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风信子(2/2)

和,态度是那么温柔。

    我小心聆听。

    他说:“来跟从我,我要叫你们得人如得鱼一样。

    父亲说:“看。我们已经撇下所有的服从你了。”

    宋家明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他说:“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来服从我。

    父亲代表我们点着头。

    宋家明又说:“你们听见打仗,和打仗的风声,不要惊慌,这些事是必须有的,只是末期还没有到。

    “但那些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连天上的使者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你们要尽心、尽性、尽意、尽力,为这件事努力。”

    父亲与宋家明忽然相拥而泣。

    在后来一段日子内,老夫人数次亲临客西马尼院。

    她带来的弹词师傅,常在小书房唱曲子,榭珊总是一语不发的端坐在她身边。

    很多时候,我发觉榭珊是一移瓷像。不是活生生的人,她可以无喜无嗔的坐一辈子。这样的一个女子,却能使我心绪沸腾。

    一日继一日,榭珊陪伴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有抽烟的习惯,榭珊像一阵烟似。飘渺跟随着她,老太太最喜欢的曲子叫<杜十娘>。

    弹词师傅唱得如怨如慕,如故如诉。但是榭珊的脸维持永恒的宁静。

    有时候我觉得父亲与哥哥也都有这种本事,真希望他们可以像常人生活。

    发誓在客西马尼院,不费劲都可以听到纸烟燃烧的声音,整幢大厦是座坟墓。

    如果不是为了榭珊,我宁愿留在宿舍。

    (两年间马可不停借故到客西马尼院。

    父亲再次警告我,叫我不得与榭珊接近。

    难道要我学大哥他们,一见到榭珊。马上必恭必敬站起来俯首听令?父亲逼我留在校中。

    家中出了大事。

    榭珊受伤。

    在海德公园为救阻一匹失去控制的马而受伤。哥哥们受到严厉的责备。

    自远处不可抑止感情地赶回客西马尼院:

    榭珊额角崩裂,宋家明亲自看护她,应当无恙,可是我很担心,对,整夜守在她床边。

    寝榻前趁榭珊不觉,吻她的手,凑巧为佣人见到,我知道会带来更大的责备,但我不想再控制自己。

    父亲大大震怒,下令不准我进院子,大哥与三哥不再与我说话。只有二哥待我如旧,一边叹息,一边劝导。

    (季少堂的名字,从这里开始出现。)

    将会有外人参加我们这次行动。

    季少堂虽然俗气,却是性情中人,很喜欢与他接近。

    季有—小女儿,活泼可爱,俗称低能儿童。

    不能自己地羡慕这个孩子,她没有思想,少有烦恼,生存完全是享乐,比我们幸福何止千百倍。

    不幸的事终于来临。

    小书房内,我向榭珊说出爱意。

    榭珊似无惊异,她温柔地令我好好效忠宋氏。

    我说:“榭珊,让我们逃出客西马尼,随便到哪个穷乡僻壤隐名埋姓过一辈子。”这几句话我已在心里说过于百次。

    榭珊抬起宝石似的双眸,她说:“这是不可能的。

    宋家明像鬼魅似的出现在我身后。

    他说:“马可,你亲口应允过,要尽心尽性尽意尽力的对我,你竟忘记了诺言?”

    他召来父亲。

    父亲羞愧难当,不知要如何处置我。

    我奋力解释、父亲置之不理,他殴打我。

    父亲大怒中向我开枪,榭珊奋身挡在我身前。

    我看到她胸中汨汨流出鲜血,她倒在地上。

    在这一刹那,我已死去,他们是否饶恕我,已经不再重要,我离开了客西马尼院,这苦杯原属于宋家明,与我无关。

    我真正的开始流亡了,只能在二哥那里得到一点消息。

    他说榭珊命殆,幸亏季少堂捐足大量失血。

    我一定要再见她一面,忍耐了半个月,终于在深夜偷偷地潜入院中,被二哥抓住,我大胆地说明要见榭珊。

    二哥请父亲息怒,以大局为重。

    榭珊出现,没想到她已痊愈,她当场责备父亲。

    她竟说:“马可与你都是宋家的人,是好是歹,自有我来做主,何需你霸着来教训他!”

    父亲震惊地与二哥一起退下。

    我更加诧异,榭珊变了。

    她对我说:“马可,你远远离开这里,季少堂是我们惟一的朋友,有事不妨与他商量,不要再回来了。”

    她伤后身子犹自嬴弱、不过脸颊上有一抹奇异的血色,我为她的激动担忧,榭珊犹如复活的一尊玉像。

    我眷恋地与她道别,她又破例说了许多安慰的话。

    我无法走哥哥的路,决定离开。

    生命再无意义,只想再看世界最后一面。然后回到静寂和平的冰火岛,爬上峻峭的冰峰,在大雪迷茫中结束一切。

    我心如明镜,了无挂念。

    日记到这里终止。

    我把头枕在日记本子上,闭上酸倦的眼睛。瑞芳进来问:“什么事?你两日一夜不睡,在看什么?”语气中充满关注,我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瑞芳说:“盼眯一直要找你。”

    我慢慢睁开眼睛。

    瑞芳说:“你怎么了,双眼尽见血丝。”

    我听见自己发出呜咽的声音。

    “少堂,你说给我听,到底宋二带来什么消息?”

    我才抬起头,盼妮惊惶的推门进来——

    “爸爸,盼眯不对了!”

    瑞芳慌忙站起来,“她怎么了?”

    “她跌在地上,我拉她起来,她——”盼妮哭出来。

    我奔出去看盼眯,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地上,我跪在地上触摸她的鼻息。

    我说:“快叫救护车,快!”我伏在地上替盼眯做人工呼吸。

    救伤车来之前,我们三个人都蹲在地上看护盼眯。屋子里静寂一片,只听见我把气吹进盼眯鼻子与咽喉里的“丝丝声。”

    瑞芳急得额角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脸色煞白。

    我悲哀惋惜地想,完了,我的孩子完了,心如被无形的手摘去似的。

    救护车呜呜的停在门口,盼妮去开门,救护人员抬着担架进来,替盼眯实施心脏按摩。搁上氧气面罩,把她拥上车子。

    瑞芳双足发软,我扶她进车子,嘱盼妮守在家中。

    盼眯到了急救室,靠仪器人工呼吸,医生检查完毕说:“孩子的脑部将于数小时内死亡。”

    瑞芳听了先是一怔,然后号啕大哭起来。

    我只是不服气,跟医生辩说:“可以动手术!她脑部中有瘤。”

    医生打断我,“太迟了。”他斩钉截铁地:

    瑞芳抓住我说:“宋家明!我要找宋家明。现在只有他可以救我们!”

    “不过他在瑞士!”我也只觉得他是惟一的救星。

    “不,”女人到急要关头往往有超人的勇气,“也许他在纽约,我要回家打电话给宋家明:“

    “我与你一起。”我说。

    “不,你留下来,”她按住我,“我一定会找到宋家明。”

    她不待我回答,飞奔出去拿车子。

    我追在她身后,“你开车当心:“

    瑞芳把车子开得像火箭一样射出去。

    我回到病房,在盼眯身边坐下。

    她小小躯体放置着庞大的仪器,仪表上记录着她的心跳与呼吸。

    我掩着脸。度日如年地坐着等侯瑞芳带来宋家明的消息。

    女护士进来,好心的安慰我,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只想到盼眯在短短几年中给我们带来的欢愉,现在她要离开这世界了,还没有活过,她便要离开我们,多么无辜的生命。

    女护士轻轻的说:“她不会有痛苦的。”

    我抬起头说:“呀,小姐,但她不是你的女儿。”

    年轻的女护士歉意的微笑。

    静寂的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马上迎出去,瑞芳气急败坏的拉住我:“我找到他了,他马上来!”

    “啊!”我绝望中看到救星一般,“他在纽约?”

    “是,他带了保罗马上来,不许别人跟随他。他己联络到这里的院长,叫他们准备手术室。”

    我说:“院长呢?”

    一位穿白色医生袍的长者匆匆忙忙走过来对我们说:“你的女儿已经死了,何必还劳动宋大夫呢?”

    瑞芳与我嘴唇哆嗦,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瑞芳拥着我哀号。

    我乱嚷:“宋大夫已经赶着来了,你们不准把仪器拆掉,不准,听见没有!”

    我的肩膀搭上一只大力的手,我转头一看,是宋保罗。

    “保罗。”瑞芳灰败地扑向他。“宋大夫呢?”

    “在病房里。”

    我们一行人进到房里,看见宋家明在检查盼眯,他抬起头来说:“为什么乱嚷哭泣呢?孩子不是死了,是睡着了。”他的声音水远低微镇静。

    我扶着瑞芳坐下来。

    院长发出嗤笑。

    宋家明说:“准备手术室。”

    宋保罗对我说:“先回家去,有好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瑞芳说:“我情愿坐在这里等。”

    保罗说:“只要信,不要怕。”

    瑞芳走不到两步,忽然瘫痪下来,先头那个好心的护士连忙赶过来扶起她。瑞芳暗暗的饮泣。

    我对保罗说:“我们又见面了。”

    保罗点点头,神情如昔,像是已经忘记马可的事。

    我不敢说话,也不想多说,只能够闭上眼睛休息,瑞芳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眼睁睁的看著墙壁上的时钟。

    手术进行了四小时。

    宋保罗始终维持原来的姿势,动也不动的坐着。

    我手掌开始渗出冷汗。

    还要多久呢?

    天色已经黑了。

    我跟瑞芳说:“去关照盼妮一声,叫她不要惊慌。”

    瑞芳虚弱的站起来去拔电话。

    保罗说:“时间差不多了。”

    宋家明推开手术室的门走出来。

    我连忙站起来,惊恐地看着他,心像是要在胸口中跳跃出米。

    他点点头,“孩子从今起完全正常了。”

    我听见身后有重物坠地的声音,转头一看,瑞芬昏到在地上。

    盼眯康复得很快,可是她的智力仍然逗留在幼稚的阶段,脾气极坏,喜欢摔东西、吐涎沫,喉咙经常发出不规则的声音,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盼妮失望的说:“眯眯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知道她心底下想说:还不如从前好。

    我们把眯眯送到特别护理学校去,临走时她踢打、挣扎、哭号,并且差点将我手臂上的肉都咬掉一块。

    瑞芳眼睁睁地看着特别护士把孩子抓走,叹一口气。

    一切要看孩子进度如何,才能决定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我精疲力尽,一方面经理人还来催我要书,我说:“宣布我退休吧,我吃不消了。”

    瑞芳回香港娘家去休养,留下盼妮陪我。

    一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起床找水喝,看到盼妮坐在客厅一角,黑墨墨地没有开灯。

    “你在干什么?”我问。

    她抬起头来,“爹爹,我们上一次谈话,是什么时候?”

    “我们一直有说话,你是什么意思?”

    “爹,”她的声音很小,“我的意思是,真正的谈话。”

    “你有困难?”我坐下来。

    “爹,马可在什么地方?”

    我一震。

    “他死了,是不是?”

    我沉默一会儿说:“是的。”

    盼妮点点头,“我猜得到。”她的声音很疲倦。

    “听我说,盼妮.马可跟我们不一样,你与他在一起,不会有幸福,最平凡的生活才是最快乐的生活,他要你记念他,你记得他便可以了。”

    盼妮流下眼泪。

    “盼妮,女儿,你已经长大了,告诉我你会坚强起来。”

    她掩着脸哭。

    我从没见过大女儿哭,一向她都是快乐得没有脑筋的那种大孩子,制造噪音专家,盼妮是不哭的。

    “女儿,”我把她拥在怀内,“人生总有不如意之处。”

    她呜咽说:“至少你与母亲是快乐的。”

    “嗳,希望长久如此。”

    盼妮陪我到教导院去探望盼眯。她进展得快,教师们都说她聪明,她头发长度犹如一个男孩子,已能够洗脸、穿衣、读生字,然而脾气出奇的坏,一不开心便坐在地上哭,打人,不肯进食。

    教师笑说:“换句话说,她与其他所有正常的儿童一样。”

    我吃惊问:“儿童都那么邪恶?”

    “先生,”教师说,“他们简直是恐怖的动物。”

    我与盼妮得意地笑,至少小眯从今以后不会输给任何人。

    这一段日子之内,我与盼妮非常接近,天天晚上与瑞芳通电话,报告眯眯的进展。我令瑞芳安心留在娘家搓麻将,她回来,反而会增加我的负担,要我照顾她的心理状况。

    瑞芳的爹来看我。

    岳父永远精神奕奕,雄心勃勃,他说:“邻国要打仗了,你知道吗?我最近忙着决策,”他很兴奋,“看我的船能不能参予这件事。”他像刚创业的小伙子。

    我心一动,向他打听时局。

    “你瞧,动乱已经开始,”他一连举了好几个例子。“都是有安排有计划的,又有西方大国支持,这件事予我很大的挑战,少堂,你等着看,我宝刀未老呢。”他仰起头呵呵大笑。

    此刻的鲍老先生令我想起“对酒当歌”时的曹操。

    我忍不住问:“岳父,三千亿财产与四千亿有什么分别?”

    “有,分别是—千亿。”他又大笑。

    我说:“数字上确有分别,但日常生活享受上,岳父,你已是人中之王了。”

    岳父说:“少堂,你是读书人,你不会明白——可是你何尝不是在努力竞跑?你也关心每本小说的销路,是不是?一个人上去了很难再下来,野心是理由之一,恐惧其二,逼着向上爬,我们若摔下来,不跌死也被仇人乘乱踩死。”

    我想到宋家明。

    然后决定回客西马尼院。

    出来迎我的是约翰。

    “积克,”我用力地与他握手。“我一直想念你们。”

    他说:“听说马可把日记寄给你了?”

    “是。”任何事都瞒不过他们。

    “马可把他名下的东西都给了你,”约翰说。

    “他拉杂的收藏一大堆,”他感喟,“马可是个孩子。”

    我仍然悲伤,不发一言。

    院子景色如旧,绿茵青草地,四季不谢的风信子花,巍峨的文艺复兴建筑。

    约翰带我走过光鉴的拼花木地板,两人的脚步敲响,宽阔的走廊一旁长长的镶着水晶镜子,另一边窗外是亭台湖泊。

    月如明镜台,我慨然地想,谈何容易。

    约翰转头来说:“少堂,你这次来,意图很明显,如果你想报恩,那不必了。”

    “我可没那么想过,”我说。

    “我不是那样的人。马可说,他没有朋友,他没想到的是,我也没有朋友,我只是想念你们。”

    约翰说:“如今我们对你,总算功过扯平,可以开心见诚的交朋友了。”

    我与他又再握手一次。

    我问:“榭珊呢?她可好?”

    约翰沉默,然后说:“身体还好。”

    “我能见她?”

    “自然。”

    这时我对院子里的几个地方也熟悉了,他把我带到休息室,路加出来欢迎我。

    “季兄,”他说,“这次要多住几天。”

    “榭珊呢?”我问。

    路加说:“她在西厢整理一批国画,已经知道季兄在这里,一会儿就来。”

    马可这件事之后,我觉得他们兄弟之间气氛和熙许多。不比从前那么冷峻森严。

    但马可是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怅惘的想。

    我坐下来,发觉休息室中添了几幅国画。

    路加说:“这是榭珊找出来挂上的几幅唐寅。”

    我抬起头,榭珊?他们叫她名字?以前只有马可敢这么做。

    路加尴尬的解释,“是她命令我们这么叫,父亲不肯,她干脆不应他。”

    马可说:榭珊变了。

    她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响起,“季先生——”

    我站起来,榭珊出现在我面前。她打扮发式都如旧,完善的面孔,还是雪白,那种颜色像半透明的瓷器,可是双颊上,从前没有的,现在添增了一抹淡红的血色,使她看上去更美艳,又有点诡异。

    我看得呆了,美如天仙,美如天仙!

    她握住我双手,“季先生,我们都在想念你、孩子好吧?”

    我回过神来,“很好,谢谢你,多亏宋医生。你呢?”

    “现在没事了,”她说,“如果不是凑巧找得到O负型血的话,恐怕我已不能坐在此地。”

    约翰与路加唯唯诺诺的退出休息室。

    榭珊叹口气说:“你来了就好,我也有个说话的人,他们那三兄弟,见了我只会必恭必敬的站着——真多余!”她微笑。

    她是变了,变得活色生香,单说两句话,已经有好几层表情,我看着她,巴不得这样坐着听她说上一辈子的话。

    忽然我明白马可的意思,我胸中一凉,马可太痛苦了,对着一个这样的榭珊,这可怜的孩子无法控制自己。

    榭珊又说:“马可的事——是我害了他。”

    我低声说:“他不该生在宋家。”

    “是我害了他。”她用手帕拭泪。

    她竟然哭了。

    我忍不住说:“榭珊,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是的。自从伤愈以后,我的喜怒哀乐完全失去控制,我不住的说话,心中藏不住东西,季先生,我很担心自己。”她说,“我又会想念朋友,晚上失眠,这都是以前所没有的事。”

    我呆呆地看着她。

    “宋家的人不能没有涵养。”她有一丝惊惶。

    “宋医生怎么说?”

    “他不在这里,他在东南亚。”她欲语还休。

    “你再休养一段日子,包管无事。”我安慰她。

    她点点头。

    “或许是因为马可的缘故——”我说,“你一定很伤心。”

    她抬起寒星般的眼睛,眼神的转变引起宝光流动。她说:“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这是一双令人乐意为她泥足深陷、赴汤蹈火的眼睛。

    我转过头去,不敢逼视。

    我踱到窗前,院子外一片花海,都是白色风信子。

    我迷惘了。

    我应该离开这里,这个地方像太虚幻境,美女的语声,浓例的花香,一切都这么困惑,迟了恐怕脱不了身,这是一个陷阱,看上去与现实无关,其实我知道他们的阴谋。

    离开,但是我开不了口,内心底层,我非常想留下来,在这里,一切都是现成的,我并没有什么奢望,就为他们整理资料,与榭珊说说话,一辈子是很短暂的事,何必再离开这里投入纷争的世界,写那种上不了台盘的小说,每个月紧张地看畅销榜上有没有名字……

    我不想再出去。

    我转头跟榭珊说:“他们曾邀请我留下来。你认为怎么样?”

    “我不赞成,”她说,“这里争权夺利的事,最好不要参与,你并不像他们,热衷权力,将来你会像马可般痛苦。”

    “可是外头的世界还不如这里宁静。”我说。

    “季先生,相信我,你现在看见的是—个假相,马可向你提出警告,别忘了。”

    马可说过,他留在这里,纯是为了榭珊的缘故。

    而我呢,难道不是为了她不想离开?

    “你呢?”我冲口而出。

    “我生了斯长于斯,这里是我的家,离开这里,你叫我上哪儿去?”她悲哀地说,“宋家明是我的丈夫,我死也是他家的鬼。但你是外人,你可以置身事外,有暇来看我们,你始终是宋家忠诚的朋友。”

    我说:“宋家是待我不薄的。”

    榭珊说:“你走吧,记着我的话。”

    我看着她。

    “我们说得太久了。”她站起来,拉一拉唤人铃。

    路加走进来。

    榭珊说:“你陪陪季先生,我还有事。”她匆匆走出去。

    我与路加之间没有话,再谈几句之后,他陪我到西厢参观宋家的油画,一列收藏室都有温度与湿度控制。

    我道:“你们真是富可敌国。”

    路加的笑声中将点狂态,“富可敌国?说得好。”他毫不避忌的指向一幅熟悉的挂图,“这便是我们未来的国家!”

    我已经没有太多的惊异,宋家的野心从头到尾没有隐瞒过我。

    我看着宋路加意气风发的样子,心中万分感喟,他们兄弟间,最温纯的只有马可。

    他说:“我对马可很失望,他是一个懦夫。”

    我有点愤慨,“在你眼中或许是。”

    路加凝视我,“性格支配命运,我们一生下来便得面对责任,逃避有什么帮助?马可不够坚强,没有资格做宋家的人。我为他难过,他是我兄弟,但我不会同情他。”

    “你心肠太硬。”我说。

    他不发一言,我们两人僵持着。

    隔一会他说:“季兄,将来你会明白——”

    “我的眼光是凡人的眼光,我永远不会明白。”

    “你跟榭珊一样,”他说,“马可的事使你们悲愤过度。”他停一停,“不过,季兄,我保证最多一年之后,你的看法会得改变。”

    我瞪着他。

    “吸收你是我的主意,”他坦白,“我相信我的眼光不错。”

    “我想明天一早走。”我说,“我已见过榭珊,告诉宋医生我对他的恩典没齿难忘、虽然他很客气,并没有勉强我,但是他随时需要我的时候,只需一声通报。”

    “很好,”路加说,“我会告诉他。”

    “请你带我回寝室。”

    “马可留给你的东西包括——”

    “睹物思人,”我抬起头,“就让它们留在这里好了。”

    路加牵牵嘴角,没再说话。

    第二天走的时候并没见到榭珊。

    太美丽的东西往往带一种妖魔气氛,见不到她,也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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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回到家,瑞芳已在等我。

    她问:“你到宋家去?怎么不与我同往?一起道声谢,人家心中也舒服点。”

    我不出声。

    她很兴奋,“眯眯又有进步,她与正常孩子无异,已懂得诉苦与打小报告,很会使坏呢!要换护士,因为这一位不让她吃糖。”

    “这叫进步?”盼妮不服气。

    瑞芳说:“难道还不比以前呆呆钝钝的眯眯?你们真是。”她很快乐,“多年来的心事总算放下来了:“

    我只好微笑,“眯眯现在坏得很,你别净宠她。”

    “宠了也应该,这孩子死里逃生。”瑞芳说。

    盼妮说:“我觉得眯眯根本不是眯眯了,上次去看她,她要抢我头上的发夹,差点拉脱我头皮。

    瑞芳大笑。

    我拍拍手,“好啦,现在她不但能保护自己,还能侵略别人,好现象。”

    瑞芳说:“我一想到这点,心中便不住念佛。”

    盼妮说:“爹,你仿佛不高兴。”

    我说:“怎么会,我当然高兴。”

    榭珊。她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榭珊了,我想。

    仍然穿着暗色的旗袍,梳着发髻,但生命开始注入榭珊,她不会再跟宋家明下整个下午的棋子,或是陪老年人端坐听弹词。

    我无时无刻的想着榭珊的一举一动与她谜样的身世,我对她全无亵渎之意,但心中无法将她的影子排除。

    瑞芳,我对她怀有歉意,在精神上,我早已背弃了她。

    瑞芳有着所有女人的敏感,她应该发觉我这个转变,但因为眯眯的缘故,兴奋中无暇注意许多细节。

    我的经理人这一阵不住上门来威逼利诱,要我动笔。

    “宝贝,”他说,“你搁笔罢写,叫我吃西北风?”

    我说:“你另请高明好了。”

    “听着,ST——”

    我吼道:“你听着,我不高兴写,你就别来烦我!”

    他气白了脸,“合同上是一年一本书,我可以控告你违约。”

    “你要钱是不是?”我夷然。

    “ST,我们合作这些年,你应知道我为人。”他说,“你变了,你不能共富贵!”

    我变了,每个人都变了,我愿意再做以前那个满足快乐的季少堂,我愿意!

    我泄气,“我写不出来。”

    “你一直没有自信,记得《长江与我》?你何尝有过信心?”

    我苦笑。

    “我知道你老婆有钱,可是——”

    瑞芳满面春风的进来,“谁在说我闲话?”

    我低下头。

    他鼓励我:“你一定要写,不管如何,你一定得写下去,我已经将你下一本书卖出去了。”

    我抬起头,“你不会对风信子的故事有兴趣?”

    他说:“什么,风信子?”

    我长长的叹一口气。

    他走了以后,我取出打字机,放在书桌上,又取出白纸。卷一张入打字机,呆呆地看着它一个钟头。

    我写不出,机关枪架在脖子上也写不出。

    以往—夜可以做七八个大纲,与经理人商量每个不同的故事。

    我不信江郎才尽,我已经失去工作的热忱,我只想陪风信子说话终老,不问世事。

    我买了风信子花的球茎,种在小小的蓝白瓷罐里,放在书房中,隔天浇水,日日下午搬出去晒太阳。

    盼妮问:“那是什么,爹?”

    “风信子花。”我说。

    “宋家明最多这个花,”瑞芳说,“遍山遍野的.而且花香醉人,是为了什么他们种那么多的风信子?”

    我说:“如果他们种满水仙,你又会问:干吗种那么多水仙?宋家女主人叫风信子。”

    瑞芳坐下来,“如果我的名字是牡丹,你会不会种满一园子的牡丹?”

    我说:“最近你也不再理会兰花了。”

    瑞芳说:“眯眯把我搞得手忙脚乱,哪里还有功夫种兰花。下个月可以接她出来,疗养院已经帮眯眯找到学校。”

    “嗯。”

    风信子长出碧绿的剑状叶子,春天已经很迟了。

    那是一个黄昏,我觉得很冷,叫盼妮把暖气调高。

    瑞芳说:“最近你心情不大好。”

    我说:“做一个面拖黄鱼给我吃,我就会高兴起来。”

    瑞芳笑,“我们只有冰冻鱼柳,给你炸一炸如何?”

    我叹口气,“简直于事无补嘛,我们得搬回香港去,我保证鲍老头不单在吃黄鱼,一定还有酒酿丸子做甜品。”

    她们母女呵呵的笑,到厨房去为我做菜。

    门铃响了一下。

    我没留意。

    隔很久,门铃再响一下。

    我自安乐椅中起来,咕哝着,把衣襟拉一拉,走过去开门。

    门外是一位穿黑的女郎。

    黑色小帽上围着网,走廊的光线又不是那么好,我只看到她尖尖的下巴。

    “找谁?”我以为是瑞芳的朋友。

    “季先生——”她迟疑的说。

    “我是,找谁?”我礼貌的再问一次。

    她抬起头来,那弧形的嘴唇有点熟悉。

    我疑惑了。

    她低声说:“我是宋榭珊。”

    我倒退一步,结结巴巴的说:“你——快进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保罗呢?路加?”

    她缓步走来,我关上门。

    “你坐下,我替你倒杯热茶。”我为她脱大衣。

    她除了帽子,露出雪白的脸,眼神却是平静的,她说:

    “季先生,我是私逃出来的——”

    “什么?”

    “他们不知道我走了。”她说。

    我一时没会过意来,只懂得呆呆地看着她。

    “我不能够再回去,”她说,“一时只能到你这里来打扰。”

    她一件随身行李都没有带。

    “如果他们问起,请你代为隐瞒一下。”

    “你出来多少天了?”我一时想到许多困难,收留她不如收留一般的女客。

    就在这时候,瑞芳自厨房出来,她看了客人,间:“是哪一位?”

    我说:“瑞芳,是宋榭珊。”

    瑞芳吓一跳,疑惑的看我一眼,随即迎上去,“欢迎欢迎,就快开饭了,你一定要留下来与我们吃饭,不过这里地方浅窄,你不要介意。”

    我说:“瑞芳,我们的客人可能要在这裹住几天。”

    瑞芳连忙说:“我马上去收拾客房,少堂,你招呼宋太大。”

    盼妮捧出热茶,她说:“宋太太,你喝茶,我们马上开饭了。”

    榭珊道谢,她说:“真羡慕你们的家。”语气是由衷的。

    我一直渴望见到她,能够再听她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看她穿洋装,她脖子上戴串滚圆的珠子,映出柔和的光,双颊上仍然带着那抹奇异的血色。

    她竟会在我们家中出现:

    她说:“我不会打扰很久……”

    我阻止她,“请不要说这种话,我们很乐意接待你。”

    盼妮很快的把饭菜都端出来摆好,我闻到香喷喷的炸鱼。

    盼妮说:“宋太太,请过来。”

    瑞芳也出来了,“请,不要客气。”

    大家坐下的时候,盼妮忽然说:“我从没见过宋太太用饭,宋太太给我的感觉,仿佛不需要吃饭似的。”

    榭珊一怔,然后笑一笑。

    我连忙说:“盼妮,不得没规矩。”

    盼妮夹菜给榭珊,“宋太太,多吃点,家常小菜,不成敬意。”

    真多亏了这个女儿,她的天真热诚缓和了气氛。

    榭珊吃得极多,她仿佛很饿,添了两次饭。

    瑞芳问:“菜还合口味吗?”

    她答:“太好吃了。”

    是盼妮先笑的,我们两夫妻也放心的微笑。

    饭后我们把榭珊安置在客房中,瑞芳对我说:

    “仿佛民居里来了一位皇后娘娘,手足无措,又不敢多问她话。”

    我安慰她说:“你表现得很好。”

    “盼妮才大方可爱呢,”她说,“她真长大了。”

    “嗯。”我说。

    那一夜我与瑞芳都辗转反侧。

    一会儿我说:“宋家明的手下耳聪目明,此刻—定知道榭珊在我们这里。”

    瑞芳说:“没想到那么样的神仙眷属也会吵架。”

    我说:“我想问问她,如果真不打算回宋家,得找个房子住。”

    瑞芳说:“真有你的,这种话怎么问得出?”

    天朦胧亮,我总算合上双眼。

    “七点半的时候,钟点女工来上工,一路砰砰嘭嘭摔门,埋怨,我睁开眼睛,看看身边,瑞芳已经起床。

    我连忙起床梳洗穿衣,盼妮端上早餐给我。

    我边吃边翻阅报纸,“你们都是晨早鸟。”

    “我们早?”盼妮转身子过来,“宋太太才早呢。”

    我差点摔了杯子,我忘记她在这里!

    做过太多的梦看见她出现,等她真的来了,反而像做梦。

    我问:“她睡得好吗?”

    “很好。”盼妮说,“刚才她在厨房帮我煎蛋,她问我:‘你为什么瞪着我看?’我情不自禁的说:‘宋太太,因为我从没见过像你那么美丽的面孔。”盼妮耸耸肩。

    “真没礼貌。”我说。

    “我是真心这么想。”

    “她现在在哪儿?”我问。

    “爹,你真怪,你怎么不出去看看?我要上学了。”她转身出房。

    我闪闪缩缩的走到书房,榭珊正坐在那里与瑞芳说话。

    我咳嗽一声。

    瑞芳连忙站起来:“少堂,你过来,宋太大有事跟我们商量。”

    我坐下。

    榭珊穿着一条袋袋牛仔裤与宽身毛衣,明明是盼妮的衣服!头发仍然盘在脑后,却有说不出的调和,榭珊永远是美女,不管做什么打扮,她本身就是一幅图画。

    她的手叠放在膝上,她平静的说:“我决定不回去了。”

    瑞芳不出声。

    “我考虑很久,觉得无法与宋家的人共处。所以走了出来,我知道在你们家久住会引起不便,季先生、你可否代我找一所房子?”她问。

    “你—个人——”我犹疑。

    “我会照顾自己,”她很坚决,“我可以学。”

    瑞芳说:“少堂,我认为宋太太,应在我们这裹住。”

    “不。长期要你们照顾是不可能的。”她婉拒。

    “好的.我替你找房子。”我答应。

    “少堂,”瑞芳不以为然,“你这是什么话呢?谁家夫妻不闹点意见,你怎么怂恿宋太太搬出去住?外头人杂,怕会引起宋医生误会。在我们家暂住几天,误会冰释,待宋医生接她回去,这才是道理。”

    榭珊说:“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我……我是不会回去的了。”

    瑞芳拉起她的手,赔笑说:“唉,气头上,谁都会这么说,你在我们这里,爱住多久便多久,当自己家一样,好不好?”

    榭珊被感动了,她低下头。

    盼妮拿着一整套的摄影器材进来,她说:“我要替宋太太拍照,今天阳光好。”

    我问:“你不是要上课吗?”

    盼妮装个鬼脸,眨眨眼。她迅速整理好那架哈苏相机,对准榭珊便要按快门。

    我说:“盼妮,你有没有征求过宋太太的同意?”

    榭珊说:“没关系,我很乐意做模特儿。”

    瑞芳含笑说:“那我与少堂回避一下。”

    她把我拉出去,埋怨我。

    我说:“我知道榭珊真的不会回客西马尼院了,替她找到房子,免得宋家的人以为我们包庇她。”

    “少堂——”

    “顺得哥情失嫂意,”我说,“你别管这么多,我这就出去替她找地方。”

    “我与你同去,我知道女人的心事。”瑞芳说。

    我们找到一层有家俱的新公寓,地段适中。瑞芳喜欢那一屋子的波斯地毯。租金自然是贵的,一年合同。推开长窗,可以看到赫德逊河的风景。

    “与谢珊的老家是不能比的,”瑞芳说,“他们宋家的屋子令我想起凡尔赛宫,尤其是‘镜廊’——你记得吗?”

    风吹打着瑞芳的头发,我心中想的是另外一些事,榭珊现在孤立了,我是她惟一的朋友,我接近她的机会比谁都多。

    当天下午,我们帮榭珊“搬家”,她什么都没有带,连换身衣服都没有。

    我小心翼翼捧出那盘风信子,放到她手里,作为礼物。

    榭珊说:“谢谢你们,我太喜欢了。”

    瑞芳说:“可是宋家种满了风信子。”

    榭珊厌恶地说:“宋家干什么都要违反自然,天底下哪有杏仁香的风信子。”

    瑞芳看我一眼,不出声。

    榭珊说:“我已经受够了,从今天开始,我要做—个正常普通的人。”

    她看过新的公寓,很满意。

    瑞芳还替她约好了两个佣人,第二天上工。

    瑞芳怕她寂寞。她却说:“我已经习惯成日不开一次口。”

    瑞芳笑说:“有什么事,只需唤我一声,我是天底下一大闲人,平日也这么耗着。”

    榭珊说:“你们对我真好。”她似乎略略有点不安.很忸怩地,“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你的衣服是哪儿买的?”

    “啊,我叫他们送来给你挑,不过是嘉纹奇连。”瑞芳问,“合你的趣味吗?”

    “你穿得很好看,我特别喜欢那件深紫色垫肩膀的裙子,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件。”榭珊说。

    我微笑,她现在与—般妇女没有异样,絮絮的说起时装的式样来。

    瑞芳观察入微,她事后说:“榭珊的心情并不太坏。”

    凡事决定以后,困难已经克服,榭珊现在只需躲避宋家的追踪。

    宋约翰追到我们家的时候铁青着脸。

    我说:“她来过,住了一夜,然后走了。”

    宋约翰问:“她搬到哪儿去?她并没有朋友,她不见得懂得找房子住。”

    “积克,”我说,“假如你是我,你说还是不说?她是我朋友,宋医生也是我朋友。”

    瑞芳陪笑说:“是呀,将来他们两夫妻和好如初,榭珊仍然一辈子记得我们出卖过她。”

    宋约翰转向我,“少堂,如果我是你,我应当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我会说出来。”

    我说:“我替榭珊找的房子就在附近。”我把地址念一次。

    “谢谢你。”他站起来。

    “积克,她不见得只有我一个朋友。”

    宋约翰转过头来,“她身上还带着宋家一部分珠宝,我们会找得到她,没有人能够匿藏她。”

    他走了。

    瑞芳问:“他找到榭珊会怎么样?”

    “他不过是榭珊的管家,不敢怎么样。”我说。

    瑞芳问:“那些珠宝,是不是拿到铁芬尼重镶的一批?”

    “大概是。”

    瑞芳说:“我开始觉得事情不是夫妻吵闹那么简单了。”

    我看瑞芳一眼。

    隔一天我独自出门,溜达很久,肯定没有跟梢的人,才到榭珊住的大厦。

    原来为她租的是十二楼,电梯停在十一楼,我按铃。

    女佣人来开门,榭珊迎出来。

    她说:“他们到过十二楼。”

    我点点头。

    “我还能躲多久?”她问。

    我说:“他们迟早会找到你的。”

    “我必须将一部分珠宝出售。”她说,“我要用钱。”

    “要拆开来卖。”我说。

    “你有办法吗?”

    “没有,我经理人或者懂得窍门。”

    “越少人知道越好。”她说。

    我迟疑一会儿,“你取普通的一点给我看看。”

    她转人房中,出来的时候手中一堆宝石,在灯光中闪闪生光,我只看一眼,就知道难以脱手。

    我拿出其中一串钻石,拧坏了扣子,我说:

    “隔几天我再来。”随手放入口袋。

    榭珊说:“你为我一再冒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为你,为你是值得的。我心中说。

    “你好好照顾自己。”我说。

    她站在偏厅的门边,光线在她背后透过,为她的头发镶上一道金沿,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许多。

    “我想去剪头发,”她说,“又不知道地方”

    “我陪你去。”我说。

    “我从没上过理发店,”她说:“你不会相信吧?我真想在繁忙的街道上走—走,试一试人挤人的滋味,在小饭店吃一顿饭,还有跳舞、看电影。”

    “我陪你去。”我说。

    她点点头:“我等你消息。”

    我把那串钻石拿到珠宝店去修理,同时装作不经意地问一问价钱。

    店员说:“约二十万元。”

    我付榭珊二十万元,当夜把项链当礼物送给瑞芳。

    瑞芳抬抬眉毛,“你疯了,我若要戴这种东西,大不了向母亲去借,真是!”

    我赌气,“那么还给我,让我藏在保险箱中,隔十年拿出来卖,起码赚一倍。”

    “财到光棍手,我才不还,”她满意地笑,“你怎么兴致那么好,嗯?给我买礼物。”

    我低头出一会儿神,“我也不知道。”

    “嘿,你是良心发现?”她笑,“抑或庆祝盼眯回家?”

    我一怔,“她可以回家了?”

    “瞧你这做父亲的,当然,疗养院已批准她回家。”

    我说:“那太好了。”连自己都奇怪,怎么气语中没有太多的欢欣。

    盼眯回来的时候穿一件浅蓝色的短大衣,白色长统袜,白色小手套,短头发梳成大人样子,戴着顶毡帽。

    她—双圆眼睛炯炯有神,不似孩童,她规规矩矩的叫我:“爹爹。”我只觉得她非常陌生。

    我很惭愧,为榭珊忙得透气时间都没有,忽略了孩子,我蹲下来,“眯眯——”

    “爹爹,”她很不乐意的说,“你与我说话,不必蹲下来,我听得到你说什么。”

    我十分惊讶,看向瑞芳,瑞芳耸耸肩。

    我咳嗽一声,“你要不要看看你的房间?”

    她皱上眉头,推开房门,四周围打量。

    盼妮远远站着,叠着双手,置身事外的样子。

    只听见眯眯说:“我要白色的床罩,跟姊妹一样!”

    我很吃惊,盼妮把我拉过一旁说:“她现在是只小怪物。”

    我说:“她起码长大了十五岁!”

    盼妮装个鬼脸,“宋家明是个巫医。”

    我不置信的看着眯眯,“如果不是同一张面孔,我发誓这不是我的小女儿。”

    “让妈妈跟她搞,来,我让你看照片。”她拉我到她的房间。

    床上摆着许多照片,有彩色有黑白。

    榭珊的照片。

    汾妮说:“同学都看过了,都不相信有这样的美人,那是令人做梦的一种美丽。”

    也能令人中魔。

    我说:“我有事要出去。”

    瑞芳进来说:“出去?能不能改期?这是眯眯第一天回家,你理应陪她在家吃饭。”

    我迟疑半晌说:“好。”

    盼妮说:“爹爹一向最疼爱眯眯,怎么今天这样反常?”

    我忽然生气,“每个人都变了,为什么我不能变?”

    瑞芳说:“他发神经,别去睬他。”

    她一眼看到了榭珊的照片,拾起细细端详,脸上带种难以人信的赞叹。

    我说:“我出去买件礼物给眯眯。”

    瑞芳说:“你最近的行动真是怪怪的。”

    我取过外套走到街上去打电话,接听的正是榭珊。

    我问她:“你那边好不好?”

    她的声音很平静,“很好。”

    “他们没找上门来?”我问。

    “暂时还没有。”她说。

    “我明天来看你。”我说。

    “好的。”

    我挂上电话。

    我不应去看她,次数多了,总会被跟踪上,不过我的双腿不听脑袋的话,第二天一早,便叫了一部计程车往她公寓去。

    我到的时候,榭珊正在试新衣。

    她容光焕发,整个人美艳得不能形容,一见我便说:“少堂,我想去剪头发,需要你的意见。”

    我把手插在口袋中,微笑地呆视她,她的脸晶莹光辉、看得多一刻都会晕眩。

    “你在想什么?”她笑问。

    我坐下来,我在想“美人如玉”这句话。

    “我想把头发剪短,我从没有剪过头发,”她絮絮的说,“你瞧——”

    女佣人帮她把头发解下来,我第一次看见她把头发放下。那把乌亮的丝发一直垂到腰间,在阳光下发出七色的闪光。

    我很冲动的说:“不不,千万不要剪掉,太好看了。”

    “但是它太长,”榭珊坐下说,“美容杂志上说,头发要有式样,不应老缚在脖子后面。”

    我说:“那种杂志只有庸脂俗粉才相信,你不必理会。”

    她又笑,“少堂你真会捧人。”

    我说:“我是真心的。”随即面孔便红了。

    她并没有发觉,邀我吃茶,替我放好糖,加进牛奶,递给我。

    她高兴的说:“既然你那么讲,我就不去理发店了——”她迟疑一下,“男人是不是都喜欢长头发?”

    我一颤,抬起头。

    她已经离开了宋家明,问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她还认识什么男人?除我之外,并无他人,我的心剧跳起来。

    她说下去,“我很怕他们会找到我,目前最安全的地方是他们已经搜过的地方,我明天搬回楼上住。”

    我点点头。

    她忽然悲哀起来,“少堂,我想起—句老话:天下虽大,无容身之处。”

    “你暂时先别怕,”我安慰她,“我会尽力帮助你。”

    她低头不语。

    “来,”我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去吃顿饭。”

    我与她自前门走出去,如果有人守着这幢大厦,前后门都一样避不开。

    榭珊说:“我没有发觉追踪的人,一张生面孔都没有,令我更加惶恐——我们不说这个,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我可以看到她眼中的恐惧、惭愧没有保护她的能力。

    我带她到意大利小馆子吃比萨。

    榭珊的姿容吸引了邻座的客人,让她出来亮相是非常不智的事,但我不禁为她骄傲,呵,男人的虚荣心,我愿意一辈子呵护她。

    离开餐馆,我与她在街上散步,她对我说,她从来没试过独自在街上逛,宋家的四兄弟一向是她的保镖。

    我忽然说:“那时候,你是一个王妃。”

    她闭紧嘴唇,不想再说宋家的事。

    她很兴奋,频频告诉我,外边的世界比她想象中的更自由更活泼,她想她会适应。

    我凝视她,我问:“你是真的不回去了?”

    她答得很快,“死都不回去。”

    我放心了。

    回到家,瑞芳来开的门,她面有愠色,一见我便把我拉在一旁。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撒哪一个谎。

    她说:“我全知道了,宋约翰在里头等你!”

    我的心一跳。

    “你以为你逃得过他们那种人的眼睛?你白白惹事。人家夫妻不和,只有劝人家和好,你却帮人家的老婆东藏西躲,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心沉下去。他们果然又一早知道了。

    “现在人家来要人,你这个台塌得可真到家。”她愤怒地埋怨。

    我已许久没有看到瑞芳发脾气了。

    我呆着一张脸看牢她。

    客厅里传来宋约翰的一声咳嗽——“少堂,你回来了?”

    “是。”我横着心走出去。

    “少堂,我是来要人的。”他开门见山说。

    “她不会跟你们回去。”我说。

    “要她亲口对我说,我才回去回复。”他答。

    “积克,”我说,“你们为何不放过她?”

    他说:“少堂,这是我们的家事。”

    “可是她——”我忍住了。

    宋约翰注视我良久,忽然怪异的笑,“少堂,你以为——你以为她出走是为你?”

    我愤怒,涨红了脸,大声地答辩:“我是她惟一的朋友!”

    宋约翰叹口气,“少堂,你带我到她那里去,我不想直接去敲门,她到底还是我们家少奶奶。”

    我转头,瑞芳站在门口,瞪着我。

    宋约翰很尴尬,转过了头。

    瑞芳冷静的说:“把地址告诉他,少堂,我们不管别人的家事,为朋友出力,担关系,都是可以的,但我们没有私心。”

    宋约翰看着我,等我的答复。

    我说:“瑞芳,原谅我,我——”我吞一口涎沫,眼睛看着别处,“我答应榭珊帮她忙。”

    “你真被人家说中了?”瑞芳颤抖地问我。

    “她为着我离家出走。”我说。

    宋约翰冷笑一声。

    我说下去,“她第一个想到要投靠的人便是我,瑞芳,我回来才跟你解释。”

    瑞芳面色灰败的说:“你走吧。”

    我与宋约翰匆匆出门,门外那辆熟悉的黑色丹姆拉等我们。

    在车子里宋约翰一语不发,他庄严,木无表情,我却感到度日如年。

    他双手一直插在黑色的晴雨褛里,我老觉得他握着一把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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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在电梯中,我忍不住说:“你不敢为难她,她是宋家明的妻子,你一半主人。”

    他—声不响。

    到了公寓门口,我按铃,外籍女佣人来应门,见是我,很礼貌的说:“太太有要事,她半小时前离开的。”

    听了这话,我既安慰又担心。

    我们在公寓里转一个圈子,确是人去楼空。

    宋约翰说:“还有楼上那一层。”他深意地看我—眼。

    楼上也没有人,榭珊显然已经撤走了。

    他问我:“她在什么地方?”

    我答:“积克,如果你一直认为她不可能为我出走。这个问题何必问我?”

    “少堂。”他说,“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为地的安全起见.你一定要告诉我们,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与她在这里分手,只是一小时之前的事。”

    他注视我很久,然后说:“我相信你。”

    他急急的走了。

    我很焦急,不知道榭珊躲在哪里,我想她必定要与我联络的。

    回到家中,瑞芳并不打算放过我。

    她静静坐在客厅的大沙发里等我,灯光很暗,—副**供的情调。

    我疲倦的坐下来,用手托住头。

    瑞芳忽然笑出声来,苦涩得很。

    “笑什么?”我问。

    她说:“我一向以为我们是最理想的一对,没想到今晚也得上演这—幕。”

    “瑞芳,你是威尔斯理的高材生,你不会跟我大吵大闹,我今天很累。”

    “你看,女子无才便是德,念过几年大学.便有知识的负担,连吵都不能吵。”

    “别那么讲,”我说,“我也很痛苦。”

    “你的痛苦是怀疑宋榭珊这个梦的可靠性,与我们没有关系,你不再爱我们了。”瑞芳的声音充满了创伤。

    我不出声。

    “少堂,你一直都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怎么会变得这样厉害?为了一个不可能达到的梦……少堂,你真的想清楚了?”

    “瑞芳,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是一个傻子,我不懂得掩饰,”我忽然呜咽起来,“我无法压抑自己的感情,我已经爱上了她。”

    瑞芳看着她自己的双手,“我明白,少堂,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当你再回头的时候,我不会在这里等你。”

    “瑞芳!”我扑过去。

    她拥抱着我,我们两人痛哭失声。

    盼妮靠在门边,默默地陪我们流泪。

    第二天一早,盼妮替我端早餐进房,她说:“妈妈走了。”

    我问:“走到什么地方去?”

    “去跟公公。”她坐在我床沿。

    我并不想吃东西,昨夜没有睡好,一闭上眼便看见榭珊,她穿黑色的衣服,混身珠翠,站在家门口等我。我越向前去唤她,她流下泪来,眼泪瞬间化为鲜血。

    “爹爹!”

    “嘎?”我怔醒。

    “妈妈走了,你不去追她回来?”盼妮十分焦急。

    “我——”我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盼眯这时候奔进我房间来,她尖叫着:“我不要上学,我不要上学!”

    保姆扯着她,她却踢打保姆。

    我问她,“为什么不上学?好孩子都得上学。”

    她凶霸霸的叫:“做好孩子有什么益处?我不上学——他们都不喜欢我,欺侮我,因为我功课不好,老师不让我在课室说话,责罚我,我憎恨他们。”

    我颤惊。

    “我要妈妈!”她大哭起来,“我不快乐,我要妈妈,我不上学,他们用石子扔我,他们欺侮我。”

    盼妮挥手叫保姆把她抱开。

    我抱着头悔恨交集。

    盼妮说:“爹爹,你怎么了?”

    我叹一口气,“自从宋医生把眯眯治好之后,我没有见过她的笑脸,她从前是个最温驯最可爱的孩子。”

    盼妮说:“把妈妈找回来,好不好?”

    我说:“你不会明白,即使把她找回来,我们也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夫妻,我们不再相爱——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说:许多夫妻还不是这么过了一辈子,但我与你母亲忠于自己,我们——”我的声音低下去。

    盼妮说:“但是宋榭珊——爹,我能明白男人抛妻离子去追求有血有肉的女人、但是宋榭珊——”她恳切的看着我。

    我的心一寒,他们都不相信榭珊会为我离开宋家明,为什么?难道我不值得?他们太小觑了我。

    盼妮说:“爹爹,你跟宋榭珊在一起,真的会有幸福?”

    “别说下去了——”

    “你想想,”她含泪说,“你其实并不认识她,你连她本人姓什么都不知道——”

    电话铃响,我取起听筒。

    “我是榭珊。”那边说。

    “你在哪里?”我急问。

    她说了一个住址。“只有十分必要的时候才通消息。”

    我一怔:“你在——”

    她挂上电话。

    我放下了心。

    我转头看着盼妮,缓缓说:“对不起你们.我无法继续履行做父亲的责任。”

    盼妮低下头,她说:“宋家的人……爹,你曾经告诉过我,我跟着马可不会有幸福,因为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但是在我心底下,我仍然爱着马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现在你对宋榭珊,也是—样吧?”

    “是。”我茫然说,“宋家的人改变了我们的一生。”

    瑞芳到达娘家的第二天,鲍老先生的电话便接到我书房。他的声音是陌生的、冷静的。

    他问:“你娶了我女儿十八年,忽然觉得她配不上你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带着两个女儿到香港来,瑞芳要与你离

    婚。我要听听你那面之辞。”

    我问:“瑞芳说过什么?”

    “她没说什么,你尽快来,见了面才说。”老先生很不耐烦的挂上电话。

    依照平时,我必然马上赶了过去,我对岳父有一定的尊敬。但是现在,现在我已把榭珊放在第一位。

    盼妮先收拾行李,她说:“我们两姊妹决定到外公处看妈妈,爹,要不你一个人留在纽约。”

    眯眯抬起头,盯住我,眼光十分怨毒,完全不似一个孩子,我心悸。

    她对我说:“爹爹,你与我们去找妈妈。”

    我软弱的说:“给我一点时间收拾。”

    盼妮问说:“刚才打电话来的是宋榭珊?”

    我点点头,鼻子忽然酸起来,为了她,我心甘情愿赴汤蹈火,但对她,我毫无要求,只求要时常知道她的消息,于愿已足。

    “她在哪里?”盼妮问。

    “不要问太多。”我恳求她,“盼妮,不要问太多。”

    “他们说男人最易受骗,爹,她一个人是如何离开纽约的,你有没有想过?她连超级市场都没去过,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办妥一切手续?”

    “我稍后有机会,自然会问她。”我说。

    “你真的那么相信她?”盼妮问。

    “我相信一切人。”我说。

    盼妮叹口气,无可奈何的说:“爹爹,你真的在恋爱。”

    我带着两个女儿回香港,岳父派车子来接我们。

    我相信瑞芳不会在他面前说坏话,但见到岳父,总是做贼心虚,有几分不自然。

    瑞芳不肯见我,这个倔强的小女人,被我伤透了心,再也不肯转弯。

    鲍老先生说:“你们有什么理由要离婚?你们十多年来是公认的神仙眷属。”

    我低下头。

    “出去玩,玩出毛病来了?”他藐着我,“痛脚抓在她手中,小事闹大了,是不是?”

    “不是,绝对不是。”我分辩。

    “男人都是这样的,”他笑,“我不怪你,可是闹到要离婚,你就不够精明了。”

    我不欲作答,我与鲍船王的想法大大不同,他当然不必离婚,他不离婚也可以畅所欲为,因为他是老式中国男人,他自觉有权那么做,他的良心不会困惑他。

    而我,我对感情始终还有一份真挚,就是瑞芳不提出离婚,我也决不能一个人踏两只船。

    他不服气,“那个女人长得如何?你总有照片?我倒又不相信了,你竟会为她抛弃二十年来建立的完美家庭。”

    我打开皮夹子,把照片递过去。

    “照片是盼妮拍的。”我说。

    老头子轻蔑地扬起照片,眼光才投在上面,马上怔住了,隔良久他才放下照片,背着我开始踱步。

    “为了她的美貌?”他问。

    “不,她同时还是一个最温柔最体贴的女人。”我说。

    “她爱你?”老头子也不置信。

    “她没有如此说。”我看着自己双手。

    “—句应允也无,你就为她抛妻离子。”

    “是。”

    “她有那样的魅力?”

    我不出声。

    鲍老先生叹口气,“如果照片真是她,那也不怪你、但你到底是有家室的人——”

    我低下头。

    “你再考虑考虑,想想你与瑞芳在一起的好日子,”他说,“到底二十年了,少堂。”

    我转过身子,看着长窗外的景色。

    “听说这个女子是有夫之妇。”老先生说,“夫家与一个逃亡政客有密切关系,这个政客在统治了他的国家十五年后逃亡,听说他囊括的财产,光是现金,就有二十亿美金!”

    我摇摇头,“我并不在乎这些。”

    老先生说,“她是一个逃妾,他们如何丢得起这个面子?换句话说,他们会不择一切手段把她抓回去,同时会惩戒你,你千万要当心。”

    “我知道。”

    老先生苦笑,“少堂,我再说也没用,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你已经为这个女人着了魔。”

    瑞芳忽然在书房门口出现,她麻木地说:“我们已经决定离婚,不用多说了。”

    “瑞芳——”她父亲一顿足,“你们自己说吧。”他转身出房。

    瑞芳仰起头,若无其事的说:“这次你为我到香港来,我很感激,我们之间已经无可挽救,我为你找到新生活而高兴,我会尽快与你办离婚手续。”

    “你——”我说不下去。

    “我很快会习惯独身生活。我已与盼妮谈过,她会与你住到成年,至于咪咪,她跟我。”

    “你不准备掴打我?”我绝望地问,“不向我拿赡养费?甚至不摔烂一只花瓶?”

    “不,”她说,“你可以自由的走。”

    “你——”

    “别忘了我是鲍船王的女儿,又是威尔斯理的高材生。”瑞芳秀丽的脸上露出坚决的神色。

    我呆呆的站着,眼泪不由自主的流焉。

    瑞芳反而笑了,她温和的说:“嗳,少堂,这像什么话呢?如果有人要哭的话,哭的人似乎应该是我,不是你。”

    我听了这话眼泪流得更急,哽咽的说:“你记得我们第一次到这间书房来?盼妮只得一岁——”

    “啊,是,”瑞芳附和地说,“那时《长江与我》还没动笔——”

    我叫起来,“我恨你!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弃妇般吵闹?你为什么掩饰控制得这么好?我恨你!”我一手扫过去,打跌了一只古董架子。

    架子摔在地上,玉石与瓷器碎了一地,瑞芳默默的蹲下,拣起碎片,一块块重新排列好。

    我说:“说你恨我。”

    “不,”她平静的说,“我永远不说。”

    我说:“你是一个最残忍的人!”

    她叹口气,头也不回的离开书房。

    当夜鲍老头邀我多住几天,他说:“少堂,我很少求人,我到底是你孩子的外公,你多考虑几天。”

    我答应下来。

    鲍家十七间房间的住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瑞芳轻而易举可以避开我。

    我天天往街上逛,盼妮带着眯眯陪我。

    一个和暖的星期日下午,我建议到上环去,想看香料店与寿衣店,我说。

    在那一区,西方人尚可以找到他们心目中的东方,盼妮笑着数:那里的老年人特别龙钟,孩子们穿得异样的臃肿,街道非常的脏,文武庙、古玩店、长生店都在一条街上,棺木就摆在米店隔壁,楼下的住户尚用木栅门,厅内漆黑,偶然飘出花布的帘子,也像一个梦,不合时代节拍。

    然而宋榭珊,又不是这样的梦,我叹一口气,心中念她的名字。

    我与两个女儿沿石级而上,走到庙前一块空地,忽然看到白鸽飞起,一只跟着一只,接着有儿童的欢笑与掌声。

    盼妮说:“这是一处公众游乐场。”

    我点点头,广场有槛褛的滑梯与秋千架子,不过孩子们都聚在东边一个小角落。

    盼眯拉着我要去看热闹,我说:“别过去、我们吃冰激淋。”

    “我要看魔术,我要看。”眯眯固执得很。

    我皱着眉头,“那是江湖卖假药的,一会儿警察就来赶了,有什么好看?”

    盼妮笑,“爹爹,我们就陪她看一会儿、否则她闹将起来,谁能控制她?”

    我无可奈何,只好陪她们过去。

    只见一群乡气的孩子围着个穿唐装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手法磊落,扬手转身间,有意无意、变出无数白鸽,他身前放着—只简单的木架子,上面已停着三四十只鸽子,可是他还不停的变,甚至搔一下头的刹那间都变出一只鸽子。

    —班孩子津津有味的看,咧大了嘴,被他迷惑住。

    盼妮啧啧称奇:“他简直伟大呢!”

    我也留上了神,但是那老式中年人五官平常,灰秃秃的一身衣服,像他那样的男人在上环这一区起码有三万名,毫不起眼。

    但他那手魔术却挥洒自如,我忍不住随着孩子们鼓掌、一边下结论:“没什么稀奇,这手魔术我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刚说完这句话,我听到身边传来清晰的一声冷笑。

    我诧异地转头,站在我不远之处是一个老头子,白发白须,一袭长袍虽然十分旧,却很干净,他身段也还硬朗,如果不是正以十分轻蔑的眼光看着我,倒像刚自一幅山水图中走出来的人物。

    我并不觉得我刚才说的话有什么好笑,加上心情不好。看了他一眼之后,也不加理会。

    盼眯看得不住蹬足,兴奋得莫名。

    盼妮轻轻推一推我,“她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我说:“这还不容易,每星期带她去看一次变白鸽好了。”

    我才讲完,身边又来一声冷笑。

    我不耐烦的转头过去,问那老头,“请问阁下为什么笑?是否我说了一些非常可笑的话?”

    老头瞪着我:“不错,你的话的确非常可笑。”

    “为什么?”

    他冷冷的说:“这一手‘万境归空’。我练了五十年,尚未到这位先生这样的地步,而你一连讲了好几次,硬是说在别处见过这套魔术,岂不是可笑。”

    我问:“万境归空?”

    他冷笑,“正是。”

    我转头看那个中年人,他已表演完毕、身前木架上足足停了近百只白鸽,他取起架子顺挥手出去,一转身,所有的鸽子在那一刹那全部失去踪迹。

    老头又得意又羡慕,说:“看见没有?万境归空。”

    观众发出赞叹的声音,中年人一鞠躬,盼眯在这时候冲上去,那中年人看见她一怔,低下头与她说话。

    我对盼妮说:“去把妹妹叫回来,我们走了。”

    盼妮跟我说:“这手魔术变得真是出神入化!”

    我再转头,那个老头已经走开了,我心中十分纳罕。

    盼妮拉着眯眯回来,这时连那变魔术的中年人也已经不见,我连忙拉住一个孩子。

    我问:“刚才那个人,常在这里变戏法?”

    孩子点点头。

    “你看过多少次?”我问。

    “三次,”孩子说,“每次都是星期日。”

    “三次都是变白鸽?”我又问。

    他又点点头。

    我问盼眯,“刚才他对你说什么?”

    他问我喜不喜欢看他表演。”

    “他有没有叫你名字?”

    “没有。”盼眯说。

    盼妮笑说:“爹,真是的,一个江湖卖艺的,怎么会知道眯眯的名字。”

    我说:“我们回家吧。”我有点恍惚。

    “爹,你不舒服?”

    “没有,”我说,“只是有点疲倦。”

    眯眯说:“我要吃冰淇淋,爹爹,你说过带我吃冰淇淋的。”

    “爹爹累了,姊姊带你去。”盼妮哄她。

    “一齐回家吧。”我说。

    “不!”眯眯又发脾气,“我一定要吃!”

    盼妮说:“你跟我去,爹,我们分两路走。”

    我点点头说:“好,回头见。”

    我并没有乘车,一路走回鲍家,心中打着结。

    到家天已暗下来,他们还没有开饭,我独自坐入客厅中回忆。

    为什么那套魔术如此眼熟?

    脚步声响,瑞芳走过来,她开亮了灯,看见我坐在沙发上,吓一跳,随即转身走,我也没叫住她,她却回头问我:“两个女儿呢?”

    我答:“吃冰淇淋去了。”

    “吃饭的时候,吃什么冰淇淋?”瑞芳说。

    我看看手表,八点正。

    到香港已有数天,榭珊一直没有与我联络,我整个人犹如浸在一锅沸汤里,六神无主,只有见到瑞芳,才会安定一点。

    多年来与瑞芳有难同当,心底下我也不知道这种倚赖算不算爱。

    “应该回来了。”我说。

    “司机有没有跟着?”瑞芳问。

    “没有。”我说,“你怎么了?忽然紧张起来。”

    “我一整天心惊肉跳的。”她坐下来,用手撑着头。

    “不会有事。”我安慰她。

    电话铃在静寂中猛地响起来,我整个人—跳。

    瑞芳在娘家一派大小姐脾气,不接电话,她咕哝道:“作死,电话铃不会拨得小声点!”

    佣人在分机接听了,匆匆走出来,“三小姐,找你。”

    “找我?”瑞芳问。

    “是。”女佣人把话筒递给她,“说找季太太。”

    瑞芳很犹疑,“会是谁呢,没有人知道我回来。”

    我隐隐觉得不妥。

    瑞芳问:“哪一位?是,我是季太大。宋——宋路加?”

    我连忙抢过听筒:“宋路加?”

    那边是宋路加冷酷的声音,“是,季先生。”

    “你有什么事?”我恐惧的问。

    “你两位千金在我手上。”

    “你——,”我整个人像坠人冰窖里,“你——”

    “你知道我的为人,”宋路加说,“我最爽快不过。老二要慢慢的盯牢你,找出我们少奶奶,我觉得时间宝贵,干脆来这一招,季先生,你太不识相了!”

    “你要怎么样?”我说,“我确实不知道宋榭珊的下落!”

    “是吗?”他沉默一会儿,然后说下去:“我给你三个钟头,到时你再不知道,我即使把两位季小姐还给你,只怕那时候,她们身上已经少了最重要的东西——生命。”

    “不.不——”瑞芳在分机里嚷,“不,宋先主。请你放过我女儿,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电话已经挂断了。

    瑞芳奔过来,她嘶叫!“少堂,你一定要救我们的女儿,”她拉着我袖子,“你不会这么忍心吧?你一定要告诉宋路加——”她哭着,整个人伏在我脚下。

    我扶着她,“瑞芳,我实在不知道宋榭珊在什么地方。”

    “你是知道的!”她尖叫起来,“你这个歹毒的人,你连亲生女儿都不顾了!”

    佣人们出来看热闹,我把瑞芳往睡房里拉.

    瑞芳披头散发的抓紧我的手臂,指甲都掐在我肉里,我根本不觉得痛。

    “瑞芳,你一定要相信我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榭珊在那里,你先静一静,我们或者可以找宋家明理论。”

    瑞芳静下来,“宋家明,是,我一定要找宋家明。”

    她拨通了电话,来接听的却是一家陌生的人。

    “你要女儿还是要她?”瑞芳绝望的问。“他们不会伤害榭珊,到底是一家人,但是你的两个女儿——”

    电话铃响起来,瑞芳扑过去接听。

    “谁?找谁?”瑞芳问。

    我在分机里听。

    “爹爹,”是盼妮的声音,“爹爹,那个变魔术的人,他不知道眯眯的名字,但他叫眯眯‘小面孔’,快救我们出来——”电话截断了。

    瑞芳放下电话,“小面孔,谁叫眯眯小面孔?”她瞪大眼睛看牢我。

    我像在梦魇中:“宋马可。”我吐出三个字。

    瑞芳惊问:“宋马可是死人,宋马可不是早就死了吗?”

    我觉得我在那一刹那也死了。

    瑞芳问我:“少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与我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宋马可在香港,他没有死。”

    “是不是他拐了盼妮?”瑞芳急问。

    “不是。”我说,“绑票是宋路加的主意。”

    瑞芳说:“我分不清楚谁跟谁,少堂,你务必要把我们的女儿寻回来。”

    “我真的不知道宋榭珊的地址。”我说。

    “少堂,他们恨你插手这件事,你明白吗?凭他们的力量,迟早找得到榭珊,但他们非要惩戒你不可。少堂、既然他们要你屈服,你就服输吧。”

    “瑞芳,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

    “等孩子们安全抵家,我们又可以快快活活的在一起,把这一切当作个噩梦,我们可以从头开始。少堂。你救她们。”她靠着我饮泣。

    我用手臂围着她。

    “你是怎么牵涉在这件事里的?”她问我。

    “我——以为她爱我。”我悲哀的说。

    就是那么简单,原本我可以立刻跟瑞芳离开客西马尼院,永远不再与他们发生关系,但我爱上了她,又以为她也爱上了我。

    “她爱你吗?”瑞芳问。

    “不,她爱的是另外一个人。”我答。

    瑞芳说:“我们只有三个钟头。”

    ‘我出去找他们。”我站起来。

    “你去找谁?”

    “女儿。”我说。

    “我跟你去。”瑞芳说。

    “不用,你在家里等我。”我说,“我很快回来。”

    我披上大衣出门,叫了一部车子。

    我在香港最旺的地区下车,在霓虹灯牌下转入肮脏的横街,数着门牌。

    巷子有污水沟,沟中积着垃圾,死老鼠横在垃圾上,孩子们居然有兴趣在这种地方追逐嬉戏。

    一个艳妆少女暖昧地向我笑:“先生——”

    我躲开她,寻到我要找的门牌,走楼梯上去。

    就凭宋家明与他那几个手下,就能改变这—切?抑或宋家明根本不想改变什么,只想实现他们自己的权欲狂?

    那少女跟着我上楼,伸手推开一所公离的玻璃门,向我飞一个媚眼。

    她的世界与榭珊的世界对我都是同样陌生、我悲哀的想,我并不认识榭珊。

    走到六楼,我小心地按铃。

    隔了很久,铁门被打开了。

    “找谁?”一个老妇人间。

    她住在这里恐怕有三五十年了。

    “我姓季。”我说。

    “这里没有姓季的人。”她龙钟地掩上门。

    我大声说:“我姓季!”

    老妇还是关上了门。我站在门外不动。

    隔一会儿老妇又开了门,这次让我进去,指指走廊的房间。

    这是一层中式楼宇,几百呎的地方被木板隔成六七间房间,有些只以布帘遮着,电视机的声音震天价响,混着孩子的哭声。

    我敲敲木板,轻轻叫:“榭珊。”

    一个女人掀开了帘子,“进来。”

    我跟她进“房”,坐下来,铁架床边就是简陋的五斗柜,房内并没有什么家俱。

    我开门见山:“我找榭珊。”

    “你找她干什么?”她问我。

    我打量她,这个女人五官端正,态度祥和,穿—套廉价的洋装。

    “我有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她问。

    “见了她我自然会说的,请转告她,她惟一的朋友来找她。”我说。

    她在我对面坐了一会儿,不出声。

    我们僵持着。

    忽然她轻轻的说:“少堂,我就是榭珊。”

    ‘你!”我错愕,然后立刻会意过来。

    如果马可能够变成一个中年人,这为什么不是宋榭珊!

    她问:“你有什么事找我?”

    “你为什么把地址给我?”我问。

    “你帮了我很多忙,你是我的朋友。”

    ‘你不怕?”我问,“不怕我把你的踪迹告诉别人?”

    “我不会在一个地方逗留很久。”

    “你打算一辈子过这种逃亡生活?”我苦涩的问,“你为马可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出卖了她,全世界没有第二个女人有这样的眼睛。

    “我们一直相爱。”她声音还是很轻,“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我再也不会回到老家去,逃得一日是一日。”

    我怔怔的看着她。

    “马可说看见你们,他一向喜欢孩子,有空出去变戏法给孩子看。今天回来,他说:‘恐怕季少堂把我认出来了。’我告诉他不要紧,因为你是我们的朋友,反正我们就要离开这里,能见一见你也是好的。”

    “宋家明马上要上台了。”我说:“你不想回去?”

    “不想。我从来没爱过宋家明,自小我在他们家长大,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晓得,现在我终于不再是他的附属品,我自由了。”她语气中透着兴奋。

    “你们俩肯定可以摆脱他们?”

    “我们不后悔。”她说,“我现在有勇气,马可就在我身旁,即使只能活一天,也胜过一辈子坐在客西马尼院。”

    “宋家明到底是你的丈夫。”

    “他是一个懦夫,他乐意当一具傀儡,我不愿意。”

    “那么——我呢?”我看牢她。

    “你?”她略略意外,“哦,少堂,我与马可是感激你的,我们利用你使他们相信宋马可的假死,那些日记,那具尸体,甚至瞒过了最精明的宋约翰——”

    我说下去,“使他们的目标移在我身上,忽略也们亲兄弟竟会欺骗他们这个事实。”我无法抑止我的怒气。

    她有点警惕。

    “你牺牲了我,”我说,“因为你们难得碰见一个外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傻瓜,到我陷入这个漩涡,做了你们的替死鬼,你们就可以逃之天天。”

    榭珊退后一步,“不,我们不是这样的人,你误会了。”

    我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榭珊,为了你,我现在家破人亡:”

    “怎么会?”她也很害怕,“我不知道会有这种事:”

    “别怕。”我身后有人说。

    我转过头去,门口站的正是今午那个变戏法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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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果然是你,”我说,“你没想到吧,百密一疏.现在你想怎么样?一走了之?先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宋马可把榭珊拉到一边。

    榭珊惊问:“他的女儿怎么样了?”

    宋马可说:“这是意外,榭珊,我们现在马上走。快!”

    我责问他:“你就这么走?”

    “你是我们的朋友,”马可说,“这种种误会,你将来总会明白。”

    “我的女儿呢?”我怒道,“你要置她们于死地?”

    榭珊问:“马可!告诉我,他的女儿怎么了?”

    马可泄了气,“三哥抓起了她们。”他说。

    榭珊马上静默了。

    隔一会儿她说:“马可,我们不能现在走。”

    马可哀求她:“榭珊,我们不走,可能永远走不了,这些日子来,我们只逃得比他们快一步而已。”

    “我知道,”榭珊说,“可是我们要叫路加把那两个女孩子放出来,这一切与季少堂无关。”

    马可说:“你以为他是为孩子的事气愤?并不是,他以为你离开宋家明是为了他!所以现在不甘心,我们何必为这个小人而改变计划?”

    榭珊看着我,“少堂,马可说的话,可是真的?”她并不置信,一脸惋惜的表情,“少堂。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我说:“你们走吧,但别希望走得远。”我转身离开。

    我听见榭珊说:“路加一向心狠手辣,我们一定要他把孩子交出来……”

    我心中酸甜苦辣堆成一起,我是傻子,不折不扣的傻子,竟会为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把我过去二十年所得全盘抛弃,赔上我孩子的性命。

    走到楼下,我刚要叫车子,肩膀上有一只手搭上来。我本能地回头挡开那只手,在路灯下看到宋保罗。

    他问我:“他们在楼上?”

    我说:“你找了来了?”

    “是。”

    “你的好兄弟马可在楼上,”我愤怒的说,“我们都受他愚弄了,上去抓人吧!”

    他站在那里不动,脸色阴晴不定。

    我冷笑,“说来说去,你们是一家人,血浓于水。唯一的傻瓜是我。”我痛苦地大笑起来。

    我奔到巷口叫街车。

    瑞芳,现在我只有瑞芳了,我必须要通知宋路加,叫他把孩子还给我。

    我竟会这么愚蠢,适才宋路加威胁我的时候,我竟会挂虑榭珊的安全问题,我事事以她为重,可是她与宋马可彻底地利用我,欺骗我。

    我只有瑞芳了。

    我赶到家中,声嘶力歇地叫:“瑞芳!”我扑在门前按铃。

    大门开了,客厅灯火通明,一屋的警察,我惶恐地问:“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答我,屋子出乎意外的静,只有一双双的眼睛朝我看来。

    我拉住岳父,“瑞芳呢?”我快支持不住了。

    岳父厌恶地摔开我,他脸色煞白,面孔上有泪痕。

    “瑞芳!瑞芳!”我狂叫。

    瑞芳转出来,“我在这里。”

    我跑过去,她把我带到书房,书桌上白布遮着一具小小的尸体。

    “看,你过去看呀!”瑞芳哼哼的笑,她推我过去。

    “瑞芳!”我惨叫。

    她狰狞地盯着我,“去看呀!”

    她哈哈大笑,把白布“刷”地掀开,我看到盼眯躺在桌子上。

    我狂叫起来。

    瑞芳问:“你害怕是不是?这是你的小女儿,你看清楚了没有?现在你满足了?”她一步步逼过来,扯大着嘴巴笑。

    我叫了一次又一次,不住的狂叫着,整间屋子,开始旋转,我伏在小小的身体上,终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张开眼睛,只看见一片白色,我就知道是医院。

    想到盼眯,我心如刀割,流下泪来,大声叫“瑞芳。”

    护士走进来,问我:“什么事?”

    我问:“我妻子呢?”

    她有点不耐烦,“我们不知道。”

    我说:“我要出院,我能出院吗?”

    “自然,你签了字就可以出院。”

    “谁送我进来的?”我问。

    “警察。”她简单的说。

    我问:“家人呢?我的家人——”

    护士不耐烦的打断我:“你静一静,别吵着别的病人。”

    我打电话到鲍家去找岳父,佣人并不肯替我接过。

    完了、什么都完了,盼妮的下落不明,瑞芳又放弃我,我茫然的想,我现在可真是六神无主了。

    我回到病床上去坐着,整个人秫秫发抖。

    护士推门进来说:“有人来看你。”

    我害怕地拾起头,看到鲍老先生站在我对面。

    他冷冰冰的说:“我代表瑞芳,请你在离婚纸上签一个字。”

    “不!”我惨嚎起来,“我不签,我不离婚!”

    他憎恨的说:“男人大丈夫,爽快点好不好?”

    “你让我见过瑞芳!”

    “瑞芳进了疗养院,她已经精神崩溃,怎么见你?”

    我拔直喉咙叫:“瑞芳!瑞芳!”

    鲍老先生把那张文件放下,“你仔细想一想,还有没有资格做瑞芳的丈夫,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就应该放过她,再给她一个机会。”

    “盼妮,”我问,“盼妮呢?”

    “你早已拿你两个女儿去换取那个陌生女人的心,交易失败,女儿已与你无关,”他一点表情都没有,“她的生死存亡与你全无关系。”

    我摇摇晃晃自病床上挣扎起来,鲍老先生退后两步,我就摔在他面前,倒在他脚下,他却没有搀扶我,他们唾弃我。

    我哭,护士把我拉开,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出院后的口子,我不知是如何度过的。

    我终于在离婚书上签下了我的名字,把它寄到鲍家去。

    我在小旅馆租一间房间住,终日沉迷醉乡,等到身边的东西都当尽之后,我写信给我的经理人,问他要钱。

    只有喝醉了酒,我才好过一点,我不愿自己有清醒的时间。

    那日在“美人鱼酒吧”,我捧着廉价的白酒,往嘴巴里倒,听到有人打听我的名字。

    我根本不愿意抬起头来,我已经没有这个力气,况且即使我报上名去,也没有人会认识我,我的身体已经发臭,头发与胡须已有多月没剃,我侧侧身,避开那人。

    谁知他直向我走过来,叫我:“ST。”

    我张开眼睛,看到我的经理人,我反而有点高兴,没猜到他会关心我,居然这么远来找我。

    他问我:“ST,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带了钱没有?”我问。

    “ST,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他很难过,“你怎么了?你妻子呢?发生了什么事?”

    “钱呢?”我问。

    “钱我有,你放心,可是第一件事是要把你从这个鬼地方救出去。”

    “什么鬼地方?这个地方又有什么不妥?”我抓紧着酒瓶,“喂,如果你还是我朋友——”

    “我们找个中国澡堂去洗澡,走!”他拉着我走出酒吧。

    户外的阳光使我张不开眼睛,我懒洋洋的跟在后面,什么也不在乎。

    他几乎哭出来,“ST,你不要吓我,告诉我你只是在找灵感,下一部小说你打算写醉汉的故事,是不是?”

    我喃喃的说:“万境归空。”

    他说:“外头发生了好大的事,你知不知道?”

    我茫然问:“什么事?”

    “你们中国人的事,你难道不知道?”他把我拉到报摊去,“最短的政变,看见没有?”他指着报纸的头条,“他们失败了,代价惨重。”

    我眯起眼睛,只看见一个“宋”字,仰起头就笑,笑得弯下了腰,眼泪都流出来。

    “ST!ST!请你控制自己。”经理人把我拉进车子里。

    我手舞足蹈的笑,经理人用手掩住了脸,我嬉笑地拉开他的手,问:“老乡,我是否惨不忍睹?”

    洗完澡,他把我拉着去剪头发,换衣服,他铁青着面孔:“你跟我回纽约,我占你的收入百份之五十,我不能随你在阴沟中烂死!”

    “给我一点酒。”我哀求,“酒!”

    他把我带到他住的大酒店套房,打开酒柜的门,取出一瓶拔兰地,掷在我怀中。

    我喝了两口,擦擦嘴,有点镇静。

    他说:“你需要一个精神治疗科的医生。”

    我躺在他的床上。“他们失败了。”我说。

    “谁失败?”经理人间。

    “姓宋的一家。”

    “什么姓宋的?”他不耐烦,“我得帮你找到家人。”

    我害怕,又牛饮了两口拔兰地,“你去找谁?”

    他咆哮:“你的妻子,你的女儿!”

    “我的女儿,”我颤抖,“我的女儿已经死了。”我饮泣。

    他瞪我一眼,取起电话便打。

    我看着他拨通了电话,指名道姓的要季鲍瑞芳通话。

    “季鲍瑞芳……”我念念有词地读这四个字、忽然悲从中来,“她不再姓季,她已与我离婚,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

    经理人粗暴地骂我,“喝你的酒,闭上嘴巴!”

    然后他专心对着电话咕咕哝哝的说了许多话,我一边喝酒一边流泪,然后一切开始模糊,我心情又开始愉快,哼起歌来。

    不要在乎,我告诉自己,不要紧,醉乡不住住何乡?

    “该死的人!”我推开经理人,他竟拿了湿毛巾朝我脸上盖,“喂!别骚扰我。”

    “你醒一醒,”他说,“我有话跟你说。”

    我呆呆的看着他。

    “你,”他不置信的问:“你为了一个女人,弄到这种地步?”

    我点点头。

    “她结果并没有跟你?”

    我摇摇头。

    他叹口气,“ST,你真的可怜,你是一个老好人,不应落得如此地步,你的毛病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不晓得该几时停止,你感情太过放肆,就像你的小说,常常不知所云,小说可以改写,你的生命却不能再来一次,ST,你这次一定要从头开始。”

    我待他说完了,问他:“为了什么?”

    “为了你自己。”他用力摇我。

    我摊摊手,“五百年后,又有什么分别?”我说,“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他用手帕抹汗,“ST,你别乌搞,你一定要再开始写作!为我,为家人,为你自己,别灰心,你的女儿要来看你,情形没有那么坏,你振作一点。

    女儿!我手一松,酒瓶落在地上。

    “盼妮,你那漂亮的女儿,记得吗?”他拍我的肩膀。

    “盼妮?”我呆呆的看着他。

    “马上来了。”

    我问他:“我……我看上去怎样?会不会叫盼妮失望?”

    “你看上去像一堆垃圾,”他叹气,“你还是以前那个季少堂吗?你去照照镜子!”

    我挣扎着站起来,“我不是已经洗过澡了?我身上是新衣服……”

    “ST,我真想哭。”他说。

    我默默的坐在椅子上。

    有人敲门,经理人高声说:“进来。”

    门推开,盼妮亭亭玉立的站在我面前。

    她长大了漂亮了,面型跟瑞芳一模一样,不愧是一个美人,我羞愧的叫她:“盼妮,你——好吗?”

    “爹爹。”她坐下来。

    我别转头、不敢应她。

    “你怎么了?你怎么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她问。

    我轻轻的说:“我对不起你们。”

    “一年多的事了,爹爹,我们都不想再提。”她说,“妈妈现在教书,生活很平静,今天我来,她叫我把这个还给你。”她打开手袋,拿出一只织锦袋,交给我。

    我接过,并没有打开,盼妮说:“你不看一看?”她替我打开来,拎出一条钻石项链。

    我震动,“不,你拿回去,我不要再见到它。”我狂叫,如见到一条蛇。

    盼妮叹口气,“妈妈并没有怪你。”她说。

    “眯眯,我们的眯眯——”

    “眯眯的事,可能发生在任何家庭中,”盼妮的眼睛看着窗外,“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活得寿终正寝,宋榭珊把我放出来,妈妈已经很感激。”

    “什么——”我问,“你说什么?”我转向经理人,“酒:我要酒。”

    经理人又倒了杯拔兰地给我,我喝了两口,听盼妮说下去。”

    盼妮低声说:“我不想再提这件事,可是妈妈叫我说明白给你听。”

    我始终没有再把头抬起来。

    于是盼妮缓缓的说:“那天我记得是眯眯要吃冰淇淋,你记得吗?我们与你分手后,在咖啡店叫了两客香蕉船。眯眯说了许多话,都不像一个孩子,她说:‘刚才那个魔术师,他叫我小面孔。'

    “我说:‘什么小面孔?’”

    “她说:‘我另外一个名字。’”

    “我笑,眯眯还有什么别名?可是她又说:‘我认识那个人,我以前见过他。’

    “我又笑,她怎么会有朋友?所以也不去理她。她接着抱怨妈妈一定要她读书,同学都对她不好,爹爹不疼爱她,她说的话都似一个大人,我觉得非常不自然,于是催她回家。

    “那天司机没有跟我们出来,原本我想叫他来接,但是怕等,于是与眯眯走出去叫车,眯眯比我走得慢,等我回头,只见一个男人用一块手绢蒙在眯眯的鼻子上,她失去知觉,被那陌生人抱在手中,我刚要叫喊,另外一个男人用刀指住我,明晃晃的尖刀下,我不得不听他的命令,踏上一部黑色的车子。

    “车子开到郊外停下,我看见宋路加,他很客气,不过态度冷冰冰的,把我们姊妹关在一间房间里。

    “眯眯很快的醒来,她很懂事,没有哭喊。监视我们的人手上换了手枪,我觉得好过一点,枪说什么都比刀好。

    “宋路加拨通了电话,令我与家人说话,我知道这是绑票,反而放心,我忽然想到那个认识眯眯的魔术师,对住电话大嚷起来,宋路加叫我听话,他的声音很可怕,为了壮胆,我就骂他,说他害死马可……

    “我哭了。拘留所很舒服,要什么有什么,我睡不着,翻来覆去,不知道他们目的是什么,但我有信心,即使是天上的月亮,爹爹也会设法弄给他们,因为爹爹一定会救我们出去。”

    她说到这里,我惭愧的掩住脸。

    盼妮接着说下去:“那夜我被声音吵醒,睁开眼,看见宋路加坐在我们床前,他像一尊石像似的,动也不动。

    “我很害怕,鼓起勇气问‘你接到我们父亲的消息没有?我们可以走了没有?’

    “眯眯也醒了,警觉地看住宋路加。

    “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他说:‘你们的父亲不要你们了,他为了一个陌生的女人,舍弃了你们。

    “我叫:‘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宋路加冷冷的看着我们。我拥抱着眯眯,她受了惊怕,不住哭泣,她问我:‘爹爹不要我们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回答她。

    “清晨一点钟的时候,宋路加进来,跟我说:‘现在我要带走你们其中一个,你们自己决定。’

    “他说得不动声色,仿佛要带我们其中一个去吃—顿饭那么简单。

    “我说:‘宋先生,请不要伤害我们。’

    “他说:‘不行,我们要给季少堂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这比叫他死还好得多。’

    “我看着眯眯,不舍得把她交给宋路加,我很害怕,想了很久,我说:‘请把我妹妹送回去。’

    “宋路加有点诧异,他说:‘你妹妹?你用你自己换她?你想清楚没有?动过脑部手术后,她最多再活一年。’

    “眯眯瞪大了眼睛看着,不出声。

    “死亡是怎么样一回事呢,我也不知道,离开眯眯,我跟着宋路加走到另一间房间。他没有歉意,但是语气温和得多,他说:‘其实是没有分别的,你不必害怕,这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我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想了很久,不知如何回答,我瞪着他,他忽然生气,不准我看他,并且走出房间。”

    盼妮说到这里,停下来,我那经理人早已听得目停口呆。

    “后来,”盼妮说,“榭珊就来了。”

    我问:“谢珊?”

    “是。”

    “她怎么会去的?”我惊问。

    “我不知道。我昏昏迷迷的,被他们在房间里关了几天,见到榭珊,他们就放我回家了。”

    “谢珊呢?”我急问。

    “爹爹,你还是那么着急?”她问我,“你还是想念她?”

    我不出声。

    盼妮说:“我没有跟她说话,她看着我上车,就回屋子去了。”

    我问:“马可呢?你没有见到马可?”

    “爹,你说什么?马可已经死了。”盼妮说。

    “不不,他没有死,”我嚷,“你有没有见到他?”

    盼妮说:“不,我只见到榭珊与宋保罗。”

    “后来她怎么了?”我问。

    “我回到家,才知道眯眯已经不在了,”盼妮说,“而你已经进人医院,我要照顾妈妈,因此没有来看你,同时我与妈妈都恨你。”

    “眯眯死了,”我喃喃的说,“他们害死眯眯。”

    “不,眯眯不是他们害死的。”盼妮说。

    “难道是我害死的2”我叫,“不是我,不是我!”

    “他们只不过要你说出宋榭珊的住址。”盼妮悲愤的说:“你一说他们就放心了,眯眯原本可以活生生的离开,我们可以再给她找医生,可是你不肯,你认为榭珊比我们重要——”

    我喊叫,“她身上有我的血!”我用拳头敲击墙壁,“她不应出卖我与利用我!”

    盼妮双眼红了,“妈妈不愿见你。”

    “我知道。”我说。

    “爹爹,我希望你振作起来。”她说,“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但你这样子颓丧下去,总不是办法。”

    “得了,”我说,“你不必为我好,我乐得追逐舒服。”

    “爹——”

    “你不必再劝我。”我又喝了口酒。

    “你以为自暴自弃就可以赎罪?”我那经理人忽然插嘴,“季少堂,你自疚,是以你找藉口沉沦,是不是?”

    我说:“是,你不必激将了,你不是我,你不知道什么更适合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

    “你完了!”他愤然说。

    “是,”我承认,“我早已完了。”

    盼妮说:“为来为去,还是为榭珊,你已知道宋家搞政变失败的事?”

    “知道。”我说。

    “榭珊他们生死未卜,”盼妮说,“你不想去查一查?”

    “她也早已死了,”我说,“在我心中,她早已死了。”

    经理人对盼妮说:“他发神经。”

    盼妮深深叹一口气:“爹爹,我走了。”

    “你走吧,与你妈妈好好的过日子,别为我伤心。记得眯眯?那时候千方百计的要为她找医生治病,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是否愿意,治好以后,也不见她有多快乐,现在她死了,大家呼天抢地,谁知道呢,也许她在另外一个地方,非常高兴。”

    盼妮愕愕地看牢我,我喝着酒。

    经理人说:“他很快就会中酒精毒,你们放心。”

    “让我一个人喝死算了。”我说,“再见。”

    “你对我们一点爱念也没有?”盼妮问,“爹爹,你忘得了我们?”她双眼发红。

    我说:“你们权当我死了吧,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我对生活已没有要求,我只要一瓶酒。”

    盼妮于是哭了。

    “对不起,盼妮,我与你母亲把你带到这个可悲的世界上来,不要哭。”我摇摇晃晃的走到床边,顺势倒下。

    昏迷中听见经理人安慰盼妮,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我并不觉得羞愧,也不觉伤心,酒是耶稣救世人最好的办法,他们说。

    我因肚饿而醒来,仍然在酒店房中,经理人留了一封信与一张支票给我,信上写:“如果你有兴趣写风信子的故事,马上与我联络。”

    支票是一笔现款。

    他对我还真不错。

    天已经黑了,我看到窗外的天空,透着一种怪异的紫蓝色,我很害怕,把支票藏在怀里,带了酒瓶,回到我熟悉的美人鱼酒吧。

    我喝得酩酊,唱歌,大声笑,真是比死还痛快。

    我大声的问自己:“季少堂,你要做大作家还是做小醉汉?”

    我又马上回答自己:“当然是做最脏的醉汉。”我大笑,手舞足蹈。

    一切问题都得到解决。

    我几乎住在美人鱼酒吧里了。

    我很节省,挑下等的酒来喝,经理人留下的钱可以供我喝上半年。

    在他走后几个月,我的胃大量出血,进了医院。

    那夜我躺在小公寓的床上,开始呕吐,我以为是食物,站起来开门,想到浴间去,一到门边就昏过去倒在地上。

    后来小公寓的茶房打电话去叫救伤车,把我送入医院。

    我很遗憾只是医院,不是殓房,而且他们不准我喝酒。

    夜里我淌着冷汗,不能人睡,看见眯眯一步步向我走来,向我索命,吓得浑身颤抖,我不是怕死,而是怕孩子怨毒的眼光。

    我哀号,求他们准我出院。

    医生肃穆的说:“如果你不戒酒,等于自掘坟墓。”

    我狠狠的答:“那敢情好。”

    医生摇头。

    出院的那一天我跑着回美人鱼酒吧。

    老板娘移着她二百多磅的身材过来,媚笑说:“怎么,许久日子不见,你这个怪人。”

    喝下半瓶酒之后,她又为我介绍姑娘,我腼腆的说:“我从来不要女人。”

    “你这个怪人。”她吃吃的笑。

    我伏在酒吧台上面,睡得很香甜。

    晚间人多了,我填饱肚子,更不想走,能够死在这里,简直是福气。

    老板娘过来问我:“你姓季?叫季少堂?”

    “是。”

    她喃喃的说:“奇怪,我从来不知道你的名字。”她指一指,“那边有人找你。”

    “谁?”我说,“又有人找我?”

    “晤,”她点点头,“你的朋友很多。”

    我转过头去,看到宋保罗站在我面前。他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面有愁容。

    我先是一怔,随即揪住他上衣,“你还好意思来见我?还我女儿来?”

    他抢过我的酒,一饮而尽,坐下来喘气。

    我放开他,他自瓶里倒出酒,灌人嘴里。

    我有点可怜他,“你怎么了?”我问,“你的兄弟呢?”

    他用袖子抹了抹嘴。

    “喂,”我推他一下,“你回答我呀,你的兄弟呢?”

    他说:“死了,都死了。”

    我点点头,“所以你伤心。”

    他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你。”

    “找我做什么?”我夷然,“我只有烂命一条,跟你一样,宋家纵然富可敌国,打一场小小的仗也就打掉所有的黄金珠宝,是不是?”我嘿嘿的笑,“你们完蛋了,跟我一样,你们完蛋了。”

    “你难道不关心榭珊?”他把握到我的致命伤。

    我跌坐下来:“啊是,榭珊。”我的心刺痛。

    “你不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她死了?”我眼前一黑,伏在桌子上。

    “是,我亲眼服侍她服的毒药。”

    “你这个刽子手!”我叫,“你为什么那样做?为什么?”

    “我就是来跟你说清楚的。”他说。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嚷。

    他继续喝酒。

    隔了一会儿,我说:“你告诉我,求你告诉我。”

    他缓缓的说:“那夜我们在屋外分手,你记得吗?我上楼,看到马可,我很震惊,他为了榭珊,竟去整形,整成一个中年人模样。”

    我插嘴,“为了榭珊,为她是什么都值得的。”

    “是,”宋保罗点点头,“你为她,家破人亡。”

    “讲下去。”我握紧拳头。

    “榭珊见到我,面色变得很坏,我说:‘少奶奶,跟我回去吧,天罗地网,你逃不了的。,

    “她问:‘你们之中,谁扣住了季家两个孩子?’

    “我说:‘这是路加的事。’

    “她说:‘宋家明难道由得他这样做?’

    “我说:‘少爷在东南亚,约翰与他在一起,我们的事马上就要发动,少奶奶,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她问:‘宋家明预备怎么对付我?’

    “我不敢回答。马可恳求我:‘二哥,你不如放了我们。’我向他们解释,这是没有用的,他们一定要跟我回去接受处分,他如果要逃,只有连累更多的人。”

    “然后呢?”我问,“他弃榭珊而去,是不是?”

    “你别打断我。”

    我心急的等他说下去。

    他说:“于是马可说:‘我们决定逃到北冰洋去,现在我们手头上有钱。’

    “我悲哀的说:‘没有用,他会找到你,就算路加会放你,你别忘了爹爹,他也必然要治死你。’

    “马可说:‘我不愿意死!’

    “‘马可,’我对他说,‘你应该知道这件事的后果,你太自私,季家的两个孩子,有什么错?你把她们也牵连在内。’

    “他不响,低下头。

    “我非常伤心,他是我的兄弟,我至爱的弟弟,而我竟不能救他。

    “榭珊说:‘我跟你回去见路加,他务必要放掉那两个女孩子,马可,你走吧,路加并不敢拿我怎么样。’

    “马可浑身颤抖,他惨叫:‘榭珊,你爱我胜过那两个孩子?,

    “榭珊说:‘马可,季少堂已经说我们设计陷害他,为求清白,我们应该叫路加把孩子放出来,况且孩子无辜,何必因我俩缘故,叫别人一辈子抱恨?’

    “马可说:‘榭珊,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榭珊却说:‘马可,你不必多讲,我已经决定了。’

    “我说:‘那么我们走吧。’

    “榭珊对马可说:‘一切是注定的,你快走。”

    “马可说:‘我不走。’

    “我忍不住说:‘马可,既然你怕死,不愿意死,你赶快逃吧。’

    “马可说:‘可是失去了谢珊,我还有什么?我也跟你走。’

    “我很难过,”宋保罗说,“但是没有选择,终于把他们两个带回苏黎世。”

    我问:“他们已经杀害了眯眯,是不是?”

    “不,”宋保罗说,“你的小女儿不是路加杀害的。”

    “她是如何死的2”我问。

    “她的脑病并没有全部痊愈,随时可以复发,宋医生预备再替她动手术。”

    “可是我们一直不知道,现在死无对证,哼!”

    “本来不打算告诉你。”

    “你要挟我,是不是?”我咆吼,“为什么一定算上我?我什么得罪了你们?”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你运气不好。”

    “榭珊呢?”我追问。

    “她看着我们释放了盼妮。”

    “她有没有说什么?”我心酸的问。

    “没有。”

    “她有没有——问候我?”

    “没有。”

    我点点头,不响。

    “那夜,路加带走了马可,她一直以为还有生机,她不知道老太太已直接向我们父亲下了命令。

    “她叫我陪她喝茶。我们坐在小书房里,她问:‘家明什么时候来?’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美丽的面孔露出一丝失望,她又说:“他可是生我的气,永远不打算见我了?’我仍然不响

    “她取起茶碗,喝一口茶,笑说:“怎么花里的杏仁香,跑到茶里来了?’

    “我不敢透气。

    “忽然她明白了,眼睛里露出一丝恐惧,我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我惨叫:“氰化钾!氰化钾!”

    宋保罗叹气,“是。”

    我瞪住他,“你,你毒死了她。”

    “是老太太的命令,生为宋家的人,死为宋家的鬼。”

    我惊恐的问:“宋家明呢?宋家明难道睁着眼看那老巫婆毒杀榭珊?”

    “他不过是一具傀儡。”宋保罗的声音低下去,“一直是。”

    “她就这样死了?”我双眼要喷出火来。

    “她轻轻的说:‘也好。’然后就没气息了,不过是七秒钟的时间。”

    宋保罗喝一口酒,忽然呛咳起来。

    我呆呆的坐在那里,做不了声。

    他低声说:“那一片风信子花,杏仁香味的风信子,朵朵含有剧毒,是我亲手种的。”

    我呜咽起来。

    “后来的事你知道,我们并没有成功,大哥伴着宋家明自杀了。”他流泪。

    我哑声问:“马可呢?”

    他不答。

    “马可呢?”

    “马可……马可临死也见不到榭珊。”他掩住脸,“是父亲处死他的。”

    我慨叹,“他真是你们的父亲?”

    “是,在他们那个时候,君要臣死,不得不死。”

    “你父亲呢?”

    “跟着老夫人,伺机再动,只要有一口气,他永远不会放弃机会,他与老夫人是不会死的。”

    “冷血的路加呢?”

    “你要不要见他?”

    “他还活着?”我咬牙切齿,“他比谁都应该死!”

    “活着比死痛苦呢。”他说,“难道你不情愿死?”

    “你为什么来找我?”我责问他,“为什么对我说这番话?”

    “我自血海中逃出来,犹如炉火中抽出来的一根柴,而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我能不来见你?”他地笑,犹如一只夜枭。

    我喝得滚在地上,他把我拉起来,“我带你去见路加。”

    “我不要去!”我挣扎,“我不要去!”

    “来,你一定要来。”

    我与他走出酒吧,那夜下毛毛雨,很有寒意。

    我跟着他走很久,到了一间旧屋,宋保罗把门推开,我有点害怕,不敢跟进去,我问:“他是不是缺手烂脚的?他是不是变了怪物?”

    “不会,你进去看。”

    他把我推进屋子里去,一个老式的大客厅,陋室空空,只有一张桌子,宋路加坐在桌子面前,他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面孔英俊而冷酷,穿深色的衣裳。就像我第一次见他那样。

    他看到我们进去,忽然扬声说:“来人哪,将桌上的碗筷撤去,换上我那套黄龙碗来,今日我们宋家夙愿得偿,要好好的庆祝才是。”

    我惊讶的看着他。

    宋保罗应他,“来了,来了。”

    隔了一会儿,宋路加忽然坐下来,长长叹息一声,他吟道:“皆如梦,何曾共,可怜孤如钗头凤。”

    忽然间我明白了,转头问宋保罗:“他疯了。”

    宋保罗点点头。

    我点点头,转身走。

    雨下得更急,我的酒仿佛醒了,仰起头,看见无限无极的雨丝落下来,落下来,我拉拉衣襟,踯躅着走到街上。

    我大声说:

    “皆如梦,

    何曾共,

    可怜孤如钗头凤。”

    我大笑起来,笑很久,忽然觉得无限辛酸,眼泪默默淌下来,榭珊,我念着她的名字,哭得非常畅快,一路向美人鱼酒吧走过去,走过去。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