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星之碎片(1/2)

    一

    一定有很久很久了。一定有。但是为什么我的心仍在痛呢。请把手按在我的心上,你一定可以觉得它虽然在跳动,但是每一下都是那么空虚,那么伤痛。

    一定有很久了。再让我从头想一次。再让我从头想一次,我是怎么样看到朱明的。我愿意再从头想一次,因为我没有更好的事可以做,即使有,我也情愿一个人躲在漆黑的房间里,坐在一张靠角落的椅子上,把这个事情从头再想一遍。

    一定是学校的舞会。但那是一个雪夜。我与琪琪一起去的,琪琪是我的未婚妻。那时候时节不近清明,时节近圣诞。打开门,有一群孩子随时站在.那里,张开口唱:“……我们希望你有一个快乐的圣诞,我们希望你有一个快乐的圣诞……”个个孩子的脸像卡片上画的小天使,蓝色的大眼睛,金黄色的卷发。琪琪会马上掏出铜板给他们。琪琪是很爱孩子的。

    那个夜里如果我们不出去,就不会看见朱明。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我实在太喜不自禁了,顺利的拿了硕士学位,进人研究院读博士。常常在有空的时候偷偷的把学生卡拿出来看一下:方家豪。博士。第一年。机械工程科。莱斯实验院。琪琪每当我做这种孩子气的举动时,便会偏过头去笑我。多年的事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我有空总是坐在房间里想。是的,而且我想把这件事告诉每一个人……我想说,如果那天不是琪琪说:“我们去周末舞会看看吧。”可能就一辈子也见不到朱明了。

    但是我们去了。

    一直下雪。我握着琪琪的手。琪琪穿得很厚,但还是纤细的、整齐的、大方的。琪琪的秀气是有目共睹的。她的脸有种瓷像的感觉,美丽是美丽,但非常冷,虽然手没有碰上去也知道冷,她念法科。

    我们去了那舞会。

    停好车一进门便看见一大堆人席地而坐,揩揩挤挤的在喝啤酒,有一队乐队。我才在脱手套,眼光便落在那个唱歌的女孩子身上。

    咱们学校中国同学会从来没有这样的女孩子。她套了一件男装羊毛衫,暗色的,似乎多时未经洗涤,穿一条牛仔裤,她是中国人,但是与外国女孩子一般的丰硕,或有过之,因为骨骼小的缘故,我觉得她是这么的肉感,手臂是手臂,腰是腰,非常健美的胸部,一头长卷发,直垂到腰间,纠缠不清的样子,只有一张脸是干净的,她有一张很天真的脸。圆眼睛、厚嘴唇、浓眉毛,她给我一种原始的、大地的感觉。

    在外国的中国人是单纯的,不是唐人街的工人便是学生,并没有舞女歌女,这女孩子长得再野,也还有一双通灵的眼睛,她是一个学生。

    琪琪不悦地说:“哪儿来的嬉皮,你看她那把头发,恐怕一辈子没洗直过。”

    女人还是女人。

    这时候这个长发女孩子抱着吉他开始唱:

    “如果她要问你取一个吻,

    告诉她不不不,

    如果她要问你取一个约会,

    告诉她不不不,

    告诉她你已经属于我,

    告诉她不不不,——”

    我问学生会主席:“她是谁?”

    人家很诧异,“你不知道朱明吗?皇家艺术学院的高材生。报上都有载的,才念到第二年就靠作画为生了,现在她的画洋人订下的很多,明年打算在‘蒂脱’画廊开个画展,嘿!人家是不折不扣的艺术家呢,你不相信?”

    琪琪笑,“艺术家非得有艺术家的样子不可,都是脏兮兮的,他们的教授大概也同样的脏,那我们不行。”

    我是说过的,假如那天我们不去,是不会看到朱明的。

    琪琪问:“谁带她来的?”

    “唐,你应该认识唐。”有人说。

    我看琪琪一眼。我当然认识唐。唐便是琪琪的表哥,与琪琪一科。我顶不喜欢他。他与琪琪长着一般美丽的脸,但是琪琪的五官到了唐的脸上忽然美丽得冷酷而残忍,他说话也是一般的决裂与讽刺。

    琪琪马上要去找唐,“这个人——又换了新女友,也不介绍给我们认识!”

    我只是看着朱明。

    她的圆眼睛半垂着,一边唱:

    “去找欢乐是应该的,

    去一个派对也是可以的,

    但是不要挑她做情人,

    告诉她不,不不不,

    告诉她不,不不不,

    如果她要你随她回家,

    告诉她不!”

    她的头发边缘溅上了金色的灯光,整个人迷迷茫茫的,只觉得热。我垂下了头。到这个时候,我才脱下了第二只手套。

    她唱完了。大家哄然的拍手吹口哨笑。

    这是一只大卫艾克萨斯的歌曲,当时非常流行的。

    倒是近圣诞了,早放了假。进人莱斯实验室,得一重重地自己锁门,我有一间小小的房间可以写报告。门外贴着“CH方博士”,琪琪与唐在下面写了小小的“堕胎专家”。博士与医生在英文长久是同一个字。我不喜欢盾也因为如此,他老是带头做他以为顶幽默的事。

    我坐了下来,自己买了啤酒与薯片,也替琪琪买了一份。琪琪与唐一起过来,带着朱明。

    我连忙站起来。唐十分讽刺地说:“家豪是个绅士,是不是?家豪?家豪永远这么多礼,真是的。”

    我不去理他,那朱明看我一眼,又看琪琪,又看唐,她忽然笑了,“你们三个人,长得像三胞胎似的,像极了。”

    我像唐?我才不情愿像他,没有可能的事。但是琪琪却很高兴,她后来与我说:“咱们是不是夫妻脸?”我们立在镜子面前很久,还是觉得不像。不知道朱明是怎么看的,或者艺术家的眼光是不一样的。

    朱明当时大把大把地用手抓了我的薯片吃,她显然是饿了,但是唐没有发觉,他对于别人永远是粗心的、幼稚的,但是对于他自己有切身利害的事却又精刮得惊人,他极是矛盾,一个双重性格的人,但两面性格都是毫无可爱之处。

    我不知道朱明看中了他什么东西,这里没有一处不是大学生,满满的,何必要挑唐。

    终于她把我的薯片全吃了,叹口气,把手在牛仔裤上擦擦,我习惯性的拿出手帕递过去,她笑了,并不伸手来接,我伸出的手只好慢慢地缩回来,脸已经涨红了。只希望没有人看见,但琪琪还是斜眼看了我一眼。

    唐在那里发表他对于新看的一部电影的伟论。我发觉朱明用手撑着头,在那里倾听着,听了很久,我才突然觉悟,她不是在那里听,她是在那里看,她醉心的眼光追随着唐的手势,唐的语气,唐的一切。

    我忽然有点心酸。我看琪琪一眼,心想:你可从来未曾为我这样过。琪琪是那种非常冷静,非常有自制力的女孩子。她曾经说过她爱我。但是她的爱是高贵的,冰清玉洁,是她夹在法律笔记本子中的一条书签,可有可无。她的生命中即使没有男女之爱,也还是十分完美的。她承认这一点。她十分的想念我,但是她绝对不会主动给我一个电话。居移体,养移气,自幼的家庭教育与长大以后的生活都使她成为一个理性的女人。买一包白脱油也是理性的,规定是那只牌子,那种包装。但琪琪可爱,明亮,我喜欢她这一点理性。

    我与她拣了个角落坐下,我说:“回去吧。”我觉得寂寞。

    琪琪拉起我的手晃了一晃:“家豪,你做事真冲动,想来便来,想去便去,老是这样孩子气。”

    我说:“是的,我的脾气不好,我的功课不是上等的,现在我又犯了幼稚病。”

    琪琪诧异的问:“你怎么了?是我说错了话?既然如此,那我们回去好了。”

    “不不,对不起,琪琪,我有点累,我在这里靠一下便好。”我说,“我要你陪着我。”

    琪琪微笑。

    我说:“记得我们去看的那部电影吗?叫《亚黛尔雨果的故事》?我喜欢那样的电影,以前在香港,看过一部叫《春来花已落》,还有《阿薇拉麦迪谨),还有(梦里情人》。”

    我说:“我看电影很乱很散,我不懂得什么大导演大编剧。我是一个机械工程师,我不是一个影评人。”

    琪琪惊异的说:“你是指唐吗?但是当然你也喜欢维斯康蒂的,这个名字还是你教给我的呢,怎么了?吃唐的醋?为他在那里发表伟论?”

    我也吃惊了。是的,就是因为唐,我一向不喜欢他,难道是因为妒忌他嘛?如果为了妒忌,那真是非常幼稚。

    我闭起嘴巴。

    琪琪体谅的说:“你如果不喜欢这里,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临走之前我用目光找寻唐与朱明,却已经找不到他们了。我低下了头。是的,我不喜欢唐,因为我妒忌他。妒忌他的运气特别好,这么粗心自私的人,却往往得到他不应有的东西,他生命的道路上等着无数愿意无条件为他牺牲的傻瓜,也许我也是这一群傻瓜中之一。

    到了周末,他来吃饭,我刚刚烤好了鸡,他便来了,打开烤箱,便持下一只鸡腿大嚼。琪琪以歉意的眼光看着我。他身后跟着一个外国女孩子,不是朱明。

    我穿上了外套,琪琪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到外面走走,你陪唐好了,”我说。

    我连琪琪也怪上了,因为她有那样的表哥。

    琪琪也很不耐烦,她对我说:“家豪,——如果你不喜欢唐,你可以对他直说,你这人太逃避现实。

    我苦笑,“我真有那么多的缺点吗?”

    找还是出去了,开车到城里,走过戏院,冷清清的,忽然想一个人看场电影。我把围巾绕几绕。围巾头上破了,还是琪琪补上的,我又想回去见琪琪,这样子反反复复为了一点小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方寸已经乱了。

    买票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我脱口叫:

    “朱明!”

    朱明转过头来,看见是我,笑了一笑。

    我问:“与朋友来?”

    “是的。”朱明指一指,她身后有一大堆人,都是年纪气质与她相仿的,“看电影。”

    站在电影院大堂当然是看电影,不然干什么。问了也是自问。她其实长得不高大,还没有琪琪高,其实也不怎么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给我一种胖的感觉。

    她问:“你一个人?”

    “是的,我要回去了。”我说,“我出来散散心。”

    她犹疑了一刻,她说,“你如果见到唐,说我——找他,可以吗?”

    “当然可以。”

    “谢谢你。”她感激的说。

    她是那种很温暖的人,看得出来做事是不大理后果的,就像一张画。画哪里会有什么后果。可是一宗官司不一样,官司是有始有终的,官司是狡猾的。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朱明轻轻的说:“我要进场看戏去了。”

    我高声说:“好好的玩,高兴一下。”

    她点点头,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很不高兴的感觉,而且也感觉得朱明也不快活。我在熟食铺中买了一只烤鸡回去。

    琪琪瞪我一眼,她已经做了面。

    琪琪问。“这一阵于你老是吹无定向风,叫别人伺候你的脾气,为什么?”

    我不出声,我看着唐身边那个外国女孩子。若这个女孩子是个邋遢的,拣回来的女孩子,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她很清秀洁净,吃完饭后又抢着去做咖啡洗碗。我忽然非常的恨唐。

    但是我说:“我在城里看见朱明,她说她找你。

    唐靠起身子来问:“是嘛?她那样说?她与谁在一起?”

    “她的同学,我想是她的同学。

    “我知道了,谢谢你,家豪。

    他正看着电视。我问他:“你对她是认真的吗?”

    “谁?”唐转过头来,“朱明?她太认真了。看她那样子,谁也不晓得她会那么认真,我简直有点怕她,怕被她缠住。”

    “你认为我也是被琪琪缠住了?”我生硬的问道。

    唐那一晚脾气特别的好,仿佛朱明的柔和已经渗人了他的心,他说:“不,你应该明白琪琪,她如果与你闹了意见,她可以接连不停的写她的论文,甚至因为不必与你约会,进度更快。你如果忘了琪琪,琪琪也必然忘了你,琪琪是一面镜子,清晰的,一目了然。这个女孩子,有时候她是很令男人开心的,大清早下雪,她会步行三公里来门口等我,为了看我一眼,然后再去念书。与她吵架,她会回宿舍把所有的画毁掉。想清楚一点,未尝不是一种可怕。”

    琪琪洗完了杯子,抹着手出来,正在笑呢,我心里想,真的琪琪,你可永远不能够那样对我,琪琪那可恨的自尊心,简直要令全世界毁灭在她脚底下她才会动容。

    是什么令琪琪与我订婚的?她爱我有多少?我只记得我们有一天到小戏院去看电影,我已经约会她一两年了。当中很少有其他的女孩子,直到那一日,因为电影实在是动人,因为我们在戏开场的时候吃了一个非常好的冰琪淋,我忽然紧握她的手说:“琪琪,我们结婚吧。”她美丽的脸怔住了一下,然后微笑了。

    第二天我带了支票簿子去买钻戒。市区一间小小的珠宝店内我选了一只小小的钻戒。我对于钻石知道得很多,我最近便是在研究钻石。

    买了戒指之后很心平气和的走到她学院门口去等她,她穿着法科学生短短的黑披风放学,我把钻戒拿出来,往她左手上套,她没有拒绝。

    我拉住了一个外国人说:“我们订婚了。”

    外国人说:“恭喜恭喜。

    我们是这样订的婚,没有任何仪式。她一定是爱我的。或者只是各人的表现方式不一样?但是我知道,琪琪决不会随便在戏院大堂跟任何人说:“告诉家豪,我想见他。”要琪琪那样做,除非叫琪琪先自杀。

    我很少见过这样子的极端,我的意思是琪琪与朱明这样子的性格。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北极。

    我问唐:“你会打电话给她?”

    “我想想看。”

    “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我说,“非常漂亮。”

    唐用手擦擦鼻子,叹口气,他也会叹气。

    但只有在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他算是最爱朱明的时候。算是。他居然为朱明叹息了。他居然为别人而叹息了。

    琪琪问:“谁?”

    我说:“朱明。”

    琪琪说:“是的,她很漂亮,但是她似很不修边幅,她如果打扮得整齐点的话……”

    我打断琪琪,我说:“有些人非要那样才算是美丽的,她有她的气质,她有她的味道,自然而然会有懂得欣赏她的人,何必随波逐流!”

    琪琪看我一眼,笑说:“方少爷家豪今天又闹情绪,能不惹他就不要惹他。”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我已经爱朱明很深了。

    她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那世界不会比她本身大很多,她的感情汩汩地流出来,流到外界,沾染了她的画,沾染到别人的。但是她必需要找到适合她个人天地的男人,她没有,她找到了唐,她对唐是这么盲目,就像她对一切的事件。她乘搭车子永远过站,至今不敢到地下铁路去,冲咖啡烫了手,天然的卷发被人误会是假的,牛奶至今几分几毛一瓶,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唐与她的画。如果没有唐,也没有她的画,她没有信心,她必需要在唐的身上找到她的信心,但是她找错了对象。

    唐还是被缠住了。

    他们在过了圣诞没多久便搬到一个小阁楼去住。

    我与琪琪去看他们,唐答应我们星期六,但是他不在,朱明倒是招呼我们。小阁楼十分干净,是朱明做的吧?唐是一只猪,以前宿舍脏得不能再脏的时候,他就到女朋友的家里去睡。

    在一个角落有她的画,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画。总有一叠吧。都是公园中老人的素描,各式各样的老人,在喂鸽子的,坐在长凳上的,逗孩子的,看上去都那么寂寞。

    到了吃饭的时候,唐还没有回来,朱明有点坐立不安。

    琪琪帮她自冰箱里取出食物,开始调配。

    朱明搓着手,“对不起,我不会煮饭。”

    “你们吃什么?”琪琪诧异的问。

    “我们出去吃,有时候在家吃面包。”朱明说。

    “你学一学。”琪琪说,“不会烧饭的女人是不会被原谅的。”

    朱明低下了头。

    我知道她的心全部放在唐的身上了。我说:“唐有没有说他要回来吃饭?”

    “有,他说傍晚回来。”朱明答。

    我看着她这些画,我问:“这些画都有名字吧?”

    “不,我每一组画只编号码,这应该是第三十八组。”

    “将来预备画什么?”我问,“下一次?”

    “我打算画‘星星的碎片’第一次有名字的画。”

    “星星的碎片?”我问,“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会明白。”琪琪说,“你又不是艺术家。”

    唐一直没有回来,朱明呆坐在床前,还是那样子的旧毛衣旧裤子,但是她的神情呆滞,她的眼睛完全失去了光彩。她不快乐。

    她低着头说:“文生梵高生前说:最愉快的事,将会是在星夜,抬头看,一边抽着烟斗。以前我常常抽烟斗,抬头看星夜。”

    我自窗外看出去,只看见满天星斗。唐没有回来,我们草草的吃了饭,琪琪向我打个眼色,要早点走。

    临走时朱明说:“梵高其实是个很乐观的人,你知道。实在星夜没有什么好看,我们人活在世上,拣到一点星星的碎片,便乐得什么似的,太天真了。”

    琪琪在车上问我,“你明白她说些什么?她说话要兜圈子的,你说奇不奇怪?”

    “她不是在兜圈子,她只是在打譬喻。”

    “我没听懂。”

    “她是在说,人们往往以为他们得到了他们要的东西,其实却错了,就像夜晚看星一样,星星并不见得有那美丽。”我说。

    “嘿!”琪琪笑,“给你这妙人一注解,我更弄不懂了。”

    我陪着笑。但是我知道朱明不快乐。看见她不快乐真是沮丧的事,因为她快乐起来是那么神采飞扬。唐也真是太不努力了。

    琪琪永远是高兴的,一天二十四小时,就是半夜把她推醒,她还是那么欢愉,她像某种屋子的温度表,气温永远维持最舒服的华氏七十八度,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的本性如此。如果我可以像唐那样控制一个女人的喜怒哀乐,我就不会像他那么残忍。谁知道呢?事情不临到本身是不会知道的,或者当我有了这种机会,我会比唐更残忍。

    琪琪与我永远是那么忙。

    有一日下班,我去超级市场买菜,看到了朱明,她拿着一个篮子,却不是在选食物,她在看一束氢气球。牌子上面写着:“小朋友凡是买冰琪淋两个,送气球一个。”她呆呆的看着那束氢球,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我轻轻的唤:“朱明。”

    她转过头来。

    星之碎片--二

    二

    我掏出了角子,买了两盒冰琪淋,递一个给她,“要吃巧克力的便换给你。”

    她很高兴的接过了。售货员问:“要什么颜色的气球?”朱明脱口而出:“请给蓝色的,谢谢。”她又接过了气球,向我笑笑,很快把冰琪淋吃光了。

    我问:“你快乐吗?”

    朱明说:“有时候,像现在,但是快乐而与唐没有关系——那不算真的快乐。”

    她那么坦白,她永远是那么坦白,把心事像一本书那样的摊开来,呈现在别人面前,但是有几个人要看呢。我为她牵着气球,一起离开了超级市场。她什么也没买,我把篮中的食物分了一半给她。朱明说:“你是这么温柔的人,家豪。”

    “我是吗?我是个绅士吗?”我高兴的问。

    “当然你是的。”朱明肯定的说。

    我笑了。她像是个孩子。

    “最近在做什么?”我问。

    “画画。上学。”她说,“画是我的生命。”

    “哪一样才是生命?唐抑或是画?”我笑问。

    “我不知道。”她答,“画是早已存在于我心中了,但是唐,我对唐,已经尽了我的力。他强逼我煮饭,我不喜欢煮饭,我没有时间,画画不能在一半停下来,如果不必画画,我愿意煮。”

    “一个女人还是要做女人的。”我说。

    “我们不要谈那个了,我要去一个画展,钟米罗的版画展出,你要去吗?”她问。

    “我有功课要做,下次与你去。”我说,“试试与唐和谐点,两个人的生活是要互相迁就。”

    “谢谢你,家豪。”她吻了吻我的面颊。

    “再见,朱明。”

    她招招手,走了。

    回到家里,我想也没想到唐与琪琪都在。

    唐的面色雪白,他像是在与琪琪讨论什么严重的问题。我与他们打招呼,脱了手套,自己做了茶喝,我无意窃听,但是他们的对白像流水一样的灌进我的耳朵。

    琪琪说:“你不该搬进去与她同居。”

    “我只是说我有空的时候会去看她,住在宿舍里不方便。”

    “但是她坚持你每天都要去?”琪琪问。

    “她没有坚持。”

    “那么你埋怨什么?”

    “琪琪,”唐说,“我自己会跑去见她,因为我不放心她,她不是那种会照顾自己的人,没有人制止她,她会跪在地下哭到天亮,她吓坏我。她渐渐变成了我的负担。我可不要这样的担子,我的功课很忙,放学之后,我希望看到的是张笑脸与一锅热汤——要求并不高吧?甚至不是每天的。”

    “你有与她谈过吗?”

    “我谈过了。”

    “怎么样?”

    “我得到了我的笑与热汤。”唐说,“勉强的笑,汤里要是有字母的话,拼出来的是‘血地狱!是你逼我的!’”唐耸耸肩。

    “你打算如何?”琪琪问。

    “离开。”

    “你喜欢她的,是不是?”

    “当然我喜欢,我不想再陷下去,我不要再更喜欢她了,爱一个人是这么吃力,我很自私,我不希望有太多的爱情飞来飞去。女人都一样——我的要求并不高,将来娶妻子,只要不是妓女舞女,只要我不讨厌她——你知道我是不讨厌任何女人的。”唐干笑数声。

    “你要我做什么?”琪琪说。

    “叫她出去。”唐说,“她连上学也不大去了,整天在那阁楼里等我回去,我如果不回去便像犯了罪似的。叫她出去玩玩,到处走走,到公园去,到画展去,像以前一样,我起码要找她三两次才见得到她。甚至到唐人街搓麻将去,不要专门等我为我,我受不了。”

    琪琪低下头。

    “很多人会说我是个神经病,这么好的福气,”唐说,“但是我不想被缠住,我借家豪的床躺一躺,我好久没睡好了。”他走上了楼。

    我在骂:傻瓜!傻瓜!多少人在等这样真挚的感情!蠢汉!我哽咽住了,眼泪流了下来。

    琪琪走到厨房来,她说:“看来两个人是势必要分手的了。”

    我擦干了眼泪。

    琪琪倒一杯牛奶坐在我对面,她看我一眼。

    “男人,”她说,“如果女人天天在家等他们,他们吃定了女人。但是女人不在家,他们又怪女人不守妇道。

    我不出声。

    琪琪很少说男女间的事。

    她说:“爱是奇妙的感觉。我记得有一个念电脑的男孩子,我不爱他,他陪我去爱尔兰海,隔着岸,我们一起看成千成万的海鸥拍翼飞起,浪浩浩荡荡的奔上沙滩,风那么大,我应该缩在他怀里才是。但是我没有,硬着心肠站得笔挺,连手都不给他拉一下。我也可以很残酷的,因为我不爱他。”

    琪琪说:“其实唐说了那么多,是替他的良心做辩护。他应该简单的说:‘帮帮忙,我不爱她了,帮忙我扔掉她好不好?’他要说不外是这样。”

    我还是不出声。

    琪琪说:“以前在香港念中学,有一个小阿飞老是追求我,半夜打电话来约会,我怕他吵醒家人,穿着睡袍下楼去骂他,但是他蹲在楼梯口等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没听过吧?无论怎么样,男朋友我希望是自己挑的好,总有那么一点温柔在牵动着心,无论如何,闹翻了,成了仇,还是好的,因为当初在芸芸众生中,是我先看中他的,他身上有我的印记,那印记除我之外没有人看得见。你明白吗?我也说起迷迷糊糊的话来了——家豪!你为什么哭?”

    我拼命的摇头,我握住了她的手。

    琪琪说:“你看你那孩子气是益发的重了。这有什么好哭的呢?你为什么要哭?为唐与朱明吗?”

    我摇头,我呜咽的说:“为了……我们都长大了,要得到的东西都拿不到,要什么没什么,诸般的不称意,抬抬手便伤害了别人,有时候自己还不知道,大家都是这么的寂寞。我们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没有多余的日子了,却还忙着互相伤害。将来的日子是蜡,现在的日子是黄金,为什么要拿黄金去换痛苦?”

    琪琪强笑道:“瞧我们,都中了朱明的毒,说话一个个都像打灯谜似的,快别哭。一会儿,唐看见了又说你像娘们,又有得好吵了。”

    “你认为唐不怕?他是顶顶神经病的一个人,他害怕他会爱上朱明,他不愿意爱上她,因为他害怕爱会带来的痛苦,他怕他不如她,爱上她之后他就一文不值了,就因为他不爱她,他才可以控制她,否则唐也是一个最平凡最普通的男人,拜倒在她脚下的男人一定不少吧,唐要做特别的一个人,所以他要把她甩掉,好让她一辈子记得他。”

    唐冷冷的声音自我身后传过来,“家豪,你又说对了。”

    我转过头去。

    唐说:“你幸运,你没有碰到半夜起身朗诵童话故事的女人。”

    “或者她的情绪激动,或者她睡不着,需要你的安慰。”我说,“你为什么不与她一起读读那本童话?”

    他轻蔑地说:“我还没有发神经病!”

    我面色铁青的说:“你去过疯人院没有?那里的疯子都说正常人是疯子,喝醉酒的人常常说没醉。你的心是瞎的,你的心没有感觉,你是一个残废!”

    琪琪说:“你们两个人不要吵了好不好?”

    唐讥笑的说:“或者朱明认错了人,她应该与你在一起,半夜大声读‘假如你看到一个爱笑的小人儿,有着金色的头发,拒绝回答问题,你会知道他是谁。假如这发生了,告诉我,把安慰带给我,他回来了。’”

    我跌坐在沙发上,“那本书。”

    琪琪诧异的说:“是这本书嘛,这不是一本童话,家豪逼我看过,那是一本小说,叫《小王子》。”

    唐刚愎的说:“你们学问好,我没有看过,也不想看。”

    我平静地说:“你这个残废。”

    唐说:“家豪,我对你的容忍已达到最后地步了。”

    琪琪高声喝道:“你们两个同时闭嘴好不好?”

    我马上闭上嘴。我去倒了一点拔兰地,先一口喝光,再倒一点,慢慢地喝。

    唐去开了录音机,不知道是何处借来的录音带,唱着洛史超域沙哑的声音;

    “像你这样的一个人,一旦少了是难以生活的,与另外一个人……”

    琪琪连忙伸手关了,他的声音,这首歌,不过是个流行歌手,但是有无形的压力存在,我心里闷抑。

    琪琪跟我说:“家豪,看我的面子,向唐道歉。”

    “对不起。”我说。

    “没有关系。”唐轻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为那个舞女的缘故,你们心里都看不起我,我明白,但是家豪,我告诉你,刚才那首歌,我喜欢,朱明也喜欢,我们曾经一起靠在地板上,她弹吉他,我合唱。我并不是残废得像你们想象的那样,那个舞女,那是过去的事,我要努力的忘了她,但是她是一个事实,她活生生的还在做舞女,她硬是占了我生命中近七百个日子,我不是上帝,我无法把她从这世界上除去,消失,即使我把她杀了,她还是存在过的,你们就是忘不了别人的过失?”

    琪琪说:“唐,没有人提到那个舞女。”她把我手中的酒拿给唐,劝她喝下去。

    唐也是一个可怜的人,每一个人都可怜。活在边界上呵,没有不可怜的人。最可怜的是无论怎么样,第二天还是要起床的,还是要活下去的。

    我又倒了酒喝。

    琪琪勉强的笑,“喂喂,我这瓶XO已经只剩两寸了,你们省着点喝好不好?”

    唐说:“回香港去,一个晚上喝三瓶。”

    “我也想回家。”我说,“但是我没有家,我父母双亡,只有一笔银行存款,琪琪的家就是我的决,琪琪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唐又把杯子倒满了,他说:“琪琪,恭喜你得倒了一个乖儿子。”

    “我希望琪琪永远不要离开我,”我说,“我们将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全部哺母乳长大,那里就是我的家,美洲欧洲没有关系。西伯利亚也没有关系。巴黎有什么美?我请问你独自一个人踯躅在香谢丽舍,巴黎有什么美?”

    唐喝了一点酒,可爱起来,他说:“朱明一个人去巴黎十来次.信不信由你,你去问她快不快乐?”他还肯说着她,这证明他还记得她,后来就不知怎么样了。

    我记得后来他不提她,他不爱她,他也不恨她,他当她不存在,听到她的名字除了有点疲倦与烦厌之外,他没有别的感觉。

    我站起说:“我出去走走。”

    唐笑说:“琪琪,你当心,这人最近老出去走。”

    我转过头来,“也不过是走到哪里算哪里罢了,做人!”

    琪琪说道:“做人像我们,留学生,毕了业总有工作在等着我们,算是天之骄子了,再抱怨,天地不容,我们算是躺着的人,还不晓得有多少人是跪着的,站着的,人要满足现实才好,是不是?我们还要怎么样,左右不过是点儿女私情——我爱他,他不爱我。人比海底沙,何必多牵挂,看远一点,说不定有更好的在那边苦苦的等着呢,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别强求。朱明丢了唐,没什么稀奇,这种事在一个人的生命里随时会发生好几次,十多次。我们不要再谈这题目了。”

    但是我慢慢步行出去。

    是初春,天气非常的冷,晚来天欲雪,但天太冷的时候雪也落不下来,忽然之间,眼前起了鹅毛大的雪片,飞舞着,扑到我脸上,撞到我嘴里面去。

    我早知道,男女有别。但是琪琪与男人一样,没有了我,她一样生活,爱情占太少的地位。我与朱明太丰富认真的感情,被打入“傻”、“孩子病”、“神经病”一类。琪琪的理智是可歌可颂的,一点不错。我慢慢走向唐与朱明的家。

    我在附近摇一个电话上去,她马上来接的,“唐?”

    “不,”我说,“我是方家豪。”

    “呀,家豪。”

    “我可以来看你吗?”

    “我喝醉了。”

    “没关系,我也醉了。”我说。

    “那么我们俩再去喝。”她说。

    我说:“你下来。”

    我挂上了电话,走到她家门前,她已经下来了,穿着一件皮大衣,随随便便的靠着电灯柱,头发编成一条松松的辫子,就那样。皮大衣是好的,雪白的皮毛在她脸上拂来拂去,我看得出她的脸色已经足足瘦下一圈来。

    “你好吗?”我问她。

    她不说什么。

    我与她一直散步,她这里附近有一家酒馆。

    我说:“唐在我们那里。”

    “是吗?”她抬起头来,“他这个人很奇怪,不见到他会想他,但是见到了他又巴不得逃远一点。”

    “那你干脆离开他。”

    “那不行,”朱明笑,“如果他爱我,我可以马上离开他,但是他不爱我,我不能够走。”

    “你何必这么赌气呢?”

    “做人不是一口气的问题吗?一口气不上来,也就是这样了。”她灰心的说,“我很少爱一个如我爱他,也难得开头的时候他也爱我。他不必承认或是否认,我从他的眼光里看得出来。我几乎看到了他的灵魂。然后他害怕了。我没有见过这么极度自卑的人,连爱都不敢爱,他把自卑带到我身上,我没有了光彩,我连画都画不出来。”

    “你没有喝醉,你顶清醒的。”我微笑。

    她把手放在口袋里,也朝着我微笑。

    我认为我非常懂得朱明,好像自出娘胎就认识了她。但是唐却觉得她有距离。唐比较喜欢容易的事情,他爱吃罐头食物,爱看口袋画,爱喝可口可乐,他没有文化。他也爱上完床可以一脚踢开的女人。他喜欢简单的生活,这也是他的选择,但是他的生命中忽然闯进了朱明,一个艰深的填字游戏,虽然引人入胜,但是他没有本事解答,不得不马上放弃。他心里是恨朱明的,但是恨恨也忘了,到底恨也是很复杂的感情,而我早说过,唐喜欢简单的生活。

    我并不觉得朱明难了解。她很温暖,很讲理,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女人,比琪琪要像十倍的女人,虽然琪琪看上去温馨如玉,纤纤动人,但是明眼人可以知道朱明实在是个女人中的女人。她的终身目的是要找一个能够欣赏她,也被她欣赏的男人,她可没有意思要成名要做个画家,她根本不是那种人。她作画不过是为了消遣,现在可能是为了生活……大多数是为了生活。

    我们到了酒馆坐下,我为她脱下大衣,她身上穿着一件毛衣,松松的,我见唐穿过,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她穿着他的衣服,满心郁闷。就算到今天想起来,心中仍是十分的伤痛。

    朱明这么的爱他,而他故意不去爱她,只要他能够放松一下,他就可以得到她了。

    朱明很轻松的叫了酒来,我实在看不得她自在的样子,我把唐与琪琪的对白复述了一遍,我做了小人。我不应该那样做,但是我想叫她有个心理准备,或者是我妒恨唐,我想朱明快快明白,唐确确实实的不爱她。

    朱明喝了一口酒,很平静地说:“那么我搬出去好了。”

    “宿舍有空位吗?”

    “一定有的,宿舍那么贵,如今都空下来了。搬回去,可以到饭堂去吃饭,我仍做我的好画家。”她幽默的说,“我这个人,天生就得做画家,其实世人并没有征求过我的同意,我看看不错,那好,做就做吧,真是欲罢不能。下个月我开画展,你来不来看?本来我想在画册子上写:给唐——现在看起来恐怕是不必了,留给我自己好了。”

    “朱明,你几岁了?”

    “二十五。”

    “我们都不小了,剩下来的日子,我们要快快乐乐的过。”

    “谁说不是呢。”

    “你看上去并不快乐呀,朱明。”

    朱明吟道:“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我问:“这是陶渊明的吗?”

    “正是,”朱明笑一笑,“你不要以为他老是悠然看南山,每个人有每个人固执的地方,有些女人屁股往麻将桌子上一推,便不肯动了,这是最最无伤大雅的一种固执。”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我说:“在香港,有位小姐说道:丢了男朋友有啥要紧,重开锣鼓另开张,东家不打打西家。”

    “她是她,我是我。”

    “朱明,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她说:“我不是为了好处而来的,我爱唐,没想过要在他身上捞什么好处,纵然我们结了婚,我又有什么好处?我不会缠住他,你们放心。”她说着面色渐渐的变了,像是刚刚觉悟,刚刚做了一场梦醒来。——唐终于要走了。

    朱明双眼直视地说:“除非我得到他的全部,否则我一点也不要。我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或者挥之即去了,但是有一天,他要叫我回来,我不会回来。他很明白我的性格,所以无论在什么事上他总要来个先下手为强,他实在害怕了。”

    是的,唐自从离开家庭,跟一个舞女混得焦头烂额,无面目见人的时候,就对女人没了信心,所以他巴不得扼死她们,变相的出口气。他恨女人,恨他的母亲跟父亲离婚,恨她母亲死要面子,恨他的女朋友背着他与别人上床,恨那个舞女使他抬不起头来,他有太多的恨,朱明有太多的爱,朱明把所有的爱堆在唐的身上,也改变不了唐,这个世界里,谁也改变不了谁。

    “你肯离开他?”

    朱明转头跟我笑笑,“这不是肯不肯的意思,我一向不喜欢勉强别人,或是为难别人,我不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女人,我不能讨得他的欢心,我抱歉。”

    她的笑容是那么凄苦。

    “想一想,你有多少别人没有的东西。你长得漂亮,画画得漂亮,你有朋友,你不愁生活——”我说。

    “把这些都加在一起,然后把唐给我。”

    “说是这么说,但是你那么爱画……这世界上到底还有别的东西……真把唐给你,你又后悔了。”

    “或者会的,”朱明说,“但是现在我不后悔。”

    “艺术家都非过这样的生活不可吗?毫不珍惜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去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依我看,你暂时先把唐搁在一边,然后努力你的功课,将来大家见了面,也好打招呼。”

    “家豪,你怎么这样婆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最不喜欢玩帅,我并不介意我做人不潇洒,爱一个人决不潇洒,为自己留了后步的,也就不是爱,我不介意出丑,你们为什么要替我担心?”

    “你太不自爱了。”我说。

    “是吗?或许是。我从来不曾喜欢过自己,所以我渴望别人喜欢我。”

    星之碎片--三

    三

    朱明站在街角,“我的‘家’到了。”

    “我送你上去。”我说。

    “不用了。”朱明说,“家豪,谢谢你的美意。”

    我看着她上楼,她到了阁楼,把灯开亮,开了窗,向我招招,“再见。”她说。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是街上那么静,声音几乎起了回音。我低着头走了。

    那一夜我并没有睡好。一大清早,唐就来了个电话,说:“琪琪在不在?叫她到阁楼来一趟好不好?我想朱明的安眠药片服多了。”他的声音并不慌张。

    “为什么不送院?”我急问。

    “早洗了胃出来了。”唐冷淡的说。

    我与琪琪同时赶到他们住的地方。朱明并没有躺在床上,她挨窗口坐着,唐在收拾东西,两个人都穿着厚厚的毛衣,随时预备走的样。

    他们崩了,再也没有办法和好了,我算一算那时间,自圣诞前后,到现在,连春天都还没过完,才两个多三个月。唐瘦削的脸板得很紧,薄薄的嘴唇闭成一条线。

    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是不怕女人玩这套把戏的,真正为我差点死掉的人还有呢,别说是几颗安眠药片……不过是想折腾我,可是连带你自己也不好受。我不会是你第一个男朋友,也不会是最后的一个,是不是?”

    琪琪跑去按住他:“别多说了,够了。”

    从这几句话来听,唐对朱明不是没有好感的,至少他恨她。要叫一个人恨了也并不容易。比叫一个人爱一样的难。

    以前有个女同学喝醉,我去扶她,她碧绿的眼珠子瞪着我看很久,然后痛哭失声,嚷道:“没有人爱我——甚至没有人恨我!”这话也不是讲得没有道理的。

    我问:“你们两个人同时搬走?”

    朱明说:“我先走。我不管别人了。”

    琪琪说:“我看一切没问题了,家豪,我们走吧。”琪琪这样子做也是对的,到底这是他们家的事,我们怎么管得了那么多,帮了这个帮不了那个,说不定他们转头又要好了,反而跟我们疏远。

    下得楼来,我有点迷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琪琪替我拉拉围巾,她顺口问:“你看他们是闹别扭呢,还是——”我说:“我看是没有希望了。”

    琪琪说:“唐这个人也奇怪,可以跟一个舞女同居两年,弄得几乎身败名裂,却不能容忍朱明。”

    “滑稽是不是?生命本来是最最滑稽的。”我说。

    “我想朱明很快会没事的,我不欣赏她的作风,我觉得她又固执又邋遢,真的,她要是让一让唐,你知道唐,一个幼稚园园长就可以把他摆平了……但是……”琪琪说话也一截截地,“朱明的脸,开头是觉得略嫌平板的脸,后来是觉得十分明媚,我不懂形容,她有一张很经看的脸,还有那双眼睛,真是恩怨分明,七情六欲都写在上面。”

    看久了令人害怕的,一个孩子那样的眼睛,带审判性的。

    他们并没有和好,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夏天几乎要完,他们也跟着完了。

    唐现在与一个离过婚的外国女人来往。他觉得很舒服很平和,他绝口不提朱明。夏天的时候,我把功课告一个段落,打算休息一两个月。有一天经过朱明的宿舍,我去找她,广播下来,她不见人。打电话上去,接的人说朱明并不在那里住了,我问:“现在朱明住什么地方?”

    “小溪路——你等一等,”那个女孩子去查了很久,“小溪路十号。”

    “谢谢你。”

    我很不放心。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亲戚在此地,但是看上去她是很孤寂的。我开车到小溪路去,找了很久很久,才看见一排那种湿气很重的旧房子,房租想必是很便宜的,但是怎么能够住得舒服呢?朱明家庭的环境应该不会差,否则的话她穿不起银狐裘。

    我按铃,没有人来开门。

    我坐在她家门口,家门口信箱有几封中文信,有两只空牛奶瓶子。我打算等她回来,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深夜不回来,难道我就坐到深夜吗?

    我把她的信都拾起来,都是写自一个地址的。看样子是回邮地址,是她父母寄来的信,我心中责怪着朱明,再忙再贪玩,也不该把父母的信扔在一角,她把儿女私情看得太重要,天生一副情痴的性格。

    我靠在树边等,树叶很茂盛,碧绿的、大块大张的,被风吹得拂过来翻过去。夏天要过去了。时间过得这么快,我们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再回来。是呀,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明年谁住这里就没人知道了,人事改得这么快,烟月又从何得知呢?太累了,我靠在门框上,累得人真想睡一觉。说不定陪朱明回来的男人会揍我一顿,我凭什么坐在这里等她?

    但是朱明回来了。

    她叫醒我:“家豪,家豪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她抱着一个大篮子,篮子里一大堆衣物。她到自动洗衣店去洗衣服了,我看见她的脸,真是吓一大跳。她真的瘦,这时候走在草地上。她整个人是那么憔悴。

    我替她抱好衣服,她说:“唉,生活真是沮丧。”

    我心痛的责备她,“真的,对你这种人来说,生活真是负担,你不顾吃,不顾住,不顾父母亲戚朋友,你就为虚无缥缈的爱情而活的,是不是?”

    “你都不原谅我。”她疲乏的笑一笑。

    她开门进去。我跟着进去。

    “你等了多久?”她问我。

    “那不重要。”我打量着屋子。奇怪,屋子打扫得很干净。她不是一个脏女孩子,她只是随便,她对什么都随便也好了,偏偏又对唐这么认真。

    “星星的碎片。画好了没有?”我问。

    “还没有开始,我现在画‘一是寂寞的数字”’

    “还没有找到男朋友?”我问。

    “我再也找不到了。”她低下头,把洗完烘干的衣服一件件地折叠好。

    “你一个人住这里?”我问。

    “是的。”朱明答。

    “那不好,没人照顾。”

    “我不在乎。”她的眼睛是定定的,以前我曾经见过的是双宝光灿烂的眸子,我真忍不住了。

    “你吃得好吗?”我直问。

    “我不知道。”她把衣服搁在一边,她哭泣起来,“我是这么的伤心。下次你见到唐,你跟他说,叫他把我的心与灵魂还给我吧。”

    我捧起她的头,她缓缓的哭泣着,她已经没有那种胖的感觉,她在渐渐崩溃中。多久了?太久了,她只不过认识唐三个多月而已,现在分手将近一倍的时间,她还没有忘记,她是故意不要忘记的吧?

    我轻声而残忍地说:“唐,他根本会说没见过你所要的那两件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为人。”

    她用裙子蒙着头,一直哭,我心里很难过。

    “你这样子下去,怎么办呢,好久没上学了?”我说。

    她点点头。

    “要开除的,你去上学,我天天陪你吃晚饭好不好?我去接你放学,”我问她,“好不好P”

    “琪琪不喜欢我。”她呜咽的说。

    “那是不对的,她当然喜欢你,我一个人来陪你,那总行了吧?你总得振作起来,你父母生了你,养了你那么大,你自己又挣扎着活了那么久,总不见得都是为了这一次短短的恋爱吧?”

    “我天天等他回心转意,我天天等。”她发了一身的汗,哽咽低声的告诉我,像是梦中被惊醒了,一时弄不清楚。

    “这些日子,我不敢出去,我在等。”她哭。

    “明天我来,我接你出去上课,你听明白没有?”

    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尽是哭,一个孩子似的蟋伏在地上缓缓的哭,好像已经哭了很久,又像很久没哭,整个人痴痴呆呆的,我真怕她呕出病来。

    “别气了,事情都过去好久了,你净想,越想越玄,来,我们吃饭去。”我拉她的手。

    朱明缩回了手,还是哭,“我不想吃。”

    我到浴室去取了毛巾,开一开热水龙头,居然有热水,我替她洗了一个脸。她的长发牵牵绊绊的垂在肩上,我见桌上有一把大梳子,便拿来替她梳通一下,弄得满头大汗,那头发都打结了。

    我说:“你洗一个澡,我们找个地方洗头去,你看好不好?”

    “我自己洗。”

    “好,那么你自己洗,你到浴室去,别把门锁上,知道吗?洗干净了我们吃点东西。”

    我不放心她,不是没有理由的,当她进人浴室之后,我翻她的抽屉,第一格便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副注射器。我看了很久,又把抽屉恢复原状。怎么跟她说呢?不是这么简单的。如今她的心情如一只受了伤的野兽,什么事情都难以说明白。我不知道她注射的是哪一种药,我只不过是她的普通朋友,我怎么开口呢?劝她,她是一定不听的了,骂她,也骂不进去,她连父母的信都拒绝看,那还怎么办?我默默地坐在书桌前。

    室内的温度很低很湿,我把暖炉开大了一点。

    我坐在那里想,我可以救护她,至少救她的身体,天天早上陪她上学去,天天晚上接她回来,陪她吃饭。我认识她,我不能见死不救,她不是那一种哭哭就会好的女子,但是琪琪,焕琪会怎么想?

    朱明自浴室里出来,脸似金纸,但是一双眼睛却不那么呆了,她甚至问我要喝什么。

    “我们出去喝一点热汤。”我又重说了一次。

    她这次没有反对,她换了长袖子的衬衫与牛仔裤。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对唐倾倒如此。我衣服的袖子湿了一大片,都是她的眼泪。

    她很虚弱,不过是因为肚子饿的原因。我让她喝一大碗罗宋汤,她也喝下去了,又让她吃面包,她也吃了。

    我不敢提药品的事,假装不知道。我说:“明天我一早来,八点半接你去上课。”她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去。”

    “没有关系,反正我要去上学的,大家一起很方便,然后我接你放学,也很方便,饭也是要吃的,你家有厨房,我煮海南鸡饭给你吃。”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明天一定去上课。”朱明说。

    我说:“我不止是要你明天去,我要你天天去,接触人,接触事,把不愉快的过去完全忘记。你是喜欢看《小王子》的人,小王子说过: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忧伤。的确你是爱他,很好,我们都知道,可是你也得爱自己,这一下子回去,你把信都回了,你父母的信。”

    “是的。”她说。

    她的唇微微颤抖,她六神无主,灵魂像是出了窍。是的,我暗自叹一口气,或者是唐把她的心与灵魂都收起来了;不知道搁在哪个抽屉里,忘了。他一向是个善忘的人,除非那件事那个人对他有切身的利害关系。

    我送她回家,看着她把家信拆开了,看着她茫然的坐着,不知从何下笔。

    我对她说:“谈恋爱不是玩死亡游戏,你要先把父母兄弟亲戚朋友以及你自己放在主要的位置上,你这样子闹情绪,大家都不好过,说不定你妈妈已经担心坏了,她又做错了什么?你要她连带受这种罪?她又不是可以帮你把唐往屋子里拉,你真糊涂。”朱明呆呆的坐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过了很久,她才说:“不知怎么,人家提到他的名字,我心里总是痛的。”

    我笑道:“这倒没有关系,我有个小妹妹,她喜欢大卫宝儿,哪提到洋名她都心痛,但是她照样念书上学约会,有空的时候捧着照片呻吟一番,你照她的例子学不错。”

    朱明说:“家豪真会说笑话。”

    “我可没有说谎,若干年后,她长大了,开始看真正的小说,听真正的音乐,她会否认喜欢过大卫宝儿。”我说,“做人根本是痛苦的,成长也是痛苦的,有些人不敏感,他们的痛苦略少一点——也不见得,舞女往往最喜欢为情自杀,其实她们并不重视感情,你是与众不同的,朱明,你有你本身的存在价值。”

    我说:“朱明,你可以开你的画展,卖你的画,你们学院里三百多个人,有几个做得到?若是别的学生,早开除了!因为你是朱明,他们让你请这么长的病假。”

    “家豪,你真会说话。”

    我微笑,“画家都是寂寞的。艺术家都是寂寞的,比起梵高来,你要好得多吧?”

    朱明笑了。

    “这才对呢。”我说,“成日价愁眉苦脸的,为什么?”

    我要她睡,问她有没有安眠药,她说有,我逼她用热牛奶吞了半片。我替她把厨房里的东西洗净之后,也不替她关灯,就走了。她睡得很好。

    回到家中,琪琪在看书。她冰清玉洁的抬起头来,齐耳的短发漆黑乌亮。她的眸子如一汉水般,她冷冷的问:“这么晚才回来?这里可没舞厅啊?”

    我赔着笑,把朱明的事情告诉她。

    琪琪诧异的说:“怎么?还没好?这事可不能让唐知道,不然他会乐得疯掉。怎么会这么严重呢?恐怕是她关在屋子里,自说自话久了,一时看不开可也有的。”

    “你不反对我去照顾她吧?”

    琪琪冷冷的笑,“我一向尊重人,何况是你,家豪。

    “我明白的,我懂得。”

    琪琪说:“各人的性格不一样,我是比她坚强得多了,到底她是念艺术的,麻烦就是出在这里,拜伦的故事看多了,就学起蓝勃夫人来了,但是唐又是哪一家的拜伦?”

    我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

    “不,”琪琪说,“我看你,可是最最客观的眼光来看,我不会令你失望,你也不会令我失望。

    “不,我不会。”我低声说。

    “那就行了。”琪琪说,“爱情原是锦上添花的事,男女互相为对方倾倒,糊里糊涂那么一刻两刻时分,便视为爱情,等到看清楚之后,不外是那么一回事,双方可以容忍的,便相处下来,不能够的,便立刻分开。”

    琪琪说:“我们这一班人,也算是天之骄子了,闲杂世务一切不通,跑来过这种太平日子,做个大学生,还要怎么样呢?那些跟我们一样年纪的,或是要负担家庭,或是要拖大带小,或是穷困得很,一辈子没出过家门,做人总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才好。朱明什么都有,不见得没有追求她的男人,只是人家送上门去,她便不要了,唐要是苦苦追求她,说不定给她骂个贼死,我想她的性格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恍惚听见朱明在哭,仿佛她在悄声说.“我……一直在等。”

    我实在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做好了早餐,留一份在烤箱里给琪琪,她要等十一点才有课,然后就连忙做两只热狗,开车到朱明的家。我拼命的敲门,她来开门,已经梳洗好了,我松口气,到底还是个理智的人。

    我说:‘“我帮你做菜,把这两个热狗吃下去,当早餐。”

    “家豪,”她拉住我,“一切都谢谢你,我会自己去上学的,你看我,我不是起来了吗?”

    “找还是送你到学校的好。”我问,“昨夜睡得好吗?”

    “做了一个梦,梦见唐叫我回去。”

    我看她一眼,“我还是送你的好。”

    她坐在我身边,我临开车的时候看她一眼,这么的苍白,这么的美丽。是她自己紧紧地把自己陷死了,缚住在一种这样恶劣的情绪里。

    “到了学校你会好得多。”

    “很久没有上学了,同学会以为我是怪客。”

    “你那班同学很好,真的,”我想起有一次在戏院门口看见过这一小群人,“你跟他们去走走也罢。”

    “有时候……根本不想动。”

    “你要多出来走走,像以前那样,懂吗?”

    她不出声,车子到了她学校,我看她走进校园里,才把车子开走,这一天她上学到下午三点。我在两点三刻保收拾工作以便去准时接她,免得她等。以前我都是做得很晚的,但是我觉得我的研究很有进步,不需要太赶紧做出来。

    车子到了她学校,我才发觉我很久没有等人了,琪琪是不用等的,她约了人一定会到,一定不失约,这是她的美德,我十分欣赏,我相信朱明也不会迟到的,但是她几时会从校门口出现,那就不知道了,何况我也不知道她告诉我的时间有没有错。我忽然手上冒起汗来,我等到三点半,她还没有出来,我开始着急了,我下了车子等,然后我终于远远看到了她,她是这么的瘦,好像整个人失去了一半,那一夜在同学会,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胖得几乎有点凶悍。

    我希望终于有一天,当我们提到唐的名字时,朱明会诧异怎么她从前爱过一个这么样的人。我情愿看见一个残忍的女人,也胜过现在的朱明。

    我扬手叫:“朱明!”

    她看见我了,有点感动,马上走了过来。

    “你真的来了?”

    “这还值得假吗?”我笑问,“我们去吃东西。”

    “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撑死你。”

    她又笑了,是那种无可奈何的笑。尽管在这种心情之下,她笑得还是比琪琪要多。

    到了她的家,我建议她搬回宿舍,她立意不肯,我只好作罢,我看着她慢慢的梳着头发,她的卷发又好像恢复了生气。她的头发一直垂至腰间,我心念一动,《圣经》里有说到玛莉亚用长卷发替耶稣以香膏抹脚的事,就是这样的一头黑发吧?

    “你多久没剪头发了?”我问。

    “偶然也修一修,最近好像不大长,越修越短。”

    “漂亮的头发。”我说。

    “谢谢你,家豪,但是比不上你漂亮的心。”

    我的脸忽然红了。

    我从来未曾看到过自己脸红,想来一定是很尴尬的,我只好到厨房去做菜煮饭。

    朱明在一边说:“真没想到你这样能帮着干家务。”

    我笑笑。她错了,每个人都很会做,只除了她。她这些年来在外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活得像一只蝴蝶。

    朱明的生活没有时间表,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便拿起面包吃,很少男人肯接受这样的女人。我是把她当艺术家,艺术家没有一点毛病那是不行的。

    我陪她吃了饭,看她画了一小时的画,嘱咐她早早休息,她便上床睡了,我仍然替她开着一盏小小的灯。

    回到家时,琪琪睡了。

    我独自坐在客厅良久,也不做什么,只抽了一支烟,便睡了。其实我应该把事情从头到尾的好好的想一想,但是我没去想,是故意不去想,想明白了也没有什么好处。

    我叹一口气。

    日子好像比往日快了十倍速度,忽然之间,我要负起这么大的责任,早上得开车去接朱明上学,下午接她放学,要看着她的精神慢慢地进步起来,稍后还得劝她放弃麻醉药。

    琪琪一直沉默着,这一两个礼拜里我很少看到琪琪,我们并没有睡同一间房间。我回家的时候,往往是十一二点,她睡得很早。

    一日唐来了,那么晚还在客厅里看电视,他看我一眼。

    我还没有开口,他先说的:“听说你天天与朱明在一起?”眼睛睁得老大。

    “你是怎么听说的?”我希望他见过朱明,心病还需心药医。他是朱明的心药。

    “琪琪说的,她非常不满。”

    我默然。

    星之碎片--四

    四

    “你真的想清楚了?”唐问,“朱明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你是迟早会晓得的,琪琪到底是你的未婚妻,你想清楚了没有?她对你已经够容忍的了。”

    “唐,”我说,“琪琪与朱明皆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人,甚至是我方家豪,也不是那么龌龊的,你想清楚一点。”

    唐冷笑一声,“你自己假撇清也罢了,别替女人辩护,女人,女人都是那个样子的。”

    我看着他,“你受了刺激,对女人抱有畸型的意见。”

    “你不相信?等到琪琪开口的时候,你就来不及了。”唐冷笑道。

    “琪琪不是那样的人。”我说。

    “琪琪除非不是人,否则她不肯让未婚夫去陪别的女人,你想想有没有道理。”

    我沉默了。我当然希望琪琪可以做一个超人,可以允许我去陪其他的女人吃饭玩耍,但事实是否这样呢?

    唐说:“你当心朱明,她天生有一种倚赖性,她喜欢缠人,要她结婚生子呢,她又不肯负那个责任,她需要一个爱的奴隶。”他冷笑,“谁也办不到。”

    他边说边穿大衣,戴手套,预备走了。

    我送他出门,下锁,然后回房间,琪琪坐在我的房间里,穿着很整齐。

    我一怔,想起唐的话,马上赔笑脸,“琪琪,你还没有睡吗?”问了可也是白问。

    她把头微微的侧过来,我看到她雪白的脸,雪白的下巴,那种微微的苍白,更显出她气质的高责,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隔了很久,她又动了动身体。

    我问:“琪琪,你有话与我说吗?”

    “有。”她答,“我很久没有看到你了,也很久没与你说话了,我想看看你,想与你说几句话。”

    我当然听得出她话中的讽刺,我有点失望,琪琪竟也不能例外,琪琪原来也是一个女人,纵然她的外表那么高超,一肚子的学问,原来她也是一个女人,有着女人一切的缺点,我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多多少少有一点。

    我说:“我知道你要讲些什么。”

    “是吗?你办得到吗?”

    “朱明现在非常需要我们的帮助。”我说。

    “我不知道原来你是做慈善事业的。”

    她的口气像极了一个人,像唐,到底是表兄妹呢,我惊讶的看着琪琪,怎么到如今我才看清楚她这一面?这是我的错,我把她估计过高,因此她不得不装成比别人高的模样,现在我又逼得她原形毕露,我有内疚。

    “这样吧,”我说,“我听你的话,我不再单独去找别的女人,好不好?虽然你误解了我的心意,我避开这种嫌疑就是了,一个订了婚的男人是不可以有这种自由的。”我闷闷的说。

    琪琪看我一眼,脸上并没有喜悦的神色,她站起来,回自己的房间去了。琪琪永远这么冷淡,即使是刚才,她也像在警告一个放肆的孩子,略为说他几句,好叫他觉悟,她永远不吃醋,永远不哭诉,男女之间的把戏她不屑玩,就算我悔过认错,她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一副严母的样子,她不会露一点点的真感情。

    我多么希望刚才琪琪可以与我大吵一顿,然后破涕为笑,拥抱我,我多么希望有这一天。

    注定我要失望,琪琪不是那种人。

    我闷闷的睡了,不知道怎么向朱明解释才好。这世界上哪个人不是泥菩萨过江,她必需要原谅我。

    第二天起床,我与琪仅一起吃早餐,她在看早报,神情镇静,好像昨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说:“我送你上学去吧。”

    “不用,我上午没课。”她答道。

    “那么我自己去了。”

    “你答应过的事,记得要做才好。”

    “知道了。”我看她一眼。

    琪琪的脸上仍然没有笑容。我叹一口气。

    我仍然把车子开到朱明的家去。不是因为我是一个讲义气的人,更不是因为我内疚,而是因为我对她尚有留恋。

    就是这样,因为人都是自私的。

    朱明站在门口等我。这些日子来,她从来没提过琪琪。她不过问我如何天天抽出时间来陪她,她不管,她也很自私,她只要我陪她,她就满足了。我对她真的有这么重要?如果我对她说,我不能再见她了,她会有什么反应?

    她上车,一边说:“今天你迟了十分钟,我几乎以为你永远不会来了。”

    我转头看着她,她眸子是澄清的,她在微笑,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朱明,以后我不再来接你了,你应该可以自己上学了。”

    朱明怔了一怔,并不问“为什么”,她只说:“是”

    她没有哭,没有激动,她只说“是”。她的反应几乎有点像琪琪那么冷淡。我心里想:我原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是我送上门去要替她服务的,她可没稀罕过,为她引起我与琪琪间的不愉快,太不值得了,应该适可而止。

    我们一路上没有说话,到了她校门口,我说:“再见,朱明,好好保重自己。”

    她默默的点头,下了车。

    就是那样。

    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我永远不会像唐那样,使女孩子为他要生要死,唐有那种魅力,我没有,我应该满足于现况,我有琪琪应当知足,我不该叫琪琪不安。

    这是一种什么心理?难道我还希望朱明爱上我?不是不是,我希望朱明多多少少表示有点失望。

    ——“啊,你不能来了。”但是她没有露出半丝意外。

    她抽屉里的注射器……我还没有弄清楚那是什么事,就是这样,我半途而废了,谁也没有遗憾。真是的。

    我仍然回实验室,东张西望,一个上午才看了一份报纸,中午时分,吃了客三文治,肚子还有点饿,再喝一个汤,不知道朱明中午吃了些什么,她最拿手自暴自弃,什么都不吃。算了,她不是孩子,吃什么关我什么事,一个人最大的毛病是要做救世主的模样。

    琪琪呢?她中午又吃什么?

    她太能照顾自己了。

    我终于打了一个电话给琪琪,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她一定是出了门,上学去了。刚要挂上,琪琪的声音“喂喂”地传了过来,我连忙问:“你在哪里?”她说:“刚出门,听见电话铃响,于是又折转来听电话,有什么事?”

    “你中午吃了什么?”我问。

    “到学校再吃,你不知道我一向不在家吃午饭的?”

    “我不知道。吃多一点,要保重身体。”我无聊的说。

    “好。”琪琪挂了电话。

    原来她并不在家做午餐,我这些日子来都不知道。有很多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琪琪的心事也是我不知道的。

    下午更没有存在的价值,没有人真正的需要我,过去一两个月来,看着朱明渐渐振作起来,我有种兴奋,仿佛我挽救了朱明,现在想来,就算没有我,她还是会恢复的,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伤口。

    回家吧,我想,买菜等琪琪回来,今天我们吃海南鸡饭。

    我收拾杂物,锁好抽屉,便出实验室,走到旋转门一推,便看到朱明站在那里。

    我吓一大跳,以为是眼花看错了,但是那人的确是朱明,她的长发垂在腰间,扣着的发夹不知如何松开了,天气转暖了许多,但是她还是穿着那件羊毛衫,她怔怔的抬着头看我们实验室的窗口。

    我扬声叫她;“朱明?”

    她一转头看见了我,她想走,但是又站住了。

    “你来找人?”’我问,“是不是?”

    她还是怔怔的看着我,神色又是钝钝的,我抓住她摇了摇,“中午吃什么?”我问。她没有回答。

    “你找谁?”我问,“你是找我吗?”

    她点点头。

    我问:“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又吃了什么药?”

    她低下头不响。我知道有许多时候服食药品之后会引起这种沉默与迟钝,找心痛得很,觉得她太不自爱,我走了才半天她就逃学,而且这样傻气的出现在我面前,叫我怎么办才好?

    我说:“朱明,你听我的,你跟着我走好不好?”

    她点点头。

    我说:“我现在去买菜,回家煮饭,琪琪一会儿会回来的,你到我们那里休息一下。”

    朱明还是点点头,我把她扶上车子,一路开到超级市场去,我把她留在车子内,匆匆忙忙地买了一点作料,看见冰琪淋,又买了一个冰琪淋给朱明,出来的时候,发觉她没有渴睡,她神色呆滞地看着路上,头靠在玻璃窗上。

    我把冰琪淋递给她,她拿起来吃一口,对我笑一笑。

    我把车子开到家,她自己下了车,我用锁匙开门,请她进去。

    我说:“来,让我看看你。”

    天气已经相当温暖了,她还穿得那么厚,她应该换季了,但是我怎么对她说呢?这个时候,我不是不觉得朱明有点幼稚的。她需要的是一个保姆,日日夜夜的看顾她。

    这话讲得不公平,她需要的是朋友。琪琪如果愿意做她的朋友,朱明可以天天到我们这里来,她可以在我们这里看电视,听电话,吃饭,画画,我不介意。希望琪琪也不要介意。

    还有什么人能够介意呢?朱明现在……等于一个残废的人。我心中如压着一块铅。

    当我把鸡与饭送进烤箱的时候,朱明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替她脱了鞋子与羊毛袜,开一只窗子,又设法脱下她的羊毛衣,一起塞进洗衣机里。她穿着牛仔裤与衬衫睡得很稳定。

    今天早上才好好的一个人,现在又变得这么糊涂,由此可知她心中还是有鬼。

    我到楼上去拿点给她盖的东西,但是听见门响,琪殡回来了。

    琪琪站在大门口,薄薄的嘴唇闭得很紧,她抬头看着我,眼睛是愤怒的。

    “琪琪!”我解释,“这件事……她来实验室找我,她身体有点不大好!”我受了琪琪一脸霜的影响,忽然冷静起来,说道:“我觉得她需要我的照顾,我现在不能撒手不管,我已洗湿了头,必需看她振作起来。”

    琪琪蹬蹬蹬的跑上楼去。

    我连在她身后,她忽然站住转身,我几乎撞在她身上。

    琪琪问我:“你想清楚了?”

    我看着她:“琪琪,你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你何必悲天悯人的耍这许多花枪?干脆说你已经爱上了她,不就完了?”

    我爱上了朱明,不不,我拉住琪琪,“你误会了。”

    她不耐烦的说:“我不想吵架,我是最最不喜欢吵架的,你放开我,我收拾东西搬走好了,你们的事我管不了。”

    “你真的不听解释?”

    “我还听什么?这是不是我的家?”她也提高了声音,“我一回来便看见这个女人躺在我的沙发上,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她的声音是严厉的、尖锐的。琪琪终于失态了,“你要看两个女人为你争风喝醋?对不起,我先办不到,我让你们好了。”

    我还想分辩,朱明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转头,她已经醒了,她软弱疲倦的说:“谢谢你们,我要走了。”她看一看琪琪,“我喜欢这里,以前唐常常向我提起你们的屋子,常常有食物,有朋友,所以我今天来看看,谢谢你们,我要走了。”

    我看琪琪一眼,朱明走到大门口。

    我追上去,“你的衣服我替你洗了。”我脱下身上的薄毛衣给她。

    她说:“天气已经热了,不用。家豪,真……感激你。”

    我说:“吃了饭再走吧。”

    “不。”她说,“我不能天天在你们家吃饭。”她笑一笑转身拉开门就走了,她的长发一直飘着。

    我看着她走了,我没有追上去。等到她在街角转弯上消失了,我才关了门。

    烤箱中传出香味,鸡饭煮好了。

    我把食物端出来,琪琪默默在一边帮忙,我们坐下来静静的吃,然后悄悄的收拾好,我坐在客厅里看报纸。很久很久我没有回来看报纸了,通常这种时间我在为朱明煮东西吃。

    当然这种行为是不可饶恕的,我是个订了婚的人,琪琪几乎是个十全十美的女子,有什么道理我会去追朱明?她走了也只好让她走。我怀疑我是否真有点爱她,我如果还没有订婚,是否会得追求她。

    这些都是不能想的了。

    琪琪坐在我身边。叫她道歉是不可能的事,况且她也没有错,凡是女人都会在这种情况下发脾气。

    “琪琪,”我说,“你可不可以跟我去散散步?”

    她点头。

    我们走到公园,树叶嫩绿,已经出得十分整齐了。我说:“这些叶子一下子会变得巴掌大,遮得到处都是影子,年年如此。”

    琪琪点点头。

    我说:“琪琪,我们回去吧。回香港家去,我忽然想亲戚朋友了。”

    琪琪隔了很久才说:“毕了业就可以回去了。”

    是的,现在是要紧关头,连度假都不可能。但是我相信换了朱明,她会扔下所有的东西陪唐回家去,她欠他的甚多。

    我说:“明天,明天我们去吃饭跳舞,很久没有去玩玩,闷得很。”

    “好的。”琪琪平静的说。她没有笑。

    她永远是不笑的,从来不笑,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博得她开怀。

    我想这是过分苛求了,我拉着琪琪的手,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戴手套,但却有种戴手套的感觉。

    那夜我睡得十分不好。

    我真的没有再去看朱明。我对演琪的认识不够,以致那天使她尴尬,非常不好过。或者唐是对的,永远不要在这方面把任何女人估计过高。

    直到春天差不多过去,唐带来了消息。

    他说:“你倒是回头回得快,与朱明混一阵,又回到琪琪身边。”他一边笑,一派局外人的样子,好像与朱明是陌路人,根本不认识她。

    我说:“我与朱明,不过是普通的好朋友。”

    “算了,别否认了,谁不知道朱明为你已经罢课被开除?”唐说。

    “什么?”我瞪着他。

    “朱明现在住西区,不上学不画画,幸亏你早日扔了她,不然的话可累了。”

    搬了?我发呆,那层小小湿湿的房子,她不住那里了?她搬去西区?她现在可好?能否照顾自己?一千一百个问题,我的脸罩上了灰色。

    琪琪也听到唐的话,但是她的眼睛落在别处,装作没听见,我不知道,原来琪琪也懂得来这一套,我觉得这世界上的人都这么的虚伪。

    我自己的表情也一定非常暧昧,我没有说话,唐仿佛很愉快,他的女朋友还是那个外国离婚妇人,他与她相处得很好。

    朱明还有什么朋友呢?我想起她父母寄来的家信,恐怕又一叠叠的落在门口吧,她有没有再回复?她不再上学了,连同学也失去了呢。

    我说:“如果我是风流种子,我一定对我所有的女朋友负责。以前的女朋友沦落了,那多没有面子,人家会说,看,那女的那么落魄,以前是某人的女朋友哪。”

    琪琪说:“怎么管得了那么多。”

    “一个男人要负责任,不负责任的男人是下等男人。”

    “要做一个上等人原本是很难的。”她看我一眼。

    我想帮助朱明也没有帮助成功,我是一个坏朋友,我也不是一个上等人。

    琪琪说:“无论怎么样,一个人借故堕落总是不值得原谅的,越是没有人爱,越要爱自己。”

    她不原谅朱明,我也不原谅朱明。事情隔那么久了,她凭什么还要荒废学业,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她有什么苦衷?

    我老是记得第一次看见她,她像个小泼皮那么活泼动人,浑身是劲,那令人一见难忘的好身材,那一头长发,人人都知道她是艺术学院的高材生,她现在成了什么?

    第二天我到了朱明以前住的那房子去看看。朱明当然已经搬走了,有一个孩子在那里骑脚踏车,门口的树早已成荫,我穿着一件单衣在门口踱步,冬天早已过去了,第二个冬天快要来了,但是朱明给我的印象永远是冬天,她圆滚滚的身子里在厚毛衣中,一条长长的围巾。她是适合冬天的。

    在这几个月里她搬了好几次家,从宿舍搬出来与唐合住,再搬到这层小房子来,再搬到西区去。但是西区住满了嬉皮士与黑人,是个很脏乱的地方,她是一个艺术家,但却还不失是个天真可爱洁净的人,她应该好好的忘记唐,好好的活下去。

    她到底有没有忘记唐呢?有还是没有?

    她又有没有忘记我呢?

    我惆怅的在她门口站了半日,才颓然开车回家。琪琪煮了饭在等我,我们除了吃饭时间很少见面,谁说吃饭不是最重要的事?

    琪琪以前与我无所不谈,现在我们什么也不能谈,我总是不能够原谅她那次把朱明轰出去。她处处都表现得那么超逸,使人难以相信她居然会跟一般的女人一模一样。她也一般的不能容物容人。

    如果我知道她经不起考验,我根本不会考验她,把朱明带回去受窘干什么?

    或许她爱我。但她从来不说,从未表现给我知道。我益发感觉我是她的附属。

    琪琪,只要对我笑一笑,不要太骄傲,只要转过头来笑一笑,告诉我你是爱我的。这么些日子,我们在一起,我渴望的是什么,她应该知道,我赚了钱希望她一起用,我有快乐希望她一起开心,但是这些日子了,琪琪永远还是她自己,她硬是用保护膜把她自己围了起来,任何人碰不进去。

    琪琪。

    她在学校里有朋友,在外面有未婚夫,我们都是点缀她生命的人。朱明不一样,朱明是乐意去帮助别人发热发光的,可惜的是她竟没有碰到一个好的对象。

    朱明呜咽的诉说她失落的爱,她为唐付出太多太多,也许只是为了他不爱她,她追求着虚无缥缈的感情生活。真正的感情恐怕只是像一般夫妻的生活。妻子拉住丈夫的心不外是为了饭票,而不是炽热的心。

    我必需要停止想念朱明,必需要停止将朱明与琪琪做比较。世界上没有两个人是一样的。自实验室出来,我开始到处游荡,有时候到酒馆去喝一杯啤酒,有时候去打弹子,总是不想回家,以前我不是这样的,以前我总是回去看书或是看电视,陪琪琪说话,但是我怕见到她,我在躲她,我觉得与她在一起没话可说,她是一块亘古不化的冰。

    琪琪是少有的聪明人,她当然感觉到了。

    有一天她有意与我谈论这个问题,不过她是不吵架的。她一贯是那么冷静,她说:“我们的感情日走下坡,如果为了责任问题,我们大可不必继续下去。”她说得是这么漂亮,一派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很是震惊,这么严重的事被她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出来,我不惯。我问:“你要解除婚约?”

    她说:“你对我的感情已经死了,拖下去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要叫我等你复苏?”

    “我对你的感情死了?凭良心说一句,琪琪,你对我的感情根本没有生存过。”

    “我们别吵架。”她马上说。

    “我也不想吵架,我很明白你是一切讲究优雅的人。”

    我想起朱明,她伏在地下,整个人埋在膝盖里,哭得天昏地暗,她可没有介意出丑,她不觉得全心全意爱一个人有什么不妥,即使那个人不爱她,她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她不是那种要面子的人。

    星之碎片--五

    五

    琪琪很气,她的脸色转为苍白,看上去更像一座大理石像。美丽的琪琪。她需要的不是这样的男人。她需要一个理智的、冷静的。聪慧的男人。

    “其实我也知道,我对你不公平,”我说,“我太幼稚,我不够冷静。”

    “我可没那么想过。”琪琪的声音比较缓和,“你别多心,我希望你的态度改一改,若果你有什么问题,我希望你提出来讨论。”

    “我不要讨论!我们不是开会!我可以把事情告诉你,我是很想去看朱明,但是因为你的缘故,我没有去找她,我怕你,你永远高高在上,永远超人一等,我发觉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无法与你接近?”我说。

    琪琪看着我,有点激动,但是说不出话来。

    我说:“不要问我是否爱上了她,我们也许只是朋友与朋友之间的关系,我是个幼稚的人,我需要时间了解自己。”。

    琪琪薄薄的嘴唇颤动一下,她问:“你要去看她?”

    “我想。”我说。

    “我尊重你。”

    “我不要你尊重我!”我大喝一声,“我只是你的未婚夫,不是你的父母师尊君王?”

    琪琪苍白的说:“家豪,你说得对,我们实在是没有法子交通了。”

    “你以为我不难过?”我问,“你以为我当初向你求婚只是儿戏?我对你的轻描淡写真是愤怒,你是神祉,我是凡人,我请你怜悯我这个普通的人,好不好?”

    琪琪转头便上楼。

    我一个人大吼大叫摔东西,琪琪那夜没有开过门,她连晚饭也没有吃。

    第二天我一早独自开车到实验室去。

    真无聊。

    我决不会解除婚约,我不是不爱琪琪,我也不是不懂得欣赏琪琪,我只是需要一段时间了解她,了解我自己。没见到朱明之前,琪琪是我惟一认识的女子,我根本不晓得世界上还有第二种类型的女人存在,一旦发现了朱明的热烈,琪琪益发冰凉。

    但是我不要与她解除婚约,除非是琪琪自动抛弃我,否则我不会离开她,这是一种道义,她是一个女人,女人跟过我之后流落了,我觉得塌台的是我,不是她。

    我想,就算我要离开琪琪,也要等她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男人才是,如果她找不到,我就得负责她一辈子,谁让我当初向她求婚呢?这便是做男人的难处。若果我现在离开了琪琪,她一时激愤,认识一个不三不四的男人,每个人指指点点地说:

    “这是方家豪以前的未婚妻。”那个男人也会问:

    “你以前是方家豪的女人吗?”无论怎么样,我脱不了关系,人们总把我的名字带在口里,不不,我是个骄傲的人,我不是唐,唐是个拆烂污,没人格的男人。

    我永远不会与琪琪解除婚约。

    甚至对朱明,我也有一份歉意,我答应照顾她,却半途而废,现在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好像与我有关,我觉得难过。

    在实验室里我无法集中精神,打电话到法科院去问琪琪那一班几点钟放学,我开了车去等她。

    琪琪放学了,她独自走过校园,捧着一叠书,穿着黑色法科袍子,也没有脱下来。

    我叫她:“琪琪!琪琪!”

    她愕然地抬起头来,看见了我,眼神很复杂,阴晴不定,但是一忽儿就镇静下来,忽然微笑了,琪琪笑起来非常的美丽,像春天的花开放一般。

    我竟叫她烦恼了,我这个幼稚的人。

    “家豪,”她走过来,“你怎么有空?”

    我竟瞒着她去看朱明,接朱明。

    我拉起她的手,“琪琪。”

    “你,你怎么了?”琪琪说着上车,“你看你,又哭了,你怎么能够永远像女孩子?”她笑,

    “唉,你这个人!”

    我觉得她要求是这么低,她原来是想我先低头,但是又说不出口。

    琪琪拿出手帕来替我抹眼泪,叹口气说:“你真是娘娘腔。”

    我们回到家中,又和好如初了。

    我始终没有去找朱明,这次去除非有善后的办法,否则还是随她便,她不是我的女人。

    琪琪与我又进进出出的,仿佛是雨过天晴的样子。

    唐最近很少来,我不欢迎他,琪琪也不欢迎他。他这个人实在太爱说话,说出来的话又是大家不爱听的话。

    我从头到尾厌恶这个人,闯了祸叫别人来替他善后,当然他没有要我多管闲事,他希望朱明自生自灭。

    后来我放学便去接琪琪,要不便去吃顿饭,吃完饭看场电影。我们两个人的经济都比较宽裕,可以用比较多的零用钱。有时候也去看看舞台剧,但是我们两个真的很少去夜总会,那是情侣的事,我们已不是情侣了。

    提供精神很快的恢复,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她外表再坚强,还是一个女人。歌儿不是唱吗?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下花一丛,龙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

    冷冰冰的琪琪原来也是红花。

    一夜我们在家看电视,几乎是夏天了,白天有点热,可以穿短袖,但是夜间还是凉的。唐来看我们,带着他的洋妇,一定要去喝酒。

    琪琪看着我,“去不去?”

    我摇摇头。

    “不去恐怕他在洋妇面前没有交待。”琪琪说。

    我不想逼人太甚,懒洋洋地说:“去哪里?”

    “红狮吧,近一点。”

    我只好点点头。

    “去吧。”琪琪说。

    我给琪琪面子,不想她太难堪,何必要叫她看我面色做人?我们坐在唐的车子里去了。

    我们只坐了一会儿,轮流买着饮料,为了琪琪,为了我们不常出来,我居然还装着笑脸。琪琪不久就说要走,我向她眨眨眼。

    我们早走,我与琪琪到了马路便开始笑。

    我想开车门让琪琪进车子,发觉车锁匙落在酒馆里,我耸耸肩,琪琪说:“我等你。

    我回到酒馆,唐不知是几时溜走的,我向酒保拿回锁匙,酒保取过小帐替我去取锁匙,忽然看到朱明被一帮人拥着进来,我见她,连锁匙都忘接了,呆住。

    朱明的头发剪得非常短,像男人的西式头,戴一副银耳环,穿一条长裙子,她胖了,胖很多,有种肆无忌惮的感觉,样子迷迷茫茫,似笑非笑的。

    我拨开人,走到她面前,“朱明。”她没有听见。

    她没有听见。

    “朱明。”

    “茱莉,有人叫你。”她身边的人提醒她。

    “朱明”茱莉?

    朱明抬起头来,看住我。

    “是我,家豪。”我说。

    她想起来了,“是的,你是我的朋友,”她笑,拉住我的手,她好像喝醉了酒似的,但又不像,“你好不好?”

    “朱明,你现在住什么地方?”

    “你记住我的电话,三三四八五二。

    我默念一遍,“朱明——”

    她已经被拥到一个角落去坐下,有人送上吉他,叫她唱歌,那班人与她的同学不一样,那班人非常的轻佻,非常的肮脏,我看了满心不舒服。

    但是我时间到了,琪琪在等着我。

    我取了锁匙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她沙哑的声音唱:

    “告诉她不,不不不,

    如果她问你要一个吻,

    不不不不不。”

    我迟疑了一会儿,马上推开门走了。

    琪琪看着我问:“为什么这么久?又与唐说话了?”

    我不出声,我没有把实情告诉琪琪。

    我们开车回家。

    她整个人变了,她完全堕落了。

    第二天我打完电话又打电话,但是那个号码没有人听,我几乎以为记错了号码。最后有人来听,却又不是朱明。我问:“朱明在吗?”那男人没听懂。我说:“是茉莉。”那人说:“她在睡觉。”

    “告诉茱莉我来看她,你们的地址在什么地方?”我在电话中说。

    那人说了一个地址。

    我问:“你是谁?”

    “你又是谁?”

    我把电话挂上了。

    下课我便开车去找朱明的屋子,她住在西区那条希僻街,看上去非常的破烂,根本许多地方已经要拆除,都是瓦砾。我找很久,才在一间旧教堂旁边找到她的家,我按铃,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子来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