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心之全蚀--一(1/2)

    一

    我走进疗养院,路上不少看护迎上来,向我甜蜜蜜的笑,以及打招呼:“宋医生,早。”

    笑得不怀好意,带些调戏意味,有些高级的女职员,索性说:“好吗?漂亮的宋。”

    仿佛我姓宋,字漂亮,名俊。

    在以前,男女没有这么明朗化平等之前,只有男人调戏长得好的女性,称她们为“蜜糖”。“甜心”。“爱人”。

    六月债还得快,此刻没有什么能阻挡男性不受这种轻微的侮辱。只要长得平头整脸,她们例不放过。

    我进入电梯,郑医生刚刚进来。

    她向我睞睞眼:“宋星路,好吗?”

    “好,好,大家好。”我无奈地答。

    “下巴怎么了?是谁的长指甲抓破的?啧啧啧。”

    “剃胡子不小心割的,不行吗?”我没好气。

    “行,当然行,那剃胡刀是搽鲜红蔻丹的,是不是?”她伸出手来摸我下巴。

    我往后一缩,电梯中地方浅窄,差点没避过去,我苦笑道:“郑医生,请你自重。”

    郑医生风趣的说:“宋星路,你知我已经看中了你的身体,你是逃不过的。”

    电梯门在这个时候打开来,我连忙踏出去,一边高声说:“下次,下一次。”

    她哈哈大笑,我朝四○三号房走过去。

    半年来我与疗养院上下女职员混得烂熟。

    似郑医生,德高望重,四十多岁,却还风韵犹存,有一个女儿,在美国读书,正经的时候,她曾同我叹口气说:“星路,我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但心情好的时候,她又会拿我开玩笑,像刚才那样。

    我推开四○三号房,略觉有安全感,脱下外套,往椅上一搭,高声说:“我来了。”

    照例没有回音。完全在意料之中。

    病人坐在露台晒太阳,背着我。

    我走近她,轻轻把椅子转过来。

    “好吗,董言声?”我蹲下问她。

    她当然没有回答我,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睛低垂,雪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更显得晶莹通透。

    “没有进步?仍然不想说话?”我柔声问。

    她什么都听不见。

    我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叹口气。

    “你又要令父母失望了,”我说,“每次见到我,他们都要问我:‘言声有没有进步?’没有,你仍然没有进步,你仍然痴呆。可怜的言声,这样下来,难保我不向令堂引咎辞职。”我搓着双手。

    她仍然无言,一点表情都没有,标致的面孔如一尊大理石像。

    “美丽的董言声,我多希望我有办法令你恢复健康,说说笑笑,一切同从前一样。”

    她眼睛看着前方。

    我无奈,取过一张绒线披肩,轻轻搭在她身上。

    看护刘姑娘进来,“啊,宋医生,你已经来了……”

    “她没有进步?”

    刘姑娘摇摇头,“还不是一样,吃饭如厕可以应付,其余时间像灵魂出窍似的,可怜。”

    “她长得那么美。”我看着呆坐在露台上的董口尸。

    “可不是。”刘姑娘叹息,“这种病是无名肿毒,一拖三十年的例子多得很,幸亏家里有的是钱,永远可以休养下去。”

    我查阅她的健康记录表,拿在手中,颇为踌躇。

    每天来一次,美其名曰特别治疗,六七个月下来,丝毫进展都没有。

    “刘姑娘,”我搔搔头皮,“你说我应该怎样做?”

    刘姑娘讪笑,“初出道,面皮薄,是不是?没关系,慢慢就习惯了,医生不是神仙,每个症一针下去就痊愈,那还得了。”

    可是收病人的诊金,而不能治疗病人……我仍觉得那个。

    刘姑娘经验丰富,当护士已近三十年、她说没有起色,最近便不可能有起色。

    我高声说:“董言声,外面风大,进来好不好?”

    刘姑娘说:“她一整个上午坐在那里。”

    “来,我们去抬她进来。”

    我们合力,一二三把她连人带椅搬进来。

    刘姑娘收拾完床铺,同我说:“宋医生,今天晚上,你有没有空?”

    我大吃一惊,“什么,连你都要我的身体?”

    刘姑娘的老脸涨红,“我啐!”她说,“你见鬼。”

    “那又是为了什么?”我奇问。

    “我是为我表妹。”

    “你表妹?你表妹怕也有四十五岁了。”

    “去去去,”她笑着要打我,“你这坏小子,自侍长得好,一张嘴就不饶人。”

    “嘘!”我把食指放嘴角。

    董言声听若不闻,仍然看着窗外的风景。

    刘姑娘降低声音问:“到底有没有空?”

    “当然没有空,今天是我生日,早有人约好我吃饭。”

    她给我老大的白眼,推开病房门出去。

    我对董言声说:“看到我的烦恼没有?每个人都想把我推荐给女人,仿佛我是一只新出的肉肠:味道不错,值得一试。”

    她仍然不笑不动。

    “言声,你没有烦恼吧?”我坐在她对面,“你像天使,天使都是没有烦恼的。”

    她当然不出声。

    “言声,对我笑一笑。你是否有洁白的贝齿?你是否有酒涡,唔?”我恳求。

    一切依旧,没有反应。

    “可怜的言声。”我说。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知道是董言声的父母。

    他们并没有立刻推开门进来,悄悄站在门外商量了一下。

    “言儿一点进展也没有。”董太太懊恼地说。

    董先生叹息:“没想到她会受这么大的刺激。”

    “要不要换医生?”

    “已经是第三个,再换也不管用,我看来医生挺老实尽责,经验虽然不足,医德倒是好的,不然院长不会推荐他,不必换来换去。”

    “但是他长得那么漂亮……”董太太说,“他行吗?”

    我在房内听得啼笑皆非。

    一向女人长得太好,会被人怀疑她们的工作能力,三十年风水轮流转,玩笑转到我身上,便不觉得好笑。

    只听得董先生说:“真纳罕,怎么会有那么漂亮的男孩子。”

    我低声跟董言声说:“看,你再不好起来,我的饭碗就成问题了。”

    我替她量血压,检查瞳孔,继续开出维他命丸。

    董氏夫妇并没有说什么。

    董太太打开她的鳄鱼皮手袋,取出一方抽纱手帕,在眼角印一印,问我:“没有好转?”

    我说:“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下个星期,我想带她出去走走。”

    董太太呜呜哭起来,“我儿,你怎么一直痴呆,连爸妈都不认得了?”

    我很心酸,双手插在袋里。

    董先生说:“她妈,也许你对宋医生说一说,言儿得病的因由,会得对宋医生有帮助。”

    董太太欲语还休。

    不用说我也早已明白了几分。

    像董言声这样的女孩子,难道会考试不及格陷入痴迷状态不成。

    自然是为一段得不到的爱。

    一边厢她父母上演七情六欲,另一边董言声元知无觉。真好,什么感觉都没有。想得玄一点,何尝不是种福气。

    董太太拉我到露台,向我透露女儿的往事。

    她说:“一次恋爱,足以致命哪。”

    我点点头,我虽没有试过,却也明白这个道理。“是你们不喜欢那男孩子?”

    “才不,女儿喜欢,我们也只得爱屋及乌,是那个男孩昧了良心,硬是不肯同言儿结婚。言儿收到他结婚请帖那日,便变得不言不笑,痴痴钝钝。”

    她又抹眼泪。

    “在家有谁能二十四小时侍候她,只得住疗养院,大半年一晃眼过去,你说怎么办?”

    我很不懂得安慰女人,只得默默无言。

    幸亏这时候刘姑娘进来了,她一听得董太太这番话,立刻维护我。

    “董太太,俗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令媛健康没问题已是大吉,脑子有点糊涂,那可急不来,需要静心疗养,你快别哭哭啼啼。”

    董太太心一惊,连忙住哭。

    我说:“最近她情绪比较以前稳定,我想或者可以带她出去接触生活。”

    “是是,”董先生拉起妻子的手,“我们让宋医生做主吧。”

    刘姑娘一阵风似把他们撮走。

    言声仍然照原来的姿势坐着。

    我对她说:“你已经瘦得不能再瘦了,何必呢,他又不爱你。”

    刘姑娘笑答:“她要是会得回答,早就开口。”

    “我们再去做脑电波索描。”

    “唉,心病还需心药医。”刘姑娘看着她说。

    “听见没有?”我轻声说,“你的心病,为什么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所遮盖?”

    言声的双目没有焦点。

    “你的心,一点光芒都发不出来,这像什么?这好比心之全蚀。”

    刘姑娘问:“什么?”

    “心之全蚀。”

    刘姑娘横我一眼,没听懂。

    我替董言声做好日常诊治,便离开疗养院。

    一大班女孩子拥出来要搭顺风车。

    我耐心的解释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今天骑脚踏车来,怎么载人?”

    她们在我身后又笑又骂,我却悠悠然而去。

    但是我心境并不好过。

    即使今日是我生日,即使有三位出色的女子约好与我庆祝,我仍然牵挂我的病人。

    到了朱雯的家门口,我停好自行车,上楼去。

    我们约好四点半,此刻已经五点钟。

    大厦停车处照例有三两穿校服的女孩子在留恋地张望,是等朱雯下来,好向她拿照片,或是签名。

    朱雯这几年很红,每本杂志都用过她做封面,电影海报,荧光幕的节目,无不是伟大的朱雯。

    短短十年问成名,真不容易。

    管理人员认得我,我顺利地上楼。

    一按铃,朱雯便冲出来欢迎我。

    “生辰快乐!”

    “你也一样。”我轻吻她的面颊,香气扑鼻而来,“大家都是二十六岁,朱雯,时间过得实在太快。”

    “见你的鬼,”朱雯说,“谁二十七岁,你才二十六岁,”她一边向我陕眼,“我才二十三岁。”

    “你不二十七?”我故意做出一副牛皮灯笼的样子来,“那么咱们念小学一年级时你岂只有三岁?神童哪!”

    她捧出一只小小精致的蛋糕来,“难得有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老友。”

    “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老友倒不止一个。”我提醒她。

    “她们可不是我的老友。”朱雯说。

    “廿年的交情,还不舆老友?”我问。

    “虽老不友。”

    “小时候也一起捉过迷臧,跳过橡筋,借过对方的功课来抄,如何不友?”

    朱雯说:“后来就不友了,她们看不起我没念大学,又妒忌我登一次台比她们一年收入还劲。”

    “依我看,你们三人各有千秋,最好能够恢复邦交,省得我年年一月十五三处跑。大家在一起过生日多好。”

    “等五十岁时再说吧。”朱雯丝毫不动容。

    我叹口气,“只怕你们不肯在同一年五十岁。”

    她轻轻切开蛋糕,斟出香槟。

    我朝她碰碰杯子,“朱雯,祝你今年比去年更成功,更漂亮。”我由衷地说。

    “谢谢你。”

    心之全蚀--二

    二

    “同时,今年别再告诉记者,你的医生未婚夫是我。”

    她白我一眼。

    在过去三年内,朱雯在工作上一碰到些微不愉快,便立刻嚷要嫁宋星路医生,天知道我并没有为此得到艳羡的目光,我得到的是导师与同学的白眼。

    “也许有一日我们会得结婚。”朱雯说。

    “美丽的朱雯,我不爱你,你不爱我,咱们怎么结婚呢?”

    “我们情若兄妹。”

    “我比你小,你在凌展出生,我在下午七时,应当说情若姐弟。这是事实。”

    “你信不信我把这只蛋糕蒙到你面孔上来。”

    “别说笑话,最近事业如何?”

    她不答,在客厅中踱步。新一代的影后不比她们的前辈,以前女明星的香闺要豪华如文艺片布景,白色的家具非得镶一条金边不可,现在朱雯的家装修讲究别致,落落大方,品味上佳。

    她在家的穿戴也极之普通,凯丝咪毛衣,牛仔裤,惟一不同之处是一只钻表,据说是卡地亚古董,去年在巴黎出外景时觅得,视之若瑰宝,天天戴着。

    当然我这位小中学的女同学是美丽的,不过自小看惯她为输了场赛跑而痛哭流泪的样子,心内很难产生友情以外的激素。

    而朱雯,虽然口口声声说随时会下嫁,毕竟无此可能,我的宿舍地方浅窄,设备如医院三等病房,只怕她不习惯。

    但这有什么关系,我们仍然情比姐弟,或是兄妹。

    朱雯正向我诉说:“……我告足三个月假,来等这部片开拍,结果一声通知也没有,换了角儿,对方连‘对不起’也省下,你说这一行难不难做?我还是影后哪!”声音越来越高,一双浓眉越来越斜竖。

    我在报纸上看过这段事,因此诧异的说:“但是记者们盛赞你把这件事处理得极之漂亮,一句怨言都没有,还说下次有机会再合作等等。”

    “不然怎么办,你知否潇洒背后是多少眼泪?你知否有多少次我打落牙齿和血吞?”

    我很歉意,作为一个朋友,我并没有给她什么帮助。

    我连忙打醒十二分精神劝慰她,“朱雯,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得到的,必然是别人所失去的,或者相反,不必耿耿于怀,你的机会多的是。”

    她坐下来,“我倒不是为失去一次片约而悲哀,我难过此刻女人连诉苦的机会都没有,死都要死得漂亮与不计较。”

    我说:“这是你高贵的选择,你已经得到报酬,记者称赞你倒是小事,你并没有因此树敌才是至高的见识与智慧,当然要比开招待会诉苦超脱一千借,不应埋怨。”

    她一口气喝尽香槟,“是,我在十年的光阴内,早已把自己训练成老江湖。”

    “恭喜恭喜。”我微笑说,“真不容易。”

    “星路,大澄与定华她们,所付出的代价没有我这么大吧?”朱雯用她碧清的大眼看牢我,迫我说老实话。

    “她们付出的代价,未必低于你,所得到的,绝对少于你,满意了吧?”

    她点点头。

    我站起来,“我要到太澄那里去。”

    “不准。”朱雯故意捣蛋。

    “人家也是今天生日。”我披上外套。

    “那我岂不是没人陪。”

    “你那英俊小生靳志良立刻要来报到,不要拒八千里。”

    “谁要他陪,我说过不与同行泡在一起。”

    “这句话好不老土,”我说,“怎么会出自你口,以前贵同行多数没个打算,做一日算一日,的确不是理想的终身对象,此刻靳志良不但一表人才,私生活严谨,更有生意头脑,投资的几问工厂生意蓬勃,他不论才与财,都胜我百倍。”

    “你与他拜把子结成兄弟吧。”朱雯到底对我不客气,“走走走。”

    我乐于遵她的逐客令,告辞下楼。

    在楼下碰见英俊的靳志良。

    他风度翩翩地叫住我:“宋医生。”

    我停下来,只见他手中持着朱雯最喜欢的长茎玫瑰,我拍拍他肩膀。

    “脾气不佳,小心侍候。”

    他苦笑起来。

    老靳追朱雯,不止三四年了。

    我祝他有情者事竞成。

    坐上自行车,我飞踩着到九龙塘那一列老房子去找王太澄。

    二十年前我们进入国际小学读一年级,第一日老师便宣布:“在这一班里,有四位同学生日在同一天,他们是宋星路。朱雯。王太澄与奚定华。”

    小小的朱雯一直艳压群芳。女同学们都留或长或短平凡的妹妹头,她却梳猪肠卷,长及腰,引来多少妒羡眼光。她们三个一直不和。

    性格上也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真不知怎么会混在同一天过生日。

    到太澄的家我出了一身汗,这是最佳运动。

    女佣人欢迎我,“宋医生,小姐等了好久。”

    这是她家的老佣人,现在拥有老佣人的千金小姐也不多,大澄是少许特权者之一。

    太澄迎出来,“还早,客人尚未到,进来画室看看我新作品。”

    太澄的画功之差,差过任何黑猩猩一时兴至之涂鸦。

    十年来开过无数画展,被画评人捧到天上去。本世纪除出毕氏就是王太澄女士是旷世奇才,肉麻得读后起鸡皮疙瘩,但聪明的王太澄小姐信之不疑。

    千穿万穿,马屁勿穿。

    她的画且有人高价买去,挂写字楼里,因为她父亲是鼎鼎大名的大贾王某人,办公室或会议室中挂着王小姐的画,王小姐的爹多多少少有点感动,谈起生意,方便一些。

    一次,王殷商同我低声偷偷说:“太澄的画,到底讲啥物事?”

    我只得苦笑说,“画是勿会得讲闲话格。”

    “若果会得讲闲话,依猜伊拉要讲啥物事?”

    我猜它们会得叫救命。

    王殷商又问我:“这种画,到底有啥标准?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

    看得顺眼。愉快。舒服就是好,怎么没标准。

    太澄的画,一眼看去,观者先是吓一大跳,跟着想哭。难为她的偶像还是伟大的毕加索。

    此时她娇嗔的斜睨我一眼,“上次见面至今,有三个月了吧。”

    “三个月见一次的朋友,也算非常接近。”

    “在这期间,我画了两幅写生。”

    “画什么?苹果?”

    “苹果已被画过一千次。”

    “一千次只要是塞尚,仍使观者着迷。”

    “有几个成名的画家?”太澄笑说,“当然,他们是前辈,前辈的作品我是佩服的。”

    我几乎要把凸出的眼珠推回眼眶中。

    总要老老实实地告诉王太澄:看,王小姐,你没有穿衣服,那些赞美,都是皇帝的新衣。

    谁有这样的勇气,照说我应该这么对她说:太澄,你没有天分,你嫁人算了。

    我认识她二十年,与她又没有利害冲突,感情又好,但偏偏不忍心伤害她。

    我这个虚伪的人。

    可喜的是,四周围的人同我一般的假冒伪善,全部入籍法利赛国,太澄的画秘一直没被拆穿。

    “看,这张如何?”

    我一瞥,心中一阵寒意。

    颜色如一团酱般。

    “有人说像赵无极。”太澄咬一咬画笔,“恐怕是误会了,我用色较艳。”她还不满意呢。

    “另外一幅呢?”我顾左右而言他。

    “在这里,是我最大的作品,两米乘三米半。”

    也只有王殷商的千金负担得起这么大的画室。

    她抬头说:“这个天窗不够大,阳光不充分。”

    “够好了,”我由衷的颂赞起来,“从没见过这么美丽宽敞优雅的画室,谁说画家一定穷?”

    “也许应该住在巴黎,但巴黎没有佣人照顾我。”

    她指着那张墙般大的画问:“星路,我是不是大多产?”

    我避重就轻,“你知道吗,格特鲁德斯但说的:‘如果你面对着一件艺术品,你的掌心会开始湿润,你的心会跳得快些,以及你的呼吸开始会变得更深长。’”

    “是吗,你有这种感觉?”太澄大喜。

    “太澄,你本身本是一件艺术品。”我说。

    她穿着黑丝绒豪华套装,黑色底皮高跟鞋,在家中也化妆得明艳照人,比朱雯更像一个女明星。

    现在你不容易从一个女人的打扮猜测她的身分,不比从前,黑是黑,白是白,荡妇穿旗袍老是不扣领扣,女学生永远穿着小白袜。

    大澄的女佣捧进香槟酒。

    “星路,生辰快乐。”她在我面孔上香一记。

    “你也一样,太澄,祝你的画,呃,进步。”

    “我猜你不能留下来吃饭?”她语气变得讽刺。

    “我还要去奚定华那里。”

    “陪,她。吃。饭?”醋意冲天。

    “不。”我说,“我三个都不陪。”

    “不骗人?”

    “我从不骗你。”但我也没对她说老实话。那些画,那些可怕的画。

    “那个叫你心事重重的病人没有好转?”她忽然问。

    “大澄,我真高兴你记得她,我真为她担足心事。”

    “慢慢来,我爹的一条膀子风湿,看大夫足有二十六年,一点进步都没有,还不是照旧看下去。”

    这是什么样的鼓励,我苦笑。

    “咱们的大明星好吧?”太澄又问。

    “朱雯?”

    “还有谁。”工大澄怪里怪腔说。

    我不由得护着朱雯,“当然,她很好很红。”

    “干吗每次出现都戴双黑手套?”太澄懒洋洋的语气,“黑手党?”

    “现在流行,人人一身黑,停电熄灯,谁都甭想看到谁。”

    “我不准你帮她!”太澄撒起娇泼来,“从小你帮她,问我哥哥借车去按送她到派对——”

    “我何尝不帮你,罢哟。”

    “你为什么要帮我?”太澄立刻警惕起来,“她们说我什么坏话?”

    “谁敢说你坏话?你这么无暇可击的一个人。”我取笑她。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订婚?”她忽然问。

    “你找到对象你先订,我这里真是十划还没有一撇。”

    她被我气得笑。

    心之全蚀--三

    三

    我看看表,糟糕,快五点钟,定华要下班啦,我得赶快走。

    我喝完香槟就走。

    “星路!”

    “我明天与你通电话,生辰快乐,太澄。”

    我跳上脚踏车。

    我在会客室等了十分钟,奚小姐才接见我。

    她亲自走出来招呼我,天大面子。

    “好吗?”我说,“策划统筹部经理。”

    她立刻诉苦:“我头痛欲裂,星路,做人真的没味道哪,那日我搭电梯上来,有两个女孩子抢着进来,有一个差点被电梯门轧牢手,另一个叫她小心,你猜她怎么答?她叹曰:‘轧断敢情好,不必做。’你看你看,十多二十岁小女孩有什么做,都苦水一连篇。”

    “你快乐吗?”我笑问。

    “我?我不是不快乐。星路,我重伤风,不能告假,星路,我累得站在这里就睡着了。”

    “我差人送来的良药呢?”我问。

    “不能吃,一吃就渴睡,这里的工夫怎么办?”

    我不去理她。

    她每一分钟都在享受,越忙越好,忙到人仰马翻她才找得到自我。以为自己一柱擎天。

    我进入她办公室,闻到一阵中药香。

    “咦?”

    我一找,看到她用蒸馏咖啡壶在煮中药。好办法!

    “吃这个应当好一些。”一股薄荷香。

    “喝了这里略松一松。”她叹口气指指额头。

    我说:“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你的同情心放在什么地方?”她问。

    什么地方?不会说话的董言声身上。

    我在朱王两家喝的酒渐渐攻心,说话大胆起来。

    “定华,那位叫阿贝孔的先生今天晚上陪你吧?”

    定华停止诉苦,斟出苦口的良药,剥开陈皮梅,喝一口药,吃一粒陈皮梅。

    她缓缓说:“你如果破例同我吃饭,我就推掉他。”

    “我要与妈妈吃饭,报她养育之恩。”我年年都以这个理由堂而皇之推掉定华。

    她今日也许是真的疲倦了,用手撑着头,头发略为油腻,化妆褪得七七八八,憔悴之色遮掩不住,幸亏尚未过三十,还不显老,但平时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便黯然失色,半合着,性感无比。

    她打个呵欠,按钮叫秘书小姐进来。

    那女孩子礼貌的等待吩咐。

    定华说,“告诉阿贝孔先生,我实在熬不过来,要回去睡觉,改天再约,如果他要同我说话,说我早已离开公司。”

    女孩退出去。

    她取过外套,“走吧。”

    “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

    “如此惨淡的生辰。”

    我替她穿外套。

    “告几天假吧。”

    “在家干什么?无事可做,闷得要死,我早已无个人兴趣,一切喜怒哀乐都在办公室发展,到家我只不过是一个女人。”

    “女人,你的车子在哪里?”

    我把自行车折好,放在她车子后厢,开车送她回去。

    看她上了楼,亮着灯,我才结束了今日繁忙的社交活动。

    母亲才不会陪我吃饭。

    我静静回到疗养院,趁着日班工作人员都落班,静悄悄,我又来瞧董言声。

    尽管她听若不闻,我仍然敲门才进去。她坐在房内,没有开灯。

    我也不需要灯光。

    病房位置极好,对牢海港千道霞光。

    我自纸袋中取出三文治及牛奶,自顾坐在她对面吃起来。

    “今天是我生日。”我说。

    她动也不动。

    “我去探朋访友,与她们叙旧,她们虽然都是天之骄子,但都不快乐。”

    病房很静,我听得到言声的呼吸声,均匀地一下一下起伏。我们之间有一股难以言传的亲呢。

    “不满现状是人类的劣根性,就是凭这样,文明才有进步。”我咀嚼食物。

    “我每日跑到这里来自言自语已有半年,你知道吗?你才是我的心理医生。”

    “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连读书时洋妞只包着一块大毛巾走到我房来都说过。”

    “我的座右铭是:当心女人,她们只要你的身体。”

    我轻笑。

    言声仍背着我坐。

    我搔搔头皮,“如果你真的再开口说话,我会写一篇稿投到读者文摘去,他们对奇迹故事特别有兴趣。”

    “但我怕你一直自我封闭下大。”

    “言声,睁大眼睛看看这个世界,也许它现在已经比较可爱。”

    “即使你觉得没有人爱你,你也应该自爱,我的朋友朱雯老说:‘你们不爱我吗,不要紧,我爱我自己。’你会很奇怪她这么说吧,她是受千万人爱戴的明星,但她也不开心。”

    我吃完三文治。

    “该睡了。”

    我轻轻扶起言声,她驯服地随我摆布,如一只洋娃娃,我把她放在床上,我轻轻摸抚她的额头。

    就在这时,夜班护士推门来:“啊,宋大夫,你在。”

    我点点头,“由我服侍她得了。”

    护士退出去。

    我替言声盖上被子。“我明天再来。”我说。

    至此我也疲倦,叫部街车回家。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新希望,新责任。

    我倒在床上,似一只猪。

    定华发牢骚时说过:“幸运者做猪,不幸运者做人。”

    我是个有福气的不幸者,最低限度我睡着时似猪。哈哈哈哈。

    猪被闹钟闹醒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的师傅区院长说的,凡事慢慢来,今天来不及明天做,否则你会比病人先倒下来。

    所以我的态度有些游戏人间,区院长退休后,我不算一个挺受欢迎的人物。

    太澄说:“到外国的大城市去,租问写字楼买张长椅,听咱们这种女人发牢骚,你便发财了。”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我不干。”是我的答案。

    我穿好衣服到医院报到。

    “宋医生,电话找你。”

    一大早。

    我到电话亭接听。

    “宋星路,”我报上名衔,“哪一位?”

    “是我,太澄,你有没有十分钟?”

    “太澄,大清早,你不睡觉干什么?我没有十分钟。”

    “别这么残忍,我读一封情书给你听:‘我爱你多于昨天,少于明天,我会永远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一口气说完。

    我们之间有一阵缄默。

    我问:“说完没有?”

    “你一点感情也没有?你知道这是什么人写给什么人的情信?”

    “我不管,我不能再盯在这里听你说话,我要去做事。”

    “我们吃中饭。”

    “太澄,我一向没空出来吃中饭。”我尽量利用我的耐心。

    “那么晚上,我等你电话。”

    “好好好。”我但求脱身,挂上电话。

    已经来不及,被郑医生一把拉柱,“风流要有风流的代价,是不是?”她朝我陕陕眼。

    这个女人,有机会我会向她报复,但不是现在,我强笑说早。

    “来,今日我与你拍档巡房,还不准备?”她催我。

    这项工作繁复而沉重,需要全神贯注。

    郑医生一踏进病房,顿时判若两人,立刻变为德高望重的专业人士,脸容严肃,在病人眼前,她无异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那时我同朱雯说:你再也没想过,做医生最基本条件是要有壮健的双腿吧。

    听说做建筑师也是,工务局来验楼时陪着业主巡遍三十层楼,故勿论阁下是否有才华,双腿不够力就不行。

    到一点钟我与郑女士都已经筋疲力尽,躲在休息室吃咖啡暖胃提神。

    “一一七号看样子不能挽回了,”郑女士对两个徒弟说,“真可惜,大家都尽了力。我奇怪的一一九号怎么会得恶化,灌满了脓液。”

    我说:“但二○一与二○七痊愈,可以出院。”

    “那种小毛病提来做甚,”郑医生是另一个没有成就感的人。

    我不出声。

    “下午你仍然服侍董小姐?”郑医生问。

    “是。”我说,“她是我的衣食父母。”

    “不错呀,上午为人民服务,下午敛财。”

    “不——”我想分辩,又维持沉默。

    她忽然说:“在苦海中,宋星路,看到你英俊的面孔,是我们惟一的快乐。”

    我立刻涨红面孔。

    最惨的是她的两位女徒立刻莞尔,表示赞同。

    到头来,总要调戏我。

    我脱下外套,洗手,半天工作算是完毕。

    “病人有无进展?”郑女士间。

    “没有。她根本无法抵受那一刹那的痛苦而放弃有知觉的权利,从此变成废人。”

    “多么软弱。”郑女士更感慨,“又是为了一个男人吧。”

    “男人为了女人,女人为了男人,”我唱出来,“总免不了是somebody’s done somebody wrong。”

    “真活泼。”郑女士瞪我一眼,“快走吧。”

    我忽然顽皮起来,促狭的问,“你呢?你为什么还不结婚?你有没有爱过人?有没有人对你不起?”

    她怔住了,面孔在一秒钟转色布满沧桑,随后立刻恢复,“走走走,玩笑开到我身上来了。”

    我加上一句:“我专医破碎的心——”得理不饶人。

    “这颗心太老了,你不懂得处理。”她也很会应付。

    我们两人哈哈大笑。

    她的女徒这时才松一口气。

    你真的看到一颗心的时候,你不会那么说。一堆柔软的肌肉,无数血管通向它的中心,维生的机器,如此而已。

    我在探访董言声之前解决肚子的需要。

    走到一半,下起雨来,我把外套领子翻高,微雨中我的自行车轻过泛油虹彩,如在南欧不知名小镇,潇洒而苍茫,我记念董言声。

    半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渴望坐在她面前,对她倾诉。

    渐渐我变成她的病人,所有痛苦,一吐为快。

    回来时医院门夕贿老妇卖花。

    我见有白色茉莉,奇问:“茉莉?”

    老妇递上来,我买一大束。

    刘姑娘见我便说:“好了好了,你来了。”

    “什么事?”

    “董小姐熟睡至今,我们不知你昨夜有没有给她吃药。”

    我一怔,抢进病房。

    她熟睡在床。(睡公主。众人皆老,独她无知。)

    “有没有推醒她?”

    “唤过,也拉过她。”

    我拍她的面孔,很焦急,如果拍不醒,就得用水。

    我三两下手势之后开始大力,结果两下掌掴,她蓦然睁开眼睛,我忍不住把她拥在怀中。

    刘姑娘挥一挥汗,“吓得我。”

    真是我的心声。她已睡了近十六小时。

    “要尽量避免她陷入昏迷状态,”我说,“替她梳洗换衣服,我要带她出去。”

    “到哪里去?这里一出去便是闹市、又下雨。”

    “散步。”我说。

    “她还没吃东西。”

    “我等她。”

    “下雨!”

    “借你的伞。”

    心之全蚀--四

    四

    我一意孤行,取过厚毛衣,替董言声加身上,再围上披中,戴上手套帽子。

    她臃肿如小孩子,只露出一块面孔。

    我挽着她手带她走下楼阶。

    我不知道她有无感觉,我自己先兴奋起来。

    我与言声一直在石阶上走下去,她的脚步很稳,亦步亦趋,并没有露出不健康的样子。

    微雨中的空气很润湿清新,我拖着她的手。

    “春天到的时候,你会不会痊愈?”我问。

    她的眼睛看着远处。

    “努力一点,言声,努力一点。”我低声说。

    当然我得不到答案。

    “星路!”

    有人叫我。

    我转头,一辆车子停在空地上,下来的是奚定华。

    “你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她笑着走过来。

    当她看见我身边的言声时,定华笑不出来了。

    她很讶异的看着言声,言声自然自顾自看着山下的海与雾。

    “原来如此。”定华悻悻的说,“雨中散步,情调十足。”

    我问:“你怎么会找了来?”

    “还不介绍我认识?”她答非所问。

    我悲哀的说:“不能介绍。”

    定华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她是我的病人,”我低声说,“她仿佛是,又仿佛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

    定华为之动容。“啊,她便是那位董小姐。”

    “是的,定华。”我回答。

    我把言声紧紧拉着,不舍得放开她,即使是一刹那。

    “啊。”定华又再低呼一声。

    我轻轻拨开言声的头发,当她如一个婴儿,让定华看清楚她的脸容。

    “她长得美吧。”我轻轻说。

    “这是我所见过,最好看的五官。”定华叹道。

    我把言声头发轻轻放下,任她依偎在我身边。

    “一点知觉也没有?”定华问。

    “是的,你说过你希望无知无觉,快乐似白痴,定华,现在是机会,你定睛看个清楚。”我无限无奈。

    “多么可惜。”定华吃惊的说。

    “你能不振奋做人?”我趁机瞪她一眼。

    定华无语。

    我们三人缓缓散步。

    我间:“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我有要紧事同你说。”

    “说。”

    “你似无限不耐烦似的。”定华讶异。

    我不出声,也许在言声面前我再也不能忍受无病呻吟。

    “阿贝孔向我求婚。”

    “跟着他去犹大国吧。”

    “他是美籍。”

    “美元强劲,何必考虑。”

    “星路,我跟你说正经。”

    “我爱莫能助,这种事确也帮不了你,你目己想清楚吧。”

    “我想得头痛。”

    我本想说:如果必须想那么久,那还是安全点不结婚好。

    定华说:“如果求婚的是你,星路,那我就不用想了。”

    我转头看她,她的神色疲倦,眼睛都仿佛抬不起来。

    我禁不住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定华,卿本佳人,为何好强?”

    她双手插在口袋中,不出声。

    “这些年来,我们情同手足,忽然结婚,多么滑稽。”

    “多年来我都在找一个敬佩的、仰慕的、可倚赖的、为我好、事事以我为先、忠诚、耐心的人……”

    我接上去,“结果你找到了。”

    定华讶异地说:“不,我没有找到。”

    “怎么没有,”我提醒她,“那个人是你自己。经过多年的努力,你终于符合你自己的标准。”

    定华非常震惊,站住不动。

    我说:“你回去仔细想想,别太仓促做出任何决定。”

    定华有无限苦处说不出口,也对牢海景发呆。

    我身边有两个木美人。

    过一会儿定华说:“所有的事,我会自己考虑定当,像以往一样。”

    她转头走开。

    作为自幼相知的朋友,我并不能帮她什么。

    我同言声说:“你看做人多寂寞,天长地久,一个人所有的不外是他自己。”

    言声不响。

    “我们回去吧。”我说。

    定华的小车子正沿着小路转下去。似红红的一只甲虫。

    这时董太太正急急跑下来,看到女儿,才松下一口气。

    我把言声交到她的手中。

    做一个无知无党的小孩子真是最佳逃避方法,她的父母可以为她解决衣食住行这些大问题,医生护士照顾她的健康,她还用担心什么。

    灰色一点,有时也觉得言声永远生活在黑暗世界里并非太坏的事。

    那一个下午我很沉默。

    我离开言声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雨也下得十分急,到宿舍我倒出一小杯雪莱酒暖暖身子,开了所有的灯,取出看了一半的书,预备集中火力沉醉在小世界中。

    电话响。

    应该有两具电话,红色由医院打来,绿色供私人用。那么我可以有权永远不听绿色电话。

    我一拿起话筒,就听见定华颤抖的声音。

    “定华,你还没有平静下来?”我放柔声音。

    “我——”她忽老大哭起来,失去控制。

    我立刻放下书,“定华,我立刻来看你。”

    “不,不用。”

    “你还行吗?你怎么了?”

    “我思前想后,悲从中来。”

    “你不必想大多,况且,有什么悲?大不了升职之前被人轻微陷害过一两次,我马上来看你。”

    “不!”

    “为什么不?我弄不懂。”

    “我的头发待洗,我的眼睛很肿,星路,我不想见你。”

    我松一口气,她仍然这么爱美,由此可知我不必过虑。

    “那么你快快睡觉。”

    “我想多与你谈谈。”

    “定华,我很惭愧,除了陪你吃顿饭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到。”

    “你可以的,你不愿意。”她幽幽一声叹息。

    “定华,你不是真的要我娶你吧?”我笑,“我们从来没有恋爱过,你的双目,只为事业放光,此刻略有不如意,便希望与我拉拢天窗,太不公平,我记得你自小如此。中三让虾蟆仔考了第一,你就气得要嫁人,下学期把宝座抢回来,又忘记这件事,我已经上过你当。”

    她噗哧一声笑出来。

    好了好了。

    她隔一会儿酸溜溜地说:“可惜你的记性对每个人都那么好。”

    又来了。

    “二十年前的事你都记得,难怪王太澄与朱雯都对你死心塌地。”

    哟,太澄,该死,我答应跟她联络,怎么忘了?

    “你既不肯同我们结婚,又对我们这么体贴,为的是什么?”

    “所以说你是商业社会最巅峰的产品。定华,你有没有听过这世上有朋友这回事?”

    “如果你娶王太澄,我们之间的友谊就报销了。”

    我只好干笑。

    “你有没有见过她那些狗啃似的画?还誉满香江呢,不看那些画评,真不相信有那么多人肯为一顿饭埋没良心。”

    “凑热闹而已,大家好玩。”

    “那些恐怖的画,她以为把颜料挤在一张画布上就是画,就差没与毕氏拜把子。”

    我待她发泄完毕,“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告诉谁?”她吃惊。

    “告诉太澄呀。”

    “什么?对她说老实话?让她把我的眼珠于挖出来?我才不会那么笨,况且她太过自信,早已中毒,深信是天才,何必去扫她的兴,她又不靠那个吃饭,不过白相白相,这也是她惟一的乐趣。”

    定华对太澄还是很仁慈,我也是这么想,所以一直没有对太澄的小嗜好发表真实意见。

    “时间不早,该休息了。”我想抽身。

    “星路,今天我看见的病人,还有没有得救?”

    我沉默,说到我心事上头去了。

    “嗯?”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定华感喟,“请你看治也不过是略尽人事?”

    “是。”这也是事实。

    “医生不好做吧。”她轻笑。

    “是。”

    “你闷坏了?”定华反而倒过头来安慰我。

    “定华,不必理我,我希望你不但健康,而且快乐。”

    “星路,你的病人,未必不快乐呢。”

    “这样说太残忍了。”

    她默认。

    “再见。”

    “星路,我们是相爱的。”

    我笑着挂电话。

    我们当然相爱,二十年感情的投资,非同小可。

    才放下话筒一分钟,立刻又响。

    我发觉话筒是温暖的,拿在手中太久了。

    “电话得不到休息是会炸开来的。”那边冷冷地说。

    是太澄。

    人永远是这样的,人家做同样的事会得引起绝对不良效果,他做就不会,断然不会,说不定还造福社会。

    我忍不住笑起来。

    “很好笑吗?”

    “你读完那些情书没有?”我间她。

    “咄!”

    “是毕加索写给玛莉蒂列兹的情信,令你向往?”

    她说:“有人写这样的信给我,欲火焚身也是值得的。”。

    火烧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就不这么想了。

    但此刻即使说破嘴皮,她仍然不会相信。

    “其实你的偶像是个普通人,如果他不是那么出名,那么有才华,·以及那么有钱,你就会觉得那些情信肉麻不堪。”。

    “这是不对的,所以说你是一个俗人。”她不悦。

    我打一个呵欠。

    “与我说话就瞌睡。”又来一技冷箭。

    周旋在一个红颜知己之间,并不如一般人想象中那么愉快。

    “他这样写:‘在我狗般的生涯中,能够与你吃饭;是惟一的乐趣。’”

    鬼才相信这是他惟一的乐趣!艺术家总是夸张,一点点挫折说得苦海无边,太澄也就是这一号人物。

    “文才是好的。”

    “‘狗般地生涯’……”太澄击节赞赏,“唉,有时我想,狗还比我们强呢。”

    “大澄,你这样说就太不公平。”

    定华要做白痴,太澄要做狗。都是天之骄子,一味呻吟,唉,这群人到底是怎么搞的。

    睡在疗养院中的言声不会这样抱怨,我长长叹息一声。

    “你又有什么烦恼?”她问我。

    “太澄,”我说,“我想休息。”

    “饶你这一次。”她意犹未足地挂断电话。

    我的妈,累得我!

    终于再取出我的宝书《天龙八部》,但双眼已经睁不开来,屎。一切宝贵的私家时间就让这些女人糟蹋得淋漓尽致涓滴不剩。

    可是这二十年来,我居然一贯容忍地与她们维持这样的关系,不可谓不是异数。

    我睡了。

    做一个极奇怪的梦,要搬到一所新房子去,把地方全部打通作为一问大房。莫名其妙,居然把它装修成浅紫色,可是你别说,浅紫的细花墙纸配乳白天花板不知多美,我开心得很,在空屋中打转。

    闹钟又把我叫醒,前生我与它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梦由新屋那个间隔起,大床放在大书桌旁边,一列衣柜,音响设备前有两座位沙发,地毯是蓝灰色的,小小的露台上养着白鸽,晾着我心爱的威也纳衬衫。

    这么清晰的梦境真是少有。

    我依依不舍地掀开被子起床。

    我不够时间刮胡子,只好用电须刨一边走一边操作。

    到了医院每个人用特殊的眼光看住我,仿佛我面孔上开了花。

    发生什么事?

    我对牢镜子,仔仔细细地看自家的面孔,只见皮色红润,双目明亮,没有什么不妥。

    我略略安心,进人休息室。

    郑医生看到我,“早。”她说。

    “早。”

    “恭喜。”

    心之全蚀--五

    五

    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恭喜?“加薪水?”

    “装羊。”郑医生笑骂,“一切都登在报纸上,清清楚楚。”她将一张报纸摔过来。

    我低下头,一眼看见斗大标题:朱雯定下月嫁宋姓医生,近日忙缝制婚纱及筹备酒席。

    还有一张我与她合摄的照片。

    我脸色发紫。这,这,这从何说起?

    郑医生问:“没有这件事?”

    我说:“绝对没有。”

    “那么这消息是如何传出来的?”

    “我不知道。”我拿着报纸,手簌簌的抖。

    “你要叫你女朋友说话小心点,专业人士要有职业道德,你的名字老与这种绯闻连在一起,于名誉不太好。别以为只有女人才得注意名誉,男人也一样,这样下去,恐怕没有好的女孩子敢近你的身。”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千万别以为明白你的人总会明白,天下明事理的人极少极少。”郑氏停一停,“这次你付出的代价可大了。”

    这是金石良言。

    我问:“我能做什么?”

    我又问:“我能做什么?”

    “做什么?千万记得什么都别做,事实胜于雄辩。”

    “可是人家会误会我——”我着急。

    “人家不会老记得你。”她笑着拍拍我肩膊,“幸亏如此,不过这一两天,也够你受的。”

    “教我怎么应付?”

    “不要解释,人家问你,你装没听见,这就没事。”

    “不大好吧。”

    “你听不听?不听就别请教我。”

    我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赶快抓一只浮泡再说,当然言听计从。

    这一个上午,大约有二三十人对我的“婚事”表示兴趣。

    他们的意见纷坛:

    “以后看电影不用票子了。”

    “朱雯真人美不美?有人说她怪瘦小的。”

    “据说她的财产是八位数字。”

    “宋医生很快会自己开诊所吧?”

    “你们真的是青梅竹马?”

    “婚后朱雯会不会息影?”

    “恐怕是宋医生息诊吧,哈哈……”

    “什么地方渡蜜月?不会在香港请喜酒吧,客人那么多,怎么会没挂漏?”

    “要多少个孩子?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新居布置在什么地方?都是同事,别忘记请我们喝杯咖啡之类。”

    我索性戴上口罩,遮去一半面孔。

    抽空打电话给朱雯,她的佣人居然说:“小姐不在。”

    我咬牙切齿说:“告诉她我是朱星路医生,我不是记者。”

    佣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小姐约你今晚七时见,她在家等你。”

    也好。我摔下电话。

    那日上午浑浑噩噩,我都不晓得怎么过的,只觉得气,被人不清不楚的利用,即使那人是美丽的朱雯,仍忍不住气恼。

    下午我没吃饭,就进病房见董言声。

    只要对牢她的时候,我才可以有些少宁静。

    刘姑娘正在喂她吃东西。

    我说:“让我来。”

    刘姑娘也不例外,她问:“下个月做新郎倌?”

    我说:“出去。”

    她吐吐舌头,离开我们。

    我说:“言声,我有说不出的衷情,我真倒霉。报上说我要结婚,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

    董言声既无声亦不言。

    我把一碗饭喂完,替她擦嘴巴。

    “你最好,”我说,“你没有烦恼。”

    我把她移到露台上晒太阳。

    我说:“你看太阳多好,简直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着们蚤子。”我呼呼笑起来。

    董言声有点渴睡,我替她盖上薄被。

    或是打网球,我想。冬日的太阳天最好打网球。

    而夏日的太阳天最好躲在屋里饮冰。

    凡是有太阳的日子都不是适合工作的日子。

    “宋大夫。”

    我抬起头,是董太太。她那带苏州口音的粤语嚅嚅地有说不出的悦耳,但除非言声痊愈,否则她声音中不会带有欢愉之意。

    她替言声整理头发。

    言声睡着了,像只小猫,根本不管这些,天有没有塌下来她也不相干。

    “宋大夫你要成家了?”

    我不出声。

    “你蜜月期间,咱们言儿可怎么办?”

    我忍不住解释,“董太太,那是报上的谣言,每隔一阵我一个朋友就拿我开玩笑,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她愕然,“婚姻大事哪,如何不是真的?”

    我尴尬的笑。郑大姐说得对,不分辩最好,但董太太不是别人,不知怎地,她在我心目中颇有重要位置。

    她说:“你们年轻人是越来越新潮了。”略有怪责之意。

    我面红耳赤。

    “言儿今日如何?”

    我不回答,把她连人带椅搬进来。

    “别让她睡大多,”她说,“我怕她的肌肉活动量会不够。”

    “是。”

    “宋医生,他父亲的意思是,今年夏天,我们或者会得把她带到北美洲去看看专科。”

    “也好,”我说,“看看那边的专家怎么说。”

    “你不见怪吧?”

    “董太太,你言重了,这世上,不会有比看着言声痊愈更令我快乐的事了。”

    董太太很感动,紧紧握住我的手。

    “待她醒来,你可以陪她到空地走走。还有,她怪喜欢茉莉花的香味。”

    “什么?”董太太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因为我买了一大束茉莉回来,放在这只瓶中,她便一直坐在这瓶子旁,”

    “啊!”董太太动容,“言儿一定最喜欢茉莉,你说这是否意味着她在痊愈中?”

    “情况有进步。”我低声嚷。

    “宋大夫!”董太太双眼立刻充满泪水。

    “有希望。”我说,“显示她对以前的事有记忆。”

    “太好了。”董太太紧握双手。

    “快去买多多茉莉花,催促她的回忆,她还喜欢些什么?”

    “喜欢——喜欢——”董太太团团转。

    “慢慢,”我斟一杯茶给她,“不急。”

    “记也记不了那么多,让我想,啊是,音乐盒子,她搜集音乐盒子。”

    “够了,让我试一试,”我说,“交在我手中。”

    “你打算怎么样?”

    “我?”我先要出去一下。

    我取过外套,立刻到礼物店去物色音乐盒子,逐间逐间的铺子找。

    终于被我在一问古玩店找到一只玻璃音乐盒,一开动里面一个穿银色衣服的小丑会得缓缓舞动。

    歌曲的名字:《请来华尔兹》。

    非常美丽,非常动人,我把口袋里所有的现款都掏出来,抱着那只盒子,没有钱吃饭,才忽然想到可以到朱雯家去吃,我与朱雯有约。

    到朱宅其实火气已过,但忍不住要教训教训她。

    我在电梯中试着咆吼:“嫁我?我怎么不知道?嫁我?”

    电梯门打开,一位太太进来,刚好听到我在叫:“嫁我?”

    她吓得一怔,然后狂叫起来,奔出电梯,我想追上去道歉,但是电梯门已经闭拢。

    可怜的女人、她准会被吓得三天睡不着,今日时辰不对,她遇见一个叫她下嫁的狂人。

    我按朱宅的门铃。

    朱雯满脸春风的来开门。

    穿得真性感,黑色兔毛毛衣,V字领镶黑色透明花边,黑色长裤。

    “星路——”

    “叫我打令吧,”我发不出脾气答,“反正下月我们要结婚了。”

    “啊,怎么,你就是为这个不高兴?”朱雯讶异,“你几时变得这么小器?”

    “朱雯,我要郑重警告你,以后不要再用我做幌子。”我板起面孔。

    “你生气了?”

    “是。”

    “真生气?”

    “是,再这样下去,连朋友都不用做。”

    她沉默,笑容消失,坐在沙发上不出声。

    朱雯失去笑容,尖削的下巴便显得单薄,斜斜的窄肩上似背着千斤重担。只有她一头乌黑铮亮的头发,才带出无限生命感。

    我不忍,坐到她身边去,拉拉她的头发。

    她不响。

    我把她的秀发捧在手中,深深的嗅着,一股清香沁在我心脾。

    朱雯为了这把头发,不知花了几许心血与时间,没有什么是偶然的吧。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

    “为什么告诉他们,我们将要结婚?”

    “我不快乐,又无依无靠,空虚的时候,往往想到你,星路,我觉得世人除出你,没有一个可靠。”

    “这是不对的,”我温柔的说,“朱雯,你是大明星,你的影迷已是最可靠的朋友,你还不满足?你不应太贪,每个人都有寂寞的一刻,这是人生无可避免的。”

    她不出声。

    “昨天又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

    “公司与我的合约谈不拢,他们说我已走下坡。”

    “你要求什么价钱?是不是太过分?逼他们说出不好听的话?朱雯有时候要想想别人的处境。”

    我紧紧地搂一搂她的香肩。

    她不语,但已经看得出情绪平定下来。

    “而且你也总会走下坡,谁不是呢,这是天然定律。”

    她双眼露出恐惧的神色。

    “朱雯,从现在开始,你也应当有心理准备。”

    她颓然。

    “培养个人生活兴趣是很重要的,钱你是不用愁,但如何漂亮地打发时间,确是一项艺术。”

    她低声说:“我明白,”

    “而且我不觉得你有什么理由要拒靳志良于千里之外。”

    “你别管我。”朱雯又强硬起来。

    “真的,他对你那么好,”

    “我不喜欢他。”

    “不喜欢他还是迷信不嫁圈内人?”

    “你别管我。”

    “我巴不得不管你。”我说,“只要你让我下台。”

    “明天我发一则消息,说记者误会我所说的话好了。”

    “谢谢你。”我站起来向她一鞠躬。

    “星路,你仍然爱我,是不是?”

    “我能不爱你吗?你像我妹妹一样。”

    “星路。”她紧紧抱住我的腰。

    她的身体柔软而温馨,抱在怀中非常诱惑,但我们情比兄妹,我又怎会有非分之想。

    “那是什么?”她指着我的音乐盒子问。

    “啊,”我说,“我送朋友的礼物。”

    “什么朋友?”

    “你别理。”

    “我一定要理。”

    “你不认识的人。”

    “我保证是王大澄,或是奚定华。”

    “我保证不是她们。”

    “你敢发誓?”

    “敢。”

    “发誓如果你说谎,你那些病人永远不痊愈。”

    “你这个毒妇,我才不会这样说,这关我的病人什么事?我拿我自身来发誓也就罢了。”

    “你不敢发誓?”朱雯问,“包裹里是什么?我要看。”

    她来抢夺。

    “别过分,朱雯,别过分,喂,朱雯,请你控制你自己——”

    在挣扎中,那只音乐盒子摔在地下,我听到玻璃破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