历史

一段云(1/2)

    第1章

    很久之前,某一个晚上,病在台北,与刘午琪说话,小刘这人很有点意思、咱们在说男女的事。

    我很寂寞的说:"……也有女孩子去留学,那男朋友等她三四年的……"小刘忽然淡然打断我说:"那只不过因为他没有碰到更好的!"这样的爽快,就把一切浪漫否定了。当时我怔住了很久,这么好的话,真正少听见呢,是以一直牢记至今。除却巫山不是云,不过是因为巫山的云最好,若有好过巫山的,那人也就不呻吟了,也就快快乐乐的过了,也就忘了巫山了——都是这样的吧!他记得这一段云,不过是因为他没有找到更好的。我不能写自己也不相信的故事,是以我的故事都有点乏味,这是一段云的故事。

    星期日下午三点半,宿合静得像配音间,所有的人都出外跳舞唱歌看戏去了,我常常怀疑我是惟一走不开的人,因为我是一个紧张的人。我连吃一杯茶都比别人紧张,更不用说是做功课了。赶好功课,我还要写稿子,熨衣服,想到做不完的工作,简直要尖叫一声了,吞枪自杀。我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几步,然后洗一个杯子,预备冲咖啡喝。来到了英国之后,我的生命靠无数的咖啡支持着,一杯又一杯,一个一个的星期日下午,有时候也抱着电毡说:"如果没有你,日子怎样过……"不过也过了。有一次看《读者文摘》,那里头说:"你是不是一个太紧张的人?是不是想一个人身任数职?是不是略有空闲便有犯罪的感觉?"我连忙把书扔在一旁,继续我的工作,忙得发疯的时候,往往有种异样的痛快感。我想我已经心理变态了。

    我狂喝咖啡,再在我那张木椅子上坐下来。翻开笔记。真是飘零到此,只好认命。荷顿先生说:"做人……总不能满足现实。我在剑桥的时候,惟一的愿望是做辩护律师,现在教了书,总还是奇怪,如果没有改行,现在会怎么样?……或者在美国维斯康辛州,有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在等着你,你去不去呢?"我记得我说:"如果他一定在维斯康辛,我自然肯去,只是他在哪里呢?也许在乃济里亚呢?太累了。"

    人家读一次书比我读五次好,我的毛病是心不在焉,太紧张了,太多心事要想。我不喜欢胡混胡混的安逸,所以我常常清醒的痛苦着。真的痛苦吗?并不见得,下星期六,约了黑人荷根去打"死过去"球,这种球,我约莫可以支持五分钟,球一出去,反弹过来,不是被它弹死,就是再拍出去,如果接不到,就只好满场逃,抽筋。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我的房门。

    我一乐,居然有人来看我了,楼下的广播电台并没有叫"外找",由此可知不过是这宿舍里的人,但是有人说说话,也是好的。想起以前,真是"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都是豪英……吹笛到天明"这样的境界,现在不过是些长不大的人,隔壁女孩子大减价买件大衣,她没有,便跑来诉半天苦。

    我高声叫,"是,请来。红玲?瑞玲?亚伦狄龙?罗拔列福?魅力王子?"我惟一的本事是黄连树下弹琵琶,且不管别人受不受得了。

    门轻轻的推开了。

    我张望着,我站起来问:"谁?"

    门又被推开多一点,一个女子走进来,站在门口,对我笑了一笑。

    我连忙说;"你找错了。"我坐下来。

    我不认得她,可是也忍不住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多么标致的一个女子,绒线帽、大围巾、一件短短的皮夹克,窄窄碧蓝的牛仔裤、靴子。一张脸是雪白的,有一种孤芳自赏的味道,虽然笑着,可是不像笑。

    这里并没有这样的人啊。

    她问:"你是亦舒?"

    我愕然点点头。

    "我是找你的,有空吗?"她问。

    "找我?请坐。"我诧异的说,"我们未曾见过。"

    "是,我知道。"她说,"有人告诉我你住在这里。"

    "什么人?"我稀奇的问,"在这里我并不去。什么人?"

    "不能告诉你。"她笑一笑,"打听了很久才知道的。"

    我看她一眼。真鬼祟,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有一个故事要告诉你。"她说。

    我马上用手托住了头,我说:"我不是一个说故事的好手,有好的故事,说给我听也是枉然,你找错人了。而且我写的故事,看的人不多。"

    她坦白的说:"可是只有你在这里,并没有第二个写小说的人了。"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眼睛是澄清的,宝光四射,多么好的一双眼睛!有很多人,相貌倒还过得去,一双眼睛,却浊得像浓痰。

    她笑了。一边问:"这就是你的房间?怎么这样乱?"

    我说:"其实不是这样的,说出来你不会相信,以前……我是一个有洁癖的人。现在就成了这样了,人是会变的。"

    她没有回答,一边替我拉好被褥,把脏衣服都归在一边,把鞋子一双双的放好,把书本搁回架子上去,杯子碟子都洗了。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每个周末来一下敢情好,我就不必做那么多事了。"

    她笑着坐下,"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

    我让她吃香蕉,她不要。不要就不要,我自己吃。我问:"你以为我是怎么样的?我是个穷写稿的。"

    "你就毕业了吧?"她问。

    我吃惊的看着她,由此可知,我的事情,她都知道。

    她又笑, "你别害怕,都是你自己写在报上的。"

    我脸红了,解嘲的说:"没法子呀,这年头……赚钱要紧,能够写什么,就写什么……"

    "可是你还不要写我的故事呢。"

    我干笑两声,"你说来听听。"

    "我会告诉你的。"她说。

    我看着她。照以前的脾气,早不高兴了,一个陌生的女子,在我这么忙的时候走进来,批评我的作风为人,噜里噜嗦一大堆,说话这么尖锐。

    现在不是在香港。在香港我是不会做错什么了.在香港做人是要小心翼翼、万分警惕的,否则活不到二十四小时。可是到了英国,人就笨,所以在英国碰见刚来自香港的人,很容易就被人家吃进肚子去了,还黑墨墨的莫名其妙。我看着她,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令人心酸的一种美丽,不是一种快乐的美丽。

    "你的故事是什么?"我问。

    她从手提包里取出几本日记,一大叠信。

    我马上笑,掩住了嘴,我想:妈呀,多么像某某的小说,真可以写一本砖头书呢。怎么会有这样的妙事!再也不象的,太好玩了。

    那位小姐一睁眼睛说:"你怎么了?你跟你的小说与杂文一点也不像!看你真有点傻傻的,笑什么?"

    我吓了一跳,"嗳,你这个人,别这么凶好不好?做你男朋友有什么意思?"我还是不生气,笑吟吟的。 "喂,你真是写稿的那个人?"她又问我。 "可不就是区区小可在下。"我笑说。 "你怎么老笑?一点没正经?我跟你说正经事!"

    我收敛了笑容。这女子太紧张了,做人紧张是没好处的,做人紧张是迟早要出事的,我静静的看着她。

    她居然向我道歉说:"对不起。"

    我居然说:"没关系。"

    她低下头,"这故事不是我的故事。事情是这样的,我最近搬到一层房子去住,房间里有一张书内抽屉锁着拉不开来,我觉得可惜,找个锁匠开了。里面放了这些,我看了便想起你,拿来给你。

    我很惊异,"不是你的故事?"因她是个美丽的女子,我觉得有点可惜,随即又问:"可是谁把这些东西锁在抽屉里?"

    她白了我一眼,"当然是它们的主人,是个华人。""可是他为什么没把它们带走?"我大惊小怪的问。"不知道。他不要它们了。你自己看吧?""那个人在什么地方?"我问。

    她不耐烦的站起来,"我怎么知道?"

    我愕然看着她。

    她说:"真是失望,看到你真是失望,你根本不会写这个故事!''她拉开门,竟准备走了。

    可是她的脚绊了我的皮鞋,那只皮鞋方头大耳,像只潜水艇形状,又够重量,她差点没摔死,我赶紧扶住了她。

    她又笑了,说:"你怎么穿这种鞋子?太笨了。"

    我据实答:''我不懂穿高跟鞋走路,笨人只好穿笨鞋。"

    她忽然很温柔的对我说:"像你这样,马上可以结婚了,做人非得这样,不然结了婚也没幸福。"她停了一停,"我走了。"

    "喂喂!"我追上去。

    可是她已经急急的走了,像一只燕子似的灵巧,我衣冠不整,追不上去。燕子,像一只燕子。

    旧时王谢堂前燕。堂前燕,今天可飞到我宿舍来了。

    回到房间坐下,便不肯再做正经事,看起那日记本子与信件来。日记写得很好,很简单,信也很好,很简单。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信上贴着邮票,写着地址姓名,是封口的,没有寄出的,是第一个读者把它们拆开的。

    但是他搬家的时候没有把它们带走。为什么?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我"是写日记的人。

    (无端端被人进门来骂一顿、如果不把这故事写出来,就太划不来了。)

    我是一个最最怕寂寞的人。我没有研究过别人怕不怕。但我自己是最怕的,因为怕得厉害的缘故,所以只好默默忍受,我不能到处打锣宣扬我的寂寞,但是往往在宿舍窗前站好几个钟头,或是上床睡觉,梦常常是生活的影子,更加寂寞。

    对于人家这么容易找到伴,我是极表妒忌的,是一种纯粹、原始的妒忌,忘了自己的身分,忘了自己的年龄。我从前也有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分手了,做梦常常是见到她的,醒来后一笑置之,我并不再爱她,然而因为静的缘故,入梦的往往是她。

    回想那是一次不成熟的恋爱,她也早已子孙满堂了。

    在一个圣诞节,我病了。因为伤风,我不肯去看医生,一直服亚斯匹灵。加倍的吃,吃得一二天,过量的原因,胃出了血,半夜起床,吐得一地,心中慌忙,以为吐的是食物,要走出房间,在走廊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真像拍电影一样,淡出:宿舍。淡入:医院病床。

    我躺在医院过的新年,护士给了一个手提无线电,我放在耳边听,听到气笛大鸣,是新一年的时候,心里倒有一种出奇的平静。这世界上就是这样吧,有些人幸运,有些人不幸运,现在我的处境,跟别人比起来,简直有天渊之别,说不定将来是可以翻案的,将来……嘿:在医院里十天,没有探访的人。有小孩子自儿童病房出来,在我床沿排队唱:

    "我们希望你圣诞快乐,我们希望你圣诞快乐……"

    我还微笑,有时候真不知道是几时学会这个窍门的——在不高兴笑的时候可以笑出来。

    我一直躺着,医生为我输了血。我也得数数我的好彩,如果在香港这么来一着,破了产也不够付医院费,只好卖身,现在是英国,落后有落后的好处,医生保证我一毛钱不用付。我就心安理得的躺着,解释了我假期没有地方可去的原委。

    我颇为用心考试,然而那远远。那是夏天的事情,现在春天还遥远无期呢。一个冬天就能磨尽人的壮志,这里的冬天是六个月的。虽然如此,我并不想回家,在一事无成的情况下回家,比打落地狗还要惨。

    天天有护士来替我抹身,她们倒是不怕难为情,我装得落落大方,可是她们格格笑,并且说:"一点体毛也没有,像只小羊般。"我又笑了。

    总比宿舍好,那些食物,那些人,那些书本。

    到过完新年,她来了。她穿着一条牛仔裤,褪色的,一件松松的芝士布衬衫,在腰间打一个结,她并不怕冷,头发短短,是个中国人,那样的头发只有中国人才有,漆黑乌亮,剪得短短,在耳后,可以看到戴着金丝圈的耳环,额上有一圈头发是烫过的。她并不怕冷,也许开了车子来,医院里的暖气又足。

    她没有转过头来。她正与一个黑人病人在聊天,说的是英文,发音非常的准,她耐心地安慰他。我知道她是一个义务到医院来探病的人。

    到她走到我的床畔,我看着她,她并没有天姿国色,但是皮肤非常白皙,五官很秀气,笑容可掬。你可以看得出她这种笑是诚恳的。

    她说:"见到同胞了。"

    我向她微微一笑。

    "是学生吧?"她问,"好好当心身体啊。"

    我又点点头。

    她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

    我摇摇头,为了免她太难堪,我开口说:"谢谢你。"

    "不用客气。"她说,"我是天天来的,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一声就可以了。"

    "谢谢。"我礼貌的说。

    她走到另张床去了,她一定是信教的吧?这么博爱,有空在家什么不好做,到医院来工作。我是不喜欢黑人的,觉得他们粗鲁无礼,又噜嗦。我也不喜欢白人,头大,有自大狂,我也不喜欢外国的黄种人,永远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小心翼翼的受着不必要的气,我基本上不喜欢这世界,我改不过来。现在看着这个女子,她是多么开心,这么自得其乐,每个陌生的病人都像她的至亲友好一样,这样勇敢的笑着,对世界的挑战。这精神是什么地方来的?第二天她来了。使我难过的是,她竟自中国餐馆替我买了包子来,并且声明医生批准我吃,我默默的接过了,咬了一口。我胃口并不好,也没有想吃包子,来了这么久,这种享受不是穷学生可以常有的,我心里不过只有功课。忽然我的鼻子一酸,眼泪淌下来了,她并没有惊奇,只是一副温婉的表情,仿佛她知道这包子的后果,她令我很生气。我知道她的年纪要比我大一点,可是她也没有资格这 么做。

    包子吃完了,我擦干了眼泪。

    她说道:"你爱看什么小说?明天我带书给你。"

    我淡淡的说:"我就要出院了,不用看。"

    她歉意的说:"对不起,那么我带点画报来吧。 "

    我点点头。

    她果然带来了各式各样的画报,五彩缤纷的递给我,她的手指是白皙的,纤长的。我低声说

    "你对我太好了,谢谢。"

    她笑了,并不说话。

    我问:"你贵姓?"

    "我姓云。"她说,"好像是一个名字,所以朋友都叫我云。"

    "云小姐。"我称呼她道,"我姓宋,宋家明。"

    "

    她点点头,"你好好的休息吧,别想太多,出了院要保重身体,钱都还是其次的,最要紧的是健康。"

    她的好话,像一切好话一样,并没有钻进我的心。

    再过一天,我就出院了,我穿回了自己的衣服,站在门口,觉得脚步虚浮,故此等计程车,不再去乘公共汽车。云小姐来了,她开着一部积架房车,我向她微笑。她连忙停了车,走出来。

    "家明,你出院了?"她急说,"我送你回去,来。"

    我因为自尊心的缘故,坚决不肯。

    她笑,"你别孩子气了,我送你一程、有什么关系?"

    我才觉得再挣扎下去就小家子气,上了她的车子。

    "哪里?"她问。

    "不妨碍你吧?"我也问。

    "没有的事。"她笑,"这是我的工作。"

    我只好说:"勃灵顿街。"

    "啊,高塔宿舍,你是理工学院的,"她看我一眼,"年纪轻轻,做了硕士了?"

    我只是微笑,她倒是很清楚,高塔只有毕业生才可以住。

    车子很快的到了目的地,我向她道谢,她一直很温情很客气——是有这种人的,对世界有无限的热忱希望。

    我回了宿舍。那是一个星期日,下午。阳光居然很好,朦胧地照在我的书桌上,有一层金色的灰,一本参考书摊开着。我缓缓的躺在床上,医院里一切都有煮过的、消毒药水的味道,这张床有种亲切的感觉,可是寂寞不变的,我瞪着天花板,每个人照例的出去了,叫我往哪里去呢?自己一个人出去看场电影?到酒吧去喝一杯酒?看见单身的洋女人,带一个到宿舍来么?都没有意思。

    我默默的拿了毛巾去浴间淋浴,回房间换了睡衣,强迫自己睡了。

    也有同学来敲门,问候一声,就走了,英国人是非常各扫自己门前雪的。我睡在床上,反复思想,觉得人生真止于此,我又不会玩吉他,又不懂打毛衣,所以我没有排解苦闷的方式,我只好发愁。

    人是越来越寂寞了,以前活在大家庭里,多么热闹,大伙儿争着败家,明争暗斗,嬉笑怒骂,赌钱抽鸦片嫖戏子娶小老婆,孩子一个个生下来……

    这是有钱人的日子,钱花光了,一生也完了,不用动脑筋。穷人更不用动脑筋,没有钱想什么?

    现在就不一样,现在人太讲究上进。不是开玩笑,在家,羡慕我的人还真不少呢。去年妈妈寄一信来,上面写着:"儿啊,让我套大卫王的一句话:'如今我的指望在乎谁?我的指望在乎你。'"我看了倒没有心如刀割,只是发了一阵子呆。

    呀,我愿意照顾她,可是我没有能力。我怎样能够改变他们的观感呢?

    留学好比一个黑社会,没有尝过滋味的人是不会知道内幕的,到过外国的人又有一种默契,心照不宣,也不多语,是以年年有人继续上当。想想真是可怖可笑。现在我因还没脱离苦海,是以只有可怖的感觉。

    我仿佛是睡着了。梦中又见到了以前的女朋友。那年她只有十八岁,雪亮的眼睛,贝壳一般的牙齿。我约了她在大会堂等,她是一个守时的女孩子,常常比我早几分钟,她穿一件米色扣布的短裙子,高跟鞋,转过头来一个微笑,我迎上去招呼她。

    天星码头的碧海蓝天,如真的一般,我迎上去叫她的名字,然后我便醒了。

    我躺在床上,天色已经黑了。应该是五点钟左右,不早了,也该到饭堂去吃饭。

    我在换衣服的时候,决定回家后约她出来跳舞。她一直喜欢跳舞。我可以很礼貌的请她出来,跟她说明原委。可以不理她有多少个孩子。

    饭堂的饭仍然一样味道,我默默的吃着。隔壁班的玲达见了我,跑来坐在我对面。英国女子什么都好,就是样子贱不好。连茱莉姬斯蒂都有高级应召女的味道。

    我不喜欢这个女人。

    她说:"你到哪里去了?好几天不见你,躲起来了?跟女朋友躲在房间里。你连学校都没有去,为什么?一向你是最用功的。你为什么闷闷不乐?告诉你,别担心,什么大事,找个女孩子喝杯酒聊聊天就没事了。我陪你好不好?晤?说好……"

    我没有回答,吃完了饭,我说:"我病了几天……"然后就走开了。

    我知道她怎么想。我不能管她怎么想。老天,我做人不是做给她们看的,我寂寞,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我风流,我也自己知道就可以了;我不能展览我自己,我的心,我的肺,我在床上做什么,我在厕所做什么,我与他们无关。

    我开了无线电。我只有一只小小的无线电,还是最近买的,贵得很。后面刻着:台湾制造。以前有一只录音机,可以唱时代曲录音带——"心上人,你为何好像水中月天边星?"可是住在外边,被毛贼偷走了。还是女朋友多年前送的,因此气得不得了,可是气管气,人还是不肯回家。气的事多呢。

    像财政部长丹尼斯希里,这混球因左翼分子攻击他削减多项幅利,居然对记者说:"他们想昏了那小小的中国头。"什么意思?我最怕人家中国长中国短的,可怕之至了。可是还受着气。

    音乐是不错的。

    有时候伏在案上做四五个小时,台灯照得脸色发红,背脊多么酸疼,但是功课不能停止,推到明天。

    明天又何尝没有明天的功课,逼死命似的天天赶,对于人家房间里日日夜夜大被共眠,进行国际友好行动,春光四溢,我还是妒忌得心痛。我的日子是痛苦与妒忌的组合,找死。

    明天又该早起床了。

    去上学。

    穿着熟悉的牛仔裤、大衣、帽子、手套去上学,对着那些熟烂了同学的面孔,他们恨我正如我恨他们。衣服穿了六个月的冬季,同学对了五年整,终有一日大家会呕吐起来。

    我不大等待明天。

    有一个女孩子写了段专栏,其中两句名句我是永远记得的——"日出并没有带来希望。日落并没有带来失望。"唉,写得真是好。

    有空的时候,我便写日记。

    写日记与写信都是最最寂寞的举止。

    看电视也是。

    做功课的时候常常长叹一声,即使是莱歌惠珠站在门口,我也没有工夫招呼她。但是我多么愿意牺牲功课来陪一个好看的女孩子。

    同学们说:"啊,你终于病了,做得太多了。"

    说的很是,做得太多了?没有,没有太多,做得太少了,上学放学,走一条弯曲曲的路,到了课室,拿出笔记,一二三开始抄。手像是自动的,跟着流丽的字移动。常常做梦,在考试上把所有的卷子答成中文。

    这样子又过了一个星期。

    一日放学,到了宿舍,便有人在外找,我下楼一看,是一个女子,我十分惊异,看仔细了,却叫不出名字来,我并没有忘记她的姓名,但是不好意思叫出来。

    她笑着迎上来,"我姓云,记得吗?"

    "云小姐,"我不好意思,"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呀,你痊愈了吗?"她轻快的说。

    我签了名把她请上楼去。她买了水果来看我。

    她的热诚是出乎真心的,因此非常大方,她穿了衬衫与呢裙子,头发还是短短,眼睛闪闪生光,她使我有种踏实的感觉,与她在一起,很平安。

    她坐了二十分钟,她说:"我们每周有一个聚会、都是年轻人,多数是海外学生,在我家举行,你如果有空,请来看看。"

    我心想,如果我去了,成了他们的一份子,就不稀奇了,她对每个人都这么好。

    "你是社会福利工作人员吗?"我问。

    "不不,我是无业游民,整天与小朋友们说说笑笑,就完了一天。我们每周来见一次面:做功课唱歌看电影,很自由的,如果喜欢群居生活,再好也没有了,如果比较爱静,也可以躲在一角看书,没有人会骚扰你。"

    我笑,"那么你是沙龙女主人了。"

    她摇头,"怎么敢?学生在外国……很静。我以前也有过这种经验,大家能够在一起,当然比较有照应。"

    我唯唯诺诺,然后她告辞了。

    我觉得她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年纪不小了,长得很好看,又不是人家的太太,手头很阔,心地很善,人又热心,没有工作。她是干什么的?身分特殊。

    我拿起她的卡片看了看,地址是一个高贵的住宅区。

    也许有空的时候,可以去看看她。但是我不要周末去,我或者会在星期三的下午去探望她。

    第2章

    这些年来,我所遇见的女子,除了学生,还是学生。也有嫁了人的太太,做一份简单的秘书工作。也有唐人餐馆里的女侍。可是像她这样,还真少有。如果我没有生那场病,到医院去躺了几天.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的。

    可恨的是,她并没有留下了什么名贵丝巾之类,使我有造访的借口。

    虽然手中什么也没有,在一个星期三,我还是去了。她可能不在家。我早准备了一张字条,可以放在她信箱里的,说我来过,这样更好,礼貌上头,我已经来过,又不必多话,以免尴尬。

    但是她没有出去。

    她在屋子前修剪玫瑰。她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手上戴着很厚的手套。这时候天气刚刚有点暖和,她只穿一件毛衣背心,不过是长裤、衬衫,可是这种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常常令人看上去很舒服。

    我迟疑了一会儿,刚想上去招呼她,却发觉她并没有动手剪花。她只是坐在那里不动,仿佛已经坐了很久了。我很吃惊,注视着她的背影。平时她的起劲与朝气不见了,现在连背影都是寂寞的。

    怎么了?我很是诧异,但是又觉得自己要求过高。她一个人在家,难道还咧着嘴笑不成?

    我轻轻叫她一声,"云小姐。"

    她抬起了头,转过身子来,见到是我,马上站起来,"唉呀,家明,你怎么来了?也不预先通知我一声。"

    "我……是顺路的。"我说。

    "我才做了一下子工,就累坏了,正憩着呢,没看见你来,对不起。"她说,"来,请进。" 她的态度永远很和蔼,却处处不失年龄身分。

    我随她进屋子。房子装饰得漂亮极了,跟她的人一样,有一种大方。我坐下来,她做了咖啡,拿出了点心,一边问我功课忙不忙。

    她仿佛真把这里当作她的家了,可能吗?在外 国生活的这些人们。我礼貌的坐着,一种无关痛痒的表情,小心翼翼的捧着杯子,不要使茶溅出来。自然我不知道我已经爱上她了。

    爱上一个人,往往是不知不觉的。

    一种不可能,绝望的爱,是不自觉的,等到明白以后,已经太迟太迟了。也有人爱得不一样,那只不过是一种强烈性占有的**,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下子无影无踪。

    从前有一个女孩子,她仰望她的兄弟,她的兄弟离她而走的那一日,她说: "你相不相信?真象小说中形容的一样,我的心,碎作一片片。"说话的时候,她泪如雨下。真的泪如雨下,她甚至不知道她自己在哭。他们相处得并不好,她与她的兄弟互相痛恨对方,但是等发觉的时候,已太迟了。

    每次经过她兄弟住的宿舍,她心如刀割,整个人发呆。但是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每次写信,只是流泪,可是写完了信,又不寄出。我当时并不知道我已经爱上她了。

    我细细的看着她的足踝,她的手,她的脸。

    她说:"别这么静静的坐着,我让你听一首歌。"

    她拿出一只小小的录音机,打开了,放在耳边,忽然之间,那神情是孩子气的,她叫我听。因为她喜欢这歌,那歌是很普通的一首时代曲,听没有听过都无所谓,反正每首时代曲都一样,"一场梦,空欢喜,梦醒的时候不见你,天真的我,天真的我,只以为已经得到你——你在哪里?在哪里去找你?痴心的我,痴心的我,我为你伤心到底……"

    我麻木的听着,我看着她。怎么会听这种歌呢?全世界最最低级的是这种歌,不过是最无聊的男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跑去歌厅对着一个女人色迷迷的发呆,假装听这种歌,那女人唱不唱歌都还不一样。

    她怎么也听呢?而且这么津津有味。

    她说:"你在想什么,我完全知道。你在想,我为什么如此低级,是不是?"

    我但笑不语。

    "其实这是一首很好的歌——你的中文行不行?"她笑问。

    "我的中文?我的中文像英文,我的英文像中文,我是二不像。"我笑,"麻绳提豆腐,别提了。"

    "你有没有听过柳永的词:'衣带渐宽终不悔'?"

    "我倒是有的,我母亲爱词,我自小听她念来念去的,焉有没听过之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好,可是这歌,你想'我为你伤心到底',这又如何呢?"她问我。

    "伤心到底。"我笑,"你真相信?真没想到你还是那么浪漫,谁为谁伤心到底? '到底'是多久?三裁五载?还是一辈子?"

    她看着窗口,缓缓的说:"'到底'是很久,久得人人以为你忘了,你还很心平气和的记着,一直记着。"

    "那只不过因为你没有找到一个更好的!"我断然的说,"一找到更好的,你什么都忘了,还到底不到底呢?"

    她很悯然,那种成熟的姿态消失了,然而忽然又镇静下来,她说:"到底你是个孩子,还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我微笑,"我失言了。我道歉。"

    她并没有生气,只是把录音机关掉了。

    我不明白?还真有海枯石烂这种事呀。我对于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一点兴趣也没有。她走了,我寻更好的,寻不到,一个人发闷,只为寻不到发闷。即使想她,也是一种很合理、很客观的想,不是刻骨铭心。

    但是我怎么能够说这种话呢?唉,我并不懂得恋爱,我还根本没有爱过人呢。

    我们把话题支开了,渐渐我发觉她活泼的一面,她学国画,她会打毛衣,缝衣服,她做很多福利工作,换句话说,她很寂寞。

    我在晚饭的时候告辞。

    宿舍有饭可吃,我不想打扰她了、她也没有十分留我。

    我回家的时候一直想:她几岁?男朋友呢?家人呢?

    得不到答案。

    她有一种稚气,喜欢看柳永的词,听时代曲。周末有一大班大学生往她家玩。她过的生活。倒是很不错,就差没养个戏子,在家清唱。懂得享受。寂寞也是一种享受,不可忽略。

    以后她每个星期,差不多总给我一个电话。不外是"好吗?""好。""天气冷。""可不是。"

    听电话的时候,心情总是很紧张,心跳得很。莫名其妙的,放下电话,倒是没事了。她来电话的日子不准,有时候星期三,有时候星期五。我在这两天下午便不大上街。潜意识想听到她的声音。我渴望她的电话。

    在宿舍里我是最静的一个,在这里我没有朋友,惟一认识的就是她。所以每次电话来,我总可以很快的叫出"云小姐" ,她大约是觉得奇怪的吧。

    自那一次以后,她没有提那一首歌,那一首"……我为你伤心到底",可是我始终怀疑她曾经为一个人伤心过。

    她爱上一首这样恶俗的歌,可是这首歌一经过她喜欢,也就不难听了,有时候我在同学的房间里听到,还认为是一首很奇怪的歌。

    我想探访她,可是觉得常常去不方便,我只去过一次,可是多去就不好了,常常坐在那里,什么意思呢?可是每个周末,我总是想象她家中高朋满座的情形。

    司学们开始起疑,他们知道我以前是没有电话的,有人问我:"宋,找到女朋友了?"可是他们又不见她出现。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我倾慕的一个女人,我连她的年龄与名字也不知道。

    母亲节近的时候,我出去买礼物,什么都贵,黄金、白银、大衣、鞋子,什么都买不起,我呆呆的站在公司柜台前面,考虑买不买粉盒,我知道妈妈是不用粉的,不过这是我最后买得起的东西。

    正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

    "四姊,四姊,你过来看看这个。"

    因说的是玲珑的国语,我转过头去,说话那个女孩子脸蛋扁扁白白,虽然很清秀,倒还罢了,那位"四姊"却是我能知道的云小姐,我高兴得更呆了。她戴着一顶草帽,上面有一根斜斜的羽毛,一套非常春季的衣裙,那衣服的裁剪是不可多得的,颜色并不出众,但的确是好式。

    我忙叫她:"云小姐。"

    她抬起头,见是我,马上笑说:"家明,怎么看见你在这里?男孩子也逛公司了?"

    我解释我的原委。

    她说:"买个香盒吧。"

    我笑说:"我妈妈年纪大了,不用这个。"

    "胡说,你妈妈自己不买,你不会送她?"

    一言提醒了我,我果然买了,又便宜。真是,妈妈从来没用过这样的东西,不一定代表她不喜欢,只是从来没有人送过她,她自己又不舍得买。我很注重云的主意。

    她手中大包小包的抱着不少东西。她说:"家明,我们去吃杯茶吧。"我答应了。我们选了一间吃面点心的店。这个地方显然坐下来的人非富则贵,衣着豪华。

    我看看坐在我对面的两位小姐,云小姐介绍那年轻的女孩子为"小燕"。她是一个很活泼的女孩子。

    我问:"为什么你叫她四姊?"

    小燕笑说:"她的名字叫四姊。"

    "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我笑。

    小燕说:"我骗你做甚?四姊的名字不像名字,她的姓不像姓,她的姓像名字。"

    我笑了。

    云小姐说:"再乱讲,我就要生气了。"她没有生气的样子。

    "其实这是很好的名字。"我说," '四姊'。以前我外婆有个堂妹叫'小姐',外婆叫她'小姊妹',你说多好听!现在男男女女的名字都没有想象力。我叫家明,难道宋家真因我发扬光大了?"

    小燕说:"我呢?小燕?我都二十一岁了,还小!我又过重,飞也飞不起来,还燕子呢。"

    大家笑。

    这么幼稚的对白,我奇怪云怎么会有耐心听着,笑着。我忽然想起那日她独自坐在花园里,她寂寞吗?那时候的云,怎么可能是现在的云?

    吃完了茶,云付了帐,小燕大方的向我要了电话、地址,她说如果功课不明白,可以问我。

    云说假如我常去她家,就可以得到很多这样的朋友。我看了小燕一眼,她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子,俏俏的脸,可是我并不需要她那样的女朋友。象她那样的女孩子,在学生会的舞会里,还可以找得到,可是像云这样的女子,是难得见到的。

    天暗下来了。

    她说:"今天我看到了一株梨花,白了一树。春天到了 "

    我点点头, "梨花总是先开的,然后桃花。"

    风很大。可是她的车就在附近,我犹疑了一刻。不上去呢,找不出借口,而且太小家子气了。上车,她是女,我是男,太不争气。可是小燕已经坐到车后去了,把前座的位置让给我。我只好怪不自然的坐在车头,但一路上没说话,她们把我送到了宿舍,我礼貌的道别。

    小燕热心地招着手。她似乎对我颇有好感。今天可真是意外之喜呢。那一日我回了家,有点开心,坐在一张小桌子面前,那功课也不似先一阵子那么生硬了,连笔记本子里的字也漂亮起来。

    有一个工业心理学家叫马斯路,他说人类有五大需要:(一)食物。(二)蔽身之处。(三)朋友。(四)工作。(五)实现理想。

    可怜,我连朋友也没有,由此可知这种需要实在是正常的,不过分的。可是谈何容易。今日一旦有两个小姐跟我说几句话,我就高兴得这样。

    很多人因此同情我:呀,这个寂寞的孩子。

    前年暑假到意大利去,我一个人心安理得、团体里有一对中年夫妇,特别照顾我,陪我说话。做我义务导游,我自然很合作,也很感激,话多了一点,最后道别的时候,那位太太说:"可怜的孩子,有个伴就开心得那样。"我才知道他们居然同情我,我置之一笑。

    我可怜吗?有时候我是无所谓的,譬如说大家开同学会,要到花花公子俱乐部去.人人有女伴。只我没有,我买了一张票,去了,因为同学们都希望我去,其实约个女伴也容易,英国女子经济实惠,她自己买的票,我只消去接她一下,她已经感恩不尽。但是何必呢。那日我照样很合理的开心。

    我晓得男人的逻辑,借乙女来抛弃甲女,借丙女来表示不爱乙女,结果碰着了老虎,在山上陪丁女一辈子,世界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呢?我特别的爱惜自己,人家说我有水仙花情意结,那还真是不错,我得当心自己,我一直好好的安排着自己的生活,我不能错,我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将来是人家的父亲,我不能错。

    我从小是一个骄傲的人,给老师说一两句,别的同学觉也不觉得,我已经哭了,知耻却不近乎勇,我胆子却是小得可笑的。

    我忽然希望我口才好,相貌好,并且跟她一样有钞票,还有——大十年八年。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二十岁的男人可以约会二十岁至四十岁的女人。二十岁的男人难道约十岁的女子上街?她总是处处比我高一等,我受不了这种感觉。

    过了那个周末。我正在洗澡,忽然就有外人找我。

    我从浴缸里跳出来,抓住一个洋同学说:"刚刚广播.楼下有人等我,我马上去穿衣服,你替我下去招呼那位小姐,别让她跑了!"

    洋同学笑,"看你,住这儿十年也没有一个女朋友.忽然之间有人来找,急成这样,好,我替你下去。可是你欠我一杯啤酒啊!"

    "喂!你快点去好不好?你当心我揍你!"我说。

    "功夫来了!功夫!"这混帐小子胡说着下楼去。我连忙奔回房间去穿衣服,我套上了牛仔裤与T恤。头发还是湿的,就飞快的奔下楼去,门也没锁。上次我忘了锁门,回来就不见了抽屉里的五镑。算了,如果是云来找我,我怎么好叫她久等?

    一定是她,除了她还有谁来找我呢?

    到了楼下一看,我倒呆住了。

    不是她。

    是另外一个女孩子,正在与我那洋同学攀谈得起劲,她穿着一件时下流行、东方式的宽身袍子。左右手腕戴满银镯子,扁扁的脸,长长直发。我记起来了,是那个叫小燕的女孩啊!

    我那洋同学已经入迷了,傻的看着她笑。

    我走过去打个招呼,签了名请她进来。向她解释我洗澡等等的事,她一直笑着,不是微笑,而是轻笑,我请她进房间坐,问她有什么事(是不是云没有空,叫她传话来的呢?)。

    她忽然很顽皮的问:"没有事就不能来吗?"

    我忍耐着,"不,也许你是有要紧的事。"我说。

    她把手臂枕在我的书桌上,压皱了我的功课纸还不知道,然后把下巴放在手臂上,她笑吟吟的说:"我是来看你的。"

    老实说,小燕并不是一个讨厌的女孩子,她有她的好处,她的时髦是真时髦,太追得上潮流了。而且打扮得地道而漂亮,不但要有功夫,而且要有那个,还要有那个闲钱。

    至少她没有幽怨地说:"我来看你。"

    她是笑吟吟的说:"我来看你。"

    我只好笑笑。

    她看着我书架上的书,我的论文,我的功课。

    我忍不住问她:"你念什么科?"

    "法律。"她说。

    "也是很好的科目。"我说。

    她笑笑,"但凡好的科目,将来都找不到饭吃。"

    我也笑笑,她说话也还有点意思,只是没有劲跟她辩论下去。

    她问:"为什么这些日子里从来没见过你?"

    "因为我从来不出去走动,我不去舞会,我不要参加同学会,我总是坐在宿舍里。"我答。

    "为什么?为了女朋友妒忌,不让你出去吗?"她又问。

    这小女孩子问得这么明显,我又不傻,当然听得出她是在试探我有没有女朋友,于是我笑了。

    她见我一笑,面色便一红。

    我只好大方地告诉她:"不,我没有女朋友。

    她脸上红得更厉害。

    "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她汕汕地问。

    "你有没有男朋友?"我问。

    "普通的就有,可是没有要好的。"她说。

    她很天真,也很活泼,所以我说她是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你为什么没有要好的男朋友?"

    "找不到呀。"她说。

    "那就是了,我也找不到。"我笑说:"你能怪我吗?"

    "我不信你普通女朋友也没有,除非你讨厌女孩子。"

    "讨厌女孩子?不不,女人是天下最可爱的了,男人除了为女人忙着,还有什么其它娱乐呢?我一点也不讨厌女孩子,你完全误会了。不可能的事!"

    "那么我常常来看你,你不反对吧?"她问。

    我真笑了,她太可爱了,我真还没见过她如此可爱人物呢,她一点也没有矫情,想什么做什么。我们正需要多几个这样的人呢。

    "只要你有空,我不反对。"

    "那么你不是常常有空了?"她问。

    "不一定,我有空,你未必有空、法律不容易,是要下死功夫的,所以这不是我喜不喜欢你的问题。"我说。

    "不见得咱们二十四小时都对着课本吧?"

    "当然不一定。"

    她看着我笑,扁扁的面孔很好看。她不是暗示,她说得再明白没有了,她要来看我,她喜欢我,这种喜欢是表面化的,就像一个孩子喜欢吃糖一样。拍电影的时候,这种类型的女子常被称为"纯情女星",大概纯情是日文,香港台湾人抄抄袭袭,觉得合用,就用上了。其实小燕是很纯情的,只有读法律的人才能纯情。

    我问:"你念大律师?"

    "是。"她耸耸肩,"念是念了,可是有什么用呢?难道还能挂牌吗?这里轮不到我们。"

    "回香港去,开律师楼。"

    她笑,"我父亲再有钱,他有十二个子女。不能花这种钱在我身上,没希望。"

    "可是法律还是有趣的,将来读好了。你丈夫不敢欺侮你,那就够了。"

    她又笑,"读七年大学只为了将来丈夫不敢欺每我?四姊说:男人好起来,娶个妓女还顶在头上,不好的时候,千金小姐也不放在眼内。"

    我震惊,"这是四姊说的?"

    "是。"

    我沉默了。是什么使她说这种话的?这简直不象她。她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难道不是我眼睛看到的那个人?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我只好淡淡的说:"妓女也有好处。"

    小燕笑,有兴趣地问:"你会娶妓女吗?"

    "我?"我也哑然失笑,"当然不是我,百货识百客,自然有人娶了去。"

    小燕拍手笑,"你在四姊面前,一句话也没有,为什么跟我就可以说两车话?"

    我说:"四婶是长辈。"

    "你几岁?"她问。

    '二十三。"

    "她三十。"小燕说道,"又比你大多少?你们这班人,一直以小孩子自居,最好永远不长大。"

    "人家说老,你就尊人家老,告诉你,难得二十,快得三十,你别太得意了,一转眼你也就三十了,年纪轻也好算是本钱?也许对某些男人女人说是,可是我们又不靠那个吃饭。"她说。

    我说:"到底是念法律的。"

    "我只希望我到三十岁的时候,有四姊那种气度,她做人公道,可是也太吃亏了,小的,她让着;老的,她也让着;同辈的,她又委屈求全,真是!太没出息了,难怪人人把她当作好果子吃。"

    "至少你我都没有。"我说。

    小燕看我一眼,说道:"你我有什么用?与她何益?"

    "不能这么说。"我站起来,"你要喝咖啡吗?"

    "你忙不忙?你要是真忙,我就走,下次再来,要是不忙,我们就喝咖啡。"

    她倒真爽快。

    忙?不忙?人有做不完的事,做人看你怎么做,要忙起来一辈子也忙不完,不忙混混也过了。我是一个忙人,在上帝眼中,恐怕比一只蚂蚁还可笑吧?但是做嬉皮已经过时了,我也没有资格做嬉皮,正如"风流"、"新潮","嬉皮"也是一个被最多误解的名词,抽抽大麻就懒于工作,或是敢当众出丑,就好算嬉皮了。难怪天下嬉皮这么多,有人到了四十岁还乐意做嬉皮,可惜香港又没有福利金派,这些人全变了瘪三。在我来说,懂得生活的人,是苦学苦干的人,尽一份责任,名成利就之后,到巴黎左岸去孵一年半载,这才是一种浪漫,是一种选择——社会没有对不起他,他也没有对不起社会。这才是人。

    我最喜欢参加会议,跟一大群教授、同学、别间大学来的专家一起讨论一个题目,谈笑风生,争论得有理,这时候,谁还高兴做那种九流嬉皮?做九流要什么条件?他们懂什么?一流嬉皮如钟拜亚丝日日说花与和平,她的唱片还是得卖钱,送给大众不成?她吃什么?屁。

    最最没出息的人,一事无成的人,懒得出名的人、在怪社会怪人类之余,当然拿手好戏是表示他们清高。

    也们想庸俗可还难,等下辈子重新来过吧,我要清高容易,今年考试不及格,肚子一吃不饱就清高了。

    是呀。几百年后有什么分别?分别在现在,谁还管几百年后的事?现在重要,现在我要做一个站得出来的男人,对得起父母兄弟的。

    我伏在桌子上,一下子电茶壶滚了,我冲了咖啡。给小燕。

    她看着我,喝了一口咖啡,不说话,一下子说:"你怎么忽然静下来了?"

    "对不起,我在想心事。"我说。

    "你是一个心事很多的男孩子吧?"她问。

    '不。我是一块木头,只担心自己长得高不高,大不大。"

    "做乔木也好。妾系丝萝,愿托乔木。"她说道。

    '别胡诌,那红拂是杨素一个小老婆,自然有这种念头,你是好好的法科学生,自比小老婆——"

    "小老婆有什么不好2"她忽然涨红了脸。

    我呆呆的看着她,他妈的女人真难应付,好好的就变了脸,什么得罪她了?难道她母亲是小老婆?她是小娘养的?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晓得?我最不高兴女孩子自以为有天生本钱,可以随意给男人脸子看。

    于是我声音冷了下来,"说错了话吗?错在何处?不知者不罪。"

    我收拾杯子,一副逐客的样子。

    我宋家明辛辛苦苦活到如今,就差没个黄毛丫头来给我受气了,她有什么稀奇?大学里她这种女子一班里有一打,我要她这种女朋友不会等到今日。

    她说:"你脾气真坏。"

    "那也是我做人的态度。"我说,"我有自由,至少我没有到处跑到别人宿舍去,对别人涨脸涨脖子大声音的。"

    她气结了,呆呆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

    她站起来,"我走了。"

    "再见。"我马上拉开了门。

    她下不了台,只好走了,奔得很快。

    是她自己要来的,当然她自己走。女人都是一个样子,说说还可以,后来一得意,就变了样子。她念法科与我何干?我又不打算吃软饭。

    这样见了两次面的泛泛之交,就想我低声下气来侍候她?女孩子们幻想力都很丰富。所以我宋某人没女朋友,我还之一笑。没有就没有,对她和颜悦色一点,她就跑去告诉人家我爱上她了。

    只有四姊是不一样的,与她在一起,不必担这样的心事!

    我以前那个女朋友,也还是好的。我寂寞地想,即使发脾气,她有那个道理,她从不使小性子.天然大方的一个女孩子。

    现在如何了呢?

    人去之后,往往有种更想象不出的冷清;

    既然不想读书,就索性睡吧。

    我才睡下,就有人来找我听电话。

    我去听了,是小燕。我问:"什么事?我刚打算睡觉。"

    "你太没礼貌了,你常常对女人这样子?"

    "女人怎么对我,我也怎么对她们,男人怎么对我.我也怎么对他们,你不该无端对我发脾气。"

    "我不是无端的。"

    "难道你母亲是小老婆?"我问。

    "我告诉你,你听了会后悔的。我生气的原因是你看不起小老婆,而四姊,她就是一个男人的小老婆。"

    我听了如遭电殛一般,手心一直冒汗,紧紧地抓住电话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现在后悔了吧?你太自我为中心了,任何人必须讨好你,你对人表演你那伟大的情绪就可以,人家给你颜色看就不行,你得罪了我尊敬的一个人、原来我不该说的,但是我要你知道,你错了。"

    我还是呆着,终于她挂上了话筒。

    我蹒跚地走回房间,锁上了门,然后钻进被窝里。一个人想了起来。小老婆,她是一个男人的小老婆。为什么?像她这样的一个女人,才貌双全、学贯中西,为什么?

    四姊难道为了生活?谁相信?难道她这样的本事还找不到事做?为了寂寞?难道她现在还不寂寞?为了什么?难道我除了功课之外什么也不懂?我觉得我伤害了她,也伤害了小燕。第二日我本不愿意上学。到了实验室,什么都做错了,完了,我想、从此之后她们两个人都不会来看我了,像我这么自我中心的人,的确只配一个人坐在房间里。

    我那洋同学还不知趣,他来缠着我——"宋,我请你喝啤酒。告诉我那妞儿是谁?"

    我不响。

    "是不是你爱人?"

    "不是。"

    "是女朋友?"

    "不是,我只见了她两次。"

    "你喜欢她?"他问,"打算追求她?"

    "没有,我来英国是念书,不是泡妞儿,女人太麻烦,没有女人就天下太平。"

    "那么——"他吞吞吐吐地说,"我告诉你吧,自从那天我见了她以后,我不能忘记她,她是特别的,不一样的,我非常地想见她,你不会介意吧?我能问你要她的电话地址吗?"

    "我并没有她的电话地址,你不会相信,可是这是事实,我一得到马上告诉你,你满意了吧?"

    "我实在喜欢她。"洋小子喃喃地说。

    我自鼻子里哼一声出来,"喜欢?一句话,你们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喜欢?你还娶她做老婆不成?告诉你,咱们中国女人是碰不得的,眼高心大,嫁人是找饭票,跟你泡,泡十年八年也没个结果,你也不过是把她当时新货,将来可以跟人说:'我跟中国女人都躺过!'如此而已。你有什么真心?一辈子不过是二十镑周薪的人物,算了吧!"

    洋小子生气,"宋,我早听人说你脾气怪,你没有毛病吧?无端端地骂了我一大顿。"

    我不响,把门关得震天价响。

    我是发脾气了,我是忍不住了。

    这么多失望,这么多的失望。

    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失望?

    哪里来的这么多寂寞?

    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不平?

    人只好信耶酥了。真的没有其它的东西可信。

    上课的时候,我静默着。放了学,我静默着,开了口也不过是风花雪月,这年头谁还要听真话不成?历年来我的家信才是最好的小说,拿来出版一定销数惊人,也不知道是怎么编出来的,可怕。

    可是家里不要看真的信,父母也一样是人,要好大家好,不好还是你一个人不好,别麻烦他们,一则他们无能为力,二则他们自己也有烦事,可是对别的亲戚我就不肯写这种天方夜谭了,他们若要帮我,自不待我开口,如今这样子,我又不是白痴,向他们告苦,引他们耻笑。自生自灭算了。

    可是正当桃花开的时候,小燕又出现了。

    她在学校门口等我,长长的芝士布裙子飘飘的。

    一个女孩子孤独地站立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我与她没有交情,但是因为四姊的缘故,我们有一种默契。我走近她。要一个女孩子到门口来等我,也不容易了,至少我不肯在任何公众场合等人,男女再平等,女人也要维持她们的矜持。

    她说:"你好吗?"

    我点点头。

    "四姊请我们吃饭,她知道你不喜欢周末.因此安排在明天。"她说。

    "你打电话来就好了,何必亲自来?"

    "我也不知道。"她说,"那天我不该为自己出气,把四姊的事告诉你。"

    "没关系,我不会说出去。"

    "我做错了。"她说。

    "年纪轻的人有大把机会错。"我说。

    "你不原谅我吧?"她说。

    "为什么硬要我原谅你呢?你这件事又与我无关,我说过了,我不会讲出去的。"我说,"不要提了,我对你也太没有礼貌。"

    "四姊请吃饭,你去不去?如果你嫌我,那么我推说没有空,你独自去好了。"她说。

    这根本不像她了,我笑,"这是什么话呢?我去了,你就不能去?我又不是皇帝,是皇帝,也不能管得那么远,我来接你,咱们一块儿去,不过预先说明,我没有车子,所谓接,也只是走路去挤巴士而已。"

    她笑,"这就很好,你呀,真是个怪人。"

    她居然完全原谅我了,女人其实才是怪呢,喜欢的时候,她跑上门来向你道歉,委屈求全,愿意为你做不合理的事,不喜欢的时候,你带了祖宗十八代向她三跪九叩也没有用。男人也一样吧。人总是一样的。

    我不喜欢人。

    我觉得每个人都太有办法了,男女老幼都三八卦地懂得保护他们自己,比较起来,我简直是一条无能懦弱的毛虫,于是一方面只好装作比他们更有办法,另一方面是远离他们。

    我一向喜欢《绿野仙踪》这类的电影,便是这个缘故。

    小燕问我:"你又沉默了。"

    我间:"你要我二十四小时不停的说话?那也不是好事吧?四姊约了我们几时?"

    "后天晚上,但是有空,我们可以下午去。"

    "是不是有很多人?"

    "不不,只我们两个人。"

    '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问。

    小燕迟疑一下,她说:"我说我得罪了你,她说她可以使我们和解,因此请我们吃饭。"

    第3章

    我笑了,"你这个人,说你没有心思,你却有心,说你有心思,到底话是多了一点。"

    "这是赞美还是批评?"她问。

    "这是薛宝钗说史湘云的,我不清楚。她们这些人说话,从不好好的说,不知是什么意思。还是你好。"

    "我怎么跟小说中的人比?"她笑。

    我笑笑,不响。

    "我要写一篇功课、你呢?"她问,"看样子你一定是没有空了,那么咱们后天见面。"

    我并没有请她到我家去。我们左右不过是住一间宿舍,不是独门独户的房子,做什么都有人看着,把女孩子带回去,也显得没意思,窄窄的一间房间,除了床便是书桌。

    我们有什么资格结交女朋友?又没有车子、约了女孩子,叫人家穿了高跟鞋冻进冻出,人家越是无所谓,我越是不好意思。将来,将来再说吧。有了能力的时候,一切就比较好办了。

    我们走到了公共汽车站头,大家站在那里等。我同她并不是一路车,但是我看了她上车才走。她有没有男朋友?怎么会没有呢?恐怕排队约会她的人,如足球观众那么多呢。她却很明显的对我有意思。为了什么?这里相貌好的学生有,有钱的学生也有,她不似一天到晚躲在家里的人。连我都胡涂了。

    到了家,我才发觉不知道她的地址。

    她的电话马上来了,说:"你并不知道我的地址。"她把地址说了,是一个住宅区,离法科学院很近。

    然后她把电话挂了,我回到房间里,做我日常应做的工作,忽然我很希望她在我身边,说着傻气但天真的话,甚至使使小性子也无所谓。一个人寂寞起来。选择伴侣,就不大严格了,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只不过我择偶的时间还没有到来。

    后天我没有依时赴约。

    我邻居的一个学生服毒自杀了。

    收拾房间的女工开门进去,发觉他坐在沙发上,头靠在背垫上,手中还拿着杯子,似乎很舒服的样子,脸上还有一个微笑,可是皮肤发青。死了。

    女工尖叫,先敲我的门,因为我的门最近,我刚预备去上课,走到邻房一看,整个人吓呆了。

    他坐在那里,吓人的是,他不像死了,床铺很整齐,他是下午服药的,没有上床,没有换衣服,身上是熟悉的牛仔裤与毛衣,桌子上放满了功课、笔记、一瓶剃须水盖子开着,香味传出来,根本不象是死了人的房间。

    舍监马上赶来了,锁了房间,我那天没上学。

    医生太好心,强逼我吃了镇静剂,我进人了黑甜乡,梦见了七千多个人,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了,醒来已是六点了。

    我穿好衣服,打算出发到小燕家去。

    房间围了一大堆人,都在看热闹,只见一箱箱的书本衣服被抬出来,死者原籍阿拉伯,要通知他家人也不是容易的事,他这么一去就去、一了百了,留下的事,够其它人头痛十日八日.玩这种潇洒事的人,都不是好汉,至少应该把房间理干净、把东西寄回家去,甚至把文凭拿到了再说、现在算什么呢?

    舍监问要不要换房,我婉拒,那只鬼要来寻我,我搬得再远,他一样要来寻我,逃也逃不掉,算了。

    如此这般,到了小燕那里,已是七点半了,我还是叫了计程车去的,我叫车子在门口等。我自己按铃。

    小燕跟几个女孩子同住,那来开门的说:"来了!"一边笑,"都等了三个钟头了!"

    小燕自楼上奔下来,一点怒容也没有。只是说:"别乱讲:"她白了那几个女孩子一眼。

    她取过了大衣。

    忽然之间,我对于有生命的一切都珍贵起来。我默默替她穿好了大衣,挽起她的手,我没有说任何话,甚至没有道歉一声,我与她走进了车,小燕很惊异,她把地址告诉了司机,车子驶了出去。

    她轻轻的说:"你的脸色不太好,为什么?这么苍白。"

    我说:"发生了一点意外,对不起,我迟到了,不是我想的。"我把今日发生的事略说了一遍。她低嚷:"哎呀。"

    "我……日日看见这个男生的,也就像一切男生一样,有时候开心,有时候不,并没有什么特别,也穿着一般的牛仔裤、毛衣,站出去可以代表一切男学生,有时候也带个女孩子回来,怎么会呢?"我问她。

    她摇摇头。

    我们沉默了很久。

    她说:"问四姊吧,四姊或者会知道。"

    我只是空虚的看着车子窗外。

    车子一下子到了。

    我们走到四姊家中,她早等我们,穿着个围裙出来。脸上很急。

    她见了我们,又笑又骂:"你们到什么地方去了?电话也不打来,我终于等急了,打了电话去,又说人已经出来了,我还以为出了事,在半路打了起来.眉青目肿的,来不成了呢!"

    一见了她、我就有种踏实的感觉,她苗条的身形包在围裙里,鼻尖凝着汗珠,表面抱怨着,心中还是欢迎我们,这世界上可靠的东西毕竟太少了,我呆呆的看着她,眼泪淌了下来,她一定很少见我这么喜欢哭的男孩子。我往客厅里走。

    四姊问小燕:"你给他受了什么气?把他气得那样?他脸皮最薄,又要强,又受不了气,因此受尽委屈,你还不晓得他?"

    原本这种哭不过是一时冲动,可是忽然之间她说了这番话,仿佛她已经认识我十年了二十年了,那种了解是父母兄弟姊妹之间都没有的,他们便明白,也装作不明白,因为他们都不要招揽闲事,可是如今她忽然说出来,我一呆之下,一下子所有的积郁都得了解放,号啕大哭起来。

    小燕站在那里,结结巴巴的向四姊解释着。

    我用手帕掩着脸,静了下来。

    那个同学,靠在沙发上……

    我们活着的人,依然得活下去……

    四姊递上了一杯,可口可乐,上面浮着冰的。她若无其事的说:"里面有点伏特加,别喝醉了、"

    我喝了一口,心里便舒服了。

    小燕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她笑我,"男人也是水做的?"

    我不响,她懂什么?她的生命止于史蒂芬生与当纳器官司案。她懂个屁,我不出声。

    "你真像个女孩子。"她轻轻的说。

    我说:"男人非得大碗酒,大块肉,妻子如衣服吗?"

    她说:"我说你像女孩子,是因为你敏感。。

    "有些女人敏感得像马桶盖。你不能这么比呀。"

    "今天不能跟你说话,"她笑,"今天我说什么都不能讨你欢喜,我去帮四姊。"

    我喝完了四姊给的饮料。

    四姊在那边说:"莱都凉了,现在又热了出来,过来吃吧。"

    我国睡过了头,因此吃不下,为了礼貌,也只好吃着。

    我说:"四姊,那狮子头再给我一点。"

    她惊异:"怎么你也叫我四姊?"

    我一呆。

    "我并不是第四个姊姊,这是我名字啊,你们真没大没小的。"她笑。

    我说:"我不能一辈子叫你云小姐。"

    "算了算了!"她说,"真拿你们没法子。"

    我吃着饭,不做声。

    四姊说:"关于你那个同学——以前我写过一篇小说、不过主角是个女孩子,她死在一个夏天,手中也握着一个杯子,握得很稳,坐在沙发上,薄的窗帘一下一下拂着,她脸上凝着一个黑紫色的笑。但她身边有一具唱机,是那种自动从头来过的。除非关掉,会一直唱下去,那唱机正在放一张唱片重复又重复,是白光的:'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你看,这样的巧合。"

    我震惊的看着她。

    她拨着饭。

    真看不出她是一个基本上这么绝望的人。

    小燕说:"四姊喜欢时代曲与元曲,我都不喜欢。可是我喜欢四姊的小说。"

    我实在被那个故事慑住了,动也动不得,叫我说什么呢?早已经有人知道有这种结局。

    然而四姊淡淡的说: "然而这种事也少有了吧。大家能够活,都活了下去,我很鼓励大家乐观的活下去,现在我也不写这种东西了,你那同学——是一种冲动,对生活根本上的厌倦,不是为了一个人,一件事,没有值得难过的,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尤其是一个大学生,他总有理由。"

    我无话可说。隔了很久很久,我说:"我不知道你写小说,一定要借我看。"

    她微笑,"写了这些日子,没有人知道。还是不看的好。"

    "有很多人还不看《红楼梦》呢。"我说。

    "谁若敢比《红楼梦),九成是失心疯了。"四姊笑。

    "给我看看。"我说。

    "等你考完试吧。"她说。

    不管她开心,不开心,笑,静默,她总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镇静与淡漠,但是这种淡漠使我觉得她可靠。

    这一顿饭大家都食而不如其味。

    可是就在吃完饭的时候,我们喝咖啡.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当时小燕正在说话,本来无论谁说莫名其妙的话,四姊都有本事全神贯注的听,她是一个礼貌的人。可是她忽然打断了小燕的话。

    "有车子声,什么时候了?怎么会有这种车声?"

    我们停了说话,侧耳而听,的确有车子引擎的声音,而且是一辆跑车。

    四姊"霍"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把大门开了。

    我问小燕: "什么事?"

    "九成是他来了。"小燕微笑道。

    "他是谁?"一时间我还没醒悟过来。

    '四姊的男朋友。"小燕说,"不……不是男朋友,该怎么说呢?同居的人。情人,爱人,异性朋友。我的天,反正是四姊的男朋友。"

    我的好奇心大炽,我太想知道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了。

    我希望他真的会进来。

    小燕仿佛知道我想什么,她说:"是他,那辆跑车的引擎声我都认得出来。"

    没有一会儿,门外有声音传了进来。

    一个低沉男人的声音说: "你何必出来呢?一会儿又着凉了。"

    "你真该打个电报来!"四姊说。

    那男人出现在门外的时候,我几乎停止呼吸几秒钟。我顿时明白了。是的,惟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四姊做他的情妇,可恶的是,上帝竟这么不公平,这么厚待了这个男人!

    他约莫四十岁左右,漂亮得简直不成话,所谓"英俊"两字、用在他身上,简直无懈可击,两鬓早白,仿佛染成的。

    脸上只有额角有皱纹,白衬衫,黑西装,黑呢大衣。一身衣服贴在他身上,舒服顺眼之至。他轻轻的举止,几个动作,便充分的使我明白"从头看落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上头,风流往上流"。这样的外表,如果再有学问修养,简直如虎添翼。

    我呆得忘了妒忌。

    是的,他配得上四姊。

    我忽然不怪四姊抹了,正像小燕一样,我把这事当作一件极普通的事看待。

    那男人见到了我们,和蔼的点头。

    四姊介绍, "这是黄先生。小燕是见过的,这是宋家明,家明与你念同科呢。"她看着黄说。

    她那种眼光,是我从前未曾见过的,一种形容不出的目光,一种我们无法进人了解的境界。忽然我心又酸了。得一红颜知己若此,夫复何憾?这该死的男人,这幸运的男人。

    "最近你做什么?"他问四婶道。

    "画仕女图。"她笑,"学了一辈子的梅兰菊竹,现在总算出头了。"

    黄向我们笑笑,他脱了外衣,坐了下来。

    我与小燕起来告辞,他苦留我们,小燕答应再坐半小时,可是我与她坐到另一角去。

    我凝视着窗外。

    小燕说:"他真漂亮,是不是?"

    我点点头,难得的是那种风度。

    "与四姊真配,可是他不能与四姊结婚。"

    天下没有"不能"的事,他之所谓不能,就是不愿意,他爱她,可是没愿意到为她离婚的程度。因此算来,他爱她实在太少了。

    我转头看他们,他们正在低声说话,没有握手,没有搭肩,可是两个人隔得再远,也还是有一种融合的感觉。我叹一口气。

    长久的等待,就是等他。

    可是他知不知道有一个女人只为了等他而过日子?

    他不会知道,他只知道他来的时候,有一个女人会认出他车子的声音而奔出去开门,太幸运了,这算什么呢?虽然是她愿意的。

    我叹了一口气,坚持要告辞。

    小燕与我出来了,我送了小燕回去,叫的是计程车。黄要送我,我不肯,四姊知道我的脾气,她没有坚持。

    我们看见黄那辆名贵跑车停在门口,车身有三分一是玻璃造的。

    小燕问我:"你觉得四姊快乐吗?"

    "她有她快乐的时候。"我答。

    "什么时候?"她问。

    "现在。"

    "现在?现在她猜疑他不知道几时又走,她怎么快乐得起来?"小燕问。

    我呆呆的看着小燕,"那么她几时高兴?"

    小燕道:"没有快乐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快乐的时候。"

    "那么她干么不离开他?"我问。

    "他那样的男人?"小燕笑,"你见过几个他那样的人?那是真正的男人。"

    "你也喜欢他?"

    "我可没有这资格,我也没有这么伟大,一辈子过这种生活。"小燕说,"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只想过平凡的一辈子。"她看了我一眼。

    我淡然的看她一眼,"当你一脚踏进法学院的第一日,平凡已离你而去。"

    "可是法学院里有一半是女学生!"

    她不服气。

    "女人根本只有两种:平凡的与不平凡的。两者数目相等。"

    他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待我到四十岁的时候,我永远不会像他。我也许会在一家小大学教书、头发又白又脱,披一套旧西装……我真不明白怎么有男人可以那么漂亮。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也没有几个女人像四姊,他们看上去漂亮,也许因为他们没有结婚,他另有妻子,可是他们在一起。把黑暗的一面撇去不提。他们是浪漫的。人生苦短,正应如此。

    我把小燕送了回去。

    她在门口跟我说:"你今天很不高兴。"

    "开头是,现在不了,现在很平静、谢谢你。"我是由衷的。

    小燕很高兴,她欲言犹止,我们俩呆呆站在门口。

    我看着她扁扁的脸,在夜里她的脸像一朵小花。我的心软了下来,我看着她很久。

    我说:"下个星期……有空吗?"

    她很紧张,"有!"

    我从没有见过她这么坦诚的女孩子,所以很感动,当然我不知道她只有对我这么好,对别人也是很坏的,当时我只觉得她极之可爱。

    我说:"下星期六,七点钟,我来找你。"

    "是。七点钟。"她像个小孩子似的答应着。

    我说:"我——不大会说话,你不要见怪。"

    她微笑了。

    我叹了一口气,转头回宿舍。

    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简直累得要死,脱了衣服。也没理好,就睡了。

    半夜醒来.这一次没有胃痛吐血,半夜我发了一身风疹。

    我尽量忍着不抓,可是看着身上一团团,一块块,我忍不住恶心,我头都大了。我大声叫着,挥着拳,不是为了风疹,而是为了太多奇怪的事,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我不明白的事。

    我没有睡,第二天就红肿着脸叫了计程车到医院去。

    到医院不必挂号。

    医生说:"怎么又是你?"

    我说:"我离不了这里,我爱上了这里。"

    "你怎么了?吃错了食物?药?吹了风?采了花?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道。"

    "痒不痒?"

    "废话!"

    "不能打针,给你药吃。"医生说。

    我说:"看,你们英国医生到底懂不懂打针?从来没有见你们打过针——"

    "请不要侮辱你的医生。"他说, "吃这个药。一天两次,吃了睡觉。"

    "我没有空睡觉,我的工作堆积如山,我三个月前欠下的功课还没赶出来。"

    "听我的,小子,如果你躺到棺材去,那就更是什么也不用干了!"医生说,"你别想太多。想太多了,会发风疹。"

    我在医院里服了药,叫车回家,照着镜子,真是既好气又好笑。不要想太多,想多了会发这个,哪里来的逻辑,外国人最最好笑,他们的养生之道是什么也不烦恼,结果搞成现在这样、那个财政部长结果还是在报上道了歉才罢,又去信中国道歉。看样子就快丢职了。

    我在数我回家的日子,还远呢。

    一个人躺在床上,猪头似的躺着。不是你我他的错,是社会的错。我哈哈的笑了起来。那药不错,我睡熟了,一件功课也没有做,是的,我想、我想我会及格的,但是要拿个优就难了。

    我不想考第一了,我不再想考第一了。

    第二天我接了小燕的电话,老实说,我还真高兴听到她的声音。

    我说:"我又病了。"

    "你像林黛玉。"她说,"多愁多病身。"

    "你是几时开始看《红楼梦》的?"我问。

    "自从你告诉四姊说:很多人连《红楼梦》也不看的时候。"

    "我是说笑的。"

    "你从来不笑,"她说,"我看得出来。"

    "我的天,你倒是很清楚我。"我说,"我到医院,每次他们问我;直系亲人是谁?我总是想哭,我一个亲人也没有在这里。"

    '你可以填我的名字。"她问,"什么病?"

    '性病。"

    "你不会生性病。"

    "是呀,我知道,我不会生性病,也不会生肺病、我只懂得发风疹与胃出血。"

    "那也很好。"小燕说。

    我哈哈的笑了。

    "你好了一点没有?说得怪可怜的。"

    '好一点,可是我的手表又坏了,要拿去修。"我说。

    "我的天!"她在那边大笑,"你有没有不坏的东西?"

    "同学也这么问我。"我说,"什么都坏了,连手表在内。真痛苦。"

    "首相辞职了。"她说,"你听见没有?中午时分宣布的。"

    "每个人都辞职,我可不可以辞职?"我问。

    "不可以,你总要读完的。"她说。 。

    我叹一口气。

    '你知道吗?"她说,"黄先生这次来,是为他女儿订婚来的,女儿订婚了,但是他妻子没有来主持仪式。"

    "应该夫妻双来的。"我说,"这才有气派。女儿毕业,双双来观礼,女儿订婚,双双观礼,女儿泡洋人,双双观礼,女儿鼻子上长了个疮,双双观礼。"

    "你也太难了,"小燕说, "人家还请你去观礼。"

    "我不要去,四姊呢?"

    "四姊或者去,你知道,这女孩子不是现在这黄先生的太太养的,所以她没来。"

    "我听不明白,实在太复杂了。"我说,"做人为什么要这样复杂。是不是一个人长得漂亮一点,比别人强一点,就可以什么都干?,'

    "那是讲运气的,我不能说。"她说,"你不去吗?"

    "我不去。"我说,"我要去睡觉了。"

    "我要去睡觉了,他说。"小燕笑,"我有空再找你。"

    "好的。"我挂了电话,我去睡觉了。

    我想象着黄先生复杂的感情生活。开头是一个女人,没有结婚,或是结了婚,反正脱离了关系。可是留下了一个女儿,这女儿现在也很大了。他后来结了婚,这次是名正言顺的娶妻,但是因为种种不得意,他有一个情妇,现在情妇与女儿在英国。

    我这样想着,因为事情实在太复杂了,简直像数绵羊一样,所以很快的睡着了。黄先生本人一定不会有失眠的烦恼。我生命中只要有一个女人就够了,好的。好的女人不一定是美丽的女人,或是能干的女人,或是学问好的女人,或有钱的女人,我要,好的女人。

    第二天我仍然去上学,累得半死。坐在课堂中,我觉得是浪费时间,不停的渴睡,而且很冷,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好好的找个静静的窝去睡一觉、然后再出来。累?不一定,是一种闷倦。

    大家伸了一个懒腰又一个懒腰。教授絮絮的说着。我的眼皮渐渐沉重,这人最好去讲授催眠术。我的眼光投到同学的报纸上去——火车与货车撞,有人在火车站下放炸弹,一死四十伤。

    在家里,火车与货车也常常在平交道里出事。家里那种灰尘,炎热,母亲拖鞋"拍拍"地响着。太阳有一种腥气,一件衣服晾出去,半小时就干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十分钟就湿了。

    在家里,走廊里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走近一看。却是一箩筐西瓜。

    听听时代曲也是好的。

    回家惟一的好处是可以睡至日上三竿,不要问我是怎么过的日子,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每日七点四十分跳起床,穿上牛仔裤、毛衣、大衣。拿起书包一步步的走向学校。我真的是不知道为了什么,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我不明白,回了家、如果找到了工作,也要一早起来去上班的。做人还不如做一条狗。

    隔壁的同学说: "越来越闷了。"

    在家里,我心爱的女孩子说: "我不爱你,我们从来没有相爱过,从来没有。"我还记得她那惊人的肯定语气。她是壮丽的,长头发盘在头顶上,穿一件薄得透明的衬衫,松的,里面隐隐约约的有一只肉色的胸罩,花边是美丽的。因为热,她的头发被汗湿得贴在耳边,无处不是的碎发,她很紧张,好像我随时会放飞刀收她的首级似的,但是我当然没有,我哭了。

    我是一个好哭的男人,一般刚硬的女人还没有这么多的眼泪。我在痛心的时候总是哭的。

    后来……她结了婚。

    后来……我们放学了。

    我一步步的走回家,女同学们搭坐着男同学的车子——女人总是有办法的,小燕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她不是一种很天真的单纯,我想她是可以做朋友的。

    四姊是不一样的。

    四姊是四姊。

    虽然她比我大,但是娶妻子一定要娶她那样的,娶妻娶德,她有老式女人的德性。而且我猜想她一定一直如此,她的本性很完美,她不该爱上了黄,但是命运如此。

    我没有机会,她与我活在两个世界里。

    回到宿舍,我脱了衣服,打个呵欠,躺在床上休息。

    隔壁又有人搬了进来,生活一切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真叫人受不了。

    这个人的无线电哗啦哗啦的唱着:"……一定至少有五十个办法可以扔掉你的爱人……五十个办法……"嘉芬可的声音。

    我的天。

    我用拳头擂墙壁,声音低下去了。

    我实在不想到饭堂去吃饭。我什么也不想做,不不,不对,我希望四姊可以陪我五个钟头,六个钟头,一整天,听我诉苦,听我的委屈、我的梦想。

    我希望早上起床的时候,她在我身边,我可以吻她的耳根一下,满足地,安全地再好好睡一觉。这是我想的。

    我想我是快发痴了。

    这并不是说我对她有非分之想,我是尊敬她的,如果只是为了早上醒来床边多一个女人,那还不容易,那一天换一个也行,那多龌龊。

    我只想她,她给我一种安全的感觉。

    我不承认我是一个难看的人,到底年轻的男人没有那种气派。黄是突出的,很多中年男人也没有也那个气派。黄不算中年人了,他已经步入老年了,他女儿都订婚了。

    这样的父亲必然有个出色的女儿。不知道那女儿长得如何,我想小燕或者是见过的。

    周末我见到了小燕,她说她也不知道。她只与四姊来往。显然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她说: "你每次见我,总是问起有关四姊的事。你其实并不想见我,你想见的是她,对不对?"她的声音有点变了,"你是爱上四姊了?"

    这是第一次,我觉得有这样的可能,我爱上她了。

    "我怎么会呢?"我还笑着,然后我问小燕:"什么叫爱上她了?"

    "你爱她,对她有兴趣。"她简单的说。

    "对她有兴趣就是爱上她了?"我说,"不不,你是对的,我大概是爱上了她,不只这么简单,奇怪,是几时的事呢?我竟不发觉。"

    小燕沉默,隔了一会儿说:"是不是你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不不,第一次见她,我顶讨厌她。"我笑。

    "我第一次见你,我爱上了你。"小燕说。

    我的脸涨红了,有时候太坦白的人令我难堪,我不怀疑她的真诚,但到底她不说出来,我也是知道的,既然如此,又何必说呢?她还年轻。

    我转过头去。

    "所以如果你见我只是为了四姊,我劝你不必见我,你应该直接去找四姊,做人不能婆婆妈妈的。"她的声音很硬。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说,"我是很喜欢见到你的。我再笨,也不致笨到那个地步。"

    她转过头来。

    我说:"你何必这么凶呢?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你再凶也没有用,把全世界看破了,是你的本事,你放在心中就可以了,你何必把全世界点破呢?"

    我取了我的大衣,使走到大门,拉开了门,就叫了车子回宿舍了。

    回到宿舍,我觉得频频与小燕闹意见,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认识她并没有多久,感情也不深,一直像情侣似的吵嘴,不知为什么,她不让我在她面前提四姊,我不怪她,但是我有权不见她,她也不能怪我。

    我决定以后不见她了。

    我并没有睡着,我看小说。

    隔壁的洋小子过来看我,把我书架上的书翻遍了,并不肯离开,他这么磨,我就知道有事。

    我问:"你要借钱?"

    "不不。我只是想问你,那中国妞儿,是不是你爱人?"

    我的天,几个星期前叫他去招呼小燕一次,他到今天还没有忘记。

    小燕不是我的爱人,但是我也绝对不肯把小燕的电话号码给他,这是不对的。

    所以我说:"她是我女朋友。"

    "如果她是你女朋友,为什么周末坐在宿舍看小说?"他问。

    我干笑,"有什么奇?我才见了她来,她要做功课。所以我就一个人回来了。"

    "幸运的人。"他咕咕哝哝,"喂,宋,几时有这么标致的女孩子,介绍给我啦!"

    "你的女同胞们有什么不好?"我问。

    '她们脏。"他简单的说,"中国女孩子干净。"

    我笑,"你刚刚见到个干净的,就那么高兴!中国人是极端,脏起来,比谁都脏。"

    他很向往,"你放心,我会尊重她们。"

    "尊重?你们最尊重女人的方式是把女人弄上床去、三两下手势,你以为我不知道?"

    "最近我也明白了。"洋小子说,"有很多女人,不只是跟她们睡觉那么简单的。"

    "你还娶她们不成?你娶得起?没有前途的事。除非真有诚意,否则做来干什么?"我教训他道,"你们英国人就是这样胡涂。"

    他刚想辩解,有人敲门,我当又是同学,便随口答:"进来。"

    人是进来了,却是四姊,我们两个男孩子,一中一西,都衣冠不整,呆在床上。我抢过了件T恤套上,发觉反了,又脱下来,再穿上,这次前后调转了。

    四姊说:"不要紧不要紧。"她微笑。

    我奇问:"你怎么进来的?门房没见到你?"

    "门房开小差去了。"四姊笑,"没见到他。我自己来了,对不起。"她站着。

    我对洋同学说:"喂,你移一移尊屁股好不好?小姐没地方坐呢。"

    洋同学见了四姊,更不肯走了,说:"我去做咖啡。"他虽然走了,表示一会儿还是要来的。

    四姊穿着衬衫毛衣长裤,一件皮大衣,头发有点乱。

    她笑说:"怎么一回事呢?小燕在我那里狂哭。"

    "是吗?哭?"我呆呆的。

    她哭?女人也太没有出息了,早知如此,不如缠了脚早早嫁人,也一样是哭。父母花尽心血,养到她这种地步,她却还是哭。

    "有什么好哭的?"我说。

    "你也别太过分,对女孩子要温柔一点。"四姊说。

    "我不懂。"我说。

    "你这个孩子,"她坐在我身边。

    我把下巴枕在手臂上,"你怎么有空来?你的朋友呢?"

    "他忙他的呢。"四姊说道,"他女儿订婚了。"

    "我听小燕说的。"

    "我想叫你与小燕代表我去,你们怎么又不答应?"

    "为什么一直把我与小燕扯在一起?"我生气了,"我要找女朋友,我自己会找,我又不哑不痴!"

    四姊一呆。随即笑了,"我的天,脾气还没发完,我不该这时候碰了上来,家明,你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么烦躁?"

    我不响。

    洋同学把咖啡饼干端了进来,我还是不响。

    倒是四姊,那涵养真正好,反而与他一句句的说起话来。忽然我很害怕她会站起来跑掉,所以才开始说话。

    "我们六月初考。"同学说。

    "也快了,开始温习没有?"四姊问。

    "宋早就温习了,没有间断的,但是自医院出来后,他精神与身体都不大好。"

    "这不能怪他。"四姊看我一眼。

    "你是他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