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心之全蚀--一(2/2)

  我眼睛都气红了。

    拆开一看,果然极薄的玻璃罩子已碎。

    朱雯一看内容就知道不是送给王太澄或是定华的东西,歉意得吐血。

    我疲倦的说:“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妒忌,要破坏要损人不利己,一定不肯放过别人?”

    朱雯不敢出声。

    “我要走了。”我拾起那一大包破碎的东西,一如拾起枚破碎的心。

    “星路。”

    “不要再叫我。”

    心之全蚀--六

    六

    “我赔。”

    “不,你赔不起。如你这样的女人,满天的星对你来说不外是一堆碎镜片。”

    我从来没有这样失望,我离开朱宅。

    这么夜了,还有影迷围在楼下。

    当我出来,不少人追上来问:“你是宋医生,你是朱雯的未婚夫?”

    我低着头疾走,一头撞到人。

    一抬头,那人尖叫,我停睛一看,原来就是刚才在电梯中遇见的太太,我想说几句好话,没料到她拔脚飞奔,我只好颓丧地离去。

    不知是怎么睡的,连闹钟叫我都听不到。

    在医院一班女孩子虽然吱吱喳喳围住我,我也没有兴趣听她们说些什么。

    报上说,朱雯否认她说过要嫁人。

    是非曲直,一切都在她口中,难为这些记者肯陪她玩,混口饭吃真不容易。而朱雯,在台上耽久了,也渐渐分不出什么是生活,什么是演戏,两者合而为一。

    我替她担心。

    一个早上我都比平时沉默。

    我把整包破碎的心取到言声房中打开。

    我抱怨说:“你看,就是因为某些人不负责任放肆的行为,招致我这种损失。”

    言声闭着眼睛假寝。

    但是音乐盒子的发条没有坏。

    我上了链条,音乐盒发出一种柔和单调的乐声。

    我看到言声的长睫毛颤动一下,我略为紧张。

    “言声。”我叫她。

    她茫然睁开眼睛。

    “言声。”我在她耳畔叫她。

    她仍然一点知觉都没有。

    我叹一口气。

    音乐结束,发条渐渐放松,只余下寂寥的叮叮咚咚,叮叮咚咚,终于全部停止,病房中静得可怕。

    “言声,你听不听得到?你想不想它伴着你?我把它放在这里,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开来听。”

    刘姑娘进来,评语:“真是二十四孝医生。”

    我用手捧住头。

    “疲倦?”刘姑娘挺同情我。

    “嗯。”

    “我介绍我妹子给你如何?”她再一次试探。

    “我的女朋友已经够多了。”我说,“不劳你操心。”

    “听听这种口气。”

    我说:“替病人抹身吧。”

    “董太太今早来过,她说有要事到美国去一趟,大约三五天回来,拜托宋医生云云。”

    “是的,他们要另请高明。”

    “到全世界医都一样。”

    “也许她以前的男朋友可以医好她。”

    “她此刻还认得他?”

    “她对他总比对其他人熟悉。”

    “没有用,他怎么肯来陪一个病人,董言声没生病时他都不要。”

    爱情这种事情最最巧妙,一点勉强不得。可以培养的只是感情,不是爱情。

    我长长叹息一声。

    刘姑娘照顾言声,无微不至。

    我拨电话到董府。

    董太太说:“是宋医生,什么事?”

    “没什么,我想知道,言声那位……朋友……的姓名地址。”

    “他?唉,你想找他?”

    “是的,董太太,实不相瞒,我想一尽绵力。”

    “这个人非常难缠。”董太太说,“我怕你受委屈。”

    “不怕,大家男人怕什么。”

    董太太说:“他很会侮辱人,我跟他谈过一次,我被他气得什么似的。”董太太呜咽起来。

    郎心如铁,怪不得有人发誓要杀尽天下负心人。

    “让我再试一试。”我恳求。

    “他叫孙永强,你到锦垛路七号去找他吧。”

    我挂上电话。

    我紧记这个名字:孙永强。

    能够使言声神魂颠倒的男人,无论如何,去见识一下,也是好的。

    我趁傍晚去访他。

    很幸运,他在家。

    “哪一位?”他来启门时说。

    高大。神气。粗扩。双目炯炯有神。

    一眼看上去,绝对不似好角。要我给分数,我会给个忠字。

    “我姓宋,孙先生。”

    “我们认识吗?”他问我。

    我刚在犹疑,屋里面有温柔的女声传出来,“强,是谁?”

    孙某马上转过头去,以同样温驯的语气回答:“有客人来探访我们。”他便引我入内。

    屋子布置是普通的陈设,印象深刻的是室内的整洁。

    那位太太出来同我一照面,我就呆住了。

    她腹部隆起,已经怀孕多月,神态有些倦意,但仍然看得出是个美妇人,最突出之处是她的脸容仿佛有圣洁的光芒,是的,所有的孕妇都如此,所以圣母马利亚那么美丽。

    我还能说什么呢?

    一切太迟了,人家的孩子都快已出世。可怜的言声,注定要做伤心人。

    我傻傻地站在人家客厅中。

    那孙某不是笨人,他问我:“宋先生,我们真的见过面?”

    我一眼看见墙角放着网球拍子。

    我说:“我们一起打网球,记得吗?你给我地址……今日我恰巧在这附近访友,顺道上来看看你们。”

    孙氏一点儿也不相信我。

    他非常聪明,即时微笑对妻子说:“给我们做两杯牛奶茶,我相信宋先生会喜欢。”

    他妻子立刻微笑着起身到厨房去。

    他转身看她走开,然后问我:“你是谁?”

    我也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董言声的医生。”

    “呵。”

    我说:“本来我要求你去见她,此刻觉得不必,总有人会被伤害,我不想尊夫人知道这件事。”

    孙永强缓缓地说:“她不需要知道。”

    我讶异地说:“你的意思是——”

    “我同你去。”

    我呆住。

    “是不是真的?”他低声问,“他们说言声已完全迷失了本性。”

    “我是她医生,你可以相信我。”

    孙略为变色。他深深叹一口气。

    他取过外套,“还在等什么?”

    我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一时不知是悲是喜,手足无措。

    孙氏高声同他太太说:“我出去一会儿,一小时就回来。”

    他的妻子追出来,同他说再见。

    我像犯罪似的:犯了引诱他人丈夫去见旧情人的罪。

    孙开得一手好车,无远弗届,每一条道路他都了如指掌,这是追女子必须有的技巧之一。

    而我,我连浅水湾都去不到,好几次开车接朱雯去兜风,有时上了大学堂,又有一次闯到香港仔,总是无法兜到那著名的沙滩。

    “什么?”我看着孙永强,是他同我说话?

    “她会不会认得我?”孙氏问。

    “我希望她会,你是她刻骨铭心的人。”我答。

    “你认为我害了她?”

    “我不能回答那个问题。”

    孙氏的车子开得飞快。

    我抓紧安全带,说道:“小心驾驶。”

    他不理我。可以看得出他内心也很痛苦。

    车子在二十分钟到达医院。

    我与孙永强一下车就看见有两个女人在停车场,一见我们,马上迎上来。

    她们一个是太澄,另一个是定华。

    咦,怎么会走在一起的?

    “星路,”太澄根本不管我身边是否有陌生人,“你是否要与朱雯结婚?是还是不是?”

    我呆住。

    孙马上退开三步,以极同情及过来人的目光看牢我。

    “星路,”太澄简直有点歇斯底里,“你说呀。”

    “你误会了,太澄,我没有要结婚。”我走过去,“你别信报上的胡言乱语。”

    她松下一口气,掩住面孔。

    定华则转过身子,背着我们。

    空旷地方的风很强劲,把她的衣服吹得往身上贴,我这才发觉定华瘦得可怜。

    我叫住她,“定华。”

    她抬起大眼睛,神情呆滞。

    我说:“我有点要紧的事办,此刻没有空与你们说话,你们先回去,别胡思乱想。”

    我拉起孙永强,跑进疗养院。

    在电梯中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孙终于忍不住:“你要当心,稍一不当,便会铸成大错。”他以前车之鉴的身分说。

    “说来话长。”

    “我的同情属于你。”

    我苦笑。

    隔一会儿他问,“她们都想同你结婚?”

    “不,她们只是不想我结婚。”

    “嗄。”

    “极端自私,像一些占有欲极强的女孩子不爱兄弟娶妻一样,只不过她们更厉害。”

    轮到他苦笑。

    抵达四○三病房前,我与他都心情沉重。

    “我先进去,你隔五分钟进来,如果她不抬头,试试弄出点声响。”

    言声照样坐在床沿,刘姑娘不在。

    她似一个小孩子般,双手放胸前,头垂干,不知在想些什么,更不知她是否有思想。

    “言声,”我过去蹲在她面前,“言声,我带了一个朋友来。”

    她不响,仍然维持那个姿势。

    “言声,你看看是谁。”他故意大力地敲敲门。

    言声听到声响,没有反应。

    我轻轻托起她的头说:“看,言声,你可认得他?”

    言声眼光涣散,毫不关心的射向孙永强的面孔,逗留在他脸上很久。

    但是,她不认识他。

    她甚至不觉得有人存在。我或是孙永强,对她来说,都好比两张椅子,或是两个床铺。

    我双眼发红,颓然坐在地上。

    这样也好。我见过一些女人过分“正常”的反应,看到男人,咭咭笑,骨头发酥,变为一堆肉泥,往异性身上乱靠,声音都变了,只觉十分丑亚

    真正好风度有教养的女性,应如董言声,对条件再好的男人也视若无睹,保持矜持,但言声已经四大皆空,不是正常的人了。

    我忽然悲从中来,无法抑止,呜咽起来。

    孙永强走近她,“言声,是我,你要打要骂,我都随你,无所谓,你叫我一声。”

    言声眼睁睁看往他,连冷漠的神色都没有,她根本不关心他。

    我站起来,知道这件事失败。

    “孙先生,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你可以回去了。”

    孙永强忽然失态,他抓住言声的双肩猛摇,“我不信你不认识我,我不信。”

    言声给他一个不瞅不睬。

    “言声,发生了这么多事,你怎么可以忘记我?怎么可以?”孙永强直叫。

    我心中一丝痛快,是的,正应该这样,正应该忘记他,忘得一干二净。

    这种人还把他记在心头做什么?

    “孙先生,够了。”我阻止他。

    刘姑娘听见声音进来,推开孙永强。

    “这是干什么?”她恼怒地问。

    如一只母鸡保护雏儿。

    “我们出去吧。”我说。

    孙永强面色灰白,神情沮丧。

    “她竟不认得我!”

    我忍不住说:“你又不爱她,你想怎地?叫她一辈子对你念念不忘?”

    “可是我们——”

    “你们并没有结婚,无论发生过什么,都被你一笔勾销,她现在忘记了你,忘记了一切,一了百

    了。”

    他哭泣,“我没想到是真的。”

    “她在这问疗养院已有大半年了。”我说。

    这么大的一个男人哭泣,可见是真正伤心。

    “走吧。”

    心之全蚀--七

    七

    他一声不响地奔出去。

    我缓缓走到停车场,太澄与定华仍在等我。

    “你们两个,什么气候,当心冻破了皮。”

    太澄家的司机开着大车在一旁等。

    “一起上车吧。”我说。

    车子的暖气使我四肢百骸都松下来,我打呵欠,肚子饿,仍没吃东西,心想横是横,相请不如偶遇,不如拿出半个月的薪水,去大嚼一顿。

    “我们三个人去吃顿饭如何?”我问,“西北风是吃不饱的。”

    两个女孩子噗哧地笑出来。

    我的痛苦是,我不想她们任何一个人不快乐,但这是比较的世界,捧了一个人,总会要踩低一些人,结果被捧的不领情,被贬的自然恨得要咬死我。

    但我仍然至死不悔,继续我那迎送生涯,顺得哥情失嫂意,结果齐齐联合起来对付我。

    在一流的豪华饭店中,定华告诉我,看了报上那“女戏子嚼的蛆”,顿时没了主意,于是逼不得已找太澄商量,大澄也忘却前嫌,与她联合起来,找我来听自白,一找便找到医院。

    我说:“太太平平的,老同学在一起吃顿饭多好。”

    太澄看看定华,定华看看太澄,危机过后;她们之间的神情忽然又淡漠起来,她们之间的阴影巨如泰山,照理我应当受宠若惊,因为造成今日的局面,多多少少是为了我的缘故,但我却没有成就感。

    太澄扯一扯身上的银狐大衣。

    定华斜眼看她,“是今年做的?”

    “嗯。”

    “领子太大了,不流行。”

    “狐狸皮从不流行小领子,皮厚,小领子,不好看。”太澄看也不看定华。

    我说:“大小不要紧,来,喝了这龙虾汤。”

    定华显然已经被得罪,因大澄暗示她不懂穿皮衣,但她总不想想,根本是她先讥讽太澄不懂时髦款式。

    她们两人的座位便如长了钉子,坐立不安。

    有些人一生下来时辰八字犯冲,怎么夹都夹不拢。

    连吃一顿饭也不能好好的吃。

    我正觉得十分没瘾,要叫侍者来结帐。

    忽然之间有一个外国人走过来,先向我与太澄礼貌地点头,然后俯身向定华说:“哈啰。”

    我一怔,从来没见过这么登样的洋人,高大,英俊,一头美丽的金发,碧蓝深湛的眼珠,穿套深色的西装,比电影明星还漂亮。

    他的态度也好,问我:“我可以跟定华说几句话吗?”

    定华介绍说:“阿孔,这些是我的熟朋友,你坐下好了。”

    他微笑,拉开椅子大方地坐下。

    我没想到阿贝孔先生如此一表人才,立刻给定华一个“他是个理想的对象,对你又那么痴心,你还在等什么”的目光,定华低头叹口气。

    她随即抬起头来,跟阿贝孔说:“送我回去吧,我也累了。”

    阿贝孔立刻替她拉椅子,把定华当皇后般侍候,他向我与太澄道别,礼仪周到,拥着定华走了。

    太澄等他俩自门口出去,迫不及待地说:“奚定华怎么会有个这样的朋友?”

    我答:“认识很久了,阿贝孔追她起码有三年,”我故意抬抬两条眉毛,“他显然不止要得到她的身体。”

    “说真的,奚定华还在等什么?”

    我也是第一次见阿贝孔,亦未想到他质素那么高,故此假装生气,“怎么,你不准她等我?”

    太澄瞪大眼睛笑了,“你以为她是傻瓜?她当然知道你把她当妹妹,不可能与她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那你们为什么还拿我做幌子,明争暗斗呢?”

    太澄低下头,“无聊呀,不过奚定华太不知足,有那么好的男朋友还来霸住你。”

    “那种水准的男朋友,只要你王大小姐点点头,那还不是一整卡车地开过来给你挑。”

    “是呀,每个人都那么说,可是二十八年来,并没有追求我的人。”她把弄着酒盏。

    “你拒人千里之外。”

    “是的,亲友也这么说过,替我解嘲,而实际上,星路,你是知道的,真的没有追求我的人。”她用手撑着头。

    我温和地说:“是否怕了你的排场?”

    她点点头,“也许觉得我老了。”

    “你老之才二十七岁怎么好算老,我都不答应你认老。”

    “想不认也不可以,”太澄情绪很低落,“况且我的工作,一个人坐在家中画画画乱画,见不到生人的面,到什么地方去找男朋友?”

    “职业病是一定有的,如我,见来见去,除了病人,还不就你们三个。”

    “你还见着那么多的医生跟护士。”

    我说:“你也可以去你爹的公司做事。”

    “我实在做不来,我被纵惯了,从没坐过写字楼,一天在一个固定的座位上摆**个小时,简直要我的命,我吃不消。”

    “活该,你这种口气这种性格,谁敢接近你,喷都被你的口气喷死。”

    “只有你肯对我说老实话。”

    我愧不敢当,我要是真的说起老实话来;恐怕她以后都不再把我当朋友。

    “奚定华有阿贝孔,朱雯有靳志良,就是我,谁也没有。”

    “直至你找到男朋友,大澄,你有我。”

    她激动地说:“所以我最怕失去你。”

    我忽然无端端挨起义气来,“这样好了,太澄,你一日不结婚,我陪你。”

    “哟,这种话,说了也白说,你若真的遇见适合的对象,刀山油锅也阻挡不了你。”

    我笑。

    “我们走吧。”太澄什么兴致也没有。

    我叫侍者结帐,领班说阿贝孔先生已经付过。

    很少有这么豪爽的洋人,真是难得。

    太澄说:“我要是奚定华,就嫁给他。”

    司机如影附形般在门口等她,她要我送,我不肯,太澄虽懊恼,也没奈何。

    她也很难做人。

    我同言声说:“好的男人,哪里会去贪女人的便宜,像我,认识她二十年,还不肯坐她家的车子。会得对她家财势趋之若鹜的男人,她也懂得避之则吉,太澄是很寂寞的。”

    言声坐在露台,不声不响。

    “唉你,什么时候你才会听懂我的话?”我拧拧她的面孔。

    刘姑娘进来听见我的话,做出如下反应:“她的病好了,就该你生病了。宋医生,我看你每天来对牢她絮絮诉说,咕咕哝哝不知讲些什么,真弄不明白。”

    我握着言声的手,“你父母要带你去北美,我们很快要告别,我会想念你,但你呢,你心底会不会有我这个人?”

    刘姑娘摇摇头。

    我又说:“我们都患上了心蚀症,言声,摆在眼前最宝贵的东西都看不见,我们到底要的是什么?”

    我把言声的手放在面孔边依偎着。

    感情这么丰富;根本不配做医生。

    我知道有个同学,医一个病人;医了三年,病人终于不治,他亦跟着精神崩溃。

    我真怕有一日会跟着他的老路走。

    看着自己的病人,一天比一天消瘦,生命逐渐离去,而我们身为医生,却无法挽回他们的健康,多么难受。

    就以言声,我对她真是束手无策,不能恢复她的健康。她成为我心理上的负担已经有一段日子,寝食不安都是为着她。

    我轻轻问她:“你几时动身?”

    好比低头问花花不语。

    “你对付孙永强,真有一手,实在太好了。忘记他还不够,真得做到仿佛以前都没有见过他的样子。”

    刘姑娘说,“宋医生,请让开,我要替病人抹身。”

    我只好算完成一天的工作,黯然离去。

    走到医院门口的石阶,觉得疲倦不堪,坐在一角抽烟。

    天色已暗,点点繁星出现在天空上,我深深吁出一口气。

    “嗨,英俊小生。”

    是智慧的郑医生。

    她陪我坐在石阶上。

    我看她一眼,她向我陕陕眼,“不快乐?”

    “不快乐。”我答。

    “我能不能帮你?”

    “你不能使事主恢复神智?”我问。

    “不能。”

    “能使我三个女友获得归宿?”

    郑女士说:“回家去吧,别想大多。”

    我站起来,用力伸个懒腰,走回宿舍。

    第二天我一早被倾盆大雨吵醒。

    睁开眼,才六点半。

    那时念小学,我们四个人住得近,常在附近等齐了上学。

    下雨天我只有一件灰色塑胶布长雨衣,衣不称身,不知是父亲哪一年哪一月留下来的,前幅的揿钮全部脱落,还撕破一角,打着把黑伞,也敷衍过去,天总是晴的多。

    她们三个女孩就不同,花样多得透顶,雨衣都分好几种,特别爱红色的,也当时装般换,朱雯家境最差,故此最不快乐。

    如今又是下雨天,我们岂只长大,我们简直快老了。

    朱雯找我。

    “十点钟有没有空?”她问我。

    “没有,我要工作。”

    “抽半小时到滨海酒店来好吗?”

    “干什么?”我问,“又叫我陪你喝咖啡?”

    “不是,我有个记者招待会,想你来一下。”

    “有关什么?新戏开镜?恭喜恭喜。”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及温柔,“星路,我要你来,我觉得你会替我高兴。”

    “故弄玄虚,我尽量抽空来。”

    “星路,你是爱我的是不是?”

    “瞧,隔三天就间一次。”

    “说你爱我比奚定华及王太澄她们多。”

    “我不能在背后出卖她们。”我说。

    “你这个人!”

    “我们一会儿见。”我挂电话。

    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朱雯一年不晓得要主持多少个招待会,芝麻绿豆都宣传一番。

    碰巧有一个小时空档,我便溜出去。

    我到的时候招待会已经开始,朱雯穿一件贝壳红底皮裙于,长发松松挽起,淡妆,美艳得不是文字可以形容,坐她身边的是靳志良,所谓一对壁人,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他俩不知有什么新片要开镜。

    我坐在一角,临近记者席,听她有什么话说。

    朱雯开头时说,她要感谢观众多年的爱戴,以及记者朋友的捧场,诸如此类。

    后来话锋一转,她接着说:“……但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得些好意需回头,妇女的最佳归宿不外是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记者群听到这里,略略骚动,窃窃私语。

    我张大了嘴,这家伙,看样子又要宣布同我结婚了。

    我站起来,走到“出路”处,预备随时寻门而出。

    谁知朱雯接着说下去:“……我决定退出这个圈子,同时借此机会同各位宣布:我要同靳志良结婚了。”

    说完她看着靳某甜甜一笑,两人握紧双手。

    我呆住。

    记者群为之耸容,哗然,冲上去拍照。

    真是戏剧人生,我坐下,这是什么时候做出的决定?

    我非常惆怅,拧拧自己面孔,才相信不是做梦。

    朱雯要嫁人,靳志良当然是明智的选择,但消息公布得这么突然,我不禁彷徨至死。

    这些年来,虽然被她们缠得慌,但却也热热闹闹的过,这班妹妹如果不再包围我,日子怎么过?

    最觉得受不了的,恐怕是我。

    只见记者纷纷发出问题,朱雯笑得犹如一朵春花,面孔益发娇美。靳志良多年的心愿得偿,也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只落得我斯人独憔悴。这个大哥不好做。

    小妹未嫁的时候吵死,小妹嫁了静寂至死。

    怎么办?一时间耳边嗡嗡作响,觉得这个打击太大。

    我终于站起来,悄悄走到门边。

    刚想按电梯走,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宋医生。”

    一转身,是靳志良。

    心之全蚀--八

    八

    我尽量把声音装得自然,“你怎么出来了?”

    “让朱雯去应付他们好了。”

    我笑,“恭喜你,我替你们俩高兴。”这是由衷的话。

    “朱雯说你大力劝她结婚。”靳志良露出感激的神色来。

    “当然要结婚,”我顺水推舟,“这么好的对象,打着灯笼没处找,她还等什么?朱雯是我妹子,你要好好地照顾她。”

    “这我晓得。”靳志良与我紧紧握手。

    我的眼睛不知怎么就红了。

    “朱雯有你这样的大哥,就是万幸。”

    “星路,”朱雯也来了,“星路,来,我们一起喝杯东西。”

    我拥抱她,“祝福你,朱雯。”

    也把靳志良拉过来,拍他的肩膊。

    记者群追出来,“朱小姐,这位不就是宋医生吗?”

    我低声说:“我先走一步,贤伉俪记得请我喝喜酒。”

    我见电梯门打开,便乘机溜之大吉。

    真没想到朱雯的思想终于搞通,送一件这样的好消息给大家。

    我走到街上,给凉风一吹,才清醒起来,赶回医院。

    晚报出来的时候,我在言声那里朗诵朱雯宣布的新闻。

    刘姑娘问:“你少一个女朋友了?”

    我不置可否。同她解说我与这几个女孩子的关系,是不可能的事,刘姑娘的理解力去不到那里。

    董太太出现。

    她放下鳄鱼皮手袋,除下大衣,一言不发坐在我们对面,怔怔地落下泪来。

    “董太太,又什么事伤心?”刘姑娘问。

    “下星期我们就动身到波士顿去,倘若那边的医生也诊治不好,那真……”她用手帕掩住面孔。

    “快别这样。”刘姑娘劝慰她。

    “我对她太疏忽!”董太太忽然忏悔起来,“在这件事发生前,我从没好好的与她坐下来说过话。”

    许多父母都是这样,许多夫妻也这样。灾难来临之前从不说话,有什么事发生就一拍两散,也懒得应付。

    董太太算得勇敢的女人,到如今她毫无惧色的应付事实。

    她又说:“言儿一直是寂寞的;没有小朋友陪她,她又是家中惟一的孩子。我随着她爹到处跑,为做生意忙,把她丢下在这里念书……此刻想起来,几次三番要吐血。”

    “她还年青,一切可以从头开始。”刘姑娘说。

    “二十多岁了,一个有病的女孩子,你说她还有什么前途?”董太太又掩住面孔。

    “董先生呢?”

    “早飞到美国去了,他要先去安排一下。”

    那天董太太噜噜苏苏地直诉苦,说了一个多小时,刘姑娘的双肩滴满耳油。

    我们表现得很容忍,不止因为我们是她的雇员,而是因为我们同情她。

    好不容易董太太走了,刘姑娘嘘出口气。

    她说:“弄得不好,我们就得服侍这孩子一辈子。”

    “别这样说,千万别这样说,”我变色,“太可怕了。”

    “你都不接受现实。”刘姑娘说。

    我确是那样的一个人。

    将来自己拴牌做生意,我想我会做儿科,专治伤风。那也不行,伤风引起的并发症多得很,都有生命危险,还是会紧张,死细胞,伤感情。唉,做什么医生。

    大澄约我午饭,我因感寂寞,百忙中抽空去见她。

    她穿得很随便,面孔上也没有什么化妆。

    我讶异,“你怎么松懈下来?平时不是像一枝花?今日手袋与皮鞋不配对,围巾与大衣也不成套,怎么搞的?”

    “朱雯要结婚了。”

    “朱雯结婚,是你不肯再打扮的原因?”我大惑不解。

    “不,星路,你不明白,”她说,“我们三个人斗这么久,忽然之间,她上岸去了,我们多寂寞。”

    我微笑,“真是的,斗足二十年,现在少却一个假想敌,怎么会好过?打扮整齐也无处显威风,可是这样?”

    她不出声。

    “你可以专心与定华斗。”

    “同奚定华斗?她可怜兮兮的,斗什么鬼?”

    “那可好,天下太平。”

    “定华怎么想?”太澄忽然问。

    “想什么?你怎么说话一团团的。”

    “定华对朱雯的婚事怎么想?”

    “我还没见到她,我怎么知道。”

    “你们不是天天见面的吗?”太澄说。

    “几时有这种事。”我否认。

    太澄说:“星路,我心情很坏,我想你陪我一天。”

    “我有病人。”

    “等我成为你的病人时,就太迟了。”

    我不出声,我看得出她的心情坏得不能再坏。

    “下班我来你家。”

    “你可以来看我的新作品。”

    “你又有新作?”我会心莞尔。

    “星路,等你自己置房子的时候,我一定送一帧画给你。”

    我别转头吐舌头,那我情愿一辈子住宿舍,哈哈哈哈。

    “我们晚上再见。”

    我拍拍她肩膀,“别气馁,你不是为朱雯而活的。”

    她叹一口气。

    人很少为自己而活,不是为所爱的人,就是为所恨的人,我呢,我则为我的病人而活。

    说得太伟大了。

    那夜我准时到太澄那里去。

    很意外,饭桌上有第三者。

    太澄偷偷跟我说:“讨厌,不识相,也不懂得避出去。”

    “是什么人?”

    “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在加拿大小镇内住了一辈子,忽然回来探亲,寄宿在此地。”

    “很一表人才呀,什么年纪?”

    “谁关心,人像木头一般,朝他白眼,也看不懂。”

    我笑,“那是他的幸福,”

    “我们出去吃,来。”

    “既来之,则安之,人家是老实人,别恃宠生娇。”

    太澄却耿耿于怀,她原本大约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此刻添增一个不速之客,变得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我暗暗好笑。

    我知道太澄不会替我们介绍,故此自己伸出手,“我叫宋星路,阁下是——”

    “我是周永良。”他很客气礼貌,“大澄的表兄。”

    太澄扁着嘴说:“一表三千里。”

    “很久没回来了吧?”我搭讪问。

    “十三年。”他答。

    “周先生干哪一行?”我也不过是客套。

    “我在猩市国立美术馆做助理馆长。”他笑笑。

    我肃然起敬,看样子他并非真傻,只是不与大澄计较。

    太澄一听,对这个表兄产生新的兴趣。

    “是吗,你管哪一个部份?”她问,“东方艺术部?”她想当然。

    “不,现代美术作品。”周说。

    “啊!”太澄惊喜地说,“那么你得看看我的画,给我中肯的意见。”

    周永良大吃一惊:“你画画?”

    “是呀,”太澄骄傲地说,“我从事美术已经有十年。”

    我连忙把眼睛转到别处去,不与太澄正视。

    周表兄说:“那么得先睹为快。”

    太澄推开碗筷,“真的,你要给我批评指教。”

    我想避席,谁知太澄说:“星路,你也一齐来,我想明年到欧美开画展,也许表兄可以给我一点帮助。”

    我耸耸肩,好个势利的家伙,忽然又成为她的表兄了。

    我见避不过,便只好跟着他们进画室。

    太澄的画一张张摆在画室一角,一亮灯,我几乎没立刻闭上眼睛。

    只听得太澄的表兄一声惊呼。

    太澄还得意洋洋,一副洗耳恭听赞美之词的样子。

    我觉得好笑,正要看周表兄如何支吾过去。

    谁知地说:“这是你画的画?”

    大澄愕然:“当然,”她笑,“你以为是枪手画的?”

    “这些画怎算画?”他嚷,“我的意思是,十年来从无人告诉你,你在这方面没有天才?”

    太澄呆住,她张大了嘴,瞪住周表兄。

    我也吓呆。

    这个周永良,他怎么可以谬谬然在太澄毫无心理准备之下打击她?太不公平。

    太澄接着浑身颤抖起来,用手撑住一张椅子,她震动地问:“你……你说什么?”

    周永良指着那些油画说:“这些画比街头摆买的帆船更不堪,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不但颜色对比全不是路,你连用笔都不会,”他毫不容情地批评,“没学走先学跑,这些画像是黑猩猩画的。”

    终于拆穿了,英雄之见略相同,我早就这么说过。

    太澄尖叫一声,“这不是真的,你侮辱我,星路,赶他出去,我不要他在这里。”

    周永良讶异地看我,“你同她这么久的朋友,难道你没有把忠实的意见告诉她?不需要是专家也懂得,这些根本不是画。”

    太澄歇斯底里地奔出画室。

    我很惭愧,我说:“是我不好,我不敢说。”

    “但你是她的朋友。”

    “朋友……”我苦笑。

    “你是她的男朋友?”周永良疑心起来。

    “不是不是,太澄的画……她并不是认真的,所以——”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她若不认真,就不会画十年之久,那么熟的朋友,你不说谁说?”

    我惊异这家伙的坦白与傻气,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

    我尚想文过饰非,“艺术有什么标准……?”

    “看了令人打冷颤的画总不算是好画吧?”周永良犹自责备我。

    我默不做声。

    “看得出她对你很信任,”小子观察人微,“她会听你的。”

    我摊摊手,“谁会对一个千金小姐的事业认真?”

    “这话也不对,千金小姐也是人,我们不能因此看轻她的工作能力。”

    这家伙乘机连我都批评上了,吃不消。

    但他说得合情合理,千真万确。

    我颓然坐在地上。

    我不是一个好医生,亦不是一个好朋友。

    “我上去看看太澄。”

    “不用,随她去,不能永远的迁就她,她总归要长大的。”周永良板着面孔。

    我忽然发觉这才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而我,我是个小人,而王大澄,她可遇到克星了。

    “那我告辞。”我说,“你同我安慰她几句。”

    他送我出门。

    大澄有这么一个表哥,可算福气,如今很少有人肯说老实话,人与人之间每每虚与蛇委,认识二十年又如何,我与太澄。定华。朱雯便是个例子。

    如今朱雯已获归宿,看样子另外两个也快了。

    我只敢同言声说老实话,因为她听不懂。

    我实在太累,也顾不得太澄伤心得什么样。第二天是我的假期,我打算载言声到处走走。

    心之全蚀--九

    九

    刘姑娘反对我带病人走得太远。

    “一小时就回来。”我说。

    “不行,你不方便照顾她,今天放假,你还不出去轻松轻松。”

    “好好好。”我只好把计划作罢,但没有离去的意思。

    他们都以为我女朋友多,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

    内心我很畏羞,来撩搭我的女人,我不敢同她出去,叫我去追人,我又不知从何处开始。

    我有我的寂寞。

    报上的报导,朱雯与靳志良动身到纽约结婚去了。

    刘姑娘说:“朱雯是你女友中最美的吧?”

    “不,言声才最美。”

    “但董小姐只是你的病人。”刘姑娘说。

    我替言声做一连串的检查,她身体各部分在仪表上一点毛病都没有。

    我说:“朱雯只是我朋友。”

    “青梅竹马,那时常常开着漂亮的跑车在医院大门等你。”

    “我们是好朋友。”

    “现在也只得相信你。”刘姑娘说。

    电话铃响,刘姑娘接听说:“找你。”

    是定华,她要见我。

    “明早我要动手术。”

    “那么现在。”

    “现在我在医院。”

    “你与那位董小姐在一起?”

    “正是。”她是惟一不会引起妒忌的人。

    “我来一下子,说几句话而已。”

    “也好。”我说。

    刘姑娘扁嘴,“公私不分,我考虑过,也不放心把我妹子介绍给你。”

    “那是你们刘家之福。”我笑说。

    我把音乐盒子上了链条,让它表演独奏。

    没到十五分钟,定华就赶到。

    大概是经过充分休息,她的精神与心情都比较好,一进来她便跟言声打招呼。

    “你好吗?”她柔声对言声说,“我很牵挂你。”

    这就是定华可爱之处,无论怎么为事业与感情烦恼,她始终留着一份天真,我叫这个为天良未泯。

    她坐下来,见我握着言声的手,她说:“你很爱她,是不是?”

    我点点头。

    定华说:“看得出来。”

    我说:“这些日子来,惟一使我梦中牵挂的女子就是她。”

    定华笑说:“要是她痊愈了,你会追她?”

    我涨红面孔,“别乱说,叫病人家人听见会有误会。”

    她沉默。

    定华今日很漂亮!黑色的凯丝咪套装,奶白毛衣,眼袋不见了,头发光亮。

    “你气色很好哇。”

    “星路,我今天来,想跟你宣布一件事。”

    我瞪着她,又有事宣布,什么事?

    “星路,我已答应阿贝孔。”

    “答应了他?”我呆若木鸡,答应他什么?还有什么?当然是婚事。

    “是的,我想了很久很久,才决定的。他很爱我,会善待我。我本人对于外国的生活,也还适应,因此决定卖掉房子,连同节蓄,到外国去生活。”

    “到外国去?”

    “是,他的本家是纽两兰,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

    “哦,纽西兰,是南岛还是北岛?”

    “北岛,渥克兰。”

    “你都打算好了?”

    “是呀,我是一向把你当大哥哥的,因此来知会你,这件事也没有大多人知道。”

    “什么时候去?”

    “总要半年后才可动身,琐事进行起来是很麻烦的。”

    “那么你将跟他入籍?”

    “当然。”她说,“不过我不必靠他,我有足够的现款做小型投资者。”

    “定华,你真是能干。”

    她很唏嘘,“能干什么啊,一个女人靠双手出来打天下,不饿死,又能够守着名誉,已经很好了。”

    “你不是都做到了吗?”

    她怔怔地看着我,“星路,我真不舍得离开你,我一直都爱你,我会永远的记念你。”她双眼充满泪水。

    “定华定华,我也舍不得你。”

    我拍着她的背,像对一个婴儿,我也希望有人拍我的背脊安抚我,我真受不了这种刺激,一刹间她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我甚至还得强颜欢笑,为她们庆幸。

    我叹息一声,用手搔搔头。

    “先是朱雯,后是你,不知几时到太澄。”

    定华带泪笑,“现在你可以同太澄结婚了。”

    “你明知没有可能的事,还要拿来开玩笑。”

    定华说:“阿贝孔在楼下等我,我要下去了。”

    我也禁不得酸溜溜的说:“现在没有时间给大哥啦。”

    定华笑,握着我的手,不住摇晃。

    “走吧走吧,女大不中留。”

    她飞奔下去。

    我在露台看见阿贝孔站在停车处,向我招手。

    他与定华一齐登上小房车离去。

    又少一个。

    我同言声说:“又了却一件心事。”

    我又替音乐盒子上链条。

    谁都看得出我心中有些涟漪。

    我说:“言声,你也要走的,比她们都走得快。我多么希望你走之前,我可以听到你开口说话。”

    我停一停,“甚至与你共跳华尔兹。”

    我站起来旋转身体,“我会得跳华尔兹,你没想到吧?是我十二岁那年,我的小姑姑教我的。”

    “但是我从来没有与人跳过,我怕难为情。人看我,以为我是风流小生,事实上,唉,言声,只有你知道真相,除出休息工作,我就在这里陪你。”我坐下来。

    她不出声。

    我吻她的手,“但你终于要离开我了,我不知自己受不受得了。我没能治愈你,使我耿耿于怀。”

    “这是我们间的秘密,别说给人听。”

    言声白玉般的面孔比往时更像一座雕像,她整个人如沉湎在不知名的世界里。

    我忍不住说:“言声,把我也带去好不好?把我也带去。”

    说完又后悔这样孩子气。若果她听得懂,不知要取笑我到什么地步。

    那日几乎不想走。

    回到家又检讨自己的情意结,什么意思呢,多数只不过是病人爱上医生,鲜有医生爱上病人。

    为什么?为言声的缄默?为她的美貌?

    我们从来没有交通过,连一个眼色都没有,那究竟是为什么我用尽心思与耐力在她身上?

    单称赞自己是个好医生是说不通的。

    我昏沉的睡了。

    迷蒙问有人在床边推我。“星路星路——”

    我勉强睁开眼睛,“谁,是言声,言声——”猛地想起不可能是她,马上闭上尊嘴。

    “星路,是我,太澄。”

    “什么时候,你怎么进来的?”

    “电话没人应,你又没锁门。”

    我太恍惚,神经衰弱便是这样的。

    “太澄。”我说着要撑起来,无奈力不从心,头重脚轻,又摔倒在床。

    太澄用手摸摸我额头,“哟!发烧,医生也生病。”

    我一摸,可不是。

    连忙叫太澄替我拿药箱来,我取出药片自己服下。

    太澄微笑,“多么方便。”

    我定下神来,“太澄,是你。”

    她既好气又好笑。“自然是我,你病迷糊了。”

    “你不生我气?”

    “气,怎么不气,”她悻悻然,“把你当大哥一样,二十年来你都不对我说真话,一直骗我。”转口我都变成她们的大哥。女人的一张嘴。

    “我没有骗你,OK,我承认没说老实话,但我从来没骗你说你的画同毕氏并驾齐驱。”

    “你真坏。”

    “我不承认。”

    “你狡辩。”

    “太澄,你原谅我。”

    “我不原谅你,会来看你吗?”

    我松口气,乘机说:“太澄,给我喝杯水。”

    她给我开水,扶起我,我一口气都灌下去。

    “可怜。”太澄说,“平时大把人围着的英俊小生,病了也就是病了,没人照顾。”

    “什么时候?”

    “才晚上十一点。你早睡是不是?”

    我整个腮都是滚烫的,可真的病了。

    “太澄,定华要嫁人。”我说。

    “是,她告诉我,我马上决定把我那只钻表送给她,她一直喜欢,等朱雯回来,我们会得商量一下,看看怎么替她庆祝。”

    “怎么,你们言归于好?”我很意外。

    太澄瞪我一眼,“你这人,说什么话?我们一直都很要好。”

    嘿,听听她语气!

    女人。

    睁着眼睛说谎话面不改容呢,岂有此理!

    她说下去:“她们两个人都出嫁了。”

    “可不是。”

    “剩下我,”她轻轻说,“一事无成,没有事业,没有爱情。”

    “你还在诉若?”我说,“那么其他的人怎么办?”

    “我同表哥谈足一个晚上。”她说。

    啊,我惊异,她没有把他抽筋剥皮?器量比我想象中大呀。

    “表哥说我如果真的喜欢画画,那么就得下苦功,那么就算没有天才,不能成名,也可作为消遣。

    “你不是早已成名了吗?”这不是假话,王太澄这个名字在画坛确不是无名之本。

    “你还在消遣我。”太澄白我一眼。

    我尴尬的笑。

    “表兄叫我进修。”

    “进修?怎么进修?”我好奇。

    “进学堂去学呀。”

    “还来得及吗?”我冲口而出。

    “去你的!撕你的嘴,说不定我三十岁才开窍。”

    “对,”我笑说,“摩西婆婆八十岁才成家。”

    “你真是坏,星路,现在我看清你的真面目了。”

    “什么地方的学堂?”

    “表哥在渥州公立美术馆。”

    我明白了。

    我立刻抬起头来。

    她终于找到她应该走的路,她终于找到她应该跟的人。

    她站起来,“星路,你没想到吧?”

    “他是个好人。”我只得说。

    “我喜欢他老实,只有他不领我朝黑路一直走下去,他告诉我,我的画似黑猩猩的习作。”

    我忍着笑。

    “黑猩猩!”太澄说,“他为什么不说拂拂?猢狲?猴子?为什么一定是黑猩猩?”

    我答:“黑猩猩的智力比较高,他不是个没有知识的男人。”

    “去你的。”她用枕头丢我。

    我问:“那你几时动身?”心中有不舍之情。

    “我有北美洲两国的十年旅游证件,随时出入,非常方便,到那边买间房子转学生护照即可。”

    我的天,口气那么大,仿佛到什么地方必须把房子也带过去,住租来的公寓是不可能的样子,我听着倒抽一口冷气,难怪这些年来没有男人敢追她,现在总算来一个周永良。

    她想一想,“我得收拾收拾,我不想太赶,唔……让我问问表哥再说。”

    表哥表哥表哥。

    呜呼,我的地位已经被人取替,我黯然**。

    总而言之,她要去读书进修。

    太澄毕业后也在美国念过大学,贵族女子学校,学费比人家贵四五借,混了两年,腻了,打回头,始终没取到证书,她也不在乎,艺术家怎么可能俗气到做完一件循规蹈矩的事呢?

    “那时候你念什么?”我想起来问,“你从来没提过。”

    “念什么?”她朝我陕陕眼,“念吃喝玩乐。”

    我呵呵的笑,“人生三十开始还不迟,像你这种天之骄子,爱如何就如何,你有足够的自由。”

    “你真的那么想?”

    “我骗你做什么?”我说。

    “你骗得我也够了。”她说。

    心之全蚀--十

    十

    这件事她永远不会真正的原谅我,我知道,我也为此很羞愧。

    “好了,我要走了,改天我再来看你。”

    她走到门口,又打回头,“记得销门。”

    我笑着向她挥手。

    我的病情比我想象中的较重,起不得床,告了两大假。

    真没有良心,这三个女孩子都没有来探访我。

    朱雯在蜜月,当然没可能来。

    定华忙得很。而太澄,她一颗心另有所属。

    我觉得空前的失落,短短的日子之前,她们还为我欲仙欲死,争个你死我活、忽然之间又随人去了。

    感慨怅惘之余,真想看佛经度日。

    我煮了一锅饭,用罐头来送,翻煮又翻煮,终于饭成为稀粥,吃得欲呕,王老五之苦,至今才尝到。

    我还挂注董言声。

    等我病好了,她也该被父母带走。

    届时我若果耐不住寂寞,就只好出卖色相,沿门兜售,反正她们都喜欢好看的男人,而漠视他们的灵魂。

    才病儿日,便像个蓬头鬼似的,于思满脸,一梳头,头皮屑纷纷落下。

    我大吃一惊,怎么搞的,由此可知男人也得不停修饰。

    我搔搔头皮,回到床上,看武侠小说度日。

    有人敲门,我跳起来,是不是太澄?抑或是定华?

    我连拖鞋也来不及穿,我挣扎去开门。

    是郑医生。

    “很失望吧?”她笑,“是我这个老太太来看你。”

    我调笑,“不管了,多日不见女人,老太也要。”我作状伸手去拉她。

    “你呢,只有一张嘴。”她指我一下,“给你带吃的来,晓得没人治你的胃。”

    我感激泪流。

    “对,我的病人怎么了?”我问。

    “她父母已替她办妥出院手续。”

    “什么?”我顿时食而不知其味,喉咙像是被铅块塞住也似的。“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不通知我?”

    “院长知道便行,何劳于你?”

    “言声是我的病人!”我放下筷子。

    “星路,你对她的感情,有点怪怪的,早已超越医生对病人应有的态度。”

    “我是鬼医,畸医,怪医,好了吧?”

    她不出声。

    “真的出了院?什么时候接走的?刘姑娘呢?”

    “刘姑娘返家休息去了。”郑医生没好气,“你镇静些。”

    “什么?”我受不了这种刺激,“一切都解散了?”

    我回到床上,用枕头压住面孔,呜咽起来。

    “喂!年轻有为的医生,怎么会这样子?”

    “言声呢?”我在枕头下发问。

    “你一早就知道她要去美国。”

    “他们趁我生病飞甩我,解雇我。”

    “别胡说。”

    我拿开枕头,我说:“我要去找言声。”

    “你发什么疯?”她说,“快给我躺下,我替你诊治。”

    她把我按在床上,检查半晌。“有痰?咳嗽?喉痛?你这家伙,快随我去照调光,生肺炎你也不知道。”

    我的心发炎。

    不,心蚀。

    郑女士叫来车子,把我载到医院,照了调光。我挣扎着要去言声的四○三房间。

    “早已人去楼空。”

    不。我一定要去看,言声在那里住了那么久。

    现在四○三是一个肥大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来疗养,也许为减肥。

    见到我无故推门走进去,很想尖叫,我连忙道歉退出。

    到宿舍我想我会一病不起。

    我已三天没有沐浴,我不在乎,反正连言声都已离我而去。

    那只破音乐盒子,一定被他们丢到垃圾桶去了吧。

    心头似有千个重压。言声以后的命运如何?我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都会是我以后生活中的悬疑。

    唉。

    我捧着头,心如刀割。别人离开我,隔一会儿我都可以忘记,像朱雯太澄定华她们,都是人精,比起我何止能干十借八借,身边又都有钱。但是言声……

    最叫我不放心及心痛的是言声。

    不要去想她吧。

    我昏昏然在热度底下熟睡。

    略有知觉时听见自己口中喃喃叫“言声。言声”,以及叹息。

    傍晚下了一阵雨,空气更加清凉。

    我狂叹,唉,言声,如果你能自己做主,一定会与我说声再见,不至这样无情无义。

    夹着风雨声,我听到音乐声,叮叮咚叮叮咚,迷茫得似做梦,我睁开眼,呻吟几声,怀疑自己烧得迷糊了,撑起身子来,猛地看见一个少女的背影,站在大窗子前看雨景。

    我吓一跳,揉揉眼睛。

    这是谁?不像太澄,也不像定华,身形好不熟悉。

    怎么会有个陌生女子走进来?难道我又忘记关门?抑或我日思夜想,以至想疯了。

    我有一丝害怕。

    “你是谁?”我提起勇气问。

    少女转过头来,“你醒了?”

    我一看到她的面孔,如见了鬼似的自床上弹起,足足有一公尺高。

    “你——”我尖叫一声,“你是谁?”

    “我是言声呀。”

    我“呜”的一声,差些儿没昏厥过去。“言声?言声?”

    “是的,你的病人董言声。”她走过来,双眸闪烁着光芒。

    “言声——?”确是言声,“你怎么,你怎么会说话了?”

    “我觉得想说话,于是便开口说话。”她狡黠地说。

    真是她,我大力拧自己面皮,觉得痛,证明不是做梦。

    我跳下床:“言声!”

    “宋星路!”她格格地笑。

    好一个活色生香的董言声。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如堕五里雾中。

    “你糊涂?”她坐在我床头。

    我怔怔看着她,“我不明白,你不是生病吗?你不是精神病?你不是连话都不说,你不是听不见看不到?”我疯起来,紧紧抓住她的手,“你究竟是谁?真是言声?”

    “是,我是童言声。”

    我们四只眼睛凝视着。

    我忽然明白了,“啊,你玩弄我们。”我脑中灵光一闪,激动地说,“你根本没有生过病!”

    “不,”她抢着说,“我生过病!我初见你的时候,的确是个病人,我觉得普天下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任何人,我万念俱灰,成日所想的不过是生不如死!”

    “但是你神志是清醒的!”我大声说,“你怎么忍心叫你父母伤心?”

    “对不起,”她黯然说,“宋星路,你说得对,我患心蚀病,有巨大的阴影遮住我的心,我根本不能顾及亲人的苦楚,我自私。厌世,把自己关起来,锁上门,打算一辈子都不出来,在医院中度其余生,与世人隔绝……”

    “太忍心了。”

    她有点激动,美目润湿,“这个世界既然不需要我,我何必还要眷恋它?”

    “这世界?你的世界有多大?”我夷然,“为一个男人就放弃一切?笨虫!”

    她紧握着双手,“但是我痊愈了。”

    “真的?”我侧着头,这个像狐狸般狡猾的女孩子,住在医院大半年,瞒过我,瞒过护士,瞒过父母。

    怪不得我动起气来,“你做得一场好戏。”我说。

    她看着我,“我以为你见我开口说话会开心,”

    “你心中取笑过我几次?”我责问,“你听懂每一句话,却装傻!”

    “原来你喜爱的,只是白痴董言声。”她退后一步。

    “嗯,你别动!”我紧张起来,“我不准你走。”

    她又站住。

    我爱恨交织。

    “过来。”我喝道。

    “为什么来找我?”

    “我爱你。”

    “什么?”我耳朵嗡嗡响。

    “我爱你。”她清晰的说。

    我叹气,我眩头转向,我完全迷糊了。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你要原谅我,要像以前一般的爱我,我是一个新的董言声,我完全痊愈,可以应付生活。”

    “我几时有爱过你?你只是我的病人。”

    她不与我分辩,她只用一双碧清的大眼睛看着我。

    病人?只是病人?

    我连自己也骗不过。

    我将她拉在怀中,紧紧抱住。

    她哭了,我也鼻酸。

    我这般拥抱过她多次,只是她那时没有感觉,那时她不关心日出日落,不理会四周有些什么人,她处于一种自暴自弃、极度伤心的心思下,无法自拔。

    我轻问:“是我救了你吗?”

    她点点头。

    “是我令你日渐痊愈?”

    她又点点头,呜咽的说:“我并没有假装生病。”

    “是,你没有。”我喃喃说,“感谢主你痊愈了,你现在己认得爱你的人;不再为伤害你的人而活,言声,现在你懂得说话,也许我们就可以去跳华尔兹了。”

    她在我怀中不停地点头。

    “不要离开我,言声,永远不要。”我整个人如沉湎在美梦中,生怕一放手,她就会如幻像般离我而去。

    我双目充满泪水。

    这时候我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一边说:“又忘记锁门?太大意了!”是郑医生。

    她进门看见我与一个女孩拥抱,马上道歉。

    随即看清楚言声的面孔,“哗——”她惊叫。

    我擦擦眼角,决定再开她一次玩笑,板着面孔说:“这是我最新的女朋友。言声,来见过郑医生。”

    言声说:“是!”

    你们得看看郑医生那表情。

    我本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眼珠子掉出来般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