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星之碎片(2/2)

 那女孩子长着一头好头发,我记得以前朱明也是这样的头发。

    “茱莉在不在?”我问。

    “哦,朱明。”她说。

    “是的,朱明。

    她带我进去,那是老式宿舍,一间间的房间,客厅脏得像猪栏一般。

    我走路的时间要小心地避开啤酒罐子与脏碟子。

    朱明住在楼上的一间房内,我觉得这地方像间公社,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照顾它。

    朱明并没有关门,她和衣倒在床上,地方乱成一片,与以前是不能比了。她在熟睡,房间有窗子但是没有打开,空气闷得几乎有一股异味,我觉得害怕,这是朱明吗?这真是她?她蟋缩在一张小床里,一头是汗,脸颊上泛着一种不健康的红润,一种可怕的呻吟声不住的自她喉咙里发出来,我去摸摸她的手,她的手心是滚烫的。

    我急了,拉住那个红发的女孩子问她要水。

    “水?”她尖笑,“我们这里没有供应水已经很久了,有啤酒,要不要?”

    我呆呆的看着她。

    “她生病吗?不要急,一会儿就好的,我要出去了。

    “她是怎么搬进来的?”我问。

    “米高带她来的。”

    “米高呢?”

    “米高搬走了,她没有走。”红发女郎笑笑,像是怪我多管闲事,然后走了。

    我看着朱明,心中痛苦的犹疑着,如果我马上。走还来得及,她不会知道。但我们大家是中国人,是同胞,她到了这种地步,我不能见死不救。我马上决定了,我要把她搬出去,我不能再计较到后果,但愿琪琪也能看到她现在的情形。

    她床底下有只小箱子,我拉了出来,扫扫上面的灰,看她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全收了进去,肮脏的旧衣服任它撇在一边,有一叠没有拆阅的家信,几本书,一本照片簿,还有旅游证件与身分证都在皮箱内。

    我摇她,“朱明,朱明!”

    她没有醒,转一个身。我的经验告诉我,她又是服了什么药物了,我把她简单的行李先搬走,然后急步抢进屋子里,把她抱起来,也放进车子里。

    等到开车的时候我才知道麻烦,带她到什么地方去呢?家中不能容纳她,找房子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成功,到旅店去找房间,人家看见她这个样子未必肯租。我把车子尽在市区中兜,心急如焚,朱明没有醒,她不停的冒汗,呻吟,我并不后悔把她带了出来,她会死在那个地方,死了也没有人知道。

    我终于把她送进医院里。

    我对院方说她有急病,昏迷不醒,我只是她的普通朋友。

    医生在急症室内看看她的瞳孔,问:“有无亲人?”

    “无。”我说着,鼻子先酸了。

    “我们要给她洗洗胃部,那里有表格,你去填了再说吧。”医生吩咐着。

    我的心反而定了下来,在医院里总是没错的。

    随后有两名护士走出来对我说:“那位是你的同学?请你跟我们进来一次。

    医生在病房内,朱明的床用屏风围了起来,朱明已经换了白衣服,医生把上衣的袖子拉高,我看到她手臂上布满了黑色与红色的斑点,开头我并不明白,只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一群斑点像蚂蚁一般,十分丑陋肉酸,后来我忽然明白了,这是针孔吗?我恍恍惚惚地想。

    我愕然的看着医生,我嗫嚅地说:“我不知道……”

    “当然,我们要把她送进特种医院,如果她不介意的话,可是现在你能不能充任她的监护人呢?”

    “可以的。

    “她发热,注射器不洁净常常会引起死亡,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在玩弄生命,生命是一去不回的东西。

    “她暂时住这里?”我问。

    “当然,她不能出院,有什么事我们通知你好了。

    “你一个人住?”

    “不,我与我未婚妻同居。病人是我的同学,我们都是中国人。

    “那自然。”医生很了解,“现在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你如果没时间可以先走,我们会得派人日夜照顾她。”

    “谢谢,谢谢。”我说。

    我看了朱明一眼,她还没有醒,护士们捧来了器皿,预备替她抹身。我走了。

    那么可怕,简直不能置信的事实,朱明已经迷失她自己,她连生命也不要了。生命真的是一种负累?她活得这么累。

    我一整夜都做恶梦,长发的朱明,短发的朱明,朱明在病床上呻吟,一下子叫唐,一下子叫我。惊醒已是八点了,琪琪有早课,她已经出了门,我连忙穿好衣裳开快车到医院,护土带我去看朱明。

    朱明坐在床上,呆呆的看着窗外,她已经清楚了。

    我走过去叫她一声,她转过头来,看牢我,一时记不清楚我是谁,待看清楚了,忽然之间变了神色,不想相认,过了很久,她说:“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了?”她的声音颤抖着,我只好握住了她的手。

    我说:“不要紧,医生会帮你的忙,你放心好了。”

    她哭:“我对不起你们,家豪,我太不争气,我实在没有法子,我活不下去。”

    我说:“胡说!年纪轻轻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为什么活不下去?还是为了儿女私情吗?”

    朱明只是哭,一种绝望的哭。

    “你老是这样,又怎么能怪朋友疏远你呢?”我温和的说,“美好的日子总在前面,你转一个弯,说不定就碰到好东西了。”

    她尖叫说:“我疲倦,我疲倦。”

    其他的病人都把头转过来,我把她的头埋在我胸前,她闷闷的号叫着。

    “朱明,从医院出来,你便成为一个新的人,我替你搬进青年会去住,好不好?”

    “没有人喜欢我,家豪,我总是替别人带来麻烦,家豪,真的,你想想,你与琪琪——”

    “你放心休养,你要答应自己,要恢复以前那个朱明,明白吗?朱明是永恒的,朱明还要画‘星星的碎片’,朱明是一个好朋友,好女儿,好学生,你要回到学校去,这么一点点小的打击就粉碎了你,太不争气了。”

    她还是哭。

    “明天医生会把你调到专门医院去,你明白吗了我会来看你,等你痊愈以后,我们再为你介绍新朋友。除非你自己愿意帮助自己,否则没有人能够帮助你,你明白吗?”

    护士过来问:“怎么?她又不高兴?”护士的笑容使人精神一振。

    “她在哭,哭完就没事。”我说。

    护士没奈何,只好耸耸肩,“你安慰安慰她吧。”

    我说:“你看,并没有人不喜欢你,也没有人会看不起你,就算十个人当中有五六个人不喜欢你,也是很普通的事,要求不可以那么高,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也不要把别人看得太重。你努力画你的画就是了。”

    朱明坐在那里不出声,过一会儿忽然打两个呵欠,我知道是为什么,她掩住了脸。她的药瘾发了。我没有问医生她注射的是哪种药品,我不想知道得太详细。

    “我走了,明天转医院,我再来看你。”

    “你不要来了,家豪,我听你的话就是,我与你无亲无威,你这样为我,我是很感激你的。”

    “那么朱明,就算看我的面子,振作起来如何?”

    她点点头。

    “唉,朱明,你答应过的事要算数呵。”

    她又哭了。

    “别哭,你别哭。”我说,“只要你从头开始,朱明。”

    她转一个身,背着我。

    “我走了,”我说。

    她不睬我。我转身向大门走去,护士笑问:“你女朋友?”

    我摇摇头,答道:“不,我的朋友。”

    到家,琪琪说:“这么晚,你到哪里去了?”

    她是说,不是问,她并没有期望我会回答她。

    我非常非常的疲倦,连洗澡都不想去,电视上正在演一项非常精彩的节目,我躺在沙发上,忽然睡着了。

    做梦看见朱明躺在医院中,神经系统出了毛病,人像一棵菜似的,活还活着,但是没有知觉,我发狂的叫她,她不应不睬,她就那么躺着。我去求唐,也许她看见他会醒过来,但是唐严词拒绝,我绝望的哭了,挣扎号叫,但是没有眼泪。

    “家豪!家豪!”

    琪琪用力地推我。

    我睁开眼睛,看着琪琪,又看看电视机,电视正在播映广告:“棕揽洗洁晶,不伤皮肤……”一个美女愉快地洗着碗碟,一片升平的样子。

    琪琪问:“你做噩梦?怎么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

    是噩梦,认识朱明,爱上朱明便是一个恶梦,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从此以后我不再会有平安的日子过了。

    我抬起头来看着琪琪。

    琪琪问:“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说?”我反问。

    “当然,那时候你向我求婚时,表情就是这样。”

    我低下头,叫我怎么开口呢?我不是说过不会主动与琪琪决裂的吗?任何人都要说我是个傻子,放弃这么优秀的女孩子,而去迁就一个垃圾堆中拣来的,朱明并不爱我,我是知道的。

    琪琪问我,“你要说什么?”

    星之碎片--六

    六

    我摇摇头。

    “那么吃饭吧,”她说,“你试试我做的面包,我刚学的。”

    我只觉得一切食物塞在口中,都像块橡皮似的,没有一点点感觉,我很难过。尽管琪琪说我是个出名爱哭的男人,我这一次并没有哭,哭也太迟了。

    吃完之后琪供收拾,我并不是懒,我实在是没有心思,我多想开口说:“玖琪,我知道你有多大的好处,但是我爱的却是那个不自爱的弱者。”

    我练了好几十遍,真怕一时嘴滑,随意说了出来,但是我紧紧地闭着嘴。

    我天天去看朱明,她换了一家医院接受个别治疗,要整整一个月才可以出院,她很痛苦,**上她受不了,精神上又支持不住,好过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紧紧地抓着被单与毯子,护士说她难受的时候会骂人打人,摔东西,接着是爬在地上求他们把她放走。

    药物对她的帮助不大,每次她看见我的时候都哭,低声的呜咽,像一只不开心的小狗。

    “你放我回去吧,”她会说,“我受不了这医院。”

    “放你回去?到哪里去!”我冷冷的问她,“我每天开一小时的车来看你,怎么可以放你回去?除非是你死了,否则我不会放过你。”她抱紧我,把头埋在我怀里,我们的感情在这段日子里逐渐增加,她瘦得像一把骨头,这个朱明难道真是我以前见过的朱明?只有她一双眼睛,还是那么激烈,那么热情,这我是知道。

    我同时也知道朱明永远不可能爱我。

    后半个月她稍微有进步,看到我去看她非常的欣喜,有时候我们在一起为她家人写信。

    我说:“父母俱在不知道有多好,我没有家人。”

    她有点惭愧。“我明白了,家豪,我懂得。”

    我说;“我不是教训你,又要过农历年了,你浪费整整一年,将来你是要后悔的,我情愿你把这一段日子全忘记,过一阵子你出院,我替你去安排住所,你快点再办入学试,从头开始。”

    “我……不想再人学了。”她轻声说。

    “那你打算怎么做?”我问。

    “我想在家画画。”她说,“然后拿出去发卖。”’

    “卖给谁?”我问。

    “有几家相熟的画廊,只要是好的作品,他们是肯要的。”

    我心里盘算一下,点点头。“只要你喜欢,就算是当消遣也是好的,我并不介意,先要你精神恢复过来。”

    她看着我,大眼睛里感情很复杂,她深褐色的眸子像一只鹿那么温柔,我低了头。我从来没有对琪琪像对她,对琪琪我有是尊敬与欣赏,对朱明我却是不一样的。

    “家豪,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要知道,找并不值得你这么做。”

    “什么叫值得与不值得?”我问她,“你好好休息吧。”

    “人们会怎么想?”她问,“他们会不会看不起我?”

    我笑说:“他们要看不起你,也只有随便他们了。”

    “你不会看不起我,是不是?家豪,你真是天下最可爱的人,你的心地这么好。”朱明很是激动。

    过了一个星期她终于出院了,身子非常虚弱,我为她买了几件新衣,不外是羊毛衫与牛仔裤,还有托女同学买的内衣。朱明接过了衣服,把头埋在衣服里哭了。

    我默不做声。

    朱明咬牙说:“如果我不振作起来,叫我不得好死。”

    “别这么说,我相信你,来,我们出去看看世界。”

    她换上了衣服,毛衣是白色夹粉红的,牛仔裤碧碧蓝,凉鞋稍微大了一点,但是穿上羊毛袜刚好,她说:“这套衣服就算我自己买,也没有这么合身。”

    不过我知道她不喜欢粉红色,但是粉红色看上去永远有点喜气洋洋,一种窍喜,并不如大红那么明目张胆,但是分外引人入胜,我甚至买了一件粉红色的短大衣给她。

    我先把她接到青年会,让她看过那房间,再跟她说邮局在什么地方,银行又在什么地方。

    “如果你住得不舒服,再告诉我好了。”我说道。

    “很舒服,真的很舒服。”她坐在床沿,摸摸热气管子。

    我自口袋里摸出若干现款与一张支票,放在她面前。

    “你要买什么,自己出城买也可以,叫我陪也可以。

    她抬起头,忽然问我,“琪琪呢?她知道了怎么办?她并不喜欢我,这一定会影响你们的感情。

    我也忽然坦白的对她说:“朱明,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已经对她不忠实了,我对她很抱歉。”

    朱明像是忽然听到什么坏消息,呆了一阵子。

    我说:“但是你与我还是好朋友,你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

    她点点头。

    “我们去吃饭,你要吃什么?”我问,“好久没与你在外面吃饭了,医院的膳食真是糟透。”

    她说:“我希望吃到广东点心。”盼望得像个孩子。

    我笑:“好的,我打一个电话到实验室去。”

    电话拨到实验室,他们说琪琪曾经给我打过电话,我拨到家中,没有人。

    我心中有点不安,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陪朱明去吃了饭,朱明很是开心,吃完饭硬是要去买画具。我陪她买好整套工具,她又要去画廊接头,我劝她不要心急,她硬是不肯,走遍了全城,她终于买齐了她要的东西,又联络了画廊,好几家画廊对她的出现都表示欢迎,同时问:“你到哪里去了?”她说她病了。

    画廊的主人说:“你快再画吧,画好送到我们这里来。”

    朱明笑了,她在画廊中从头缓步到尾,神色骄傲地看着那些标好价钱的画,她又回到她的世界里来了,她眸子闪闪发亮,她的生命恢复过来。

    她含笑跟我说:“那些画也不过如此呢。”

    我也笑了,我看不懂画,但是我对朱明有了信心。

    我送她回去青年会,问她肚子饿不饿,人累不累。

    “不,你赶快回家,琪琪要等你的。”朱明说。

    “那么你呢?”

    “我会照顾自己,一会儿我会到小食店去买热狗。”

    “你别太累才好。”我坐在那里,并不想动。

    “你放心。”

    她把买回来的工具—一拆开,把架子竖起来,铺得一房间都是,兴奋得脸上发光。

    “家豪,我卖出第一张画的时候,便可以把钱归还给你了,我还要请你与琪琪吃饭,你相信,我的命是捡回来的,从此以后,我活着是对你们有一个责任。”

    我点点头,这自然是最好,我告辞了,朱明送我到门口,天气有点儿冷,她忽然抱住了我,就在门口,很多人进进出出的当儿。她羊毛衣的味道直钻进我的鼻子来。朱明飞快地吻了我的脸一下,向我挥挥手,进去了。

    我开车回家,约是六点钟左右,屋子里没有灯光。

    我开门进去,开亮了灯,每一样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是琪琪不在。

    我想到中午时分她给我的电话,我上楼到她房间去,她房间是空的。

    书桌上面的书。笔记、卡片,一切小摆设都不见了,只剩一张我的照片。

    我猛然去拉开衣橱,衣橱里也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琪琪!”我大声吼叫,“琪琪!”

    她走了。我到处找信,翻遍了整座房子,都不见有一张字条,她什么都没留下来,她就这么的走了,我心里惊恐,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她为什么不指着我骂我?为什么不赏我两个耳光?为什么?

    琪琪走了!

    我坐在客厅里。她走了,现在这间屋子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们曾经在这间屋子里住了两年多,她是我的未婚妻,现在她走了。

    我的心里非常羞愧非常难过,她一个字也没有留下来,她竟对我痛心若此吗?我岂是这么不可理喻吗?我的眼光落在茶几上,有一样东西闪闪发亮。

    我看仔细了,原来是我给她的那只小小订婚戒指。

    我把它握在手中,再摊开来,然后放回在茶几上。

    我拨电话去间唐。

    “唐,你见到琪琪没有?”

    “发生什么事了?”他实在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

    “她离开了家,你难道一点也不知情?”我问。

    “为了你不欢迎我的缘故,我们表兄妹已经很少来往。”

    “我明天到她学校去找她。”

    “家豪,如果琪琪要离开你,她是下了决心的,她决不是耍花枪那种女孩子,你是找她不到的。”

    “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唐挂上了电话。

    学校已经放学了,明天一早去找人吧。

    我那一夜没有睡,也没有吃晚餐,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琪琪走了以后我第一个念头便是得设法把她找回来。非得把她找回来。

    找回来又怎么样呢?我还是天天去见朱明?倘若不是朱明的出现,我们在夏天便该结婚了。

    天一亮我便走到琪琪的学校去等开门,那几个小时简直是渡日如年。大门一开我便走到她课室去,一个人也没有,我坐在她的座位上等。

    一会儿琪琪进来了,我将对她说什么呢?

    叫她原谅我,叫她了解我,我们一定得开心见诚地再谈一次。我要她明白我。

    这一次我要冷冷静静地表达我的意思。

    学生一个个的进来,太阳射进课室,是一种黄玫瑰的颜色,我准备琪琪随时穿着短袍子出现。

    她没有来,每一个人都以奇异的眼光看着我,终于有个女同学走过来跟我说:“你来取琪琪的功课吗?她把一切都带走了,没有剩下什么。”

    “带走了?”我问,“她走了?你们看样子都知道,是嘛?”

    “当然,早一个多月她便计划转学,你是她的男朋友,难道你不知道?她经过详细的考虑,到后来非常的忧愁,但是终于乘昨天中午的飞机走了。”

    我如五雷轰顶。“飞机?昨天?”昨天中午她曾经打电话到实验室去。我不在,那时候她在机场?我呆呆的站在那里。我昨天去接朱明出院,天下的事有巧得这样的?

    还是这是琪琪的计划?她察知我又与朱明联络上以后,便悄悄的计划离开我了?她的时间把握得那么准?

    我问:“她……到哪一间大学去?”

    “我们不知道,她到美国去了。”

    “美国?”

    “美国。”

    “我明白了,谢谢你。”我离开了学校。

    琪琪做事是一整套的,知妹莫若兄,唐比我了解琪琪,我到昨夜还以为琪琪是一时意气的离家出走,只要我找到她,三言两语她就会再回来。

    琪琪不是朱明,她根本懒得与我噜嗦,要走便走得干干净净,连字条电没有一张,人跑到美国去了,地址也不留,免得我去烦她。

    我真料不到琪琪,会这么决裂。这么美的一个女孩子,心肠像钢一样。她给过我一次机会,她也忍受过我对她的冷淡,对她来说,已经是大大不容易的事,她会责怪我一辈子吧?

    或者琪琪会很快的恢复过来,忘了我这个人,我走到图书馆门口,忍不住落下泪来,世界上的事尽是这么令人烦恼。如果我一直不知道有朱明这个人岂不是好,如果知道了朱明,我的心肠有唐那么硬又岂不是好,为什么我这么没有决断,想来想去没有一个结果了

    现在琪琪逼我做出了决定,她毅然的退出,维持了她的形象,但是她并不知道朱明不爱我,朱明感激我,听我的话,但是并不爱我。

    琪琪是不与任何人争任何东西的,她不屑,她的自尊是无可比拟的大。为了她的自尊,她可以牺牲一切。

    我回到家里,打一个电话给朱明,她很快的来听,我告诉她稍迟去看她。

    她说:“家豪,我昨夜打了好几幅草稿,已经拿去给画廊看过了,他们不反对这个题材。”

    “什么题材?”我问。

    “‘星星的碎片’,不是你叫我画的吗?我终于动笔了,我要你来看看。”

    “好的,我休息一下即来。”我说。

    我与房东联络上,打算退租,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干什么,我会觉得累,琪琪已经走了,日历翻过新的一页,住在这里处处会想起她,我不要故意地怀念她。

    房东准我一个星期后搬。

    事情的变化竟会大得这样。我真是不能相信,琪琪永远是一个主动的人,她不像我,因循地一日过一日。

    我把东西收拾好,打电话给一个同学,要求到他那里去睡,晚上十时到,我不能够再在这间屋子里多睡一宵。

    看到朱明,她精神似乎很好,正在喝苹果汁,一边喝一边看着铺满一地的速写,我只看见纸上有来去纵横的线条,我瞧不懂,正如朱明一样,我其实并不懂得她,我真正知道的只有琪琪,我知道她爱我,因为她曾经一度打算嫁给我。

    我精神很恍馆,只坐了一点点时候,便要告辞。朱明问道:“家豪,你不觉得我的画没有退步?”

    “没有。”我勉强的说。

    琪琪知道我一切的缺点。在琪琪面前,我不用假装,我们是这样的熟络,我可以对着琪琪痛哭,但是在朱明面前,我必须微笑,因为我是一个强者,我不能在朱明面前失态。

    那夜我躺在同学家中抽烟喝酒。同学何尝不是好奇的?

    他问我:‘与琪琪吵架了?”每个人都知道琪琪。

    难怪琪琪要离开这里到美国去,在陌生的地方她可以有新的开始,她做得对,她是个大智大勇的人。

    “她走掉了。”我说。

    同学诧异,“什么?她走掉了?屋子不是没有人?”

    “是的,空洞得可怕,所以我到这里来睡,我要找个新地方住,我简直不能忍受那间屋子。

    同学问:“你不爱她了吗?我记得琪琪是很可爱的。”

    “我不知道。”

    “那么快睡吧。”

    我没有睡,非要等琪琪走了以后我才会发觉损失有多大,人就是这么贱。

    我在实验室的工作几乎完全停顿下来。晚上睡不好,三顿饭没有地方煮,白天忙着找地方搬家,脏衣服堆在同学的家中,一切都乱成一片。

    每天回到旧屋子去看信箱,希望有信,期望着信封上是个美国邮票,但是又害怕收到之后不知如何作答,我非常的矛盾,结果直到搬,一封信也没有。琪琪是不会来信的了。她是那么倔强的人,即使她的世界塌了下来,她也不会求告任何人,她的骄傲是她的一切。

    终于我找到了新房子,设备很差,租金很贵,我得花力气好好的布置它。那时候与琪琪搬进一层房子,是多么的愉快,现在得靠我自己的一双手来做妥一切工作,我十分的没精打采。

    房东问:“年青人,你的女友在哪里?叫她来帮忙呵。”

    朱明?她忙她自己的还来不及,我每天去看她,她总是叫我看她的画,朱明现在是我惟一的安慰,为她而失去了琪琪,我并没有让她知道。

    我天天去看她的人,不是看她的画,她的情况良好,只是有少许紧张,烟酒全戒掉了,体重略有增加,她还是那么热爱艺术,与我一说可以说上一两个小时,她现在是乐观的人,愉快的,我常常被她感染到,坐在地下陪她吃芝士夹面包,喝果汁。

    画是她的一切,现在没有不想与她结婚但乐意批评她的男人,现在她有一个好朋友,现在她恢复了健康。

    但是她这一次所画的我一张也看不懂,那些画的颜色是细腻的,没有特别的技巧,调子很黯淡,一组组的图案,人们所称的抽象画。

    我记得她以前画的都是写实的作品。

    朱明解释,“如果你仔细看,还是同一类型同一作风的。”

    但是我没有懂,我非常引以为憾。

    我认识朱明至今,她一直都消沉不振,她总是哭。所以我以为我了解她,现在她渐渐强壮起来,我又成了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我惆怅的想,她是否会比琪琪更独立更倔强?不会的,朱明的眼睛永远那么热烈。

    我等待与她一起谈诗词歌赋,与她说小王子,弥补唐所有没有给她的,但是她不需要,现在画就是她的生命。

    天天回家拥被独眠,想到琪琪,也惟有朱明的笑脸可以抵偿。

    朱明对我是没有话说的,她对我的感激与尊敬几乎达到极点,连家信都给我看。

    她父母在上一封信中写:“……我们对于方家豪先生给你的关怀,感谢不尽,我们订于圣诞前后来看你一次,上几个月我们完全与你失去联络,非常惊恐,望你保重身体为要。永远爱你的父母亲。

    朱明歉意的说:“我告诉他们我得了重病,几乎死去,他们是很乐意相信的。”

    “那的确是一场大病,”我说,“你以后要多多保重。”

    她沉默片刻。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已经免疫了。”

    我有点安慰,我看着她,朱明现在穿得很好,衣服总是很干净,头发长到耳朵,很稚气很漂亮,胖多了,但还没有去年的现在胖,我认识她竟一年了,时间过得这么快。

    琪琪适应美国吗?

    朱明卖掉了一整组的画。

    我心中未免好奇,那些洋人看中了她画里的哪一点呢?

    我是个机器佬,我不懂艺术,大概朱明是不简单的。

    她的画卖得好价钱,她还清我这里的债务,买了好些新衣服,租了一个很大很暖的阁楼,真正的开始发展她的事业。但是她没有拉开我与她的距离。

    我笑说:“‘星星的碎片’全卖出去了?”

    她转头,“呵,那批画并不是星星的碎片。”

    “为什么?”我惊奇的问,“你在打草稿的时候明明告诉我是的。”

    “后来我改变主意了,”她歉意的说,“画写实作品永远卖不出去,今时今日,画不过是用来装饰公寓用的,真正的艺术可有谁要呢?”

    我呆呆的看着朱明。

    “现在我要名气,也要赚钱,”她叹一口气,

    “卖出去的五张画,是画廊派给我画的,连色调、尺寸都有人指定,换句话说,这不过是室内装修的一部分,真正的画家是不屑为的,但是我不同,我现在喜欢做一些肯定的、安全的事,我接下来做。”

    “将来有机会,你也可以画自己喜欢的作品。”我说。

    “不,”朱明摇摇头,“画这样东西,一妥协便完了,再也做不出好东西来。”她有点黯然。

    “这……”

    “我说得太玄了。但是我在其它方面得到很多,家豪,有你做我的朋友,我太幸运了,今天我要请你们吃饭,我还买了小小的礼物,请你接纳。”朱明说。

    她掏出一只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两只同样款式的手表,一男一女。

    “送给你与琪琪。”她说。

    星之碎片--七

    七

    我低声说:“琪琪走了几乎两个月了。”

    “走了?”她一时没会过意来,“走到什么地方去?”

    “到美国,并没有留下地址,找都没法找。”

    “这是几时的事?”朱明震惊着,脸上的欢容全跑了。

    “很久了。”我说,“在你出院的那一天。”

    “是因为我吗?”

    “不是的,也许她嫌我不中用。我的缺点太多,并不值得她原谅,我配不上她。”我停一停,“现在你知道了,我代她谢谢你,我们去吃饭吧。”

    朱明没说什么,服从地走在我身后。不久她将会成名。

    有一天我与朱明走在路上,碰见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他与我打招呼,我停了下来。

    那个朋友诧异地看看朱明,又看看我,压低了声音问:“琪琪呢?”

    我脑子里马上升起琪琪那种雪白纯洁的模样,在这种大气里,她应该已经穿上了她白色的大衣。琪琪每一年都买一件白色的大衣穿,今年在美国,她有没有想到我?

    我低下头:“琪琪到美国去了。”我说。

    朋友的神色闪烁,然后就明白了,他看了朱明一眼,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追上朱明,我们两个人默默走着。

    “家豪。”朱明忽然叫我一声。

    “什么?”我问她,“有事吗?”

    “家豪,让我们结婚吧。”

    我又低下了头。“是吗?你为什么要嫁给我?”我问。

    “因为你是这么一个好人。”她说。

    我心里冒酸泡,“因为我是一个好人?并不见得,琪琪就不会说我好,我对你好不见得是对每一个人好。”

    朱明说:“那是因为对我好。”

    “是吗?可是唐对你不好,你也一样的想嫁给他。”

    我漫无目的地伤害着朱明。

    朱明并不出声,我们渐渐散步到公园里去,黄昏时刻,公园是深紫色的,树木、云、草地、天空,全融成一片,地上都是干叶子。

    我们走在树叶堆当中的小路,忽然之间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下雨了。”朱明抬起头说。

    她的声音这么纯和,一点都不生气,她还是这么信赖我,尊重我,我往做了小人。

    我说:“是的,下雨了。”顿时心平气和了起来。

    谁晓得我们这样的关系可以维持多久,我绝对不会这样与她结婚,因为我对她好?现在不是卖身报恩的时代了,乘虚而入去娶一个女人做老婆?这是侮辱。等到有一天,朱明说“家豪,我爱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娶她,结婚难道不是为了爱?

    现在就让我们维持朋友的感情吧。

    雨渐渐下得大了,但是还属于毛毛雨,阴天是这么的美丽,雨水凝在大衣上,头发上,渐渐一切都润湿起来。

    “朱明,你暂时安心作画吧。”我说,“婚姻的事,慢慢再提,我们都需要一段时间考虑。

    过没有多少天,我喝醉了。酒后带了一个洋妞回家睡。半夜三更的只觉得她老是爱上洗手间,吵得我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我头痛欲裂,屋子外有人在敲玻璃窗,我拉开窗帘一看,是朱明!

    “快快!”我推醒身边的洋女人,“快!起床!”

    她睬也不睬我,翻了一个身,仍然睡着,外国女人就是这么一点懒散,不叫人尊重。

    那边朱明已经用锁题开门进来了。

    我披了晨褛出去,“朱明。”

    朱明笑吟吟地抱着一大堆食物,看着地上的女人的大衣、裙子、皮鞋。

    “你的女朋友在吗?”朱明放下食物,拾起一条裙子,看了看号码,抬头,眉开眼笑的说,“十四号,好丰满。”

    我非常的气,朱明一点也不吃醋,她居然完全以妹妹的姿态出现,难道她不知道我是爱她的吗?她竟是这么糊涂。

    我把裙子拿来,仍然摔在地上。

    朱明耸耸肩,她说:“我今天来看看你,我可能在这几个月内开一个画展,短日子里将非常的忙。喂,你的女朋友叫出来看看。”她纯粹是孩子气。

    我没好气的进房去,一把拉开床单,那个洋女人终于起来,双眼朦胧,化妆一块一块,眼睛下一大块青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脸,我忽然同情她起来,于是声音就放轻了,“起来吧,我的妹妹来了。”

    她终于起床,穿着我的衬衫,套上牛仔裤,这时候朱明整个人靠在房门上,看着房内这一幕两人剧。我从没见过这么顽皮的朱明,她唇角含春,快乐地嚼着口香糖。真见鬼。什么地方来的口香糖!

    洋女人说“嗨!”

    朱明用手画了一个圈:“嗨!”

    她一点也不妒忌,当然,我不是唐,没有人会为不相干的人吃醋,我好生气。

    我看住洋女人说:“你可以走了。”

    洋女人耸耸肩,披上大衣,抓起手袋,开门走了。

    朱明回头走到厨房去煮咖啡。

    我把床单枕头套一股脑儿的拉下来洗。

    在淋浴的时候,朱明间:“该下雪了吗?”

    “还早着呢。”

    她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往外看。

    我用毛巾抹干身子。

    “刚才那个女孩子真幸福。”朱明说,“无牵无挂的,爱怎么就怎么,活得那样才够意思。”

    “你羡慕她吗?”

    “嗯。

    “我觉得她顶可怜,长这么大了,还一条狗似的,到处睡觉,什么也没有。”我说。

    “话不能这么说,她也可以结婚,但是结婚又怎么呢?住在一间小屋子里,带两个孩子,什么地方白脱油便宜一毛钱,就走到那里去买,那多累,倒不如现在好,她又看得开,因没有感情的缘故,一切都容易办。”

    我叹口气,“喝咖啡吧,妹妹。”

    她又笑起来,“我那画展得筹备起来了。”

    “最近睡得好吗?”

    “一碰到床便昏迷了,也可以说睡得不好,她笑,“真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内什么都戒掉了,那天有人叫我抽烟,我拒绝,那个人说:‘嗯!没有画家跟作家是不抽烟的。’你说多么好笑。”

    “的确好笑,”我说,“最好画家还抽鸦片,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我给你看一张画。”她说。

    外面下雨了。琪琪在美国的哪一州呢?下雪还是大太阳?

    “给你看。”朱明把画摊了开来。

    是一张炭笔素描,已经弄糊掉了,一个女孩子的侧影,丝丝人扣的寂寞感,瘦瘦的手抱着一只猫,她看着前方,一点目的也没有。

    “很好,至少我看得懂这一张,其余的还真弄不清楚。”

    “那些是为赚钱而画的,这一批是开画展的,先几日到学校去旁听,与教授谈了一会儿,他们赞成我再回去。”

    我笑,“你倒是忙着呢。”

    咖啡凉了。

    朱明没有男朋友,追求她的人很多,但是她再也没有男朋友,她的头发长得很快,卷卷的长出来,还没有流行爆炸装,她已经略具规模。为了工作时的方便,朱明用两只颜色鲜艳的塑料夹子夹住了头发,看上去很稚气可爱,她现在胖得很,常常嘲弄自己肚子上的肥肉,牛仔裤上全是油彩。

    她把画展筹备得头头是道,支持她的画廊打算把她当摇钱树,与她签下合约,自然是力捧的。东方人在西方人的社会中打出一条路子,谈何容易,总要在艺术界里下手。

    她常常神秘地出现在我公寓,有时留一张纸,我们许多日子没有见面,感情淡过朋友,叫人想起君子之交淡如水。琪琪如果知道了,会不会后悔一时冲动离开了我?

    我想在美国的报纸上登寻人广告。

    算了吧,无论怎么样,我爱朱明多过爱她。

    我有空的时候也去看朱明,有时候故意忍着一天、两天不去看她,终于忍不住,冲了上去,我永远猜不到她在做些什么。

    一个下午,她在画具当中睡着了,缩着身子。我曾经看过她熟睡的相貌,以这次最和平。我坐在她对面抽烟,非常的无聊,又不敢拿起她的画看,怕吵醒她。

    我走到厨房去,看见有一大堆中文报,恐怕是朱家寄来给她的吧。

    我做了一个茶,坐在那边吃边看,翻着翻着,忽然看到一段结婚的启事,我呆住了,张汉彪与白琪奥结婚之喜。在美国纽约史丹顿教堂结婚,日期十月十日。

    琪琪!不是巧合。她父母的名字都在上面,我回头打个电话问声就知道了,这附近便有一所公众电话亭,我出去打电话。

    唐来接听。

    我问:“琪琪结婚了吗?”

    “你是谁?”他冷冷的声音。

    “家豪。

    “呵,家豪呀,你好你好。”他说,“好久不见。

    “琪琪结婚了吗?”

    “是的,上个月的事儿,嫁了一个医生,三十多岁。”

    “在美国结的婚?这么快?”

    “不算快,她到那边已经三四个月了,你要她的地址吗?”唐问我。

    “不要,谢谢。”我挂上电话。

    琪琪结婚了,我茫然的想,她结婚了。

    才离开我三个月,她便嫁人了。她似乎是一离开家门便忘掉我的,我真的那么容易被忘记?恐怕是的。

    我默默的走回去,朱明已经醒来,她问:“你刚才来过?”

    “来过。”我坐下来。

    “外边那么的冷,你出去的时候没有穿外套吗?”

    “没有,我不怕冷。”琪琪结婚了。

    “怎么,你看上去不开心呢。”

    琪琪忘了我了,她并没有为我抱恨一辈子。

    不要说是一辈子,一阵子也没有,我与她在一起三年,都不值半文。

    我说:“朱明,我们订婚吧。”

    过了很久,她点点头。

    她答应我的求婚不外是因为我对她好,多么叫人伤心的一件事,太没有自尊了。可是我要自尊有什么用呢?还是忘记过去,努力将来吧。

    我们筹备一个订婚宴会,说是“我们”筹备的,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在忙,朱明不是琪琪,朱明对于生活中的小事不感兴趣。订婚对她来说也是小事,叫她去订礼堂,选择酒类、点心,简直是等于谋杀她,她的一心一意都用在画上。

    真是奇怪,琪琪的世界建立在她的自尊上,而朱明的世界在感情上。她对于画的感情是牢不可破的,我自问没有那么重要的地位。

    直到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朱明来了,一件毛衣,一条芝士布的裙,她的美丽在她的随和,她的姿态是无可比拟的艺术家风度,我把指环套在她手上,她向朋友一鞠躬,笑容可掬。

    忽然之间我原谅了她的一切,她到底是特殊阶级,她原不应该理这些俗务,只是她人到了就好,只要她脸上有笑容就好。

    我看着她脸上娇憨的神情,这个女孩子是我救回来的,如果一直让她在那间稀僻屋里住下去,她一定会死掉,是我救她回来的。

    我为朱明牺牲了跟琪滨之间三年的感情,幸亏琪琪现在也结婚了,表面上来说,一切都很平静,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我心里隐隐不是这么想。

    事情好像有点不对。

    好像唐的不请自来。

    是我先看见他的,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会有胆子来。他迎上来,他笑道:“真没想到你订婚了,琪琪结婚我没到,你订婚我必需要来。”

    我点点头,我不想与他吵架,算了。如果朱明忘不了他,不见他也忘不了,如果已经忘了他,见了面也不过如此,虽然这么譬喻着,但是我的心还是往下坠,手脚几乎是冰冷的。

    朱明向我走过来,她根本没有看到唐,她笑着抱起我的手臂,我的心马上一定。

    “家豪,我想早一点到画廊去,那边有人等我。”她以一种小孩向教师请假似的声音问我。

    平时我还不觉得怎么样,今天是我订婚的日子,又有唐在我身边,顿时使我骄傲起来,而且她问得刚好,我的确不想她留在此地与唐谈话。

    “你去吧,晚上我到你那里来。”

    她吻了我一下,还是没有看见唐。

    我说:“唐来了。”我乘机故作大方。

    她转头,看见了唐。我火眼金睛地留意着她的表情。

    她根本当我在与她介绍一个陌生人。她温和的点点头,“你好。”她平静的说,眼睛很随便的看了唐一眼,“我走了。”她告诉我,然后转头便走开了。

    我觉得朱明真是值得我这么疼她,她没有令我失望。

    我胜利地看着唐,唐一脸茫然,我真觉得痛快。唐满以为他还是一个重要的角色,他不爱朱明,但是他很愿意朱明爱他一辈子,他巴不得朱明一眼看见他,马上昏死在地上。可爱的朱明没有那么做,朱明把他当陌生人。

    朱明根本不识得唐,即使朱明恨他也是好的,但是朱明对他什么感情也没有了,朱明绝对不懂伪装。

    我对唐说:“我很高兴你来了。”现在这种情形,当然是值得高兴的。

    唐如梦初醒,“朱明漂亮多了。”他说。

    我说:“朱明一向是漂亮的。”

    “不不,”唐回忆着,“她没有笑容,很多埋怨,态度非常消沉,不是这么美的。”

    “一个女人如果有机会美,为什么不美呢?”

    那个时候我把朱明送到医院去,她憔悴得只剩一口气,也不是这么美的。

    我很满意。

    我说:“朱明下个星期在现代美术馆有个画展,连展七天,你可以去看看,她的画非常吃香,非常多订单,把画与金钱一齐提是奇特的,但是这年头,什么不是钱呢?”

    唐迷惑的站在那里,没多久就告辞了。

    事实与他的意料差得远呢,他以为他有多重要!

    朱明见过唐后并没有提起他。

    朱明忙得昏了头,整天穿着牛仔裤跑来跑去,安排这个安排那个,一会儿是记者访问,一会儿与展览会联络,又要把画抬来抬去。

    她心中几乎一点旁惊也没有,何处有唐的影子,唐即使愿意回来,她也看不见了。

    人是善变的,变得快速,根本不认得过去的事、过去的人,我很高兴朱明也懂这一套。

    她的画展陈列好之后,我赶去看。

    朱明兴奋的告诉我,“家豪,我太快乐了!太快乐了!”

    的确是的,华人能在外国地方出人头地,非要打真军不可,我不知道朱明的画有什么好处,隔行如隔山,但是以她这么一个女孩子,艺术学院又还没有毕业,能够获得画廊的支持而开画展,已经够难得了,我替她高兴。她的快乐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说:“这画展原本应该早一年举行的呢。”

    朱明说:“现在也不迟呀。”她笑吟吟的说。

    “自然不迟。”我说。

    她盘膝坐在地毯上,她的书一直在她身后两旁伸展出去,好美的一幅风景,我几乎看呆了。

    “我想替你拍些照片。”我说。

    “我不知道你会拍照。”她笑说。

    我摸着她的头发,“头发几时再长?”

    “不打算留长了,多脏!”她皱皱鼻子。

    我吻她的脸,她避开。

    我笑一笑,“怎么,你不是怕难为情吧?”我问,“怕我?”

    朱明低下头,不响。

    我说:“不要紧。”

    朱明忽然抬起头来,说:“家豪,我老把你当哥哥似的,真不习惯。”

    “从今天起,你努力把我当未婚夫吧。”

    “真抱歉,与你拥抱接吻,**似的。”她笑。

    “乱讲!”我说,“过一阵就好了。”我也笑。

    “不过我是爱你的。”朱明说,“我十分敬爱你。”

    我说:“我知道。”我拍拍她的手。

    “你不高兴了?”朱明不放心的问,“我说话老是不用心。

    “没有,我又不是喜怒无常的人。”我心中还是气着唐,说话老把矛头指着他。

    朱明并没有察觉,她不是一个很精明的人。

    我说:“我等着明天看你吧。

    对丈夫是应该尊敬的,我非常了解,朱明尊重我,无疑是一件好事,不知道为什么,在琪琪面前,我永远是一个不成熟的小孩,但是在朱明面前,我被逼长大与成熟起来,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第二天我在画展中看到了朱明,她与一大堆熟人站在一起,谈笑风生,一看就觉得她是会得成功的,她有那种信心。

    朱明见到我,马上撇下众人迎上来。

    朱明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我由衷的说,“你今天太漂亮,为什么订婚的时候不穿这套衣服?”

    朱明穿一件黑色纱的晚礼服,背部挖空,都是纱边,她略略化了点妆,显得明艳照人,一头卷发梳成洋娃娃似的,一脸笑容,简直把洋人看得呆了。

    别说人长得漂亮没有用。简直太有用了,朱明单在长相方面就占尽了优势。

    “订婚是订婚,画展是画展,不能混为一谈,你是明白的。”她笑。

    “我当然明白,我以你为荣。”我说,“你去招呼朋友吧。

    我站着欣赏她的画,有人在我肩上一拍,我转头,见是唐,他最喜欢这种轻浮的动作。

    我问他:“你的女朋友呢?怎么这几天都没有带你的女朋友?”我是指那个外国离婚妇人。

    “什么女朋友?”唐没好气的说。

    我看看他,又看了朱明一眼。

    唐说:“真没想到朱明穿晚礼服有这么漂亮。”

    “你根本没有给她一个穿晚礼服的机会。”

    我记得他们只来往了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朱明都在哭。唐这种人永远不会珍惜已经得到的东西,一直羡慕别人的快乐。

    我把他撇下,一会儿他走到朱明身边去,朱明愉快地与他说了几句话,也撇下他走开了。活该!我幸灾乐祸的想。

    星之碎片--八

    八

    但是唐的意图我不是看不出来的,他在吸引朱明的注意——这个下流的人,他想怎么样?他把朱明磨折得不似人,人家刚站起来,他又想来破坏了。

    我真想把他揍一顿。

    朱明出尽了风头,辛苦了整整半年,她的努力与心血都得了报酬,我的努力也得了报酬。

    画展的鸡尾酒会散后,我与她一齐走回家,朱明提出散步的要求。

    她在纱裙外另加一件皮大衣,不是以前的那一件。

    “我没有见过这一件。”

    “这件嘛?”她笑笑,“是姊姊新近给我寄来的。”

    我挽着她。现在朱明是属于我的。

    我感喟的想,终于属于我了。

    她道:“家豪,与你说话,实在是最最开心的,你永远称赞我鼓励我与安慰我。”

    我拍拍她的手,“那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我很开心。”她看着我,忽然吻我的手一下。

    朱明有时候很孩子气。

    她说:“你知道吗?家豪,我已经有好久没睡觉了,今天晚上我可要好好的补一觉。”

    “你又该担心画展有没有人光临。”我笑她。

    “我才不担心这个呢。”她扬一扬眉毛,“由得出钱的人去担心,谁叫他们把我当商品。”

    我哈哈的笑几声,搂着她的肩膀。

    “家豪,最近我发觉你好高兴。”她说,“为什么?”

    我想一想,“那是因为你高兴的关系。”

    “真的?”她问。

    “是!”我简单的答。

    “家豪,我始终不明白你怎会那么的好。”

    “我不是好人。”我说,“我跟你说过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指的是琪琪那件事?她有没有消息?”

    “她结婚了。”我低声说。

    “是唐说的吗?不要相信他,他说的话哪里可信,他倒不是撒谎,他只是喜欢信口开河,讲到哪里是哪里。”

    “不是唐。”我说,“是我在报纸上看到的结婚启事。”

    “哦,她爱那个人吗?”朱明问。

    “那个男人是医生,一定是个很优秀的人。你不明白,朱明,琪琪觉得相处和睦比热烈的爱情重要,这是各人的习惯。”

    朱明问:“你想念她吗?”

    我坦白的说:“有时候。”

    “我们一定要找到她的地址。”

    朱明口中的“我们”使我觉得很安慰,她提及唐的时候,是那么理智与冷淡,都是令我高兴的事。

    “何必呢,既然她不想别人打扰她——我们就不要打扰她。”我说。

    “暧,到家了。”她往回看我们走过的那条小路。

    公园永远是深紫色的,天空蓝蓝灰灰地压在树顶,黑色的空树枝伸展在天空中。这个美丽的公园只有催我早日回家。

    我的家在什么地方呢?即使到了香港,我还是一个人住在那里。我这一生只对两个女子认真,真正倚赖的是琪琪,真正爱的是朱明,我把朱明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可以,你说不回家也可以。”朱明驯服的说道。

    她可没有想到她的事业刚开始,她也没有考虑到我的论文写好没有。

    我的论文!

    拿去给教授看过,认为有两节要改一改,我火急的又重写,再交上去,现在还不知道下文,如果琪琪在,我不知道已经发了多少牢骚,对朱明我什么也不敢说,人就是这么贱,琪琪好像一生下来就该听我的牢骚,现在,我在朱明面前又扮演着同样的角色,她说什么,我做什么,想想琪琪,难怪她要逃走,的确不好受。

    我向朱明告辞,永远要做一个体贴的人,真是谈何容易呢,我从来不在朱明家中逗留,除非她要留住我,她确实又很少留住我,我从来不向她表示亲热,除非她主动,她又把话说得很明白,她对我如哥哥般。这样子的未婚妻!我做梦也没想到。

    事情还不止这样,朱明跟别人的亲热常常叫我难受,不久她便与其他的朋友联络上了,世态是这样的,救活橘树的是我,吃橘子的是大众,朱明的姿势洋味太重,见了人搂搂抱抱,百无禁忌,常把我冷落而不自觉,我是活该冷落的,反正我永远在场,永远不会冷落她。

    有一次我终于发脾气了。我早上到她家去,发觉她睡在床上,穿着长长的睡袍,有两个外国男子躺在地毯上,牛仔裤毛衣全在身上。

    当然昨天晚上不可能发生过什么事,但是朱明的不检点表示对我看轻,我非常的愤怒。

    那两个男孩子看得出我是吃醋了,连忙道歉,打躬作揖的窜逃,留下我与朱明面对着面。

    我面色铁青的看着朱明,“难道艺术家都非要这样才能表示潇洒吗?”

    她刚刚被我叫醒,卷发蓬松,憨里憨气的看住我,她越是傻,我越心疼,所以更生气。

    “你要到几时才学乖呢!吃的亏还不够多?”

    她低下头。

    “我是为你好呀,你不明白?生活总得检点,怎么可以留两个男人在屋子里睡觉?”

    她并没有解释,也没有分辩。

    她很心平气和的说:“家豪,我错了,我叫你生气。”

    我说:“你说话呀,你怎么不为自己说话?”

    她稍微有点急,“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那么做了。”

    我推开窗子,站在小露台吸冷空气,我深深为自己悲哀着。她对我的服从不外是因为我救过她,我对她好。谁知道她心中怎么想!我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心。

    她立在我身后,等我回过头去,她没有披上厚衣服,冷风直往她身上吹,我终于不忍,把她推进睡房,关上了窗。

    世上最讨厌的不是知恩不报,而是施了小恩小惠就处处表现伟大状,我不是这样的人,我讨厌朱明这样子听话,简直是一种侮辱,我不能忍受,以后让她自由发展好了。

    “我不想干涉你的自由。”我说,“你不要误会。”

    “我没有误会,家豪,”她连忙说,“我对于世界上的事原本不甚了了,我一定听你的话。”

    我叹一口气,我觉得我像一个土匪对着强抢回来的民女,太服从了,太认命了,也许朱明对她的诺言真的遵守的,她说过:“以后我会好好的做人,以后我一定不会辜负你。”她变了,她在我面前太拘谨太害怕。我们之间的气氛是僵硬的。我的脸上一板,朱明就笑不出来,我是一个严兄,不是未婚夫。

    我说:“朱明,你一个人吃中饭吧,我要走了。”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

    “你还在生气吗?陪我吃中饭吧,如果你没有生气,陪着我。”她是非常惶恐的。

    我温和的说:“朱明,我不是天,你可以得罪我,你有权保留你的生活方式。”

    我取起外套,走了。走到门口,无上无缘无故地飘下大雪来,一团一团的飞扬着,我默默地走着,没有开车,在附近兜一个圈子,雪不停的下着,被风吹得四周围飘。琪琪白色的大衣。白色的雪,为什么我可以告诉朱明,我常常想念琪琪,而朱明却不可以招待异性朋友?以我这么自私的性格,其实不配获得任何女朋友。

    我用手拨开车窗上的雪,看见朱明坐在车里,圆圆的眼睛看着我,她在微笑。

    我拉开车门,笑问:“你不怕冷,坐在车子里,当心冻死你!”我开动了车。

    我们还是去吃午饭,两个人。在吃饭的时候还是很恩爱的,没有人看得出我们的心中的事。

    我心中很闷,是的,我明白朱明对我的感情,她会很乐意的嫁给我,但是她不会爱我,永远不会。吃完饭我送她回家,朱明说:“你今天自己放假?”

    我点点头。今天是我的生日,不过算了。我认得朱明,已经差不多足足一年。

    在她门口,另有一部车子。

    唐坐在车子里,这个人永远阴魂不息。

    他迎出来。

    “你来干什么?”我不客气的问。

    “来看看你们。”唐涎着脸说。

    “我们很好。”我说,“朱明打算休息。”

    朱明马上开大门,自己先进去,正眼都没看唐,也不打招呼。

    我说:“唐,路上的女人多得很,你何不去烦她们?朱明对你没有兴趣,你难道不晓得?”

    “我来探访你们,我没说我要见朱明。”

    “自从琪琪离去后,我已经与你断绝关系了,我讨厌你这个人,我从来没有对你发生过好感,为什么你从来不知道该何时停止呢?非要让人有机会侮辱你不可。”我说。

    “你恨我是因为朱明爱过我。”唐说。

    “哼。”我根本不想与他分辩。

    我进屋子,重重的把他关在门外。

    他的拿手好戏是在门外等人,那个时候就是这样把朱明等上手的吧?他这个人的性格,人一到手便尽情糟蹋,朱明要是那时真死了,他还洋洋得意,以他这样的人,照说是不会回头的,什么女人对他来说都一样。

    我不想上去见朱明,我高声说:“我走了。”

    “我做了咖啡,你上来吃吧。”她在阁楼上叫下来。

    这是难得的,朱明长年累月的喝水龙头水,冰牛奶,我买了维他命丸给她,她自己去买面包,她始终不肯点炉子做饭吃。

    我用咖啡杯暖着手。

    朱明忽然说:“家豪,你不必担心唐这个人。

    我一怔,勉强的笑道:“我没有担心呵。”

    “你们说的话,我都听清楚了,今天是我叫他来的。

    我抬起眼,“为什么?”

    “因为他问我有没有空,我说没有,他问什么时间可以约会我,我叫他在门口等,他果然来了,对付他这种人,原该如此。”

    “何必呢?”我不以为然的,过去的事忘了算了。

    “我知道你会不高兴,但是我要看看这个人,以前对我那么嚣张,现在能有多卑下。

    “过去的事还是忘了的好。”我说,“他这种人原本是这样的,你睬他做什么?”

    “知道了。”她笑。

    我拍拍她的肩,越来越像一个哥哥。“唐是一把火,不能玩火。”

    “知道了。”朱明还是笑。

    她是想报复的,我不是不明白,这是人的本性。

    很少女人有朱明这么好的机会。

    我走的时候唐还在门口等。

    我问:“为什么?”我冷冷的看着他。

    “现在的朱明不再是以前那个。我在你们订婚的时候看见她,她是这么威风,明艳照人,她那么忙,目中无人,我巴不得想在她身上抢一点时间下来,吸引她的注意力。我根本没有把她与以前那个朱明连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在等的是另外一个人?可惜碰巧她也叫朱明?”

    “正是。”

    “她恨你,你当心点。”我说。

    唐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如果恨我,我还有希望。”

    我走了,唐是一个奇怪的人,一个人如果不珍惜已有的东西,都是非常悲剧的。

    我开始约会别的女朋友,像大部分的老式中国男人,我开始把对象划分开来好几种,吃饭有吃饭的女朋友,睡觉有睡觉的女朋友,而朱明则是我精神的寄托。

    在旁人的眼中我仿佛是艳福齐天,我知道我自己的苦处。

    有一天我约了华人同学会一个名誉挺坏的女孩子出去喝酒,才进去就在门口碰见朱明出来,朱明身边是一个卷发的男孩子,朱明穿一件长裙子,戴一件披肩,那件披肩是非常美丽的,彩色缤纷,衬着她的浓发,大眼睛,唐说得对,她是这么威风,这么明艳,我看呆了。

    朱明看见我连忙打招呼,过来亲我地下。“家豪,明天记得找我。”她并没有看我身边是谁,便走了。

    我的女伴倒是有点吃醋。“那是谁?”

    “我的未婚妻。

    “呵,她就是朱明呀!”她服帖了。

    我不响。

    “所以说男人都是坏蛋。”她说,“那么漂亮的未婚妻还来约会别的女人。”她媚笑着。

    这种话是每个女人爱说的,我实在是听得很腻,那夜我喝酒喝得不痛快。

    朱明始终对我不在乎,完全是一个幼妹的感情:哥哥不交女朋友当然最好,有了嫂子也无所谓,这算什么未婚夫妻,太荒谬了。

    第二天她见了我:“爸妈要看我们的照片,我们用自动照相机去拍几张吧。

    “好好的到照相馆去拍。”我说。

    “那多贵。”她说,“我不赞成。”

    她不赞成,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她并不重视,结果还是去了照相馆,印出来的照片很美,像一幅油画,我寄回了香港。

    朱明自从出院之后过得太得意了,她自己常常扬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一笑置之。

    圣诞我想与她去瑞士。她说巴黎。我说瑞士,她说巴黎。

    “巴黎有什么好?你又不是爱吃爱穿的人,我取笑她,“一天到晚是烂裤子烂披肩,吃罐头汤与面包。”

    “巴黎有美术馆!”她理直气壮的说。

    所以我们决定去巴黎。

    我到过巴黎那么多次数,自己去,与琪琪去,都很高兴。在巴黎每个人都可以找到他要的东西,从漂亮的女人到漂亮的菜式。但是这一次我什么也没找到。

    冬天到巴黎实在不是好主意。

    朱明在天涯海角都可以找到知己,去一趟美术馆,一个人进去,成群结队的出来,一起喝咖啡,吃面包,高谈阔论,我被撇在一旁。

    天气很冷很灰,穿了大衣戴手套还要搓手,不停地下着毛毛雨,还是美丽的巴黎,我却这么寂寞。

    我们睡在旅店同一间房内,不到三天,朱明的床那边已经堆满了画样、瓷碟、颜料,都是她的宝贝。

    我忍气吞声的睡另一边床,总不能在巴黎与未婚妻吵架吧?于理不合。

    自现代美术馆出来,我买了两条面包,朱明一边吃一边走。“那十多座像,型状完全一样,颜色不同——”

    “垃圾。”我说。

    “家豪?”她住了脚。

    “垃圾!骗人的垃圾!”侮辱了朱明的宗教,我觉得痛快,我常常有意无意地伤害她。

    朱明不出声,她的快乐消失了,她照例不敢反辩,只是默默的走着。

    我说:“我们去美心吃饭。”

    “我不饿。”

    “为什么?”我残忍的问,“又闹情绪?”

    “我把面包都吃光了。”她温和的解释。

    “你这个人,永远这么吊儿郎当!不该吃的时候吃,不该睡的时候睡,你简直是与这个世界脱节的!你怎么那么可怕!”

    她沉默了很久,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我总不能讨得你的欢心,家豪。”

    我也沉默下来。

    然后她说:“看!氢气球!下雨天有气球!”

    她飞奔过去。

    是的,她完全是个小妹妹,那么驯服她的兄长,她不介意我教训她,妹妹原来是受兄长管教的,她的皮很厚呢,我伤不了她的自尊心。

    等我走到她身边,她已买了一大堆气球,用一只手抓着,兴奋得哇哇叫,我见到这种情景,忍不住拿起照相机,替她拍了一张照。

    在旅馆时,我说:“我们解除婚约吧。”

    “为什么?”她震惊了,“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什么——”

    “你不要我了?”她惶恐的问,“为什么?”说着脸色都变了,她不懂伪装。

    我忍不住问她:“朱明,你爱我吗?”

    “当然,我爱你。”她大声说。

    “把我当哥哥?”我问。

    她说:“你不能离开我,家豪。”

    “我没有要离开你,朱明,我只是觉得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不如取消了吧。”

    “你有了别的女朋友,一样会离开我的。”她说。

    我厉声说:“你自己不肯嫁我,又不让别人嫁我,我再笨,也不能这样呀!”

    “我愿意嫁你!”她叫起来。

    “不是吧?恐怕是你不愿意离开我吧?”我说道。

    “家豪,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为谁努力,我会失去重心,”她绝望的说,“我听你的话,我都听你的,没有你我又会堕落的,掉在坏人的手里,睡觉老做梦,家豪,求求你。”

    星之碎片--九

    九

    我绝望的叹一口气。

    “好吧,朱明,我等你找到了男朋友再离开吧。

    “家豪,我不会再要男朋友的了。”她说。

    “睡吧。

    她无可奈何的睡下,翻来覆去,终于睡定了。

    半夜我起来吸烟,听见她喉咙底下发出呻吟声。这小子,又在做梦了。天晓得我是怎么多了一个妹妹的,我摇摇头,忽然之间她的呻吟声较剧,我转身去推她。

    朱明被我摇醒,发狂地尖叫,眼泪滚下来。

    我抱紧她,“朱明,是我,我是家豪!”

    她哭得很厉害,尖声喊:“家豪!你为什么吓我?为什么要离开我?我做梦又回到那阁楼去了——”她喘气,呕吐。

    我抱紧她,“别怕,我不走,走到哪里都带着你。

    她绝望的号叫着。

    楼下有人来敲门:“发生了什么事?快开开门!”

    我连忙开了门,让酒店老板进来,问他要拔兰地。

    “什么事?”老板狐疑的问。

    “她是我妻子,她做了恶梦。”

    “那么我马上拿酒上来。”老板匆匆下楼。

    我跟朱明说:.“你看,整个旅店都让你吵醒了。”

    她整个人挂在我身上,号啕大哭,头发都被汗贴在额上,也不言语,只是哭。

    老板拿了酒上来。

    我说:“喝。”

    她听话的喝了。

    我向老板道谢,老板关上门走了。

    “我不走,好不好?永远不走,你赶我也不走,那总行了?”我说。

    朱明不说话,哭声渐渐平下来。

    我嘀咕,真没见过这样的人,唐真的害惨了她,那件事的阴影在她心头永远不散,太可怕了。

    那天我没有睡,我坐了一夜,朱明的头枕在我的怀里,她脸色惨白的睡了。

    我不明白她,没有我,她难道不仍然是朱明?出色的朱明?她没有独立的精神,也许等她的自信心再坚定一点的时候——

    我们在十点钟起来,上路到鲁昂去的时候,筋疲力尽。

    我想回家。

    末了在罗浮宫,我买一只银制仿埃及的戒指给她。

    朱明又似一个小孩子一样,高兴得不得了。

    我不担心,等她另外找到一个更好的男孩子,她会自动叫我走。我毫怀疑她爱我,但是爱分好多种。

    我们乘气垫船回来,朱明无端端多了三箱行李,在码头她走快了几步,回头不见我,大叫“家豪”,又急了,我原来想躲起来吓她,后来实在不忍心。

    自从巴黎事件之后,我一直以“大哥”姿态出现,我找别的女孩子,找得更勤了。

    有人跟我说,朱明有好几次与唐在一起,我没在意。

    朱明怕唐。她会找别的男孩子,但是不会找唐的。

    找朱明,她会说:“我今天跟朋友去吃饭,你要不要来?”

    “你们谈的话我不爱听,我在家好了。”

    天气益发的冷。

    朱明每隔三两小时来一次电话,她喜欢随时与我联络,从头到尾我们没有发生过关系,已经有老夫老妻的感觉。

    那天我回实验室,同事告诉我说朱明来过,没碰见我,我打电话到她家去,没人听。

    “什么事?”我问。

    “朱小姐好像有心事。”同事说,“她说一会儿再来。”

    发生了什么?偏偏不打电话,要亲自来找?

    我心中无端端的紧张起来。这种紧张不是没有原因的,像以前琪琪跟我说,她要离开我的时候,我心中就是这么忐忑不安的。

    发生了什么事?朱明是不会出毛病的,朱明刚说过她不能离开我,我还能不放心吗?

    朱明——

    “家豪。”

    我抬起头来。

    “朱明,你来了?”我站起来,让她坐。

    “家豪,我有话跟你说。”她低着头。

    “什么要紧的话?”我心中已经隐隐觉得不妥,“回家说来不及吗?”

    “你找个角落吧,我快快说了出来的好。”她说。

    我勉强的笑,“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见风驶帆。”

    我与她到饭堂去,叫了两杯咖啡。

    “说吧。”

    “家豪,我们还是解除婚约吧,你说得对,我不能像爱一个丈夫似的爱你。”

    我几乎一切都逆来顺受似的,默默的想了一想。

    “好吧。”我说,“只是你的态度转变得这么快。”

    “我想过了,我不能这么自私。我自己不能嫁你,也不让别人嫁你,离开你,至少你可以再认识别的女人——”

    “我早就累死了,你认为我还有那样的精力吗?”

    “这都是我的错,别的女人不会像我这么麻烦。”

    “我不是指这些。”

    “家豪,抱歉得很,我不能对你发生激情。”

    “你并没有试试看,是不是?也许我们之间的确会相处很好,你并没有与我上床睡过觉,”我激愤的说,“也许你会觉得很满意呢?”

    朱明低着头,“要找男人睡觉我自信还不难,家豪,像你这样的朋友是不可多得的。”

    “是的,”我的胸口像是被重物击了一下似的,“我是你的傻瓜,你要我留,我便留下,你要我走,我便马上走,这样的傻瓜,的确是不多了。”

    “家豪,我没有这样的意思。”

    “你现在找到对象了,是不是?所以你可以叫我走了,先几天你才大哭大叫的让我留下来呢?原来你是找我填空档。是不是?”

    “不是!”她哭了。

    她哭了之后我心里反而平静下来。跟她吵有什么用?她不是琪琪,她不会让我,她也不会跟我论理。天理循环,我怎么对琪琪,朱明也怎么对我。

    现在我最好的办法,是学琪琪那样,逃到美国去,来个不闻不问的,那才是本事。

    我不能再控诉朱明,那是非常幼稚的行为,感情要来,便来,去了,阻挡不住,不论怎么样,她曾经给我带来过无限的快乐。

    我哭了,我伏在桌上。如果琪琪看到,她会怎么想呢?琪琪是不会落井下石的,琪琪会说:“大丈夫何患无妻。;”然后鼓励我好好的活下去。

    我不应该后悔,我确确实实爱过,我不应该后悔爱过朱明,她要拖我,也就拖下去了,但是她没有,她需要我,但是无法做我的妻子。男女关系不过如此,如不能结婚,便只好分手做陌路人了。

    “家豪,你怎么了?家豪!”

    我伏着摇摇头,在朱明眼中,我是强壮的、可靠的,琪琪眼中那个孩子气、幼稚的家豪不是朱明的家豪。

    朱明没想到我会哭。

    我抬起头来,“别摇我,随我去。

    她神色是凄然的,“家豪,对不起你。”

    “没有,才没有,最主要的是,有人快乐。”我说,“只要你快乐便行了。

    “我对不起你,我把琪琪气走,我自己又不能嫁给你,我心里非常难过,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很明白,那时我在垃圾堆里,不会有人来理睬我。”朱明说。

    “没有关系,那时我自己愿意的。”我长长叹息一声。

    我非常明白梁山伯是怎么回去吐血死的,现在我完全有一种吐血的感觉,朱明啊朱明,生命那么短,你为什么要做令我那么伤心的事。但是生命那么短,朱明的确不应做勉强的事。

    我不是她爱唱的那支歌。

    我站起来,“我明白了,朱明,一切我都明白,你不必多说,我完全明白了。”

    朱明抬起头来,“家豪,你的口气,你的口气怎么会这样?”她很是惶恐。

    “小姐,”我终于忍不住,“你要我的口气怎么样?我到底不是一条狗,你赶我走,难道还要我对你摇尾巴吗?”

    “家豪,”她大哭起来,“家豪,我不是那样的意思!”

    “你哭得太多太多,谁知道你是真哭还是假哭?”我拂开她的手,“全世界的人都看过你哭!”我走了!

    我离开时从大门走的,连东西都没有收拾,我去看了一场电影。在电影院里我觉得一切都像个梦。

    我决定走,最聪明的办法便是一走了之,反正是她不要我,而不是我不要她,一个男人被女人面对面的发话,说她不爱我,我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朱明做事一向都是牵丝攀藤的,她十分想报恩,但是因为我实在不是一个可爱的人,所以她这个恩无法报下去。

    我真的那么不可爱吗?

    失恋最痛苦之处就是对自己的存在价值起了怀疑。

    为什么她不爱我?

    是不是我不值得爱?

    为什么不值得?我不漂亮?不潇洒?

    我长长叹息一声。

    自电影院出来,我在街上闲荡,学校我是不打算回去了,我要避开她。我也不要回家,我想朱明还要解释,一直解释得她自己心安理得为止。

    我真是害怕。

    在街上逛了很久,暗街上的妓女哈哈的向我笑。我避开她们,但是避不开我自己。

    我终于回了家,老远便看见朱明蹲在石级上等我。

    我转头就走,她有什么权那么做?让我回家都不能?

    我要让她坐在那里,让她内疚,让她坐一个晚上好了。

    我到旅馆去开了一间房间睡。

    第二天一早起来,红丝充满了我的眼睛,我回到家中一看,她已经不在了,我连忙做贼似的取出一些应用的物品,逃到同学家去。

    同学问:“这次怎么了?”他笑,“又是未婚妻逃走了?”

    我说:“一点也不错,这个未婚妻又逃走了。”

    同学一怔,马上予我最大的同情。

    “你替我请假两个礼拜。”

    “这种重要关头,家豪,你怎么可以请假?”同学大惊,“院长随时会传你。”

    “我不要那张文凭了。”

    “你会后悔的,为一个女人而不要文凭,你会后悔的。”

    我迟疑着,是的,我也知道我是会后悔的,但是我现在实在没有心思回学校去。

    “你再没有心思,也要回去坐在那里!”同学说。

    “好好好!明天再说吧。”

    “不能明天,明天还有明天,我亦要去学校,你跟我走如何?”

    他硬是把我拉了起来。

    我跟他走,到了学校,我吩咐上中下三级人马,凡是有人找方家豪,都说不在,都不放进来。

    我的心辣辣的痛。

    放学的时候,我问门房有没有人来过找我?没有。

    朱明没有来找我。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心理,想她来又不想见她。

    我随同学回到他家去。

    几天来我混沌的过日子,晚上吃大量的安眠药,也不大做梦,白天吸很多的香烟。第四天院长传我上去,把我的论文还给我,告诉我口试的日子。

    我记了下来,谢了他。几乎欢天喜地的跑回实验室,告诉谁呢?论文可以开始打字,但是告诉谁呢?

    我心中闷闷的。要是琪琪知道……琪琪早嫁给别人,琪琪现在所关心的,是她的丈夫多了什么样的病人。

    我坐下来,静静的做完一天工作,便走了,我一直没有开车,让他们以为我失踪好了。

    但愿我懂得在适当的时间失踪,出场出得好才是艺术,不是进场。

    我请了秘书小姐打字,付款,依旧回到同学家睡。

    同学笑说:“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我也笑说:“不能久最好。”

    “奇怪,你两次失恋都跑到我家来坐着,也不见你有多伤心。倒也好,有些男人一失恋便狂饮狂嫖。”

    “我是最爱自己的。”我冷冷的说。

    “再接再厉,从头开始,摔倒了再爬起来是好汉。”

    “我不是好汉。”

    “有什么打算?”

    “把这边的事结束,回香港去。”

    “在香港,你根本没有家。”他说,“上哪儿去?”

    “有钱便有家。”我强辩。

    “一间屋子不是个家。”他笑。

    我翻身睡了。我不觉得安眠药有什么不好,那时候朱明也借助过它,真是失意人的良药,朱明,琪琪,我与意气风发的女孩子无缘。女孩子一得意便嫌我多余,她们只有在消沉的时候才会想到我。消沉……

    唉,先把功课做出来再说吧。

    有了这一点寄托也是好的,以前我从来没有注重过功课,忙着在女人身上找安慰,现在知道只有功课永远不会辜负我,下多少功夫有多少效果,男人只有在事业上寻求答案,有了事业就什么都有。

    我忙着做这个那个,渐渐忘了朱明是我的未婚妻。我没有忘记我爱她,但是我不再属于她,她也不再属于我。幸亏我是男人,被人扔来扔去骨头还没有碎,经用得很。

    在周末朋友要带我出去,我摇头,我不要再与女人出去,我又搬了家,把自己收得很密。

    我开始喝一点点酒,倚靠安眠药,体重减轻,不修边幅,常常陪着打字小姐工作至深夜。但是不要怕,打字“小姐”已经近五十岁了。

    同学说:“标准的失恋相!”

    我认了命,也许命中注定在三十岁之前不可能认得女朋友,做不了那么多事,组织不了家庭。

    同学又说:“不与女人出去,改与男人出去吧,所有失恋人都容易转为同性恋!哈哈,以家豪这般相貌,不难找到对象哩。”

    我问打字的老小姐:“我算得上漂亮吗?”

    老小姐端详我一会儿,“很漂亮,年轻人,很漂亮。”

    我满意的点点头,我们继续工作下去。

    有一日,我在实验室中预备口试,唐闯了进来。

    我大叫:“赶这个人出去,我不认识他。”

    唐按住我:“你不要发神经!我知道你不会放弃你的博士学位,你不会一走了之,你一定还在学校里!”

    “你找我干什么?”我问。

    “当然有事!”

    “什么事?”我不耐烦的问。

    “朱明病了。”他说。

    我怔一怔,随即不耐烦的说:“我不是特别护士,通知我有什么用?”

    “她是为你病的!”唐说。

    我笑:“林黛玉?我可不是贾宝玉。”

    “天气冷,朱明天天坐在你家门口等你,冻出病来的。”唐说。

    “唐,”我心平气和地说,“你不觉得有点好笑?唐人街华人与华籍学生有五万名,为什么你我老是为朱明起争执?我们的世界太小了。”

    “你使她内疚,家豪,除非你原谅她,她会一直病下去表示她于心有愧,惩罚她自己。”

    “你几时变了心理病医生?”我冷笑问。

    “你答不答应!”他猛地拉住我的衣领。

    我大力拍开了他的手,同学几乎以为我在与他打架了。

    我狠狠地说:“就算有人来找我算帐,也不应该是你!我心里有数,我对得起朱明,现在你们随便哪一个都别来烦我!”我转头走了。

    后来的同学就说:“你何必生气呢?”

    我苦笑,“非这样不可,你不知道那朱明,她能跟你伙上十年八年没结果的。长痛不如短痛。”

    “壮士断臂。”我同学说。

    这是自尊心问题,老叫我跟在朱明后面,像个保姆似的,算什么呢,她那么爱我,却把我当瘟生,手都不让我碰一下。但是我并不生她的气。她像是很遥远的事了,她的优点远远胜过了她的缺点。

    当论文拿去印的时候,我比较空闲,晚上买了很多武侠小说来看,常常看十二个小时,到天亮才睡,我学了朱明,家里储藏了大量的罐头荡,饿了便吃一个,吃完一个又一个,周末除了睡觉便是看小说,非常的没有味道。

    有时候我会听到朱明的哭声。我常常在梦中听见她的哭声,其实到后来,她也不常常哭了,但在我的印象中,她永远是那个为唐伤心的痴情女孩。

    那次我到她家去,她伤心地蟋伏在地下,哭得抬不起头来。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痊愈得那么快,到后来简直是换了一个人,那么飞扬跋扈,意气风发,而唐就是爱上了她那点神气。唐需要永远的挑战,如果这时候的朱明碰到那时候的唐,两个人准可以过一辈子。

    现在整个事与我无关了,怎么样的来,我怎么样的回去。

    一个人。

    我在收拾行李的时候,琪琪来了。

    房东告诉我有女客来探访,她坐在我房间等了好久。

    我以为是朱明,并没有回避,反正要走了,见她一面也无所谓,我推开轻掩着的房门。

    里面站一个女孩子,穿雪白的大衣,背我站着,朝窗户,房间在二楼,楼下是后园子,一株树,枝杈光光的,伸展在天空中,没什么好看的。

    这并不是朱明,我一时还会不过意来,我敲敲房门,她听见声音,一转身。

    “琪琪。”我叫出来。

    是琪琪。雪白的毛衣,短短的黑发,她在脸上展开了一个笑容,给我某一个程度的愉快。

    房间里的暖气关了,很是清冷,所以她没有脱大衣,我连忙扭开煤气暖炉,火融融的上来。

    她问:“你与房东同住,习惯吗?”

    我微笑,“房东把我照顾得很好。”

    “你变了,整个人成熟了,瘦了不少,为什么?”

    “赶功课。”

    “拿到了学位没有?”她问。

    我点点头,“总会拿到的,日子见功。”

    “朱明呢?”

    “朱明并没有嫁我。”我说,“我的地址是唐告诉你的吧?他一定说了很多,是不是?”

    “不是,我到学校去找你的教授,是他说的,记得葛兰姆教授吧?他与我很要好。”

    房东太太问:“要茶吗?”

    “谢谢你,钟斯太太。”我高声说。

    “生活好吗?”琪琪问。

    我微笑,搓搓手,“时间总是要过的,到时不妥的事情自然会妥当,信不信由你,事后看当时的情形,莫不是可笑的,是不是?”

    “你真长大了。”琪琪惊异的说。

    现在的我,碰上以前的琪琪,也就是一辈子的事,我相信是的。时间捉弄了我们。

    “朱明呢?”琪琪关心的问。

    “她现在与唐好得很。”我说,我想起唐那次为了她而来臭骂我,“你结婚了吧?”

    “是的。”她微笑。

    “怎么想到来看我?”

    她温和的说:“我总是想念你的。”

    我相信她,我当然相信琪琪。

    “琪琪。”我叫她一声,我想到了我们之间的过去,她的体贴,她的退出,都是温馨的,忽然之间,我不觉得她是一块冰了。

    “你知道吗,琪琪,我以前一直觉得你不容易接近。”

    “那是我的失败,与你相处三年,还使你有这种感觉。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中非常空虚。每个人都有了适当的下场,只除了我之外,我以后怎么办呢?

    “你又来了,”琪琪熟络的说,“看你的性格。”

    “你丈夫对你很好吧?”我问她。

    琪琪说:“我觉得你与朱明都是一路上的人,对生活上琐碎的要求太高,一点点不如意都不容忍,非常的任性,当然我丈夫是对我很好的,因为我也对他好,不过是互相迁就罢了。”

    “琪琪,你总是不忘教训我。”

    “对不起。”琪琪说。

    “可以与我吃饭吧?”我提议。

    “我只想看看你,说到幼稚,一年前的不辞而别,实在是很不成熟,这次见你,算是交代。”

    “你的法律念得怎么了?”我问,“在美国跟得上吗?”

    “美国完全是两套法律,”她笑,“我根本没有念下去,我婚后的职业是家庭妇女。”

    “你——”我惊讶,意外,惋惜,震动,一句话说不下去。

    琪琪轻松的说:“我一点也不后悔。”

    我颓然坐下,不知道想什么说什么才好。穿黑色短袍子的琪琪,琪琪竟放弃了功课,不可思议的人心,是什么令她变得这么厉害?

    “我要走了。”琪琪说。

    “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有车,我已经搬回来了。”琪琪说,“我丈夫会在伦敦住上两年。”

    我心里想,你回来,我却要走了。

    我到门口送她,风吹来,她的大衣衣角被吹起来。她的微笑也是雪白的。

    我有很多很多的话要与她说,但是忽然之间什么都说不出了,没有那种必要,我把手插在口袋中,回了房间。

    房东太太送了茶来,很惊异我的女伴已经离去了。

    我独个儿坐在房间里慢慢喝茶。

    房间渐渐暖起来。

    想到朱明,我的心猛地痛一痛。她将永远使我心痛,因为我放她自由了,多么奢侈的一个动作。

    我很满意一无所有?并不。我喝着茶,我将从头开始,生活不是星,只是碎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