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小朋友(2/2)

蔑夫一呆,站起来离去。

    当夜我见到苏茜,同她细述。

    「你有一颗玻璃心,很吃亏的,自尊心太强,其实经过一年半载,他玩累了,会放过你,或许他会调任。」

    「没可能,他合同八八年才满。」

    「他有半年假,熬至八七年底一定会出头。」

    我深深叹口气。

    「这并不是大事,想成功就得忍耐。」

    「你会忍耐吗?!」

    「当然。」

    「不可能忍得连自尊心都没有。」

    「老实说,史蔑夫虐待你,还有目的,许多人连目的都没有,就胡作妄为。」

    「这种人是怎么升上去的?」

    「问得真好。」她苦笑。

    「每个人都知道他是神经汉,可是他还可以扶摇直上。」

    「你在本公司也有一段日子了,就此离开可惜。」

    「你要我怎么做?」我微笑,「即使送上门去给他吃也来不及了,吃了之后,他会满嘴鲜血用牙签剔著齿缝说:我不要吃,不好吃,是她硬要我吃,没法不吃。」

    苏茜不响。

    「大老板是要我死在他手中吧,借力杀人,我一向没有党派,无人护我。」

    「不不,是你自己不能忍辱负重。」

    「这同工作能力有什麽关系?」

    「我同你无话可说,你还是天真。」

    「对不起,苏茜。」

    苏茜或许是对的,我问得太多,对生活期望太大。

    过一日,正在翻译文件,史蔑夫叫我进去,令我将中文译为英文。

    我说原文便是英文,请他看原文。

    「不,我要听你口头上译出,你不是在写情书吧。」

    我拒绝,「我有许多事等看做。」

    「那么把中文留下,我叫别人译给我听。」

    我离开他房间。

    粤语片中女孩子遇到可恶的老板,可以叫他的雌老虎妻子出来,拧着他耳朵回家,这不过是编故事人一门心思的想法,现实社会中不会发生。

    走投无路了。

    怎么办好。

    天天忍耐是一个法子,不信他放把火烧我。

    但可怜,生活将在痛苦中,而生命,活一天少一天,何苦与他对峙。

    第二条路,当然是走为上着,离开这个地方。

    史蔑夫出来,「译得坏透了,重做!为了你这种人,公司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

    他当着我而,把译文撕得粉碎。

    我留有底稿,但这有什么关系,他决定八小时与我玩到底。

    「明天我们八点钟开车,去签合同,你八点钟到这里来等我。」

    我不作声,过了一小时,把译文电抄一次交上,他根本看不懂中文,随手交给见习人员。

    他说:「替这位小姐看舌,小心点。」

    我淡然一笑,他为什么不把文章给斟茶的小明看呢。

    事情过后,都是微不足道的!谁不知道呢,假使别的同事为这样的小事离职,我都会觉得他大题小做。

    但这事不是发生在别人身上。

    它发生在我身上。

    晚上同苏茜说:「我不是人才,朽木不可雕也,我要辞工了。」

    「那么反正如此,去告发他。」

    「没有用的。」

    「骂他一顿。」

    我笑,「可惜他的老板是位女士,不然同他去吃饭,比较值得。」

    「更可惜另一个老板是洋人,鬼声鬼气,瞧,有怨无路诉,又不能上京师滚钉板告御状。」

    「全世界都是这么黑暗。」

    苏茜叹口气,「干脆把自己也搽黑了算了,好做人。」

    我俩捧着酒杯哈哈大笑起来。

    「找到工作再走。」她挽留我,但有什么用呢。

    「不行,这样匆忙,找不到好工作,反正也想休息一阵子,不如到欧洲住三两个月。」

    苏茜点头,「这就是有家底的好处了。」

    「没有家底,也不能受人压遍去吃饭,不是不能去,而是爱去才去。」

    「决定了?」

    我点点头。

    「那你承认打败仗?」

    「不,我只是不打。」

    「你可以这样安慰自己。」苏茜微笑。

    「当然,千方百计都要找个藉口。」我拍拍她肩膀。

    「这样也好,少个人同我们争升级。」

    「开玩笑,没有资格同你争。」

    过一日,我到史蔑夫房中。

    「我肚子饿了。」

    「啊?」他拖长声音,扬起一条眼眉毛。

    「别告诉我现在是你不想吃饭。」我微笑。

    他略略迟疑,不知作出什么反应才好。

    「来,」我说:「我请客,咱们去云海吃日本菜,听听,单是菜馆的名字已叫人向往,一定要来。」

    他凝视我,「小姐,别同我耍花样。」

    「吃顿饭,不犯罪吧,公众场所,有什么花样?不过我不怪你不开心,毕竟我叫你碰钉子。」

    「小姐,我碰钉?」

    「好好好,是我碰钉,好了吧。」

    「什么时候?」

    「就是今晚,下了班先去喝几杯米酒,肚子饿了才叫剌身,我准备大出血。」

    他被我逗笑,略觉不好意思。

    「五点半我来接你。」我向他目夹目夹眼。

    他没料到我会那么俏皮,呆住。

    这两个星期来,我被他治得连斟杯茶的信心都没有,整个人慌慌张张,一点神采都无,他根本不认识我的真面目。

    死也死得不明白。

    我叹口气,有几个人可以获得申怨的机会?

    我们并不是活在游乐场里。

    那日下午,史蔑夫没有出来大堂巡视,众同事有时间及心情把所有应办之事办妥。

    坏上司,往往阻住员工起货,而不是帮助下属。

    史蔑夫就算走过,也爱损人几句,譬如说:「阿张,你在干吗,吸烟喝咖啡就一天?」

    或是问:「一百号文件在什么地方?」

    阿张说:「我想是到总部去了。」

    史蔑夫便吼叫,「别想,去找出来。」

    他喜欢刻薄人。

    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到别处去吧。

    总有一个地方,是讲究工作成绩的。

    我以为他会反悔,但没有,他们都贪,贪小便宜贪吃,自远方飘洋过海的来到此地,不是为便宜,为什么?

    我敲门进去,温和的问:「好了没有?」

    他还要作威作福,「你犯了严重错误。」用手指着我。

    「是吗,吃饭时慢慢告诉我。」

    在车子上,他告诉我,他喜欢爱路扶连主演的铁血将军,我陪他再聊,「女主角是否慕莲奥哈拉?一头红发,象牙色皮肤,真美,那时的女星都像一朵花,现在不行了。」完全像他那一代的人。

    谁说我不会讨好人?他别以为我没这个本事。

    到达饭店,我施出混身解数,叫了最名贵最精致的菜奉上,先是小酌,后来才叫面食,喂饱他。

    他开心得不得了,吃得面红耳赤,即使这之后没有余兴节目,也肯定会对我另眼相肴,比起他以前的小鸡小鸭,我与众不同吧。

    我亲自到柜台付账。

    他向我道谢,只余一点点矜持。

    「还有新鲜水果与咖啡。」

    「哎唷,太丰富了。」

    「还有呢。」我笑着打开手袋。

    他略为紧张,怕我拎出**帕。

    我说:「我的辞职信,请你收下。」

    他呆住了。

    这个女人!他一定在想,可是坏了脑?既然要走,应当拍桌子破口大骂图个过瘾才是,怎么还和颜悦色花时间金钱拍马屁?莫不是神经有问题。

    真不愧是老狐狸,立即说:「辞职?哦。」

    「一个月生效,请代我转给人事部。」

    「好,让我先签个名,明天带到公司给我。」

    我自然的笑,又把信收入手袋,他仍然摆着架子,心底下不知有否一丝空虚,他又要找别人去玩了,说不定哪一日,碰到厉害的角色,叫他吃不消兜着走。

    他略略有点不安,适才吃下肚子的食物,似乎不大容易消化了。

    「宴会散席。」我温和的宣布。他穿上外套,再向我道谢。

    我们在饭店门口道别。

    人事部经理倒是位斯文有礼的先生,他说:「我调你到别的部门去。」

    我摇摇头。

    「是为著史蔑夫吧。」

    「很多原因,不致于为一个人而辞工。」

    「如不是史蔑夫,你会留任?」

    我点头。

    「看,还不是为了人事关系。」他摇头叹息。

    过一会儿,他问:「要不要见总经理?」

    我摇头,「总经理比我更清楚他的为人。」

    「为什么不试试别的部门?」

    「忽然之间累了,想休息一下。」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同你递信上去。」

    「谢谢。」

    吁出一口气。

    然而这样的事,在将来想起,也是微不足道的挫折吧。

    打败仗不要紧,姿势始终要漂亮,不是给观众看,而是给自己看。

    第九台:

    下了课,莉莉说:「去看看夏洛蒂吧。」

    彼得投过一眼,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示。

    「彼得,」莉莉说:「你喜欢夏洛蒂,不是吗。」

    「是是是。」

    「我们去给她一点鼓励,来。」

    彼得说:「每个人都放弃了,除了你。」

    莉莉好脾气的说:「朋友是不应该放弃的。」

    彼得微笑,轻轻吻莉莉的手,「我的伴侣,是一个体贴念旧的好女孩。」

    「我们去吧。」

    夏洛蒂住在学校附近的小公寓,设备齐全,房东太太兼为住客打扫购物,十分方便。

    彼得按铃,近六十岁的林西太太前来应门。

    他们是相熟的,林太太即时打招呼,「彼得,莉莉,好久不见。」

    莉莉一想,是有两个星期没来了,不禁有点内疚。

    她问林太太:「夏洛蒂好吗?」

    林太太悄悄说:「好像好一点,仍然没去上学。」

    莉莉忍不住问:「整天躲在房里?」

    林西太太默默头。

    莉莉叹口气。

    她把手里拿着的一盒巧克力递给林西太太,「多得你照顾她。」

    「不用客气,你们才对她好呢。」还是把糖收下了。

    莉莉急急上楼,找到夏洛蒂的住所,敲门。

    没有人应,她便喊出来:「夏洛蒂,开门,是莉莉,快开门。」

    过半晌,莉莉听见脚步声,她松口气。

    夏洛蒂把门打开。

    莉莉推门进去,彼得跟在女友身后。

    莉莉问夏洛蒂:「你今日好吗,心情如何?」

    夏洛蒂没有回答,瘦削秀丽的面孔上毫无欢容。

    莉莉说:「已经半年了,什么都应该过去,你说是不是?」

    夏洛蒂这次居然默默头,露出一丝苦苦的笑,回答说:「是的。」

    莉莉觉得这已经是很大的收获,不枉此行。

    她用手帕擦擦汗,「天气开始热,夏洛蒂,你最喜爱的夏日要来临了。」

    彼得问:「吃过东西没有?已是下午三点半。」

    夏洛蒂说:「我不饿。」

    「来,我们服侍你。」

    夏洛蒂说:「我刚想到楼下去洗衣服。」

    「我知道洗熨间在哪里,我去。」彼得说。

    莉莉打量房间,倒还整洁,情况比初时好得多。

    「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开一只窗。

    夏洛蒂说;「开好了。」

    莉莉索性得寸进尺,开了两只,让空气流通。

    「看得出你舒服多,甄教授问你何时复课。」

    「医生说随时,但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给自己一个机会,试一试。」

    夏洛蒂不出声,看著窗外婆娑的树叶,是,夏天来了,她伸个懒腰。

    莉莉很满意,以往来看夏洛蒂,她总觉得有一股压力,今日没有,夏洛蒂像是有希望恢复往日的轻盈活泼。

    「我们希望你早日回学校来。」

    「莉莉,我也知道你爱我。」

    「我带了水果来,吃只桃子好吗?」

    「有没有石榴?」

    「真苛求,不过,我不会令你失望。」莉莉自篮子里取出一只嫣红色的石榴。

    这下子,夏洛蒂可真的开心了,忙伸手接过,她坐在近窗口的椅子上,一丝阳光刚刚照在她脸上,莉莉觉得她昔日神采渐渐回来,放下一颗心。

    是什么良药使她有这么大的转变呢,莉莉不明白,上次来的时候,夏洛蒂还把头埋在被褥里,不肯说话,光是流泪。

    照今日的进展看来,她不日可以回到学校。

    夏洛蒂拿看水果,并不吃,问莉莉:「你听不听电台节目?」

    莉莉在替她整理衣服,夏洛蒂的夏季衣裳还没有拿出来。

    「电台节目,什么节目?」

    夏洛蒂说:」我忘了你是电视迷。」

    「有时我也听音乐,」莉莉笑,「熨衣服的时候没有拍子不愿动手。」

    「第九台有个极好的节目。」

    「是吗,谁主持的?」

    夏洛蒂没有回答,自顾自说下去:「在难以入睡的夏日,听节目主持人絮絮细说,真是极大的安慰。」

    莉莉有点歉意,「你要不要搬来与我们一起住?那样,我可以天天与你说话。」

    夏洛蒂讶异,「我怎么可以变成你的负担?况且,你与彼得都快要结婚了。」

    「但是--」

    「莉莉,都市里尽是寂寞的心,你救得一个,救不到两个,我想我还是靠自己的好。」

    莉莉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我早就告诉彼得,你会没事的。」

    夏洛蒂笑一笑。

    彼得把洗好烘干的衣物拿上楼来。

    莉莉说:「我们下星期再来看你。」

    「好的。」

    「再见。」莉莉与她拥抱一下。

    夏洛蒂说:「谢谢你们。」

    彼得向她挥挥手。

    他与莉莉开着小车子走了。

    彼得说:「夏洛蒂进展令人乐观。」

    「可不是。」

    「一定有个原因。」

    莉莉说:「管它是什么原因,只要她恢复正常。」

    「也许找到新朋友了。」

    「那岂不是更好。」

    彼得说:「我也替夏洛蒂不值。」

    莉莉叹口气;「短短的人生,数十年间,却还有那么多的悲剧。」

    「撒母耳倒底为什么自杀?」彼得问。

    莉莉掩上耳朵,「我不要听这句话,夏洛蒂不停的问了三个月,听得我怕。」

    「作为撒母耳的未婚妻,交往超过三年,这个刺激也真亏她承受。」

    莉莉沉默一会儿。

    连普通朋友都受不住要大叫为什么。

    撒母耳一向温文沉静,品学兼优,是个公认的好青年,与夏洛蒂走了三年,订婚才几个月,准备毕业后筹备婚礼。

    一日下午,他却走上大学的钟楼,跳下来。

    一点先兆也没有。

    那日黄昏他还约好夏洛蒂去看电影。

    据目击者说,撒母耳还独自在钟楼上徘徊了一会儿。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他片言只字都没有留下。

    夏洛蒂得到消息时差点没疯掉,四出收集证据,但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冰箱里放满食物,衣橱有新置的衣裳,功课井井有条,说他猝死,还有可能,自杀,完全不像。

    夏洛蒂崩溃下来,她不知自己做错什么。作为撒母耳的伴侣,她完全失败,她未能安慰他,开导他,她甚至压根儿不了解他。

    夏洛蒂不能原谅自己。

    她进入黑暗世纪,锁在愁城里,告病假辍学,足不出户,与世隔绝。

    是莉莉逼她去看心理医生的,几个月来,并无太大的进展。

    失恋,顶多是心碎,损伤一点自尊,夏洛蒂这次,灵魂也被摧毁,仿佛随撒母耳一起,自钟楼堕下。

    莉莉耐心地照拂同学。

    她总是说:「需要时间来治疗。」

    过了三五个月,大家都放弃,只有莉莉坚持著。

    今日总算看到一丝曙光,所以高兴得不得了。

    总会痊愈的,莉莉想,三年不行五年,五年不成十年,夏洛蒂还年轻。

    彼得说:「撒母耳根本没有理由会看不开。」

    「他人比较内向,心事不大说出来。」。

    「可是夏洛蒂是他的未婚妻。」

    「算了,想多了会发疯的,」莉莉苦笑,「没有一个人明白这件事。看,阳光多好,让我们忘记不愉快的一切。」

    彼得认为莉莉说得再对没有,索性开了汽车收音机,轻松一下。

    是音乐节目,唱片骑师选了非常劲的旧歌「蓝色掠皮鞋」,彼得跟著打拍子吹口哨。

    莉莉笑,忽然想起来,问:「这是第几台?」

    彼得答:「第二台!专播流行曲,通宵的。」

    莉莉又问:「第九台呢,播什么?」

    彼得一呆,「第九台?」

    「是呀。」

    「莉莉,本市没有第九台。」

    「什么?」

    「本市只有四个电台。」彼得笑;「莉莉,你这样下去要给人笑的。我还记得前些日子你问我五号风球要不要停课--五号风球取消有十年了。」

    「可是……」

    「女孩子就挂着化妆穿衣。」彼得摇头。

    但是夏洛蒂明明说九号电台。

    也许,莉莉想,是她听错了。

    他们决定到露天咖啡座喝茶,也就把这件小事搁在脑后。

    几时劝夏洛蒂也来这里,面对初夏碧蓝的海,非假日,人也不见得太挤。

    莉莉有信心,夏洛蒂会再参加他们的活动。

    不过前些日子才吓人呢,电话都不肯接,多次,莉莉怕有意外,打给林西太太,麻烦她上去看著夏洛蒂。

    偏偏又是期考时分,同学们全分身乏术。

    时间也过得真快,一晃眼六个月,再难熬,夏洛蒂都逐日熬过去了。

    莉莉低低感喟,再大的灾难,都得勇敢地应付。

    「下星期可以游泳了。」彼得说。

    「今天也可以。」

    「怕你着凉。」

    「不会的。」

    「冬永都别有风味。」

    「可不是。」

    经过上次意外,莉莉头一个觉得人生无常,寻乐要及时,是那个时候,她答应搬进彼得寓所去。

    同时也爱上喝一点酒,松弛神经,做起功课来,也不那么拼命。

    过了一个星期,莉莉牵记夏洛蒂,再去看她。

    林西太太迎出来,一脸笑容。

    莉莉知道这是表示夏洛蒂的情况更好。

    「她出去过一次。」林西太太说。

    莉莉点点头。

    上得楼来,夏洛蒂已经打开门欢迎她。

    「我做了薄荷茶。」

    几乎跟从前一模一样了。

    莉莉问,「你有没有胖一点,抑或是我的幻觉?」

    「没有,但是我买了两件新衣服。」

    「几时回学校?」

    「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期考。」

    「校方会跟你想办法。」

    夏洛蒂叹一口气,坐在窗前,一副茫然,恍若隔世的样子。

    莉莉不敢死摧她,轻轻呷一口茶。

    夏洛蒂问:「你有没听第九台?」

    莉莉怔住,原来没有听错,是第九台。那么,是彼得太过肯定了。

    「没有,我在追电视上一个连续剧。」

    「那位主持说得真好。」

    「是怎么样的节目?」莉莉忍不住问。

    「听众可以打电话进去的问答式节目。」

    「哦,那种。」

    「莉莉,我是不是很幼稚?」夏洛蒂问。

    莉莉看看她,「这怎么能算幼稚呢。」

    「同一个陌生人倾诉,你不觉得愚昧?」夏洛蒂又问。

    「所有的朋友,开头时都是陌生人。」

    夏洛蒂笑,「莉莉,你真是纵容我。」

    莉莉坦白的说:「有什么坏处?我看不出来,现时的节目主持人都很温文有礼,且懂得观众心理。」

    「是,他完全了解我的心情。」

    「是一位他?」

    「你也可以听听,莉莉,每天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他叫安地。」

    「你打电话进去与他聊天?」

    「是,」夏洛蒂说;「三五七八四。」

    「打得通?」

    「没问题,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与他谈上十分八分钟的话,他给我很大的鼓励,」夏洛蒂有点难为情,「这一阵子,心情开朗不少。」

    「那真是太好了。」莉莉由衷的说。

    夏洛蒂说:「没想到我会把精神寄托在一个电台的节目上吧。」

    莉莉注意到她轻轻抚摸书桌前的一只小小收音机。这种晶体收音机最普通不过,售价也非常相宜,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莉莉明白夏洛蒂,她寂寞,她害怕,她旁徨,她需要安慰,即使来自一个电台节目,也一样使她高兴。

    莉莉说:「别忘了我们,我们永远是你的朋友。」

    夏洛蒂紧紧握住莉莉的手,「是,我知道。」

    同到自己的家,莉莉回想夏洛蒂的神情,不禁微笑,毕竟她只有二十岁,说她孩子气也不是不对的。

    彼得回来,送上一束鲜花。

    莉莉把鼻子埋进花间深深一嗅。

    彼得逗她欢喜,说道:「我可否将汝比作一个夏日?你更为可爱及温柔--」

    莉莉说:「谢谢你,彼得。」

    「夏洛蒂如何,好吗?」

    「很好,彼得,」莉莉插好花,「她坚持第九台有个好节目。」

    彼得讶异,「可是本市没有这样的电台。」

    「她天天收听一个由安地主持的对话节目。」

    「也许是三台。」

    「也许,只要她高兴!谁管呢。」

    彼得说:「我洗个澡,然后出去吃饭。」

    莉莉犹疑,拿起电话,拨通讯问号码,「麻烦你,第九电台。」

    接线小姐答:「没有第九台。」

    莉莉一震,「三五七八四是谁的号码?」

    接线小姐说:「请稍候。」

    莉莉等了一会儿。

    接线生回来,「小姐,本市没有这个号码。」

    莉莉张大了嘴。

    过一会儿她说谢谢,放下话筒。

    呆半晌,莉莉再取起电话,拨到电台去询问。

    过了十分钟,她得到她要的答案。

    「彼得,」她紧张地跑到浴室去,「彼得,」

    「什么事?」

    「彼得,世界上根本没有第九台,没有安地这个主持人,也没有对答节目,几个电台在晚上十点到十一点都播放戏剧或音乐。」

    彼得正在用毛巾擦背,听到也一呆。

    莉莉震惊地问:「夏洛蒂每天晚上,同谁说话?她的电话,打到什么地方去?」说着她不禁寒毛直竖。

    彼得被上浴衣,脸色凝重。

    他们坐下来,相对无言。

    过了很久很久,彼得问:「你看会不会这一切都是夏洛蒂的幻觉?」

    莉莉跌足,「若是这样,她的病情已经不能再拖了。」

    彼得也觉得头痛,「而我们还以为她在痊愈中。」

    「该怎么办呢?」

    「要请教精神科医生。」

    「你是说--」莉莉恐惧。

    「最好医院观察。」

    「不,」

    「莉莉,我们帮不了她。」

    「今晚我再去看她。」

    「莉莉,我不准你一个人去,可能有危险。」

    「我非去不可。」

    「我与你一起。」

    「有你在,她可能不肯打电话到电台去谈话。」

    「我在门口等,一有事,你马上叫出来。」

    莉莉点点头。

    他俩抵达夏洛蒂家门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半。

    林西太太有点意外,「这么晚?」

    莉莉敲门,彼得闪在一旁躲着。

    夏洛蒂来开门,「咦,莉莉,你怎么有空?请进来,我正在听第九台。」

    夏洛蒂手中正拿著那只小小的收音机,但是,莉莉什么都没听到,她的手心开始冒汗。

    「请坐,」夏洛蒂似演默剧似,「安地的声音不错吧。」她像是在欣赏主持人的才华。

    莉莉目定口呆,室内一片静寂,什么声音都没有,但是莉莉一脸陶醉地将收音机贴近耳畔。

    情况如此诡秘,莉莉不禁退后一步。

    只见夏洛蒂抬起头来,「他叫我打电话给他。」

    夏洛蒂拨了三五七八四。

    电话显然接通了,她与对方说了起来。

    莉莉一背脊的汗,她靠墙而站。

    只听得夏洛蒂说:「是,安地,是我,节目收得很好,我听得很清楚。」

    莉莉睁大了眼,一手取过收音机,摇两摇,她仍然什么都没听见。

    又不敢拆穿夏洛蒂,只得呆呆者着她。

    夏洛蒂转过身子,背着莉莉,在电话中同空气说话:「今夜我有个朋友在这里,是好朋友,她叫莉莉。」

    莉莉检查收音机,转来转去,都静寂无声,她忍不住拆开背后小小空格,那里面原是放电池的,一掀开,空空如也,莉莉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收音机根本无法操作,由此可知,一切都是夏洛蒂的幻觉。

    莉莉急得落下泪来。

    夏洛蒂还在讲电话:「什么,节目要结束,多么可惜,几时?今晚是最后一次?」

    莉莉把收音机放回在桌子上。

    夏洛蒂继续说:「什么,你认为我不必再与你详谈?」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无限失望,无限依依。

    莉莉忍不住打开门,示意在门外的彼得进来。

    彼得悄悄问:「怎么样?」

    莉莉呶呶嘴。

    夏洛蒂仅一口气,「那么说,今夜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了。」

    彼得问:「她同谁说话?」

    莉莉答:「第九台。」

    彼得不响,坐下来。

    夏洛蒂说:「安地,多谢你多日来对我的辅导,真没想到节目要中止……再见。」

    夏洛蒂挂上电话,抬起头,这才看见彼得,十分意外,「你也来了。」声音是愉快的。

    彼得问:「安地说什么?」

    「你没听到?收音机一直开着。」

    彼得随机应变,「我刚进来。」

    「他叫我回学校,」夏洛蒂无限唏嘘,「并且说节目已是最后一次。」

    「以后你如何同他联络?」

    「不知道,只得等他的新节目再开始。」

    夏洛蒂这样认真,令得莉莉疑幻疑真,手足无措。

    彼得问:「你几时上学?」

    「明天吧,回去同甄教授谈一谈。」

    莉莉看他一眼,彼得伸手去拿收音机。

    夏洛蒂说:「他正在同我们说再见,及多谢我们的支持。」

    三个人都没说话,只有夏洛蒂相信第九台正在广播。

    十多分钟后,夏洛蒂吁出一口气,关掉收音机。

    彼得说:「你早点休息吧。」

    夏洛蒂问:「你俩赶了来,没有什么事吧。」

    莉莉说:「没有,只是忽然放不下心。」

    「你们对我真好。」

    他们两人静静离开。

    彼得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

    「或许她真的听得到第九台。」

    「也或许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帮她的忙,你看,她已决定回到学校去。」

    「我们且看她是否能够恢复正常生活。」

    莉莉为夏洛蒂默祷。

    夏洛蒂并没有令她失望,复课不久,她已适应社交群体生活。

    莉莉把九号台藏在心中,当作一件秘密,不再提起,那是一个除夏洛蒂外没有人接收得到的电台。

    约莫文过了半年,一切都淡忘,他们三人,聚在一起喝咖啡,夏洛蒂忽然又提起。

    她说:「奇怪,莉莉,我再也找不到第九台。」

    莉莉抬起眼,没有置评。

    夏洛蒂说下去,「而且收音机也坏了,我已买了一个新的。」

    莉莉与彼得交换一个眼色,放下心来。

    「别的台的节目也不错,不过没有安地那么好,真希望再听到他的声音。」

    莉莉呷着咖啡,不出声。

    这是夏洛蒂最后一次提到第九台。

    不久之后,彼得与莉和结婚,夏洛蒂做伴娘,认识了伴郎,彼得的表哥,两人走得很近,相信夏洛蒂已不必收音机作消遣。

    一切不幸都成过去,时间治疗一切忧伤。

    「到底第九台是否存在?」莉莉问彼得。

    「夏洛蒂靠它的安慰又站了起来,你说有没有?」

    「我说有。」

    「那就是有。」

    「但是为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

    「呀,莉莉,那是伤心人才听得见的电台。」

    无名女:

    打五月份就隐隐约约的热起来,最最惊心动魄的夏季便宣告开始,这一热要热到十月中,七月刚开始,杂志社里已有三位同事中暑病倒。

    难为模特儿,在摄氏三十五度穿上秋装拍照,非人生活。

    薪酬最高的嘉露说:总比正月过农历年穿纱衣在寒风刺骨中面露微笑的好。

    不过她们现在也根精明,一听说拍泳装,就问:去巴哈马,抑或嵛里?

    本来神话似的世外桃源,都被我们去滥了,一点神秘感也不剩。

    早十多廿年,谁去留学,大伙儿准羡慕得眼珠子掉下来,现在?留学生一毛子一打,每年回来三次,毕了业也不易找到理想工作。

    社会繁华富庶进步,以前难能可贵的事,现在垂手可得,再也不算矜贵。

    真的,人类已登陆月球,还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去的呢。

    于是同老板说:去,去康城拍泳照。

    结果满街碰见熟人,本市一半以上的电影工作者都挤在那里看热闹:游客、扒手、小贩、掘金女、太阳油、舞男,整个碧蓝海岸遭受染污,以后再也不想念它。

    总是怀旧,以前的欧洲不是那样的,以前可以租一部开篷跑车,沿意大利东部亚玛菲公路开车到罗马,一边惊涛拍岸,另一边景色如画……

    「喂喂,又做白日梦?」

    我惊醒。

    女秘书爱玛笑着把照片堆在桌上,「仲夏夜之梦,记得吗,威利老莎写的故事真有一手,那意境美得叫人心向往之。」

    「冰箱里有什么冻饮?」

    「啤酒,沙示,柠檬茶。」

    「有没有绿豆百合汤?」我饥渴的问。

    「你来做呀,好不好,大家都爱喝。」爱玛似笑非笑。

    我叹一口气,用手捧着头。

    「为什么烦恼?」

    「江郎才尽。」

    「你又不姓江,不怕不怕。」

    「天热,大脑闭塞。」

    「奇怪,小王他也那么说。」

    「你呢,爱玛,你不觉得吗?」

    「我没有大脑。」她笑。

    真是聪明人,有智慧的女子从不与人比聪明。

    没有脑子,自然有英明神武的有识人士来搭救,怕什么。

    我取起照片,「谁拍的?」

    「小王。」

    我按亮了灯看透明片。

    「陈腔滥调。叫小王进来。」

    爱玛去了。

    小王呱啦呱啦的叫进来,埋怨,发牢骚,指我难服侍,吹毛求疵,同时,要求停薪留职。

    他要歇暑。

    他使我想起家中女佣,每逢**两月,定要歇暑,正当最多衣服要洗烫的时候,她放假,要不,便不做。

    后来我辞退她,使她求仁得仁。

    当然,小王与女佣不一样,但心态却绝对类似。

    我瞪他一眼,「背境老土不要紧,至少找个新模特儿。」

    「略为出色的女孩全部拍电影去了。」

    「新人呢?」

    「我不是星探。」

    「你有没有妹妹?」

    「没有,亦无表妹、堂妹,还有,教女朋友亦决不出来抛头露面。」

    「再用这种照片,我们杂志的销路有危机。」

    「你不要,我拿到别家去用,人家付的稿费高三倍,贵杂志荷包涩,嘴巴噜嗦,我也不想再犯践。」

    他拉开门,冲出去,嘭一声关上门。

    吵起来了。

    在金风送爽之秋日,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

    我用手托着头。

    读者不停要看新的东西,我们却想不到新的东西。

    哎呀呀,怎么办。

    托着头也不管用。

    「叫小王进来。」

    「小王游泳去了。」

    「星期一上午,游泳?」

    爱玛说:「不如你也凉快凉快去。」

    「冷气已经够凉。」

    我无聊地拾起一本杂志,参考别人的内容。

    落下一包照片。

    一定是小王的。

    我将它扔在一旁。

    隔五分钟,又决定看一看,许这个人狗口会长得象牙来。

    照片落出来,我取起一看,呆住。

    一个女孩子与一只沙皮狗,她穿着很普通的白衬衫,头发包在头巾内,背境是无穷无尽的草地。

    这明明是一辑生活照,即拍得似沙龙。

    女孩有一双如姻如雾的芍药眼,淡粒,脸庞秀丽得让人一看之下暑气全消。

    好家伙,小王把这样的宝贝留着自用。

    谁知阴差阳错,这批照片落在我手上。

    我再次找爱玛,「小王回来叫他马上进来。」

    旧瓶不要紧,却一定要装新酒。

    我们已找到新酒。

    木市每一行都在发掘新人,简直地毯式搜索,稍有姿色都不放过,略平头整脸便称美人,这女孩居然至今尚未有人识,奇怪。

    我取过外套。

    爱玛问我,「哪儿去?」

    「游泳。」

    「疯了,」爱玛说:「全热疯了。」

    回到公寓,淋一个浴,把帘子全放下来,开足冷气,拔掉电话插头,也许老板会请我辞职,但我认为足够便是足够,今日谁也别想找到我。

    那女孩。

    忘不了她。

    她很年轻,最多十七八岁,但一些天生尤物在七八岁已露出美人胚子的模样,而当她们到了五十岁,还比许多十五岁少女好看。

    我们一定要把她发掘出来。

    第二天。

    小王踢开我办公室的门:「找我?」

    他真去了游泳,晒得似只黑猪。

    我先倨而后恭,「小王,」很客气很客气,「这些照片是你的吧。」

    他一看,「咦,怎么搅的,真热晕,对不起,这是私货。」

    立刻收回。哈哈,但我已差人去复印。

    「小王,那女孩。」

    他眼光光看着我,不准备回答。

    「那女孩。」

    「是,确是个女孩。」废话。

    「她是谁?」姓甚名谁,快快报上。

    「朋友。」答了等于没答。

    「她几岁?」

    「不知道。」

    「照片背境是否本市?」

    「不知道。」

    「人在不在此地?」

    「不知道。」

    「有无兴趣任模特儿,为我们拍一撮照片?」

    「不知道。」

    「喂!」

    「真的不知道。」

    「不可以打听?」

    「不可以。」

    太不合作了。

    「你别假公济私,」他自袋中取出一辑照片,「这是我昨天拚老命拍的,再不满意,你另请高明。」

    我取出看。

    「是要比昨天好,不过还不够好。」

    小王一听,立刻诅咒我,「叫你妈来拍,叫你老婆拍。」

    「你这个人,不逼你不行。」

    我叫编辑取过去划样子。

    有些天才,要棒喝着才会显光芒,有些没有才华的人,一喝他他就躺下了,不得要领。

    小王幸而是前者,我才得一丝生机。

    「记得从前吗,小王,从前我们每一次刊登照片,都让同行叫好,惊叹。」

    小王怔怔地说:「那时,那怎么同。」

    「除非我们已老。」

    「可是我们体力不比从前了,」我闲闲的说:「同十多岁的少年人倒底没得比。」我指指他手中的照片。

    「人家才十六岁,还是孩子。」

    小王蓦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站起来出去。

    十六岁。

    我一定要把这个女孩子发掘出来才罢休。

    大约还在读书吧,小王定是怕影响她的功课。

    小王过虑。

    也许,她是他十年计划中之主角?是以他不肯让她亮相。

    这小王。

    下班时分,他仍在那里擦相机。

    「去喝一杯?」我问。

    他看我一眼,不出声。

    「别生气,你仍是城里最好的。」

    他吼:「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倪匡讲的:我不用好过自己,没人好过我就行了。你用钱,在本市无可能买到比我更好的作品,少噜嗦。」

    「谦虚一点好不好?」

    「有目共睹,何用谦虚。」

    「你要的价钱也十分惊人呢,先生。」

    「有便宜的,你要不要?我介绍给你,十分一价钱已经可以。」

    真给小王活活气死。

    「来,去喝一杯。」

    心里面痒得难受,真想弄清楚,那个似鲍蒂昔里笔下安琪儿般的女郎,是他什么人。

    坐在熊与牛啤酒馆,我追问他,用激将法,「我保证那辑照片是偶然得来的,你并不认识她。」

    「错,当然我认识她。」

    「你怕失去她还是怎么样?」

    「我们换一个题材好不好。」

    「这个题材又有什么不妥?」

    「十多年老朋友,有时候还真忍不住想同你反脸,」小王说:「你讨厌知不知道?」

    我摊摊手。

    白白付了酒钱。

    我把那女孩的照片放得巨大,贴在编辑室内。

    行家来看到,没有不问她是谁的。

    电影导演,模特儿经理人,电视台监制,都对她有兴趣,纯粹是工作上的兴趣。

    小王只是不出声。

    一日他女友马利来访,我乘机一动,着爱玛请她进来。

    热情而狡猾的招呼她,请她坐在大照片对面。

    她一眼看便说:「咦,你怎么会有毛毛的照片?」

    我大喜。

    有了她的名字,原来她叫毛毛,十六岁。

    资料似拼图游戏,一点点聚集,很快我便会得到整幅图画。

    当下我闲闲问:「拍得好不好?」

    「当然好,」马利笑,「美人胚子,而且上照,完全看不出,是不是。」

    「看不出只得十六岁。」小王不知几时溜进来,「马利,来,我们看电影去。」

    又是这家伙来故作神秘。

    我把握最后机会,「假使我的妹妹长得这么美,我就不会吝啬,我一定把她介绍给全世界。」

    马利诧异的说:「她不是我们的妹妹,毛毛算起来,还是小王的学生呢。」

    「学生,学什么?」

    小王缓我一眼,「够了够了,马利,戏开场了。」

    他夹着她忽忽离去。

    学生。

    小王教的当然不会是唱歌,亦不是舞蹈。

    我问爱玛,「那时小王不是在大学里教过什么一.」

    「校外课程的摄影科。」她提醒我。

    「对了对了对了。」

    可爱的爱玛,记性真正好。

    看样子小王定是在那个时候结识了毛毛。

    但慢着,「哪里有十六岁的大学生。」

    「不一定要大学生才可以参加课程。」

    又一言提醒梦中人。

    资料已经不少,只是,没有她的地址。

    过两天,我打电话找马利,大家都那么熟了,无所谓。

    我开门见山,「马利,我不见了毛毛的电话号码,你再告诉我一次。」

    她慧黠地笑,同我斗智,「我不认识任何叫毛毛的人。」

    「喂!」

    「对不起,小王叫我扮哑巴。」

    「马利,你几时变得如此贤良淑德。」

    「我一向三从四德,复古了,你不知道?」

    「说,毛毛住什么地方。」

    「忘记这件事,没有这个人。漂亮女孩子多的是,人家没兴趣做模特儿。」

    「你问过她,嗄,你问过她?」

    「我不认识她,怎么问。」

    我摔下电话。

    好,小王,你胜利,你狠。

    不过,你别小觑我,我自有一套。咱们慢慢耙,一年不行便两年,两年不行三年,我有的是时间,她有的是青春。

    可是不用隔那么久。

    气温直升,一到中午,连天文台都用酷热这种字眼。

    是我先看见小王。

    我与一班漂亮女孩子喝完冰茶,自丽晶出来,一眼看到小王的车子停在门口。

    很自然的走过去,手搭在他的车子窗框,「嗨。」我说。

    头一探进去,人呆住,嘴张开,眼睛瞪大。

    毛毛,坐他身边的是毛毛。

    要命要命要命,真人比照片漂亮十信,原来包在头巾下的头发长而卷曲,皮肤象牙色,嘴唇颜色也淡淡,大眼睛鬼影幢幢。

    我瞪著她看,目光离不开。

    过半晌我问:「你叫毛毛是不是?」

    她微笑,点点头。

    「我是天地画刊的总编辑,这是我的卡片,如果你有兴趣做我们的模特儿,请给我电话。」

    她收过卡片。

    我大乐。

    但小王,可恶可俗可厌可恨可诛的小王,他竟然在这种要紧关头发动引擎,要把车子开走。

    「小王,小王!」

    他招呼也不同我打,便驶走车子,我若不即时松手,怕不要摔一大跤。

    王八,真该姓王。

    幸而身后的美丽女郎群拥上来,扶住我,我才不致出丑。

    我会要他好看,悻悻地发誓,这小子,他会后悔求饶。

    在公司里,当然是我凶。

    我逼着他解释。

    「说,有什么比我俩的关系更重要?十多年的同学,朋友,同事。」

    他心平气和的说:「是呀,没有人比我们的关系更重要,所以你要小心,希望我们继续友好。」

    小王口才挺厉害。

    「来,看看这一辑透明片。」

    「是什么?」

    「来看。」

    我亮灯,把透明片放灯箱上。

    咦,主角是动物,拍出小猫各式各样趣怪的样子。

    「你童心大发?」我问。

    「可不可以用?」

    「外国早已有了。」

    「那么看看这一辑。」

    我们再研究。

    是次题材更有趣,是银行区大雨傍沱中年轻职业女性上班时狼狈模样。

    「好极了,这辑是专业水准,我们用。」

    「真的?」他大悦。

    我抬起头来,「这是谁拍的?」

    「毛毛。」

    「谁?」

    「毛毛。」

    我倒呆住,没想到找她拍照找不到,反而用了她拍的照片。

    小王兴奋的说:「我鼓励她拍摄城市小景,譬如说沙滩风光,校院一角,午餐记趣等等。」

    「由你来拍,岂非更好?」

    「不,由她清新的眼光捕捉镜头,更加理想。」

    「说得是好,一个月一辑,稿费从优。」

    真是意外收获。

    「但是,长得那么漂亮,不做幕前岂非可惜?」

    「人各有志。」

    「好,好,好。」我举起双手投降。

    到此为止,不能再紧逼。

    我再看那些照片,真把白领女的苦处勾出来,在大雨中,伞与伞打架的有,抢车子搭的有,混身湿的也有,衣著名贵,化妆精致,都敌不过一场雨,辛苦。

    我得亲笔为她写说明。

    那么年轻那么好看,又肯动脑筋,上天待毛毛真不薄。

    但是,我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真正认识这个女孩子中.

    嘉露自巴黎回来,到杂志社探访我们。

    漂亮女郎多数没心肝,她是例外。

    我问:「赛纳河无恙乎。」

    她不回答,只走到毛毛的照片前去,讶异的问:「这是谁?」

    我想一想,只得说:「我们的摄影师。」

    「摄影师?」嘉露不置信,「这如果是摄影师,我们还怎么担任模特儿?」

    「信不信由你。」

    「我想见见她。」

    「她不喜见人。」

    「你看,」嘉露很感慨,「越是丑八怪越是爱出锋头,真正的美女躲还来不及。」

    我微笑。

    「群众买下名人的青春与天赋,利用他们到尽头,然后弃置他们。做普通人最好,付出小小代价,爱看谁就有谁。」

    「这是巴黎给你的哲理?」

    「可以说是。」嘉露笑了,「记住,有机会介绍这位小姐给我认识。」

    她留下小礼物,离开。

    残酷的小王仍把他的高徒收得密密。

    她每个月都托小王交照片上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所选之题材非常受读者欢迎,一年后,她已经成为本刊台柱之一。

    又是大暑天,又令人奄奄一息,又是一头大汗的日子,懂得享受的小王他远赴北欧歇暑去。都说干艺术的怎么怎么穷,那不过是阁下学艺不精,你看小王,任何一级的董事处长老板还不及他,每天工作三小时,一星期五天,一年十个月,生活优悠,做着他深爱的工作,老实说,不付他酬劳他也爱干,何况收入丰富。

    这小子。

    大家都没想到毛毛会打电话上来。

    她说:「截稿的时间到了吧。」好,有责任感。

    「我过来拿。」瞧,不用急,再度见面机会终于来临,不由得有点紧张。

    「下午我自己上来。」她笑。

    嗳,越是漂亮的女子越没有架子,早美成习惯,何用耿耿于怀。

    整间杂志社沸腾起来。大伙严阵以待,要看清楚她,最令人开心的是混账小王不在本市。

    毛毛于下午三时莅临。

    大家一看见她,全体呆住,鸦雀无声。

    当然由于她的美貌,但我们也看到她肋下的拐杖。

    她左腿比右腿约短了六公分。

    啊水落石出。

    我是第一个恢复常态的人,热诚的迎上去,招呼她坐下,其他同事也相继过来闲谈。

    面孔上都不露出来,心中却都绞痛。

    好,小王,原谅你,算你。

    不过,我说过要发掘她,就一定要做到,即使不能做模特儿,也能做摄影师。

    我请她到编辑室坐下,把她过去的作品同她讨论一番,指点一二,又计划将来的题材。

    她很感激,澄清的黑眼珠全神灌注看着我,我心中告诉自己:一定要更加痛惜她。

    小王也这样想吧,所以如珠如宝似看守她。

    稍后我差公司的司机送她返家。

    同事们围上来,啧啧称奇。

    我扬手,「让她静静做一个幕后工作者,永远不要成为名人,」我停一停,「她的作品可以成名,但人就不必。」

    这里面具有极大的分别的。

    小王渡假回来,上来开门见山:「真相大白?」

    我点点头,「何必相瞒,我们都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肤浅的是我,觉得她需要额外保护。」

    「也难怪,真像件落胎瓷。」我长长叹息。

    「她是本刊最年轻的摄影师?」

    「绝对。」

    我与小王紧紧握手,「一定要把她训练成才。」

    他也说:「一定。」

    我们计划明年让她尝试拍彩色内页。

    后年可以拍封面。

    同事:

    陈晓非在星期一清晨甫睁开双眼,就知道这不是她的日子。

    大雨。

    她头痛。

    必需要在九点半之前抵达大丰实业公共关系组见工。

    她呻吟一声,挣扎下床。

    辛苦得她说:「我一定要死了。」只要能够再躺回床上,继续睡它十个八个钟头,晓非在所不计。

    但找工作实在是太重要的事,她运用仅有的意志力,把面孔埋进冷水里。

    这次见工不会成功。

    以她目前这种精神状况,喝一杯茶都不会成功。

    她拉出前年见工时穿过一次的套装。

    差两年而已,晓非的感觉像是已经老了十年。

    两年前她刚自大学出来,雄心万丈,精力无穷,考进工作岗位,势如破竹,节节取胜,不消一年,便成为老板的爱将。

    她可以不眠不休,连日连夜赶计划,曾经不止一次听到同事赞叹「年轻真好」。

    而且她遇见了杨耀。

    感情与事业同时起步得如此理想,真是幸运。

    杨跃是电脑部主管得力助手,比晓非大三岁,未婚,英俊,风趣,有一双灵活不羁的眼睛。

    是他主动来约晓非。

    在这之前,传说他女伴甚多,但从来未曾试过对同事表示有意思。

    办公室罗曼史可免则免,晓非不是小孩子了,自然懂得守则。

    但是他令她笑,他使她高兴,她不愿放弃这样的机会,不消三个月,两人的关系使相当公开,成为一对。

    这是晓非最愉快的一个夏天。

    往往下了班,约了杨跃一起去游泳,跟着吃烛光晚餐、跳舞,到深夜才回家,还要洗头淋浴,上床时天已鱼肚白,一瞌眼闹钟便响,立刻要出门上班。

    但晓非不以为苦。

    整个夏季都这样渡过。

    也只有她才吃得消热度如许高的恋情。

    秋季来临,杨跃对她,也如气温,慢慢淡冷。

    一星期只拨出三四天给她,周末,他说,他要陪伴自新泽西来的叔父。

    四个周末之后,杨跃的叔父还没有走,晓非已经起了疑心。

    她不愿意相信事情起了变化。

    她要沉着应付,装作若无其有。

    但杨跃很快连续失踪三五七天不等,连电话都没有一个。

    以往他有事没事都拨内线给晓非,说些傻话,像「我想你」,「只想听听你的声音」,往往使晓非迷惘中有说不尽的喜乐。

    这一定是恋爱,毫无疑问。

    晓非渴望得到更多。

    但事实告诉她,杨跃已经转了方向。

    她约他出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对我清心直说。」

    杨跃避开她的目光,「我想冷一冷。」

    晓非似受到重创,眼冒金星,强作镇静,她听见自己低声说:「等你想清楚了,我们再联络。」

    杨跃有点感动,「晓非,我知道你一向大方。」

    又过了一个月,他们完全停止来往。

    他们的缘份只得一个夏季。

    晓非一直希望他回心转意,文艺小说里出现的陈腔滥调原来最真实不过,每声电话铃都使晓非以为杨跃未忘旧情,每个雨天都使晓非份外凄伧。

    年来透支的体力忽然崩溃,她病了。

    卧病两个星期,再上班的时候,她发觉老板升的是别人,而杨跃,也开始与一位有美国护照的小姐来往,她失去了一切。

    晓非思量许久,毅然辞职。

    是,她没有勇气面对失意,她不想勉强自己,倘若陈晓非不纵容陈晓非,没有人会那么做。

    晓非不认为可惜,天下那么大,必有容身之处,她不担心。

    但是苦闷啊,生活完全失去意义。

    她躲在家中,靠流质食物渡日,忙著托熟人介绍工作。当然,在这种非常时期,她也发觉,她的朋友,没有她想像中的多。

    吃喝玩乐时最潇洒不过的朋友,忽然之间,都保守起来,认为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是至理明言。

    晓非发奋看报纸上的聘请广告。

    大丰企业已是第三次见工。

    雨越下越大,她非提早出门不可。

    在本市,毋需发生什么大事,只要下一场雨,交通便受阻塞,起码要预多四十五分钟。

    晓非下重手上脂粉,希望在这个阴霾密布的雨天里显得有点颜色。

    一看,憔悴的面孔在厚粉下更加沧桑,又改了淡妆,再拖下去也不用出门了,才取过手袋,带了有关文件,找出雨伞,到楼下搭车。

    晓非似一块望夫石似站了十五分钟,根本没有空车。

    一定要迟到了。

    溅起的雨水把她小腿以及裙子下截染湿。

    晓非麻木不仁的站着不动。

    黑色的星期一,毫无疑问。

    晓非凝望路口,有一辆空车驶进,三四个人迎上去争。

    晓非忽然苏醒过来,不,不能听天由命,要努力争取,她收起雨伞,冲向前方,一个箭步,拉开车门,坐上去,不理身后人喃喃咒骂,立刻吩咐司机驶往目的地。

    晓非嘲弄的笑了。

    头发遭雨淋湿,垂在额前,她取出小镜子看一看,叹口气,为什么兵败如山倒?

    捱到大丰,湿衣服也干了。

    刚刚准时,不迟不早,连晓非都觉得意外。

    三位老板与她谈了十五分钟,客气地叫她回去等消息。

    晓非见尽了本份,也没有什么是她可以做的,便礼貌的道别,离开。

    在电梯中她讪笑起来,人生路上不知几许荆棘,见工显然是其中之一。

    晓非流离浪荡地走到附近一间咖啡室,准了半小时,才发觉把大学文凭漏在大丰公司。

    虽然只是副本,但是有名有姓,落在人家手里,会是个笑柄。

    她只得折回去拿。

    问了几次,才发觉那一个薄薄公文袋已经流落到人事部,有一位小伙子出来招呼她。

    她取过失物,道谢,刚想转头,他同她说:「雨真大。」

    晓非已经倦得不想说话,勉强点点头。

    捱到家里,她喝了一小杯拔兰地挡湿气,便上床睡觉,这是她逃避现实好方法。

    电话铃把她吵醒。

    杨跃?即使是他,她也不敢见他,她落了形,怕他不认识她。

    晓非爬看过去听电话。

    「陈小姐?」陌生的声音。

    「是,哪一位。」

    「我叫邱心伟。」

    晓非想半天,也不知道这是谁,她压根儿没有姓邱的朋友。

    「陈小姐,你不认识我,我从大丰公司得到你的电话号码。」

    「叫我上班?!」这么快?

    「不不,我的文凭同你的调错了,你明白吗,你打开公文袋看看就知。」

    「你等一等。」

    晓非把文凭抽出一看,果然,不是她那一张,这张是伦敦大学的,上面写着管理科学文学士邱心伟。

    她问对方:「怎么一回事?」

    「我们两人记性都不大好,一前一后将差不多的文件袋漏在大丰,回去拿的时候,又没有看清楚,到家才发觉错误。」

    晓非啼笑皆非。

    她的是复印品,不要紧,但邱先生这张却是真版。

    看来有人比她更加冒失。

    「我如何交还给你?」

    「看现在立刻过来拿好吗?」

    晓非看著钟,五点半。

    她当然不会让陌生人到她家来,于是说:「我在证券街及美林街交界处等你。」

    「好的,三十分钟后见。」

    晓非挂了电话,看著那张文凭,摇摇头,邱心伟呵邱心伟,你受了什么刺激,吃饭的本钱都漏在人家店里。

    她套上便装到街角去。

    对方也很准时。

    「陈小姐?」他迎上来。

    「邱心伟?」

    他点点头。

    「有没有证明文件?」

    他取出身份证,晓非核对过之后,把它交还,连文凭也一起递过。

    他也把晓非的公文袋交还。

    「陈小姐,或许你愿意去喝杯咖啡。」

    晓非看着他,没有反对。

    他是个长得很登样的年轻人。

    回家也没事做,她又睡不了那么多。

    邱心伟问:「你到大丰也是见工?」

    晓非点点头。

    「听说他们心中已有人选。」

    晓非从没抱过什么希望,故此也没有失望。

    邱心伟说:「找一份理想的工作真不容易。」

    晓非喝下香浓的咖啡,精神仿佛好此,「谁说不是。」

    「你是八五年毕业的吧。」

    晓非知道他看过她的文凭。

    「我比你早一年。」

    晓非笑一笑。

    「你想,大丰会不会聘用我们这两只冒失鬼?」

    晓非答:「不会。」

    他乐观地笑。

    晓非欣赏他的朝气,但这不是认识新朋友的时候,她没有心情。

    她推说有事,与他在咖啡店门口分手。

    他再三道谢而去。

    晓非耸耸肩,日行一善。

    她并没有即刻回家,乘车到市区,买了两袭新套装,配上皮鞋。

    想做行政人员吗,就得穿得像个行政人员。

    她又赶去修了头发,熨成小波浪,看卜去,已经神气得多。

    过两日,前往大新银行报到的时候,她心中多了几分信心。

    那一日,一般下雨,她一般打湿了新皮鞋,但一进入会议室,她即时主动地微笑,「各位早。」

    笑容健康大方,接见她的主考人不由得精神一振,顿时表示好感。

    她留在会议室内达三分钟之久。

    这次,她觉得成功的希望颇高,如果不是双方在薪酬方面有点意见,应该下个月可以上工。

    晓非满意地离开会议室。

    怎么,她问自己:痊愈了吗。

    不,没有,但已经可以控制情况。

    正在这个时候,晓非听见有人叫她,「陈小姐。」

    她转头,唉哟,太巧,是邱心伟。

    他说得对,找一份好的工作真难。

    看样子城内所有的才俊都赶来了。

    他过来低声说:「等我一起走,我们喝咖啡。」

    晓非有点迟疑,但终于说:「我在文华等你。」

    「一言为定。」

    接待员唱他的名字,他进去了。

    这次,晓非把文凭稳稳当当藏在公事包内,万无一失,轻松地走进咖啡室。

    眼睛仍然酸涩,但淡淡化妆足以遮掩它的不安,晓非长叹一声,用咖啡压抑失意。

    腐烂也不能解决什么,不加振作。

    邱心伟来了。

    这次见面,已经熟络一如老同学。

    晓非问他:「见得怎么样?」

    「很好,比大丰那帮人较有诚意。」

    「我也这么想。」

    「你考哪个职位?」

    「宣传部。」

    「我考管理组。」

    「旧工作不理相心?」

    邱心伟讪讪地,似有难言之隐。

    晓非连忙顾左右而言他。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我不得不辞职。」

    同晓非一样,他又有什么苦衷?

    「我的旧拍档是我的女朋友。」

    啊。

    「她同我分了手。」

    啊啊啊。

    「相对无言,还怎么合作,索性一走了之。」

    「你这样做很漂亮。」

    「你真的这样想?」

    「嗯,君子成人之美。」

    「君子?」他长叹一声,发一会儿呆,又笑了,憨态可掬,是一个没有机心的傻小子。

    但是晓非刘他有好感。

    杨跃太攻心计,晓非吃了亏,十分害怕,谈虎色变,所以觉得邱心伟可亲。

    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

    当下邱心伟举起杯子,「祝你成功。」

    「也祝你成功。」

    他们干了手中的冰水。

    既然没有意思走,便一起午餐。

    这顿饭由邱心伟结的账。

    「下次几时见?」

    晓非笑一笑,「我们再约吧,你有我的电话。」

    同到家,她告诉自己:不会了,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全盘投入。

    经一事,长一智,谁也不能够再次使她疯狂。

    陈晓非要好好休息,好好工作,有机会的话,偶然也可以出去走走,选愉快,高兴,又不伤脾胃的约会。

    她很庆幸离开了旧岗位,不走,永远没有新的开始。

    傍晚,她在家听音乐,手持一杯酒,略有睡意。

    人生充满大大小小的挫折,各种各类的挑战,习以为常,也就不以为奇。

    一定要学习对付。

    周末,她晏起,邱心伟来电找她。

    「出来逛逛,别闷在家中。」

    「有什么好去处?」晓非笑问:「我已经对跳舞喝茶看电影毫无兴趣。」

    「那么聊天。」

    「在电话里说好了。」

    邱心伟骇笑,「你太拒人千里了。」

    晓非觉得不大好意思。

    「我来接你,」邱心伟并不放弃,「在街角等你。」

    晓非笑了。

    寂寞的心对寂寞的心是不健康的。

    但她答:「我可以喝杯咖啡。」

    「我知道一个地方做清蒸龙虾做得好极了。」

    「龙虾要配香槟。」

    「不可没有白露歌鱼子酱。」

    晓非没想到他还是个食家,不禁精神一振,「白天吃这些,太糜烂了,不合规格。」

    「那么我们直落晚餐。」

    晓非说:「慢慢来,也许我并不是一个好伴。」

    「三十分钟后在同一街角见。」

    晓非随意套上件衣裳。

    她没有心理负担,像赴老同学约会,鞋子与手袋不配,上衣颜色也不合裙子。

    管它呢,她只不过想出去走走。

    邱心伟已在等她。

    她怀疑他住得相当近,但没有问。

    她发觉他也没有悉心打扮,彼此彼此,不禁会心微笑。

    但精神比前两次有进步,像是存心出来好好吃一顿,享受一次。

    晓非觉得他有趣,一直微笑。

    「我车子在转角。」

    还是有车阶级,倒是意外之喜。

    晓非坐上去,头靠在座垫上,像已是十分熟悉这部车子,这种感觉使她觉得奇怪。

    但她高兴,不后悔出来。

    他们吃了龙虾沙律,喝了一瓶白酒,一直坐到三点半。

    他们讨论什么叫做成功的小说。

    争论颇为激烈,晓非没有让他,毫无必要,她又不曾爱上他,何用留下好印象,心里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她用辞直接,包括「你错了」,「你根本不明白」,「这种意见太可笑」……许久没有畅所欲言,感觉非常好。

    而邱心伟也毫不客气:「你太偏激」,「这样说十分浅薄」,「女人难免心眼狭窄」,都是他从没对女朋友说过的严重批评。

    双方都不以为忏。

    做朋友嘛,应该开心见诚。

    他俩没有任何利害冲突,不高兴的话,随时可以拂袖而去。

    最后,邱心伟说:「我觉得大新那份工作大有希望。」

    晓非点点头,「我有同感。」

    「那么,祝我们成为同事。」

    他们干了酒。

    一星期之后应该可以听到消息了。

    为安全起见,晓非继续留意聘请广告。

    一日自超级市场购买杂物返家,开信箱,收到大新银行回信,嘱她与人事部联络,下月一号去登记上班。

    晓非松一口气,蹬蹬蹬跑回家,开了门,放下杂物,立刻与大新联络,约好时间。

    她适意地躺在沙发上,伸开四肢,成功了,证明她是一个精神与经济完全独立的女性。

    咦,她忽然想起来,邱心伟有没有被录取?

    她有他的电话号码,但不好意思问他,万一人家没有她幸运,岂非扫兴。

    也许他会打电话来,届时再说未迟。

    晓非恢复信心,忙着通知朋友,刹时间,四周围的人又恢复了热情,一连几天,晓非都要出去聚旧,极快极快,已把邱心伟这个人丢在脑后。

    晚上,她又要忙着读资料进一步了解大新的结构,根本没有留意邱心伟没有电话来。

    去履行新职的那日,晓非打扮得时髦标致。

    在电梯里,她碰见了一个人。

    邱心伟。

    他穿著新西装,精神奕奕,头发也经过修剪,一副自信。

    看到晓非,他一呆。

    「你也录取了?恭喜恭喜。」

    晓非笑,「你也一样。」

    他与晓非大力握手,「好极了,以后大家是同事了。」

    可不是。

    晓非在三楼出电梯。

    他收到通知信的时候,应该关心她,问她有没有收信。

    但是,她也没有问他。

    这算不算你虞我诈?抑或世情根本如此,无可厚非?

    反正她也没有过度热情,自讨没趣。

    晓非很高兴,觉得自己应付得很好。

    过了一个星期,她已适应下来,倒是接到邱心伟电话!「好吗,习惯吗?」

    她也很关心的问:「你呢,同事们合不合拍?」

    两个人继续说了十分钟,双方都异常得体,像「你别忘记我们那顿香槟晚餐」,「再联络」,「祝你成功」,十足十废话,但讲的时候,愉快无比。

    晓非放下电话时想,真练出来了。

    她耸耸肩,继续工作。

    一次熟两次生,以后晓非在公司的公众场所见到邱心伟,只点头招呼,他们俩都没有再提什么香槟晚餐。

    晓非略有一丝悔意,他见过她最失意落魄时的样子,真不是好风景,他会不会传出去?

    恐怕不会,不是因为他为人老实可靠,而是因为他彼时也一般潦倒颓丧。

    晓非略略安心。

    他俩也算是患难之交,困难过去,一切就烟消云散。

    再过一阵子,晓非听同事说,邱心伟同老板的秘书走。

    晓非见过他们一两次,那女孩很年轻,恐怕不过廿一岁,娇小玲珑,异常漂亮。

    他们会成功的。邱心伟经已痊愈,毫无疑问,他已准备妥当,可以卷土重来。

    晓非很替他高兴。

    她从没有透露,她同邱心伟在进入大新之前,已经相识。

    至于她自己,唉,晓非想,再也不会在同事群中找伴侣了。

    理想的工作有时比理想的异性还难找。

    她不会陷自己于不义,吃一次亏要学一次乖。

    工作忙碌,生活充实,晓非没有接受同事的约会,晚间略觉寂寥,哀悼一下青春容易消逝之类,也就安然入睡。

    工余都没有时间结识新朋友。

    一个下午,正在忙,有人叫她,是邱心伟。

    晓非相当意外。

    「有事吗?」

    他放下一张火红喜帖,一脸的笑容。

    「呵。」

    这么快。「恭喜恭喜。」

    「你呢?」

    「我?我这次要跑尾班了。」

    「努力嘛。」

    「多谢你鼓励。」

    「我给你介绍。」

    真是好同事。

    「有机会再说。」

    「晓非你一直是这样淡淡的。」

    他欢天喜地又到另一处去派帖子。

    晓非目送他出去,站起来,把门关上,是的,痊愈了,可以开始新的故事。

    姐妹:

    每一个人都知道,林丹林彤两姐妹最友爱不过。

    尤其是林丹,比妹妹大三岁,事事以妹妹为重,从来不与林彤争执。

    她是个模范。

    父母去世之后,她俩相依为命,从来没有相处得这样融洽的姐妹,看上去就像孪生儿。

    朋友笑问:「小彤,姐姐要是结婚,你会不会跟过去住?」

    林彤答:「嘿,说不定是我先结婚,姐姐和我住。」

    长辈说:「同胞而生,的确应该如此。」

    事实上呢,事实可与表面现象一致?

    往往我们看到的是一样,事实又是另外一样。

    这一天,两姐妹刚自外购物返家。

    林丹先坐下舒舒筋骨,林彤却把买回来的衣物一包一包拆开来看。

    林彤对姐姐说:「给我倒一杯茶。」

    林丹便斟出果子汁递予妹妹。

    「我说茶。」林彤瞪她一眼。

    「又发什么脾气?」

    「我告诉你,我要茶。」

    「好好好。」林丹进厨房去。

    林彤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往身上比,又一件件丢到沙发上,任由新衣溜到地板,比试完毕,一捆地捧起来,摔到一角。

    林丹做好茶出来,林彤看一看,「太淡。」

    「你自己动手吧。」

    林彤咕哝,「每个女佣都要在周末放假,好不容易星期天在家希望有人服侍,却又人去楼空。」

    林丹不表示意见,把新衣拾起挂好。

    难怪小彤生气,今季不知恁地,件件夏装都露出手臂,小小蝴蝶袖十分娇悄,但是小彤偏偏不合穿,因此又钩起心事。

    算了,忍耐一下吧,反正她亏欠她,一定要忍耐。

    林彤出来挑衅地问姐姐:「你为什么逆来顺受,为何任我放肆,为什么不骂我?」

    林丹吁出一口气。

    「说呀,」林形逼问:「说。」

    「一点点小事,何用计较,我看你有点累,去休息一会儿,晚上还要看电影。」

    林彤这才回房,重重关上门。

    林丹站在窗前,发了好一会儿呆。

    每隔一两天就得无理取闹,为一点点小事发一顿牢骚,拿姐姐出气。

    林丹已经习惯了。

    习惯?是,这十多年来,林丹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同外表现象有很大很大的差别吧,不足为外人道。

    朋友问过林丹:「你坚决不同林彤争?」

    林丹摇摇头,「让予她也就是了。」

    「即使是你至爱之物?」

    「我至爱的,便是这唯一的妹妹。」

    「未必吧,将来的伴侣,才是你至爱。」朋友笑。

    林丹也笑,苦涩在心底。

    现代人流行迟婚,所以两姐妹可以推尚未到适婚年龄,言之过早。

    不过找对象始终是一件大事,林丹不着急自己,也着急妹妹。

    刚在冥想,林彤自房内出来,发声向姐姐道歉:「对不起。」

    林丹转过身子,补上一个笑,「生活真闷,是不是?」

    林彤点一点头,「一到周末,无所适从,我们真不算活跃了,你试试拨电话,十室九空,都泡在外头。家只是用来淋浴睡觉的,哪有人像我们,成天孵在家中,开头只是看书听音乐,再过几年,说不定就养猫打毛线。」

    「别这么悲观。」

    「都没有人来约。」林彤叹口气。

    林丹改正妹妹:「都没有好的人来约。」

    当下两姐妹言归于好。

    不止一次,林丹考虑过搬出去住,把父母遗下的公寓让给妹妹,不上一次,她打消原意,因为林彤总有办法哄得她回心转意,姐妹俩一直活在爱恨交织的关系里。

    林丹不大喜欢看电影,坐在黑暗里没意思,散场后踏出戏院面对光明一刹那尤其是考验,日常生活中的烦恼那里躲得开。

    林彤却总希望往外跑,拉着姐姐作陪客。

    她们看的是下午场,在门口林丹碰见熟人,寒暄几句,便各自归座。

    林彤问:「那位穿白衬衫及卡其裤的男生是谁?」

    林丹茫然:「我不认识他,是小陈小王的朋友或亲戚吧。」

    暑期,不知多少留学生游来探亲访友,人口流动性特别大,认识新朋友的机会也多一点。

    「你肯定不认识他?」林彤笑问。

    「不。」

    林彤反而说:「好极了。」

    电影开场,是一部笑片,观众反应热烈,林丹自幼不爱笑,完全没有共鸣,只觉无聊。

    林彤在一边却笑得前仰后合,林丹为妹妹的天真会心微笑。

    从不与妹妹争的林丹,似乎把笑的专利都让给妹妹了。

    散场后,不知恁地,在大堂门口又碰到小王小陈同一班人马。

    小陈是林丹同科同事,看见她刚来,连忙拉住说:「让我们去喝杯冰茶凉快凉快。」

    林丹连忙用目光征询妹妹意见,林彤点点头。

    林丹要到这个时候才看见妹妹口中那位白衬衫卡其裤的年轻人。

    他的确潇洒。

    身裁适中,五官端正,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态度温文,最特别之处是那股悠然的气质,很普通的平顶头以及朴素的衣裳,配他就显得与众不同。

    扰攘半晌,方在咖啡座找到位子,小陈才介绍道:「周幸生,我表弟,应聘回来在大学教书,下个月开课。」

    林丹最关心面前的冰淇淋,向周君点一点便作数。

    喝完茶,说声后会有期,并无下文。

    过了周末,林丹回到公司,摊开报纸,叫杯红茶,松一大口气。

    没有工作,困在家中,可真怎么办,贴了钱都要来做。否则的话,天天找节目,那还不累死。

    一早,第一个过来敲门的是小陈。

    「请进。」林丹抬起头来,「有何贵干?」

    他笑嘻嘻,搔搔头,坐在林丹对面,不说话。

    林丹大奇,她与他已是三年同事,兄弟姐妹一样,于是问:「贤兄,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小陈终于问:「你记得周幸生?」

    「谁?」

    「戏院门口那位仁兄。」

    「呵,你表弟。」确是出色人物。

    「他向我拿你的电话号码,所以我来征求你的同意。」

    林丹一怔,随即把电话机往前一椎,「号码就在下边。」

    「啧啧啧,别太吝啬,人家要的是阁下香闺的密码。」

    「有什么事是不能在办公时间说的?」

    「嘿,口气喷死人,小姐,像我兄弟这一号人物,手快有,手慢无。」

    林丹啼笑皆非,「你是叫我好自为之?」

    「诚然。」

    「小陈,九点钟已过,办公时间开始。」

    「好好好,我让他先打到公司来。」小陈扬起手表示投降。

    他走了以后,林丹合上报纸,发呆。

    是小彤先看见他的。

    不过,也许人家也先看见小彤,小陈想必已经告诉他,她们姐妹俩合住。

    林丹放下半颗心。

    成年后她厌恶竞争,所以对一切球戏及棋戏没有兴趣。不要说是妹妹,就算是不相识的旁人,她也不会同她争一个男生。

    要争才有,太没味道。

    中午,接待员报告说:「林小姐,令妹来看你。」

    林彤?这个时候她来干什么,两姐妹的办公室差十五分钟的车程,莫非是顺道经过?

    林丹迎出去。

    小彤心情甚好,「一起吃饭如何,我订了位子。」

    林丹总是觉得不止这样简单。

    果然,林彤四周围肴了肴,「小陈呢,叫他一起去,前天他请喝茶,今天我们回礼。」

    林丹即刻明白了。

    其实小彤可以直截同她讲,何必转弯抹角,但林丹并不计较,她当下使人把小陈请过来,小陈大方地欣然赴约。

    席间林彤的话题渐渐涉及周君。

    小陈看林丹一眼,不禁有点洋洋得意,刻意把周君的优点标榜出来:家世人品固然不在话下,学品件情更是一流,少年时因发奋向学,所以还没有亲密女友云云。

    林彤在散席之前,已经把电话地址报上。

    小陈抽空向林丹蔑蔑嘴示威。

    这老小子,林丹想,所以说男人不能宠。

    时间一到,林彤见目的已经达到,二话不说,站起来就走。

    林丹虽然一早已习惯她这种态度,内心仍然落落。

    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小彤对她便一直这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可用则用,无用则怨,根本不顾及姐姐的自尊心。

    但是每当小彤过火到一定程度,林丹忍无可忍,决定豁出去的时候,她又会过来说声对不起。

    就这样一松一紧,一紧一松,林彤玩弄姐姐。

    她认为姐姐应当怕她。

    因为姐姐曾经对不起她。这是姐妹俩的一个秘密。

    回办公室途中,林丹忍不仕问:「周君倒底向谁要电话?」

    小陈笑答:「他向我要林家的电话。」

    林丹看他一眼,即时表明立场,「他找的一定是林彤,你觉得林彤怎么样?」

    小陈问:「你要听老实话?!」

    林丹笑,「我不知你竟是老实人,失敬失敬。」

    「林彤比你漂亮,但是有一股骄矜之气,我不知别人看法如何,我本人最怕女性矫情。」

    林丹瞪起双眼,「你胆敢大肆批评我妹妹,去去去!」

    该日林彤有事晚同来,一进门便问:「有没有人找我?」

    林丹摇摇头。

    没这么快。

    明天差不多了。

    第二天,林丹在办公室接到周幸生的问候。

    然后他非常含蓄有礼的说:「我有一位大叔,家中收藏若干百石老人的作品,你若有兴趣,可以约一个时间去看看。」

    周君都向小陈打听过了。

    小陈告诉他,林丹中午有空,老是往集古斋钻。

    林丹当时不慌不忙的答:「最近我要出差,忙到极点,所以,」她停一停,「要劳烦妹妹看家。」林丹觉得这句话的技巧极高,既表明心迹,又暗示妹妹有空。

    对方顿了一顿,「我过一些时候再打来。」

    他不是找林彤。

    事情已经很明显。

    一连三晚,林彤都有点失落,林丹爱莫能助。

    小陈也不放过她。

    一日问她:「你要出差?到津巴布韦的分公司去?怎么这里没有人知道。」

    「看,」林丹光火,「我有说谎自由,我有交友自由,与人无尤。」

    小陈给吓一大跳,想想果然如是,连忙躲起来。

    林丹十分苦恼。

    而雨季又来了。

    湿漉漉的空气,水汪汪的人,下班林丹独向往酒吧喝一杯挡挡潮湿。

    才脱下雨衣,就听见有人问:「好吗?」

    是老周。

    真不巧,早晓得不来这一家。

    一抬头看见小陈正对着她笑,林丹才知道有人跟踪她。

    林丹不得不大方地问:「大学生活如何?」

    周君笑,一时说不出话来,那股神情实在很可爱。

    这时候小陈也走过来了。

    林丹要做逃兵,也还来得及,但她也寂寞,她也需要朋友,于是便与他们一起聊聊,喝了半品脱的基尼斯。

    许久没有这样开心,妹妹不在身边,她觉得极端的自由,不必看她的面色,也不必顾忌她想些什么。

    林丹觉得自己可怜,处处受妹妹要胁,不是不能挣脱,而是真心感觉欠她实在太多,若不是这样偿还,内心更不好过。

    回到家,已经错过晚饭时间,林彤尚未回来。

    林丹趁着馀兴,浸了一个泡泡浴,刚刚被上浴袍,浴室们碰地打开,林彤抢进来。

    林丹笑,「喂,先敲门好不好?」

    谁知林彤即时发作,伸手大力推向林丹,浴室地下瓷砖滑,林丹站不稳,重新摔进浴缸,头撞在墙上,轰地一声,痛得林丹晕眩,她呻吟一声。

    耳边传来妹妹的大声吆骂:「争争争,你这辈子就会与我争,害我一次还不够,还要害第二次,我都不知道前世欠你什么,这世要与你做姐妹纠缠不清。」

    林丹没有分瓣,想自浴缸爬起来。

    她伸手摸一摸后脑,手心滑腻腻,不由得暗暗叫苦,一定是脑袋开了花,这是血。

    林彤却没有留意,还一直吼叫:「难怪人家音讯全无,原来是你从中搞鬼,明明是我先注意到他,明明是我--」

    林彤忽然看到鲜红的血自姐姐头顶骨嘟骨嘟冒出,披了整脸,她扬声惊叫起来。

    林丹虚弱地说:「拉我起来。」一边扯过毛巾,按在伤口上。

    女佣奔进,急忙替她穿衣,血并没有止,林彤吓得大哭,一行三人,叫了街车,匆匆扑向私家医院。

    忙了一整夜,照罢爱克斯光之后缝了四针,留院观察。

    林彤伏在姐姐身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请原谅我。」

    林丹已经累极,但仍然安慰她,「我没事,你回去休息吧。」

    「这真是我的无心之失。」

    林丹见妹妹这样折磨人,又折磨自己,忍不住淌下泪来,「小彤,你可有想过,我也是无心之失,我也没有存心害你。」

    林彤一听,停止哭泣,退到一旁,过一会儿,无声无息地离开病房。

    第二天下午,一大班同事前来探访林丹,她看到他们身后,跟着不相干的周君。

    小王笑问:「给什么人打破了头?咱们年纪也都不小了,也该学习修心养性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林丹低下头不出声。

    十分钟后大家就识趣地散去,周幸生却折回来,坐在病床旁一张椅子上。

    林丹不知与他说什么才好,他也没有开口。

    隔一会儿,他也走了。

    这时林丹触鼻闻到一股清清的花香,抬头一看,茶几上放着一束小小的紫罗兰。

    过两天林丹就出院了。

    她不声不响开始找公寓,托朋友替她装修,她决定搬走。

    纵然是同胞姐妹,也是两条完全独立的生命,林彤说得对,她们不能这样纠缠下去。

    林丹一直想赎罪,此刻发觉在妹妹的字典中没有原宥两字,算了,反正做罪人,就豁出去做一个痛痛快快的罪人吧。

    半个月后的星期六,趁林彤不在,她搬了出去。

    到了自己的小天地,内心有说不出的舒畅快活。

    林丹勇敢的拿起电话,拨到小陈家去:「我希望得到周幸生的--」

    小陈打断她:「他在这里,他在我家,你要同他说话吗?」

    林丹答:「要!」

    周君声音惊喜交集,「我们在这里吹牛聊天大吃大喝,你来不来?」

    「来。」

    「我立刻过来接你。」

    林丹随即把地址告诉他。

    终于摆脱一切心理束缚了,不是因为周宰生的魅力够大,而是林丹的忍耐力到达极限,林彤不停给她试练,无限止地拉扯一条橡筋,它终于绷断了。

    那天下午,他们玩得很高兴很热闹,半夜散会,还不甘心,全体挤到小店去吃炸酱面。

    送林丹回家的任务,当然落在周君身上。

    他送到门口,问道:「下个星期有没有空?」

    「有。」就是这么简单。

    过了半个月,林彤找上姐姐的写字楼去。

    「请你回来,家里乱成一片,帐单一叠叠,佣人不听话。」

    林丹微笑,「我们已经长大,迟早要分家,你学习一下独立,未尝不是好事。」

    林彤涨红两孔,少了姐姐在身边,等于少了一个管家,一个秘书,半个母亲,半个心理辅导员,以及随时在经济上支持她的人。

    「你一定要回来。」

    「不,这次我不同来,小彤,我们只是姐妹,这并不是一个分不开,丢不掉的关系。」

    林彤低声嚷:「你欠我,妈妈也说你欠我,妈妈去世时对你说什么来着?」

    「她叫我照顾你。」

    「你却一个人跑了出去!」

    「她叫我照顾你到成年,小彤,你已经二十三足岁。」

    林丹这次态度十分强硬,使林彤慌张,于是一贯地向姐姐增加压力。

    她伸手解开外套钮扣,脱下上衣,注林丹摔过去,「你看,看清楚!」

    林丹不出声。

    太熟悉了,这是她生平最大的噩梦,她鼓起胸中所有的余勇,才抬得起头来。

    她看到盘踞在妹妹左上臂斑斑驳驳的大块伤疤,肌肉互相交缠,皮肤凹凸不平,十多年了,疤痕有些地方仍然鲜红色,使观者心惊肉跳。

    「看,看你对我做了些什么。」林彤怨毒地逼上来。

    林丹沉默,把妹妹的外套搭在椅背上。

    她很镇定的说:「小彤,那是一个意外,我不是故意的。」

    「但这个疤却会永远留在我身」,我不敢游泳,我不敢穿短袖衣裳,每天淋浴,我都要对看可怕创伤。」

    「你忘记当日来抢我手上洋烟的是你,小彤,你什么都要争,即使是生日蛋糕上小小一枝腊烛。」

    林彤尖叫:「你把它给我不就没事了?」

    「我一直内疚,我也一直这样想,直到今天,不,小彤,我永远不能满足你,你需索无穷,凡是我的你都要,你喜欢抢,你放意霸占,你本性如此,你现在问我要的是我剩下的生命,我不能做到,对不起。」

    林彤崩溃下来,失声痛哭。

    「小彤,那天你穿着极易着火的尼龙衬衫,抢夺中烛火烧着衣服,衣料融解,炙蚀皮肤,形成这个伤疤,导致你破了相,小彤,这些年来,相信你也想过,你或许也有一半错,或许你也应该负上一点责任。」

    「不,不--」

    林丹把外套轻轻罩在妹妹身上。

    「有时候我真想替你承受这个伤疤,我知道你爱美,一直耿耿于怀。」

    林彤不住饮位。

    「以后我都不会同你再争,你要什么,尽管取去,但是我俩确已到了分家的时候,我不会再回来。」

    林彤穿好外套,擦了擦眼泪,走了。

    秘书探头进来问:「林小姐,没有事吧?」

    「没有事。」

    林丹的双手一直颤抖了整个下午。

    她意兴阑珊,心灰意冷,独自到酒吧坐到夜深,才踯躅回家。

    终于把话说清楚,终于承认她是害人精,就当她丧尽天良好了。

    从该天起,她再也没有与周幸生碰头。

    小陈有一次忍不住,说了出来,「喂,你们两姐妹,倒底谁与周君走?」

    林丹微笑,「你去问令表弟呀。」

    「开头是约你,现在他带令妹到舍下来。」

    那多好,林丹想,小彤求仁得仁,而周君,既然林丹与林形对他来讲都没有分别,也得其所哉。

    在心底下,她难免觉得无限寂寞。

    在人们眼中,两姐妹竟没有分别吗?

    小陈抱怨,「开头周幸生明明对你有兴趣!都是你那种懒洋洋的态度。」

    林丹说:「你错了,他一直想追求我妹妹。」

    「是吗?」小陈半信半疑,「话得说回来,人人都知道你什么都让给妹妹。」

    不,小陈错了,她不再肯承让,周幸生是一条界线,在这之前,是,在这之后,不再有商量。

    「你搬出来也是为方便妹妹吧。」

    林丹不响。

    「真是个好姐姐。」

    「不,」她忽然说:「我不是好姐姐,亏你们误会这么多年,她也不是好妹妹,一切都是旁观者的幻象。」

    小陈错愕地看看她,没听懂这话。

    林彤很快与周幸生订婚,还是由小陈通知林丹的。

    林丹不觉意外,到这个时刻,周幸生一定已经看见林彤臂上的疤痕,也一定听过小彤单方面的故事。

    他有什么办法不肯定她是个坏人。

    一天下午,小陈进房来说:「你妹夫来了。」

    周幸生向林丹欠欠身微笑。

    的确是林彤先看见他。

    林丹故意说:「好久不见。」

    小陈笑,「你们亲家慢慢谈吧。」他走开了。

    林丹对周幸生说:「你爱好好对我妹妹。」

    周君回答:「我会的,小彤内心十分脆弱,感情也冲动,需要特别看护。」

    「你会这样说我就放心。」

    「试想想,她竟会为一道疤痕而自卑,现在哪里有成年人会计较这种事。」

    林丹沉默半晌,「她把伤痕的事告诉你了O」

    周幸生点点头,「童年不小心玩火,顽皮的结果。」

    「她这样说?」

    「很吃了…战告,从此怕火。」

    林丹的心渐渐回复温暖。

    小彤终于明白了。

    她原谅姐姐,也原谅了自己。

    林丹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释放,她热泪盈眶,用手掩住面孔。

    一边周幸生诧异的问:「你怎么了?」

    林丹说:「小彤在什么地方,我要去见她。」

    周君笑,「都说没有见过比你俩更热厚的姐妹。」

    贼美人:

    清晨,小郭早起,坐在露台上吃早餐,远处是美丽的维多利亚海港,雾尚未散尽,尚有发幽幽街灯如宝石般在雾中闪烁。

    一天已经开始了,不管谁喜不喜欢,高不高兴,悲哀抑或欢欣,一天已经开始。

    小郭感喟万分;人类贵为万物之灵,却无法逆料这一日将会发生些什么事。

    正在冥想,电话铃蓦然响起。

    小郭看看钟:五时四十九分,这会是谁?

    「小郭,我是琦琦。」

    「琦琦,这么早?」

    「不早了,」琦琦笑,

    「一天已经完结。」

    对于夜生活女郎来说,一点也不错,一整天的工作已经结束,吃完宵夜,也该卸妆休息了。

    「小郭,我想上来一次,方便吗?」

    小郭马上惊觉,琦琦一定有重要的事同他商量,这个聪明美丽世故的女郎,「欢迎,琦琦,你随时上来好了。」

    「我就在你楼下,三分钟到。」琦琦的笑声似银铃。

    小郭过去启门。

    琦琦已经换过便装,进到屋内,先踢掉鞋子,继而动手泡了一壶寿眉茶,坐在沙发里,采取一个舒服的姿势,小郭马上知道她恐怕会逗留一段比较长的时间。

    「小郭,」琦琦微笑,「你一旦结婚,我们便不能做好朋友了。」

    「胡说,我会娶一个小器的女子做妻子吗。」

    「女人若是爱你,就不会看得开。」

    小郭只得笑。

    「况且我们这种职业,唉,人贵自知。」

    「小姐,别唠叨了,有话请说。」

    琦琦笑。

    她定一定神,开始她的故事:「小郭,我有一位长得非常好看的姐妹。」

    琦琦的姐妹,统统长得美且慧。

    「一年前她结婚退出我们的队伍,嫁了一位富商,丈夫年纪比她大相当的多,待她如珠如宝。」

    这应是最好的归宿了。

    「但是,」琦琦叹口气,「像一切美丽的女人,她不安於室。」

    小郭顿时没有胃口听下去,他冷冷地说:「我最看不起不忠不义的人。」

    「你听我说好不好?」

    小郭开始踱步,表示不耐烦。

    「我的姐妹--让我们叫她安娜吧,在未婚时一直有一个男朋友小刘,但是,存着追求更好的生活,她嫁给林先生,做了林太太的她,仍然与小刘来往,最近,林先生已经开始怀疑。」

    小郭摊摊手,「我能做什么?」

    「上个月,林先生夫人远赴纽约去喝喜酒,当时,林太太安娜带著一套绿钻首饰预备在宴会上配戴。」

    呵,故事的味道开始浓郁。

    「喜酒吃过,钻饰也戴过,本来风平浪静,但在归途上,出了一点纰漏。」

    小郭留意地听下去。

    「林先生有事要赴伦敦,安娜只得独自折返本市。」

    听到这里,小郭脱口而出:「钻饰不见了。」

    「对!」

    小郭摇摇头,「太过大意。」

    「安娜把钻石放在一只路易维当首饰箱的下格,她发誓它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回到家中,打开一看,宝物不翼而飞。」

    小郭笑,「她发誓?一个浪漫的美女的誓言有几成可靠?」「安娜对我说的话,百分之一百可信。」

    小郭沉下脸,「这事情另有蹊跷,你莫叫她瞒过了。」

    「大侦探,你怀疑什么?」

    「我怀疑安娜私自变卖珠宝,得益人是小刘。」

    「不,你不明白安娜,她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麽,何妨对林先生直说?对不起,我把珠宝丢掉了,请另置十套给我。」

    「小郭,你一向同情女性,今天是怎么一回事?」

    「对不起。」

    「安娜极其沮丧,下个月是她结婚一周年纪念,这套祖母绿必需亮相,小郭,你替她把东西找回来吧。」

    「琦琦,你太看重我了,国际上优秀的珠宝窃贼多如恒河沙数,我到什么地方去找?」

    「小郭,这有关一个女人的终身幸福,帮帮忙。」

    小郭摇头,「安娜一日与刘君藕断丝连,一日与幸福无缘。」

    「安娜对这件事好不紧张,可见十分重视林先生,小郭,给她一个机会。」

    「恐怕她只是重视林先生的金钱吧。」

    「小郭,」

    「好,给你面子,琦琦,我只管与她谈谈。」

    「我马上叫她来。」

    「她在哪里?」

    「她就在楼下等。」

    「刚才为什么不一起上来?」

    「她怕。」

    「怕我吃人?」

    琦琦睨小郭一眼,「不错。」

    那女郎在门口一站,小郭眼前已经一亮。

    该怎么形容呢。

    其实她身上穿着件式样暧昧密密实实的衣裳,在层层布料下却处处透出美好合度的身段,皮肤雪白,双目如星,小郭本来以为琦琦已是美女中的美女,此刻见了安娜小姐,也不禁吸进一口气。

    「请坐。」小郭招呼她。

    「郭先生,琦琦已经介绍过我了吧。」

    她的声音幽幽,说不出的动听。

    小郭直言不讳:「林太太,你为什么不对林先生直言?我相信只要你说得出口,他就愿意相信。」

    琦琦给小郭老大的白眼。

    安娜沉默一会儿,才说:「我怕他家人说我把珠宝偷去变卖,伤他的心。」

    「哦,你怕林先生伤心。」小郭仍然维持讽刺的语气。

    「是,他已经知道我有一个朋友叫小刘。」

    小郭叹口气,「那套首饰,在机场有没有露过睑?」

    「绝无。」安娜非常肯定。

    「坐你旁边的,是什么人?」

    「头等舱边没有人。」

    「左右有什么人比较惹你注目?」

    「有。」

    「请形容一下。」

    「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问我借过笔,我们女人,看到貌美的同性,额外留神。」

    小郭抬起头来!「一头卷发,大眼睛,浅褐色皮肤,活像诗人形容的野玫瑰?」

    安娜睁大双眼,「你怎么知道?」

    小郭喃喃的说:「周四海的首徒欧阳千千。」

    「你认识她?

    失窃同她有关?但是我的手一直没有离开过首饰箱。」

    小郭笑,「不,肯定离开过,只是你不察觉而已。」

    「是不是有头绪了?」安娜非常盼望的问:「郭先生,请你帮帮忙。」

    「林太太,你请回吧,我一有消息,马上知会你。」

    安娜小姐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告辞离去。

    琦琦问:「谁是欧阳千千?」

    小郭用最简单的字眼:「千千是一位贼美人。」

    「你看,」琦琦笑,「小郭,你走运了,这么多美人围着你转。」

    「从这件事看来,千千益发恃看艺高人胆大,连妆都不化,干脆用本来面目见人。」

    琦琦放下一张照片,「这,便是那套钻饰。」

    小郭取起一看,吹口哨,「老林出手可阔绰得紧呀。」

    「你明白了吧,安娜非得把它找回来不可。」

    「这套珠宝一定有购买保险。」

    「不是钱的问题,安娜不能在这个时候失去丈夫的信任。」

    小郭笑,「现在我开始相信金钱并非万能了。」

    小郭找到他师伯周四海的时候,周某正在私人花园里练咏春拳。

    「小郭,吹什么风?」

    小郭只是笑。

    「你这只鬼灵精,有什么事,尽管说。」

    「我想见见千千师妹。」

    「千千得罪你?」

    「不不,师伯千万别这么说,只是有一件江湖传闻想弄清楚。」

    周四海豁达地叫仆人传话,一就说小郭在这里等她,请千千小姐速来一次。」

    「谢谢师伯。」

    「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了断吧。」周四海走到雀笼那边去逗鸟儿说话,渐行渐远。

    不消十多分钟,欧阳千千便出现了。

    她远远地站着发话,一假传圣旨,十二道金牌似拘了我来,有什么鬼指教?」

    「师妹,有一段日子不见,你益发漂亮了。」

    「有什么话说吧。」

    小郭取出照片,「这东西在你处?」

    千千看一眼,「从来没有见过。」

    「听手段,活脱脱似欧阳千千惯技。」

    「师兄太爱说笑。」

    「有人愿意把这套东西买回来。」

    「啊。」千千扬起一条眉毛。

    「这套珠宝有重大纪念价值,事主焦急万分。」

    「你不怕找错人?」

    「错不了,千千,笔上附有特殊配方麻醉剂,那位太太失去知觉十秒钟,有人已得手。」

    千千笑,「小郭,你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小郭啼笑皆非。

    千千想了一想,「你叫那位太太付时值百分之四十即可,七天后东西会送到她府上。」

    小郭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倒是一呆,心中防着师妹的诡计。

    「为什么要七天?」

    「咦,我也得去把它找出来呀。」

    小郭打道回府。

    他假设千千穿插豪门夜宴,专门留意谁跟谁的脖子上挂着些什么。

    结果在飞机上被她碰见林安娜,以千千的能耐,试一试虚实乃轻而易举之事,不费吹灰之力,东西已经得手,向人借笔是千千拿手好戏,还笔时候,安娜便着了道儿,她根本不察觉自己曾有短暂昏迷。

    原价百份之四十,已是一笔钜款。

    小郭自林安娜处拿到现金,即时通知千千来取。

    千千刚走,侦探社里出现一位不速之客。

    那位中年人有形有格,不卑不亢地对小郭说:一我是林安娜的丈夫。

    小郭一怔,没想到他会那样称呼自已。

    小郭也没想到他一表人材,男子气概十足,这样的好男儿,毋需钱财搭够,亦应使异姓心折。

    他接着开门见山道:「安娜的事,我全知道了。」

    小郭却问:「她告诉你的?」

    「不,由我自己查探出来。」

    小郭知道林某聘请了他的行家。

    「我不是不放心她,我只是怕她吃亏。」

    小郭笑笑。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林先生,任何事都是我的业务秘密。」

    「法律不外乎人情,郭先生,珠宝的确被人窃去?」

    小郭一边点头一边说:一你说什么林先生我没听见。」

    「谢谢你。」

    他站起来走了。

    小郭一直以为林先生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子,此刻不由得为他不值。

    小郭那多管闲事的脾气发作。

    他认为林太太安娜如果失去这位丈夫,损失未免太大。

    七天之后,琦琦告诉小郭:「安娜收到珠宝了。」

    小郭放下一颗心,谅欧阳千千不好意思作弄师兄,况且,她也得到应得的一份。

    小郭对琦琦说:「林先生那么爱太太,安娜应当满足。」

    琦琦苦笑,「得不到的那个人才是最好的。」

    「她仍同小刘往来?」

    琦琦不出声,过了一会儿,只说:「像林先生那般成功的生意人,一举一动一言,皆有股气焰,在他身边的人,很难适应。」

    这也是事实。

    「他往往把关心变成一种恩典,安娜觉得很自卑,无法与他平起平坐,精神相当苦闷。」

    小郭亦不出声。

    「也许我们女人的要求太高,除出合理的生活条件,还希望得到一点体贴温存。」

    小郭有点唏嘘的感觉。

    「下个礼拜是他们结婚周年,一琦琦说:「林太太邀请我们去参加宴会,你权充我当晚的舞伴如何?」

    小郭本来不喜此类场合,但今次例外,他答应了琦琦。

    那一个晚上,除出女主人林太太外,最惹人注目的女宾是琦琦。

    小郭先看见林先生,两人点点头,没有交谈,然后林太太走近来,艳光四射,一袭黑色晚装衬得她肤光如雪,脖子上戴着那条累累的绿白两钻镶成的项链,实物比照片更使人目眩,如此露骨地炫耀财富,难怪惹得贼美人垂涎。

    小郭走近,与林夫人握手。

    安娜伸手时,小郭的眼睛距离那只绿钻戒指不超过一公尺。

    他的双眼何等尖锐,即时看出破绽来,只是不出声,心里连声价叫苦。

    假的。

    此刻林太太身上这套珠宝是精致的赝品,做这种假货的匠人本领高超,也只有欧阳千千才认识他们,小郭懊恼得不得了,他应该知道千千,她不是这么容易就范的一个女人,他太大意了。

    难怪千千需要七天时间,好叫她的朋友赶出一套赝品来。

    小郭不能再在宴会上逗留下去,他向琦琦致歉后连夜赶去与千千理论。

    琦琦真是个温柔的女子,完全没有问理由,了解体贴地放小郭去办事。

    欧阳千千在后园的泳池里独自畅泳,她师兄的出现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的惊奇。

    小郭在池畔帆布椅上坐下,抽烟。

    千千上岸,用大毛巾裹着身子。

    小郭看师妹一眼,轻轻说,「卿本佳人,缘何作贼。」

    千千假作讶异,「师兄,你在说谁呀?」

    小郭说:「千千,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事主满意,你又何必从中作梗。」

    「千千,瞒得住一时,瞒不过一世。」

    「只有你的眼睛特别尖锐罢了。」

    小郭说:「千千,不把真货交出来,兄妹之情就告一段落了。」

    「你几时把我当过妹妹?自小看不起我,贼前贼后,你亲眼看见这些案子都是我做的?告诉你,这套西贝货不便宜,用的全是足白金,我做中间人,还蚀掉车马费。」

    小郭不怒反笑,「这么说来,你倒是女飞侠欧阳千千了,失敬失敬。」

    千千语塞,过半晌才说:「你为何帮看那阔佬的宠姬?」

    「我受人所托。」

    「因为人家长得美吧。」

    「千千,放弃做偏门,到我侦探社来工作。」

    「谁稀罕。」

    「三天后请把那套真货放我办公桌上。」

    「你以为你是谁?跑到我家来对我发号施令。」

    小郭微笑,「我是小郭,你的师兄。」

    「我恨你!」千千咬牙切齿地说。

    小郭扬扬首走了。

    那晚的宴会完满结束。

    琦琦松了一口气。

    小郭忽然觉得所有的美女中,最美的仍是琦琦,因为她善良,知足,肯为他人着想。

    他同琦琦说:「请把林太太约出来,我有话说。」

    「你的酬劳在我这里。」琦琦打开手袋取出支票。

    「不,琦琦,我需要见她。」

    安娜与琦琦一齐抵达小郭侦探社。

    小郭开门见山,对安娜说:「林太太,这一套,才是你失去的珠宝,你在结婚纪念日戴那些,是仿造的。」

    他打开盒子,以为林太太会惊喜得跳起来。

    她没有。

    她脸色忽然转为苍白,看着小郭,嘴唇颤抖。

    小郭马上知道不妥,「那套假货呢?」

    果然,安娜惊道:「我把它交给小刘了。」

    说完之后她掩脸哭泣,琦琦在一旁还未明其中诀窍,一直问:「你为何这么做?千辛万苦把珠宝追回来,又交给这个人,你不怕林先生疑心?」

    小郭递一个眼色给琦琦,琦琦便噤声。

    小郭温和地说:「安娜,你早就打算与小刘私奔,是不是?」

    安娜点点头。琦琦诧异得张大嘴巴。

    「他指明要这套绿钻,是不是?」

    「是。」

    「钻饰失去,必需寻回,是为小刘,不为老林,对不对?」

    「对。」

    琦琦惊呼:「安娜,小刘不是好人,你切莫挟带私逃。」

    安娜凄苦无助地看着小郭与琦琦。

    「安娜,」小郭惋惜地说:「你很快会看到小刘的真面目,当他发觉珠宝不是真的时候,不会对你客气。」

    琦琦说:「安娜,原来你怕的是这个。」

    小郭把苜饰盒子交给安娜,「你的东西,任你处置。」

    「不,」安娜姑起来,「我要它无用,它只有给我麻烦,不能给我快乐,倘若小刘因它同我反脸,更加证实它是祸水。」

    「安娜,我陪你回家。」

    琦琦陪着姐妹走了。

    小郭也开始觉得这盒珠宝是一个负累。

    晚上,琦琦上来找小郭。

    一开口便说:「全被你猜到了。」

    做了神算子的小郭,却闷闷不乐。

    「那女人汤团直把假珠宝摔向安娜,用粗话痛骂她,叫她去死。」

    老天。

    「现在安娜不敢回家,住在我处,哭得双眼似核桃。小刘骗她,他答应过会把钱与珠宝存起来有计划地投资,现在所有鬼话都已拆穿。」

    小郭不出声。

    「安娜遇人不淑。」

    小郭说:「老林也遇人不淑,人财两失。」

    「老林要负点责任,一年多来他永远高高在上,以主子自居,把安娜当婢仆看待,换了是我,也会受不了。」

    小郭指着琦琦,「对,但是你不会嫁给老林,琦琦,安娜不公道。」

    琦琦呆半晌,「我想你也有你的道理。」

    「当然,琦琦你护短。」

    「你看,小郭,世事奇不奇,半个月前这盒珠宝人人争夺,此刻无人认领。」

    要命的是,放在侦探社的保险箱里,叫小郭提心吊胆。

    他们两人叹一口气。

    第二天,小郭在办公室练他那手几乎百发百中的飞镖,林某人找上门来。

    小郭相当敬重这个人,便客气地招呼他。

    林君有点憔悴,但是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他坐下来,要求喝一杯拔兰地,却没有立刻开口说出他的要求。

    小郭不去催他,继续练飞镖。

    忽然听得林某人说:「我做错的,我愿意弥补。」

    小郭想:安娜命不该绝。

    「我疏忽了她精神上的需要,一直以为充沛的物质已可满足她。」

    小郭温和的问:「既往不咎?」

    老林答:「我做得到。」斩钉截铁。

    小郭写了一个住址给他,「安娜暂时在这个地方居住。」

    「谢谢你。」

    「慢走,林先生,那套钻饰还在我这里。」

    他连头都不回,「送给你作为酬劳好了。」

    小郭张大嘴,这下子他们几个人可发了一注小财。

    事情会有这样完满的结局,始料未及,小郭觉得关键在林某身上,这人有真性情,豁达、豪爽,不愧是本市有头有脸的一个人物。

    林某对安娜,的确真心。

    小郭拨电话把欧阳千千请来,这出戏因她而起,论功行赏,应居大份。

    谁知千千到了侦探社,只顾四处浏览,「地方这么小,寒酸相。」

    小郭笑道:「干卿底事?」

    千千朝他瞪眼,「我坐什么地方上班?」

    小郭会过意来,知道师妹打算改邪归正,大喜点头,「好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千千不理他,只说,「我愿意把我那一份拿出来,装修门面。」

    后面有一把声音传来说:「我也是。」

    这位当然是小郭的红颜知己琦琦。

    小郭问:「安娜怎么样?」

    「由林先生接回去了,她现在才知道谁对她好,谁珍惜她,谁肯置自尊不顾,前去求她,还有,谁认为珠宝不值一哂,以她为重。」

    千千听了,双目发光,「是谁,你们说的是谁,哪里还有这样的男人?」

    小郭笑,挺身而出,「我,是我。」

    两个女郎都背转身去笑。

    小郭气问:「有什么可笑?你们敢说我对你们不好?」

    琦琦握住小郭的手,「对不起,是我不好。」

    千千说:「师兄,你还没为我们介绍。」

    小郭说:「琦琦,你也来侦探社帮忙吧,红灯绿酒的生活不是长久之计。」

    琦琦只是不出声。

    千千在一边说:「师兄,一切都有时候;上天自有安排。」

    「琦琦,你考虑考虑。」

    小郭想:有这两位女将帮忙,成功指日可待,恐怕小郭侦探社会成为世上最著名的侦探社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