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小朋友(1/2)

    小朋友:

    劭恒的家在郊外,有公路车直抵学校,不过错过班车的时候,要等上十五分钟。

    而且车站没有篷盖,日晒雨淋,蛮难受的,劭恒的母亲,老叫他带一把伞。

    为此同学都笑劭恒。

    劭恒没有脾气,一笑置之。

    他是少数聪明不外露的年青人,功课非常好,优秀得连老师都对他有三分尊重,又肯帮同学,平日沉默如金,文静一如女孩。

    劭恒象是生错年代。

    他比较象五十年代的人,彼时社会节奏还没有那么快,大家尚有闲情逸致,因此气质比较好。

    女同学很倾倒于他这股特殊的味道。

    时常有意无意间向劭恒请教功课,劭恒明知有诈,却不点破,一于眼观鼻,鼻观心,不受引诱。

    越是这样,越是激发了女孩子的好胜心,把他围得密密,羡煞旁人。

    劭恒也有心事,只不过不说出来。

    别人有烦恼,会找他倾诉,他自己的事,则藏在心底。

    事情是这样的。

    那是个初夏,早上还有凉意,劭恒错过了一班车,正在车站苦候,看到斜路上滑下一辆小小的跑车。

    车子是奶白色的,开篷,由一位女子驾驶,她穿着一件花裙子,衣领在风中拍动,一头鬈发梳成马尾巴模样,看上去无限佻皮轻松,劭恒一下子就被她吸引。

    车子驶近,劭恒看到她容貌秀美,已经在发呆,不料她把车子停下来,响两次号,像是同什么人打招呼。

    劭恒连忙转头看去,车站上却没有别人。

    「你。」女郎笑。

    「我?」劭恒问。

    「要不要搭顺风车?」她轻快的问。

    劭恒从来没有类似的经验,立刻涨红了面孔。

    「下一班车要十五分钟后才来,而且你看,天快要下雨,你还不上来?」

    她长得真漂亮。

    一路上劭恒并没有出声,不过她也没有讲话,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劭恒双手抓紧书包,心手都是汗。

    他问自己:为什么,是车子速度令他紧张,抑或是因邻座坐看一个她?

    劭恒没有获得答案。

    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又像只有一刹那,他听见女郎说:「学校到了。」

    劭恒连忙下车。

    他忘记道谢,女郎并不介意,似已习惯男性在她面前神魂颠倒,她朝他挥挥手,车子箭般飞出去。

    劭恒一边耳朵麻辣辣发红。

    直到下午放学,那红辣还没有褪去。

    也是很正常的吧,他那年纪,已经懂得欣赏女郎的风姿。

    她没有问他的名字,他也没有。

    太手足无措了。

    劭恒怪自己幼稚无礼。很明显,她约有廿二三年纪,比较老练懂事,但身为男孩子,总得有一套应对的礼仪,对她,可不能如一般女同学。

    劭恒在图书馆里沉思。

    下次见到她,一定要扭转形势。

    先说一声早,笑一笑,请教尊姓大名,问她是否新近搬进来住,然后把自己的名字报上,接着与她谈论郊外的清新空气。

    这时,同学震海好奇的问:「你干吗笑?」

    「嗯?」劭恒抬起头来。

    「劭恒,你一边看书一边咪咪笑,是什么精采的文章?」震海探头过来。

    震海看他一眼,不出声。

    劭恒不好意思,站起来离开图书馆。

    当夜,劭恒对牢镜子练习微笑,同时问候「你好吗。」

    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但母亲还是听见了,悄悄问老伴:「劭恒同谁在讲话?」

    父亲抬起头来,「别去管他。」

    「他在自言自语,频频问你好吗。」

    「发育期谁都是怪怪的,劭恒还算好的了。」

    「说得也是。」

    「别去窥视他的秘密,让他保留私隐。」

    「是是是。」

    父母都笑了。。

    劭恒有一个很温暖的家庭。

    但这并不表示他会对父母倾诉一切。

    第二天,他走到车站,公路车刚刚开至,劭恒略一犹豫,上车,刚坐好,转头看,便见到那辆红色小小跑车自斜路下来。

    劭恒温柔地看著它,车子似有自己的生命,自由地明快地奔驰,它的主人,今日用一方丝巾扎著长发,益发显得浓眉大眼,唇红齿白。

    她嘟嘟地响号,驾车而去。

    劭恒这才把头转过来,摸摸酸软的脖子。

    天又好像要下雨的样子。

    乘开篷车永远有这种刺激:今天躲不躲得过呢?

    女郎可不为这个担心。

    劭恒有点后悔,刚才,如果他没有搭上公路车,也许她会再给他一程顺风。

    不过,她也有可能飞驰而过。

    在车站上干等,多像轮候施舍,决非上策。

    想到这里,劭恒心安理得起来。

    上课的时候,第一次心不在焉,在拍纸簿上画漫画。

    劭恒画的是一轮小小的开篷车,经过修改,栩栩如生,他跟着填上红色。

    老师早就注意到劭恒的手不住涂画,换了是别个学生,一定出言警告。

    但对劭恒,老师有额外容忍力,反而莞尔,到底最乖的学牛,也有心怀旁骛的时候。

    下课铃一响,大家出课堂小息,劭恒仍然坐在书桌前画画,同学元森过去一看,「咦,是女孩子开跑车,还梳著马尾巴呢。」

    那条马尾传神地略带夸张地飞向半空。

    劭恒用笔记簿盖住那张画。

    元森问:「画的是谁?」

    震海说:「他不会告诉你。」

    劭恒离开课室。

    元森在背后说他:「劭恒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你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

    震海笑,「我还有三题大代数要他帮忙,谁管他内心世界,只怕他不肯高抬贵手。」

    元森说:「对。」

    「约他今天放学。」

    「我这就去。」

    劭恒最肯为同学,那一夜,他留到六点半。

    离开学校的时候,天倒没有全黑,但劭恒怕家人担心,匆匆走往车站。

    低头拿车票的时候,听见有人叫他:「嗨,小朋友。」

    劭恒的心一跳,他知道这是谁。

    小跑车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他身边。

    女郎推开车门,让他上车。

    这次劭恒先开口,「谢谢你。」他说。

    「不客气。」

    接着应该请教她尊姓芳名,但不知恁地,劭恒的舌头打结,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声音,他绝望地放弃,闭上嘴。

    「六点三刻才放学?」

    女郎像是怀疑他留堂,劭恒也不介意,只是微笑。

    她说:「我明白,你在图书馆做功课。」

    劭恒没有回答。

    他畏羞的性格表露无遗。

    女郎似乎明白他,笑一笑,也不再引他说话。

    她爱快车,劭恒只觉路两旁的树似压下来似往后退去,不会有危险吧,他想。

    但她也是驾车好手,转弯抹角,做得潇洒漂亮,一点踌躇都没有。劭恒很佩服她这一手技术。

    人家没有大他几岁,已经这样老练能干,可以想像,不知见过几许世面,而他,还是小孩似,生活单纯,只有上学回家两条路。

    劭恒暗暗叹口气。

    女郎已除下丝巾,随意地搭在肩膀上,像嘉莉姬丝莉模样。

    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来了。

    劭恒整个人像失去重量,渐渐向上升,飘浮到半空,丝丝白云在脚下飘过,他在高处往下看,见到一辆小小红车,由美丽的女郎驾驶,而身边坐着的,正是他,蒋劭恒。

    劭恒快乐的心在他胸膛内撞来撞去,像他爱玩的弹子机器,叮叮叮,一下子积聚到万多分。

    虽然年轻,他也知道,人活在世上,不应快活若斯,这种时光,不可能常有,所以份外珍惜每一秒每一分钟。

    他希望可以把时光留住,就在这一刹那,在这条公路上,车子永远向前,达不到目的地。

    但,对女郎来说,是不公平的吧,也许人家渴望快快回家沐浴看电视呢。

    劭恒看她一眼,她把车停下。

    「我相信你到家了。」

    劭恒用尽力气,只能够再说:「谢谢你。」

    「我每天都出城,要是你愿意,随时可以载你。」

    劭恒一时没想到适当的答案,只是说:「不必麻烦了。」

    女郎笑笑,「再见,小朋友。」

    小朋友。

    劭恒有说不出的委屈,那是用来称呼七八岁的儿童的,怎么可以加诸他身上,太不公道。

    回到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抽屉中取出刮胡刀,很仔细地把上唇边浓密的汗毛剃了一次。

    已经有胡髭了,劭恒想,少年人有异于小朋友。

    母亲叫他吃饭,他说不饿,躺在床上看小说。

    累了,堕入梦乡,梦见与女郎去旅行,两人在草原上奔跑。

    草的颜色绿得耀眼,她穿白色的裙子,衣袂飘动如一只粉蝶,爱毕竟是太过华丽的一件事。

    劭恒伸手去触动她的头发,柔轻如丝。

    「劭恒,劭恒。」她叫他。

    她如何得知他的名字?劭恒罕纳。

    「劭恒,醒来,饭没吃就睡觉,太不卫生。」

    劭恒张开眼睛,发觉父亲站在他床头。

    他叹一口气,下床来。

    难怪哥哥、姐姐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住,否则一辈子做小朋友。

    父母家中有一套规例,在这里住一日,就得尊重律例,接受束缚。

    劭恒在浴室洗脸,还要隔多久才能独立生活呢,他问:五年,七年?

    他胡乱吃了一点东西,回到书桌,摊开课本。

    母亲跟进来问:「劭恒,不舒服吗?」

    「不不不不不。」他不耐烦的关上门。

    母亲吃了闭门羹,只是很幽默地耸耸肩。

    很多成年人上了岸也就忘记青少年的烦恼。

    其实少年人的生活殊不好过,除出繁重的功课,还得花不少精力来应付成长的痛苦。

    生理与心理都由稚嫩的儿童阶段日趋成熟,什麽感觉都有:畏惧、高兴、意外、满足、怀疑……一切放在内心,又不能与大人说个明白。

    难怪不少同学憋得长满一脸的小疱。

    当夜劭恒无法集中精神,很马虎的写了两篇功课。

    他的思想,早已飞出去老远老远,同女郎在那无名的草原上会合。

    劭恒伏在书桌上熟睡。

    第二天早上,忘记拨闹钟,母亲把他叫醒,眼看要迟到,他匆匆赶出门去。

    老师以为他病了,劝他回家休息。

    劭恒涨红面孔,坚持不肯,倔得似条牛。

    老师暗暗打量他,开始担心,希望这种现象只属暂时性。

    快要放暑假了,也许只是考试压力使劭恒态度略为转变。

    到了下午,劭恒情绪平静下来。

    他躲在校园角落,无端落下泪来。自从五岁那年在门口狠狠摔了一跤,跌烂膝盖大哭一场之后,他还没流过眼泪。

    劭恒用手帕擦干眼泪,放学回家。他也不知道为何落泪,内心并不见得悲伤.相反地还有一般难以形容的欢欣,但眼泪像是最自然不过,默默地淌下脸颊。

    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连劭恒都为自己惊心,不不不,一定要当心。

    他登上公路车,回家去。

    吃完饭吃水果,父亲坐在电视机前看美式足球,劭恒到门外散步,隐隐听到蝉叫。

    他坐在石阶上,呆呆的看看公路前方。

    劭恒跳起来,她来了。

    一点小小红色,开头只似芝麻点,渐渐趋近,引擎声传来,晃眼间已有火柴盒子大小。

    劭恒不由自主站起来。

    女郎一定是出城去赴约。

    驶近了,劭恒发觉不止一辆红车,贴近它的,还有一架银灰色的跑车,两车一前一后,巧妙地在路上滑翔,两车只差一公尺虚位,一下子,如箭般擦身而过,消失在弯角上。

    劭恒呆了许久。

    那辆灰车,属谁所有?

    劭恒的内心苦涩起来。

    那片青绿的草原,劭恒没有想过要同别人分享,他没料到有人会提了篮子来,在草坡上举行野餐会,劭恒一直以为,草地是他的秘密,没人知晓。

    现在他明白,他的想法,是太天真太无知了。

    平复下来的心情,又似漩涡般搅动,他低下头,回到屋内。

    父亲在十一点半关掉电视,接着熄掉全屋灯火。

    劭恒想睡,却比什么时候都清醒,胸口像是点著一朵小小的火焰,炽热光亮地照耀著那一前一后两辆跑车。

    它们一直在劭恒心中飞驰,提醒他,他只是一个不相干的旁观者。

    车子有没有回家,他不知道,天差不多亮的时候,他才睡着。

    清晨,父亲的声音传来:「这孩子,晚上在做什麽?白天起不来。」

    母亲说:「嘘——」

    劭恒连忙起来梳洗出门。

    他的脚步似踏在棉花上。

    在车站故意错过两班车,都不见那位女郎的踪影,劭恒终于登上第三班公路车。

    他错过一整节英文课。

    老师问:「劭恒,你身体不适,可以告假。」

    他没有不适。

    不不,他大大的不适。

    劭恒有点胡涂。

    他到洗手间,用冷水敷一敷面孔。

    小息时元森问:「你怎麽了,劭恒。」

    劭恒不出声,他生怕一张开嘴,就忍不住招供一切。

    「是不是有难题?」

    震海说;「劭恒怎么会有难题。」

    「说出来,大家可以帮忙。」

    劭恒摇摇头。

    怎么可以给别人知道。

    「劭恒,不要见外嘛,说来听听,大家商量。」

    震海比较识趣:「我们先走一步,劭恒肯说,自然会开口,不要勉强。」

    他技着元森离开。

    那天回家,劭恒累极而睡。

    整夜噩梦连连,杂且乱,没有联贯性,一觉惊醒,比没有睡之前还要累。

    劭恒看时间,才五点多。

    天还没亮哪,他索性爬起床做功课。

    到七时半,穿好衣服,他取过书包,出门。

    母亲刚起身,「劭恒,这么早出门?」

    劭恒点点头。

    早点动身,可以避开那辆红车。

    母亲有点惊疑,这几天劭恒不知怎麽搅的,先是起不来,接着又起个大早。

    她看着劭恒出门,不甚放心,斟了一杯茶坐厨房里沉思良久,才决定投劭恒信任票。

    劭恒的烦恼,还得待他自己来解决。

    提早出门是个好方法,一连数日,都平安无事。

    劭恒一早坐在课室温习。

    在课本页与页之间,他怀疑那红色的车子,只是他的幻觉。

    即使是真的,渐渐也会忘记。劭恒瘦了许多。

    同学都有点无精打采,大考期间,校园中嘻笑声大减,也属必然现象。

    考试最后一日,元森问劭恒:「成绩如何?」

    劭恒自知比上学期差,但默不作声。

    「去吃冰。」震海说。

    劭恒摇摇头。

    「别这样,学期终结,大家就要各散东西,还不趁机会聚一聚。」

    劭恒觉得有理。

    谁知半途中就下起雨来。

    小冰堂没有空气调节,风景自然,劭恒看着豆大的雨点撒下,在地上打出一个个印子,一下子密密布满,全都湿透。

    震海说:「这是过**,一下子就停。」

    元森说:「停你的头,雷声隆隆,起码下半天。」

    劭恒不怕雨,他嘴巴里含着一块冰,欣赏雨景。」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辆红色的跑车驶近,停下。

    劭恒蓦然与它陌路相逢,心跳忽然停顿下来,张大了眼睛嘴巴,手足无措。

    接着,鼻子有点酸,腿有点软,不懂得招呼。

    女郎把车泊在停车湾,她被雨淋得湿透,十分尴尬地跳下车来。

    她没有看见劭恒,解下丝巾,抖动著。

    劭恒温柔的想,开篷车终于碰上无情雨了。

    但湿了身的她还是这么漂亮。

    她走到车尾,试图打开车篷,一个人力气不够,转过头来,看到劭恒他们,便提高声音:「小朋友,帮个忙好不好?」

    元森立刻上前报到。

    震海不甘示弱,也前去出力。

    这时,女郎才看到劭恒,她笑起来。

    「你好吗?」她有一丝惊喜。

    劭恒默默头。

    没有什么分别吧,对她来说,都是小朋友吧。

    「许久没见。」女郎说。

    是,劭恒想,有三十三天没见了

    一边震海向她报告:「车蓬拉不开来。」

    女郎说:「没关系,大概是坏了。」

    元森说:「这雨,一两个钟头内是不会停的。」

    「嗳,」女郎说:「看样子,我只好讨救兵了。」

    她到冰室柜台去借用电话。

    薄薄的纱衣被雨淋得贴住在背上,元森与震海的目光没有离开过。

    元森悄悄说:「她真漂亮。」

    震海附和,「可不是。」

    「劭恒,你认得她?」

    劭恒的手有点颤抖,他强自镇定地点点头。

    「她叫什么名字?」

    劭恒不知道。

    「她已经在做事了吧。」

    劭恒也答不上来。

    「劭恒,你怎么会认识她?」

    元森与震海似无比羡慕。

    劭恒低下了头。

    女郎打完电话出来,无奈地找一张椅子坐下。

    元森献殷勤,「这里的菠萝刨冰最好吃。」

    女郎笑笑,「是吗,我要一客。」

    震海连忙帮她叫。

    劭恒只是不响。女郎问:「你们考完试没有了?」

    元森抢着答:「刚考完。」

    菠萝冰来了,她却没有吃。

    元森与震海两个小子全神贯注地看住她,听候吩咐。

    这时,劭恒松弛下来,冷眼旁观,只觉得他们两人可笑,不忙笑人,劭恒想,他自己才最最滑稽。

    不到一会儿,银灰色的车子赶到了,劭恒早知道女郎找的是他。灰车停在红车旁边,车门一开,下来一位英俊的男士,笑吟吟向女郎迎来。

    女郎也笑着站起来。

    两人之间,并无一句对白,只见他走到车旁,检查一下,便翻上车篷按装妥当。

    元森与震海看傻了眼。

    女郎仰起头,依偎在他身边,像是想说什么,终于没有。

    他们各自上了车,一前一后的在雨中驶走。

    女郎没有忘记向小朋友们挥挥手。

    小朋友目送她离去。

    三人静了很久。

    元森第一个开口:「好家伙。」

    震海说:「将来我也要找那样的女朋友。」

    「劭恒,你怎么说?」

    劭恒无言。

    他似乎在该刹那长大,身体内像是有什么破裂的轻脆声音,他只得一脚跨过童年的草原。

    雨仍在下。

    余波:

    趁着旧工作与新工作的空档,倩志到意大利那不勒斯去了一趟。

    学生时期,她取道欧洲,游遍天涯海角,年轻的眼睛看世界,没有不新鲜的事,不可爱的人。

    毕业后回家来做了三年事,眼中那一点灿烂的天真逐渐消失。

    每年仍然放假到欧洲,却深深觉得不值。

    旧地重游,以往永恒的城市忽然变得又乱又脏又坏又贵。

    倩志这才发觉,她珍藏的一大堆纪念品不过是粗制滥造的塑胶玩意儿,出自韩国及菲律宾的小型工厂。

    路边咖啡馆风大尘多,完全不是味道,身边又有做生意的男人不住向她搭讪。

    回到酒店,剩下的半条香烟被偷走,她只得吸陌生的牌子,咳嗽着上飞机。

    倩志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去那些地方。

    每到一处,又一个印象破灭。

    去年是巴黎,前年是琉森,今年连卡甫利岛都不再是神仙境界。

    回程她心情坏得大破悭囊,转了头等飞机票,坐在较宽的座位,伸长双腿,昏昏入睡。

    醒了又醒,铁鸟仍然隆隆在半空飞。

    清志又闷又倦又干,发誓以后不再出门。

    是心情作祟吧。

    明明想散心,结果更加气馁。

    倩志没有寄仓的行李,一出飞机,直奔海关,十分钟就上了计程车。

    下雨,塞车,司机心情暴躁,不住喃喃咒骂警察、货车、公路车、红绿灯、过路人。

    倩志想叫他闭嘴,但究竟不敢,得罪粗人,后果堪虞,好不容易捱到家,她松口气,照样给了小费。

    掏出锁匙开门。

    室内阴暗一片。

    倩志放下行李,用手指揩了揩桌子,染了一指的灰。

    女佣偷懒。

    叫她们自律,真是废话。

    推开客房门,果然,德宜已经搬走。

    他说过他会在她回来之前离去。

    这是他许下的所有诺言中唯一实现的一个。

    小小的床还在,衣物书本音响设备都已带走。

    倩志疲倦的坐下来。

    师姐们吃过亏学了乖,千叮万嘱:要不结婚,要不做朋友,千万不要同居。

    倩志苦笑,谁会听那样的忠告。

    直到自己也尝过苦果,心里才通透明白。

    走了。

    倩志叹口气,放满一缸水,浸下去,热水浴可救贱命,说得并不夸张。

    独身男子,要找地方住真的很方便,租间小小公寓,略为装修一下,便可入住。

    倩志颓然上床,两年同居生活,两年宝贝岁月,两年精神感情,就此浪掷。

    过一会儿,她也就睡看了。

    彷佛听见有开门关门的声音,倩志朦胧间问:「谁,德宜吗?」

    不是他。

    不是任何人。

    大抵是隔壁人家。

    建筑材料单薄,楼上每晚十点四十分洗澡,水声琳琅,清晰可闻。

    清志醒来,却再也不能入睡。

    她想起一个听来的故事:同居的男女分手,女方有一件分期付款的家具,报的是旧址,男方硬是不肯代垫那三数百元,叫店家找到女方的写字楼去追债。是,怨有头债有主,但从什么时候开始,男性竟变得如此委琐,想起来都难受。

    当初怎么会同这样的一个人在一起。

    王德宜当然没有这么坏。

    倩志不愿意再想下去。

    她转个身,拥着薄被继续寻找好梦。

    幸亏经济上是完全独立的,这种现代女性珍贵身份,虽南面王不易也。

    彼时有人变心,被扫到街上的总是女方,拖大带小,在狂风雨夜里痛哭失声,无以为继……

    谢谢天,这样的时代也总算熬过去了。

    现今再没有知识的家庭主妇也懂得变通,小本钿做股票黄金买卖,赚点零用。

    可是现代女性一旦失意,睡得一样坏。

    第二天微亮倩志就起来了。

    她亲自到楼下买了报纸看,做好两杯红茶,才发觉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倩志把红茶倾下洗碗盆,点着香烟,看起新闻头条来。

    伊朗向美舰开火,金市面临矛盾,警方总动员查爆炸案……

    倩志都觉得好像没有切身关系。

    电话铃响了,这么早,谁会这么关怀。

    「倩志,回来了,好玩吗?」

    「德宜。」倩志一呆。

    「是我。」

    他。一时倩志有点失措,搬出去了,还记得她几时回家,还肯打个电话问候,现今可算天字第一号好人了。

    她停停神答:「还过得去。」

    他很温和,「没有吵醒你吧。」

    「已经起来了。」

    「几时上班?」

    「八月底,还早着呢。」

    话题已经完了。

    德宜说:「所欠的零星费用,下次告诉我,我一并归还。」

    「算了。」

    「那么吃茶时我付贩。」

    倩志只是笑。

    笑了一会儿,连自己都觉得声音有点干,连忙煞住。

    「有空我们再说。」

    几时才会有空?

    「再见。」

    倩志搁下电话,回到厨房,不知恁地,傻气地又做多一杯茶,放在对面的位置上。

    下午她出外购物,买了全套新的化妆品以及鞋袜手袋,时髦的假首饰皮带等一大堆。

    用来衬季初的衣服,感觉上新鲜点。

    可恨天天要在行头上翻花样,一点不得含糊。

    十来套昂贵的夏装穿到八月已经换汤不换药,看得好生烦厌,巴不得冬装速速上市,一新耳目。

    坐在地毯上,逐件拆开,倩志得到些微乐趣。

    多好,随时送礼物给自己。

    电话铃响,倩志躺在地上听。

    是她好朋友安素。

    「有没有艳遇?」

    「哪里遇去。」

    「我劝你办独立移民,乘机进大学念一门功课,三四年后,文凭、对象、护照兼收。」

    「你真乐观。」

    「总比耽在本市的前途好得多,银行区有多大,那数十幢大厦里有些什么牛鬼蛇神你还不清楚?同王德宜这两年,外头绘形绘色,传你怀孕就传了三次,你想想这些人戴着什麽眼镜看你。」

    「不会吧。」倩志很勉强的笑。

    「信不信由你。」

    倩志无奈,「我以为现在都不计较这些了。」

    「对,有谁肯与他同居欢迎之至,将来他结婚对象可得冰清玉洁。」

    「听你这样说,安素,做女人简直没前途。」

    「不够精明就差点了。」

    「你呢,你厉害吗?」

    「我?我比你还惨,死路一条,所以希望你为我出口气。」安素擅长自嘲。

    倩志叹口气,「家母把她一生的失扈与怨恨的账算在我头上,一直希望我帮她扬眉吐气,她又没有给我明确的指示,我只知道,无论我怎么做,她从来没说过半句好。」

    「算了,一直说母亲不爱你干什么,你都长大成人,还计较这个。」

    「可是这种阴影将威胁我馀生。」

    安素说:「你最近心情欠佳,所以一股脑儿的算旧账,开心的时候,还不是感激母亲把你带到花花世界来。」

    「安素,会吗,我还会开心吗。」

    「当然会,起码还有万多个快乐日子等着你。」

    「安素,你越来越会安慰人,简直专业化。」

    「今晚一起吃顿晚饭如何?」

    「不出来了,大热天,谁高兴化妆穿丝袜。」

    「今晚八点钟愚夫妇到府上接你。」

    「好好好,我自己来。」

    安素讲出地点,「你可以迟十分钟到。」

    这样的热心人也真少有了。

    倩志自问一介布衣,非官非商,又没有出身,人家若非真心喜欢她,就根本不必讨好她,就当杀时间吧,说说笑笑,喝点儿酒,松弛一下。

    衣柜里有一件十分标致的半正式低领晚装还未曾穿过,今夜乐得亮相。

    她准时抵达法国饭店,安素两夫妻已在恭候,看见倩志,都觉眼前一亮。

    低领黑色小小窄身裙,中跟黑色漆皮鞋,头发束起,淡妆,一件首饰都不戴,炎夏中显得清丽动人。

    倩志往意到座中还有第四者。

    那位男客站起替倩志拉椅子,微笑道:「我是你的盲约。」

    倩士看安素,她朝她目夹目夹眼

    倩志马上觉得有点紧张,跟着自怜起来,内心慨叹,又得从头开始:先生贵姓,到什么地方玩多。太难堪太令人吃不消了。

    她连忙叫一杯威士忌加冰,这种时候,橘子水可不能使她既来之则安之。

    谁还是昨天出生冰清玉洁的小公主呢,不必自欺欺人了。

    两杯威士忌之后,她镇静下来,世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名下有的是现款,身体又十分健康,座中都是好友,清志点了龙虾,叫侍者开一瓶八二年波多。

    也不理别人,自得其乐起来。

    倩志没有醉,最可怕的女人是酩酊大醉,不能控制的女人。

    她甫出道的时候,一位长辈便同她说过:「倩志,出来做事,有好些忌讳,边做边学,以你的资质,举一反三,不难成材,但有几件事不能在人前做,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能当众哭,也不能当众醉,更不能当众发脾气。」

    她记得很清楚。

    倩志的豪放,止于请客吃饭时一掷千金。

    吃到一半,倩志到化妆间去。

    在转角,有人叫她名字。

    一抬头,她看见王德宜。

    陌路重逢,他熟悉的笑睑与身型都使倩志产生无限怀念。

    他说:「你一进来我便看见你。」

    「安素夫妇请客。」

    「我与父母亲在一起。」

    倩志看了看他们的桌子,座中尚有一位陌生年轻女客。

    「你今晚真漂亮。」德宜赞道。

    「谢谢你。」

    「你淡妆时最秀丽。」

    倩志低头微笑。

    两人都没有回座的意思。

    过一会儿德宜问:「周末有空喝茶吗?」

    「我要查一查,好像约了家人。」

    「我明天与你通电话。」

    「好的。」

    他这才走开了。

    化妆间内,倩志遇见安素。

    「那是王德宜吗?」她眼尖。

    信志点点头。

    安素看她一眼,没有出声。

    她们这一代都是外国作风,不过问朋友的私事,谁要说,尽管说,不爱说,也没有人会追究,十分尊重他人私隐,维持君子之交。

    安素一直不知倩志怎么同王德宜分的手。

    饭后,那位男客并没有自告奋勇要送谁回家,倩志反而觉得轻松。

    安素要载她一程,倩志手快,截部计程车,摆摆手,就走了。

    或许适才那位男生外型比德宜好,个性也较为可爱,甚至经济条件更加优越,但,一件一件慢慢发掘,也足以累死人。

    回到家,倩志脱下衣服,挂起,看着它半晌,意犹未尽,又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恐怕就是这一杯酒使刚才那名男生却步。

    物以类聚,谁也不要勉强谁。

    她痛痛快快淋了一个浴,上床睡觉。

    第二天电话铃响的时候,倩志看了看闹钟,十一点正,天天能睡到这种时刻,南面王不易也。

    「喂。」

    「还没起床?对不起吵醒你。」

    「德宜?」

    「正是我。」

    奇怪,从前在一起,他都不见得会如此殷勤问好。

    「有什么事吗?」

    「想念你。」

    倩志笑了。

    他解嘲地说:「你似是我认识的唯一的长发女郎。」

    倩志温和的说:「你认识的女孩不够多。」

    他苦笑。

    「在写字楼里?」

    「刚开完早祷会。」

    「我知道。」他们以前在同一间公司做。

    「真高兴你已经离开,不必受这种罪。」

    「他们重用你,至于我,职位无关重要。」

    「倩志,出来聚一聚。」

    「不是说周末吗?」

    「今天黄昏,我来接你。」

    「家里一塌胡涂,我打算下个礼拜搬。」

    」找到新居了?」

    「就在附近,佣人可以跟过去,多一个露台,少一间房间,新装修,是安素帮我找的。」

    德宜忽然问:「倩志,为什么其他的女孩都那么伧俗气?」

    倩志一怔,不知怎么回答。

    德宜叹口气,「幸亏我们一直是朋友。」

    就是因为日子久了,再也没有激情,全然失去浪漫,才会分的手,当然他们仍是朋友,从来不会吵架,也无第三者作祟,如何反面成仇?

    「每个人都有好处,有待慢慢发掘,耐心一点。」

    「或许你是对的。」

    「今夜我有事,父亲找我商量移民问题,周末再说吧。」她补充一句:「我会找你。」

    「好的。」他仍有点依依不舍。

    他们简直把对方看作兄弟姐妹了。

    这是不行的。

    倩志感喟的想,一定要有妒忌有猜疑才能算是恋人,百分之一百的信任与了解属于五十岁以上的老夫老妻,倩志不愿意提早过这种生活。

    与德宜在一起,不错是有个伴,但可以看得到,往后四十年怎度过。

    想到生命有限,欢乐有限,倩志觉得非努力争取理想不可。

    淋浴时用香皂清洁人体最大的器官皮肤,小心翼翼擦遍每一个角落,但,这样爱惜,也挽救不了它最终悲剧的命运,五十年后,它将打摺衰老丑化,一百年后,它将化为乌有,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倩志讪笑人类的痴心。

    失意无聊的时候,仿佛有点领悟,不消片刻,精神来了,又去趁热闹,拼个你死我活。

    洗完澡她裹一条毛巾在客厅抽香烟。

    电话铃响了。

    那边说:「抱歉我没有送你回家。」

    倩志看看话筒,「我认识你吗?」

    「认识。我是你的盲约。」

    「呵对。」

    「安素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

    「你找我有事?」

    「有,我很想再见到你。」

    倩志微笑,这已是最好的恭维。

    「我知道有个地方吃海鲜妙不可言,届时我带一瓶皇室敬礼去送你。」

    倩志还是不出声。

    「我没有送你回家是因为安素说你不喜男性过份激进。」

    倩志心中最后一个疑点也告释。

    看样子这是一个很活泼很会享受的男人。

    但。

    越是这样的人,星期一二三四五六日的午晚两顿饭都不同女伴,无论他条件多么优越,倩志都没有兴趣去客串十四分之一的角色。

    只听得他沉吟一下,「星期六怎么样?」

    倩志莞尔,没把她安排在星期一,算是重视她的了。

    但这还是不够。

    如果这样随便的约会都去,倩志怕她会吃撑。

    对方见她不好相与,也随机应变,「我们吃完中饭去坐船如何?」

    唷,一整天都牺牲了。

    倩志不忍逼人太甚,到底有安素做保人,此君底子不会太差,她便说:「吃中饭好了,天热,不想出海。」

    她最不喜欢坐船,因在小小空间中,惨过上班。

    「好,我来接你。」

    「不用了,约好地方不就行了。」

    「我坚持。」

    倩志诧异,咦,这个人,有点意思。

    许久许久都没有人管接管送了。倩志的表姐说,在六十年代,男生统共不敢叫女生到指定的地方去等,一定要上门来过伯母那一关。

    呵真是流金岁月。

    他们携带花束糖果,先喝一杯茶,聊几句闲话,才一起出门,都开看女孩子喜欢的小跑车……

    「好,」倩志终于说:「星期六,中午十二点。」

    「我会准时,谢谢你。」

    「谢?」

    「谢你赏光。」

    倩志笑了。

    放下电话,她才想起,本来要见德宜。这样吧,约他星期天好了,反正天天有空。

    倩志打开衣柜,星期六,中午,穿什么好?

    她又自嘲,还是少女第一次约会乎,硬是想在别人心目中留一个好印象。

    别太暴露才好,还有,长裤不适合,这样吧,套件棉织长松身裙,半跟凉鞋,不穿丝袜。

    考虑好几天,十分困惑,又讶异还有这样的兴致,活脱似水浒传中那打不死的李逵。可见她低估了自己的生命力。

    星期六,客人来,手中捧著一只花盆,盆里开著好几朵雪白的兰花,芬芳扑鼻。

    他的笑容比上次更开朗。

    倩志有点感动,请他坐,让他听唱片,斟出冰冻啤酒,连杯子都是冷藏过的。

    看得出,双方都很满意。

    他打量四周:「打算搬家?」

    「是,下星期。」

    「要不要帮手?」

    「不用客气。」

    他问:「饭后有什麽打算?」

    倩志意外,「你没有别的节目?」「节目?我已经五个月没有约会,搜索枯肠,也不外是看场电影逛半日街之类。」

    倩志骇笑,「发生了什么事?」

    「安素没告诉你?女朋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啊真不幸,对不起,太不好意思。」

    他耸耸肩,「对方有护照,在彼邦有别墅式洋房,条件好得多。」

    「你复原没有?」

    「九成,像是在大海飘流久了,上岸之后,感觉上心神仍然有点荡漾。」

    倩志点点头,「余波还在。」

    「是的,希望很快可以平息下来。」

    倩志微笑,一定会的,给他一点点时间,脑海水平如镜,指日可待。

    他们闲聊起来,像是有许多话要说,结果,迟了一小时才出门去。

    饭店都快休息了,结果要在咖啡厅吃中饭,他十分过意不去,一叠声道歉。

    至少他认为女性还需珍惜呵护,真是难得。

    喝咖啡的时候,倩志一抬头,这次是她眼尖,看见王德宜与一个女孩子走了进来,在另一头坐下。

    噫,你不仁我不义,倩志不由得会心地笑起来。

    小王对女伴十分殷勤,那女孩有精致的小圆睑,天真而可爱。

    王德宜终于找到了。

    也没有花他很多时间。

    倩志放下了心,现在,投影在他波心,引起涟漪的,恐怕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天气暑热,最佳享受是打中觉。」

    「那我先送你回去,晚上再接你出来。」

    「也好。」她笑了。

    他们站起来。

    王德宜全神灌注在女伴身上,仍然没有注意四周围的情况。

    真好,倩志想,各适其适。

    余波已了,两人都可以从头开始。

    她与新朋友悄悄离开那个地方。

    到处睡的男人:

    眉眉答应表妹借出公寓的时候,再三叮嘱:不准开性派对,不准打烂东西,不准弄脏地毯。

    表妹陪着笑说:「表姐太小觑我了。」

    再苛刻的条件,也速速应允,为求达到目的,这是人的天性,但往往在到手之后,又把一切诺言丢在脑後,并且一点也不惭愧。

    眉眉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正等于每个男人在求婚的时候,都答应让爱妻过幸福生活,那是一定的。

    眉眉离开家,是出差到亚姆斯特丹,公司总部在荷兰,眉眉代表远东最大的代理商。

    该处天气非常冷,男士非常热情,两者皆使眉眉吃不消,大学毕业之后,她对旅行心痛极恶,每次步下长途飞机她都觉得老了十年,酒店的暖气太干燥,当地食物不合肠胃,同时,家中的音响设备也不能随身携带。

    归途中她充满希望二小时一小时地倒数,盼望回到家中,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它整整十个小时。

    好不容易拎著行李捱到家里,一开门,眉眉呆在当地。

    说好的,表妹必需在她回来之前一天撤退,并且把公寓收拾干净。

    眉眉没有预料表妹会做得到洁净部份,但,最低限度,人应该已经离开。

    但没有。

    她躺在沙发上,好梦正甜。

    眉眉看看钟数,已是下午一时三十分。这人昨夜莫非去了做贼。

    她叹口气,悔不当初是没有用的,幸亏这恶客不是睡在房中,至少把床留给主人,还算有点良心。走到厨房,眉眉看到杯子一叠书堆在那里,也不生气,打开橱柜,取出纸杯,泡了杯普洱喝。

    她太息一声,脱了外套,打算洗一个热水澡,上床会周公。

    明天便是农历年三十夜,眉眉略有感触,女佣早就放假去也,三餐只得到酒店的咖啡厅去解决。

    她推开房门,大吃一惊。

    床上躺著一个人。

    男人。

    眉眉的忍耐力到了极限,冲破沸点,大喝一声,响若春雷:「起来!」

    那年轻的男子和衣跃起,两眼还未完全睁得开来,看见床头站著一个叉着腰板着险的女子,不由得问:「你是谁?」

    「他妈的,」眉眉骂:「你问我,我是谁?」

    那年轻男子完全不明所以然,只知无故捱骂,不由得没好气起来,「我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而且,有话好说,不必动粗。」

    「好,」眉眉说:「好,闯入我家侮辱我,我这就报警。」

    她才取过床头的电话,表妹已经跑进来,「什么事,什么事。」

    眉眉瞪著她,「问你自己!」

    表妹鉴毛辨色,知道得罪了表姐,连忙解释哄撮:「这完全是误会——」

    「我不管,我不要听,你叫他马上走。」

    那男子已经穿上外套,向大门走去,表妹急急迫在他身后。

    眉眉把床上被褥一股脑儿扯下,踢到一角。

    表妹送走男友,回来看见,不禁说:「人家又不是麻疯病人,不过和衣憩了一会儿,你这是何苦呢。」

    眉眉指着表妹,「你,你也给我滚。」

    「我不滚,我还得将功赎罪。」

    表妹说得出做得到,连忙取出新床单替眉眉换上,又替她放洗澡水,然后驻在厨房洗杯碟。

    眉眉气难下意难平,一点睡意都没有,在房中踏步。

    表妹说:「我们不过借你的地方开会,那位还是我的营业经理,并不是坏人,你看我们之间并无暧昧,大家分头休息,我知道你有洁癖——」

    眉眉打断她,「我累了,你请回吧。」

    「表姐。」

    眉眉已过去拉开大门。

    表妹知道她脾气,再说下去姐妹之情怕都要报销,只得离去。

    在门口她再说声「对不起」。

    眉眉大力拍上门。

    开会为什么不在公司开?

    大把酒店可以租房间用,何必跑到人家闺房来。

    表妹固然太不自重,那个男人也恁地无赖,胡乱在别人家中就睡起来,可恶。

    眉眉捧看一杯茶,喝了整个下午,终于坐在沙发上盹着。

    每次下飞机都时空大兜乱,需要三两天休息。

    过了一个顶冷清的年初一,初二那日,旧同学玲玲来叫,眉眉也就出去赴约。

    玲玲嫁得很好,家里富丽堂皇,把过年当一件大事来做,一株红艳艳的桃花插在古董瓶子里,摆在大门入口,客厅里另置各式年花。

    眉眉心想,这已是普通人家一个月的粮了。

    眉眉同老佣人熟,一进门便说要吃上海炒年糕,玲玲笑着迎出来,「你们这些独身客,平时风流快活,过年可真折堕,来,我同你介绍,这是我表哥姜礼和,同是天涯沦落人。」

    眉眉并不期望有单身男客,已是意外,等看清那姜礼和的面孔,更是大吃一惊。

    是那人。

    是那倒处睡觉的男人。

    姜先生也不致于忘记两天之前发生的事,呆在那要不动。

    这一对年轻男女全没想到事情有这么凑巧。

    而富泰的玲玲天真地沾沾自喜,以为他们相见恨晚,过电如雷殛。

    谁知眉眉回过神来,把女主人拉下一旁说:「我胃气痛,立刻要走。」

    玲玲诧异,「我这里有药,你一定是饿了,我让佣人马上弄吃的出来。」

    玲玲把她按在沙发里。

    茶几上恰恰放着一盘水仙,幽香扑鼻,镇静了眉眉的神经,况且她肚子也真的十分饿,不想无谓牺牲,于是便坐着不动。

    她不与小姜说话,小姜便顺手拣起书报细看,他本来心中忐忑,怕对方当场说出不愉快经验,稍后发觉眉眉神色庄重,倒是放下心来。

    备好食物,玲玲来唤眉眉入席。

    眉眉见是白粥与数碟精致小菜,胃口大开。

    玲玲陪她坐着,一边问:「你看我这表兄如何?」

    眉眉立刻皱上眉头。

    玲玲悄悄说:「怎么,不合你意?人家一表人才,又有高尚职业,先做一个朋友再说。」

    眉眉感激她的好意,守口如瓶,只是摇头,饱餐一顿,即时告辞。

    玲玲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约了人玩桥牌。」

    玲玲恼,「年初二,鬼同你玩桥牌。」

    眉眉一边擦嘴一边说:「可不就是洋鬼子,人家才不过中国年。」

    一于开溜。

    玲玲只得放她走,回来向表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姜小生如何答得出来,这位眉目清秀的小姐肯定恼了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无奈兼无聊的打个呵欠。

    玲玲问:「要不要眠一眠?」

    姜礼和吃过亏学了乖,把手乱摇,「不不不,我也告辞了。」

    玲玲只觉得今日两个客人都神经病兮兮的,白做了一桌菜想拉拢他俩,谁知甫见面不但没好感,反而落荒而逃。

    姜礼和驶著小车子离开亲戚家往斜路下驶,却看见较他十分钟走的眉眉还站着等截计程车。

    他本想别转面孔匆匆驶过,但这时偏下起毛毛雨来,计程车势必更加吃香,说不定这倔强的女子要等到黄昏。

    姜礼和心软了,毕竟不是陌牛人,他上过她家,在她床上打过中觉,就差没做一个粉红色的梦。

    那日四个同事上去聚头,商量计策,预备过完年就发动新攻势,干通宵之后,两人告辞,留下眉眉的表妹与他,本来还强撑著,是她先在沙发上盹著,他只得转到睡房去息一息。

    ——他错了,他应当立刻走。

    姜礼和轻轻按车号。

    眉眉看到是他,没有表情。

    小姜推开车门,「请上车。」

    眉眉犹疑一刻。

    好汉不吃眼前亏,出来做事这么多年,她早已学会转弯,这样站在雨中,似个难民,不知还要等多久,不如先上了车再说,这小子如有什么不规行动,一于向玲玲投诉。

    眉眉身手敏捷地跳上车去。

    姜礼和松下一口气。

    他不敢待慢,聚精会神地把车子驶回眉眉家。

    下雨,交通挤塞,一寸一寸地驶,他怕这位小姐不耐烦,但是没有,她把头转过去,看窗外的风景。

    这程本来十分钟可以走完的路,竟走足一个小时。

    眉眉一句话都没话过。

    姜礼和心想,这种女人最适合做伙伴,因为没有话。

    到了门口,眉眉推开车门卜车,向小姜点点头。

    她上去了,小姜有点怅惘。

    这一分手,两人都落了单,玲玲说得对,单身人平时风流潇洒,遇到大节当前,即时败下阵来。

    眉眉回到家里,发一阵子呆,翻一会儿书,打了几个电话,人家都在忙,敷衍几句,又得回去搓麻将,招呼客人,或是管理孩子。

    眉眉巴不得马上开工,跑到写字间,在岗位坐下,发号施令,才有归属感。

    白噜嗦了这么久,她抬头一看,才过了二十五分钟,要命,几时捱到天黑。

    犹疑一下,她咬咬牙,万分不愿意把电话打到阿姨家去。

    表妹听到她声音,倒是十分欢喜,「都在等你呢,快来呀,是不是才睡醒?电话没人接。」

    姐妹俩误会冰释,况且,寂寞的人没有资格骄傲。

    「等你晚饭,别迟过八点钟。」

    眉眉取过外套穿上,下得楼来,雨更急了,华灯初上,她住在地势略高之处,此刻往山脚看去,倒真有些灯火阑珊的感觉,但,眉眉问:那人呢,时与景都对上了,那人呢。

    有点冷,她依然没有带伞,大学生一贯邋遢的脾气突然发作,她用外套罩住头。

    就在这时,有人问:「小姐,要车?」

    眉眉本能地答:「要。」

    一回头,看到那姜礼和坐在小轿车内,探出头来,看看她笑呢。

    他没有走!

    他难道一直在附近兜圈子?半个小时了,这个无聊的人,难道没有去处?

    眉眉忽然想到自己,噫,她又何尝有去处,不禁笑了。

    姜礼和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绽出笑容,这个女子,笑起来这么好看,却吝啬笑脸,他呆住了。

    他放下眉眉,本想把车驶走,谁知这附近改道,一大堆单程路,兜了两次还没出到大路,第三次摸清道路,一眼看到眉眉站在路边。

    姜礼和不相信运气这么好,冒着得罪她之险,上前搭讪。

    谁知她不以为忤,小姜似中了奖券似高兴。

    注定他们要在这年假中相遇,避都避不开。

    小姜想,可惜她已见过他最丑的一而,不过因此他亦毋需伪装,最坏的已经过去。

    眉眉也这么想,她已经骂过他,人生路程缩短一大截,感觉上他不似陌生人。

    他在车上,她在路上,两个人的头发都淋得湿漉漉。

    他后面的车子等得不耐烦,开口骂:「喂,想清楚没有,倒底上不上车?」

    为势所逼,眉眉又上车。

    「去哪里?」

    「去喝杯咖啡。」

    「遵命。」

    眉眉问自己,假使不是放年假,忽忽邂逅的结局也不过是速速分手,以后最多在酒会碰面,交换一个眼色。

    偏偏有三天长假,时间多得无法排解,大家都有大把空暇,造就两人缘份。

    去年此时,眉眉独自在东京渡过,那个城市是她的避难所,一有空便乘三小时飞机逃出去,在陌生地方做无主孤魂到底又好些。

    她与一位有家室的男人来往达三年,等到丧尽一切自尊才分的手,他其实什么都没有给她,发觉时已经太晚,伤口愈合之後,眉眉已心灰意冷,为这样普通的故事付出这样大的代价,真是劫数。

    大城市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人,等了半日,他们才等到张小台子,叫了咖啡。

    室内人多,眉眉脱掉手套,搓搓手,捧着咖啡喝。

    小姜看着她,那一张素净的脸夹在浓妆艳抹群中,十分突出。

    她有多大岁数,为什么眉目间常现恍惚之态?

    也许放假松弛下来就是这个样子,平时,平时一定很凶悍坚强。

    眉眉却在享受这杯新鲜**的咖啡,心无旁骛。

    隔壁桌子一对年青男女紧紧搂在一起,她坐在他大腿上,但因为青春的缘故,并不觉肉麻。

    喝完咖啡,还有什么藉口呢,小姜在绞脑汁。为何这样留恋?从前并无试过。

    眉眉看看时间,吃饭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她召侍者付账,留下丰厚的小费。

    眉眉说出地址,姜礼和诧异,「我去过这地方。」

    「正是我表妹的家。」

    「令尊令堂呢?」小姜忍不住问。

    「在澳大利亚。」

    啊,原来移了民。

    眉眉也好奇,「你呢?」

    「加拿大。」情况完全一样。

    眉眉又问:「没有其他的亲威?」

    「有是有的,不过不想去打扰人。」

    骄傲。

    「又不大谈得来,十分吃力。」

    今天吃力吗,眉眉想问。但已经说多了话,于是闭紧嘴巴,适可而止。

    小姜心中嘀咕,怎么,话匣子一打开就合拢,不禁有点怅惘。

    车辆忽然疏通,很快驶到目的地。

    眉眉说再见。

    姜礼和无法拉住她,只得搭讪问:「后天开工?」

    眉眉点点头。

    「再见。」

    这次,他真的驶走了车子,眉眉一直看它消失在街角。

    要找,总是找得到的,他可以同玲玲联络,还有,表妹是他的伙计。

    如果从此没有音讯,那一定是不想找,不知睡到哪一张床上,忘了前事。

    眉眉按铃,表弟来开门。

    他们一共四兄弟姐妹,都比眉眉小,都叫眉眉大姐。

    眉眉同阿姨姨父寒暄完毕,问他们在玩什么。

    「吊乌龟。」

    无聊是无聊一点,玩起来还真热闹,眉眉心不在焉的陪他们玩了几手,连输三次。

    他们极认真,把游戏当大事来做,脸皮吹弹得破,一下子就恼,一边生气一边解释,闹个不亦乐乎。

    眉眉觉得这是生活的缩影,许多人都缺一点点幽默感,把自我看得太太太太重要,万万不肯认输。

    眉眉肯,看样子,姜礼和也肯。

    这是年龄关系,过几年就会好的。

    她扔下牌,走到一角看照相簿子。

    表妹过来搭讪,「表姐旅行,从来不拍照。」

    「找谁拍?」

    「找个人。」

    眉眉笑,说起来,三个字那么浅。

    找起来,人海茫茫,你尽管试试去。

    表妹说:「我是你,一年到头去那么多地方,一定把风景全部拍下来。」

    「又不是去南极,有什么好拍,你有,人也有。」

    「我不管别人,我自己有就行了。」

    眉眉笑,「这倒也是办法。」

    佣人将做什锦火锅用的材料捧出来。

    「吃完去看电影。」

    眉眉先打退堂鼓,「哎呀呀,我吃不消。」

    表弟已经摊开报纸,「去看午夜场,动作电影,大笑一场,才配合气氛。」

    「表姐对一般人喜欢的活动视为苦差,给她十万块都不参加。」

    「她爱静。」

    「今天例外,好不好?」

    「我们一左一右保护你,保证你一根毫毛都不掉。」

    眉眉只得说:「到时看看眼睛睁不睁得开。」

    饭吃到一半,他们的异姓朋友已陆续上来,加双碗筷,坐在一起,继续吃。

    眉眉诧异他们精力无穷,才不过大三五年而已,记忆中眉眉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这么活跃过。

    最小的表弟出去买票子,他宣布:「我会打电话回来,我们先去跳舞。」

    眉眉觉得头晕,忍不住傻笑起来。

    阿姨说:「一起去吧,难得的。」

    眉眉做一个告苦的表情。

    阿姨轻轻说:「回家又干什么?」?

    眉眉答:「我陪你。」

    阿姨笑:「我打算早睡。」

    眉眉与老中青三代都彷拂格格不入,正为难,门铃大作,她乘机走开去启门。

    门一打开,她看到的是姜礼和。

    意外管意外,却满心欢喜,隔著铁栅怔怔看他,竟忘了请他进来。

    姜礼和简单的说:「本来想等到开工才约你见面,后来觉得不应平白浪费两天。」

    他也没要求进屋。

    众人忙问:「谁,谁在外头?」

    表妹探头一看,「呀,是你,你怎么来了。」

    小姜咧嘴笑,「拜年。」

    「请进请进。」

    表妹看大姐一眼,心中嘀咕,小姜虽然随和,倒底算是上司,无端端上门来,却是为了什么。

    幸亏人多,混在一起,不觉尴尬,接着一声「票子齐了」,大伙便涌出门去。

    阿姨悄悄问子女,「那是谁,是眉盾的朋友?」

    「不是,是姐姐同事。」

    阿姨有点失望。

    一大班人出得门来,分几批坐电梯。

    姜礼和轻轻说:「我们走下去。」

    眉眉点点头,三楼一下子就走到地下。

    姜礼和又说:「我们不要看电影。」

    眉眉不由得笑,两人索性摆脱大队,单独行动。

    大堂中央,他们还猛找眉眉,「表姐呢,怎么晃眼间不见了她?」

    表妹眼尖,一下发觉姜礼和也失了踪,很明显,他是特地来找她的。

    奇是奇在他们居然误会冰释,当中发生了什么怪事?

    一定要问清楚。

    眉眉与小姜走到街角,往后看看,还怕他们追上来,两人不约而同加快脚步,速速消失。

    眉眉说:「太不够义气了。」

    「你打算同他们狂舞到天明?」

    两人像是已经很熟很熟,可以无话不说。

    眉眉双手插在大衣袋中,「吃过饭没有?」

    「肉松夹面包。」

    眉眉说:「太马虎了。」

    「应该早些来吃火锅,多热闹。」

    「明天好了,明天再去。」

    小姜问:「现在呢,夜未央,有什么好去处?」

    眉眉忽然觉得心安理得,因此露出倦意,跑了一整天,相当的累,她说:「我想休息。」

    「我送你回家。」

    到了门口,他又不甘心,「不请我上来喝杯咖啡?」

    做了一天司机,应有奖赏。

    上得楼来,也不用眉眉招呼,他对於小公寓的间隔熟得不能再熟,自己进厨房去做咖啡。

    提著杯子出来,不见眉眉,原来她在房中听电话。

    小姜只得坐在沙发上,开了电视找娱乐,十分钟后,他已昏昏欲睡。

    眉眉被谁绊住了,怎么不出来陪他?

    眉盾在房中与表妹通话:「……我决定不看戏,是,姜礼和送我回来的,生气,为什么要生气?啊,那件事,那是误会。」

    表妹说个不住,眉眉焦急,冷落客人,十分无礼。

    「表姐,我早说他人不错,明天还有一日假期,把他叫出来一起玩好不好。」

    「好。」

    姜礼和在电视机的催眠下渐渐抵挡不住,心底严重警告自己:不要睡着,不要睡着,再激怒她后果堪虞。

    但沙发似有股无形力量,把他吸住,难以自拔,他眼皮再也睁不开来,眼前一黑,完了。

    眉眉在房中作最后挣扎,「水开了,我要去熄火,过一会儿再打给你。」

    「我们明天见好了。」

    眉眉大赦似放下话筒,急急走出客厅,呆在当地。

    姜礼和靠在沙发上,均匀的打呼,短短二十分钟,他已进入梦乡。

    眉眉的地方一定使他觉得宾至如归,毫无疑问。

    女主人手叠手笑了。

    让他睡吧,也许自从那日她大喝一声,吓醒了他之后,他就没好好睡过。

    她决定守岁,取过那杯犹有余温的咖啡,呷了一口,到露台看风景。

    回忆:

    周平原来在专心看画,根本没注意到展览会里其他的客人,是他妻子玉明叫他留心角落里的一位女士:「看,这许多人,她最漂亮。」

    周平十分不愿意地抬起头来,向玉明指的方向看过去。

    这一看,他整个灵魂儿出了窍,是她,是她,竟会是她。

    又见面了。

    周平丢下一切,身不由主,向她走过去,玉明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周平走近那位女士,声音变得很小很小,很温柔很温柔,他听见自己问:「好吗。」他的双腿犹如踩在七层云里。

    那位女士转过头来,她穿着一身黑衣,不夸张不炫耀,衬得整个人异常优雅,年纪不轻了,但一双眼睛仍然明亮摄人。

    一刹时她似记不起周平,周平耐心等候,他才不相信她会忘记他,不可能,那样敏感温柔的一个女子。

    到底十多年了,她需要整理一下思维,果然,她嘴角缓缓泛起一个微笑,她唤他,「小平,是你,回来?」

    她没有令他失望,周平的眼眶润湿,「回来很久了。」

    「是不是念建筑?」她都记得。

    「已经毕业在工作了。」

    「多好,结婚没有?」

    周平点点头,「妻子就在那边。」

    「真替你高兴。」听得出那位女士是由衷的。

    「冯太太,你呢。」

    她微笑,「我已经离婚,同冯戎分开多年,现在不是冯太太了。」

    「那么,我叫你杨小姐。」

    玉明在另一角看见丈夫与那标致的女士一见如故,不禁大感讶异,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看到漂亮的女子,千万不要向丈夫推荐,记住了。

    这时周平正在问:「我们可否喝一杯茶?」

    「我后天就要回温哥华,尽量抽空与你联络。」

    周平连忙掏出名片给她。

    她又笑,「你还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你一点都没有变,永远这么美。」

    「哟你这孩子。」她笑了。

    「记得找我,说几句话也好。」

    「好的。」

    她的朋友过来了,围着她,周平伺机退下。

    果然,王明问:「那是谁?」

    「冯戎太太。」周平又补一句,「不过已经离了婚。」

    「冯戎,这个名字好熟。」

    「是位颇有名气的画家。」

    玉明思索,「是七十年代初期的人吧,很小的时候听说过。」

    时间过得真快。

    「冯我是家父的朋友。」

    「那么,那位女士是你的伯母?」

    周平点点头,「可以那么说。」

    「我到了那种年纪,看上去如果同她一样好看,心满意足。」

    周平说:「我们走吧。」

    一边驾驶,周平的心已经飞回去了。

    一直飞驰到他十八岁那年,才似一列快车,缓缓停站。

    那一年,他刚考上澳洲一间大学,将要出发去念建筑系,同小女朋友吵了架,长着一睑小疱,头发水远梳不平复,看上去,头小脚大,活脱脱是只小丑鸭。

    周家喜欢开派对,那一年,在泳池旁,他认识了冯氏夫妇。

    冯戎英俊高大,蓄著小胡髭,两鬓微微斑白,看上去就似一位成功的艺术家。

    冯太太只比他矮一点点,真是个美人,穿一件黑色纱笼,长发缠在脑后,肤色晒得似咖啡奶油,浓眉长睫,充满热带风情。

    他们刚自岢里回来。

    周平喜欢美术,因此接近冯戎。

    一则艺术家没有架子,二则冯戎想周氏赞助他开一个画展,所以一下子便与周平熟络起来。

    周平尽量做得含蓄,但天晓得他成功与否,那一个夏天,凝视冯太太变为他唯一嗜好。

    他尽可能不叫别人发觉,多数躲在一个距离之外,偷偷张望。

    他们玩草地滚球的时候,他们游泳,他们打桥牌,他们吃下午茶,周平总在一旁。

    连周太太都说:「小平真乖,到底快要离开家里出去读书,很有点依依不舍。」

    冯太太杨丹不爱多说话,只是看小平一眼,目光盈盈,似一池湖水。冯戎几乎每个周末都带着妻子来周宅联络感情。

    他是有企图的,但是做得很好看,不卑不亢,令人舒服。

    他美丽的妻子与他十分合作,他有不足之处,她替他补足。

    但是周先生迟疑不决,因为这个画展,打算在纽约举行。

    「不是一笔小数目呢。」周太太说。

    这个时候,冯戎突然「发现」小平有绘画天才,马上与小平合作,搭起画架,一起创作,他打稿子,由小平着色,冯太太任模特儿。

    小平,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凝视她。

    「喂喂,周平,停车呀,到家了。」

    周平一怔,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世界来,深深叹一口气。

    「周平,你怎么了?」玉明问他。

    「我没事。」

    但是他一回到家,立刻走进储物室去找东西。

    王明拿着一杯红茶靠在房门口,静观其变。

    只见周平东翻西抄,终于欢呼一声,自仓底拉出一幅油画。

    玉明莫名其妙,这是他的陈年习作,并无稀奇之处。

    周平扫一扫画布上的灰尘,问玉明:「你觉得怎么样?」

    「我对于抽象派画一向没有研究。」

    「你应该看得出这是一幅女像。」

    玉明笑出来,喝一口红茶,「拜托拜托,你可别兴致大发,替我造像。」

    「玉明,看样子你不是我的知己。」

    「我欣赏你专业的才华。」

    「但是我一向希望成为画家。」

    「相信我,建筑师生涯理想得多。」

    周平把画竖起来。

    玉明端详过后,不置信地问:「这真是一幅女像?」

    怎么不是,是冯戎与周平合作画的杨丹。

    这当然也是冯戎的一步棋。

    周平听得母亲说,「没想到冯戎这麽攻心计。」

    周先生都答:「对小平有益,也许人家一片好心。」

    「我看不见得。」

    「不要太计较真与假,我们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那画展,开还是不开?」

    「我正在联络纽约的高更汉画廊,那犹太人如果喜欢冯戎的作品,我就出一份子费用。」

    那画展对冯戎好像很重要很重要。

    他渐渐露出情急之态。

    一日,在阳台上,周平在调色,冯戎对他说:「多可惜你志愿不在美术,不然是青云直上。」

    周平还来不及回答,马戎就苦笑说:「其实你干任何行业都可以一帆风顺,令尊必然鼎力支持。」

    周平觉得话中有话,作不得声。

    冯太太顾左右而言他,说道:「小平,你来看这个海,蓝得不能置信。」

    周平走过去,站在她身边,衷心附和,「这个城市,也不过只得这个海。」

    说完了,周平转过头来,「父亲说,纽约那边,三五天就会有消息。」

    冯戎一怔,略略不安,连忙说:「来,把这点蓝色染上画布。」

    冯太太看丈夫一眼,不出声。

    周平说:「我去取冰淇淋。」

    他一转背,就听见冯戎把画笔摔在地上的声音。

    冯太太轻轻说:「你何必心急?」

    「这样耗下去,没完没了。」

    「冯戎,人到无求品自高。」

    「是,我有所求,你应当站在我这边。」

    「不要在人家家里吵架。」

    两人沉默下来。

    周平拿著冰淇淋筒走出露台的时候,冯戎已经走了,只剩下杨丹一个人。

    他选一支给她。

    她微笑,「正是我喜欢的巧克力。」愉快的吃起来。

    「冯老师呢?」小平问。

    「他心情不大好,先回去了。」

    「啊。」

    「一个人期望过高,失望也大。」她缓缓走近坐下,浅浅叹口气。

    「是因为画展的事?」

    「我们不说那个,来,继续画下去。」

    她喜欢穿黑,喜欢晒太阳,喜欢轻笑,她是一个完美的女子。

    周平叫玉明唤木匠上来,把那张油画.挂在书房。

    玉明问:「这张作品是什么时候完成的?」

    「我十八岁那年。」

    「你十八岁时长相如何?」

    「我丑。」

    玉明哈哈大笑。

    说得一点也不错。

    冯戎再上来的时候,连周先生都不好意思,他在书房见他,对他清心直说。

    「纽约高更汉说明年一整年都没有期,你要是不怕等的话,后年下旬或许可以,我这里呢,董事局已决定赞助香江芭蕾舞以及中乐团,恐怕这一两年都不会揽画展。」

    冯戎的面色变得很厉害,完全说不出话来,他僵在那里,万念俱灰的样子。

    周先生更加不好意思,咳嗽一声,「我们新写字楼,倒是需要十来张画。」

    周平很替他们夫妻俩难过。

    只听得冯太太开口说:「谢谢周先生为我们操心。」

    「哪里,机会是一定有的。」

    「我们先走一步。」冯太太站起来。

    她一直没有失态,拉一拉冯戌,走出去。

    他俩一离开,周太太自屏风后转入书房,「怎么搞的,像是来讨债似。」

    周平知道母亲一向把钱看得极紧,又怕人来揩油。

    「算了,明天我叫秘书去同他们联络,买几张画,不要叫人家空手而回。」

    「噫,连手袋都忘了拿。」

    周平一手取过,「我替他们送下去。」

    一直走到停车场,隔十公尺就听见冯氏夫妇在吵架。

    冯戎大声惊:「叫你来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巴结周夫人?」

    杨丹回答:「我不懂这些。」

    「你光会吃饭!」

    「冯戎,我们还有其他的机会。」

    「什么机会中?过几年我都老了。」

    「冯戎--」

    他摔开她的手,「还不上车。」

    这个时候她才发觉,「我忘记带手袋,车匙在里边。」

    「自己已回去拿,我再也不想见那家人。」

    杨丹低下头,不知是否哭了。

    周平心如刀割。

    冯戎忽然说:「那楞小子喜欢你。」

    周平一怔。

    杨丹错愕的抬起头来。

    「周氏夫妇对他言听计从,珍若拱璧,你如果真想帮我,还来得及在他身上用工夫,这不是太难吧。」

    周平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他的脚不听他的话,忽然自发自觉,急急往回走。

    走了几步,发觉手中抓着杨丹的手袋,怎么办,他又朝原先的路踏出两步。

    正在心慌意乱,他看到杨丹迎面而来。

    周平忽然镇定了,他很温柔很温柔的说:「你忘了带手袋。」

    杨丹接过手袋,说声谢,她的眼泪似要落下,但终于忍住,低着头。

    停车场内风很劲,把她穿著的一袭花裙子吹得贴住身子,露出纤美的线条。

    她的散发到处飞扬,用手掩都掩不住。

    周平十八岁的心完全破碎。

    他心目中的可人儿嫁了一个下流的男人,他不值得她爱。

    杨丹转过身子走回丈夫那边。

    周平看著她背影,悄然掉下泪来。她的裙子在风中鼓篷犹如蝴蝶,但已经不能飞翔。

    十多年前的事历历在目。

    有些事,因为回忆太过痛苦,我们选择忘怀。

    但是周平此刻将停车场一幕在脑海重现,发觉清晰一如当日,杨丹的眼神,她每一个动作,都历历在目。

    而他仍然爱她。

    周平长长太息。

    玉明说他:「今日你不上一次长嗟短叹了。」

    「我想起往事。」

    玉明拍拍枕头:「你这种人有什么往事。」

    「你又看轻我。」

    「让我来细叙你的一生,」他的贤妻笑说:「祖父母疼你,父母疼你,老妻亦疼你,一帆风顺,到了今天。」

    「是吗,就这么简单?」

    玉明一手熄灯,「睡吧。」

    明日一整天的工作与节目又排得满满的。

    周平躺在床上,虽然没有辗转反侧,手臂枕在头下,又开始沉思。

    真是享受,心酸酸软软,整个人浸在回忆中,多么放纵。

    玉明很快睡著,轻微均匀的呼吸声传入他耳朵。

    王明是爱妻,但杨丹是他的女神。

    自停车场回去,过了一两天,周平向父亲提起画展的事。

    [爸,真的不能帮冯先生?」

    他父亲答:「不是不能帮,而是值不值得帮,我们做生意的人,最重要是看清楚每件事有何得益,不能做无谓投资,否则手头一松,便如江河缺堤,非同小可。」

    周平知道父亲乘机教他生意之道。

    「但是冯师傅渴望有这个画展,我们既然办得到--」

    「他叫你来向我说项?」周先生诧异。

    「没有。」

    「量他也不敢。」

    周平感觉到父亲语气有点霸道,成功人士难免这样。

    「小平,不是他渴望我们就得满足他。」

    「他是一个好画家。」

    「好画家太多了。」周先生轻描淡写。

    周平语塞。

    「对了,十八岁生日,又远行在即,你想要什么礼物?」

    机会来了。

    「如果要一部名贵跑车,你会答应?」

    周先生点点头,「不准开快车。」

    「如果要一艘游艇,你也不反对?」

    「既然你渴望一个人出海,也无所谓。」

    「在外国买一层别墅呢?」

    「保值的资产,我不反对。」

    「这些我们家都有。」

    「你到底想要些什么?」周先生笑问。

    「我怕父亲不高兴。」

    周先生面色大变,「你想结婚?」

    「不不不,没这回事,我连女朋友都没有。」

    周先生总算放下一颗心,惊魂甫定,问儿子:「别卖关子,你到底要什么?」

    周平笑笑,「父亲,替冯师傅开画展吧。」

    周先生发呆,「好,既然你想帮他,我去设法。」

    「谢谢你,父亲。」

    「但不是在纽约,先在本市办。」

    那冯戎是个非常好高骛远的人,一听纽约之展泡汤,几乎已经与周家结下不解之怨,将一口恶气出在妻子身上,正在天天抱怨,忽然又接到周氏秘书的消息,又喜出望外,前去商议。

    才华他是有的,只是稍欠人格。

    及知展览不在外国举行,他又怨怼,但没有更好的路数,只得委屈。

    周平前去帮冯戎筹备。

    这个时候,他们夫妇的感情显著的崩溃腐烂。

    冯戎几乎有机会就同杨丹争吵。

    也已经不大避人耳目了。

    杨丹极少出声,这个美丽的女子默默忍受一切不公平,但见她逐日消瘦,笑容骤减,脸容憔悴。

    一日周平搬场刊进会场,听见冯戌在屏风后发脾气,「他为什么对我们这麽好?你说说看。」

    周平知道冯氏口中的他,便是周平。

    杨丹没有回答。

    「你同他有关系,是不是?」

    周平低下头,他竟这样侮辱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看得再清楚没有。」

    周平轻轻放下场刊,避到外头去。

    冯戎像是失去理性,他多疑、暴躁、妒忌、忧郁、自觉受了许多委曲、怀才不遇,他要叫所有接近他的人吃苦。

    周平想放弃到会场去帮忙,但是他放不下杨丹。

    他挂念她。

    他想看到她。

    傍晚,他又折回。

    只见会场灯光已熄,杨丹蹲在画边。

    周平悄悄过去,坐在她身边。

    杨丹紧紧握住他的手,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把他当一个大人看待。

    周平觉得他俩已经不需多说话,她明白他的心意。

    杨丹轻轻说:「你是一个温柔的男子,小平,将来谁同你在一起,真好福气。」

    周平吻她的手一下。

    「你几时去澳洲?」

    「后天。」

    「哎呀,这么快,我想送一件礼物给你。」

    「你给我最佳的礼物,便是一段珍贵的回忆。」

    杨丹微笑,「年轻人的回忆……三两年后便会淡却。」

    「我不认为,过了十年廿年,在人群中,我还是可以一眼把你认出来。」

    「真的?」

    「我保证。」

    「谢谢你小平。」

    周平迟疑一下说:「我知道你不快乐,情况会变的,如果画展之后,他还是这个样子,告诉我。」

    杨丹只是说:「我懂得照顾自己。」

    真是难得的一个女子,不解释,亦不抱怨。

    周平把学校的地址交在她手中。

    他就这样的走了。

    那次画展,非常非常的成功,把冯戎的名声,一直传到海外去。

    几乎是即刻,他获得赏识,带着他的画,到欧洲巡回展览。

    周平不知道杨丹有否跟冯戎同往。

    冯是需要她的。

    杨丹并没有同周平通讯,开头,年轻人一直痴心的等信,一年之后,他明白她的意思,他已经知道这么多,再说,也变得多余。

    他静静完成了学业。

    周平在毕业之后认识玉明,在家长的许可下结婚。

    正如玉明所说,他的一生平淡无奇,一帆风顺,值得回忆之事,少之又少。

    只有杨丹罢了。

    听到闹钟响,周平才知道,天又亮了。

    他连忙瞌上眼,假装睡觉,免得玉明问长问短。

    只听得玉明起身进浴室,呻吟道:「比没睡还累。」

    周平暗暗好笑。

    隔一会儿,他也跟着起床,也跟著抱怨:「好像通宵不寐。」

    玉明看他一眼,笑笑,不出声。

    噫,周平一惊,这个聪明的女子,别叫她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才好。

    回到公司,周平吩咐秘书:「有一位杨小姐的电话,马上接进来。」

    但是他心中有数,只恐怕他又要失望,他太知道杨丹,她不会添上一条蛇足。

    周平吁出一口气。

    下午开完会,他刚想出去接玉明,秘书进来传话:「一位杨女士在会客室等。」

    「快请!」

    杨丹轻快的走进来,穿著一袭黑裙,一脸愉快。

    又是一个意外,周平满心欢喜的迎上去,双手握住杨丹的手。

    她坐下来说:「看得出你还是那么喜欢画。」

    周平点点头。

    「令尊好吗?」

    「很好,谢谢你。」

    「猜得到你的事业非常得意。」

    「托赖。」

    过一会儿,周平终于问,「你同冯先生,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画展过后,我就提出分手。」

    是应该这样,「现在是小姐身份?」

    杨丹笑了,眼角有细纹,但不损风情,「什么小姐,老姐姐才真。」

    周平摇头,「你永远美丽。」

    「我上来就是为了听这些赞美,」杨丹拍拍周平肩膀,「约了朋友晚饭,要走了。」

    周平达她到门口,「谢谢你来探望我。」

    杨丹凝视他,「老朋友了。」

    他们拥抱一下,她就告辞而去。

    周平心中无限依依,像是有一部份随杨丹而去。

    他回到办公室发呆,门一开,是他妻子玉明进来了。

    「喂,醒醒,主人家在等我们呢,还不快动身。」

    周平睁大眼,是,今晚有约。

    玉明似笑非笑地看看他,他取过外套,跟随玉明出去。

    在车中,他忽然同玉明说:「我们真幸运,我们竟拥有这么多。」

    玉明接上去,「是,你甚至拥有甜蜜的回忆。」

    周平不敢出声。

    是,他什么都有。

    我浪费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

    徐文约再也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情形下听到这首情歌。

    他在加油站等候,头部舒适地靠在车座垫上,身畔忽然听到有声音低低的唱:我浪费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

    读文科的小徐立刻觉得震荡,初冬的下午,天气老不肯冷下来,文约仍然穿着短袖衬衫,但空气已明显的干爽,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加上这首缠绵的情歌,文约一时间感到苍苍茫茫。

    他抬起头来寻找歌声来源。

    不是油站雇员的无线电,他们正忙着凝听赛马结果,那么,是谁?

    文约找到一辆小小红色开篷车,呀,这种车子在五十年代末期最最流行,叫做凯旋七号。

    是车子里无线电传出这首歌。

    车主是一位小姐,文约看不真她的面孔,只见到一条马尾巴搁在座位背上。

    加满了油,小小红色跑车驶走。

    文约好想追上去,但没有油怎么追?

    等到注满油,红车已经渺无影踪。

    文约轻轻的哼:我浪费了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奇怪,像林黛玉忽然唱起英文曲子来。

    也只有她,配作这样轻轻的申诉。除出她,还有谁会这么做?

    文约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同妹妹说起,她夷然。

    「流行曲统统一个样子,全是不知谁又负了谁的故事。」

    文约说:「短短三四分钟便说出一个故事,也不简单呀。」

    妹妹再也不理他,自顾自赴约去。

    过一个星期,文约在沙滩边看到那辆红车。

    他犹疑一下,随即笑了。与车主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过偶然开看无线电,收听到歌曲,要讲意境,不如去追电台的唱片骑师。

    十二月还有泳客。

    难怪洋人初到贵境,看到这样和煦的天气,就陶醉得不愿离开。

    文约在车子边徘徊片刻,走到附近茶座,挑一张看得见车子的台子,坐下。

    妹妹说:「阳光直照进眼睛里,不觉辛苦?」

    文约答:「喜欢就不辛苦。」

    等了三个啤酒时间,才看见车主出来,文约十分兴奋,刚想站起来,才发觉是位男士。

    哗,幸亏没有扑上去,否则吓死人。

    文约好不失望,她呢,那马尾女郎呢。

    只见那男士打著了引擎,开动车子。文约又听见那熟悉的两句歌。他忽然醒悟,那不是收音机,那是录音机。

    车子驶走,文约的等待落了空,他跳进水去,游了两个圈。

    冬天的沙滩人不多,所以妹妹与朋友前来怀旧。

    游完泳文约开车驶出香岛道,这条路,若干年前,最最富情调,近日来公寓大厦越盖越多,热闹过度,失去静寂的浪漫。

    一个男人,他与她合用一辆车,抑或他借她的车,她同他什么关系?

    他与她的眼泪,又有什么轇轕?

    还有,文约问自己:「你为什么要关心人家的眼泪?」

    这一辆红车忽然闯进他的生活,引起无限遐思。

    妹妹说:「人人都开一部保时捷,闷闷闷闷闷。」

    文约说:「你开改良黄包车吧。」

    「你想爸爸会不会买一辆摩根给我?」

    「我想爸爸会情愿同你脱离父女关系。」

    「我相信你。」妹妹颓然。

    文约想一想,「买一部旧车改装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约瑟欧阳有一辆卡迪勒,喷了粉红色,全副引擎换过,好时髦。」

    「你还同欧阳走?爸爸警告过你。」

    「爸爸真残忍,我有时候恨他。」

    「你太不羁了。」

    「那是他的错,他把我生成这样,他应负全责。」

    欧阳纠集城内玩旧车的人士,在浅水湾一间叫阳台的餐馆,开了一个派对。

    文约去了。

    他希望遇到那辆凯旋七号,车牌爱克斯爱克斯。

    它很迟才到,但是文约一眼便看见它。

    啊,这次开它的是一个女孩子,梳着马尾巴,穿著吊带圆台裙。

    文约连一秒钟都没有等,马上走过去,直截了当地搭讪:「不怕冷?」

    女郎转过头来,胸隆腰细,金棕色手臂叉在臀上,仰起头,上下打量文约。

    她长得非常漂亮,大眼睛高鼻子,但,文约却有点失望,她无论如何不像是浪费眼泪的人。

    是,人不可以貌相,但文约却肯定他的眼光有一两度散手。

    她问:「你是谁?」

    「你呢?」

    「我叫露露。」

    「你是车主?」

    「是。」

    「你住玫瑰径附近。」

    「对,我们碰见过吗?」

    「我在油站见过你。」

    露露笑,「什么时候,我并不记得。」

    「又有一次,我见过男生开你的车。」

    「那是我哥哥却尔斯,高大、短发,对不对?」

    文约点点头。

    「进去玩呀,你不是打算在这里站一个晚上吧。」

    文约相信她并没有眼泪。

    「那首歌--」

    「什么歌?」

    但那边已经在叫:「露露,过来,大家在等你呢,只有你会跳吉他巴。」

    露露一转身,进去了,裙子似花伞似洒开。

    啊原来歌是歌,人是人。

    文约在石阶上坐到月亮升起,才起身离开。

    天气仍然一点不凉,就像初夏一样。

    妹妹与父亲吵架。

    父亲怒冲冲说:「你同你母亲一般爱花钱。一说到亡妻,心软下来,鼻子发酸,还是开了支票。

    文约尽觉好笑。

    一日自大学回来,在门口看见小小红车。

    文约进屋子,看见露露坐在会客室。

    她先同他打招呼,「原来你是文思的哥哥。」

    「等谁?」

    「等你。」

    「誓.」

    「那日你仿佛有许多话没有说清楚。」

    这误会可大了,「不不不,我都讲完了。」

    女郎凝视他,「文思说你畏羞。」

    妹妹换好衣服下来,「露露专程来陪我去看车子。」

    文约如释重负,「还不走?!」

    露露说:「下次我再约你。」

    在门口,碰见他们的父亲,徐先生注视露露的裸背,「那是谁?」

    「妹妹的朋友。」

    「不是你的朋友吧。」

    「不不不。」那里吃得消。

    「谢谢天。」停一停,又问:「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都似一把火?」

    文约不能回答。

    过两天,露露打电话给他,希望终他出来。

    他不肯。他不要她。他要的,是她车子录音机里的一条歌,以及当日在油站,她静静聆听那首歌的半孤寂神情。

    一连几天下雨,终于把温度逼低。

    妹妹日日望天打卦,喃喃发牢骚:「闷、闷死人,统共没有事发生,死水一片,死井一个。」

    文约摇摇头,「你期望什么剌激的事呢,太阳黑子爆炸,抑或美苏大战。」

    妹妹捧着头不响。一个人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就会漫无目的地无聊起来。

    她说:「或许我可以结婚。」

    文约响应:「为什么不,嫁一个小职员,天天在家里煮饭洗衣服,还有,带几个面日可憎,哭声震天的恶小孩。」

    「文约,有时你比父亲还残忍。」

    文约低头偷偷笑。

    其实,他又比文思好多少呢,去追求一首歌。

    父亲知道了会怎么想,或许他会说,总比追求歌星好一点点。可怜的父亲。

    过一两天,露露索性开车来等他。她自车里打电话给文约,「我在你家门口,拉开窗帘,你会看到我。」

    多么奇怪的游戏。

    文约拉开窗帘,果然看到楼下停著一辆车子,这次是新车,露露正自车窗探出头来往L宥。

    文约笑了,「红色跑车呢?」

    「入厂修理。」

    「你把它怎么了?」

    「你关心那车子多过关心我。」

    「好好好,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下楼来再讲。」声音中有一丝寂寥。

    文约发觉她已换上冬衣。

    她说:「你好像很懂得安排生活。」

    文约笑,「找一份工作。」

    「咦,蝇头小利,琐碎之至。」

    「小姐,你吃的饭,中一颗颗米煮成,何尝不琐碎,还有,你读的报纸,也是一个个字组成,更加琐碎。」

    露露肴他一眼,「文思说你老气横秋。」

    「找份工作,你会得到归属感,精神也有寄托,天天往正经地方去,有若干责任要负,很快就长大成人。」

    「你很希望长大?」

    「希望与否,人总会老大。」

    露露说:「一下又一年,时间过得实在太快,我怀疑有人拨快了钟来欺骗我们。」

    文约听见这样不甘心孩子气的话,不禁笑起来,「谁,谁那么坏?」

    「不告诉你。」她横过去一眼。

    露露也蛮有趣的。

    她开动车子,录音机又传出那首歌。

    文约一怔,索性打开车窗,探出头去深深吸一口新鲜空气。

    只听得露露说:「眼泪我则不知道,但我好像真的浪费了所有的日子。」

    「看得出你喜欢这首歌。」

    「这盒录音带不是我的。」

    文约的心一动,「是谁的?」

    「不告诉你。」

    「我知道,是你大哥所有。」

    「我不止一个兄弟。」

    文约慢慢盘问:「那么是你姐妹的。」

    露露笑。

    「你姐姐,」文约知道他没有错,「你们合用一辆车。」

    露露表情有点复杂,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文约猛地想起,那日在油站看见的马尾女郎,不是露露,而是她姐妹。

    露露说:「我不会介绍你俩认识。」

    文约正想提出这个要求,闻言怔住。

    「你会喜欢她的。」

    「你怎么知道?」

    「嗳,我有第六感。」

    文约不出声。

    「你们都喜欢她,爸爸妈妈大哥,老师朋友男孩子,一比较我就被挤出局,她懂事她能干她聪明,我是次货,她是精品,不,这次是我先看见你,我才不介绍你俩见面。」

    文约忍不住问:「请问车子驶往哪里?」

    「但是,」露露沮丧的说:「你迟早有办法找到她。」

    文约觉得有点残忍,决定不再提第三者。

    那日下午,他们坐在海边聊天,露露很懂得享受,重新把情绪提高,说说笑笑,到天黑才送文约回去。

    分手时她傻气的问:「你会不会找我?」

    文约被她感动,「我要上班,只得周末有空。」

    「那么就周末好了。」

    「但是,」他婉约的说:「我一个星期只得一个周末。」

    露露失望,过一会儿,她耸耸肩膀,强自振作离开。

    不可思议,她们竟这么寂寞。

    文约拉住妹妹,问她:「露露有一个大姐?」

    文思看哥哥一眼,「并不大很多。」

    文约兴奋,「叫什么名字?」

    「叫云云。」

    「你见过她?」

    「一两次,她不大同我们玩。」

    「长得好不好?」

    「她们家男女孩子都很漂亮。」

    「文思,听着,要是你介绍大小姐给我,我替你弄一部好车。」

    「真的?不过,她并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

    「太明显了。」

    「你懂什么,喂,答不答应?」

    「一言为定,喂,不要后悔。」

    过两天,露露在网球场碰见他。「你要认识我姐姐?」

    文约点点头。

    「为什么不同我说?」

    文约扬起一条眉毛,女孩子的心思,真是一时一样。

    「她承继了父亲的出入口行,忙得不得了,很少有空闲,但明天是我生日,她会在家陪我吃饭。」

    文约有点犹疑。

    在这种场合见面,仿佛不大适合,但失去这个机会,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露露又说:「过几天她要去纽约视察业务,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文约莞尔。他当然明白露露的意思,他若要见到他想见的人,就必需先做露露的客人。

    这女孩子,难道她真的喜欢他?

    「我可以等。」文约说:「对了,我送一件生日礼物给你如何?」

    露露持着球拍走开。

    那日天色阴暗,下毛毛雨,并不是户外运动的好日子,但文约觉得别有情趣。

    他没想到那女郎是事业女性。

    文约从来没喜欢过商贾,他尊重他们,但保持距离,一个女孩子天天与贸易数字为伍,不可想像,难怪文思一早预言他们不会合得来。

    但是,不亲眼看过,绝不甘心。

    那个晚上,文思说:「我替你约了她。」

    文约大喜过望。

    「不是私人约会,在她办公室见面。」

    「咄,那我也做得到,人家是开门做生意的人,有客上门,断不会让人吃闭门羹,这样就值一辆好车?」

    文思啼笑皆非,「啐啐啐,难道还安排在人家卧室见面不成,你这个人有毛病。」

    文约一想,对,太过份,好吧,就上她写字楼去。

    「告诉你,她同她妹妹不一样,不好相与,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上去了。

    那女郎并不像一片云,经过几重通报,文约才进到她办公室,她被铜墙铁壁围住,下班之后,约见的想必也不过是三数个知己好友,换句话说,她与环境脱节了。

    只见她穿着名贵的套装,化妆明艳照人,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文约与她一照面,就知道找错了人,她短头发,没有他要的尾巴。

    「你代表顺兴企业?」她问他。

    顺兴是文约父亲的公司。

    文约意兴阑珊的客套几句,言中无物,对方很快发觉她浪费了时间,便站起来送客。

    走到门口,文约才说:「我同令妹露露是朋友。」

    「是吗。」

    「露露说,你喜欢开车时听歌。」

    「我,开车?我没有驾驶执照,一向由司机接送,我坐在车中多数看报,很少听歌。」

    「啊。」文约发怔,这是怎么一回事。

    女秘书已经过来替文约打开大门,文约不得不就此告辞。

    他弄错人了。

    想像中的女郎是倦慵的,娇怯的,连耍乐都十分厌倦,更不要说是工作。

    她应是一支歌可以重复听一个下午的人。

    懂得享受,生活低调,是一个艺术家,不论大事小事,都有点糊涂。

    回到家,妹妹问:「怎么样?」

    文约不出声。

    妹妹留意他表情,「我早知你会失望。」

    「她不是她。」

    「真人同想像是一定有分别的。」

    「不,完全不是那个人,弄错了。」

    「啊。」妹妹也讶异,「你想见的,到底是谁呢。」

    「我不知道,她们家还有没有姐妹?」

    「就她们俩。」

    「你确实清楚?」

    「当然。」

    「当然。」

    在灰色的天空下,文约又遇见露露。

    「听说你见到我姐姐了。」

    文约点点头。

    「怎么样?」

    「我与你比较谈得来。」

    露露大喜,「真的?」

    「真的,我俩一般无聊,一般幼稚,一般没出息。」

    「去你的。」

    「我并无夸张,你可仔细想想。」

    露露说:「但你却要找一个浪费了所有眼泪的女孩子。」她讪笑他。

    那只不过是她喜欢的一支歌。

    「那卷录音带并不属于你姐姐。」

    「那我就不知道是谁的了。」

    「还有谁常常用你们的车?」

    「我不知道,也许是哥哥的朋友,但是他们的女朋友加在一起至少有千余名,穷你一生也无法找到。」

    「能够随意用你们车子的,恐怕没有几个人。」

    「我为什么要帮你找?」露露问。

    「因为我们是朋友。」

    露露哑然失笑,「徐文约,我不认识你,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文约也知道自己太过份了。

    这种牛角尖钻了进去简直脱不出来。

    文思说:「交给私家侦探去办。」

    幸亏还有一份正经工作,当作精神寄托,文约才不致走火入魔。

    他常常到附近油站去加油,却再也听不到那首歌,见不到那个人。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文约有一夜看见那个女孩子。

    她有洁白的皮肤,不施脂粉,单单擦鲜红色唇膏,温柔地同文约说:「我是别人的女友。」

    文约连忙说:「我并没有不良的企图。」真的,他可以指天起誓。

    那女郎嫣然一笑,转头而去。

    然后梦醒了。

    这大抵也可以算是绮梦了。

    家里发生一点事:父亲下令,叫文思选择,要不进顺兴工作,要不出去升学,不准她继续游荡。

    妹妹考虑了三天,决定前往纽约。

    文约内心恻然,去送妹妹飞机。「不要玩得太疯。」「要注意冷暖。」「遇到喜欢的人,切记回来结婚。」

    露露也在,文约邀她喝咖啡。

    露露说:「没想到你如许友爱。」

    「我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优点」

    「是吗,说来听听。」

    文约只是笑。

    他与她打了三局球,三盘两胜。

    她没有开车来,文约送她。

    露露忽然说:

    「文约,既然大家是朋友,我也不好瞒你,照实对你说吧。」

    「我知道,你要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别嬉皮笑脸的,告诉你,我知道你认识的女郎是谁。」

    文约一怔。

    「我一直知情。」

    「那何苦害我兜圈子。」

    露露说:「每一个人都有苦衷。」

    「说你的来听听。」

    「他是我三哥的女朋友。」

    「你怕我动手抢?我不是那样的人。」

    「不,她同三哥断断续续往来有好几年,很痛苦很累的在一起,每次分手,大家都为他们松口气,但不一会儿,又开始纠缠,、永远没有了结。」

    文约只觉得荡气回肠,「现在他们仍在一起?」

    「两个人什么都不做,浪费那么些年,你要是介入,更不知是什么局面。」

    「原来你是为我好。」

    露露说:「你不用如此讥讽。」

    文约笑了。

    「我是自由身,为何对我没有兴趣?」

    「我配不上你,露露,将来你的伴侣胜我千百倍。」

    露露说:「最狡猾的人才会这样说,高招。」

    文约无奈地笑。

    「她上个月又到温哥华去了,这次去得最久。」

    「会不会从此摆脱这段不愉快的感情?」

    「我三哥前天才出发去找她。」

    「要命,又不肯放过她。」

    露露说:「我们见怪不怪,也许他们觉得幸福,毕竟世上有多少人能够终身以恋爱为事业,统共不用工作谋生?有时真羡慕他们,有这样一件大事可做,不愁寂寞。」

    文约默然。

    「喂,有空约会我。」

    文约点点头。

    「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叫你出来。」

    「不用了,」文约说:「不重要了。」

    「怎么说?」露露诧异。

    文约叹口气,「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更没有那么多眼泪。」

    露露笑了。

    挫折:

    调职之前,也向前一任同事打听过。

    当时苏茜说:「你可以应付得来。」

    「但是,」我问:「我会开心吗。」

    苏茜笑,「十多岁的人还似孩子似,做工最终目的是为薪水,又不是看电影,谁理你开心与否。」

    「我也并不期望自己会欢喜享受,但总得合理地愉快吧。」

    「只有少数人有这样的幸运,这种人找到的不是工作,而是事业。」

    我不语。「你放心,你可以做得来。」

    听这种口气,已知道不妥。

    人总是自负,有什么是做不来的?人家会我不会,肯学肯捱肯忍。

    再老,谁让你要支薪水。

    于是换了个场子,巡回演出。

    已经非常沉着,知道人生地不熟,需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一上场就知道难。

    同功课无关,而是人事,气氛非常坏,人与人之间不说话,无交通,一本正经,做事管做事。

    我叹口气,正如苏茜所说:办公,你以为是看电影?

    但一天**个小时在这里渡过呢。

    我不会天真到企图改变这里的气氛,有那样的精力,不如找份兼职。

    只希望自己可以适应。

    上司是中年的英国人,若果在街上蓦然遇见,会觉得他风度翩翩。但现在要与他每日对牢八小时,感觉完全不同,三朝一过,原形便露出来。

    特别喜欢召我入房,又不见有公事要说,闲闲地叫我坐,开着无线电,已经有好几次,因是上司,故此忍耐,今日又来了。

    「你英语说得好。」

    「谢谢,每个同事都说得好。」

    「觉得新部门如何?」

    「过得去。」

    「这里每个人都忙,发薪水时,你会觉得受之无愧。」

    「是是。」说得好似他是老板。

    「星期五晚上,有没有空?」

    我沉默一会儿,小心翼翼回答:「已安排了节目。」

    「取消它。」

    我瞠目而视:「下了班後还有事?」

    「开夜班,要做一个幻灯片节目,我同你留下来拣照片,然后去吃晚饭,」他笑,「你喜欢日本菜还是法国菜?」

    我很客气的说:「我要想一想。」

    站起来离开他房间。

    大半日没有心思做事。

    对於一些女孩来说,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许多人就是如此上去的。姐妹们,别告诉我做事升级纯靠工作能力强,咱们都不是昨天出世的人了,这是捷径。

    没想到史蔑夫他会这么露骨。

    怎么样,还有三天才星期五,阁下想清楚吧。

    找苏茜出来喝茶。

    她淡淡说:「史蔑夫就是这个样子,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应该怎么做?」

    一小姐,看你自己。」

    「能不能拿到报酬?」

    「他当然准备付出代价。若他喜欢你,你可以迟到早退,琐碎的事是不用操心,大事你可以领功,每年拿个绝好的报告,一下子升级有望。」

    「若他不喜欢我呢?」

    「哦,他不会叫你拿到把柄。不过天天早上八点正出车,叫你去十八乡作实地视察,每日下午四点半给你一份五页纸报告,做到六点三刻,第二天交给他,他转手交字纸箩,你去告他,他说你水准不够。」

    「好像没有天理。」

    「太有天理了,天注定你要受劫难。」

    「真是社会的错。」

    「谁叫你长得有三分姿色,大家一知你调往史蔑夫,就等着者好戏。」

    「但没有人救我。」

    「傻女孩,唯一能救你的,不过是你自己。」

    「多寂寞。」

    「根本是。」

    「可不可以不接受这种挑战?」

    「每处都有史蔑夫!除非不出来做事。」

    「能不能告往大老板?」

    「他们哪来的空听你哭诉,他们也是人,不过地位高些薪水多些,说不定烦恼比你的还大,只会觉得你讨厌。」

    「大惨了。」

    「惨?」苏茜笑了。

    我不喜欢史蔑夫,直接上感觉他是那种刻薄无情的人。

    曾有女同事陪完老头上司后,被那美国老头到处投诉她有臭狐。

    我照着镜子苦笑。

    第二天,史蔑夫召我入房。

    「你不喜欢开夜班?」

    「不是喜欢与否的问题,是有无必要问题。」

    「有无必要,由我断定。」

    是他的态度,是那种号令天下,谁敢不从的态度,摆明欺侮你、压逼你,占你便宜,似强抢民女的恶霸。

    社会有进步吗,我悲哀的想,抑或在打退步?

    八十年代留英留美的女大学生,在工作上还会碰到这种人,人类,仍然被原始的劣根性所控制。

    我说:「我肯定你的判断是合理的。」

    他哈哈笑起来。

    这算不算拧笑,我问自己,我是不是弱女?

    「日本菜还是法国菜?」

    我退无可退,「意大利叶。」

    他大悦,「我怎么没想到,太有想头了,好好好。」

    我安慰自己,吃顿饭而已,且莫去想它。

    星期五来临,渐渐椅子变成针毡。

    记起表姐说的故事来。

    她在酒店做公关小姐,洋上司在她试用期百般挑剔,公然取笑,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终于在一个上午,那洋老头召她入房,同她说话。

    他说:「虽然我是总经理,但令我满足的不是我的工作,而是在一些时候,床边的女郎拉住我,问:你真的要走了吗。」

    表姐假装不懂。

    一个月后她辞职。

    那白发老头在一年后被调回纽约,但是表姐没有熬过那一年。

    也不是每个人的上司是那样,但苏茜说得对,在一个女子的事业道路上,遇到三两个这样的人实不稀奇。

    这是事业危机。

    为什么不能好好把全付精神放在工作上呢。

    我并没有打扮得花姿招展,但办公室里好像每个人都知道晚上会发生什么事。

    五点半一过,每个人都走了,单剩我同史篾夫。

    他装模作样把透明片取出,逐张扬起来看,故意弄得我精神紧张。

    我脑海中闪过四个字,猫玩老鼠。

    要是他态度好些,这会是另外一个故事。

    我忽然说:「这些底片我从来没有见过,帮不了忙,我想我没必要留下。」

    抓起手袋,跑出办公室。

    并没有为自己骄傲,这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并不是冲动,但是现在的情况好比喉咙卡住一条大鱼骨剌,吞下,痛,拔出,更痛,两头不讨好,根本不知怎么做。

    怎么把自己送上门去呢。

    怎么做交易呢。

    这也是一门艺术,别小觑这类女性。

    周末在家休息,气也渐渐平下去。

    希望史蔑夫也懂得收蓬,别逼急了我,上去告他。

    星期一开早祷会,史蔑夫逐个伙计问有什么难题。

    论到我,我屏息,大家也似在等好戏开场。

    他问我:「星期五晚上你几点钟走?」

    我一呆,「很早就走。」

    「我的问题是:几点钟?」

    「五时四十分。」

    我无惧,何需惧?但听到其他人的窃笑声,耳朵不禁烧红。

    「今夜你要挑好底片才准走。」

    这根本是无理取闹,我淡然说好。

    「王君今夜陪你。」

    我对王君倒有点歉意,累了他。史蔑夫要惩罚的人,其实是我。

    星期一,我服贴地同王君一齐开夜工,特地去买了啤酒饭盒子,陪他先打了底,听他吹牛达两小时,心想同事嘛,迁就也是应该的。

    做到八点,已经妥当。

    他说:「你先走一步,我十分钟后也跟着走。」

    我拿起手袋,还没忘记说客气话,「你多多包涵。」

    王君说:「什么话。」

    这下妥当了吧,他职位比我低,我面子给得十足,况且,工作也已经做完。

    史蔑夫再要挑剔,也得换个题目。

    谁知第二天他又当看众人面说:「你昨天几点钟走?」

    咦!这人倒底有完没完?

    「八点半。」

    「王,你几点走?」

    我简直不相信人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竟然答:「我十二点半才走。」

    我不但不怒,反而笑出来,噫,公司楼下有签到簿子,但凡迟定要签名,我就是不相信这姓王的十二点半才走。

    但随即我深觉悲哀,他陷害我,有他的苦衷吧,不然与我无怨无仇,何必这样做?

    史蔑夫说:「你留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我说:「外头满桌的功夫等我做。」

    「不要紧张,阿张,阿陈,你们都愿意帮这位小姐忙,是不是?」

    众人又一阵讪笑,讨上司欢喜。

    他们出去了。

    「小姐,」史蔑夫说:「生活不容易吧。」

    他大抵要看我流泪吧。

    「王讨不讨厌,像不像一条狗,你要不要我惩罚他?」

    坏同心理变态是有分别的,史蔑夫早已发疯。

    我不出声。

    世界那么大,狗也有它生存的权利。

    「好,好涵养,可惜除了我欣赏,没有人看得到,外头那些低级职员,反而会看你不起,欺侮你。」

    我仍不作声。

    他又问:「日本菜抑或法国菜?」

    我温和的说:「我不饿。」

    他很震惊。

    这时案头的电话响,他一听,大约是大老板,立即挥手,令我出去,「走走,一会儿才叫你。」

    你说,这种实况,叫坐在家中的太太用尽她们的想像力,想破了宝贵的脑袋,也想不出来吧。

    我随即回到座位上,心中悲愤无法抑止。

    从一数到一百,快,数,但没有用,想拿起电话找朋友诉苦,犹疑一下,拨给苏茜。

    才听到她「喂」一声,眼泪已抢出来,连忙用手帕掩住,大堂中那么多人,何苦示弱。

    「什么事?」

    「做不下去了。」

    「不要为一个人辞工,继续同他玩下去。」

    「我累。」

    「谁不累?累也要玩。」「算了。」

    「不行。」

    女秘书暗示有人找我。

    「我有事,苏茜,一会儿再打给你。」

    「别冲动。」

    「知道。」

    挂上电话,女秘书同我说:「阿二找你。」

    那是史蔑夫的助手。

    我尽量平静走到阿二面前,「有事?」

    他呶呶嘴,「说你电话太多,自己小心点。」

    我只得点点头。

    一步一步来,叫你受不过好跳楼。

    案头电话响。

    苏茜找我,「什么事,又是什么?」史蔑夫走过,看见我手持话筒,索性坐在我对面,听我说些什么。

    这个时候,我已很平静,对苏茜说:「今天下午五时半到你楼下等。」挂上电话。

    没错,他什么把柄都没有落在我手上,死也是白死。

    我阴恻侧看著地,笑了一笑。

    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