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莫失莫忘(1/2)

    一

    小令约了我出来,等我出来了,她又不出声,一直坐在公园的长凳上,眼睛看鼻子,鼻子对着地下。我认识她也有那么多年了,她却一直没有变过。

    我看着她微笑。

    小令说有要紧的事告诉我。告诉我,她说。她以前不是那样的。以前她有事多数找我商量,商量与告诉是不一样的;不过小令总是可爱的,她很有点牛脾气,不过三五个月也不发一次,平日总是温柔怯弱、不晓得的人以为她好欺侮,但是她顽皮起来,也很有一手就是了。

    一年前她辍了学,又搬了家,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到今天,她要约我,才可以见面。以前大家住对面,随便喊一声就行了。

    “有什么话说?”我问,“近来怎么样?”

    她的睫毛闪了一闪,想抬起眼来,又垂下了头。面孔是雪白的,我当初就是奇怪她的白,自得没有血色,一种透明的肤色。几个孩子在一起玩,就是不敢欺侮的,好像她不是真人,一碰她就散开来了。

    我叹口气。其实她有什么话说呢?不过是诉几句苦。自从去年停了学,她就在家坐着,她母亲对她越来越噜苏,话很多的样子,她做什么就错什么,小令也一直忍着,有时候实在吃不消了,就出来走走,对我诉说了心事才回家。

    我不敢想像她这种生活要过到什么时候,看样子还没完没了。自从她父亲去世之后,她偶然活泼的一面就沉了下去,很少见到笑容,现在更是不用说了。

    小令的父母亲,如果详细说起来,恐怕就是一篇小说的题材。她父亲姓林,是个侨生,人长得漂亮,家世好,又能读书,一向是女同学追求的对象,当时的同学包括了我的爸妈,所以他们的故事就留传了下来。

    就在毕业的那一年,林先生认识了现在的林太太。林太太是一间舞厅里的红舞女。舞女也有很文静的,据我的妈妈说,林太太是那种很“武气”的人,抽烟喝酒赌,无所不至,也就是一般人嘴里的舞女,大家都不明白林先生是怎么娶她的,不过他们还真的结婚了。

    婚后林先生为了她而六亲不认,一直没有回老家,他们就在此地安居下来。林先生的事业很好,却又短命,遗下两个女儿,小令,还有小令的妹妹小曲。小曲在林先生去世后不久就跟亲戚去住了,我没有见她很有一段时日。小令只有十八岁,小曲自然更小。

    林先生遗产虽不多,但如果安分守己的用,可以安安乐乐用到她们两姐妹毕业,但是林太太故态复萌,全部钱财就在赌上头花尽了。

    最近听说由小令出面,问朋友家借了不少钱。

    我看小令一眼,今夭又受了什么委曲呢?

    她问我:“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说话,叫我怎么说?”我笑。

    “你在想什么?”她看着我。

    “想你。你最近好不好?”我衷心的问。

    “你还喜欢我吗?”她问,“你小时候就一直喜欢我,把零用收着好请我吃东西。”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天真,很渴望,我毫不犹疑的答:“当然我是喜欢你的。”

    “如果我变坏了呢?”

    “什么叫变坏?”我摸不着头脑,“你倒说说看。”

    “我妈妈叫我去做舞女。”

    “什么?”我跳起来。

    “做舞女。”她静静的说,“我们总不能靠借,长贫难顾,两母女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好做舞女。”

    我被震住了。我从来不晓得有这种可能性。做舞女?小令?渐渐我明白过来了,就很愤怒,涨红了脸。我生气地说:“她自己做过,知道那种生活,怎么现在又来逼你?”

    “没有,”小令仍然很平静,“她没有逼我,是我自愿的,她一点也没有勉强我,是我们商量好的,也只有这个办法。所以她把小曲送走了,因为多一个人,就连带她也受罪,不如送到亲戚家去。”我握紧了双手:“可是你父亲会怎么说?”“我父亲?”小令抬高了头,看着天空,“我父亲早去世了。”

    “可是——”我想抬出她父亲在天之灵如何如何,后来一想,自觉荒谬,就住了口。在天之灵?真的一样!哪来这么多在天之灵?我颓然的低下了头。

    “所以我今天来跟你说一说,你不必理我了,家明,只是我们从小在一起,这么些日子——”小令说。

    “小令,你到我们家来住!我们家决不在乎你一个人。”

    “不可能的。”她笑,“我难道扔下我母亲不理?再说,这年头靠什么都难——自从父亲去世后我就明白了,何况是靠无亲无故的人?”

    我呆着,我很恐惧,害怕失去她。

    “那怎么办?”我抓住她的手。

    “我?没有怎么,我就去做舞女了。”

    我额上沁出了汗,我看着她:“你怎么不反抗?”

    “没有什么好反抗的。”她笑,“你看小说看多了,这是生活,如果个个女孩子要生要死的反抗,你们做少爷老爷的上舞场,谁陪你们说说笑笑?”

    我心里很冷:“小令,总有办法的……”

    “没有办法了。家明,我们想了一年,没有办法了,所以我今天把你叫出来,告诉你,刚才不知道怎么开口,一说完,心里倒宽了不少。家明,以后我是个舞女,不便见你,你如果要来找我,我不反对,但我是不能主动约你了。”

    “为什么?”

    “你家里会不高兴的,何况以后大家过不同的生活,见了也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我家人认识你,知道你是好孩子,我们两家可以说是世交,你为什么这么说?”

    她看了我一会儿,低下头说:“家明,现在你不相信,慢慢你就明白了,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没有这种事!”

    “即使是这样,我也不怪谁。我不怪环境,不怪我母亲,注定了这样,就这样。”

    月色很好,谁还看月色呢?小令呆呆的看着月亮,不知道心里想什么。

    我很难过,是那种无可奈何的难过。

    “你妈妈很奇怪。”我终于说了一句,“她很忍心。”

    小令说:“我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将来很多人也会说这样的话,你们不明白。”

    我气愤地说:“我自然不明白!”

    “你生气了?”

    “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气你!”

    “气我母亲?”

    我吁出一口气:“我送你回去吧。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要来看你的,你不找我是另外一件事,我却永远是这样了。”

    “谢谢你。”她说。

    把她送走,我一个人走回来。路不近,但是我想清静一下子。以后我真要失去小令了?我不知道。不过在我们之间必然有重重障碍。她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会认得一些新的人,与我的距离越拉越远。

    那么我这方面呢?妈妈一向不喜欢林太太,没有人喜欢她。大家都觉得她害了林先生,现在又害了小令。她们的环境是越来越坏了,适才小令穿的衣服,也是旧的,人长高了,衣服就绷在身上,看上去不自然。我相信她们没钱。她去做舞女,也有一百个不愿意,但是别人看法如何呢?一般人对舞女的眼光,也就是那样了。

    小令很明白,她说难怪,我也说不能怪她母亲。

    以后难道真的不能再见了?要找这么一个清纯的女孩子,并不容易,我就是喜欢小令这一点。我只比她大三岁。我可以帮她什么?我觉得世界对她不公平。

    一年前她辍学,我便生气,因为她功课很好。

    母亲想帮她交学费杂费,林太太一口拒绝了。

    如今看来,她们是早有计划的?我不该这么想吧。

    做人谁不想向上?她们一大半是无可奈何。不能看低她们。

    以前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与她分手,我们有的是时间。是的,我总觉得我们有的是时间,怎么可能呢?多年来的老朋友,就这么分了手,她不舍得,我也不舍得。

    那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各自回家了,有什么好说的?

    环境若是如此,我们只好就范,我感觉到现实的残酷。

    到了家里,妈妈说:“你跟小令出去了,我知道。”

    我看了母亲一眼,拿起了报纸,低头一张张的翻着。

    家里点火炉极和暖,佣人给我递上了一杯茶。沙发是新换的。为了要过年,妈妈身上也是新的丝棉袄,电视机轻轻的发着声音,父亲背着我们在看电视。

    是的,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太幸福了,不十分觉得。

    这么幸福,又怎么明白林家呢?小令要做舞女去了。

    妈妈低声说:“我前些日子听说林太太要逼小令去做舞女。”

    “谁说的?”我反感的问。

    “牌桌上那些太太们说的。”

    “闲着没事,什么不好谈?为什么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糟蹋?妈妈,我劝你以后也少去打牌。”

    “是不是真的呢?”母亲问,“她今天没说什么?”

    “舞女也是人呀,妈妈。”我说。

    “但是孩子,她们是危险的人,你应该知道的。”

    “唉,妈妈,”我说,“我不去犯人,人家怎么来犯我?”

    “染缸。你听说过染缸没有?一个女孩子,再纯一点,跑到那种地方去混几个月,也变坏回来了,否则人家为什么称做舞女为‘下海’?”

    下的是苦海,自不会错。小令还没去舞厅亮相,妈妈那一套已经来了,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我不相信。

    “你听妈妈的话,以后别见小令了,好不好?”

    我看着母亲的脸,她又惊恐又担心的神色,使我有种错觉,她把小令当作吃人的老虎了?怕成这样子,我惨然的想。然而小令,如果今天她见到小令,她会怎么想?小令只是一只待宰割的羊,一点能力也没有。

    “你想想这种家是什么家呢?”母亲说,“为了钱叫女儿去做舞女,我是饿死也不干的,林先生死不瞑目。”

    我叹了一口气。难道林家两母女非得饿死了,林先生才瞑目?这个世界,人总得挣扎着活下去,保持空白的清白有什么用?母亲会明白吗?她不会,她又没饿过肚子,她怎么晓得穷了饿肚子是什么样子?人穷志短,向人伸手终究是难,不如想一条出路。

    我缓缓的说:“是的,小令要做舞女了,她说的。”

    “唉呀,”妈妈脸上变色,“好好的书香世代——林太太实在不像话了,实在不像活了!”

    “是小令自己愿意的。”

    “什么?”

    “是她愿意的。”

    “不会的,那孩子我还看得上眼,她不会的!”母亲说。

    “她亲口说她愿意的,她母亲逼不了她,只是她听话。”

    “我看错了这孩子?”妈妈喃喃的问,“不会吧?”

    我觉得无法与母亲沟通。我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去。

    反正小令是要做舞女了,自愿与被逼有什么分别?

    只是世人爱看戏,但凡被逼的,更有哭哭啼啼的一番热闹,场面更火辣刺激一点,那个母狗不如,逼良为娼的母亲,更值得在牌桌上被众人唾骂。我可以想像得到陆太太、任太太、戚太太在那里悲天悯人的语气——“……发财!唉,越来越不像话了,林先生说什么都还是个大学生,怎么女儿沦落到火坑里去了?活该!当年谁不劝他,怎么娶个舞女……嗳嗳嗳,我三番!三番!”

    这种太太就这样,有事没事,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细嚼,作出其味无穷的样子。

    我和衣躺在床上翻个身,这世界算什么呢?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小令会毅然下海去做舞女了。

    反正她的命运,在没出生之前就已经定了,当林太太嫁林先生的那一天,就定了。

    大家都在等他们倒霉——“看,不听我们劝,迟早而已。”

    结果他们的确是等到了这一天,林家没落了。

    他们也没伸一只手出来帮帮忙,就冷着脸笑。

    笑贫不笑娼哪,有什么好说的?小令走上了这条旧路。

    妈妈老是误会我与小令有什么,其实我们有什么呢?

    我们不过同过几年学,自小一块长大,我视她如妹妹。

    她有苦处,找我诉诉,我不能安慰她,她心也宽一点。

    将来,将来我还是要去看她的。有什么不对呢?她是舞女,我是大学生,又怎样?我看不出分别。

    只要她肯见我,我就能见她。

    至于妈妈怎么想,我实在作不了主,她担心过了度。

    即使小令是个大麻风,也能请医生,进医院。

    她会需要我的帮助。一个人不能见死不救,这是我的想法。

    那天我没有睡好。

    一夜都在做噩梦,忽而看见小令在舞场起舞,忽而看见她在哭,牛鬼蛇神的闹了一整个晚上,耳畔都不清静,早上一看钟,八点三刻,只好起床上学,想到昨晚两点半才睡着,今天又得去撑着上课,很是厌倦。

    小令呢?小令可有回想到以前上学的情形?

    她成绩好,人聪明,做事不含糊,是一个好学生。

    她有没有怀念过去?

    像我这样,自小中了“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毒,不读书等于十恶不赦,怎么会想到有别的路可以走?也不过一直读到毕业,再升大学,再做博士,再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成家立室,如此而已,别的是不敢妄动,想也不敢想的了。这也不能怪我,我们原来都是平凡不过的人。

    在学校里念完了一天书,回家赶功课,心里有小令。

    如果她家道不变,我们可能一辈子只是朋友。

    然而小令的环境变了,我也跟着变,比往日更有理由要爱护她,疼惜她,我想见她。

    当每个人都要避开她的时候,我想见她,想见她。

    妈妈在晚饭后说:“……你的表兄表嫂都在加拿大,你如果想去那边,倒也有人照顾。美国则只有表姨,开餐馆,人杂不好。要不就英国,虽然没亲戚,你到底大了,自己闯闯,更能成熟。澳洲也不错……”

    她说得真得意,仿佛全世界只有她的儿子明年升大学。

    好像全世界都在我手心中,前途无限,一片锦绣。

    我有点厌倦。

    小令呢?怎么没人想到她了?该倒霉的就这么倒霉?

    他的一生就这么完了?就这么不值一提?恐怕不见得。

    这些人都小觑了她。

    我披上外套。

    妈妈问:“这么夜到哪儿去?”她看看窗外,“下雨呢。”

    “去看场电影。”我说。

    “不做功课?”

    “不能廿四小时对着书本。”我说,“会精神崩溃。”

    我不是说笑。我披好大衣,就出了屋子,外面是在下雨。

    雨下得很细,不需要伞。我缩缩脖子,天气的确冷。

    街角有摊卖栗子的,下雨还点着煤油灯,也没有顾客。

    这时候的栗子多半不甜,但是小令爱吃栗子。

    我走过马路去买了一大包,冒着雨向她家走去。

    我走了四十分钟,没有乘车,冷雨天走一走,暖了身子。

    到了她家,我按铃。

    来开门的是林太太。我礼貌地叫声:“伯母好。”她冷冷的看我一眼,问:“你不怕你妈妈骂?”

    我站在门口,呆呆的,小令在转身后出现了。

    “找你!”林太太说了一声,门也不关,就回房去了。

    小令招呼我进门,替我脱了大衣,叫我坐。

    她身上仍然是那件衣裳,我低头坐在椅子上。

    她们家的家具是旧的,太大了,不合小的新房子。摆在天花板矮矮的小客厅里,有种说不出的滑稽。地上的阶砖要洗了,脏得很。以前林家的柚木地板亮得可以照人,老大的天津地毯,名家字画,现在,现在都不见了。

    小令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来了也不出声。”

    “我来看你。”我说。

    “谢谢。你手上的东西是什么?”她问我。

    “栗子,买与你吃的,我记得你爱吃这个。”我递上去。

    “可不是,那时候爸爸就专门带栗子回来。”她笑。

    然而她脸上那笑是苦涩的,有种说不出的黯然。

    我不响,没想到一包栗子害她伤心了,早知不买也罢。

    我喝着她倒给我的茶,问:“电话坏了吗?打不通。”

    “不,剪了线了,在驳呢,”她说,“没付电话费。”

    “啊。”

    没钱事事难,这又是我以前想得到的?我叹口气。

    “你怎么了,仿佛不开心似的,功课难?”她问。

    “不不,我觉得你妈妈好像不欢迎我似的。”

    “没有,她心境不好,多少人说她卖女儿。”小令笑。

    我看她一眼,她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很自然。

    “我是自愿的,”她自嘲的说,“自甘堕落嘛。”

    “小令——”

    “有什么关系?在一般人眼中,也不是这样了?”

    “别这么说……”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别这么说。”

    “我会做得很好,舞女也有几种几样,我会成功。”

    “小令,你说得好像……你就这样过一辈子了。”

    “你为我可惜?不必,路,各式各样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不走就永远没有路了。你明白?所以不必担心,只要你仍旧视我为朋友,我就够满足了。今天看到你,我不晓得多开心。”她坐在我身旁。

    她长大了,成熟了,认了命。环境像一个大烤箱,把青色的苹果硬硬的烤成红色,人工的红,残忍的红。

    我很冲动地问:“小令,你能等我吗?等我几年,我大学出来,是很快的,找到了工作,我们可以……结婚。”

    她呆住了,呆了很久。看着我,眼中泪花乱转。

    林太太缓缓的走过来,她显然是听到了我的活。

    她的脸色和暖了,她坐下来,坐在小令旁边。

    我看看她们母女两个。年轻的母亲,年轻的女儿。

    她们两个人长得很像:一般的五官,说不出的清秀与美丽,也有一种削薄的神态,完全注定是薄命的,无法与命运抗争的。就这么看上去,她们究竟是姊妹呢,还是母女?林太太仍然维持着好看的身材、脸容,只是憔悴,只是衣服不整齐。

    毫无疑问当年是个美女。看小令的印子就可以知道。

    她看了半晌,说:“很感激你不嫌弃我们。”

    我说:“伯母,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任何人?我自己是什么?”

    “你是大学生。”

    “林伯伯也是大学生。”

    “他胡涂,娶了我这个扫帚星,弄得六亲不认。”

    “那是以前,思想旧,有这种阶级……奇怪的观念。”

    “不见得,难道现在就没有这种偏见,歧视了?”林太太说。

    “我是没有的,伯母。”我说。

    “别傻了,孩子,难道你也要跟林伯伯的例子学?”

    “我不学谁。伯母,我自己喜欢小令。”我说道。

    “何苦给小令一个虚空的希望?那是最残忍的。”

    “不是虚空的,我请她等我,等我可以经济独立。”

    林太太不响,她燃起了一枝烟,深深的吸了一口。

    虽然是这么了,她手指还是擦着红色的寇丹,斑斑驳驳的剥落了不少,看上去很难受。她夹着香烟的姿态是熟练的。她几岁了?四十?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

    “孩子,你很天真。”她叹了口气,“几天之后,小令怎么还会一样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天下像林那样的好人,是少有的。”她落寞的按熄了烟头,“林是天下最好的好人,我没有福气,所以才落得了这样的下场。”她看着天花板。

    “是的,”我说,“林伯伯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

    “我害了他,我应该有自知之明,躲得远远的,让他另娶淑女,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现在……我还害了小令。”

    小令笑了:“妈,你说那么多干什么?爸做的事,他自己当然有数。他认为没错,就是没错;他认为快乐,就是快乐。你们结婚十多年,脸都没红过,做人是为自己做的,不是为别人看着美。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抱憾的?你怎么说害了他?”

    “他死得早。”

    “妈,这是天意。”

    “现在你又要去重走我的旧路,那种生活,辛酸不在话下,”林太太呆呆的说,“你会怪我一辈子。”

    “不会,妈妈。先一阵子,我还有点抱怨,现在不会了。”

    林太太苦笑起来。是的,女儿越不怨,她越是难过。

    我也不明白她们母女是怎么一回事。女儿愿意了,母亲却不自在,主意当初却是母亲想出来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怎么天下有这种事?

    但是无论怎么样,对于小令,我是毫不退缩的。

    林太太说:“你们一家子我都热,是正经的好人家。但是现在咱们家不同以前了,换句话说,我们小令配不起你了,如果你要省点麻烦,最好两方面不来往,大家都有好处,也免得你妈妈担心。”

    林太太仿佛亲耳听见妈妈说了些什么似的。我不响。

    “几年以后的事,谁料得到呢?”林太太说下去,“老实说,做惯了这一行,除非是嫁人,否则也只好一直做到人老珠黄。嫁人,谈何容易。当年我碰到了小令的爹,真是造化,也过了一段安稳日子,现在是完了。”

    “妈妈,”小令说,“别再提以前的事了。提以前的事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我们得为将来努力才行。”

    “将来,”林太太哭了,“孩子,你还有什么将来?”

    “我有的,”小令坚决地说,“谁说我没有?难道我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不见得。”

    我听着她们的对白,看着她们的表情,心想:如果母亲此刻在这里,恐怕也会改变心意吧。还有什么比这更惨呢?我心头像有一块铅压着。

    小令说:“妈妈,我们振作点。妈妈,你去休息一下。”

    林太太起身回房去了。

    小令若无其事,倔强地笑了笑:“别怪她,我们喝茶。”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下星期就上工了,缝了好些旗袍穿。赚到了钱,把屋子刷一刷,雇个佣人。妈妈总得过得舒舒服服才行,是不是?也算是一种新生活了。”

    我点点头。总比交不起电话费,三餐不继,没有安全感好得多。我喜欢那样的语气,不折不挠。

    小令才廿岁不到,但是她懂得做人之道。现实已经够惨了,再说得更惨一点,也没有益处,不如若无其事,豁了出来,也是一个办法。

    她是这样的坚强,我佩服她。

    我说:“无论怎样,我是等你的。小令,请你记得我。”

    她说:“不要等我。”

    “我反正要读书,读书的时候也没有空与女孩子交际。我比你大,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请你放心,无论到什么地步,我总是你朋友,我总是等你。”

    她低着头,没有流泪。过了很久,她说:“谢谢你。”

    “我会常常来看你。”我说。

    她点点头。

    抬起脸来,她的眼睛更黑了,神色落寞,楚楚可怜。

    小令的眼睛最瞒不过人,心里想的,都在眼神里。

    现在她面对着无底深渊,眼看要跳下去了。

    我摸摸她的头发,再说一次:“我会来看你的。”

    她点点头,眼圈实在红了,我黯然的离去。

    我没有守诺言。

    妈妈病了。其实她的胃一直不好,最近更发作了。

    与父亲商量了很久,我们决定送她进医院。

    检查完毕,医生说最好动手术,我们都赞成。

    但是妈妈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她怕进手术房。

    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尽量的劝慰母亲。

    我一有时间便到医院去看母亲,于是焦急中忘了小令。

    说忘了也不确实,我只是没有去探望她,抽不出空。

    妈妈在病中很需要我,我也得分个轻重。

    我打了一次电话,那电话仍是不通——还没接好?

    等母亲动完手术,她又弱得很,而且脾气转坏,不迁就佣人。

    我与父亲请了一个女护士,母亲也不喜欢女护士。

    于是我们只好亲自来,约莫过了商三个星期,她才有点笑容,病情也渐渐好了,从进医院算来,也差不多有一个月。她瘦了很多。

    但总算痊愈,我与父亲都松了一口气。在母亲病中,我感觉到母亲的重要,我们真的是一天也少不了她。

    妈妈好了之后,我们替她在家庆祝了生日。

    她高兴了,起床吃了很多菜。我买了一个蛋糕送她。

    她叹口气:“我一直遗憾没养个女儿,如今也不说了。”

    她满意而骄傲地看我一眼,我与爸爸都笑了。

    “好孩子,”她说,“这次真多亏了你,没妨碍功课?”

    我摇摇头,每天我把功课带到医院里做,等母亲熟睡了,才回家,并没有疏忽掉。

    “辛苦你了。”妈妈怜爱的说,“都是妈身子不好……”

    父亲说:“将来他娶了亲,我们就多半个女儿,你还愁?”

    妈妈吃着蛋糕,说。“那也看是谁家的女儿才行。”

    爸爸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放下了蛋糕,忽然就想起了小令,该去看她了。

    但也只能偷偷的去,不然妈妈知道又会不开心。

    在她面前我大气也不敢透,不是想做孔雀东南飞式的孝子,而且母亲刚刚病好,不想她受刺激。爱一个人,是不做他不喜欢的事。我爱母亲,我也爱小令,我只好行动鬼祟点了,我想。

    但是跟着又是一个段考,忙得透气不过,七昏八迷。

    每天都抱着那堆书,胡里胡涂的念,胡里胡涂的考。

    等考完试,没有发卷子之前,是最空的时间,我决定去找小令了。我很焦急,多日不见,又没有联络,她不知道怎么了呢?变了?我又没去找她,她会不会生气?

    反正这一切,见了小令就有答案。

    我去的时候是下午两三点,我短短的按了一下铃。

    一个女佣来开门,问我找谁,我报了姓名。

    她把我关在门外,过了一会儿,她才开门放我进去。

    莫失莫忘--二

    二

    我呆呆的坐在客厅,打量着布置,都是新的装修。

    幸亏她们还没有搬家,否则就找不到了。下次再忙,也得按时来看她,免得冒失去联络之苦。

    我看着饭桌,上面摆着几碟小菜,都是送粥的,有火腿片、青瓜、肉松一谁没吃早饭?这种时候了,还是吃了还没收下去?

    佣人倒了一杯茶。我喝了一口,是上好的龙井呢。

    以前林先生在世的时候,最考究吃茶,也爱喝龙井。

    看来她们家的元气是恢复了,我也很高兴。

    只是小令怎么了呢?

    屋子装修过是完全不一样了,看也很好看,只是有点俗。

    林太太出来了,我连忙起身叫声“伯母”。她笑容满面。

    “稀客来了。”她笑道。

    “伯母取笑了。”我说。

    “好吗?”

    “还好,只是家母动了一次手术。”我简单的说。

    “啊,要紧吗?”她的关切倒是真的关切,一点不假。

    “现在没事了,只是忙了近两个月,我又考试。”

    她微笑。“难怪,小令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呢!”她看着我。

    “小令永远是我的朋友。”我说,“不过是一时忙……”

    “这也不知道是不是福气。”她笑了,她一直在笑。

    我忍不住问:“小令呢?”

    “才在吃粥,听见是你,回房去换衣服了。”林太太说。

    “她好吗?”

    “好,很好。”林太太说。

    她身上的衣服很新,一件毛衣,一条西装裤,看上去更年轻了,头发样子也做得好。照说她应该跟我母亲差不多年纪,然而看上去,却年轻了不止十年。

    小令出来了,她向我笑笑,我怔住了。如果在街上看见她,我再也认不出是她。她的头发弄得与林太太一样,脸上雪白粉嫩,气色也好,穿着一条彩色斑斓的半截到地长裙,上身一件黑毛衣,紧紧的绷在身上,益发显得腰身纤细,身材修长。她缓缓的走过来,我像看一个电影明星似的看着她。

    她坐下来。“你好?”她轻佻的说,“多时不见了。”

    这是小令吗?我们才两个月不见,可不是两年啊!

    怎么她变了?虽然那份娇俏还在,但清纯是没有了。

    她的眉毛画得细细的,脸上扑着粉,坐下来不再是小心翼翼,双手放在膝上,她现在的习惯是横横的靠在沙发里,扬起一道眉看着我。

    ——她是这样的看每一个人吗?还是单单这么看我?

    我羞愧的低下头。我凭什么这么想?她又不是我的人。

    我只是不喜欢她的笑,那种极之轻佻而没诚意的笑。

    “考试成绩怎么样?”她问,“电话也不打来。”

    我放下一块大石,小令还是以前的小令。我放了心。

    “还没知道结果。”我答,“电话打不通,改了号码?”

    “没有改。”

    “我还是来了,妈妈——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

    “自然,动了大手术。我又不能去看她。”小令说。

    小令的言辞多少是圆滑了一点,我可以听得出来。

    “现在是恢复了,担了多大的心事。”我说。

    “当年爸爸也躺医院,我们总以为他会好过来,一天一天的等着希望,一天一天的捱。你不知道啊,看着病人瘦下去,恨不得自己去替他……算了,过去的事,提来干么?我越来越像妈妈了。”她拾起了头,看着夭花板。

    我问:“你好吗?”

    “好。”

    “我是真的问你好吗?小令,有委屈,说一下也好。”

    她摇摇头:“没有委屈。我廿岁还没到,干这一行,没有委屈。也不过是当一份工作,上班下班,穿件漂亮衣服——我收入很好。这年头是没有冤大头了,然而有几个客人,倒还大方。你听得明白吗?”她问。

    “我明白。”我说。

    我想问:这些客人,是有企图的吧?但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与小令现在是有隔膜了。

    当然她的脸上没有凿着“舞女”两个了,端庄起来,她还是以前的那个小令,现在是更漂亮了,穿得好,生活悠闲——下午两三点才用早餐,只怕这种不正常的生活使她越早苍老。不过看林太太,我这种忧虑是多余的,林太太比谁都年轻。为什么我看见小令,有这么多不平之意呢?是不是因为她没有我想像中的凄惨?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股脑儿对我诉苦,现在她说得很少。

    对我说话又有什么用?我的气渐渐平下来,我又不能帮她。她把辛酸的一面藏起,也好叫亲者痛少一点。

    她是体贴我维持沉默的吧?我太粗心了,没想到。

    她说:“现在我们两母女生活是不成问题了,我想尽量省一点,做几年,也就不做了,但是这两个月下来,发觉要省是很难的。不过妈妈不必为开门七件事烦恼,我也就算了,谁还想明天了,也不过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罢了。以前爸爸与妈妈何尝不想天长地火呢,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那么你也就不要想那么多。”我说,“生活是不可料的。”

    “是呀,当初大家同学……我时间多了,难免想东想西。”

    她苦笑了。

    “你现在有空吗?我们还能出去走走吗?”我问。

    她摇摇头:“我情愿在家与你坐着说话。与你说话,就像与自己说话一样,太舒服了。你不知道,这两个月来,我跟着客人,那里都去过了:好的夜总会、俱乐部、什么会所、赌场,形形色色,看得不要再看,都腻了。做舞女与做戏没有两样,碰见什么客人,演什么角色,我很有天才呢,你相不相信?遗传的。”

    “小令,不要嘲笑自己。”我说,“千万不要。”

    “怎么见得我是嘲笑自己呢?我说的是实话。”她笑。

    “你这样多伤我的心。”我说,“来,大家快乐一点。”

    “你说话少了,你对我也不比以前了。”她摇摇头。

    我笑了,我多么担心她变了,她不再需要我——

    但这种顾忌是多余的,我们又恢复以前一样的交情了。

    “我等你来看我,等了多久,老以为你不来了。”

    “现在不是来了?”

    “考试我是知道的,再没料到你家里会出了事。”

    “不巧得很,天天在医院里陪着妈妈……”我再解释。

    “我明白。”她的声音低下去,“我没有奢望,我不妄想什么,只要你来看我,我还是有这么一个朋友——”

    “你放心。”我说。

    她沉默了。

    茶几上放着一大盆菊花,都有碗口大,浓浓密密的花瓣,散着青草昧。那只瓶是好的,雪白,是不是真的宋瓷!以前林先生有很多这类东西,卖得差不多了,剩下一只,也是有可能的。

    小令见我看牢那只花瓶,笑了。

    “你认得它?说起这瓶,真可笑。爸爸去世了,我们就什么都羊肉当狗肉卖,后来在一家古玩店里见到了它,认出是我们的东西,又好歹讨价还价,以十多倍的价钱重买了回来,并不是真的宋瓷,但是旧瓶,有一个客人来了这里用点心,看着这瓶,居然对我尊重起来——好笑不?”小令说。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有暴发的,也有没落的,小姐做了舞女,有什么稀奇?

    “我最恨逢人诉说身世,说以前的事。那算什么英雄?妈妈也好,很少在陌生人面前提往事,没的玷污了爸爸的姓名。以前的公主,也是以前,现在我是舞女。”小令说,“我名字也改了,并不是小令。”

    我默默的听着,听着她的近况。“改了名字?”我问。

    “是,在舞厅里,我叫林玲,多个王字旁。”

    我笑了笑。

    “你一定在想,这种名字!”她笑了,笑得较为自然。

    我问:“你真的不要出去走走?”我怕她在家耽着闷。

    “你听我的话,觉得烦了?”她睁睁眼睛问。

    “才没有,听几天也不闷。”我说,“我想你出去散散心。”

    “我不闷,而且过一下就上班了。”她伸了个懒腰。林玲,我喃喃的在心里嚼了几遍。林玲,真可怕。

    是谁给她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恐怕是舞女大班。

    唉,还研究这个干什么?

    小令留我吃饭,我看看钟。她们家里晚饭吃得早,六点钟就样样摆好了,她回来还得吃宵夜,那派头是很厉害的,难怪她说省不下钱。

    穿也是要紧的一环,她得常换衣服,闪亮的、鲜艳的、新款的,她得下本钱。

    她向我眨眨眼。“小财不出,大财不来啊!”她说。

    这算是卖风情吗?真是啼笑皆非,再装也还是个孩子。

    恐怕就是这种天真中的风尘,才使她短时期红起来吧?

    这年头哪里都是新面孔值钱。但是新面孔能新多久?

    我心中塞着一千个一万个问题,一顿饭吃得勉强。

    林太太恢复了以前的作风,一直夹菜送菜的。

    她本来就热诚好客,性情也爽直,不过是做了几年舞女,所以其他的太太就对她退避三舍。一半是妒忌吧?看她风流了这些年,还得到一个好归宿。其实风流不风流,也只有当事人知道,像小令这样,谁敢说她没有委屈?

    良家妇女,嫁了人的,就会有意无意的妒忌她们。

    也许我说错了,但像妈妈这么的一个明白人,尚且带着有色眼镜——不相信有芳草,或是她觉得不值得慢慢的去寻芳草。

    我说话真是说得比较少。

    林太太说:“家明,你沉默了,我们对你仍然像以前一样,你放心,我没有将小令塞给你的道理。”她笑,“现在你们俩走的路完全两样了,你是个朋友,来与小令说说话,我感激你,如此而已;至少你们是从小玩大的,你了解她,我们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的脸红了。

    偷眼看小令,她倒很自然的吃着饭,事不关已的样子。

    往日她早就哭丧着脸逃回房去了,她无可否认的变了。

    不过那变化不大,我知道,我现在知道她不会变到哪里去的。她的本性好,如果她肯等我,多说没用,我是等定小令的了。我一毕业就把她带走。

    我相信小令不是贪慕荣华富贵的人,做舞女又有什么荣华富贵可言?即使是的话,到那个时候,她也该看穿了。林太太,我认为她是一个不错的人,环境逼人,不能尽怪她,到了如果她们有了积蓄,恐怕就放小令跟我走了。她不会把女儿当摇钱树的,既然生活有着落,她不会勉强小令。至于我,既然以前有林伯伯,我要小令,也不算什么。

    这是我的算盘,至于父母那一关,到时再算吧。

    我有我的天真,我把每个人都看得很好,天性良善。

    事实也如此,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故意做坏人的人。

    有一些朋友的处世态度是先防人十倍,逢人只说三分活,我认为这样的做法是可怕的。即使吃点亏,也让我天真一点吧,到时再学乖未迟。我不喜欢只说三分话,我要做足十分。各人有各人的路,这是我的话。

    谁知道呢,到时林太太或者不肯放小令……我是乐观的。

    我不想这些不愉快的事。

    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得再多也没用。

    然而我们生活上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我想。

    我的功课忙,学生会又选我做秘书,所以空余时间都被霸占了,什么也做不了。

    每天就是赶来赶去的联络同学,温习功课,应付考试。

    父亲津贴,买了一部二手的小汽车给我,我天天开车上学。

    其余的,也没有什么可提的了,日日生活平淡。

    平淡而紧张,每一分钟都得安排得很好,很紧凑。

    小令呢?

    小令恐怕还是日上三竿才起来?抑或改过了早起?

    再晚起我也不怪她,她是被逼的,夜里又迟收工。

    那种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我有点儿好奇。

    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不过是小说里的形容词罢了。

    到她的舞厅去?

    我倒不怕去舞厅,反正同学间有不少是舞厅常客。

    我怕小令尴尬,她会多心,以为我故意去出她的洋相。

    我很明白小令,她要强,要面子,又受得了委屈。

    虽然到现在这样了,她表面还要装得无所谓。

    但是心里呢,她的心还是脆弱的,所以我不能去看她。

    到别间舞厅去吧,那些舞厅都差不多,看过就算了。

    但是我又想,如果不是去看她,又何必糟蹋时间?

    为了这种小事,在心中犹自七上八落的。我是喜欢小令的。是,我喜欢她,否则不会这样子。我呼出一口气,如果我要夸张一点的说,每次想到她在舞厅里工作,我便心如刀割。

    母亲问我:“家明,怎么从来没有女同学来找你?”

    “没什么,”我说,“因为女同学看不中我嘛。”

    “看不中你?笑话,你不要面子,我还要呢!为什么看不中你?”母亲笑道,“嫌你长得不好?我与你父亲又不丑!”

    “妈,这种事很难说,并不论人品长相学问,机缘好就是不同,我不喜欢强求。”

    妈妈收敛了笑客:“恐怕你不想去追求她们吧?”

    “我才廿一岁,妈妈,你急什么?”我笑,“我如果目前闹着要结婚,你才值得害怕呢。”

    “你还记着小令吧?”

    妈妈忽然之间这么一问,我呆住了。她是聪明人。

    我直爽的说。“是的。”

    “她是个好孩子,我承认。”妈妈说,“但是现在不同了。”

    不同了,她做了舞女,这是不同的地方,她是舞女。

    我不响。

    “家明,不必我多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但我决不想你鬼鬼祟祟。如果你心想见她,就去见她好了,妈妈不勉强你。正如你说:你又没到论婚姻的时候。”她叹了一口气,“你自己小心罢了。”

    被妈妈这么一说,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给我自由,不限我行动,我果真的胡作妄为,令她失望吗?

    我应该更加小心自己的行动了,因为妈妈相信我。

    母亲真是一个聪明的母亲,这一点我完全承认。

    被她这么一说,第一:我去舞厅溜一溜的主意是打消了。

    第二:以后凡是见小令,我只好告诉她。

    也好,告诉了她,我心里的负担是没有了。

    再一想,告诉了她,她会不高兴,我还是鬼祟一点好。

    这样一来,我更加决定不下到底去不去看小令了。

    不管看不看,她还是在我心里。

    我写了一封信给小令。她的回信来了,字写得很美。

    以前那么多同学,就是她肯练书法,所以字好。

    那个时候,她把她父亲的字拿来我们看。林先生的字自然是一等的漂亮,不消说,我们笑小令得自遗传,不必费力。她还老大不愿意,说是每天练好几百字的结果。

    那时候林先生已经去世了,不过小令还是很振作。

    我们同学之中,谁也没料到她会辍学。

    那几个花枝招展,天天说读书辛苦的,反而都升了级。

    这就是人生吧。

    有时候父亲听京戏唱片,一个苍老的声音老是反复的唱几句:“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秋冬凋零。”这段曲词与小令并无关联,然而一下子就莫名其妙的想了起来。

    班上没有她,谁都不觉得。

    只有我,我是常常想起她。班上平均年龄是十九,她小一岁,十八;我大两岁,二十一。我是笨的,中学时生了一年病,那一年就空了下来。那时候小令初辍学,我还用自己的例子来安慰她。

    现在她是没有机会了。

    礼拜天。下午太阳好。我从家里走出去,我去看小令。

    又隔了这些日子了,也该去看看她吧?我带着网球拍子,到公园的网球场与同学打了一小时网球,然后才去找小令。我跟母亲说去打网球,我不能说谎。

    那个同学一边擦汗一边说:“以前不是有一位女同学吗?常常跟你来打球的。”

    我一怔,就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她哪。

    是的,以前小令常跟我打网球,她自己却并不玩。

    她只是坐在一边看我打,那时候,太阳暖得多了。

    擦了汗,我更加来不及的向小令的家走去。

    我按了铃,林太太来开门,见了我,她先是一怔。

    我是很敏感的一个人,看她的样子,我知道她不欢迎我。

    她随即堆上了笑容,堆得很假,看样子,也就是一个舞女的母亲,好像我是不付钱的舞客。

    从她这一个表情,我知道以前我是有点天真。

    她招呼我坐,我就坐下,她让我喝茶,我就喝茶。

    我没有提到小令,但她应该知道我来看谁。

    我当然礼貌上也该来看她才是,但是她会照顾自己。

    小令不会。

    倒是她先提:“小令出去搓麻将了。”她缓缓的说。

    我一呆。打牌?小令这么快会了那一套?

    “有时候她上姊妹家去,有时候姊妹上我们这里来。”

    她把眼睛看着我。我“哦”了一声。

    她说下去:“大家都很热闹。”

    林太太也变了,变得快。这么多年与林先生在一起,林先生并未能改变她的本性。

    她说:“牌局刚开始,恐怕没这么快散呢。”

    我笑说:“没关系,告诉小令,我来看过她,就可以了。”

    林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带点懊恼的说:“家明,你不知道,她最近也不大听我的了。”

    我已经站了起来,“怎么?”只好又站定听她的。

    “做母亲难。最近多了个男朋友……”林太太说。

    门铃响了。女佣人去开门,打断了她的话。

    “谁?”林太太问。

    男朋友?我的心一震。谁?我也要问谁。小令有了男朋友?我的心沉下去。

    开门关门的声音,我抬起了头,我看到小令站在门口。

    她背着光,穿一条素色裙子,比什么时候都更像小令。

    她回来了。

    我正好把事情问问清楚。

    “小令——”我叫她。

    林太太笑了:“哪里是小令?你看看清楚。”

    我怀疑的看看林太太,怎么?明明是小令啊。

    但是站在门口的小令一边向我走过来,一边也笑了。

    “家明哥哥?怎么把我当姐姐了?”她站在我面前。

    我看着她,呆呆的。是的,她不是小令,我弄错了。

    她凝住了笑容,看着我。她的脸稚气得多了。

    “我是小曲啊。”她说,“家明哥哥不认得我啦?”

    小曲?是,小令的妹妹,一下子就长得这么大了。

    “小曲?”我的脸忽然红了,“我一时没看出来。”

    “我们俩像,不怪你,”她说,“你却一点没变。”

    我在想小曲有几岁:十五?有没有十五?恐怕还没有。

    我记不清楚了,只晓得她小时被林太太送给亲戚了。

    “我回来看姐姐。”小曲说,她的态度很冷淡。

    “你姐姐打牌去了。”林太太说。

    “那么我走了。”小曲赶紧说。

    林太太气白了脸,说:“我是老虎,吃了你不成?”

    小曲马上还嘴:“才不怕,姐姐还没在你肚子里消化掉。你饿了,自然会想法子在我身上动脑筋,我最好避得你远远的!”她老实不客气的说着。

    “好!”林太太说,“我嘴角还滴血呢!”她的声音尖得很,“我是吃惯人的!你少上门来,快回你枝头作凤凰去。”

    我听不下去了,我说:“我也要走了,林太太。”

    小曲马上去拉开了门,“我们一起走,家明哥哥。”

    我马上与她一起溜了出去。关上大门,林太太还在骂。

    才多久没见?小曲竟这么厉害了,比小令强多了。

    我与她在路上走着,两个人都没说话,我看着她的侧面。

    老实说,到现在我还疑心她是一年前的小令。

    两姐妹实在长得太像了。

    “你也来看姐姐?家明哥哥?”她问。

    “是。”我答。

    她诧异的微笑:“你不嫌她?”

    我反问:“你怎么不嫌她?”

    “问得好!”小曲嫣然一笑,“家明哥哥,你一点也没变。”

    “我们多久没见了?”

    “两三年罗。”她说,“我倒常回家来看姐姐,那边家知道了不开心,只好瞒着他们。那边家对我那么好,当自己女儿一样,原不该挂住这里了,但是想起姐姐,心如刀割似的,若没有她替我顶了罪孽去,恐怕我就是她!”

    我不响。

    这世界总算有两个人为小令心如刀割,也就够了。

    小曲说话,也根本不像个小女孩子,又辣又爽的。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都有这种天赋吧?

    但是小曲要比小令本事得多了,小令很听天由命,她不。

    我很服她。

    “你到哪里去,家明哥哥?”她说。

    “回家了。”我说。

    “我没地方去,”她说,“而且我想跟你谈谈。”

    “我请你吃茶去,”我说,“我也有话问你。来!”

    她笑了。

    我把她拖进一家吃茶店,坐了下来,叫了很多点心。

    她说:“我的天,这么多点心,我怎么吃得完?看来你要问的话,还真是不少呢。”她侧侧头笑了。

    她跟小令这么相像,但是比小令乐观,活泼。

    但是小令眉宇间的沉郁,却是少有的气质呢。

    我问:“你姐姐最近可好?你妈妈说她有了男朋友。”

    “你听她胡说!”小曲冷笑,“姐姐哪来的男朋友?”

    我的心安下了一半:“但是伯母的确那么说来着。”

    “她倒想姐姐找个男人嫁了,拿一笔钱,就像卖货色一样。但是舞厅里找丈夫?真是讨毒药吃,好的男人还往舞厅里跑?开玩笑!”

    “不要怪她。如果小令嫁了人,就不用抛头露脸了。”

    “你倒把她想得好,她是我母亲,我还不敢把她当好人呢,你倒有这个胆子。她就是不配,所有亲戚朋友都说对了,她就是不配做林太太。父亲在生,对她那么好——你不知道,替她洗头呢,我们小时候看着都看呆了。现在还这样。我恨她,恨不得咬她一口,但是又没办法,姐姐还装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替她顶罪名。”

    小曲咬牙切齿的说完,我也觉得林太太可恨了。

    然而也很少有女儿这么说母亲的,真是悲剧。

    “姐姐只会哭。我不哭,叫我去做舞女,我不干,大家饿死好了。怕饿,去跳楼,死得爽快一点;在舞厅里耗下去,迟早也是个死——一生也就完了。

    “这你放心,”我说,“你姐姐还有我。我不管。”

    小曲看着我,睁着眼睛,惊愕得微微张着嘴。

    我苦笑问道:“很少有我这种一厢情愿的人吧?”

    “不,家明哥哥,我没想到你肯这样,是姐姐的万幸。”

    “哪里就说成这样了?我没有能力,要她等。”我低声说。

    “她会等的,我说给她知道,她不会变的!”

    “我也不会变的。”我说,“我还有两年就毕业了。”

    “两年呀,很长呢。”小曲说。

    “长什么?都活了廿年了,不在乎这两年。”我说。

    “你家里呢?”

    “这个慢慢有得商量。”

    “是的,你要是像我们父亲那样,你娶了我姐姐,终久也没有味道。我以为你对姐姐好,是当她一个人,一个朋友,没想到——”她笑了。

    我被她笑得有点脸红。到底年轻,口没遮拦。

    “你放心,我会对姐姐说的。”她又安慰我。

    两年。我想,在那种地方泡两年,人会成了什么呢?

    过了很久,我问小曲:“舞厅你去过?到底是怎么样子的?”

    她冷了下来:“也不过是老爷先生寻欢作乐的地方。”

    “你去过?”我问。

    “没有,不过想也想得出。那边家怎么肯给我去?”

    “那边对你很好?”我问。

    她点点头,脸上浮起一个安慰而满足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因为她长得像小令,或者因为她更加小,更加无助,我对她也连带关心起来。

    我拿出旺笔.写了电话、地址给她。。有事找我。”我说。

    “不举怪你母亲。她当初把你送到妥当的地方去——”我说。

    “你又弄错了。”她打断我,“不是母亲送我到妥当的地方去,而是妥当的地方实在看不过眼了,找人出面把我拉了去的。当时她把爸爸的遗产花得精光,饭也没吃了,我又小,她留我做什么?乐得做顺水人情。隔了一些日子,又后悔,肥肉原来就是越多越好。我处境正危险呢,我看也不该常常去她那里走动。”

    “不会的,你太多心了,母亲到底是母亲。”我说。

    “你真是好人,家明哥哥。”她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我笑笑。“我送你回去。”我结了帐,“记得,有事找我。”

    “谢谢你,”她说,“不必送了,不然家里要查根问底。”

    “好。你多注意功课,别想太多,你还小呢。”

    “知道。”

    “如果那边真不喜欢你去看妈妈、姐姐,你就别去。”

    “知道。”

    我送她上计程车,她向我摇摇手,走了。看小曲的姿态,便知道她养父母对她很好,她也够乖的。同样两姐妹,还有幸有不幸。她说得也对,如果没有小令,她恐怕就没这么开心了。

    莫失莫忘--三

    三

    这一次没见到小令,但是见到了小曲,也算收获。

    看林太太的态度,我也不便多去找小令,她不欢迎我。

    我坐在房里,拍着网球。我打算写信给小令。

    妈妈看看我,我向她笑笑。她知道我的心事吗?

    小令回信:“没想到你肯给我写信。”但是她渐渐不肯回信了。

    妈妈说有人看见她与一个年青男人一起进出。

    那个男人开一部豪华的平治,据那些太太说:“这一下子林家恐怕捞到一点。”

    多可怕的说法。

    我没有见到小令,但是我想把她找出来见面,只是见面。

    我没有审她的意思。但是怎么找法呢?写信?

    不能再写了,如果再写下去,恐怕会惹小令的笑。

    她真的忘记我了?

    我索性拨了电话过去,心里紧张得很,像第一次约会。

    很顺利,来听电话的就是她本人,我倒有点惊奇。

    “家明,”她说,“多日不见了,有话?你现在方便来吗?”

    我看看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功课,呆住了。现在过去?

    功课是天天有得做的,于是我答:“好,我来。”

    “你放心好了,妈妈不在。你上次来,真不好意思。”

    我笑了。那算什么?挂上了电话,我就出门。

    那时间刚好是八点,吃完了饭,我没多久就到了她家。

    她来开门。客厅里暗,只觉得她影子绰绰的。

    “伯母呢?”我问。我把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

    “打牌去了。”她说。

    都打牌,我心里想。

    我看着她,多久没见了?一个月?两个月?

    她头发都拢在脑后,一张脸很尖,眼睛水灵灵的。

    小令长得削薄,小曲比她浑厚点,最近她瘦多了。

    “我见了小曲,一下子长得那么大了。”我说。

    “是,小曲说起。她说:再也没见过家明哥哥似的好人——这年头好人少。”小令笑了,“你请坐。”

    “你没上班吗?”上班两个字,有说不出的别扭。

    “没有,今天是我的假期。”

    “没有出去?”

    “本来想出去。知道你来,便推了约会了。”她答。

    “大家都说你有了男朋友。”我说,“恐怕是真的?”

    “什么叫男朋友?男人认识不少,你怪我也好,不怪我也好,我根本吃这口饭,男朋友?没有,只有你一个朋友是男的。舞厅里找得到朋友?别开玩笑了。”小令说。

    说得很清楚,我是一个朋友。我黯然想:一个朋友。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妈妈心里有一个数目,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必再做了。”

    “真的?”我问。这个数目是多少呢?我很怀疑。

    “真的。”她点点头。

    “最近好吧?”我问。

    “很好。习惯了。赚这种钱,最心安理得。”小令笑道。

    现在我发觉她的态度很滑稽,一直对自己冷嘲热讽,却又有一种无可奈何,认了命的感觉。每一句话都带着苦涩,来,她的话又无限的凄凉。

    我坐着很不是味道。她没有否认她跟那个男人来往。

    恐怕是真的了,我想,大家造谣也有个限。

    这样说来,我倒真正是一厢情愿。如果她不愿意走出这个环境,我硬拉她,又有什么意思?如今巴巴来坐着,两个人说话,像猜谜似的,谁也不肯多说一句,太尴尬了。

    我低下了头,两只手握在一起,手心里有点汗。

    她问我:“身上这件毛衣很好看,是手织的吗?”

    “妈妈织的。”我来这里,是为了谈论一件毛衣?

    “小曲说你还是老样子,我觉得你沉默了很多。”

    我看着她赤着脚,脚趾上却搽着红寇丹。

    这是为了什么呢?惟恐人家不知道她变坏了似的。

    她的打扮,她的语气,都渐渐在变,变得我不能适应。

    我并不欣赏目前的小令,我要的是以前那个她。

    现在我坐在她面前,是这么的陌生,怎么能不沉默呢?

    “家明,”她说,“你是越来越……好了,我看看也配不上你。”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我笑问。

    “长得好,人品也好,性格也好。”她乏味的说着。

    “不见得,叫我脸红。”我勉强的说,“你千万别这样。”

    她站起来:“天下没有出污泥而不染的人,如果真的清高,早就离了污泥走了。坐在烂泥巴里,还假撇清,嘴巴里嚷不染不染,有个鬼用!”

    “你为什么不离开?”我鼓足了勇气来问她这么一句。

    “我没种,贪图享受,家明。”她笑盈盈的答。

    但是我看得出她笑脸后的辛酸,多说还有什么用?

    我问她:“你高兴吗?真的高兴?我来了这么久,你没说过一句真话,难道我听不出来?你真的把我逼走了,又有什么好?”我叹一口气。

    小令听了,眼泪就冒出来,但是她不肯让人看见她落泪。

    她转过了头,站起来,走到窗口去,撩开窗帘往下看。

    隔了很久,她淡淡的说:“家明,没有用,我不配你。”

    “谁说的?”我愤怒,“你告诉我是谁说的!”

    “我说的——”

    “由此可知你这个人,别人没说,你先说。”我骂她。

    “我有我的苦衷,家明,你不会明白的。”她仍然背着我。

    “苦衷?小令,别骗我了,凡是有苦衷,就是不爱的意思,你自己想想去。为什么我就没有苦衷?”

    她转过脸来:“你原比任何人强,任何人好,所以我不配。”

    “我明白了。”——藏说,“我明白了,我今天没白来。”

    “你没有明白!你想今天走了,永远不再来,是不是?”

    她的声音不但尖,而且高,这不是我的小令了。

    我说:“我来了,尽与你说些不相干的话,又有什么意思?”

    “你不再关心我了,不再同情我了。”她盯着我。

    “你不要人同情,小令,拿点勇气出来,离开这里。”

    她苦涩的说:“这天下都是会说话的人多,连你也在内。”

    “你们何必一定要住这么大的地方?要吃得这么好?要穿得这么美?为什么还要使佣人?苦一点就不可以?做了舞女,赚得不少,为什么还要去结交开平治的阔少爷?既然是甘心乐意,又何需别人同情?”

    她掩上了脸:“你是骂我来的,你根本不明白!”

    “我是劝你,小令。不要说我不明自,我太明白了!”

    我站起来,向大门走去。

    小令在我身后冷笑一声:“你为什么说‘我很痛心’,‘我为你难过’?索性做得好看一点也罢了,从此以后不来,也有个理由。你来为什么?。就为了提醒我的堕落?没有这种道理,你去好了!”

    我看着她。她的语气,她的态度,都与林太太没有分别。

    她要我怎么样呢?我们家没有钱,她也不把钱放在眼内。

    她这么年青貌美,香港就独独不会饿死这种女孩子。

    但是她要我怎么样?可怜她同情她可惜她?我不懂。

    我只会说道理,即使有这种感觉,不过是放在心里。

    如果她用牺牲来换同情,这种牺牲根本不值得。我想。

    我仍是等她的。看她在两年之后又怎么样子,我等。

    我叹了一根气。为了油,我在家也静默了好几天。

    小曲来了一个电话。

    “你好吗?”

    “不好。”我说。

    “怎么了?”

    “没什么.这些天我都在考虑牺牲自一已,让你姐姐幸福。”

    “幸福可以看得见吗?”小曲在电话那边笑了,“我倒不知道!幸福不过是遂心而已,只要你们两人觉得幸福,就是幸福,还理别人怎么样?”她停一停,“你没有牺牲,就算有,谁还逼你?而且往往真正牺牲了的人,并不认为牺牲伟大,所以你别一直怪姐姐,你也有你的不好。倘若一间屋子着了火,你也叫它等两年?恐怕都成灰烬了!她说不出口的苦,你倒怨她。他总共也不过认得你一个可靠的人,你又太谨慎,叫她等,等到几时去?你的日子过得快,她哪一天不是在拖?”

    “好了好了,小曲,我明白了,你别说下去了。”

    她长长的叹一口气,拿着电话,隔了很久,才挂断了。

    电话截断之后,转来长而闷的呜呜声,我听得发呆。

    我拿着话筒,坐在椅子上,竟不晓得动,我充满了内疚。

    是的,小令现在的情形,跟着了火的屋子有什么两样?

    我倒还叫她等,静待其变,比什么人都要残忍的。

    谁说我管她呢?即使是爱她,也爱得很坏,爱得不够。

    我可以借口说我有理智,不做冲动的事,所以不能带她走——然而再好听也不过是借口而已。如果爱她真的到了那种程度、恐怕也就什么后果都不顾了。

    这时候想起林先生,益发觉得他难得,又是这么多年以前,他居然力排众议,娶了林太太。

    不过他是一个有能力的人,维持了家庭这么些日子。

    如果林太太好好的用他的遗产,也不致于到今天。

    我……没有用。

    妈妈惊异的问:“家明……你是在打电话吗?”

    我连忙把电话挂上,跳起来说:“没什么,打错了。”

    她说:“你的脸色很坏,别是念书念得太累了。”

    “没有,你放心,我去睡个午觉就好了。”我说。

    “好,去睡一睡。对了,你爸叫我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我一怔,爸爸没有要事,不跟我说话的。

    “你记得张伯伯的女儿吗?”妈妈含笑问,“婉儿?”

    “哦,她!当然记得。”我也笑了,“就是那个小女孩,过年来我们家,被我打了一顿,又放炮仗吓走的?”

    “还好意思说呢,快十年了,说起来还叫我们脸红!”

    “张伯伯不会介意的——那时候大家都小,她又顽皮,要夹在我们当中玩,又捣乱,一大班男孩子当然不服。想想也是,怎么欺侮女孩子呢?”我说。

    “问你罗!”妈妈笑道,“后来总算带你去道了歉完事。”

    “这与爸爸有什么关系?难道他又要再罚我一次?”

    “不,婉儿回来了。”妈妈说,“人家就升大学啦。”

    “她多大了?我不十分记得。”我问。“十五岁?”

    “你这个胡涂虫,她十五岁去美国念高中,今年十八岁了。回来度假,等明年再过去念大学。怎么还说人家十五岁,这是什么记性?”妈妈又笑了。

    “我对女孩子的年纪一直记不住,这么久了。”我说。

    “你爸爸和张伯伯都想你们见见面,你不反对吧?”妈妈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是做媒吗?”我笑。

    “也不一定,做个朋友也好。这年头,父母之命还行得通吗?”她盯着我。

    我脸红了。

    妈妈真是厉害。

    “张婉儿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长得也好。”妈妈说。

    我笑笑。妈妈看来很喜欢她。当然,她家世清白。

    他们真的安排了我与婉儿见面,就在家中吃晚饭。

    张伯伯、伯母也来了。有父母就有这点好,有人出面。

    我出到客厅,只看见一个苗条女孩子背我坐着。

    她穿一件大袖子的衬衫,在腰间束着一条长裙子。衣服裙子都不知道是用什么料子缝的,又薄又软,贴在身上,带点米色。椅子上放着一顶帽子,通花草织,缀满了绢花缎带,非常浪漫。

    这一身打扮我很喜欢,清新自然,悦目赏心。

    婉儿仍然背着我,头发是很短的,贴在脖子后面。

    张伯伯看见我了,说:“家明,来,见见我们的婉儿。”

    我笑着过去,婉儿转过头来,看牢了我,目不转睛。

    老实说,我不十分记得她的样子了,小时候这么多玩伴,以小令最文,婉儿最野,她一早去了外国,也没有通信,一晃眼几年,并不记得她。况且那次过年吵架,她生了气,不肯再来,我也没有机会再见她。

    不过她大概没有什么变,皮肤微棕,眼睛圆滚滚地。

    “婉儿,你好。”我说。

    “你好,家明。”她说。

    “现在不叫家明哥哥了?”爸爸取笑她,“婉儿长大了。”

    婉儿笑:“我几时叫过他哥哥?我从来没叫过!”

    妈妈也笑:“黄毛丫头十八变,婉儿越来越好看了。”

    张伯母说:“好看什么?回来益发粗了。在外国,也还有姨妈看顾着呢!我真不想认她做女儿。”

    妈妈拉着婉儿细细的看了一会儿,说:“你妈不要你了,你就跟着我吧,我疼你,我没有女儿。”

    这话把大家都引笑了。

    妈妈的确常常想要一个女儿,她对女孩子是极好的。

    就算那个时候,小令辍了学,妈妈也想帮忙,是林太太拒绝的。

    婉儿很俏皮,她马上说:“听见没有,妈妈,听见没有?”

    张伯母摇头,说:“这孩子,我真替她担心,不放你去念大学了。”

    婉儿这才吐吐舌头作罢,但还是对她妈妈挤眉弄眼淘气。

    她不胖,但是恰到好处。手腕腰身不算粗,但圆滚滚的。人很高,看上去也就苗条,身材极好,人活泼,大致上应该跟小时候的婉儿没有什么两样。

    我因为挂念着小令,所以说话不多。

    这几天一直不晓得怎么才好,不知道该不该去找她。

    见到了又要说什么话,是道歉呢?还是解释?

    我是不善解释的一个人,如果现在叫我离开学校,恐怕母亲就头一个伤心死。要做到六亲不认,岂是容易的事,人到底要在世界上生存,就算不顾一切的与她在一起了,想起父母,也心如刀割,有什么快乐可言?她也不会叫我这么做。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我往她家走得再频也没有用。

    不过,我说了等她,我就一定等她这两年,决不食言。

    张伯伯说:“家明益发少年老成,我喜欢文静的孩子。”

    婉儿说:“这次回来,爸爸妈妈就没有放过我!”

    张伯母说:“哟,孩子,你也学学好样啊,家明就是榜样,

    我的脸马上红了:“不敢当,伯母,我哪里算榜样?”

    张伯母稀罕的说:“看,脸就红了,像女孩儿似的。”

    我益发不好意思。

    婉儿哈哈的笑:“妈妈忘了那年过年的事了?尽赞他!”

    “是,”我反而高兴,“伯母忘记我顽皮了?我不是好人呢。”

    张伯母说:“那是小时候,作得准吗?现在管现在!”

    婉儿看我一眼:“你好了,找到帮你的贵人了。”

    她牙失嘴利能说话,不过一点也不讨厌,大家坐在一起,反而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她问我:“大家都等你呢,怎么后来你没有来念书?”

    “我考上了这一间,妈妈不想我走得太远。”我说。

    “你真好福气,我可惨了,老远的在那边,姨妈送我去寄宿学校念书,那寄宿学校是唬人的,收费贵,我们过的日子像集中营,有家长来看我们,学校就装门面,房间也收拾了。饭菜也好了。平时?真亏我们熬的!”

    妈妈笑:“倒把你熬得珠圆玉润呢。”

    张伯母说:“你听她胡说,现在大家都知道你的毛病了。”

    婉儿笑:“句句实话,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满以为回来了,可以享福了,谁知道妈妈比他们还厉害,现在我巴不得回到学校去呢。哈哈哈。”

    张伯母气怔在那里,但是嘴角的笑无法隐没。

    他们真的为这个女儿骄傲,我看得出来。

    父母争气,有这个好处,我是再也想不到的。

    我缓缓的说:“寄宿念书是比较辛苦,我听说过的。”

    “是不是?家明都说是,可知没错。对了,这次回来,真没想到头一个见的是家明,其他的朋友呢?”她问,“可不可以见他们?”

    我想起小曲,低头不响,过了一会儿,我说:“隔了这么多日子不回来,大家分散了,一时到哪里找去?”

    “我也想回来,每年暑假姨妈都叫我去欧洲,去完欧洲就叫我陪她。前年、大前年爸妈都来看过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贪玩,也爱旅行。”

    我点点头:“比起你,我是土包子,我哪里都没去过。”

    “我想起来了,林伯伯的两个女儿呢?我很喜欢那个小的,抱她。从来不哭。她们也到外国去了?”婉儿问。

    我看着自己的手,大家的记性都还不差,该记得的事情都记得。

    爸爸说:“林伯伯去世了,我们很久没有见到这两个女孩子了。”

    婉儿的圆眼睛朝我脸上溜:“家明喜欢林伯伯的女儿,玩游戏,常常帮她,不帮我的。”

    妈妈说:“那是以前小时候的事情。对了,家明,明天有空,你陪婉儿到处走走,她多久没回来了,一定生疏得很,你就当她是游客好了。”

    我看看婉儿,这种事就是很难拒绝的,我点了点头。

    妈妈松了一口气。

    客人都走了以后,我想:如果当时要坚决拒绝,也是可以的,只不过我做人很胡涂,碰到什么情面难却的事,多数答应了下来,小曲说我性格模糊,大致上是不错的。

    我过了一阵寂寞的日子,要得到小令,难似上刀山下油锅。像婉儿,一切来得这么自然,这么舒畅,有什么不好呢。这样做法有点不对劲,不过我到底是一个人。

    爸爸把他的车子借给我开。我们约了婉儿第二天早上十点钟,我去她那里接她。

    临睡之前,我听见父母说话。妈妈说:“我看婉儿很好。”爸爸说:“随便家明吧,只要他快乐。”

    我听了这话,难过了很久。只要我快乐。当然我也想他们快乐,爱是双方的,若果只取不予,就很不公道了。

    我想了很久。

    第二夭我按时到婉儿的家去。

    她坐在客厅等我,什么都准备好了。

    我笑着说:“到底外国回来的呢,守时得很。”

    她说:“这是我的美德,英国人才不守时。”

    我笑了。

    她喜欢戴帽子,今天是一顶土黄原色小边草帽,照样有花有叶,配着长袖衬衫,一条橘黄色的麻布裤子,她长得真高真好看。

    “我想去游泳。”她说,“多少年没游泳了!”

    “现在水还冷呢。”

    “不要紧,我还怕冷?我情愿冷点,头脑清醒。最怕寄宿学校的暖气,不管三七廿一的开着,有时候四五月了,还一直吹暖风,简直令人昏死过去!”

    她一边说,一边笑,一边装手势,我只有看的份儿。

    “那么我送你到沙滩去,你带游泳衣。”

    “好。”

    我开车到了浅水湾,她不管三七廿一,就坐在沙滩上。那条裤是簇新的。我看着她,她是这么解放,这么自由,而小令,我的天,还活在卖身葬父的时节里,真是离了谱了。

    太阳很好,她望着海,沙滩上有人游泳,不过不多。

    我在想自己的事,没与她说话,她当然也是在想事情——想什么?

    我问:“在外国有男朋友吗?”

    “没有。功课很忙的,没有空,而且在外国念中学的学生,功课不大好,我不喜欢懒读书的男孩子。”

    我笑笑,在她身边坐下来。

    “你有空时喜欢做什么?”她问我。

    我说:“我是天下第一闷人,我只看书。”

    “看什么书?”

    “什么都看。”我说。

    “你有没有看《小王子》?”

    “听说过,是一本童话是不是?”我问。

    她惊异的看过来:“不是。每个人都说是童话,我看却是一个悲剧。一个男孩子,因为永远怀着纯洁的心,例如碰到与他无法沟通的‘成人’;他不明白的事太多,又无法适应生活,于是借助一条蛇的毒液,自杀了。依我看,这是另一部《异乡人》呢。你看过《异乡人》么?”

    “看过。”我诧异,“你真认为小王子是这样的故事?”

    “是的,所以我看完之后大哭了一场。我近年来很少看到这么好的书了,又薄,又一个生字也没有。我喜欢小王子与他的玫瑰花,其实那是一段爱情,那玫瑰花一直说她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直到小王子看到地球上,一个玫瑰园里上千的玫瑰,才知道被骗了。他不生气,因为他那朵玫瑰矜贵。他说,他天天为她淋水,用玻璃罩罩住,用屏风挡住,那花又一直咳嗽装病——我说不清楚,反正他爱那朵花,爱得要命,世界上成千成万的玫瑰,他并不介意。中国人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是不是这意思?”

    我正听得入迷,被她一问,怔了怔,只好笑了。

    我说:“我很惭愧,你看书看得真周到,我看书……不过看完算了。”

    “是呀,有些书不看完也只好算了,这本是难得的。”她嫣然一笑,“不说了,我去换衣服游泳。”

    她转到帐幕后去,没多时,换了一套两截的游泳衣出来,全沙滩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我有点目眩,她向我打个招呼,就奔到海旁,钻进浪里,游开去了。

    《小王子》,我想,我得去找这本书来看。

    小令,她怎么了?早上十一点,她还在睡觉吧。可怜的小令,她真是有点无知无觉的,她知不知道什么是黑什么是白?我想她并不明自。她只是善良,但善良到随人宰割的地步,就有点可恨了。

    我应不应该去看她?给她妹妹诉说了一顿,更不想去了。

    我躺在沙滩上发怔。然后婉儿回未了,她用大毛巾裹住了身体,坐着看我。

    “你看上去不大开心呢。”她说。

    “没有这种事,我只是在想你说的那个故事。”我说谎。

    “我陪你去买。”她说。

    “你要走了?”我问。

    “走了。”她说,“不是游过泳了吗?”

    真爽快。

    我们出了城,她头发湿湿的,下下子就干了。我这才发觉短发可爱之处。我们跑了三家书店,才买到那本书。我很高兴,把她送了回家,在她家吃了午饭,我就回自己的家看起那个故事来。

    电话响了,我跑去听。妈妈在睡午觉,爸爸没有回来

    “家明哥哥?”那边是个女孩子。

    “谁?”

    “小曲。”

    “啊你。”我很意外,好像一下子回到现实来了,又有点畏惧,不知道她又要说什么,多数没有什么好消息。

    “你生我气了,是不是?”她问。

    “没有。”我想看完这本书,答得很心不在焉。

    我有点惭愧,但这的确是我错,我怎么一下子就冷淡了她们?大概感情总有到尽头的日子,救也救不地来。我知道小曲在尽力挽回,不过她姐姐如今这个情形,叫我怎么办?我想逃避这个救她出苦海的责任。到底这苦海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隔了很久,小曲说:“你有空要不要来看我们?”

    “你们?”

    “是。我约姐姐出来,在一个地方吃茶。明天你要不要出来?”

    “几点钟?在哪里?”我问。

    “中午,你到姐姐家来,可好?”

    “好,明天见。”

    “明天见。”她挂了电话。

    小令要见我?她有什么要说的呢?她总是酸味十足的埋怨我,我受不了。但是我想见她,即使是被她说几句,如果因此她心宽了,也值得。

    那天晚上我看完了《小王子》,的确是好书。也难怪小王子要自杀。这年头谁存点理想谁就倒霉。

    我一夜没睡好。

    一早婉儿问我有没有空,我是有口难言,推她推到下午,与妈妈闲闲提起婉儿的约会,使她以为我中午也跟婉儿在一起。我叹一口气,我真是越来越堕落了。

    小令她们两姐妹叫我在车里等了很久,终于下来了。我看到的是小令苍白的脸,她唇上是时下流行深紫红的唇膏,穿一件印花丝旗袍。这个时候谁还穿旗袍呢?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过时、不健康、阳光下灰尘里的美,带点霉气的。

    “你好?”我问。

    她点点头。这么些日子了,她变了多少?

    她点了一个吃茶的地方,我们坐下。我为她们叫了点心,倒了茶,努力想开口说几句话,总不能够。与婉儿说话是容易自然的,但是小令,她多心,说什么我都怕得罪她,实在是。

    小曲问:“家明哥哥,这两天在做什么?”

    “嗯,在看一本书。”

    她笑了,“我也在看书,”她说。

    “你们两个倒在同一天有空。”她说。

    小曲说:“是,我今天放假。”

    “你功课还好吧?”这种对白多么虚伪。

    小令有她的美丽,几个中年男人走过她身边,就朝她看,但是我怀疑他们是认得她的。这种想法是一种罪恶,不过一切罪恶都是自然滋生的。

    小令开口了,她说:“我赚了一点钱,我想再过三个月,我做满一年了,也该够了。”

    我感到意外:“真的?当初不是说两年?”

    莫失莫忘--四

    四

    “不,”她低下头,没有一点点笑容,“两年太久了,太久了。”

    我很喜悦,“那太好了。”

    “是的。”她朝小曲看去,“足有三个月的日子。”

    “三个月很快过呢。”

    “说快很快,说慢自然也很慢,四分之一年,照我看来,是一个长长的日子。”小令说。

    我碰到了两个会用譬喻的女孩子,但是她们说的题材完全是不一样的。

    三个月后,我想。

    “三个月后,你在考试了?”小今问,“我会等你考完试,那么我们又可以见面了。”她脸上闪过一点希望,“就像以前一样,你认为可以吗?”

    “可以。”我说。

    三个月,她母亲……环境允许吗?一切都是变幻无常的。

    但是我说可以,只是为了让她开心一下子。

    她忽然有点激动,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冷,手指比以前更长了,颊上红了一阵,想说话,先咳嗽。我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