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风信子(1/2)

    一

    我们抵达海德公园的早晨,风和日丽,一点没有不祥的预兆。

    十六岁的女儿盼妮跟我说:“我们运气好,这般天气。伦敦一年不会超过五十天。”

    她刚学会骑马,坚决要到海德公园一试身手。

    上马的时候她嘲笑说:“英国人真滑稽,骑马也得全套制服,人家一看就知道我是美国人。”她只穿着牛仔裤与毛衣。

    盼妮潇洒的跨上马。

    我与小女儿盼眯坐在长凳上。

    “爹,你也骑一下好不好?又不是老头子。”

    终于我找到了一匹温驯的马,把小女儿放在身前,抱着她,慢慢在软沙上踱步。

    那日是个大清早,盼妮勒住马,跟七岁的妹妹打招呼:“咪咪,咪咪——”

    咪咪偷偷的笑,把脸藏在我怀里。

    盼妮的马不住在我们身边转。

    我说:“你别淘气,自顾自去玩,当心吓着妹妹。”

    盼妮一笑,纵马向前,我看着她的马往前奔去,马蹄踢起柔软的沙土,我后悔没带照相机来。

    我跟着她那匹马轻轻的追上,—切都很正常。

    我深深的呼吸着新鲜空气。

    忽然之间怀中的盼咪指向前,“看,爹爹。看!”

    我看见盼妮的马立起来。

    “盼妮!”我叫。

    “爹!爹!”她的声音远远传来,惊恐万分。

    那匹马跳跃数次,忽然发狂的发力急奔。

    盼妮尖叫着,我带着盼眯,不顾一切向前边去。

    我一直急叫,“盼妮!别怕,拉紧——”我自己的手足冰冷。

    我的女儿!

    盼妮已经不敢发声,马奔离沙地向树林跑去。

    我发狂地叫:“救命:救命:“

    两匹栗色马自我身边擦过追上去。

    “救命!——”我叫。

    第三匹停在我身边,马上的男人说:“你停在这里不要动,把小孩先交给我。”他伸出双手,我发觉他也是东方人。

    我服从地把盼眯抱离马鞍交给他。盼咪吓得脸色紫僵,哭也哭不出来。

    前头的两匹马直向盼妮追去,盼妮低着头拼死抱着马的脖子,那两匹马越追越近,我把一颗心又捺入胸腔中。

    那个陌生人淡淡用英语说:“没事了。”他把盼咪交还给我。

    我下马,把盼咪抱在手中,充满感激。

    就在那个时候,追上去的其中一匹马挡住盼妮,另一个骑师想去拉马,可是盼妮的马忽然挣扎着转身,后腿把挡路的骑师踢了下来。

    我只看到那个人倒地,盼妮的马静止。

    身边的陌生人低叫:“老天。”他发狂地策鞭追过去。

    我心中乱如一片,只弄清了两件事。

    第一:盼妮的马出了毛病。

    第二:有人因救我的女儿而受了伤。

    这时身边已有围观的途人,我把盼眯塞在一女士手中,“对不起,请你照顾一下,我要过去看看,那是我女儿。”

    盼眯在陌生人怀中抽泣。

    我上马奔到出事的丛林边。

    “爹!”盼妮紧紧的抱住我。

    蹲在地上的是两个年轻男人,都是黄皮肤,其中一个我适才见过,倒在地上的却是一个女人。

    她脸向下,伏在地上动都不动。

    我急着向前走一步,“怎么了?”

    事先见过的那个陌生人拦住我,仍然用平淡的声音说:“不碍事。”

    另外一个根本像没察觉我的存在,一直蹲着守护伤者。

    我搂着盼妮站在一边,心中不禁佩服那两个男子的镇静。

    “爹,血!”盼妮惊骇的告诉我。

    伤者伏在地面,身上渗出血来。

    我急问:“我们快叫救护车吧?”

    海德公园四周的游人已浙渐向我们这一角聚来。

    就在这时候,一辆黑色的旅行车以极高的速度,不顾一切的铲上草地停下来,驾驶位上跳下另一个年轻男人。

    他们三个人以最敏捷的手法用一张毛毯里起地上的伤者,轻轻的把她放在担架上,推进旅行车内,然后他们跳上车,预备走了。

    我拦住他们,“兄弟,且慢,这个大恩先搁下不说,你们的姓名总得告诉我一声。”

    可是他们已经发动车子引擎,守在伤者身边的那一位,也就是最先跟我交谈过的那人,以他一贯的平静声音说:“小事何足挂齿。”

    接着车子平稳地开走了。

    盼妮急说:“爹,他们实在是救了我一命。”

    我点点头。

    这时警车也赶到了,警号呜呜的叫着。

    草地树丛边有一摊血渍。

    盼妮忽然蹲下,拾起一样东西:“爹,你看。”

    我拿在手中,那是一只耳环。一颗圆型钻石配着粒眼泪型的珍珠,我放入口袋中。

    盼眯这时由警察交回我手中。我们到警局去录口供。

    盼妮跟警方说:“我们是美国公民,我父亲是一个作家。是。他就是ST季,季少堂。你看过他的《长江与我》吗?太好了,我们到伦敦是度假来的。”

    “不。我们不认识那三男一女,从来没见过面。不错,他们也是东方人。”

    “其中一位跟我说过话,他们三人长得很相像,—般浓眉大眼。伤者是女性,我没有看到她的脸,她骑术非常好,穿黑色的衣服,头发上有发网。一切发生得太快,我记不了那么多。”

    “大概是二十多岁吧。可能三十、四十岁,看不清楚。”

    “既然没事,我们要走了。”

    我们回到旅馆第一件事便是订机票回纽约。盼咪受了惊吓。她需要看医生。

    盼妮说:“但是我们必须要找出那家人是谁,为什么那么神秘。”

    “怎么找?”我反问,“人家已经受了伤,我们拿什么去补偿?”

    我取出那只耳环,细细观察。

    盼妮说:“这是一只铁芬尼耳环。”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

    “妈妈有一只戒子是铁芬尼买的,招牌印子一模—样。”

    “嗯。”我把那只耳环慎密的藏好。

    傍晚警方通知我们,说一丝消息都没有,整件事只好不了了之,他们查过各间医院,都没收录此类病人。

    为什么他们救了盼妮而不肯留下姓名?

    为什么他们不待警方来到而马上离开现场?

    可是我们总得有点表示,至少得写封信去感激一番,到底人家为盼妮受了伤,轻重尚不知。性命攸关。

    到现在或者我应该说一说我个人的故事。

    我是一个职业写稿人,靠说故事为生。

    写小说对我来说,是很自然的事。

    我毕业于美国中部一间州立大学,拿的是“文艺创作”系博士。在读书当儿曾用英语投稿到数间杂志,也获得刊登。我一早搞通了思想,既然身为中国人,就算入了美国籍,若要在长毛堆中出人头地,混出名堂,必先要把洋人唬得一愣一愣。我的稿件中充满禅、阴阳、易经、八卦、军阀、白牡丹、蛊、男人的辫子、女人的小脚,诸如此类。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我写的短篇之中、稿费最高的

    一篇叫“东方人与性”,投到妇女杂志上,几乎没名扬四海。

    毕业后我开始写小说——

    长短适中的口袋书,宜在火车与地下铁路上随着车子震荡的节奏阅读。我的书本是纯商业性的,我的经理人常常提醒我:“孔夫子说: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

    我老是改正他:“不是孔夫子,中国人讲的话不全部是孔夫子说的,那个人是苏轼苏东坡。上帝。”

    我的经理人还说:“孔子活在今天,也会叫你写多点畅销书,我担保诺贝尔奖金不会落在你头上,可是你现在的生活有什么遗憾?”

    我的生活是出版《长江与我》一书之后才改善的,之前两袖清风,老婆都养不起。

    幸亏老婆不需要我养,我岳父又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富豪,家中且不是做小生意发的财,鲍家世代造船。首屈—指。岳父五个女儿,每人分得的嫁妆丰富得足以安乐的过一辈子,是以我可以在开头的十年埋头写稿,做其穷书生。

    我“成名”还是最近五年的事,现在提起“季少堂”三个字。也有人会颔首侧目了。在美国,只要抖得起来,文章是有价的。

    《长江与我》是六七年最佳畅销书之一。

    经理人事前拍着桌子说:“ST!你一定要写一本长江的书!扬子江!”

    我泄气的说:“但是我从来没到过长江,除了在地图上看过它以外,我发誓我不知道长江是什么。”

    “你岂不是中国人?”他瞪着眼干着急。

    “老兄!我是香港出世的华人,拔萃男校毕业。十七岁到美国。上帝!”

    “这件事告诉我不要紧,别告诉人。”经理人急出汗来。

    我喃喃自语:“扬子江。老天。”

    “去做研究!到图书馆多看几本书,谁是天才呢?如果你可以写论文,你也就可以写《长江与我》。”

    “吸血鬼。”我说。

    “老友,我只抽百分之十五佣金,你别过分,而且我对市场深有研究,孔夫子说——”

    孔夫子他的鬼。

    可是书终于写成功了,销掉二十多万本。我们一家子前往欧洲度假——第一次由我付帐——同时在纽约第五街租下一层豪华公寓,开始过堂堂正正的生活。

    当时妻的置评是:“长江?你知道什么长江?”

    我指着她的鼻子说:“季鲍氏,你说话当心点。”

    可是我的声音很弱。

    《长江与我》之后又写了三五本类似的畅销书,我竟然可以拒绝岳父的救济而好好的话下去,真是天下一大乐事,原以为凭“才气”吃软饭可以吃一辈子,现在居然始料未及的翻了身,也属异数。

    更奇的是岳父在这么多女婿中,最喜欢我。

    鲍老先生是宁波人,有两个女儿嫁了洋人,认为奇耻大辱,遗产只打算分三份,洋女婿为投其所好,痛苦地学国语,结结巴巴的拍伊马屁,伊却板着面孔讲:“我勿会讲国语,我只会讲宁波闲话。”

    哈哈哈,笑得我。

    我老婆认识我那年年纪很轻,在威尔斯理念书,我并不知道她有没有钞票,我喜欢她的白皮肤,人也温柔大方,具幽默感,我与她约会着,有时乘半日火车周末到她家,只够钱请她吃热狗。

    到结婚时才知道她父亲是亿万富豪。

    鲍老先生亲自到纽约来主持婚礼。

    我们之间有缘,他马上赞我有书卷气。

    后来老婆与我争吵,他老是帮我:“少堂是读书人,阿因偌勿要同其吵。”

    等我发了点横财,他更得意,写字楼里放着一整套我的畅销书,到处问生意上的拍档:“我女婿——”

    我觉得岳父是个老好人,他造船是一流,对于文学,就不甚了了,他不知道我写的书是混饭吃的,算不得数,真是汗颜。

    我惟一值得骄傲的地方,也许是我的嗜好:研究celts少数民族的历史略有成绩,进入国家地理杂志会做一名会员。

    盼妮说得好:“爹呢,一写稿便皱起眉头,一到地理杂志开会便眉飞色舞。”

    我指着盼妮说:“你呀,你应该知足,你看你的遗传多优秀,外祖父有的是钱,父亲有的是才。

    老婆说:“你算了吧——《长江与我》。”她笑。

    我说:“那本书今年快要第七版了,你或者不感兴趣,可是连泰晤时早报都评道:作者写作的技巧是一流的——”

    老婆似笑非笑白我一眼。

    我软下来,“季鲍瑞芳,”我说,“如果没有你,我这个大作家或许得沦落在某政府机关做工,一辈子出不了头,”我拧拧她的脸颊,“一切都归功于你。”

    “去你的!”她拍掉我的手。

    我说:“季鲍瑞芳,为什么你都三十岁了,尚这般貌美如花?”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她说。

    我们的生活优哉悠哉,直到小女儿盼眯出生。

    大女儿盼妮养下来的时候,我口袋里真是一便士都没有,于是叫她盼妮——希望经济情况有改善。

    我记得老婆还说:“为什么不叫‘常满’?”

    取盼咪这名字则为了顺耳。两姊妹年纪相差十年。

    盼咪到三岁的时候,我们才发觉她有点迟钝;认不清颜色,不能够自己穿衣服,不会用筷子,智力与一岁多的儿童无异,更不用说是好好的讲话了。我很震惊,马上请医生研究,结论是盼咪比同年龄孩子低能,需要特别护理。

    老婆因此郁郁不乐。

    我很生气,我说:“盼咪有她自己的世界,人生在世,各有命运不同,人人像你这么懂得养生之道——老子是鲍某,老公是季某,你若嫌盼咪,我就带她离开你!”

    她大哭一顿,之后反而安乐了。其实心底下她怕我嫌盼咪。

    到现在,不但我们三口子对盼咪宠爱有加,连她外祖父都受感动而钟爱她。

    鲍老先生直说:“我们对季家不住,少堂只得两个女儿。”

    重男轻女。

    盼咪脑中有一个良性瘤,渐渐压住神经线,将来会影响她视力。惟一的解决是动手术,但是盼咪实在还小。这件事还得押后。

    结婚十七周年,老婆流泪说:“少堂,你对我真好。”

    忽然我也握着她的手,眼睛红红,“老婆,我爱你。”

    盼妮在旁一翻白眼。“真恶心,言情片中都没有这般肉麻的对白。都十七年了,人家离婚好几次、你们还恩恩爱爱,落后。”

    到今天,我们结婚近二十年,还是恩爱如初,奈何。

    生活一直宁静。直到这次意外。

    回到纽约,我把海德公园的事告诉老婆,她几乎没吓死。

    “盼妮!”她抱怨,“你真是闯祸胚!”

    “算了。宁波女人,现在我们要设法查那家人的姓名来历,总之不上门去拜见感激一番,我晚上睡不着。”

    把盼眯送到医院去接受治疗,相熟的医生劝导我们不可再令孩子受惊吓。

    盼妮喃喃说:“我发誓以后不骑马了。”

    我把那只耳环取出与妻研究:“你看这个。”

    妻说:“铁芬尼货色。”她诧异,“这只耳环价值不赀。”

    “这样,我到铁芬尼去问。”

    “有道理,铁芬尼的顾客并不多,这耳环又很特别,你去走一次也好。”

    她替我打电话,约好铁芬尼珠宝的营业主任。

    我怀疑起来,“喂,你怎么跟他们那么熟?”

    “别疑心,你岳母最近去买过几套首饰。”老婆笑,“不是我。”

    到了铁芬尼,我说我是“季太太的丈夫”。

    我把那只耳环取出放在营业主任面前,简单的说:“我想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那法国佬贼头狗脑的会心微笑,与我打官腔:“季先生,我们对于珠宝的来历——”

    “——一向保密是不是?”我说,“你误会了,这一只耳环并不是神秘女神与我一夜风流之后留在枕畔的纪念物,这是我拾回来的东西,我只不过想物归原主。”

    死鬼法国佬自然不相信我说的话,鬼祟得眼睛鼻子都耸动起来,我气不过,抢了那只耳环就走。

    回家跟老婆说:“不行,你得跟我去走一趟。”

    到底还是季鲍氏有办法,由她出马,找到经理,她与我坐在办公室内,把海德公园的事从头到尾的说一遍。

    那经理沉吟半晌,拎着耳环用放大镜看半晌:他说:“我很清楚这耳环是什么人来订制的。”

    我与老婆对望一眼。

    老婆忍不住问:“大客户?”

    “嗯。三年前有人送来一大批珠宝,要求拆了重镶,我们接手后诧异无比,自问没见过这么多的珍品。”

    经理停了一停,仿佛经过三年他还在吃惊。

    我自然没想到事情还有这么出奇的因素,大讶。

    他说下去:“钻石还有个价钱,翡翠更无可估价,消息传到同行,巴黎卡蒂亚与伦敦古青斯基都派人来看过货色,奇是奇在他们也同样收到珍贵的玉石钻饰要求重镶,都由同一个人送出。这批珠宝货色既然如此珍贵,照说件件有个记录才是,却又无迹象可寻。而且客人搁下便走,也不买保险,我们总共花去八个月,才把它们镶好,每一件都是精心杰作。物主收了货付却现款,并无任何置评。”

    我越听越奇。

    “这耳环便是其中一款,你们别瞧款式简单,第一.这颗珍珠非同小可。第二,这钻石有个名称,叫金丝雀,你瞧这淡黄色——”他一脸的神往。

    仿佛我们是来上珠宝鉴定课程似的。

    我心急,打断他:“先生,请问主人——”

    “姓宋。是你们中国人,”他脸上带种梦幻,“你们神秘的中国人。”

    “住址呢?”我意外地问。

    “我们一向没有透露顾客住址的习惯。”

    说来说去,三顾珠宝店,仍是不得要领。

    “老婆,你想想法子。”我用中文说。

    老婆说:“人家以干金之体,替我们女儿挡了一场灾难,如今伤势不明,我们想托贵公司替我们联络,务求把这只耳环送了回去。”

    “这个,”经理很犹疑,“我们不是代转书信的地方。”

    我暴躁的说:“那么你干脆把地址给我们就是了,你们又不是瑞士银行,我们又不是坏人。”

    经理瞪我一眼。

    老婆拉一拉我,很礼貌的说:“谢谢你,我想我们已经知道得很多了。”

    那经理把我们送出门口。

    老婆埋怨我,“你这个人,没点斯文相,像什么天地会当香主的白相人。”

    我说:“你懂什么,这叫艺术家脾气——”我忽然灵光一现,“老婆,你提醒了我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不觉得那班姓宋的人,动作敏捷整齐,简直像一个帮会?”我问。

    “你在做梦,你为什么不改写武侠小说或是科学幻想小说?”老婆没好气。

    “瑞芳,”我说,“现在我们上哪里找人去?”

    “你真笨,爹爹跟卡蒂亚不知多熟,叫爹爹到卡蒂亚去打听姓宋的大客人,那还不容易?”

    “真是!”我拍一下脑袋。

    “你猜是谁姓宋?”瑞芳问,“是那位女士?还是那三位先生?”

    “我不知道,可能都不姓宋,可能这对耳环只是一份礼物。”

    “说得也对。”

    三日之后,盼咪出院,我们欢天喜地的把她接回家来。

    瑞芳她爹鲍老先生打了个长途电话来,说:

    “你们见鬼?姓宋的就住你们的顶楼Penthouse。”

    我与瑞芳面面相觑。

    瑞芳说:“我一直不知道他们住纽约,不然很容易查。”

    我们马上到管理处去打听,他们说:“是姓宋。”

    “这就好办。”我说。

    “我与你一起上去道谢。”瑞芳说。

    “不。我一个人去,宋家怪怪的,人多反而不好。”

    “你打算怎么做?”

    “买一束鲜花,”我踱着步,“请宋太太安。”

    “也只能如此,再带一本你的书上去——《长江与我》。”

    我再紧张,也忍不住笑出来。

    这本书自从出版以来就被季鲍瑞芳调笑到如今,见鬼。

    我到街角去买花。

    “康乃馨,”我说,“三打,粉红色。”

    “我们没有康乃馨,先生。”

    我一怔。

    “玫瑰好不好?”

    “不好。”我指指,“那是什么花?”

    “那是风信子,先生。”

    “很好,全部包起来。”

    紫色的花,包在白纸里。

    回到公寓,我请管理处通报,我要上顶楼。

    管理处联络了半日,我呆子似的捧着一大把花站在自己家楼下。

    老婆下来找我,“先回家吧。”她说。

    “没关系,我们反正从来没在这里大堂坐过。”我说。

    “这是什么花?从来没见过,蛮好看。”

    “叫风信子。”我说。

    “并不香。”她说。

    管理员走过来说:“季先生,顶楼的宋先生说既然你定要见面,请上去。”

    我与老婆交换眼色。“我这就去了。”我说。

    “你怎么像‘风萧萧兮易水寒’?”老婆问。

    “我心里实在惭愧,人家阔太太为了咱们女儿,自马上摔下来,情形不知是好是歹。”

    “看样子没有太大的问题。”老婆说。

    “你不知道他们,怪得要死,”我说,“在现场伤者伏在地上动也不动,他们尚且淡淡地道:‘不碍事。’”

    “怕是真不碍事呢?你先去照会,改天我带了盼妮再上去。”

    我点点头。

    电梯直驶到顶楼,我按铃。

    来开门的正是那日在海德公园跟我交谈过的人。

    “宋先生——”我连忙招呼,“季某总算找到你了。”

    “不敢当,不敢当,”他和蔼地笑,“请进来。”

    我捧着一大把花进门坐下,平时倒觉得自己顶风流潇洒、此刻忽然自惭形秽、这宋某有一股形容不出的雍容。

    我把花搁在桌子上问:“尊夫人无恙吧?”

    他忽然面红起来,“季先生误会了,我虽姓宋。却是宋太太的管家。”

    哦。一个管家。我很不好意思,这好比刘姥姥把平儿当作风姐——我怎么可以做成这种错误,什么时候开始,我竞变成了乡巴佬。

    “我叫宋保罗。”他和蔼的说。

    “宋先生。”我尴尬地称呼他。

    “不敢当,不敢当,”他连忙说,“叫宋二可以了,我们—共四兄弟,如果叫‘宋先生’,该怎么个应法?”

    “哦,”我说,“那也好。我是季少堂,我们还是邻居呢,我就住楼下。”

    “这我知道,季先生。”保罗微笑。

    “嗳,那么你也该叫我一声老季。”我笑。

    “那么不客气了。”他笑,“季兄真是爽快人。”

    他的目光落在那束花上,忽然一怔,但只有一刹那,马上又恢复自若。

    有外籍女佣人取了花去插在瓶子里。

    我打量着他们这所公寓,约比我们住的地方大一倍,连着顶楼花园与喷水池,家俱装修很华贵,跟我岳父大人的兴趣相仿,是法国宫庭式。

    女佣人泡了中国茶出来侍候。

    我开始入题,“宋夫人的伤势不要紧吧。”我问,“我们一家非常挂心。”

    “太客气了,”宋二这个人是这么温和,“现在没事,当时可让我们吃一大惊,这完全是意外。季兄不必耿耿于怀。”

    我感激的说:“可是我们想见到宋夫人面谢。”

    宋二说:“宋太太不在纽约,她在纳华达州。”

    “啊。”我意外,“宋先生呢?”

    “宋先生在苏黎世。”他说。

    我点点头:“宋夫人身子完全康复了吧?”

    “完全没事了。”他答,“请放心。”

    我把那只耳环握在手中,放在茶几上,“请你代交还宋夫人,并且代为致意,如果宋夫人到纽约来,务必请通知我一声,好让我上来拜访。”

    “当然。”宋二的态度客气又没有距离。

    这时书房忽然转出另一个年轻人,跟宋二一般的浓眉大眼,体格强健,只是神气带种冷峻。

    宋二连忙介绍说:“这是我弟弟路加,老三,过来认识季兄。”

    路加比保罗冷一分,可是也俊一分,他笑说:“我读过季兄的《长江与我》。”

    我忽然面红了。

    老三说:“那本小说很有商榷的余地,可是季兄在国家地理杂志上那篇关于Celts民族的文章,真令人佩服不已。”

    我总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怎么——?”

    宋三有种倨傲:“我也是国家地理会会员。”

    “啊?”我连忙问,“请问是哪个分会?”

    这时候宋二一个眼色使过去,宋三顿时转了话题。

    他笑说:“季兄一定以为我们太太在这里,所以送了风信子上来。”

    “老三。”宋二阻止他。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事,可是为什么?我的脑筋飞快地转动。

    宋三笑,“老二你真婆妈,风信子——”他自己也忽然住了嘴,停一停后接口,“季兄你有所不知,老二是园艺专家,他种植的风信子品种很广,而且色香俱全。”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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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我说:“我最佩服绿拇指。”我是由衷的。

    宋二以他一贯的谦和说:“老三最喜欢炫耀。”

    不知为什么,我对他兄弟俩非常热诚,很想亲近他们,与他们做个朋友。因此搔耳抓头,欢喜不已。

    老实说,写稿是一项寂寞的工作,对牢一部打字机写写写,又没有朋友。

    现在听到他们居然有四兄弟,管家们已然这般出色,我也不要结识主人家了。

    宋二像是看出我的心事,他拍着我的肩膊,“季兄,有暇我们聚聚。”

    我说:“对,今天我也得走了。拙荆还在等我的消息。”

    他们兄弟俩一直把我送到门口。

    回到家,我滔滔不绝地称赞宋氏兄弟。

    老婆觉得好笑,“看你,像小学生与同学踢完一场球回来似的高兴。”

    我说:“他们说只是宋家的管家,可是用四个管家干什么?”

    “哦,原来那顶楼豪华住宅只是管家们的住所。”老婆笑。

    我摇头,“不见得,他们一点奴仆气都没有,这里面怕另有文章。”

    瑞芳低头说:“是。很神秘的一家子。”

    我问:“假设宋先生和末夫人是两夫妻,为什么要四个男管家?我相信其余没有见到的那两位也必然是才气横溢、神采飞扬的人物。这一号人怎么会跑去当仆人?白金汉宫也挑不出这样的管家。”

    “保罗与路加,”瑞芳说,“倒是《圣经)上的名字。老大与老四不知叫什么。”

    我说:“老大应该叫约翰,老四是马可。他们的名字是照着四大福音起的,不过马太或马可重复了,故此老二改作‘保罗’。”

    “你的脑筋倒动得快。”瑞芳问,“耳环还人家了吗?”

    “还了。”

    “还了就好,我一想到自己老公怀里藏着陌生女人的首饰,睡都睡不好。”

    我很感兴趣地问:“你会吗?”

    宋家的人一直没有跟我们再联络。

    过了半个月,我们收到一封信,自苏黎世寄出、署名人是宋夫人。

    她的信写在白信纸上,用英文,用辞非常客气。

    盼妮问:“她的名字叫什么?”

    “Jacinle。”我问,“这是什么意思?没有见过这种英文名字。”

    “这是法文,”盼妮说,“一种花的名字,等于英文的Hyacinth——风信子花,你听过吗?”

    我跳起来。老婆马上说:“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这个字怎么念?榭珊?”我问。

    盼妮埋怨:“爹爹,你那法文老学不好,多丢脸。”她走开了。

    我跟老婆说:“宋家似乎很知道我们的底细。”

    “——还不是为了那本《长江与我》。”她笑。

    “喂,你别打岔好不好7”我生气。

    老婆接下去,“他们见你买一束风信子上去,有没有吓一跳?”

    “有。”我说。

    绝对有。老二频频向老三使眼色。老三用园艺来推托,言辞闪烁。也许他们不相信这一切只是巧合,他们以为我找到他们的住址,就该也联带打听到女主人的名字。他们永远不会相信一切只是巧合。

    瑞芳问:“宋夫人长得如何?”

    “我不知道,没见到她面孔。”我说。

    盼妮走出来,听见,马上说:“当然是美丽的。”

    我问:“你又怎么知道?”

    盼妮很有信心:“当然漂亮,而且很高贵;舍己为人是最高贵的,如果没有她,我可能断了一条腿。”

    老婆哼一声,“断腿这么事小?”

    盼妮笑说:“妈妈巴不得我折断脖子。”

    老婆说:“那颗金丝雀钻是完全无瑕的——”

    我说:“老婆,你对钻石的爱心也太大了。”

    电话铃响起来,我去接听。

    是楼上宋氏打下来的,我有意外的惊喜。

    “老二,”我熟络的说,“我们收到宋夫人的信了。”

    他说:“真不好意思打扰,是老三这个急性子,他要打听有关‘赛尔斯’族的背景,季兄是专家——”

    我笑,“那种浅薄的事,真是……”心中是很得意的。

    “季兄不必客气,”他也笑,“我们上门拜访如何?”

    “欢迎之至,几时来?”我问。

    宋二笑,“我服了,你们两人一般的心急,我们马上下来。”

    “好!”我跳起来。

    老婆在一旁笑,“找到麻将搭子了?这么开心。”

    盼妮兴奋地说:“我好想再见见他们。”

    门铃响起来。

    我去开门,张开手,“欢迎欢迎。”

    盼妮在身后张望,盼眯摇摇晃晃走出来。

    他们一行来了三个人。

    我伸出手,“这位是大哥?”第六灵感。

    “不敢当不敢当!”他与我握手,“我是老大宋约翰。”

    老大约莫四十岁左右,一般的浓眉大眼,却有凝重王者之风,我心中更觉诡秘,这样的人若属奴仆身分,主人难道是神仙中人?

    老婆端出茶点。

    盼眯走到宋二身边,仰起头看着他憨笑。

    我说:“盼眯,过来。”我有点心酸。

    老二已经抱起她坐在膝上,他摸摸盼眯的黑发,忽然露出怜悯的眼色来,抬头向我一看,他已经发觉了盼眯的缺憾。

    我说:“这孩子是低能儿童。”

    “哦?”老大把盼眯抱过去凝视她。

    老婆忽然紧张起来。“宋先生,你看她怎么样?”

    “脑部有障碍吧?”老大问。

    老婆眼睛一红,“没错,宋先生怎么知道?”

    宋约翰说:“嫂子干万别称我宋先生,叫我老大便得了。实不相瞒,咱们家少爷正是脑科医生。不妨约他看症。”

    老婆像得了救星似的,“是是,我们一定照做。”

    我说:“把盼眯抱进去吧。”

    老三来不及的问:“季兄,你搜集有关赛尔斯的资料——”

    宋二又看他一眼,他只好住口。

    我说:“我这就请各位到书房来,我的资料实在是微不足道——”

    老三“霍”地站起来要跟我进书房。

    老大微笑摇头,“季兄,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他转头说,“老二,你跟嫂子说说,设法跟少爷联络上了,让季二小姐去看症。”

    瑞芳忽然眼睛红起来,“这——”

    我也心头一热,长揖到地,“季某三生有幸。”

    老三拍拍我肩膀,“来,我们到书房去。”

    我与他走人书房。

    我问:“你对赛尔斯民族有什么认识?”

    “咱们老四对这个有兴趣,”他说,“我在电话中跟他提起,他硬要我来问你:赛尔斯民族有无可能到过北极?”

    要是别人间这问题,我一定不屑回答,因由宋三提出,我郑重地答:“北极——或有可能,赛尔斯族的历史非常含糊复杂,公元前约三七五年,赛尔斯族侵略过爱尔兰,留下文物。若果有证据证实他们到过冰岛或北极,理论成立的话,那倒是新发现。”

    “赛尔斯族到过中东吧?”

    “岂止中东,直落罗马。”

    “真厉害。”他说,“老四回来,让老四跟你说。”

    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

    “你们老四在哪儿?”我好奇问。

    “他?他不知在北冰洋啥地方,他跟学校去按置核试。”

    这话宋三说得平平无奇,我都听得奇出耳油,宋三的语言仿佛像说他兄弟去了打保龄球那么普通。

    “令弟是哪间学校?”我实在忍不住。

    “麻省理工,我们四个都是麻省理工。”他说。

    “念什么科目?”我肃然起敬。

    “清一色原子物理。”他答。

    “宋先生呢?”我问,“有什么嗜好没有?”

    这时宋二在书房外敲敲门,他缓缓走进来。

    宋三答:“我们少爷没有什么嗜好。”

    我有点失望,这么多采多姿的管家,这么乏味的主人。

    “现在少爷在纳华达州。”老二说。

    我转头问:“是否要把盼眯送到纳华达州去?”

    “也可以,纳华达州立医院的设备很好,联络好我通知你们。”老二说。

    “全交给你了。”我感激地说。

    老二笑,“季兄真是爽快人,可以交朋友,我看令媛的毛病并不是太严重。”

    我沉默。

    他改变话题:“季兄,我们四兄弟都是老粗,写篇日记都深觉困难,季兄文才令人佩服。”

    “这算安慰我?”我摊摊手苦笑。

    “实在不是客气话。”老二说,“中国人在外国打世界,并非易事,能出名就好。”

    “我算出了名?”我哑然失笑。

    老三笑,“季兄不必太谦。”

    我叹口气,“不知不觉在外国混了大半辈子。”

    “季兄平日都与些什么人来往?”老二笑问。

    “我?实不相瞒,我们夫妻俩相依为命,并没有什么朋友,中国人在外国,即使有个名声,白皮肤的上流社会不见得接受咱们,回香港去又没工作,可以说从来没有与外人谈得如此的投机过。”我说。

    老三问:“那么季兄是美籍的了?”

    我笑:“咱们一家是联合国,我太太美籍,她在纽约出生。我是苏州人,却拿香港护照,两个孩子跟她们的外祖父入英国籍。”

    老三问:“季兄没有人别国国籍?”

    我傻笑,不出声。

    “说来无益,我没有为国家做什么,最低限度。我得承认我的国家,我不知道这对国家有什么好处,下意识我不舍得放弃国籍。”

    “季兄以什么身分长居美国?”老二似乎很有兴趣。

    “我有出版社的聘书。”我说。

    老三顿首。

    “你们呢?”

    老三小心翼翼的说:“我们四兄弟,连带少爷少奶奶,以及家父,都是中国人。”

    “哦,令尊又住什么地方呢?”

    “他老人家住家里。”老三笑说。

    我也不以为忤。他们一家人很神秘,我感到他们对我也已经够友善,不能事事叫人坦白。

    我说:“盼妮是我大女儿,明年打算进威尔斯理,她母亲是威尔斯理的毕业生。这孩子也就跟时下的纽约华侨年轻男女一样,没有一点长进,连中文杂志都不肯细阅,别说是书本了,不过对语言方面有点天才,法语与德语都学得不错。小女儿,是我心肝宝贝——”

    老婆这时候探头进来说:“喂,你有完没完?”她笑,“尽把家事跟两位宋兄说个没完没了。”

    “我平时也不是多话的人——”我仰头笑。

    宋氏兄弟告辞后,瑞芳说:“你尽把自己的事告诉别人,等于逼别人做同等的坦白,很不公平。”

    我说:“我看他们不是普通人。”

    “的确是。”瑞芳说,“‘高贵’这个形容词,加在他们身上是贴切的。”

    “老大尤其具威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满脸红光。老二与世无争,和蔼可亲,可以推心置腹,老三年纪到底轻点,骄傲冷峻,但气质不可多得——”我滔滔不绝说下去。

    瑞芳问:“你为什么不去摆个看相摊子?正主儿还没见到,得意得那个样子!”她笑,“我只知道他们是热心人,其它一概不理。我正为盼眯看医生的事烦恼,现在可有着落了。”

    我说:“你说他们像不像王孙公子?你爹若有儿子,未必有他们一半——”

    “我爹算什么?不过是个生意人,”瑞芳笑说,“幸亏没儿子,否则香港又多几个追求女明星的鲍公子,老大的丢脸,爹早说过,他这几个女婿还不错,也心足了。”

    我笑。老人家没儿子,半子也是好的。

    “做生意的人钱赚多了,就希望家中添些文化气质,所以爹喜欢你。”她说。

    “有没有叫他老人家查一查姓宋的背景?”

    “掀朋友的私隐,似乎不大好吧?”老婆笑。

    “说得有道理。”我点头。

    过两天,宋二通知我们,说已与纳华达那边取得联络,盼眯可以随时出发。

    我们自然感激莫名,问候老大与老三,宋老二说他们另外有事,已不在纽约。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那岳父也是包了飞机到处跑的人,今天在东半球,明天在西半球。

    说到订飞机票,宋老二说:“我们在新港私人机场有一架小型喷射机,到时一齐出发。”

    我与瑞芳说:“咱们得去打听打听,中东那边有什么油田是被中国人占据的。”

    “你少贫嘴。”瑞芳骂,“人家是恩人。”

    我叹口气,“我以为恩公只在《水浒传》中才会出现,没想到我们居然在二十世纪末碰到这么一家人。”

    “我很紧张。”瑞芳说,“你猜盼眯——”

    我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愁来无益,瑞芳,我们只好看开点。”

    “上一次瞧医生,证明盼眯的视力已逐渐转弱,说不定今年底就得配眼镜戴,这孩子真是我心头一块大石。”

    我沉默,我何尝不担心,盼眯,难道不是我的女儿。

    但是男人天性比女人略为宽阔,于事无补的时候多想无益。

    如果能为盼眯动手术,据说成功的比率也只有一半左右,所以我也很犹疑不决,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留着盼妮看家,带盼眯上纳华达州。

    小型喷射机非常稳,机上还有侍应生。宋老二很喜欢盼眯,把她抱在怀中,又说故事给她听。这么一个大男人,忽然为一个幼儿温柔起来,我与瑞芳都会心微笑。

    宋老二跟我说:“可爱的孩子——”

    瑞芳问:“你们四位都还没有成家吗?”

    宋老二摇摇头。

    过半晌瑞芳又问:“宋医生也没有孩子?”

    宋老二脸上略现忧虑之色,一显而隐,他说:“没有。”

    盼眯去抓宋老二的领带。

    “眯眯。”瑞芳阻止住她。

    “这孩子,这么好的一把头发。”他摸着盼眯的头。

    瑞芳说:“听说动脑部手术,要剃光头发。”

    我笑说:“留长头发,还不容易,瑞芳,你顾虑也太多了。”

    宋老二说:“是,嫂子放心。”

    飞机在一所私人机场下降,早有车子等我们,是辆黑色的“丹姆拉”。

    宋老二抱盼眯坐前面,我们夫妻坐后面。

    车子驶了三十分钟,离机场约五十哩,由公路转入一条私家路,这里已是纳华达天然森林地带,有一所所的牧场、房子,清静朴实。

    车子在一所新型的建筑前停下。屋子正门悬着“宋氏”。

    老二说:“到了。”

    他还是抱着盼眯,我们随他进屋。

    迎出来的是一个穿唐装短打的老年人,精神奕奕的剪一个平顶头,身材瘦小,看样子有六十余七十岁了。

    他迎上来问:“是季少爷吧?”

    我忙说:“不敢。”

    宋老二说:“这是我爹。”

    “人人叫我宋总管。”他笑。

    即使是在笑,我们还是觉得这个老人是冷冷的。

    他年纪虽大,可是身子笔挺,我心中暗想,这老先生一定是朝朝五点多起身练太极拳的。他带我们到书房坐下。

    他说:“休息休息,老二,招呼客人。”

    “我懂得。”宋老二说。

    我说:“千万别太客气了。”

    宋总管转身出去。

    老二跟我说:“其实家父才是管家,我们四兄弟什么都不会做,就这么混日子过。”

    我看看瑞芳,瑞芳刚好也向我投来眼色。

    难得是小盼眯一点也不怕陌生环境,斯斯文文坐在我们身边。

    中国女佣人端出了茶点与果子。

    老二问:“季兄要否休息一下?”

    瑞芳说:“我们不累。”

    “那么吃点点心。”老二说。

    盼眯忽然问:“公公呢?”

    我说:“别吵,公公有事做。”

    瑞芳笑:“这孩子与我爹很处得来,看见这位公公,就以为是那位公公。”

    这时宋总管哈哈笑着进来,“我这个老头子怎么跟鲍船王来比,来,公公给见面礼。”

    瑞芳与我忙说:“不必不必——”

    他自口袋取出一只织锦袋,自袋中取出一件饰物挂在盼眯脖子上。

    盼眯还是叫:“公公。”

    我有点难过,七岁的孩子,连人头都认不清楚。人家都上二年级了。

    宋总管说:“少爷马上下来。”

    “多谢宋总管。”瑞芳说。

    这时才显出瑞芳是个大家闺秀,见惯大场面,纵有意外,也不致失措。

    等宋总管出去以后,我才看到盼眯脖子上悬的是一块翡翠,晶莹碧绿。

    宋二这时说:“少爷有点事,请季兄不要介意,他就下来。”

    我坦然说:“我怎么会介意?不知宋夫人可在这里?”

    “她回纽约,探访亲戚,老三陪着去的。”

    “哦。”我应。

    我实在想见见这位宋医生。

    瑞芳则有点紧张,不想说话。

    宋二极温和体贴,轻轻地与我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这个书房等于是会客室了,少奶奶的意思,布置成美国早年的式样!”

    忽然书房外轻轻的一声咳嗽,宋二马上站起来,我晓得是宋医生来了,他们家的规矩自然是非同小可的,我为情为理,也该站起来。瑞芳照西洋规矩,仍然端坐。

    这一坐一立之间,有多少学问。

    我只见一个年轻男人信步踏了进来。

    他给我第一个印象便是苍白儒雅,我们都知道“玉树临风”这四个字,但见过宋医生,才懂得这句成语真正的意义。

    他相当瘦削,身段极好,穿黑色的西装,白衬衫,一条深灰色丝领带,这么普通的衣着穿在他身上,瞧上去却无限悦目,想必是一流的料子,一流的裁剪。

    宋二说:“少爷,这位季先生。”

    “季先生。”他开口说的是国语,伸手与我握一握。

    他的手比常人略凉,手指纤长,左手无名指上戴只最普通的白金婚戒,俊雅难以形容。

    他说:“敝姓宋,宋家明。”

    “宋医生。”瑞芳在一边称呼他。

    “季太太。”宋家明以很平和很清晰的声音回答她,但是声线非常的低,非得留心聆听不可。

    他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

    他缓缓的说:“老二把令媛的事跟我说了,如果贤夫妇不反对,我们可以到纳华达州立医院去检查。”

    瑞芳忙答:“是。”

    宋家明说:“让我看看孩子。”

    瑞芳马上叫眯眯走过去。

    宋家明问:“七岁了吗?”

    “六岁零九个月。”瑞芳答。

    “晤,是比平常儿童个子小点。”

    我知道瑞芳的心悬在空中,可怜的瑞芳,可怜的母亲。

    宋家明抬起头说:“老二,备车,我们这就去。”

    瑞芳问:“宋先生,你瞧——”

    “季太太,”宋家明以他一贯平静的声调低低的说,“世界上数亿万人,命运各一不同,有些人仿佛很幸运,有些人仿佛很凄惨,实则上每一个生命都有内心世界,谁幸谁不幸,非常的难下论定,庄子说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以我们的眼光,当然觉得令媛是个可怜的低能儿童,可是实则上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们实在不必过分哀伤,季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瑞芳怔怔地看着宋医生。

    宋家明补充,“我的意思是,手术如果成功,不必激喜,手术如果失败,也不必失望。季先生是位作家,阅读范围一定广泛,以他观点来说,他或许会同情文盲的生活单调空白,可是据我所知,文盲中快乐的人也非常多。智者多劳,知识往往增加烦恼。上帝给我们多少,我们就应当满足多少。”

    他说得是这么温柔这么通达,我忽然联想到得道高僧演说四大皆空的故事。

    端芳微微啜泣,我轻轻抱住她肩膀,歉意地看向宋医生。

    他向宋老二点点头,站起来走出书房。

    宋二松口气笑道:“咱们少爷平时一年还说不到这么多话。”

    我说:“我明白他的意思。”

    宋家明说到最后,声音底下颇有凄苦之意,仿佛是说人生在世也不过匆匆数十年,生为什么便是什么,不必过分强求,又仿佛说人生在世,身不由主,身分如他这么矜贵,也未必得到快乐。

    我问瑞芳:“你明白吗?”

    瑞芳垂泪说:“明白是明白的,但要真的做到处之泰然,我不能够。”

    我看看盼眯,盼眯叫我:“爸爸。”

    我轻问盼眯:“盼眯,你是否有你自己的世界、你是否觉得我们愚蠢?你是否比我们快乐?”

    宋二说:“可以出发了。”

    我们一家三口乘搭原先那辆“丹姆拉”,车子驶往医院。

    宋二仍然微笑地抚摸盼眯的头发。

    我心底下忽然起了一个念头,盼眯这样无知无觉的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待她恢复正常,她得应付七情六欲,悲欢离合,又有什么好?

    瑞芳轻轻跟我说:“我们过世之后,没人照顾她,她要吃苦的,还是医好她,我放心一点。”

    我低声说:“这么说来,做人根本如打仗一样,活着还不如不活的好。”

    宋二转头微笑说:“既来之则安之。”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我顿时安定下来。

    “到了医院,盼眯交给我,你们休息一下,千万别紧张,这不过是例行检查。”宋二说。

    我们两夫妻赶紧点头。

    喝茶时瑞芳说:“宋二年纪比你还小,不知为什么,说一句话像有千钧重量。”

    “晤。”我说。

    “他们一家人,你猜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瑞芳问。

    “怕是以前中国的世家,变色后流亡在外,维持着以前的场面,”我吟道,“旧时王谢堂前燕。”

    “我猜也是这样,宋医生才真正配称王孙公子。”

    我说:“凄凄芳草忆王孙。”

    “忽然文绉绉地,发神经?”瑞芳笑骂我。

    我说:“《圣经》上说:‘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一直觉得很抽象,可是你瞧我们两夫妻现在!把盼眯交到宋家手中,什么都不理。信心十足,精神多么愉快。”

    瑞芳说:“真是的。”

    我与瑞芳一向自视很高,可是我们对着宋二的时候.忽然渺小起来,宋家每—个人都有种特别的魅力。叫旁人忍不住心服口服地听从他们。据说成功的政治家.往往需要这样的神采。

    我与瑞芳在花园漫步。

    没想到医院的花园也装饰得这么好。

    我看到一行白色的风信子花。

    我说:“宋家的女主人叫风信子。”

    “你猜她长得怎么样?”瑞芳禁不住问。

    “一定是美女才配得上末家明。”我笑。

    瑞芳自小被认为是个美女,至今虽将届中年,可是风姿不减当年,韵味犹增。身材又维持得好,但凡女人、照着镜子,都失去自知之明,都以为本身就是天字第一号可爱人物,所以瑞芳有点不服气。

    我安慰她:“我们总是会见到她的。”

    瑞芳说:“或许她真的美若天仙也说不定。”

    “什么叫作美若天仙?天仙是什么样子?”我笑问,“你就是我的天仙。”

    “少废话!”瑞芳说,“我去打电话给盼妮。”

    “叫她别在家开疯狂性派对。”

    “天下有你这种父亲。”她说。

    我回到医院候诊室,宋二在等我。

    “快出来了。”他微笑。

    我愧笑,“我觉得对着你们,忽然一点主意都没有,像黄毛小儿的,就会依赖。”

    “季兄快别这么说。”

    就在这个时候,宋家明抱着盼眯出来,盼眯换上小小的白袍,欢愉地叫我,“爸爸,爸爸。”

    “眯眯。”我接过她。

    宋家明着医生袍子,身上微微散出消毒药水味道,益发不像一个活在尘世中的人。

    他坐下来。

    “我替盼眯检查过,脑部确生有一个良性瘤,阻止智力发展,同时影响她将来的视力。这可是大手术,往苏黎世我的医院去比较妥善。”

    “要不要等一段时期才做?”瑞芳问。

    宋家明考虑片刻:“不用。”

    “好。”我说。

    “你放心,季先生,我一定尽力而为。”他欠欠身子,“老二,这事交给你。”

    宋二连忙说:“知道。”

    宋家明说:“我失陪,医院催我回苏黎世。”

    宋二说:“少爷,你请便,季兄有我招呼。”

    我也说:“宋医生你忙你的。”

    他这才离开。

    宋二笑着跟我说:“难得季兄对我们如此信任。这么大的事都放心交予我们。”

    我沉吟一会儿,“也不是。我平时也是个非常多疑的人,不然在纽约混不了十五年。也许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也许是我尊崇你们,不知道为什么。”

    宋二说:“我们也有同感,不然不会这么关心盼眯。他乡遇故知,季兄,不亦乐乎。”

    我们两个人紧紧地握住手。

    宋二说:“季兄,你与嫂夫人有空,不妨在牧场逗留一两日,吸点新鲜空气。”

    “我们省得。”

    “盼眯的事.我一安排好马上通知你们。”

    “得了。”我说。

    “再见。”

    宋二把X光片带回牧场,交给我保守。

    宋二说:“人类的身体最神秘!医学对内分泌认识多少?脑部活动的过程,记忆存放,我们都只一知半解——”

    “可是人类还要把太空站放上去——”瑞芳说。

    我笑着接上去,“然后摔下来。”

    宋二说:“各种专家进行各种实验,可是进度太慢。”

    瑞芳说:“对了,我与盼妮通过电话,她说你们家老四到了。”

    老二一怔,“什么?”

    “宋马可,”瑞芳问,“那可是老四?”

    “马可到纽约做什么?”老二似乎还是第一次这么沉不住气。

    谁知一回到牧场,就看见盼妮骑着马向我们跑来。

    瑞芳整个人呆住了,“她还骑马!她是怎么来的?”

    我看看宋二,宋二也看看我,两个人做不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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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盼妮扬声叫:“爹爹,妈妈。”

    我沉声喝一句:“下来!”

    她下马,牵着马过来,“眯眯好不好?”她问。

    “你是怎么来的?”我问。

    她理直气壮地挺挺胸,“马可哥哥带我来的。”

    宋二在一边低声说:“这闯祸胚。”

    盼妮说:“马可哥哥开好飞机,我想不来可是白不来,在家一个人怪闷,于是便跟着他。”

    老婆连忙拉着她:“你怎么又骑马?”

    “有马可哥哥在,我不怕。”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老婆问。

    “他一回来便找到我们家,说要上纳华达州,问我跟不跟他,既然你们也在宋家牧场,我于是便乘马可哥哥的飞机来了,马可哥哥的飞机只有两个座位——”盼妮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

    老婆还想责备她,我以眼色阻止。

    宋氏全家人的魅力都非同小可,况且盼妮也不算做错什么事。

    盼妮说下去:“——马可哥哥刚自‘冰火岛’回来——”

    我问:“冰火岛?”

    “是呀。”

    “什么叫冰火岛?”我问。

    这时我看到,两个年轻男人骑在马上,带着七八匹空马向我们这方面奔驰过来,然后一起勒住马头。

    我跟瑞芳说:“此情此境令我想起万宝路的香烟广告。”

    “你真会譬喻!”瑞芳看我一眼。

    马上一个是中国男人,另一个是金头发的外国男人。那中国男子我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马可,他有他三个哥哥的一切特征,可是不知怎地,漂亮得令人吃惊,唇红齿白的一个美少年。

    瑞芳忍不住“唉呀”一声,向我投来“怪不得”的一眼——怪不得盼妮。

    马可跃下马来,跟我们招呼:“季先生与季太太?我是马可。”

    盼妮说:“这是我爸妈,这是马可哥哥。”

    瑞芳说:“胡说八道,你这么称呼,宋先生他们岂不是都成我们的晚辈了?”

    宋二沉着脸看牢马可。

    马可笑说:“二哥,你看R先生这些新马如何?还过得去吧。”

    那个金发的R先生也下马来向我们招呼,我只觉得他面熟,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宋老二用国语低声问马可:“你回来干什么?”

    “买点装备。”马可用英语,“下次R与我

    同去。”

    R的金发闪闪生光,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阳光般的微笑,他说:“马可约定我到‘冰火岛’去看极光。”

    我听得目停口呆,瑞芳与盼妮则一脸心向往之的神情。妇女们!我很妒忌,妇女们是最容易见异思迁的,这两母女平常也对我崇敬有加,现在却这般嘴脸。

    宋二说:“我们进屋子再讲,别站在门口招呼朋友。”

    一行人到屋子坐下,我与瑞芳才有心情好好的观赏这幢牧场房子。

    屋子全部美国早期风味,不少装饰借用印第安人的手工艺,木制墙壁上挂着印第安著名酋长的油画肖像,古朴趣致。

    盼妮说:“听说印第安人剥头皮的……”

    马可向她瞧一眼,她顿时不出声。

    我们喝着新鲜香喷喷的咖啡。盼眯在楼上客房睡觉。我与瑞芳至此才有一种度假的愉快感觉。正式介绍以后,R照例提起那本《长江与我》,客气一番。

    R对马可笑说:“我最希望跟你赌一场沙蟹,好让你把这座房子连牧场一起输给我。”

    马可仰起头哈哈的笑,神采飞扬。他说:“二哥,我与R到后面去看马,你们好好的谈。”他把手放在R的肩膀上说:“你自己那幢‘日光舞’难道还不够舒适?”

    盼妮说:“我也去。”她站起来。

    老婆阻止她:“盼妮。”

    盼妮只好又坐下来。

    马可与R离开书房。

    宋二叹口气,“我这个弟弟——任性得紧,真是咱们心头上一块大石。”

    我心中忽然灵光一现,“‘日光舞’!那人是电影明星RR。”我说。

    端芳白我一眼笑:“真是乡下人,见到电影明星就乐得那个款儿,出不了大场面,以后到哪儿都不敢带你去。”

    我很尴尬。

    宋二也笑,“这怪不得季兄,R确是大明星,而且气质很好,又不爱宣传。”

    我问宋二:“什么叫‘冰火岛’?”

    “说来话长。冰火岛是马可给的名字,其实没有这回事,那是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四日冰岛附近突然——”

    我说:“啊!译尔西岛,北大西洋海底火山爆发后形成的新岛屿。”

    “嗳。”宋二说,“马可在那个岛上做研究工作已有三年了,很少回来。”

    盼妮奇问:“整年累月价在北极生活?”

    “有时出来办食物与仪器。”宋二说,“过去三年内,他在译尔西发现了四种植物与十八种苔鲜。学校派他去是因为核能方面的事情,他却呆了下来,把这个长一点三米的小岛一寸一毫都研究得清清楚楚。他孩子气,又爱看武侠小说,硬叫这个岛为‘冰火岛’。”

    盼妮笑,“我也看过这套小说,宋二叔叔。”

    我说:“宋二是‘叔叔’,宋四却是‘哥哥’,你怎么混叫?”

    盼妮并不理我。

    “R的牧场就在这旁边。”宋二说,“三言两语,他俩便成了好友。现在R要跟他到冰火岛去看极光,马可拍摄的极光纪录片是著名的。”

    盼妮又抢着说:“我也要看。”

    我说:“你什么都插一脚。”

    瑞芳这时候开口:“马可什么年纪了?”

    “二十五岁。”

    瑞芳说:“哦,那还是个孩子哪。”

    宋二笑笑。

    我欠欠身,“宋兄你是个忙人,不必应酬我们,打扰过度——”

    宋二打断我:“季兄,大家自己人一样、何必再见外客套?”

    宋二笑,“马可在这里,我非盯他不可。顺带也休息几日。”

    瑞芳说:“我看到窗口上种的风信子花很好看。”

    宋二说:“我带你出去看,嫂子有兴趣?”

    瑞芳笑,“我闲时种兰花。”

    宋二说:“兰花是更难了,简直是艺术呢。”

    “风信子花照例没有香味,”瑞芳说,“可是我却闻到清香。”

    宋二有点高兴:“我略略改良了品种。”

    瑞芳诧异,“这实在太难得了,倘若兰花也能够——。

    盼妮上楼去看妹妹,我则跟他们走到园子。

    花园草地上停着一辆跑车,我一见便心跳,不禁失声:“它在这里!”

    宋二转过头来叹气说:“不错,是马可的杰作。”

    我忍不住走到那部车子面前去,嘴里犹自喃喃说:“它在这里!这一部一九三九年的平治五00K,是全世界出售价格最高的车子,姬斯蒂拍卖行在去年以四十万美金成交。”

    宋二说:“马可弄到这部车子时给老大狠狠的责骂过,家父早已把他纵坏,这人现在完全不受控制。”

    我说:“这部车子多少人梦寐以求。”

    宋二说:“马可所有的车子都是vintagecars,家里就数他最会享受。”

    我默默看着心目中理想的车子:八气缸,一百六十匹马力,重两吨,时速可达一百七十六公里。去年拍卖时由蒙纳哥一位无名氏以长途电话投得,我做梦也没想到得主是中国人宋马可。

    真是的,人家是中国人,我也是中国人,我还老以为我在光宗耀祖呢,谁知与人相比,不过是个江湖卖假药的郎中,真是羞愧。

    那边瑞芳正与宋二在研究花卉。

    我听得瑞芳说:“……香石豆兰有磨碎杏仁的香味,萼片近透明白色或淡绿色,但这风信子也具杏仁香……”

    我吸进一口新鲜空气,叠着手仰看天空,始终弄不清楚宋家的来龙去脉。不过做朋友何必查根问底,人家这样厚待我们,难道还不够交情?

    我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那夜我们一起晚餐,吃的是标准美国食物,犹如置身十九世纪的美利坚合众国。

    马可说:“季兄,R看过《长江与我》,认为可以改编成电影。”

    我拱拱手:“别取笑我了,怎么能够!”

    马可说:“为什么不呢?既然R有这个意思,你们不妨谈谈。”

    我笑,“我这本书你道是怎么写成的?实不相瞒,靠林语堂的《汉语词典》。”

    马可笑,“我不相信。”

    宋二也笑,“季兄最会说笑。”

    我说:“怎么不是,那本词典包罗万象,像‘撮鸟’一词都被译为‘在**上无能之男人’……什么都找得到。”

    R也笑,“季先生的小说,我倒是读得津津有味,不过拍起电影来,出外景是困难一点。”

    我不服气,为自己的小说辩护起来,“除外景不算,男主角也难找。”

    R说:“有我,”指指胸口,“有他。”指指马可。

    马可说:“我对演戏没兴趣。”

    “中国人瞧不起戏子。”R微笑看着我,“是不是。季先生?”

    我只好点头,“是有这个说法。”

    R说:“中国人想法最奇怪。

    我又问:“即使男主角有了,女主角呢?”

    R非常诧异,“女主角?季先生你没见过宋榭珊?”

    “宋榭珊?”我愕然。

    瑞芳提醒我,“宋太太。”

    “哦。”

    宋二与马可两兄弟都不出声,我很机警,连忙转变话题。

    我说:“赚有足够的生活费之后,我也会很乐意到‘冰火岛’去住上一年半载。”

    盼妮问马可:“你不觉得寂寞?那里除了实验室又没有人烟。”

    “寂寞?”马可微笑,“在人群中才往往最寂寞。”

    听了这样的话,也不能说他只是个被宠坏的大孩子。

    宋二却说:“为赋新词强说愁。”

    马可说:“不,在冰火岛我不寂寞。九月份开始下雪,天空时时刻刻都那么瑰丽,大地是那么神秘,想一想,这块新土地在一九六七年六月才长出第一株植物,原始的荒原……”

    盼妮听得沉醉。

    “金钱倒不是主要因素,”马可说,“我们团员中不少是受薪阶级,他们赚够一年的费用,便自由快乐一年。最主要是兴趣,很多富家子弟开部劳斯莱斯已是终身目的……”

    宋二说:“马可,话别那么多。”

    马可问:“不是吗?事实不是如此吗?”

    这顿饭吃得极之和睦开心。

    第二天,我们就带着两个女儿回纽约。宋二没有陪我们,但是我们乘的是宋家那架喷射机。

    一路上盼妮念念不忘的便是宋马可。

    瑞芳向我丢一个眼色。

    我只好说:“盼妮,马可是你爸爸的朋友,是你的长辈,你别想到别处去了。”

    盼妮说:“现在这年头的男孩子!在美国英国住的都是黄皮白心,直以为姓宋的就跟宋太祖是同宗;香港那一群只晓得在钱眼里钻来钻去;八百年也碰不上一个宋马可。”

    瑞芳说:“怎么,才认识人家三天,就看上人家了?”

    盼妮不出声,两颊红粉粉,一副兴奋的样子,情窦初开,少女情怀毕露。

    我叹口气,“你看中人家,人家未必看得中你。”

    瑞芳说:“不是我争着自家女儿,我看宋马可也是个大孩子罢了,还看武侠小说。”

    我们回到纽约的家,才发觉这次大观园之游足可令我们谈论三日三夜。

    盼妮爱上了马可,像少女们爱上流行歌星,日日夜夜,睡里梦里都念着马可。

    当然,我承认,马可是个最最吸引少女的年轻人,他富有,漂亮,见识丰富,又有麻省理工物理科博士衔,哪个少女不愿意跟他到“冰火岛”去观赏极光?比起他那种玩意儿,上欧洲到巴黎简直幼稚无聊可笑。

    盼妮说:“马可是探险家。去年他爬法属亚尔卑斯‘吐朗’峰,差点没摔死。当时七人丧生,一人失踪,那人就是他,救援人员要凿穿一堵冰墙才能抵达他坠下的地方,那时候坡上的人先跌下来,与较低的爬山者相撞,一伙儿摔下。”

    我说:“敢情好,事后他有没有写一篇稿子,投到《读者文摘》去?《读者文摘》最喜欢刊登这种多灾多难的题材!”

    “爸爸!”

    我妒忌。以往我女儿最崇拜的人是我,现在我一点地位也没有了。

    盼妮不满:“妈你看爸爸这样子,太不合作了!”

    瑞芳叹口气,“我只希望宋医生能把盼眯医好。”

    “宋医生也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我提醒她们母女俩,“你们怎样偏心,不提起宋医生?”

    盼妮说:“宋医生像一尊大理石像,你们觉得没有?好像没有什么生气。”

    我不做声。盼妮的直觉是正确的。

    她说:“宋医生说话像放录音带,而且声线降得太低,叫人听得好不吃力,我觉得他呼出来的空气都是冰冷的,妈,是不是?”

    “人家热心帮助我们。”瑞芳说,“盼妮,你别乱讲。”

    “我对宋医生没有反感,但是我喜欢马可。”盼妮说。

    她母亲取笑她,“你只是喜欢马可吗?你难道没有爱上他?”

    盼妮说:“我也不知道,我好想再见他。”

    瑞芳看我一眼,“做爸爸的想法子拉拢吧。”

    我说:“很难。”

    瑞芳笑,“咫尺天涯,人家就住楼上。”

    “楼上?”我说,“这个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许在亚留申群岛,要不就在爱娜火山口。”

    “爸爸,你怎么老在公寓中写稿子?”盼妮问我,语气中略带责怪之意,“哪里都不去。”

    我说:“因为你爸爸姓蠢,蠢材的蠢。”

    盼妮知我不悦,所以走开了。

    我说:“来,老婆,陪我下一盆围棋。”

    瑞芳懒洋洋的说:“你那手屎棋,算了吧。”

    她还是搬出了棋子。

    我说:“一下棋我就想起台北故宫博物馆的那套碧茜墨晶棋子,真是一流。”

    瑞芳抿着嘴笑,“再写一套《黄河与我》吧,说不定可以买得起。”

    我说:“岂敢,写罢黄河,再写《珠江与我》,怎么样,这根本是个混的世界,人人各施其法,你吃醋呀?”

    瑞芳做掩嘴葫芦。

    圣诞时,我们接到宋家的帖子,阂府统请,叫我们到瑞士去住一阵子。

    盼妮说:“现在有钱人都不住纽约,公公也不住纽约,有钱人都住瑞士。”她叹口气,“我讨厌公公—天到晚在钱眼里钻,可是没钱又没有真谛。”

    瑞芳笑问我:“你女儿在说什么呀?”

    “她?她感情无法发泄。”我说,“嚼蛆。”

    “我们去不去?”瑞芳问。

    我说:“我也不知道。”

    瑞芳说:“也许宋医生想瞧瞧盼眯。”

    “盼眯很好,她不是已能够用筷子吃饭了?”我很反感,“你非要把她变成为一个天才不可。”

    瑞芳不响。

    但是宋家的人实在太周到,我们正在犹疑问,宋老三已经特地登门来看我们了。

    他问:“你们见到马可了?马可有没有问起赛尔斯族的历史?”

    我说没有。

    “这老小子。可是他托我送一样东西给季兄,”他取出一只包裹放桌上。“同时我们少爷希望季兄一起拔冗到我们那裹住几天,少爷想瞧瞧盼眯小姐。”

    瑞芳说:“当然,当然,我们一定到。”

    “这一阵少爷实在是忙,否则一定亲自来请,”宋路加笑,“少奶奶呢,十年也不出一次门,她是难得离开屋子的,所以只好由我代表,季兄准备好,只要拨一个电话给我。”

    “太感谢了。”

    盼妮一直在旁边静静的听,一脸的盼望。

    我犹疑一刻问:“马可呢?到时会不会见到马可?”

    宋路加说:“马可不会回来。”

    我问:“圣诞也不回家?”

    “马可有事激恼了家父,家父见到他心烦,所以暂时叫他离得远远的。”

    “啊。”我看盼妮一眼。

    “季兄。”

    “何事?”我问。

    “季兄现在是自由作者?”他忽然问一句。

    “是。”我答。

    “我们少爷有意思邀季兄整理一点资料。”

    我说:“义不容辞。”

    “好极了。”他站起来告辞,“到时交予你过目。”

    盼妮一听马可不在,根本不打算到瑞士去,情愿留在纽约参加同学们的派对,我很反感,盼妮应该走一趟多谢宋夫人。

    瑞芳偏要她回香港陪外公,盼妮初步也答应下来。

    所以最后启程往瑞士的只有我们三人。

    我叮嘱盼妮,让她告诉外公,农历年我们一定回香港。

    出发之前瑞芳照例又紧张起来。

    她说:“这一回我们一定可以见到宋榭珊。”

    宋家在瑞士的房子大概可以算是“总部”了。

    瑞芳说:“以我父亲的能力,也绝对办不到这样的房子,”她实在是诧异,“宋家到底是什么来历?”

    我原本想开玩笑,说句,“也许是和坤的后代,或是沈万三的承继人。”可是到底没说出来。

    鲍老先生的财产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可是现在他的女儿季鲍瑞芳公开承认他家与宋氏不能比。

    瑞芳说:“最主要有许多东西根本是钱买不到的。”

    我们抵步的时候,被宋路加安置在图书室中。他请我们坐.然后去通知宋医生,自有女佣人来提我们的行李上楼。

    宋总管出来与我们寒喧一番,抱抱盼眯,叫我们到楼上客房休息。

    他跟佣人说:“季先生太太住少奶奶隔壁那间。”

    女佣推开房门,礼貌地带我们进去。

    屋子收拾得实在整齐,全部中式,有独立的小客厅连书房。睡房装饰简单,放一架檀香翡翠屏风。

    盼眯坐在沙发上,抱着洋娃娃玩。

    瑞芳略为不安。

    我说:“你看你,又在担心了。”

    瑞芳抬起头,“少堂,我觉得事情很蹊跷。”

    “怎么会?”我莫名其妙。

    “在图书室你有没有看到那一列照片?”

    “哪一列照片?”

    “唉,季少堂,你这个人简直不长脑袋,”她低声说,“图书室书架上那一列银镜框——”

    我问:“你看到谁的照片?玛丽莲梦露签名送宋家明的照片?”

    “别打岔!”瑞芳沉声说,“我看到的照片人物全是转变中国近代历史的主要角色。”

    我抬起头。

    “季少堂,用用你的脑子,你难道还不明白宋家是什么人?”

    我心底一凉,倒不怎么害怕。

    但是我笑得相当勉强,我伸手摸摸翡翠屏风,“依你说,这架屏风是真的,博物院那座是假的?”

    瑞芳说:“我所不明的,他们为什么不瞒着我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瑞芳,”我与她坐在床沿,“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不必追究朋友的来龙去脉。”

    “可是他们有什么意图?”瑞芳怀疑的问。

    “放心,不会是谋财害命。”

    “你还说笑?”瑞芳问,“你不怕会卷入别人的漩涡?”

    我摇摇头。

    瑞芳叹口气,“只要他们医得好盼眯……”

    有人敲门,我开门,门外是宋路加。

    他说:“我们少爷在书房。”

    “好,我马上来。”

    瑞芳说:“我收拾行李,少堂,你替我向宋医生说声对不起。”

    宋三带我走到书房,我看见两个人正坐在那里下棋,面向着我的是宋家明,背着我的是一个女子。

    宋三微笑着向我摆摆手,暗示我坐下,然后他退了出去。

    那女子想必是宋榭珊了。她背着我。黑发挽成低低的一个髻,非常普通而老式的样子。一件黑色丝旗袍是宽身的,我连她的身材都瞧不见。

    他们在下围棋,因为棋盘是特制的一张矮茶几,所以我把那一盘布局看得一清二楚,同时也看到宋夫人的一只右手臂,她的手臂是雪白的。

    我想上前去谢她,但是他们夫妻俩全神贯注的在下棋,我不好意思打扰。

    我只是看着他们两个人。同时又担心宋夫人会忽然转过头来,更担心她一转过头来,而我看到的只是个姿色平常的女人。

    棋盘上正在比气,已到“长气吃五眼”的结果。白子尚有两口气,而黑子也只有一口气了。

    宋夫人执白子,宋家明执的是黑子,看样子这盘棋还有得下的。

    我正看得入神,宋路加又回转来,看见我还坐在那里,向我笑笑,故意地轻轻咳嗽一声。

    宋家明这才抬起头来发现我。他马上笑着站起来。

    我刚想与宋家明打招呼,宋夫人却缓缓的转过头来。

    我一看到宋榭珊的脸,便呆在那里,连话都不会说了,只见她脸色苍白,若有病容,脸上无半点血色,更显得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谁也不知,此时一见宋榭珊,我心头不禁涌出“美若天仙”这四个字来。她肌肤晶莹如玉,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幻似真,实非尘世中人。

    我不知道呆了多久,发觉宋家明已紧握着我的手。

    我连忙镇静下来,结结巴巴地说:“宋太太,那次在海德公园真是难为你了,不知伤得可重?”

    宋家明低低说:“小事情,小事情。”

    这时瑞芳也下来了,她看到宋榭珊,跟我一般的呆住半晌,然后就急急地与她握手道谢。

    宋家明问:“小盼眯呢?”

    瑞芳答:“睡着了。”

    瑞芳的应对姿态非常得体,但是在座的人都看得出她对盼眯医病这件事是紧张的,甚至可以说她这次在圣诞到瑞士来,百分之九十九是为了替盼眯动手术。

    当天晚上我们看到了约翰、保罗与路加。他们三兄弟侍立在宋家明夫妻身边,的确恭敬有加,但却又没有下人的意味,我注意到当宋氏夫妻坐下的时候,他们三兄弟仍然站立。只有吃饭的时候,大家才一起坐。

    马可没有回来。

    宋家明决定第二天清晨,赶在节日前替盼眯动手术。

    瑞芳在客房里难以成寐。

    我坐在那架翡翠屏风前与她谈别的事。

    我说我一生中没见过美女,其他的女人看上去只要顺眼便算是美女,可是宋榭珊的容貌能够令人为她赴汤蹈火。

    瑞芳说:“她一整夜除了微笑,并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美是美丽,可是不像活人。”

    我点点头。

    “连年龄都看不出来,说她二十五可以,三十五也可以,毫无蛛丝马迹可寻,整个人是一幢大理石像,”

    我问:“她今天可没有戴首饰,她镶了那么多首饰干吗?”

    端芳说:“这倒可以理解,我也不戴首饰。咱们家到底也不是暴发户,女人们上超级市场也得戴着几百卡拉钻石。”

    我打个呵欠。

    “如果他们真是我们想象中的他们……”瑞芳说。

    我说到正题上去:“你是决定要为盼眯动脑部手术?”

    “是。”

    “女儿是你生的,”我说,“这种决定由你来做比较好。”

    瑞芳把宁波人的倔强施展出来,“我知道危险程度强,但是我已经决定了。”

    “她会有生命危险?”

    “不会,宋家明医生是国手。”

    “国手也不是神仙。”

    她沉默。我走过去看盼眯,她睡得正熟。

    瑞芳一直坐到天亮,我睡醒时张开干涩的眼睛,看到她坐在窗前。

    我走过去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朝窗下一指。我看到一整个园子的风信子花。

    宋医生把盼眯带到医院去,又带了回来。手术的时间最后定于明早。

    盼眯抱着我的脖子,偷偷的笑,然后跟我说:“爸爸,我看到有很多白鸽。”

    我听不明白,看着瑞芳。

    宋夫人这时微笑说:“在医院马可看她无聊。变魔术给她看。”

    瑞芳笑问:“是变白鸽?”

    “是。”

    “马可来了?”我问。

    “是。”她仍是微笑。

    瑞芳说:“没想到马可还能变魔术。”

    她与宋榭珊攀识起米。

    宋榭珊很平易近人,她安慰着瑞芳:“家明的手术做得很好,你不必担心,明天我们去看他。”

    瑞芳苍白起来,“看手术?不不,我不去。”

    就在这个时候,宋马可推开会客室的门进来。

    几日不见,他益发英俊了,一只手上缠着纱布。他先叫:“榭珊——”然后看到了我们,“季兄。”他跟我打招呼。

    宋榭珊跟他说:“你爹爹找你呢。”

    “我这就去。”他说。

    瑞芳笑:“多谢你变鸽子给盼眯看。”

    “哦。那是我拿手好戏。”他眨眨眼。

    宋榭珊再提醒他:“你爹找你。”

    宋二进来,绷着脸跟他说:“爹找你。”

    马可一转头就走出会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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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宋二好不容易才把怒气压下去,才跟我说:“对不起。季兄,真是见笑了。”

    我忙答:“年轻人多数这样。”

    宋榭珊说:“我也早说过,马可只是年轻。”

    宋二不怎么敢辩驳,他对宋榭珊恭敬有加,他说:“幸亏季兄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这四个字,他们已经提过多次,我认为最后他们会提出一个我不能拒绝的要求,使我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究竟他们要我做的是什么事?我这个人并无利用价值,我只会写几篇小说,除此之外一窍不通。

    宋二说:“少奶奶不该让马可直叫名字。”

    “何必拘泥。”宋榭珊说。

    “家有家法。”宋二答。

    宋榭珊只是笑了一笑。

    我仍觉得宋榭珊没有喜怒哀乐,别人的感情至少会在双眼中露出来,但是宋榭珊连眼睛里都不起一丝变化。瑞芳说得对,她是一尊大理石像。

    宋二带我们在大屋四周游览。

    宋二是个可敬可爱的人,我益发觉得与他如兄弟一般,异常合得来。

    “这间屋子以前的主人是一个逊位皇帝,因此装修得很好,我们不过搬了点摆设来,一应俱备。”他说,“我们少爷很怕热闹,他喜欢静。”

    我们走在花园中,心旷神怡,瑞芳说:“家父也喜欢静,可惜他总是放不下事业,不能找到—处这样的地方退休。”

    宋二说:“鲍老先生也许可以放一段日子的假。”

    瑞芳说:“我会回去劝他。”

    我笑说:“这里最懂得养生之道的恐怕是我,一年才写三个月的稿子,其余的日子挂名做研究,其实是闲荡。”

    宋二改正我:“是闲云野鹤。”

    园子的一角飞出一只只鸽子,我很诧异。

    宋二说:“是马可,马可迟早要被父亲剥皮的。”

    瑞芳笑出来。

    我们走近去。

    我看见盼眯穿着一套粉红色的小裙子端端正正坐在—张小凳子上。

    在她面前有一个小型舞台,马可站在舞台上,打扮成小丑样子,做着哑剧的手势,在肩膀上、腋下、背后,不停地变出一只只白鸽,神乎其技,看得我们眼花缭乱。小盼眯猛笑,拍起小手。

    瑞芳惊叹:“呀!真没想到马可会这一套。”

    “雕虫小技!”宋二不以为然。

    马可看见我们,向我们招手,我老实不客气,坐在草地上欣赏起来。

    只见马可把白鸽无穷无尽的变出来,挥上天空,任由它们自由的飞走,甚至是扭扭身子,或是捏一下手指,都有白鸽随时出现。

    终于他一鞠躬,表示表演完毕,我大力的鼓掌。

    他走下台来,小盼眯扑上去,他抱起盼眯亲她的脸,“我的小面孔,可爱的小面孔。”

    瑞芳笑,“你叫她什么?”

    “小面孔,你看盼眯的脸多小巧精致。”

    瑞芳高兴地说:“我从没听过更美的绰号。”

    “谢谢你。”马可也很开心。

    我笑着对盼眯道:“眯眯,你现在有个名字叫小面孔。”

    瑞芳说:“难得你们都不嫌眯眯。”

    马可坐在草地上,凝视小盼眯的憨笑,然后说:“我们之间,她是最幸福的。”

    宋二说:“马可的废话最多。”

    我看瑞芳一眼,瑞芳轻轻提醒我:“宋医生也有这个说法。”

    宋二跟他弟弟说:“马可,你在这里也是耗,左右没事,还是回纽约去吧。”

    马可不悦问:“这难道不是我的家?”

    宋二说:“你把这里当家,就该听爹的话,守着点。”

    马可“霍”地站起来,“二哥,这些人当中,就数你最了解我,你也这么朽腐,现在什么年代了,你们还做梦!我告诉你,这件事不会成功的。”

    “马可!”宋二忽然怒不可遏,“住嘴!”

    马可指着他:“二哥,你想想看,你仔细想想,难道我竟说错了?我们一家子连宋家明在内。为什么而生,又为什么而死——”

    “够了!”宋二暴喝一声。

    瑞芳与我丢一个眼色,我连忙把马可拉在一

    边。

    瑞芳对宋二说:“我们到那边走走,我喜欢那片白色风信子,好清幽的一阵杏仁香。”她顿时把宋二拉开了。

    这边马可还在吼:“二哥,一切只是幻像,你们何不醒觉?”

    我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但忍不住拍一下马可的背脊,“好了,好了。”

    我与马可绕过喷泉。

    我教训他:“你怎么跟哥哥吵架?”

    他悲哀的垂下头,脸上小丑的化妆是那么明艳,看上去更加诡秘。

    我说:“我陪你去洗把脸。”

    毫不讳言,我对这小子有特别好感,是否因为盼妮的缘故?

    马可说:“这整个计划是疯狂的自杀行为,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行不通,但还是一意孤行,漫无目的地牺牲。”

    “马可,我不明白你的话,”我很坦白,“这也许是你们宋氏家族的秘密,你别对我透露太多。”

    他低头.把我的话回味良久。

    “不要紧,”我笑,“年纪轻轻,总是冲动。”我停一停,“马可,有一句话我想问你,你觉得小女盼妮如何?”

    马可茫然问:“盼妮?”

    我硬着头皮:“实不相瞒,盼妮对你很有好感。”

    马可这才会过意来,他微笑,“季兄,我这一生,如我兄弟一样,没有打算成家立室。”

    我很诧异,“为什么?我正想问,令兄与你一表人才.却都是孤家寡人,难道要求太高,难觅淑女?”

    “我们身负使命,无谓误己误人。”他说。

    我心中暗暗吃惊。

    “况且,”他抬起头,“我心目中只有一个女人,我对她的爱念至死不渝。”

    我忍不住问:“是令堂吗?”

    “不,我们自小丧母,对母亲有怀念无感情。”

    莫非年轻的马可另有伤心史?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我不便追问。

    谁知他自己说了出来:“是宋榭珊。”

    我“唉呀”一声。

    马可苦笑,“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只爱她—人。”

    我把手搁在他肩膀上,“马可,你年纪很轻,来日方长,天涯处处有芳草,何必这样死心眼?”

    他看着我,“我的日子不长久了。”

    我一方面觉得他的话当不了真,另一方面鼻子却酸起来。

    “马可,别说了。”

    “季兄,我劝你一句,你赶快收拾了行李离开这里,你好端端的,别卷入漩涡。”

    “可是我孩子明天要由宋医生动手术。”我说。

    “天下又不是只得宋家明一个脑科医生。季兄,你是聪明人,恐怕早已看出端倪,如果你坚持留着不走,他们会以为你默允帮手。”

    我摊摊手,“马可,明人之前不打暗话,你们即使要搞革命,我不过是个写小说的人,有什么利用价值?我能帮上什么忙?”

    “二哥要你整理资料,把宋家过去发生的事与将来的计划公诸于世,你知道得太多之后,就算事后离得开这里,宋家有的是敌人,他们不会放过你。”

    我背脊上冒出了冷汗。

    马可这一番话我怔怔的听在耳中,尽管日头温暖的照在身上,我双脚却似踏在云中。

    我问:“这个计划进行有多久了?”

    马可说:“远在我出生之前,我是为这个计划而来到世界的,连宋家明本人都是一具傀儡,为了某人的私欲……”他悲哀地仰起头。

    “你们——如果你们不赞同这个计划,难道不能够反抗?”

    “我是为了宋榭珊留下来的,她是最无辜的一个.我总得照顾她。”

    我说:“宋家明本人——”

    “他并没有权欲。”马可说。

    宋二远远走来。

    他跟马可说:“爹找你。”

    马可不再分辩,转身就走。

    宋二深意的看我一眼,“马可对你说了很多?”

    “不少。”我说。

    他不出声。

    我问:“他说的那是事实?”

    宋二不答。

    我沉默一会儿问:“为什么找上我?”

    宋二说:“季兄,你的话说错了,是你千辛万苦的找上了我们,记得吗?”

    我的脸涨红,有点怒意,我把他们当朋友。他们却来这一招。

    我冷冷的问:“现在即使离开这里,我想也已经太迟了?宋家明的敌人早已盯住了我?”

    宋二严肃的说:“季兄,有些人默默的活一辈子——”

    我吼叫:“我情愿默默的活一辈子,也不会做你们这种梦!什么人上台做什么,对我这种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宋二叹一口气。

    这时候有人接口说:“季少堂,你亲口说过,你还是中国人,你没有放弃国籍。”

    我转头,看到宋路加。

    他的脸英俊而冷酷。

    “这项行动对中国有什么益处?”我责问,“发动这种行动对中国有什么益处?”

    宋路加抓住我的衫领,把我揪到他面前。

    我还在叫嚷:“为了眷恋过去,你们企图把时间留住,为了某些人的富贵荣华梦——”

    “够了!”宋二大喝一声,“放了他。”

    宋三放下我。

    宋二说:“他不会明白,放他走。”

    宋三说:“他知道得太多。”

    宋二说:“不相干,即使他能够把整件事写成一本小说,人们也不过当他吹牛。”

    我叫道:“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们竞这样陷害我。”

    宋三说:“季少堂,我们于你却有恩,别忘了海德公园。”

    我怔住在那里。

    我问:“整件事是阴谋,是不是?从海德公园开始……”

    宋三打断我:“凭你?二哥,这人是块朽木!”

    宋二说:“我看不是,季兄一时受了点惊吓,神志不能镇定,休息一下我们再说。”

    他们两人迅速散开,任由我独自慢慢走回大屋。

    我坐在房间里很久,浑身颤抖地考虑这件事,终于决定马上离开。

    正当我要扬声叫唤瑞芳,有人轻轻敲门。

    “谁?”我问。

    “是我。”声音温柔低沉。

    我拉开门。

    宋榭珊站在那里。

    我震撼地看着她。

    “季先生,听说你要离开。”

    “我——实在是不得已。”我说,“请你原谅。

    她微微点头,像是很谅解的样子。

    “这件事太重要,牵涉太广,恕我不能从命,我不是不懂得好歹,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小人。”

    她缓缓坐下。

    她的美貌令我目眩心驰,我惭愧的说:“宋太太,原谅我,我是个有家小的人。”

    “那么你是要走了?”她问。

    “是,”我坦白的说,“事实上我准备马上离开。说起来太不够朋友,但——”

    宋榭珊凝视我。

    我益发党得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羞愧万分。

    “季先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不知季先生肯不肯帮忙?”

    “你讲。”我来不及说。

    她微微一笑,“季先生,马可年轻,有些事得罪了他父亲,宋总管一直生气,现在把他叫了去听教训,我不便相劝,季先生是客人,应当有几分面子,我想请季先生去替马可说几句好话。”

    “自然,”我问,“他们在哪里?”

    “在小书房。”

    我说:“请你带路。”

    “好的。”

    这间大厦起码有七八十间房间,没有她带着,一辈子也找不到地方。

    宋树珊走在我面前,她穿着一双绣花鞋,一袭深色丝旗袍,头发盘在颈后。

    那件旗袍有点长,垂在小腿,随着步伐飘动,她的脚步没有一丝声息,只看见幽暗的光线落在丝衣服上,闪烁出她的身型,雪白的后颈,雪白的手腕。

    我觉得她像一只鬼。

    倩女幽魂的故事闪人我的脑袋。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古代的书生不介意女鬼入梦,这样寂然、凄艳的鬼,温柔平和地提出她的低微要求。叫人怎么拒绝呢。

    我随着宋榭珊走过重重游廊,花园传来浓烈的杏仁香,这是宋老二种的改良风信子花。

    我们像走了一世纪那么长,终于她转过头来说:“到了。”

    宋榭珊完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在黄昏的太阳下,那种瑰丽的诡秘,使我浑身不适。

    “在这里。”

    我点点头,敲敲门进去。

    小书房。

    我看到的是近一千呎的房间,完全没有亮灯,左角有一扇门,门缝有光线及声音透出来,我想他们一定是在那里。

    我再过去敲门。

    侯门深如海,我这才明白了。

    宋榭珊在侯门到底有多少日子了?

    我轻轻敲门。

    房里的语声停下来。

    “谁?”是宋总管的声音,不怒犹威。

    “我。”若不是应允了宋榭珊,我早拔足而逃。

    他拉开了门,很意外,“季少爷。”

    “马可在里头吗?宋太太叫我来唤他。”我说。

    马可脸色灰败地站在一角,听到我的声音转过头来。

    我尽量以自己人的语气来说:“你怎么又惹你爹生气了,还不赔礼?”非常以熟卖熟的样子。

    谁知马可像条牛一般,他问:“我有什么错?”他双眼充满血丝,“我只要你们放我走。天涯海角,永不回头,我愿意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你们另外找死士去!”

    “你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宋总管一掌掴过去。

    马可退后两步,他掩着脸狂叫,“我并不要被养在宋家!我情愿死!”

    “那好,”宋总管一手挥开我。“那你就死在我跟前。”

    老头子自罩衫下掏出手枪,瞄准儿子。

    我吓得呆住了,从没见过这种暴力场面,更没想到他们两父子会对着外人火拼。

    只听见宋马可惨叫一声,他扑过去。

    我听见老头子开枪,宋榭珊没声没息的冲进来,挡在马可身前。

    我飞过去抓住老头子的手臂,夺过手枪。

    我看到宋榭珊的胸脯渗出一片血渍,深色的衣料染湿了上身,她慢慢倒了下来。

    我惊呆了。

    马可扶着她,也像不置信。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我听见自己说:“叫医生,叫医生。”

    宋家明忽然出现,他一贯的沉默,推开马可,低头替他妻子验伤。

    他低低地跟宋老头说:“你拨电话到医院去叫救伤车.叫他们准备O负型血液。”

    马可站起来,面色苍白,向外走去。

    我叫:“马可,你往什么地方去?”

    马可答:“我哪儿来,哪儿去。”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追上去,宋家明说:“让他去。”

    这时马可的兄弟都赶到小书房,个个面如土色。一间书房静如坟墓。

    宋家明对我说:“季先生,你请回去休息。”

    我点点头,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宋榭珊,她面色很宁静。就跟平时一样,就算在平日,她的脸也没有生气。

    我说:“我的血是O负型。”

    宋家明点点头。

    我摸了很久才回到房间,一半是屋子大,另一半是因为心慌。

    瑞芳在等我,她问:“你上哪儿去了?我担心半晌呢。”

    我呆呆坐下来。

    “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你脸色发绿?”

    我用力握住瑞芳的手,把事情匆匆忙忙的叙述一次。

    我说:“你带着孩子快走吧。”

    “你呢?”瑞芳慌忙的问。

    “我不能趁乱脱身。”

    “宋太太可有性命之虞?”

    我指指胸口,“一枪中在这里。”

    “马可呢?”

    “唉!”

    “快,带着盼眯走。”我说。“衣物都留下来,你们快到飞机场去。”

    有人敲门。我看—看瑞芳,心中慌乱。

    瑞芳说:“进来。”

    来人是宋约翰。

    他说:“少爷叫我把季兄一家送到飞机场去。”

    他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

    我说:“她与孩子可以马上走,不必收拾了,我则想多留一两天。”

    宋约翰有点意外,他扬起一条眉毛,“那也好。”

    瑞芳抱起盼眯,我替她披上大衣,跟着宋约翰出去。车子开到飞机场,我看着瑞芳与盼眯上飞机。

    宋约翰跟她说:“季太太,孩子的病,将来再说。”

    瑞芳跟我说:“你快回来。”

    我点点头。

    归程中我与宋约翰很沉默。

    终于他问我:“嫂夫人可知道我们的计划?”

    我说:“没有,我只告诉她马可激怒了宋总管,宋太大因此受重伤。”

    “谢谢你。”他说。

    一直回到家,我们没有再说话。

    车子经过大门,直驶了十分钟才到二门。我心中有个奇异的想法:若果死在这个地方,过一百年也不会有人知道。

    与宋约翰—起吃晚餐,我反常地吃了很多。

    宋路加忽然出现。

    他开门见山:“季兄,你的血型是O负?”

    “是。”我说。

    “可否请季兄帮忙?”

    “可以。”

    “请到这边来。”

    我跟他到一间精致的小房间,有一个外籍白衣护士守着简单的仪器,在那里,三日内,每日我输出二品脱的血。

    我没有问任何问题。

    每夜我累极而睡。

    接到瑞芳自纽约拍出的电报,一颗心落了地。

    三天之后,宋约翰奉命送我回纽约。

    我问:“宋太太——”

    “她平安。”他简单的说。

    他叮嘱我几件事:令我停止写作一年、马上搬家、一家人没事别乱走。

    我都应允下来。

    抵达纽约,三天之内就搬了房子,反正我岳父在纽约有的是公寓。

    我的心境却久久不得平静,并且肯定这一件事尚未结束。

    我觉得生活闷腻,后悔没有答应成为宋家的—分子。

    三个月的宁静生活今我发慌。

    瑞芳问我:“你是否担心宋榭珊?”

    我说:“不,我知道她会复元,宋医生一定有起死回生之功能。我只觉得自己没报知遇之恩.为此烦躁。”

    瑞芳说:“我可没要求你为朋友两肋插刀。少堂,有很多事我肯定你没告诉我,我觉得宋家不简单。”

    我否认:“他们会把秘密告诉我?”

    瑞芳说:“宋家可没把咱们当外人。”

    过农历年在香港鲍家,鲍老先生坚持新年要热闹喧哗。

    盼妮一到便寻她的小朋友,我去逛集古斋,瑞芳带着盼眯服侍老人家,承欢膝下。

    鲍家布置豪华,气氛融和,我的中国便是香港,我的老家姓鲍,呵,家与国的观念在此。

    干革命的事业并不适合我,基本上我是一等良民,懦弱的好人,外界的大事对我没有切肤之痛,事情如果不临到我头上,得过且过,除非自己妻女受到侮辱……

    我不能学谭嗣同、秋瑾,我会害怕,人家拿枪一指,我就魂魄齐飞;啊,不,我不是死士。

    宋家的人把我估计太高。

    我惆怅的想,我不是那份人才。

    结果我颓丧起来,日日躺在岳父家喝最好的拔兰地。发最俗的牢骚,然后跟鲍船王去选购盆栽。

    那日我与瑞芳逛完街回家,看见盼妮奔出来,我还没打开车门,盼妮便一脸喜色的问:“你猜谁来了。爹?”

    “谁?”我没有兴趣。

    “马可哥哥。”盼妮说。

    我的血一凝。

    瑞芳向我看来,她也知道事情来得突然。

    我连忙问:“他在哪里?”

    “在书房等你。”

    我急步进屋子。

    “马可!”我扬声。

    马可自书房走出来,脸容憔悴,一腮于思。

    “马可!”我忍不住拥抱他,“稀客,怎么来的?”

    他说不出话。

    我转头对盼妮说:“你帮妈妈去做两盘子冰淇淋招待我们。”

    瑞芳知趣地引开女儿。

    马可低着头,我等他的情绪平稳下来。

    “近来如何?”我试探着问。

    “我见过榭珊了。”他抬起头。

    “她怎么样?”我也非常关心。

    “她在恢复中。”

    “他们的计划呢?”我又问。

    “如常进行。”

    “将有很多人牺牲?”

    “不能避免。”

    “会不会引起时局纷乱?”

    马可麻木的说:“我不知道。”

    我仰起头,“你三哥或者会说:强者有权控制弱者的命运。但是我不这么想。”

    “榭珊——”他停一停,“伤愈后性格上有很大的变化。”

    “啊?”我问,“什么变化?”

    “很难解释,她不比从前了。”

    我想到我做过的梦,宋榭珊满身血污的转头向着我笑,两颊晶莹如玉,我惊怖之余魇醒,醒了却有无限留恋。

    我低下头。

    “你们可好?”马可问我,“小面孔呢?她可好?”

    我说:“宋医生或者是对的,我想小面孔是最快乐的一个。”

    马可凄凉的笑。

    “你呢,你获得父亲的谅解没有?”

    “没有,但他们还要用我,不能放逐我。榭珊说,格于环境,她不能时常与我接触,说有事可与你讲,你是我们惟一的朋友。”

    “他们有没有宽恕我?”我问。

    “因为O负型血难求的缘故……你间接救活榭珊。听以他们一直派人保护你——”

    我跳起来,“什么?保护我?”我愕然,“这几个月我过得枯燥平静,何必要人保护?”

    马可苦笑,“季兄,不知道多少次有枪瞄准你.你还不知道呢。”

    我呆呆的坐下来,不知是惊是喜。

    盼妮把冰淇淋捧进来。

    我大口的吃着甜点,马可忽然开朗起来,与盼妮有说有笑。

    我深深惋惜,马可轻而易举的可以成为我家乘龙快婿.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他复杂的背景,悲剧性的命运……

    我说:“你在这裹住到过年吧,不妨事,鲍氏是个活络的人。”

    马可点点头。

    盼妮高兴得跳起来,连忙邀他参加舞会,马可居然答应下来。

    马可休息了一夜,修饰之后又变回原来的样子、英俊的面孔带点忧郁,衣着合时。

    我笑,“见过马可,才知什么是翩翩美少年。”

    马可也笑,“真会开玩笑。”

    “你们宋家的人都长得出奇的好。”我说。

    “我们兄弟与宋家明并没有血缘关系,”马可说。“你见过宋家明的几个姑妈没有?”

    瑞芳点头,“是,威莱斯理的老教授都记得她的丰容盛姿,尤其是她外语的发音,确是不可多得,五十年前中国女性罕有这样出色。”

    我说:“影响近代史的女人。”

    盼妮说:“你们讲话如打谜语—般。马可,客人都来了,开始跳舞吧。”

    我不相信马可真的与盼妮跳舞,追出去看。

    瑞芳拉着我,“你这个多事的小老头!”

    我握着瑞芳的手,笑问:“我们把马可留下来吧?”

    “留得住吗?”瑞芳问。

    “你可喜欢马可?”我反问。

    “那自然,可是我希望马可好好的找—份职业,安定的生活……他办得到吗?”

    我不以为然,“你的要求也太离谱了,如果光是这样,何必是马可?随便在哪一国的政府机关里找一个年轻公务员,保证不叫你失望,你根本不懂得欣赏马可。”

    瑞芳笑,“我老了,少堂,以前我居然敢冒险嫁一个穷写稿的书生,现在我只希望女儿一生平安无事。”

    “如果我做主呢?”

    “马可不会留下来的。”瑞芳说。

    “我问他。”

    马可在我们家玩了五天,我从没见过他那么开怀。

    他参加我们吃年夜饭,我岳父见了他马上“惊为天人”,一心谋他做外孙女婿。

    鲍老先生问:“令尊做的是哪一行?”

    “做生意。”马可看我一眼。

    “还没有对象吧?”

    “没有。”马可据实答。

    鲍老先生呵呵的笑,向我挤眉弄眼。

    饭后我们挤在一起喝咖啡。

    我问马可:“怎么,留下来吧,跟我们在一起。”

    马可的情绪又低落下来,“我情愿在这里过一辈子。不幸生在宋家……”他转头向坐在他旁边的盼妮,“以后的日子里,你会记得我这个人吗?”

    我隐觉蹊跷。

    盼妮含情脉脉地答:“自然,马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我阻止他们:“说这些干什么?”

    马可说:“很好,至少我会被怀念。”他笑了。

    过年后他要离开。

    我问他上哪儿去。

    “回到北冰洋。”他说。

    “你不能一辈子都留在冰原看极光。”

    “我的一辈子?”他凄苦的笑。

    “马可,如你不愿回苏黎世参予他们的行动,住在我这里,我永远欢迎你。”

    “我相信你会收容我,”马可说,“不过我如置身事外、一生不得安宁。”

    “你自己保重。”我大力拍着他肩膊,双眼莫名的润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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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请记得我。”他再三说。

    “马可。”瑞芳出来叫住他。

    瑞芳抱住他。

    他说:“别让盼妮知道我明天走。”

    第二日天未亮我再到他房间去,他已经走了,并没有留下什么。

    我很悲伤。

    瑞芳劝我回纽约策划新书,也好有精神寄托。

    我的精神非常紧张,不能松弛,看过数次心理医生,又不敢把一切遭遇倾诉出来,并无帮助。

    我心神恍惚日渐严重,瑞芳担心。

    这一段日子我并没有写作,尽在园子里逛,或是帮瑞芳绕毛线,幸亏瑞芳已习惯丈夫情绪的多变,与我共患难根本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对于“老妻”,除了感激,还只有感激。

    她不只一次问过,到底是什么令我不安。

    我不敢告诉她,无论何叫何地,我都怕有人对牢我们一家开枪。

    宋二出现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上,我与盼眯在热水池练习蛙式,瑞芳不在家。

    盼眯喜欢游泳,也学得快。我有空便陪她消遣。

    佣人告诉我有客到访,我把盼眯交给佣人,穿上浴衣。

    “宋保罗!”我呆住了,“是你,你们兄弟真是神出鬼没,我逃到天不吐去都躲不过你们,别来无恙乎?”

    宋二坐下来,抬起头说:“季兄。”

    我方才发觉他的脸容是那么憔悴与疲倦。

    “怎么了?”我问,“宋保罗,什么事?”

    “季兄。”他伸出手。

    我让他握住我的手,我竟发觉这双手竟是颤抖的。

    我说:“我去替你倒杯酒过来。”

    他没有反对。

    我倒了拔兰地给他。

    他喝了一大口。

    这根本不像宋保罗,他是四兄弟中最温和最友善最镇静的一个。

    他说:“我来打听马可的下落。”

    “过年的时候他与我们在一起。”

    “他失踪了。”宋保罗低声说。

    什么?”我站起来,心中掩不住的恐惧。

    “我们找不到他。”

    我说:“有没有到北冰洋去找他?”

    “有。”

    “他有没有留下任何信件?”我问。

    “没有。”

    我隐隐觉得不祥。

    “新年他在你们家,心情如何?”宋保罗问。

    “开头很不愉快,后来玩得很尽兴,盼妮一直陪着他。”我说,“我叫盼妮来,你问她。”

    盼妮匆匆地进来,问:“马可怎么了?”

    宋保罗说:“盼妮,你想一想,马可与你在一的罗曼史,他的生活愉快不羁,跟一般青年人没有分别,六年之后——)

    宋家明结婚。

    哥哥们带我去参加婚礼。

    做梦也没想到这是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天。

    我见到了宋榭珊。

    她与宋家明是这么相配,两个人都有苍白的面色,优雅的举止,她和气的叫我“马可”,我不能自己对她倾倒。

    父亲告诉我,榭珊自幼在老夫人身边长大,注定嫁给宋家明。

    榭珊的装扮与老夫人相似,她们两人都不戴首饰。

    自那一日开始,我无时不渴望见到榭珊;

    一个夏夜,我在湖边看见榭珊游泳,她的长发散在碧绿的水面上,犹如洛神。

    我狂喜地蹲在岸上与她攀谈。她长日处于深闺,对世事一窍不通,非常天真。

    第二天,父亲命我搬离客西马尼院到美国寄宿。

    我知道事情多多少少与榭珊有关。

    以后我见她的机会益发少,但忍不住常问二哥打听她的消息。

    二哥教训我,令我切记主仆有别,我愤而远赴北冰洋,在瑰丽的极光变幻之下,我略觉平静。生命短促,而我惟一爱慕的人远不可触。

    (这其中有三年,马可在日记中,写尽对宋榭珊思慕的情怀,措词美丽,十分感人。他酷爱自由,对父亲及兄长的生活深表厌恶。)

    老先生去世。宋家明召我们回客西马尼院。

    榭珊身穿重孝,不离宋家明左右。

    她的脸色凝重,不生变化,我还是忍不住把目光贪婪地留在她身上。

    夜间宋家明与我们说话。

    他声音低沉。语气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