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一段云(2/2)

"同学问。

    "不,我们是朋友。"四姊微笑。

    "哦。"同学艳慕的看我一眼,知趣的走了。

    四姊到这个时候才说:"我也该走了,回去看看小燕怎么了。"

    我跳起来,"不不,请你再坐一会儿、刚才是我不好。"

    "你也没有什么不好。"她又坐了下来。"年纪轻的人,情绪当然有点不稳定,我是多管闲事了。"

    她这么淡,我就心冷,由此可知我在她心目中,根本与其它人没有两样。

    "你六月大考了,情绪要平静一点才好。"她说。

    我看着她,她的脸有点苍白,她自己也是满腹心事,可是她没有说什么,倒为别人的闲事忙着.我看着她,可是我不敢说我爱她,话说出来之后,我就变得一文不值了,我就犯了小燕一样的错误了。

    我问:"……你冷吗?"

    她微笑,"不冷。"

    我想她也是明白人。她是明白的。

    我问道:"订婚礼是几时?我来。要带礼物吗?"

    她笑说:"下星期三,钵兰酒店,七点到十二点,我寄帖子给你好了,礼物,带不带随你,事后也认不清楚谁送了什么。"

    "你不去?"我问。

    "我不方便去。"她坦白的告我。

    "你干什么?"我多么想与她在一起。

    "家里要做的事很多。"她说。

    我送了她下楼,我看她上了车。

    "四姊。"我叫她。

    "什么事?"她的声音很低很温柔。

    "我想握一握你的手。"我说。

    她把手自车窗里伸出来,我握住她的手一分钟,我说:"再见。"

    她把车子开走了。

    她来过之后,我更像炸开来一样。我把头按在枕头下面,我真的闷坏了。我不能拖到六月了,惟一活下去的法子是回家,不然就会像邻房那个同学一样了。我一个周末看着闲书,睡着觉,没有做任何功课。

    星期一早晨,我约见了校长。

    他表示很了解。可是他半说笑的解释,"每个学生都有这种考试恐惧,可是你不该有。你是名列前茅的。"

    校长说:"如果你放弃了考试,拿不到学位,岂不是太可惜了?你尽量放松一下,即使放弃温习也不要紧,可是到时在试场出现一下,尽你的力,我介绍你去看医生。"

    我耸耸肩,"其实我想听的就是这番话,你想我这样回了家,家人还会理睬我吗?这几年关系我的一生,而这两个月,简直太重要了。"

    "我明白,"校长说,"你们对教育的看法与我们不一样。"

    "什么教育,我们看到的,不是教育,而是文凭。"我苦笑,"我想我还是到医生处去取镇静剂吧。 "

    校长说: "……据说你身体不好……别太紧张了,可以解决的事,想法子解决,不可以解决的事,不要想太多,学学我们,我们的国家在陆沉,我们可不担心。"他笑。

    我恭敬的说:"是。"

    我走出校长室,到了校医处。

    校医说:"你要忘了你邻房发生的事。"

    不不,不是邻房的事,我现在有心病只要一帖药便医得好,可是我的药呢?我长叹一声。

    医生白我一眼,很气, "你为什么叹气,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的人比你不幸?"

    我想:是,至少我有手有脚,至少我不是白痴,至少我还年轻,至少我比别人略为聪明能干一点,至少我不愁钱,至少——这样算起来,我应该跪在地上感谢上帝才是。

    不过感谢是感谢,我仍然不快乐,心里很闷。

    我旷了课,到公园去坐了一天。买了一磅面包,自己吃一点,吃剩的喂了鸽子。

    我的时间全浪费了,这样的青春。

    医生给了我镇静剂,叫我每天放学便吃一颗。我慢慢的走回宿舍。又没有信。是呵,每个人只管每个人的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干么要写信给我?

    我上了楼,用锁匙开了房门,坐下来,又跳起来,倒了一杯水,服了一粒镇静剂,坐下来,手里拿着杯子,才想起这姿势跟邻房死去的同学一模一样,我惊吓得很,又跳起来。

    我忽然想起四姊说她写过的那个故事。

    一个阳光好好的夏天,一个女孩子死在床上,唱片放着"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为这些浪费了的生命苦苦哀伤着,然而我的生命又何尝不是浪费了。

    我扭开了无线电。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意大利导演路契诺维斯康蒂因心脏病去世,六十九岁……"浪费了的生命。我一直喜欢看他的戏、他捧起来的男主角。他也死了。以后看不到他的电影了。隔了很久,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女儿。我以为他是独身的,像这种艺术家,拖着个不争气的后代简直是个负累。应该生命自他开始,自他终止。我每次看见玛高·海明威的照片便痛恨这个年轻的女人。还有拍罗玛·毕加索。浪费掉的生命,条件这么好的生命而这么盲目糟蹋着,似乎是不可饶恕的。

    服食镇静剂后,一个人会得胡思乱想,一种平静的胡思乱想。

    宿舍在这种时刻是这么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小燕此刻已经哭完了吧?我也希望可以大哭一场。我有机会总是大哭的。看着张爱玲的小说也会哭起来,传说她住在纽约,曾经兴过念头,想到纽约去找她,可是见了又说什么呢,她跟照片也不大像了,年纪老的女人,看上去都一样。老了。

    我是一个娘娘腔的人。娘娘腔,他们说,他们怀疑我是同性恋患者。同性恋始终是不体面的事。可是我并没有被男人吸引。有一次在酒吧喝酒。一个男同学对我表示好感,手放在我腰上,被我礼貌而厌恶地推开了。他反而很不好意思。同性恋。

    四姊现在干什么?在理家里的事?抑或在花园里呆坐?

    忽然我想到她家去。算了,只剩两个月了。还搞什么鬼,考完了试回家,在家里呆一阵子,烦恼没有了,回来再从头读,我并不是惟一的问题青年。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的烦恼才比我大呢。

    我摸出了一本书,是劳伦斯的《吉普赛人与处女》,妈的,一小时就看完了,看完之后,我怀疑这是冒劳伦斯名作的。

    我一直不喜欢劳伦斯的小说,他的诗倒是不错的。文学便是这样,好起来人人都说好好好,一个不好人人都说不好,兵败如山倒,看起来又吃力。

    唉,我昏昏欲睡。

    近来五点半便天亮了,我常常以为睡过了头,我闭上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身边坐着一个人。她也在看那本劳伦斯的书。

    我说:"小燕?"

    她看我一眼,"是我。"

    "你怎么也来了?奇怪,现在宿舍连看门的人包没有了、所有访客一律自由出人,敢情好。"我说。

    "你不欢迎我。"她说,"我知道。"

    这女孩子,躲也躲不过,她自己就来了,叫我赶走她。我还不至于这么放肆,可是她这样子,我以后可就名誉扫地了,为什么我不敢学她,天天跑云四姊家里坐。

    "几点钟?"

    '七点。"

    "我睡了三个小时。"我说。

    '你又去看医生了?桌子上放着药。"她说。

    "嗯。"我说。

    她说:"这本书一点也不好看,四姊的小说比这好看。"

    我说:"别乱讲,人家是世界公认的劳伦斯。"

    "屁。"她说。

    "念法律的人,最不讲理的,也就是你了。"我说。

    "你不生气了?"她转身过来问。

    "我根本没有生过气。"我说,"谁生气,谁心里应该知道。"

    "跟你做朋友,比跟一个小家子气的女孩子做朋友还难。"

    我看她一眼,心里想:我可没有要你来。

    她说:"你心里在想,你可没有叫我来。是不是?"

    我不出声。

    小燕就是这点不好,每件事情都要弄得黑白分明。

    她说:"我请你看电影,你去不去?"

    "我吃了药,不便出去,又没有车子,天这么冷,冻个半死,又回来,干什么?你要看,我介绍人陪你去。"

    "谁?"

    "外国人。"

    "我不喜欢跟外国男人走在一起。"她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没有什么意思,吃不到羊肉,一身骚。宋家明,你别以为我需要你跟我介绍人陪,我自己一样找得到,"她骄气的笑,"看什么人而已。"

    她又可爱起来了。

    我还是躺在床上。我问:"洋人也有不错的嘛。"

    "谁?"她笑问。

    "安东尼安姆斯庄钟斯。"我说。

    "他呀,他自然是,我也说他好,若是他也罢了,别人没意思,真娶了我,那几十镑周薪,一年九个月的冬天,我也受不了。"我侧头看她。她在台灯下微笑。她大概是喜欢我的,几次三番,她都先向我来低头,以她的性格,很不容易;以她的性格,吃过她白眼的男人的确也不少。娘娘腔有娘娘腔的好处,瞧这女孩子!

    "说说你以前的女朋友。"她说。

    "不说,你以前的男朋友逢人说你,你有什么意思?"

    她答:"我乐都乐死了,只怕他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笑,"她跟你差不多,不过比你强硬,她不哭的,打网球又够力。长得也很漂亮,后来嫁了别人,大概很开心。完了。"

    "你们在一起多久?"她问。

    "两年多三年。"我说,"为什么问?"

    "你记得她?"小燕问。

    "当然,她是我女朋友,我们接过吻的。"我得意的说。

    "呵,这么难得呀!"小燕取笑, "还拥抱啦!还少不免到郊外去,绕着大树兜个圈子啦,真够情趣,跟国语片一样!"

    我被她气结。

    "你的男朋友呢?"我问。

    "我没有男朋友,你可别不相信,我真的没有男朋友,我不是三贞九烈的女人,只是看不中周围的人,要把自己送出去也不行,你说多惨!"她扁扁嘴。

    "你的《红楼梦》看成怎么样了?"

    "没什么好看的,"她落寞的说,"那宗旨不外是说:女人要长得像猪,不然就够你受的,上帝不会放过聪明漂亮争气的女人。这种书看来做什么?"

    第4章

    "不看也算了。"我说。

    "嗳,你到底出不出去?"她问。

    "不去。"我说。

    "真是,我还没吃饭呢。"她说。

    "罐头里还有几块饼干,吃了吧。"

    "士可杀,不可辱。"她笑,"不吃!"

    "那你就饿死吧,可惜你是洋士。"我起身穿衣服。

    "干什么?"她问。

    "陪你出去吃呀,总不能隔壁死一个、这里死一个,像什么话!"我扣大衣的纽子。

    她看著我,问我:"你到底讨厌我吗?"

    我说:"你问这种问题干什么?你只要不无理取闹,做朋友,谁讨厌谁?"

    我们挤公共汽车出去,我请她吃面,她高兴得似个孩子,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四姊长四姊短,我绝口不提四姊了。我一个晚上都很静,吃完东西,打发她回家,我回去还看了一章功课。我又恢复正常的了,这便是我对现实反叛的结果。

    我不知道别人轰轰烈烈的反叛是怎么样的,像丐士甸。

    我太自爱。我是懦夫。

    星期三,我上街买了一条银项链当礼物,算是女方的贵宾,到钵兰酒店去转了一转。黄一眼把我认了出来,跟我握手。我心平气和。

    (我的校长说,不可能解决的事,不要想太多。)

    黄的女儿很美丽,可是皮肤颜色很深,一眼看上去,像马来亚人或是菲律宾人,跟她的父亲不大像。我转一个圈子便想走了。

    黄很是够气派,仍然是黑西装,白衬衫。

    我远远看到小燕,跟她打了个招呼,我没有留下来吃饭,我喝了一杯酒,便离开了。我去看四姊。

    我心平气和的去看四姊,想跟她道歉,我那些反常的举止,是不对的,是不礼貌的。我真的心平气和。

    车子到了她的家,还很早,她大概在吃点心,门没有锁,我按了两下铃,没人应,一推门就进去

    我进去的时候,她刚刚自楼梯下来,见到我,先是一呆,然后招呼我。她的脸色是雪白的。我一眼看就知道不对劲,发生了事,她的手指上流著血。

    我说:"你手上受伤了。"

    她看了一眼,不以为意,"是抬那只大箱子,太重了,勾了手指甲。"

    "痛不痛?"

    "不觉得。"她找了一块胶布,贴上去。

    "你搬什么?"我问,"要不要我帮你?"

    "家明——"她转过头来,"我搬家。"

    "怎么忽然搬家?"我愕然问。

    "我很方便,只有两只箱子,你愿意帮我吗?"她问我。

    她的脸色是这么雪白。

    我点点头。

    "帮我叫部街车,我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她说。

    我很冷静的说:"好。"

    我拿起电话,叫了一部车子。车子十分钟后会到。

    然后我上楼,她在收拾衣物,真的差不多了、地方并不十分乱,我只是帮她关上箱子,抬下楼去。

    四姊仍然很镇静,一丝不乱,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是嘴角少了那种笑容。

    多说多问都是没有用的,我不想多说话。

    我们等来了车子、她把门匙放在门口的地毯下。司机与我将箱子搬上车子,我与她两人挤在一起。

    她的手抖著,嘴唇都变了颜色,可是她仍然是镇静的。

    我问她:"箱子搁哪儿?"

    "酒店吧。"

    "不如先搁我宿舍,我们吃了饭再说。"我出主意。

    她居然点点头。

    箱子一到宿舍,自然有义务帮忙的同学,一下子就抬了上楼。同学问我是不是搬进来的新生。

    我顺口问她要不要在宿舍住几天才找房子,她居然又答应了。我便帮她办手续。大学宿舍也收外边的客人,最长可以住两个星期。

    她在我房间喝了一杯水,洗干净了手,我帮她擦了消炎药膏,再贴胶布,她的头发乱,我忽然拿起一把梳子,替她梳起头来。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她叫了白兰地。

    我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终于想到要脱离黄,趁这个时候便搬了出来,没有争执,没有吵闹。可是为了什么呢?她跟了他这么些年,也不应该再在乎下半辈子了,有什么气,有什么意难平,也该忍下去了,是为了什么她伤心得要离开他?我想不通。

    有她在我身边,我也不要去想它。

    她喝了很多,脸色越喝越白。

    我们叫了几样菜,但没有吃饭。

    屋子不是她的,她住了这些年,不过带出了随身衣物,屋子里的东西她没有怎么动过。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简单?说走就走?

    吃了饭,我与她散了一阵步。她的酒意渐渐上来,在街下看她的脸,雪白的皮肤,眼角有点红。我伸手叫了车子,把她送回女生宿舍。

    我说:"你好好睡吧,明早我来看你。"

    我回了自己那幢宿舍。

    我看著时间。这个时候,订婚舞会该散了。黄回到那层房子,真正的是人去楼空。

    但是我想四姊是会回去的。她以前也许也做过这样的事,出走几天,又回去了。人总是人,女人总是女人。玫瑰是玫瑰,不管你叫它什么名字、它还是玫瑰。

    她是会回去的,那时候轻描淡写的跟黄说:"我到大学宿舍住了几天。"真是又新奇又清高又漂亮。要脱离他,何必等到今天?

    然而我是同情她的,一般的女人,虽然不会比她享受得多一点,但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要求会变得很低,低得只想身边有个伴,在要紧的时候援一援手,如此而已。她得到了些什么?

    在十六七岁的时候,等待爱人是一种情怀,过了十年,算是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得到。等了那么久,等来的爱人,是为主持他女儿婚礼来的。

    长久的等候。她没有多少时间剩了。

    那一夜我没有睡,我不知她睡了没有。

    清早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伏案写字,写了满满一张她要做的事。一件一件,条理分明,她是一个有思想有脑子的女子,可惜命运不过如此。

    她抬起头来,给我一个微笑,我呆呆的,她的微笑回来了。这么快。

    她说:"我想去洗个头发,然后去找房子,你不必理我,快去上学吧。"

    我说:"我陪你好了,功课根本不吃紧。"

    "不不,我习惯一个人办事了,快一点。"她说。

    我坐在她床沿,我说:"四姊,如果你真不回到那里去了,为什么不回家?"

    "家?"她愕然,"什么家?"

    "香港、台北,你总有家呀。"我也愕然。

    "没有,"她说,"我没有家。"

    "父母呢?兄弟呢?"

    "没有。早过身了,我没有兄弟姐妹。"她微笑,"我在哪里都一样,我选了这里,是喜欢这个城。你放心,搬一个家太方便了,我今天下午之前就可以找到房子。"

    我默默的去上学。

    学生里没有什么新鲜事。几个外国女同学还是撒娇撒痴的跟教授打情骂俏,我深觉乏味,三小时便完了课,赶回宿舍,四姊还没有回来。

    我在房间里等,她是三点钟到的。

    我去找她,她洗了澡,穿著毛巾浴衣。

    她的脸上很明朗,一点忧伤也看不出来,只是肤色仍然一样的白,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

    我问:"怎么样?"

    "找到房子了。"她笑,"我还买了一部小迷你、同时又去求职,还洗了头,喝了一杯茶。快不快?"

    "太快了。"我笑,"五小时办这么多事,人家四圈麻将还没有搓完呢。"

    她说:"搓麻将有搓麻将的乐趣,我要搬走了。"

    我问:"你的新地址,可以告诉我吗?"

    她说:"你自然不能告诉别人的,现在我或者有工作,也不可能像以前那么样高朋满座了。家明,我跟你一块儿去吧,你也可以看看我新居的样子!很不错的,连家具,一房一厅,小小的地方,一个人住刚刚好——"

    我们坐了她的小迷你,迷你车是白色的,到了她的新居。新居真的很漂亮,全新,有家具。她叫我去煮菜,我发觉厨房已放著不少食物了。

    等我做了茶与点心出来,她已经开始把衣服挂进衣橱里,把照相架子取出来放在床头。

    我说:"不要心急,慢慢的做。"

    我抄下了她的电话号码。

    她坐下来吃茶。

    我问:"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在这里?"

    她点点头。

    "我明白了。"我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如果要找朋友,她会自己去找的,犯不著我操心。

    "我可以常常来看你?"我问。

    "可以。"她说。

    "你休息吧。"我说,"当心自己的身体,不要太轻率。"

    她点点头。

    我取过外套。"现在天气时冷时热,说不定的,今天冷下来了,这天气最容易——"

    我转过头去,看到她一脸的眼泪,她嘴角微微一个笑。

    我连忙把大衣放下来。

    我说:"我不走了。"

    她的眼泪滚滚而下,我掏出手帕给她,她并没有用,只是放在膝盖上。我走到窗口站住,看出去,隔壁人家的猫走到她的窗户来了。

    我镇静的说:"我总是在这里的,你放心,不管你怎么想,我总是在这里的。"

    又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有一只猫是很好的。"

    她又恢复平静了。

    如果我像她这么忍耐,我是一定会发疯的。

    我走了。

    我到一家畜店,买了一只小小的玳瑁猫,把它的颈皮抓起来,它的四只爪马上缩作一团,这证明它不是懒猫,我看看它的头,圆圆的,我看看它眼睛,圆圆的,我忽然爱上这只猫了。我把它放在柜台上。付钱,它的身子缩成一只小球一样。我把它放进口袋里。好猫,又不抓人,又不乱叫。

    店员问我:"你叫它什么?"她是个老太太。

    我想想,说:"猫。"

    老太大说:"那是不错,它是只猫。"

    我把猫交给四姊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看到了她的笑容。

    "呀!她叫,"猫!"

    那只小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四姊看著它笑,我分辨到她真的笑容与假的笑容。

    她以前展露的笑,全是假的,那只是一种装饰。呵我可怜的四姊,她的笑原来不过是等于她身上一件漂亮的毛衣,因为她做得实在太好了,所以没有人能够看得出来,没有人。但是真与假终久是有分别的吧,我看了她的真笑容,才知道她的假笑。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是何等掩饰她自己啊。

    她才只有那么一刻,随即沉著下来,她说:

    "家明,你真是个好孩子,谢谢你了。"

    我看著她,噢是的,我爱她,有什么关系呢?我爱她,没有遗憾,没有疑惑的,我爱她,是几时发生的事?我不知道。或者是在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

    我不怪我自己,我偏偏爱上了她。不是寂寞,我可以忍受寂寞,我寂寞了那么些年.那种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寂寞,与世界完全脱离了关系的寂寞,不不,我可以忍受寂寞。也有很多女人在我身边晃来晃去,不是为了要一个女人,不是。我只是爱她。

    "咦?"她看著我,"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还有点功课要做,我先回去了,你当心自己,你随时叫我,我马上来。"

    她说:"我只想你功课做得好一点。"

    "我会的,"我报以微笑,"我一向是个好学生。"

    她点点头,然后转过头来,"我的洗头水用完了,你可否经过小店的时候,代我带一瓶来?"

    我深觉奇怪,为什么她叫我做这种事?为什么?她不是托男人做事的女人,而且一瓶洗头水……

    我问:"什么牌子?什么香味?"

    "草药味道,任何牌子都可以。"她说。

    "我明天带来。"我说,"我现在走了。"

    "家明——"她叫住我。

    我微笑:"什么?"

    "为何你什么都不发问?"她问我。

    "问?为什么要问?"我笑说, "误会都是从说话而来。"

    她也笑,"你也是看《小王子》的。"

    我回到家的时候,小燕在大堂等我。

    她等得很焦急,很不高兴,一见我就站起来,一开口就是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适才方与四姊说:问是没有用的,可是她一上来就是问问问,我朝她笑了一笑,小燕永远不会成为我的女朋友,原因在此。

    "你知不知道?四姊失踪了!"她说。

    我一怔。消息倒是传得快,我不想向她说实话,也不想骗她,是以维持沉默。

    小燕说:"那天黄的女儿订婚,黄回家以后,她就不在家了,黄不以为意,以为她另有应酬。谁知一夜未归,黄急了,到处找,找到我这里来,可是我也没有消息,大家只好怔怔的等著,又报了警,还是不见,你知道怎么好?黄坐在家中,守著电话,整个人呆了,我也不晓得四姊在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她,我们虽然跟她有说有笑的,可是她的事,我们全不晓得,这下子她一走,我们连影子也找不到,黄是心里明白的。"

    我还是不响。

    她跟著我上楼,她的拿手好戏是以小卖小,不请自进,我也随她去。

    她说下去,"四姊也是,要走何必等这个时候走——其实这些,说给你听也没有用,你也不会知道。"

    我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忍耐程度。"

    "可是她都忍了那么久了。"小燕不明白。

    "你的手怎么了?破了?"我问。

    "手?噢,是,洗衣机坏了,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用手去绞毛巾,绞到一半,虎口出血,没想到自己的手这么嫩。"她笑。

    我想到四姊的手在抬箱子的时候割破了。

    我问她:"你为什么要远离家里过来读书?""

    她诧异的说:"人与畜牲,不读书,何以别之?我喜欢念法律,香港没有这一科,所以跑了来,我是不后悔的,是呀,在家,衣服脱下来,扔在一只篮子里,过两天,熨好了,又回到橱里挂著。可是我不后悔,这种破了手的故事,有什么关系?我学了多少东西!帮我做人处世之道。每次放假回家,我看见亲戚们还是那个老样子,心里就好笑,可是教育叫我不要笑出来,我要学的还多,太多了。有一个人告诉我,读了十年大学,才明白要学的是什么。如果一生不学,一生无愁,因为根本不知道缺乏与需要,这种人自然在某个角度是幸福,猪猡在某方面也很幸福,到了碟子上做了五香.猪肉还是幸福的。"她拍著手哈哈大笑起来。

    我既好气又好笑的看著她,她真是滔滔不绝。

    一派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样子。

    她停住了笑,"这三天内你见过四姊没有?"

    "你忽然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问。

    "黄急于找她,有什么话说清楚。"

    "也许她过几天就回去了。"我说。

    "四姊不是那种人,她走,就走了。"

    "为了什么?"

    '说不清的纠纷,"小燕说,"四姊不是喜欢说话的人,尤其不喜欢解释。反正说不明白,走了最好。"

    "动机是什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笑,"你的成语仿佛懂得很多。"

    "你少笑我!"小燕说。

    有人叫我去听电话,我满以为是四姊打来的,一听之下,却是一个不认得的男人。

    "我姓黄。"他这么一说,我自然知道他是谁了。

    "是,黄先生。"

    "家明是不是?"他的声音也很冷静,只是有点疲倦,他说,"如果你见到四姊,请跟她说声,我等她一个月,就在老房子等,如果她不来,我就回去了,我也明白了。当然你们也不一定见到她,我会在报纸上登一个新闻,万一在路上遇见她,请说一声。"

    我问: "或者她离开了这个地方?"

    "不不,我很明白她。她是不会走的,她喜欢这里,她没有家。"他的声音低下去,"说我对她不起。你们是不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我是明白的惟一一个人。

    "我知道。"

    "谢谢你,家明,骚扰你了。"他说。

    我挂上了电话。

    这个男人,真够他烦的,刚要嫁女儿,跑了情妇,我是他,头都大了。

    我回到房间,变个办法,把小燕送走了。

    我对小燕忽冷忽热,自己也觉不对,只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现在只有我知道四姊一个人在什么地方。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相信我,她只告诉我一个人。

    我像是忽然见到了一线做人的希望。到底人是奇怪的,受尽了奇奇怪怪,大大小小的气,还是会活下去的。

    我睡得很早。

    我的功课不能再等了,我一定要追上去,我每天下午打一个电话给四姊,仍然努力温习我的功课。

    一星期之后,我去探她,带著笔记,那一日我在她家里温习,她已经找到工作了,是在一家洋行里做买办。周薪五十镑,这是很好的薪水了,可是对她来说,简直微不足道。

    这一天她带了一副耳环,不过是普通的一个金圈,但是圈子上镶著小小的钻石,配著她的黑发,好看极了,由此可知,再美的女人也还是需要这样子的装饰。

    这些首饰,是黄送的吧?

    说不定。她很能干,说不定是她工作赚的,反正也花不了太多的钱。

    短短两个星期她搬了房子,买了自己的小车,找到工作,完全开始她的新生活,那只猫还是走来走去。

    我很平静的把黄的话转说她听了。

    她笑,"他总是不相信,不相信我会走。"

    我不敢说话。

    "当然我爱他,可是爱也有自尊心,"她低声说,"我对他的爱是庸俗的,不高贵的,是我终身量憾的,可是我真是为他伤心到底。可是……我也是人,我觉得还是离开他好。"

    "他在老房子等你一个月,现在还有三个礼拜。"我说,"如果你不习惯目前的生活,你还是可以回去的。"

    "我永远不会习惯目前的生活,但是我永远不会回去,永远不会。"她微笑。

    我很害怕她这种微笑下的果断。

    "他是一个值得爱的男人。他……什么都好……只可惜不是我的。从来没有属于过我,所以我根本没有失去什么。我像一个小孩子,看著糖店的橱窗,从来没有机会走进过店里,从来没有,现在不如走离那家店,眼不见为净,我有我自己的世界。"她说。

    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是他的情人,她开过他的名贵车子,住过他的豪华住宅,用过他的钱,毫无疑问,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可是没有那么简单。与一个人生活久了,成了一种习惯,戒了香烟,除非马上抽鸦片,否则总有点惶然不妥当。

    既然事到今日,我也不方便说什么,我总之在她身边,可以做什么便做什么。比起黄,我不过小阿飞抽的大麻,还是捣了杂草的,算不得一回事。黄才是纯种的麻醉剂,活在他的世界里,那才真是无忧无虑,可惜四姊不会享受她这种生活。现在她走了出来,白吃这种苦,连我都觉得是多此一举,多少年了,何必等到今天才走出来?小燕说:这些年了……现在不迟了嘛?

    现在难道不迟了嘛?

    我轻轻的说:"你是一只燕子……"

    她转头笑道:"燕子也有很多种的,有王谢堂前的燕子,有《快乐王子》里的燕子,有忘了南飞的燕子……"

    我笑了,拿出了我的功课,现在我很习惯在她家里做功课。她下了班,我便到她家,她做饭.我做功课,然后我洗碗,她看电视,我温习。

    时间从来没有过得这么快过。

    我每夜十一点钟返回宿舍,洗个澡便睡了,很少见得到其它的人。

    后来四姊说:"你看这只猫,大得真快。"她的语气很诧异。我看著那只猫,它果然大得不得了,莫说是口袋放不下,连大布袋也收不下了。我觉得生命真是奇怪的事,怎么一只猫会长大长大呢?

    那只胖胖猫常常坐在我的膝头上。

    有时候我问四姊,"这种新生活,你难道真的习惯?"

    她说:"怎么不习惯?"

    "比起从前的生活,那是差得多了。"我说。

    "看你怎么比。物质上当然有很大的差别,可是现在不见得会饿死,也是见什么买什么,一件三十磅的毛农与三镑的毛衣,分别没有想象中的大。"

    "现在的寂寞是永恒的寂寞,可以安之若素的,毫无牵挂。比以前好?不见得,但是不必一直担著心,等他来,他来了,怕他走,他走了,又怕他不来,现在完全失却希望,反而有种坦然的感觉。反正没有了他,我还是要活的。"她忽然笑了。

    难道她日日与我在一起,也感到寂寞吗?

    我黯然想,难道她没有看出来,我为她的一片心吗?

    难道我们都比不上他吗?

    难道她一定要为他伤心到底吗?难道——我看著她。

    "其实我也没有正式的做过太太奶奶。他把钱放在保险箱里,每次放一千镑,我只要开了拿来用,可是看到的只是钱,他的人是难得见的。有时候他来了,抽空陪我一两天,我觉得那种满足感,是难以形容的,想想看:整天就是跟在他身后,钱,他出,主意,也是他出,力气,也是他出,我简直觉得这样的生活维持一辈子,谁还做神仙呢,可是我受不了那么大的洪福,所以好日子不多,渐渐人就变俗了,所以喜欢唱唱时代曲,喜欢念念'花好月圆'这种句子,把以前一切一切学的都忘了。现在自己寻生活,东奔西走的,我也没有空想其它的东西。"

    我看著她,"听说你写小说。"

    "那怎么能见人。"她笑。

    "我能够看看吗?"我问。

    她立刻坚决的说:"不能够!"

    "买得到吗?我可以去买了看。"我负气的说道。她笑,"真是孩子气,买得到?我的东西根本还没有出版。"

    我们的日子是这么过的。

    但是我在她的心目中没有地位。

    没有地位。

    我像那只玳瑁猫,偶然可以使她展颜一笑,可是虽然在她家里这么久,是没有地位的。她离开了他,可是她的身体里无处不是他,我是没有地位的,我明白了,即使我走了,另外一个男人来了、那个男人也是没地位的,她只是属于他一个人。

    她当我是什么呢?小朋友。她说:"小朋友,他待我很好,很尊重我,很照顾我,很喜欢我。"我是她小朋友。

    那一日我回家,小燕在等我,她显然等了很久,很累很累了,我头一个感觉就是认为她傻。我天天跑到四姊家去坐著,至少她不介意,至少四姊比较欢迎我,但是小燕来到我这里,我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给她看,她也应该明白了,她还来做什么?

    第二个感觉,我觉得她过了分,因此有点可怜。

    她见到我,站了起来,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看著我。一脸的憔悴。

    我呆呆的站著。谁的心属于谁,是先一辈子注定的吧?是不能移动的事宜。

    小燕疲倦的问我,她问了我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她问:"一个人一生可以恋爱几次?"

    我毫不犹疑的答:"一次。"

    "为什么有人爱了又爱?"她问。

    "只有一次是真的,那人心中明白,其余都是伪装的。"

    她问:"爱好还是不爱好?"

    "人各有志。"我说。

    她微笑,低下了头。

    我扶著她,"你应该打一个电话来,那就不用等我了。"

    "打电话也找不到你,所以我才找了来,我不是不知道这么做是失礼的,没有面子的,不恰当为。但是我不能禁止自己,我只是想见见你,是什么令你讨厌我呢?"她微笑。

    我把她领到我的房间,让她洗了脸,给她茶。我跟她说:"我一点也不讨厌你。"

    "你也不喜欢我。"

    "不不,这是错的,如果有别人来问我;'你喜欢小燕吗?'我一定答:喜欢。"

    她笑了,没有再问下去。

    她看著我在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功课。很是高兴,她说:"进展得很快,你一定是躲到图书馆去做功课了,不然怎么找不到人?而且做了这么多.相信毕业是不成问题了。"

    "是的,"我说,"论文是没问题了。还得温习一下,应付考试,你呢?"

    她躺在我的床上,稚气的脸,扁扁白白的、她看著天花板说:"三个星期没动笔记了,以我一向的成绩来说,还是可以及格的。"

    我指著她:"我们的要求不是及格,而是第一,除了第一,第二都不是一回事。"

    "奇怪,上次见你,你还很颓废,要罢读罢考,怎么一下子不见,换了个人似的?"她微笑的看著我。

    我没有办法解释,我不能说,那只是为了四姊的一句话,因为四姊说,她要我好好的念书。

    她说:"那也不必脸红,人的情绪当然有**低落,能够集中精神念书是最最幸福的事。"

    我不响,低头玩弄一支铅笔。

    "黄走了。"她说,她是忽然这样说的。

    我一时没会意过来,"什么?"我问。

    "你记性真坏,你记得四姊没有?"她问,"四姊的男朋友,他在屋子里等了一个月,走了也没有找到四姊。"

    "哦?"我问,"他一点踪迹也找不到?"

    小燕说:"不是,他晓得四姊没有离开这城,只是她不愿意回去,他也没有必要苦苦的去求她,过了一个月,可知她不是冲动,黄说他们两人已经过了追求恳求的阶段了,没有做戏的必要,放戏又做给谁看呢?所以他回去了,那层房子的钥匙他自己留了一条,另外一条在我身边,可是我没有见过四姊。"

    我问:"他是不是很想念四姊?"

    "我看没有,他不是一个七情上面的人,而且他一年也见不到四姊多少天,他在香港还有他的家,他是一个大忙人,生意又多又烦,能够为四姊牺牲这一个月,在那间屋子里等她回来,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他说,那屋子是送给四姊的,她不要搬走,只要她一句话,他决不去打扰她。"

    我冷笑,"果然是很大方的样子,可是真爱一个人的时候,是大方不起来的,这点他不明白吧? "

    "中年人……人到中年百事哀,最哀的是感情麻木,还笑我们年轻一辈浮躁冲动。"我说。

    "可是男人如果像一条软皮蛇……那又该多恐怖,我不喜欢男人那样。"小燕说。

    "做男人也不好做,这又不是,那又不是。"我说。

    "做人根本就难,没男女之分。"小燕说。

    我笑,"听这口气,完全跟四姊一样。"

    "你又没跟四姊说过几句话,你怎么晓得?"她问。

    我不响。

    "你仍然爱慕她?"小燕问。

    "永远。"我淡淡的说。

    "你有没有告诉她?"小燕问。

    "我爱她,与她何干?我为什么要告诉她?没有这个必要。我还是玩石掷铅笔。"

    "这是什么论调?"小燕说,"不过现在她失了踪,多说也没有用呀,爱一个人,应该告诉她。"

    "告诉她有什么用?她若是明白,你不说她也感觉得到,这年头,谁是傻子?你说!"我的语气并不好。

    可是小燕没有生气,她说:"但是我把事情说明白了之后,我没有后悔了,我尽了我的力。"

    我说:"爱情不是竞跑,不是考试,尽了力也没有用。"

    "我不管,咱们两个人的观点不一样,你太消极了。"

    我微笑,"你要积极?"

    "当然!"她自床上跳起来,"只要你不厌憎我,我就有希望,我不会放弃,我有把握,我会追求到你,家明。"

    我很是难过。"小燕,有那么多的男人喜欢你,你何必一定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已经有心目中的人了。"

    她笑,"听你的对白,国语片似的,我不理,这是公平竞争的,直到你结婚为止。"

    "你决定了?"我问。

    "决定了。"

    "隔了三个月你就后悔了。"我说。

    "不会,跟你一样,我不后悔。"小燕道。

    "你一直是这么固执?"我问。

    "不固执的人读不好法律,必需要意志力强。"她说。

    我说:"好的,可是……我不值得你这么等我……"

    她笑,"我认为值得就可以了,而且你不必担心我会为你而死,你放心,我爱你,可是我更爱自己,我正是为了爱自己而爱你,因为我见到你快乐,我想永远得到这种快乐。如果我见到一个比你更好的男人,我就不会再来了。"

    我呆了。

    她笑,"这是我们法科学生的爱情,不是梵高式的,你以为我会把耳朵割给你?废话。"

    "这不算爱!"我说。

    小燕说:"爱是牺牲,可是也有个限度,四姊够不够伟大?终久也有个限度,我举个例子,如果梁山伯死了,祝英台不去投坟,就没有意思。我看了《红楼梦》,觉得林黛玉最无辜,笨得要死。可是丹麦童话那个人鱼公主,那又不同,她是真的不盼望任何东西,把命赔了上去,心平气和,又变为泡沫,多么美丽,林黛玉天天哭,夜夜哭,什么意思?什么价值都哭光了。"

    "这叫'小燕论爱情'。我告诉你,有三个题目是不能提的,提了会叫人骂死,一是宗教,二是政治,三是红楼梦,不得乱批评,乱说,否则引起人家反感就不好,明白没有?"

    小燕对我笑笑,说:"我要走了,除非你留我过夜。"

    "你不是那种人。"我说,"我不敢留你。"

    "不,你是柳下惠,我告诉你,我不是淑女,可是有时候某些男人把手搭在我肩上,我还发抖,对你,我是没有反感的,我愿意这么做。"

    我看著她,我握著她的手,我说:"我尊重你。"

    "如果换了是四姊,你会怎么做?"

    "我?我连手都不会握她。"我坦白的说。

    "你爱人是一回事,找情人又是另外一件事,对不对?你把爱与欲分开了。"

    "不,我没有欲念,有时候我想有一个女子在我怀中,那不过是为了一种安全感,决不是为了想跟她睡觉,我是一个怪人。"我老实的说。

    "我爱你,家明。"

    "谢谢你。"

    "我回去了,"她说,"不要送我。"

    "小燕——"

    她用手臂缓缓的环著我的腰,把头靠在我的胸上,我按住她厚厚的黑发,吻了她一下。

    她是一个好女孩子,好女孩子。

    "你有空,打个电话给我!一星期一次也好!一个月也好!"

    "小燕,不要这样,我不敢当。"

    她笑。她的笑有点落寞的味道。

    啊,天下这么多寂寞的人是哪来的?哪里来的?

    我说:"小燕,你可要回去了。"

    她转头走了。我开著门看她走出去。

    夫上了门。我知道黄已经走了,他走了,没有等四姊。四姊在等什么?日子总是要打发的,她现在没有任何希望的生活,可以过多久?

    她可不可以爱我?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爱小燕,一共才四个人,弄得一塌胡涂。

    我想我惟一的逃避是毕了业回家,皆大欢喜。

    可是四姊呢?我并不为小燕担心,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空闲,而且她说得清清楚楚,遇见更好的,她就走了,这态度是公道的,他妈的人往高处,水往低流,小燕不亏是一个念法律的人,她说得对。

    可是四姊呢,她又是怎么的态度?假如她遇到一个男人,比黄好的,她又会怎么样?她会不会马上结婚?会不会即刻忘了黄,会不会只是因为她没有遇到一个更好的?而我呢?我跟住四姊,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是我所见过最好的女子,如此而已,会不会有比她更好的?不会了吧?即使有更好的,我的反应如何?

    爱不是推理,我不想再继续下去,故此我停止不想,这都是小燕引起来的。

    我有点满足感,至少有女孩子喜欢我,而且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子。

    我那一夜睡得很好。

    四姊最近没有交际应酬,也不上街,我很想去看一场电影,问她,她说情愿看电视,我说一直闷在家中不妥当,也该出去吸吸新鲜空气。她勉强答应了,可是不起劲。

    她说:"跟你出去不好。"

    我马上问:"是,我配不上你,像个小瘪三一般的跟在你身后,替你提鞋子,拿大衣都不配,是不是?"

    "你也太多心了,我怕跟你出去,人家会说:咦,怎么这老太太跟孙子出来看戏,这么好的兴趣?"

    我笑,"你很在乎别人说什么?"

    "当然在乎。每个人说的话我都在乎,我不会故作大方,我最怕人家说我坏话,有些人一直说不怕不怕,就是因为太怕了,所以说不怕,如果真不怕,那也不会提了。人就是这样的。"

    "喂,你到底去不去看电影呀?"

    "去。是什么片子?"

    "很好的电影。"我说。

    我很清楚她有多久没看电影了,她一个人不会出去,黄又不大来,她多久没出去走走了;对她来说,真是不公平的一件事。

    我们去看了场电影。是说一个疯人院里的正常人故事,她说是好电影,我也说是好电影,她说其实我们多多少少都有点疯。我说人不疯是活不了很久的,看那程度如何。

    我们说著走著笑著。走进唐人街里,我把她很当然的拉进一家馆子,我们叫了一桌子吃的,什么都有。中式牛柳,炒芙蓉,粥,面,饭,乱七八糟,我们说定了还要去看电影,至少应该去看一场舞台剧。

    她没有进城很久了。

    我们正在打算著、计划著、考虑一会儿应该做的事,忽然之间有一个人坐到我们桌子上来。

    我一看就呆了。

    那是小燕。

    她默默的坐下来,低著头。

    我看著她,非常的震惊,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四姊也有点惊异,但是她并不知道我与小燕之间的事,她不晓得小燕常来找我,而且常常找不到,可是声明爱我。所以她马上招呼小燕,她替小燕倒了茶,给她叫点心。

    小燕说:"不用了,四姊,我是与朋友们一起来的。"她的声音很低。

    果然那边有一堆小孩子在吃饭,有男有女。

    四姊问:"好久没看见你了,你好吗?你记得家明?你们见过好几次,那时候还闹别扭呢,现在不生气了吧?"

    小燕拿起茶喝了一口,眼睛还是朝下,她说:"很久没有见你了,四姊,刚才你一进来,我还不敢认是你呢,大家都找你不到,我们那个会也无形之中解散了。"

    四姊说:"真对不起,我有点很不得意的私事。"

    "我知道,黄先生跟我说了,事实上我们找你找得很苦呢,黄先生把门匙留了下来,叫我有机会交给你,我一直带在身上,没想到今天真的看到你了,你等一等,四姊,我过去那边在手袋中找出来给你。"

    "好的,谢谢你,他其余没说什么吧?"四姊问。

    "没有。"小燕站起来,走过去了。

    从头到尾,小燕没有看过我一眼,她把我当作不存在的一样,我可不是存心的骗她,我真的没有。

    四姊说:"像我们这种人,真该用黑布罩住头出来才是,真不敢见人,都是丑闻。"

    可是这不过是四姊的想法,多少人还洋洋洒洒的招摇过市呢,四姊的不幸,是因为她多了一点知识。

    没一会儿小燕便过来了,拿著一个信封,锁匙显然在信封里。她放下,四姊便收在口袋里。

    她问四姊,"四姊,最近还有没有去医院探访病人?"

    "没有了,我找到一份工作,每周工作四十小时,哪里有空?"四姊答得很合理。

    "我的朋友在等我,"小燕说,"我要过去了。"

    "好的。"四姊说,"谢谢你。"

    小燕拿起茶杯来喝茶,在她垂下的眼角,我看到有眼泪一闪。她掩饰得很好,马上抹去了,她放下杯子,道谢,而且跟四姊握手,说再见,然后大大方方的走了。

    我没说什么。

    这个世界太小了,当然我良心上没有不安,我并没有欺骗小燕,至少她过几天会来将我大骂一顿出气,那时候一切便可以解决了。

    四姊说:"小燕还不愿意跟你说话呢?为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

    "你伤了她的自尊心。"四姊说。

    结果那一台子的人先走了,我与四姊又坐了一会儿。

    那日我送四姊回家,便没有那么起劲。

    我等了好几天,但小燕都没有来。

    她也没有打电话来。

    我又等了很多天,她还是没有消息,我开始不安。

    当然我可以去找她,我知道她的电话、住址。但是第一,我一向没有主动去找过她;第二,我没有做错事,我不需要解释,她只是我的普通朋友,我没有必要解释我一切的行动,我跟谁见面。与她无关,如果她为了那夜见了我与四姊,引起不快、我很抱歉,但是我没有责任。

    于是我等小燕的消息,继续等了下去。

    但是我渐渐有点浮躁不安。

    小燕说过她是不会放弃我的,她说的话要算数吧,可是她现在就是放弃了。因为她以为我骗了她,我没有骗她,我只是替四姊遵守诺言、四姊不想别人知道她的下落,我没有骗小燕。

    当然小燕有权放弃我,她有权做一切她愿意做的事。她可以像嘉洛琳蓝勃斯跟拜伦一般的跟住我,也可以把我当瘪三一样的放弃,这是她的自由,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个世界难道不是即兴的世界?喜欢怎么就怎么。毫无犯罪感,毫无道义,毫无责任的,要怪可以怪社会。

    但是我坦白的承认,我想念小燕。

    我曾经有好一段日子见不到她,因为我天天在四姊那里,可是这次是不一样的,这次……她哭了。

    她是常常哭的,我见过她的眼泪,那一夜她忽然之间长大成熟起来,流了眼泪不愿意给人看见,甚至连四姊也没有看见,真是长大了,长大往往是心酸的。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我终于去找了她。

    一日放学,不知道为什么,我上门去找她。

    她亲自来开门的,而且笑著,见到我脸上也没有多大的惊异,只是说:"啊,家明,是你。"

    我心里感觉到:天下间最后一个纯真的人也消失了。

    她是几时开始学会做戏的?

    受了欺侮受了伤害之后学会的吧?

    她请我进屋子,我坐了下来,她照样的请我喝茶,吃饼干,我跟她在一起这些日子,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平静,她一字不提那日发生的事。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说:"你要发脾气,发好了。"我说得很缓慢。

    "发脾气?"她愕然,真的一样,"为什么要发脾气?"

    我愣下去,我呆呆的看著她,我多么希望她再恢复以前那个傻气的小燕,但是没有可能,永远不能了。

    我静默,不响。

    她甚至一字不提那天发生的事,一字不提。

    我坐了会儿,便告辞了。

    小燕非常殷勤的在门口向我道别,请我有空再去。现在的她,与那一夜的她,是完全两样了,那一日她与我辩论爱情的观点,现在……

    我耸耸肩。

    我有什么资格要求那么多?我无权说任何话,我也不想说太多的话。

    我来到她家,我尽了我的力量,她并不搭讪。

    我只好回宿舍。

    我很纳闷,每个人都长大了,而且长得那么快,几时我也长大呢?

    第5章

    我纳闷很久,而且也不再每天去看四姊,隔了这些日子,她应该习惯她的新生活了,她的新生活几时需要过我?

    我只在周末去,我也客气起来,就像小燕,我也客气起来,从一开始那种血肉横飞的感情。我也冷静了下来。我是爱四姊的。爱一个人,并不是要为她死,如果为她死了,她得了好处,那又另作别论,可是现在我死了,反而累她娥眉,我不如冷冷静静的好,我也比较聪明起来了。

    可是四姊最大的好处便是她待我以诚,她的确当我是一个朋友,不管是小朋友,大朋友,她当我是一个朋友,而且现在我是她惟一的朋友了。

    那一日早上,她跟我说:"家明,我想到旧屋子去看看。"

    我觉得奇怪,离开了那么久,她从来不想回去看,为什么今天?但是我从来不问问题的,所以陪了她去,而且我看不出她需要我陪的原因。她是一个独立的女子。

    我们到了旧屋子,她有点紧张,是真的不安,手心仿佛冒著汗。我记得那一日她穿著一套考究的衣裙,一顶针织的帽子,非常漂亮。

    她用锁匙开了门,推门进去。

    那间漂亮的住宅跟以前一模一样,黄走的时候把它收拾得非常干净,四姊离开已有三个月了,这间屋子有两个月没人住过,但是一样的整齐。

    一只水晶瓶子里插著满满的玫瑰花,已经谢了,干了,干枯的花往往有种诡秘的感觉,美丽的哀伤。

    四姊走到电话那里,拿起电话。电话线并未割断。想必是付了电话费才走的。暖气也继续开放著,一切都如常,仿佛准备四姊随时回来。

    四姊坐在沙发上,很是静默,我陪著她。我在这些日子来如影子似的附著她,仿佛是一种默契,我从来没问过她是不是真需要我,她也没告诉过我。

    一间静寂的屋子。

    我记得以前在家里,也是这么静的。有时候屋子里只有我与我的侄儿。他才四岁,在小盆里养了一只小乌龟,有时候喂乌龟一粒饲料,他便很满足也蹲在那里看很久。他是一个美丽的孩子,当他蹲在那里的时候,我看著他美丽的膝,美丽的后颈,真替他惋惜,美丽的孩子可都是谪仙。

    但是侄儿不知道,有时候他仰起头来,默默的给我一个笑。他使我哀伤,虽然美丽,他离不了人。

    四姊这时候半垂著头,美丽的发脚,美丽的后颈。都跟一个四岁的孩子没分别。

    她在等什么?

    然后忽然之间,电话铃响了。

    电话铃响得那么突然,我整个人吓得跳了起来,我的天,四姊已经搬离这间屋子三个月了,怎么如此巧,她一来就接上一个电话?

    我看牢四姊。她脸上没有惊异,但是眼睛里闪过一阵温柔。

    我明白了,这是约好的。

    电话铃继续响著,四姊的手放在话筒上,随时预备拿起来听。

    这是约好的。她没有骗我,但我的的确确有种被骗的感觉,就像我明明没有骗小燕,小燕深被伤害,她觉得我是骗了她。我不说什么。

    我走到窗口去站著,失手摔了茶杯,一阵轻轻的碎裂,我心碎的声音是这样的吗?心是会碎的吗?在医学来说是不可能的,心是软体,不会碎、可以把它割碎,但是它不会裂开。

    我把杯子的碎片拣起来,四姊终于拿起了话筒。屋子里这么静,我不用留神听,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那是黄的声音。

    "云?"他说,"生日快乐。"

    生日?我甚至不知道今天是四姊的生日。我知道得太少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就傻鸡似的闯了上来,不要说过十年八年,现在我都觉得自己可笑,我冷笑了,没有声音,然而我真的嘲笑了自己。

    四姊不出声。

    那边并不理,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会来听电话的,以后没有这种电话了,以后你的生日,我要在你身边。云,我离了婚了,我会回来,回到这间屋子来,我要把事务理一理,也许我们会搬回香港去,只要你愿意的话。云,我刚才想,如果这电话一直没人接,那么就一定完了,你不再要我了。"

    这时候,门铃也响了。

    四姊说:"门响了,你等等。"她掩住电话筒,跟我说:"家明,烦你。"

    我只好替她去开门。我只是个撞仆。我没有妒忌,没有悲伤,什么也没有,只是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开了门,门外是一个穿制服的人,他满脸微笑,说:"国际花局。"手中捧著一大捆花,是粉红的玫瑰,当中一朵白的。玫瑰这种花是最最俗的,但是不知为什么,这样子一本正经用缎带绑了起来。一大堆,香喷喷的,看上去又很漂亮。

    我自然知道是谁送来的,我掏口袋付了一镑小费。

    转头,四姊已经挂上了电话。

    她的脸色如旧,但是眼睛里光辉四射,她自我手里接过了鲜花,她自然也知道是黄送来的。他们两个人演了一场戏,黄一切所作所为她都了如指掌,她的一切所作所为黄也了如指掌,他们如两个高手玩了一局沙蟹。我呢,我是什么样的角色?

    对对,我为她抬过两个箱子下楼。

    她取出了另一个水晶瓶子,把花插进去,深深的一嗅。

    这个女人,深不可测,我连边都还没有摸到她呢,我真是太胡涂了。

    这一次她打了一次美好的仗,如果今天这电话铃不响,那么她也是完了。但她是胸有成竹吧?我不会问她,我永远不会知道。

    我想告辞,她忽然说: "咦,家明,你的手割破了,我的天,一衬衫是血。几时割的?"

    我一低头,才发觉拇指与食指划得很深,血还在流呢,我是在拣杯子碎片的时候割的吧?

    她连忙替我洗涤,又要找纱布。我微笑,我用手绢随意包了一包,我说:"我到医院去,割得很深,恐怕要缝一两针,我现在就去。"

    她没有多挽留我。

    我走到门口,叫了一辆街车,驶往医院。

    她现在浸在她的快乐中,她不会发觉任何人的存在,任何人的感觉。

    我与小燕一直以为她是脱离了黄,却不知这是一场斗智比赛。

    我们还得好好的学习做人。但是四姊,她是一个好女人,我始终觉得她是我见过女人中最好的一个。我忘不了她,每个人得有生存下去的本事,她的手段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即使黄没有打贺电来,我仍然是她的"小朋友",我的地位不过如此。

    到了医院,医生为我的手指好好地包扎好。

    我就是在这间医院认得四姊的。

    那时候她是一个男人的情妇,有花不尽的时间,所以她来做好事,探访病人。现在她要晋升为夫人阶级了,她不会有空了。我信这一场赌博,她下了极大的勇气,在这三个月的孤独生活里,她忍受了无限的痛苦,对她来说,她的生命就是黄,现在她得到了他,她终于得到了他。黄是一个有福气的男人。她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

    回宿舍的时候,我茫然的走著那条弯弯曲曲,但非常熟悉的路,即使蒙住眼睛,我还是可以走回去的。

    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没有伤心难过,我回了房间,坐了下来,看了看时间表,离开考试还有六个礼拜。大把时间,不必害怕。今天还可以睡一觉。手指虽有点痛。不碍事,可以服亚斯匹林止痛。

    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没有伤心的感觉。

    一切事都可以合情合理解决的,即使心病,也还有心药医,问题是找不找得到那帖药而已。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等女朋友的电话,等得是那么痴心,整副生命不过是为了听她的声音,因为她不再接我的电话,她说如果她要找我,她会打电话给我。我居然相信了她,对于我自己这一份纯真,我是不羞愧的,不难过的,不后悔的,我日日夜夜。整个假期里守著一具电话,仿佛那是我的生命,我连无线电都不敢听,怕杂声扰乱了铃声,深夜家人都睡了,我一个人坐在客厅一张摇椅里,等著铃声一响,可以马上拿起听筒,不必惊醒任何人。可是铃声从来没有响过,她把我忘了,忘得-干二净.而我却继续在那张摇椅上坐了多久?多少个深夜,我一下一下的摇著那张椅子。她是我第-个女友,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她不喜欢我,她没选择我,那不是她的错。

    我是不怪她的。后来那种记忆渐渐淡忘,现在四姊对我来说,又是另外一种境界,我开始知道我该几时走。几时出现,我不会再坐在电话那里等候,我会早早上床,情愿做一个与她说话的梦。也许连那样的梦都达不到,那是无可奈何的,也就算了。

    这次回宿舍,忽然之间想起了很多以前的小事情。很多很多。吃饭的时候,看到碟子上的珍珠米碎粒,那时候大家小,我与弟弟都喜欢吃珍珠米、弟弟说如果牙齿不刷好,看上去就会黄得像珍珠米,咱们把珍珠米一颗颗的剥下来吃。

    如今多少年没有见弟弟了?多少年了?我只想找一个机会,与四姊说说这种趣事,希望她会明白,她也会笑一笑,如今都落了空了。

    如今。

    都落了空了。

    我躺在床上,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功课还是在桌子上,信纸摊开来,我的喜怒哀乐是我个人的事,与别人无关。找个人诉吧,谁?

    小燕不是那种人,跟她说话,她只把眼睛到处溜,一点也不留心听,说到一半,我就说不下去了。

    这一次的爱情没有像以前那么心痛,开头就没有抱著多大的希望,只不过因为我得到一个看她的机会而已。但是我有许多许多话要跟她说,现在都来不及了。

    我拿出医生给我的镇静剂,服了一粒。我拿著瓶子,镇静剂是重量的,浅蓝色的,这么一大瓶。如果加一瓶子拔兰地,他们开了门,我也跟先头那个同学一样了。可是我总要负一点责任。对爸爸妈妈,兄弟姊妹负一点责任。

    观在我最怕的是"明天"。明天还是要起床的、还是要刷牙洗脸穿衣服的,还是有那么无穷无尽的工作要做,我太怕明天了,我怕得不得了。太阳升起来、并没有带起希望,那是一种新的恐惧,太阳落下去,我想妈呀,明天要来了,我的天,长命百岁对我们这种贫贱人来说,简直是一种刑罚。

    不是为了四姊,四姊曾经把我自低潮中提了一把,现在她离我而去了。

    我又变回老样子,灰灰的一个人,不大有笑容。家明又恢复了以前的家明。没有外找,没有电话,一切都正常了,同学们开头觉得奇怪,后来很快便习惯得象以往一般,我也热闹过一阵子的呢,你别说。两个漂亮的女子轮流来找我,现在没有了。

    但是心底里盼望电话,常常听见接线生叫一O六。或是六0,我都听错了,在午睡中闯出去问是不是"十六号"房,接线生说不是。我又胡里胡涂的回来睡。每次有电话,我都希望是找我的,我愿意丢下功课去玩,真正开怀的玩,但是明天还是要来的,明天真是一个难题,明天又怎么办呢?

    明天还不是跟今天一样,今天怎么过,明天也怎么过就是了。我睡得很多。小燕也不来找我了,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她也不来找我了。男人与女人之间没有友谊,永远只好勾心斗角。

    难怪有许多女孩子,她们永远有两个男朋友,两个都应付得好好的,那么一个走了,还有一个。日子永远不愁寂寞,可是我不能够那么做。

    我又打回原形啦。

    过了很久,就在考试前几天,我因为心中闷。所以跑出去在大学附近的小酒吧喝啤酒,那边的电视在放足球赛,挤满了学生。

    看看像什么样子,过几天考试了,学生们不在房间里温习,都跑出来在酒吧里站著。连我都是这样。其实读书这件事,说穿了不过如此,读来有什么用?有几个男人的财产是靠读书读回来的?女人念书,简直是越念越糟,但凡钻戒皮裘,满足快乐,也与书无关。可是既然一脚踏在这条船上了、也只好等这条船到岸。前两年的兴奋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想想真有点悲哀。

    我看著电视上足球赛的重播,非常的热闹,大家看了还要叫嚷,我默默的吃著花生,觉得没有太大的意思,想喝完了就走、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膊。

    我转头,看到了小燕。

    她很漂亮,松身毛衣,长牛仔裤,头发长了一点,但是漂亮得不得了。

    我只是觉得她再漂亮也与我无关,曾经一度我可以得到她,但是我没有那么做,现在再去求她,与原则不合,难得是她一直对我客客气气。

    她手里拿著饮料,拿起来喝一口,眼睛明亮的自杯角转出来,斜斜的看住我,使我想起那一日她的眼泪,年纪轻的人忘得快。

    她问:"我可以坐一下吗?"她很礼貌。

    '请请。"我拉开椅子。

    她坐下来,说:"真是,家明,没想到你也会来这种地方,都快考试了,你是好学生。"

    我傲笑,说:"但凡是及格的,都算是好学生了。"

    她黯然说:"说得也对,我现在也看开了,什么一级荣誉,二级荣誉,都是骗人的,得了又怎么羊:男人还可以——女人——人大了,想法就不一样了。读不读得完还成问题呢,当一个目标不再值得追求的时候——你是明白的,家明。"

    我微笑,"当一样东西随手可得的时候,没有竞争,不用力气的时候,就是这样。"

    "能够爱还是好的。"她更黯然了,她瘦了。

    "是的,全心全意的爱,爱一个人。"我点点头。

    "像四姊一样。"她忽然说,"穷一生的力量爱一个人,他回来了,她回去了,听说他们马上要结婚、所以不能说这世界上没有花好月圆的事。"

    我点头,"她的确是爱他。她眼中没有第二个男人。"

    小燕笑,"那是因为她没有碰见比他更好的男人。"

    我也微笑,"要比他更好的男子是少有了。"

    小燕说:"可是要比四姊更好的女子也没有了。是不是?你应该是明白的。"

    我点点头。

    我的运气不好,一开头就碰见个好的,以后就难了,以后还看得上谁?我暗暗的叹一口气。

    "家明,"小燕说,"其实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都没有说,以前见了面,反而跟你说几句不相干的话。"

    我又何尝不是有很多的话要跟四姊说,现在都没有机会了。我低下了眼睛。

    "其实——我的家很普通,很穷。父亲是一个很普通的小职员。我惟一记得的是,他很爱我。家中那么多孩子,他最爱我。"

    我抬起头来,看住了小燕,为什么在一个偶然遇见的晚上,她对我说起心事来?是的,她寂寞,我也寂寞,那么就让她来说,让我来听吧。

    她以前那种活泼轻挑到什么地方去了?

    奇怪。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说下去:"我父亲爱我。当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爸爸下班,他兴高采烈的自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香水,那瓶子是小小的、美丽的、玻璃的,上面还贴著七彩漂亮的招牌,里面是琥珀色的香水。爸爸一脸的笑容,他说:'阿妹!看!看我买了什么给你?'我又笑又跳,接过了那小瓶子。那一定是贵的吧,以爸爸的薪水,哪处来的钱呢?我问他,爸说:'我走过地摊看摆著卖,才两块钱,我想你一定喜欢,闻闻香不香。'我急不及待的打开了,一闻,并不香,我没敢说,我说:'爸,放在冰箱冰一冰就香了。'可是在冰箱里冰了好久也不香,那是假的呀!爸爸两块钱买了一个瓶子,瓶里装的是茶。爸说:'不香。'我记得我还一直说:'香味走了。'家明,这是我第一瓶香水的故事。"她在微笑,但是眼泪一直淌下来,她很坚决的:"我爱我爸爸。"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哭了。

    小燕说:"可是没有分别,家明,我爱他。我用功读书。我考了奖学金,我发誓等我回家,爸要退休。我们可以买最好的'香水',把它冰在冰箱里,然后批评它不香。我拼死命的工作,假期在律师楼里做书记,家明,可是我骄傲,别人是千金小姐,收汇票的,我不在乎,我不妒忌,我有一个爱我的爹。他爱我。我可以令全世界的人失望,我不能叫他不高兴。我们家是最穷的,最普通的,我与弟弟小时候见了巧克力如苍蝇见血一般,但是爸爸爱我,这不普通。他们都忘了,都忘了,他们现在要什么有什么,忘了。我记得,我要做一个法科学生。

    "我记得那一小瓶'香水'。我记得。"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把她的头放在我的肩膀上。

    "有时候我寂寞了,我只想找一个人,告诉他这样的事,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或者他会取笑我,或者他会同情我,都不重要,只要他懂得,他明白就可以了,你是明白的,家明,是不是?"

    我点点头。

    "可是我以前见到你,只会说废话。"她说,"现在是没有机会了。"她流泪。

    "自然是有机会的。"我说,"这自然是有的。"

    "我要走了,他们还在那边等我。"

    "不不,你今天不过去,你今天要告诉我这些事,因为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小燕看著我,"你有什么话要说的?你是大好青年,书中自有黄金屋,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有什么话要说?"她有点醉了,眼圈红红的,就像那个晚上,四姊妨那般。

    我说:"我真有话跟你说、你听,你听我的。"我才喝了一个品脱,眼泪就落下来了。

    "你真爱哭,你这毛病多早晚才改呢?"她温柔的说,"我听你讲就是了。"

    我说:"我要说给你听,我要说——"

    "慢慢的说。"她安慰我。

    我用酒把眼泪逼了下去。

    我说:"我很小的时候,很小很小,大约八岁吧,父母上了街,弟弟早已睡了,弟弟比我小两岁,他睡了,我独自在母亲的衣车上面画地图,你知道有种缝衣车,机器放下去,就跟桌面一样的。我在那上面用彩色铅笔画一张日本地图,那张地图是怎么样子的,我还记得。忽然弟弟醒来,要妈妈,妈妈一向喜欢他,不喜欢我,我一直气他,见他吵,便走过去狠狠给他一记耳光,照平常、他该跳起跟我拼命的、然而他没有那么做,他用被子覆住脸,睡了。我拿起我的颜色笔,手在抖,我只有七八岁,我永远没有忘记。我没敢问他,他现在已是皇家工程师了,我要把这告诉你……"

    "再说多一点。"

    我的眼泪又流下来,"我妈妈,她是一等一吃苦的好女人,为了省一角钱,走半小时送饭与我弟弟吃,一身的汗呵一身的汗,赶来赶去,为了什么?为什么?养出我们这么一班人来,为什么?如今恐怕她还是走著路去买菜吧,毫无疑问,然而她的媳妇们都坐在汽车里,有空还讥笑她一番,我母亲,我不再怨她了,一辈子就完了,一个人只能活一次,我们并没有立一合约要被养下来,但母亲是母亲。我们都是为他们活著,是不是?浪费了的生命,一代一代浪费著。"

    小燕哭了,我们拥在一起。

    她低声问:"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这些?"

    我微笑,"谁要听?我喜欢人家以为我是百万富翁之子。"

    她偷偷的说道:"也有很多人当我是千金小姐。"  "你根本是。我有时很为你骄傲,法律不容易读。"

    "真的?"她喜问。

    "真的。"我点点头。

    "我会用功。"她说。

    我问:"我们走吧?"

    "哪里?"

    "到我的宿舍去,很暖,很舒服。"我说,"我还剩了两只香蕉。"

    "呵,我最喜欢吃香蕉了!"她说。

    那一日她跟我到宿舍,我们说了很多话,我们不停地说起幼时的事,心里面的怨气消了,结果都笑了。她是另外的一个人,她绝对不是四姊。我从来不把她当四姊的替身,她是她,我一向喜欢她、但是我不能爱她,我的爱像存款一般,早已经花光了,一点不剩了,再也变不出来了,都用在四姊身上了。

    她没有走。我们在一张小床里睡了一夜。

    幸亏被子够大,暖气很好,早上我看到她一手放在被外,脖子上有两条金链子,一条是赤金的、下面一个圆圆的坠子,上面刻著图案纹,写著"花好月圆"四个字,另一条是意大利九K金,很特别的花纹,悬只珍珠十字架,这么两样东西拼在一起,想不出所以然。

    后来她说:"那'花好月圆'是别人送的,所以挂著。"

    我心里想,每人有每人的一段云。

    那日我给她喝牛奶的时候,我问她:"喂。你还有多久毕业?"

    "两三年。"她答。

    "快点可不可以?"我问。

    "什么意思?"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什么意思?我今年写好论文要走了,你拖著我怎么办?"

    "我怎么拖你?"她反问。

    "我们要结婚了,难道你在英国,我在香港?有这样的夫妻?"

    "谁跟你结婚?"她放下杯子。

    "你呀,你在这里躺过了,还不嫁,你还想到什么地方去混?"我问她。

    "这么嫁?"她问我。

    "为什么不可以?你要穿,我负担得起,不过不能穿紫韶,你要住,我也租得起房子,你要开车,我买架小迷车你开,怎么样?嫁了算啦,我大大小小,也是博土哪,也不辱没你啦。"我说。

    "你父母呢?"她问。

    "我父母?有什么办法,我妈妈只好继续步行去买菜。"

    "那不公平。"

    "噢唷,这天下不公平的事多著呢,你看开一点,别念了三两载法律就想替天行道了。喂,你父母呢?"

    "我喜欢的,他们没问题。"

    "订婚吧。一下了我出去买个花,跪一跪,就算了。我银行里还有几百镑,买只芝麻绿豆的宝石戒子好不好?"

    她看著我。

    我指著她,"想什么,我全知道,告诉你,不是为了四姊。"

    "她终是你心目中最难忘的女人。"

    "是呀。"我笑,一天写一篇小说,投稿到读者文摘——我最难忘的人——"

    "去你的!"

    结婚就是这样便可以了。结婚想久了是不可以的,想久了可怕,老实说,我又不是公子哥儿,小燕配我,我还真算幸运,她有她的好处。

    毕业之后,我找了一份工作,在小大学里做助教,那份薪水不稀奇,拿经验为上,将来别处出路也好点。

    至于父母们一向不说什么。但凡没有大把钞票的父母,聪明点还是闭上嘴巴好点。有钞票的父母呢,也且别乐,子女听的不是父母,是花花绿绿的银纸,一般的悲哀。我与小燕极不喜欢小孩子,我们可能一辈子不养孩子,养来干什么?又不会生出一个爱因斯坦来,人口已经爆炸了,省省吧,数十年来喜怒哀乐,何苦害一条生命?我们订了婚之后,住在一起,一层很漂亮的小房子,月租十二镑。两个人过得很舒服。找到工作之后,便去注册处签字。什么也没有,咱们没有做戏的本钱。她穿了一件米色的衬衫,米色长裤,一顶很好看的帽子。我呢,也就是老样子。照片都不拍,拍来干么?有人一年拍三次结婚照片,我觉得小燕跟我蛮合心意。

    后来我们没见过四姊。但是我们都把她记得牢牢的。

    要去找她,还是容易的。除非她回了香港,即便她回了香港,要找那么一个人,也容易的。

    一个人只恋爱一次,至少小燕是爱我的。

    两年后她拿了律师资格,威风得不得了,要回香港去见父母。这些年来我们省吃省用,也有点节蓄,见了父母,不会交白卷,她有她的,我有我的。

    小燕成熟了。

    可是脸还是白白扁扁的,只是多了一种自信。

    我们-下了飞机,亲友一大堆上来,我头晕脑胀的点著头。出国之后,回家下飞机,最神气便是两个人一齐下,不然就丢面子,我觉得丢面子无所谓,可是威风一下,倒也大快人心。

    我们在香港住了一个多月。

    我与小燕两个人都不习惯,情愿再回到破落户国家去。而且朋友亲戚们最爱问:"你们是怎么恋爱成熟的?"我们从来没有恋爱过,我们只是很好的伴侣,我们志同道合,气味相投,好的时候不会当众表演割头换心,不好的时候,决不吵架。三年来就是这样,这样子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另外-种幸幅,可是这不是恋爱,我与小燕,从来没有恋爱过。

    我们在香港又见到了四姊。

    我与小燕穿著很随便,但是四姊,她是不一样的,我们在一个画展里看到了她,她是这么的美丽!隔了这么些年了,她还是这么的美丽!她像是那种温玉,越久越耐看,在医院里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她有什么值得日夜记念之处,且是时间越久,越觉得她美丽,我一认就把她认出来了。

    她瘦了很多,个子更加高,头发长了,束在脑后,仍然是戴一副小小的珍珠耳环,她正在与那画展的主人攀谈著,以她一贯的热心。

    她身上没有首饰,只有一只婚戒,穿著一套米色丝质的衣裤,我向她指了一指,小燕也看到她了。

    小燕微笑,低声说:"云四姊。"

    我们慢慢的走过去,我们已经两年多没看见她了,但是感觉上仿佛没有那么久,她每一日都在我的心中,每一日。

    我向她称呼:"四姊。"

    她一愕,转过头来,见到我们两个人,呆住了。

    我看著她,她的皮肤仍然很好,一点皱纹也没有,头发漆黑乌亮,态度大方,可是此时仍不免少少的露了一点惊讶感。

    "你们回来了?几时的事?"她问。

    我低下头,看著小燕,我说:"四姊,这是我太太。"

    四姊说:"唉呀——小燕,恭喜恭喜,真没想到,你们保密功夫也做得太好了。"她微笑。

    那是她一贯的微笑,微笑底下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从来没有人知道。

    我们三个人在画廊的沙发上坐下。

    小燕笑著:"我们结婚都快三年了,四姊真是不理世事,我们只听说你回来了,也不知道怎么联络,但总有种感觉,我们是会再见的,果然见到了。"

    四姊说:"三年了。"

    "是呀。"小燕看著我,"三年了,以前我一天说三车话,现在他可把我变成闷葫芦了,家明自己不喜欢说话,也不许人多说话。"

    四姊还是微笑著。

    我不响,我也是微笑著。

    忽然小燕问:"黄先生呢?他好吗?"

    四姊并没有犹疑,她很快的答: "我们离婚了。那声音之平静,像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

    小燕完全震惊了。我默默的握著小燕的手。我们只是普通人,我与小燕,所以我们可以活在一起,平安无事的一辈子,四姊的眼光落在很远的地方,大家沉默著。她一生只是为爱一个男人而活著。经过这些年,爱过了,失去了,得到了,又再失去,她的一生也已经完了,我并没有见过这么天真而愚蠢的女人,为了一个男人,居然为了一个男人,浪费了一生。这可是我爱她的原因吧?

    四姊先开的口:"你们不回去了?"

    "不不,"小燕说,"家明与我决定,我们还是回去的,反正在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国家,坦白的说,香港比英国更洋。我们来见见父母而已。香港不是我们这种普通人可以立足的地方;"

    四姊说:"我倒不想回去了。我觉得哪里都一样。"她仍旧微笑著。

    小燕鼓起勇气问:"你——好吧?四姊。"

    "很好,有时候也很想念你们。"她说,"来,这是我的地址,你们有空,写信来。"

    我把地址接过了,也把我们的地址给她。

    小燕说:"我去打一个电话,请原谅我三分钟。"她站起来走开了。她是故意的。她是一个大方的好妻子。

    四姊看著小燕说:"好妻子。"

    "是的,爸妈很喜欢她,她现在律师楼处见习。"

    四姊侧侧头,她的珍珠耳环闪了一闪。

    我嗫嚅的问:"四姊——你好吗?"我与小燕各问了一次。

    她略带惊异的笑说:"我很好,谢谢你。"

    她的时间,花尽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她真是的的确确为他伤心到底,且没有一句怨言。终久是不后悔的。她说她很好。我低下了头。

    我微笑说:"四姊,你是知道的,我一一总是在那里的。"

    她也微笑,"我知道,我很知道,家明,可是……我一生的心血,都用尽了。"

    我看向远处,"我很明白。"她是我见过最好的一个女子,所以我一辈子记得她。

    画廊在大厦的顶层,天气不大好,云雾渐渐的过来,窗外白蒙蒙的,景色有点迷糊。

    我问四姊:"你喜欢雾吗?"

    四姊说:"我……无所谓,我现在不大注意这一些了。"

    "你知道咱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除去巫山不是云'。"

    她说:"我听过,我很明白。"

    我低下头,"你是我的云。"我说得很自然,很坦白。

    她微笑,"谢谢你,家明,我很感激你。"她站起来。她说,"我要走了。我另有一个约会。你别想太多,晚上深夜,睡到一半醒来,身边有一个温暖的人伴著你,那就是你的云。想穿了,不外如此。我们都不应该想太多。"

    我也站起来。我能说我是个不幸福的人吗?恐怕上帝不会原谅我。她走了。即使是背影,她还是一眼可以分别出来的。我站在一张画的面前很久,小燕回来了。她问:"四姊呢,她就那么的走了?"

    "是的,走了。"

    "她这个人,真像故事一样。"小燕说,"怎么离的婚?她是怎么认得黄的?为什么千辛万苦的结了婚,她又离婚?为什么?她现在干什么?嗯,家明?你没有问她?"

    "你的话又多起来了。"

    我笑著拍拍她的肩膀。

    她只好耸耸肩,我们手挽手离开了那个画廊。

    暑假过后,我们手挽手的离开了香港。

    我们仍然做著平常的工作,再也没有遇见另外-个四姊。

    但是我在有空的时候,开始写信给四姊。一些无聊的。不能寄出的信,像一个小孩子的信,写给母亲或是妹妹的,我有时候想告诉她,我剪了头发,有时候写满了三张纸,关于在大学里罢课的事件。

    但是那些信都没有寄出去。

    因为小燕都知道我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既然她知道,便可以了,如果再叫四姊也知道,我就太贪心。所以这些信没有寄出去。但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继续写著,我恐怕这一切这一切,都变成习惯了。

    那日记就这么完了。

    还有一大叠信,当然,如果我把它们都抄下来,这篇小说会厚得像砖头,可以骗取很多稿费。可是这些信都不是情信。是一种很稚气的,正如他自己形容的那样,是写给母亲或姊妹的信,譬如像—— "今天杏花开了,现在不同以前了。以前的女孩子,有韦庄那样的感情胆色:'妾愿将身嫁予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我一向最最喜欢这词——'谁家陌上少年足风流,妾愿将身嫁于一生休,终被无情弃,不能羞。'现在的女子们都习惯勇敢的从头开始,况且也决不单挑风流人物。要挑也得有文凭有饭票的。所以杏花算什么呢,看天又是什么呢?在这个年头——"

    他爱云四姊,是因为四姊从一而终。

    可是,为什么后来他没有把日记与信带走?为什么他搬了家,没有把这些东西带走,任由它们锁在抽屉里,流落在陌生人的手里?

    发生了什么?我最近特别喜欢花好月圆的事,对于这种无疾而终的感情,很是觉得可恶。所以我把日记与信仍然放回一个大信封里,等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来取。但是她也没有来,我等了三个月,她也失踪了。唉,现在的人,都是来去自若,我真是落伍了。不合潮流了。

    这些人,后来到底都怎么样了?我想我该放下张爱玲看老舍了。老舍是有始有终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