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公主:
忽然看见刺目强光的时候,我还是哭了起来,因为冷的缘故,混身颤抖,幸亏有人马上拿暖软而毯子包起我。
又有人说“嗯,肤色很好,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缝合伤口。”
“婴儿重三公斤。”
“她父亲在病房内等,让他去看看宝贝。”一阵笑。
我努力吸气,挣扎,大声哭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钞哑,我原来希望会有清脆声音失望了。
那叫王先生的人转过身来,把脸趋近我,我一看,觉得他的脸好熟悉,鼻端闻到暖哄哄的呼吸,感觉陌生,忍不住又哭。
王先生说:“哎呀,她的耳朵同我一模一样。”
明明在笑,忽然之间,眼角出现亮晶晶一滴水珠,奇怪,那是什么呢。
他态度诚惶诚恐,想必也是我的奴隶。
真好,一出世就有人服侍。
“
看护小姐,请为我们父女拍照留念。”
大家笑,他们做了他们要做的事。
穿白衣的奴隶说:“王先生,我们要到育婴室去了。”
王先生像是到此刻才想起来,“我太大呢”
“很快上来。”
这时,我看到他眼角又冒出豆大的水珠。
育婴室是一间很宽敞的房间,吓我一跳,没想到会有那么多同伴,统统与我差不多大小,包在一式粉红色的毯子里,都呜哗呜哗地哭。
白衣奴隶们跑来跑去,非常忙碌,我忽然觉得累,便睡着了。
半醒时听见有人说:“把八三一号推出来,她妈妈想见她。”
他们抱起我。
对我来说这大概是最好的感觉了。
他们把我交到另一人手中,她紧紧将我拥在怀中她说:“啊,妈妈的小公主,妈妈的小公主。”
原来我的名字叫小公主,而这个奴隶叫妈妈,听她声音蛮热情的,会不会是我最忠诚的奴隶?
且让我看清楚这个叫妈妈的人。
她脸色非常差,神情紧张,不能像其他人那样站起来,只能斜斜靠在床上,但是她用很大的力气拥抱我,并且轻轻抚摸我的手同脚。
她喜欢我。
稍后我又被抱走。
妈妈眼角冒出一串串水球来。
“不要哭,淑子,不要哭。”
哭?我哭起来可没有水珠目眼角冒出,他为什么哭?她不舒服?她不开心?无论如何妈妈是个趣怪的名字。
育婴室很舒适,清早沐浴,接着喂奶,一天好几顿,有时喝得下,有时不,吸啜是很吃力的一件事,做胎儿时毋须这样做,但是现在我已经升为婴儿,许多事必须自己动手。
白衣奴隶对我亦小心翼翼,但我总觉她们不如妈妈奴隶温柔。
妈妈每天来接我三次,她在育要室门口轮候。一接到我,便进入房间,与我轻轻说话,喂我吃奶。
她喜欢贴住胸口抱我,她精神似一天好似一天。
这种生活不错呀,育婴室有百来个同伴,他们喜欢哭,我不,醒的时候,我情愿四处看看!
每天都有一个自称“张医生”的人来看我,她替我检查身体各部分,帮我打针,称赞我‘宝宝真乖,忍得住痛,不哭不叫。”
我也颇喜欢她。
这个世界井不太坏。
望妈妈奴隶来抱我,她从不令我失望。
她总叫我小公主,我猜那真是我的名字。
她对我说:“小公主,在医院已经住了七日,我们该回家了。”
家?那是什么地方,我还以为会一生住在育婴室里,又是一个惊奇。
果然,白衣奴隶们替我穿上比较厚的衣裳,那个王先生又出现了,他柔声说:“爸爸现在同小公主回家。”原来他叫爸爸。
我被放进一只篮子里,辗转乘交通工具回到这个叫家的地方。
一打开门,眼前一亮,好大的一个地方,将来当我的视线可以看得更远的时候,想必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妈妈把我抱进一间房间,将我轻轻放在小床上,看样子他们什么都替我准备好了,真是一对负责任的好奴隶。
这时爸爸进来,“保母一会儿就来上班。”
妈妈很冷淡的说:“嗯。视线仍然在我身上。”
“淑子,你最好去休息一下。”
“不劳作关心。”
咦,妈妈奴隶同爸爸奴隶不大友善。
“淑子,也该谈谈我俩之间的事了。”
“没有什么好讲的,把你财产拿一半出来我同宝宝马上走。”
“钱财不是问题,要走你一个人走女儿姓王得留在王家。”声音开始粗起来。
“不要在婴儿面前提高声线。”
“她现在听不懂。”
“可是她听得出语气。”
“那么到客厅去说话。”
他俩出去了,轻轻掩上门。
我忽然觉得冷清,这里比起育婴室,寂寞多了,于是我叫喊起来,“陪我,陪我。”
妈妈奴隶第一个奔进来,我的第六感不差,她的确对我最最忠心。
越来越喜欢被她抱在怀中。
爸爸说:“当心宠坏地。”
妈妈恼怒的说:“不关你事。”
“是我的女儿怎么不关我事?”
他们两人分明是在争吵,我听懂每一个字,但是不明白他们关系为何这样差。
爸爸又说;“孩子不适宜在这种气氛下长大。”
妈妈说;“所以你越早离开这个家越好。”
“我姓王,女儿也姓王,你叫我离开?”
“女儿还未拿出生证明,她未必一定姓王。”
“你疯了!”
他离开我的房间。
“疯了”必定是个很严重的控诉,因为妈妈看上去非常不高兴。
她抱起我,轻轻在我耳边说:“现在妈妈服侍小公主,小公主多吃一点,多睡一点就是孝顺妈妈,妈妈同小公主相依为命,将来小公主照顾妈妈。”
她又哭了。
大抵是十分多愁善感的一种动物。
稍后一个叫保母的人来了。
我发觉家里有五个成员。
一个是我,小公主,一个是妈妈,一个是爸爸,还有保母,他们都抱我还喂我,也替我沐浴更衣。
还有一个人,天天来.有时逗我笑,每次来都忙碌地干活,不大与我接触我猜想她是奴隶们的奴隶,专门服侍奴隶们起居饮食。
我最喜欢看她做一种叫熨衣裳的家务。
妈妈抱着我看他干活,并且说;“同笑姐打个招呼,笑姐来帮我们忙。”
比起育婴室,家里又是另外一个光景。
每日下午妈妈抱我到露台晒一阵子太阳,对我说:“看到没有,蓝色的是天空,绿色的是海,白色点点是海鸥,那一只只是船稍远是著名的维多利亚港,将来,我们到温哥华去柱,露台会对牢费里沙河。”
妈妈对每个人都很客气,她很少提高声音说话,但不知恁地,对爸爸奴隶就差得很。
她从来不给他好脸色看。
每次见到他,总非常烦腻地说:“你还回来干什么,这里还好算是你的家,你不是另外有住的地方?”
“淑子,我愿意重头再来。”
“这里不需要你。”
“着孩子份上,不要再与我吵下去。”
“孩子是孩子,她是另外一个独立生命。”
“孩子的祖父祖母以及姑姑等都想来看看她。”
“我的女儿与这干人无关。”
他们不住争吵,这本来是个极好的家,此刻像是打了折扣。
不过算了,反正他们两个都一般重视我。
周阿姨叹口气“你看小公主的眼睛,多么清晰有神,淑子,我保证她听得懂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妈妈也看着我,“小公主,你听得懂吗,你知道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吗。”
“淑子,你看你对孩子也说起哲学来。”
妈妈又笑了,“现往世上最重要的是女儿,为她,什么都可以牺牲。”
“那么,容忍一点,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小周,这个问题没有商榷余地,不然我同你就不是朋友,此刻我同女儿都累了,你请回吧。”
周阿姨幸幸然站起来,“狗咬吕洞宾。”
“小周,针不刺到肉,不晓得痛,将来你会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我都知道,我是为你好。”周阿姨又叹气。
“怕我养不活这个家?你同我放心,我的收入比王孝文高数倍。”
“今日你在气头上,我不与你说了。”
她打开门,出去了。
门外还有天地,我知道,妈妈与保母都带我去看过张医生,街上有许多人,许多车,人与车都发出极大的声音,都与我无关他们不是我的奴隶,他们大概是别的小公主的奴隶。
周阿姨走了之后妈妈抱着我一会儿,然后对我说:“妈妈快要出去工作,妈妈总共取得四个半月假,
妈妈真不舍得离开小公主。”
我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震惊,妈妈要去工作?她不是我的奴隶吗,她的工作不就是做奴隶吗?我大哭起来。
妈妈说;“唉,你好像真似听得懂我的话。”
当然听得懂我只是不会说话而已。
家,我叫,她立刻赶至,并且一边说:“妈妈来了,妈妈抱抱。”
我不想她出去,我很喜欢她这个奴隶。
想到此处,惊恐不已,哭得更厉害。
妈妈慌张抱起我到处走,“莫哭莫哭,妈妈即时会辞工,不做了不做了,有什么好做,在家照顾小公主是正经。”
我听了稍微镇定,希望她不是骗我,不不,妈妈不会骗我。
我累极入睡。
醒时听见妈妈在外头同人说话,我已经可以听得比较远,谁,又有客人?
“她懂得微笑了,是,喜欢东看西看,我让她坐小推车里,最近吃得反而没从前好,问过医生,过了三个月,新陈代谢会慢一些,随意吃多少不成问题─一”
只有她的声音,一定是在讲电话。
她在说我。
我有种满足感,妈妈真是什么都以我为重,她究竟是我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那样好?
她在电话中说下去:‘─一我想辞职,是,确有打困笼的感觉,但是没法子,婴儿一下子就会大,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三两年光景就可进幼稚园,届时时间会松动一点,请你包涵。”
啊,我不禁舞动手足,妈妈没有敷衍我,我太高兴了。
“要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古人叫孩子为骨肉。各人环境心情不同,我喜欢亲手带孩子。”
我哇哇叫了两声。
“听见没有,小公主在叫我了,我不多讲了,再考虑一下,也好,谢谢你,公司对我,真没话
讲。”
妈妈赶进来,我努力向她笑,她把脸趋近我,嘴唇贴着我面扎,发出啜啜响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是感觉甚佳,我欠她人情,她好像喜欢看我笑,我不会吝啬。
“啊!”妈妈说:“是妈妈把你带到这寂寞荒原世界来,妈妈要对你负责。”
与她面贴面就很好,我不需明白她说些什么,我拍动双手。
妈妈有柔软的肌肤,贴着她非常舒服。
她对爸爸仍然不理不睬。
一日下午我坐推车里,由妈妈在露台陪着吸啜橘子汁,一个电话来,妈妈有紧急事要出去。
她看牢爸爸说“我妈进了医院,我得赶去同兄弟们会合,请看住囡囡。”
爸爸立到英明果断的说;“你放心,我等你回来,要不要钱用?”
我转过头去,我听得他们提到这个叫钱的东西多次,想必非常重要。
果然,妈妈说:“你身边有多少?”
爸爸自口袋掏出一叠东西,“你都拿去,你那几个兄弟,用一百块都要同老婆开会讨论,你先去付帐。”
“我速去速回。”
“毋须心急,自己当心。”
妈妈默默出门去了。
这两个奴隶,好似有言归于好的趋问,我觉得安慰,所有的奴隶都应该相敬如宾。
爸爸一待妈妈出门,像是终于得到与我独处的机会,轻轻对我说:“囡囡,爸爸也很爱你.”他叹口气,“只是爸爸日前做错一件事,不为你妈妈原谅现在妈妈要离开爸爸。”
我着着他,他看上去非常悲哀。
“囡囡,假如你会说话,或许可以帮爸爸讲几句好话。”
他似的后悔了。
他所做的事一定非常非常错,因为妈妈奴隶不像个不讲理的人,她如果被得罪,错的一定是爸爸。
妈妈隔了很久才回来,我不会算时间,但是爸爸亲自喂我两顿奶,由此可知,当中隔了颇久一段时间。
妈妈终于回来了,匆匆洗过手立刻将我抱在怀中。
爸爸问:“情形如何?”
“老人病,须留院观察三数日。”
“我有相熟的医生。”
妈妈不出声,过一会儿才说:“麻烦你了。”
她随即低头同我说:“妈妈的妈妈生病,囡囡,小公主,你要听妈妈话,别哭闹,莫使妈妈双
重担心。”
原来,我的妈妈还有妈妈,奇怪,不过我立刻静下来,乖乖睡觉。
醒来时,爸爸已经离去。
天已经黑了,妈妈说过,这叫做夜,窗外亮的时候,叫做日,妈妈叫我夜间不要叫她,我总做不到,我想肯定她一直在我身边,晚上也要叫她。
半夜,我醒来,看见外边有灯光,妈妈还没睡?保母在一旁看书,我决定不吵妈妈。
周阿姨又来了,带着礼物。
周阿姨的嘴唇永远是鲜红色的,她很会打扮,十分漂亮,但我看惯妈妈的样子,妈妈比较像个妈妈。
妈妈对周阿姨说:“你买那么贵的衣服给囡囡干什
么,下次不要浪费。”
“小公主当然要穿得漂亮些。”
周阿姨坐下喝茶。
“伯母怎么样了?”她问。
“七十多了,怎么样也就是这个样。”
“有生必有死。”
“可不是,再小的小公主也会老,自古至今,稍微有脑袋的人都会想到这些问题。”
周阿姨叹口气,“有时真不知道做人有什么意思。”
妈妈笑,“你这样漂亮时髦年入百万的黄金女郎都对生命有怀疑,我们简直不用活了。”
“我也想要一个小公主。”
“小姐,养儿育女很辛苦的,只怕你不习惯,完全交给保母呢,还不如不生。”
“看你那么满足快乐,好像很值得。”
“我对生活的要求,一向比你们低。”
周阿姨凝视我,“才怪。比我们高才真。”
妈妈微微笑。
“淑子,你与孝文究竟如何?”
“他为我母亲的事出了很大的力。”
“我早说王孝文天良未泯”
“有他帮手,真差很远,你知道我一干兄弟都是别人的好丈夫,可惜丈夫却是人家的好儿子。”
“这等大事,不由他们不理。”
“还不是照旧看着老婆的脸色做人,真不明白人家的女儿怎么会这样厉害,衣食住行全是我们家的,还处处诉苦,把丈夫形容得禽兽不如。”
“那是老式女人的惯技。”
“又还把男人控制得死死的。”
“你愿意做她们吗?”
“不要开玩笑了,简直连做人的基本等严都没有。”
妈妈同同阿姨很谈得来,可惜同阿姨不是常常有空来看妈妈。
“你来看着小公主这两条眉毛。”
周阿姨笑,“好浓好神气,将来做博士还是做专家?”
妈妈说:“什么都不用做最福气,有我一日,便保护她一日,我死了,我叫律师做地监护人。”
“别说赌气话。”
“我井非在气头上,人情世故,千年不变,我可托孤给谁?”
“你还要活到八十八岁呢,王家的人也不舍得小公主。”
“笑话了,王家挤满一屋不相干的人,孝文的大姐一直住在娘家,最近姐夫也搬去同住,说是说照顾父亲,一边又把过继来的儿子往娘家拉,这过房儿子新近结婚,又有媳妇,又生了孙子,如今五个人陪着老太爷,小公主到了那边怕马上沦为小丫头。”
周阿姨只是笑,“你理他们呢,你根本不稀罕。”
“是呀,可是你看,我若没有收入,还不是等于苦情电影里的小媳妇。”
“得了,知道你能干了。”
妈妈笑起来,她笑起来真好看。
不一会儿,周阿姨告辞了。
妈妈拥抱着我说;“妈妈只有小公主,小公主也只有妈妈,妈妈同小公主相依为命。”
我不介意永远同妈妈在一起。
过两日,爸爸来了。
先是向妈妈汇报关于妈妈的妈妈那些事,说完7了坐着叹气。
妈妈问他:“老人已经出了院,你还担心什么?”
爸爸说:“八月份你还去不去温哥华?”
“怎么不去,干方百计移的民。”
“淑子,让我们到了那边重头开始吧。”
“那边反正有两间公寓,你住你的,我住我的。”
爸爸这次聪明了,他改变话题对妈妈说:“囡囡伏着时会得用双臂撑起胖头了。”
“什么,几时的事?’
“前天,要不要试给你看?”
爸爸抱起我把我放在床上,我知道这是表演的机会,我用尽力气以臂力撑起头,左右看了着,向妈妈笑。
妈妈也笑嚷:“我好感动,我好感动。”
爸爸说:“让我同小公主住在一起吧。”
妈妈不出声,半晌才说,“到了那边再说。”
连我都听出事情有转机,果然,爸爸奴隶说:“我会珍惜这个机会。”
奇怪,爸爸究竟做错什么?
他说:“女儿快懂事了,会追究爸爸在哪儿。”
妈妈答:“这不是烦恼,世上已有太多单亲家庭。”
“可以避免的不幸,还是避免的好。”
妈妈抱起我,“囡囡,我们来唱歌。”
我爱听妈妈唱歌,只听得她哼道:“为什么要为你掉眼泪,难道你不明白是为了爱,要不是有值人跟我要
分开,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
唉,原来眼睛角落那亮晶晶的水珠,叫做眼泪。
我紧紧拥抱妈妈,把脸贴在她胸前。
世上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尽她能力保护我,照顾我,满足我的需要。
我有种感觉,妈妈不是普通的家庭奴隶,她倒底是谁呢?不过这并非重要只要她继续对我好即行。
我明白保母是雇用的奴隶,但妈妈不同,妈妈会一直陪着我,她常常说,“直到妈妈不在的那一日。”
什么叫做不在的一日?
她也说到将来:“妈妈同小公主一起看芝麻街,一起到阿拉斯加看冰河,去澳洲动物园看鸭嘴兽与奇异鸟,还有,去自博我物馆看暴君恐龙。”
将来与妈妈可以做许多许多事,真开心。
“我们一起去参观印象派名画,妈妈最喜欢一幅莫奈画的荷花池,我们顺带在纽约买时装,小公主直陪妈妈,直至小公立另外有主张为止。”
是是是妈妈。
“囡囡是妈妈的亲生女,囡囡是妈妈的小公主,囡囡是妈妈的承继入,无论风雨多么大,与小公主无关,小公主在妈妈怀中。”
是的,我,囡囡,是小公主。
报告:
一对年轻男女,穿着时髦的套衣,躺在帆布椅上着碧绿的海浪卷上细白沙滩。
喁喁细语,怎么看都是一对情侣。
两人坐得很近,他们说话内容,旁人听不见。
他们似有点心事,是在谈论婚姻大事吗?
只听得那少女同她的伴侣说:“要回去了。”
回去,去哪里?
她男伴沉着地问:‘那份报告,做好了吗?”
“我那部分,已经完成。’
“历时十载,这可以说是最费心血的一分报告。”
报告,什么报告要写那么长的一段时间?
“十载光明即使以地球人的标准来算,也是颇长的一段时间了。”
‘那自然。”
“你同柳宿与星宿联络过了吧?”
“执行这次任务的二十八宿将在下星或聚集本市举行最后一次会议,把报告交上总结,然后,完成这次任务回家。”
“想不想家?”
“有点想。”
“以我们的时间算,离开不过个来月而已。”
那少女笑笑。“扮演地球人十年,有什么心得?”
“我一共收集了三个案。”
少女诧异,“那么多?了不起,我只得一个。”
“答案是什么?”
“失望。”
那年轻男子发了一阵呆,也黯然低下头,“我的遭遇相同。”
“地球人是那么奇怪的一种生物。”
少女感喟地说。
年轻人勉力振作,“也许我与你特别不幸,他人遭遇或有例外。”
少女一双妙目看着远处,“希望是。”
“壁宿。”年轻人如此称呼他的女伴,没想到你也会碰到滑铁卢。
那个叫壁宿的少女笑,“我取得的身分不过是个普通女孩,你胜我多多,你是位年轻有为英俊民洒的专业人士怎么反而调转头来看好我。”
“但是我彻底的失败了,我可以给你看我的报告。”
“室宿,会不会是你要求太高?”
室宿答;“没有的事。”
他轻轻低下头。欲语还休,有点荡气回肠的感觉。
“太阳下山了。璧宿说。
只见夕阳金光万丈,自山后透出映射得晚霞似火。
“地球是个美丽的星球。”
“我承认,自高空着去尤其美观,它是一个蔚蓝色的小球,太阳系唯一有大气层的行星。”
“时间不早了,回家吧。”
“好的。”
于是这一对叫室宿与璧宿的年轻男女双双站起,姿态亲密,前停车场走去。
壁宿的外型不会超过廿岁,脸容秀丽,身段苗茶,当下她走近一部红色敞篷车,打开车门,坐上去忽然转过头来同室宿:‘你会不会不舍得地球?”
“肯定会,”室宿说:“我太喜欢地球上的植物花卉了。”
壁宿说:“我则爱上他们的音乐与舞蹈。”
室宿笑,“别想大多,我们的亲人在等我们回去团聚呢。”
壁宿开动车子,扬手同室宿说再见。
十年了。
自仙后座来到地球已有十年。
壁宿一边驾驶一边回忆往事,初夏的风扑扑打着她的脸把她的秀发全部往后吹,更突出她美丽精致的五官。
地球时间十年前,她还是宇宙大学里社会系的四年级学生,同班共有二十八位同学在讨论毕业论文题目的时候,她心血来潮,说道:“去研究别的星球上高级生物的动态,才叫有趣呢。”
当时教授纳罕地说,“你有什么计划,说来听听。”
她笑,打开宇宙图,随手一指,“到这个银河系去,挑一个太阳系,选其中一个星球,研究他们的感情,写一个报告。”
教授颔首,“我倒刚好有一笔捐款在这里。”
那班大学生听了一怔,随即欢呼起来。
壁宿最兴奋,那么,就到地球上去吧,那里的生物比较落后,思维想必单纯浅薄。我们很快便可以掌握了解。”
同学们起哄,“好,好,好。”
教授笑说:稍安毋燥,题目大大了。地球人想必分男女老幼。
有人举手说:那我们专门钻研地球年轻男女的感情好了。”
“亲身体验!”
又是一阵哄笑。
教授又说;‘范围还是大大一点。”
壁宿又建议:“地球上十个大人都会里年轻男女的恋爱心态。”
“好!好!”
大家举双手赞成。
教授总算满意了,“我去搞行政及经费上的问题你们负责写报告。”
当日,那二十八个大学生,就为自已造了代号;
他们按照地球上空月亮与太阳所经过部分的二十八星宿排名,次序为年龄大小,分别是角、亢、氏、房。心、尾、箕、井、鬼、柳、星、张、冀、答、奎、娄。胃、昂、华。祭、参、斗、牛、女、虚、危、室、壁。
抽签结果,室宿与璧宿碰巧将驻在同一城市,那是东南亚一个非常小的小岛,号称东方之珠。
壁宿说:“我们可以结伴同行。
室宿狡黠说:“我打算单独行动。”
他们又忙着选择地球人的皮相,分别扮作艳女、俊男,有些为着报告别致出色更扮演伤残人士、神职人员分头下凡,到地球情海去历劫一番。
壁宿苦笑十年了。
十年这段时间对仙后座冥外行星宇宙大学的一班学生来讲,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对地球人,却已是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流金岁月。
这十年来壁宿的外型一直固定在少女的造型上,那意思是她一直没有衰老。
十年前她接触的少男少女几乎已经变得不可辨认,他们肥胖、憔悴、颓丧、双目与皮肤均失去光泽,言语油滑无味,成日价无事忙,不知恁地,地球的水喝久了,地球人便由清秀可爱的少年人变为庸俗贪婪的中年人,少有例外。
壁宿不能想像再多在地球上留多十年,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来可笑,他们二十八宿到地球一行的目标说穿了不过是专程来同地球人谈恋爱。
开头他们兴奋到做梦都会笑出来。
试想想,一切公费,旅游观光之余,尚可恋爱。后来,壁宿苦笑,后来才知道真是苦差。
地球人是那么奇怪的一种人。
在仙后座的冥外行星,人们早已克服了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之苦,他们的生活是文明的,冷静的,舒适的。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战争贫穷早已消灭,情绪的涨落早受控制,地球的落后使他们大吃一惊。
尤其是室壁二宿,来到潮热神秘的东方,且在一个华洋杂处的功利社会中。光是恋爱不用谋生,也不容易适应。
他们还是渐渐爱上了这个地方。
除出音乐与舞蹈,壁宿的至爱是人类婴儿。
在冥外行星,新生几乎均年龄是十六岁,但在地球,婴儿在母体中孕育九个月便得出生,只有那么一点点大,眼睛都张不开,整日只是吸啜奶液及哭泣,真可怜,可是又可恶地吵闹。
边回忆边驾驶是一种享受。
壁宿很快回到了家。
书房中的通讯仪响起讯号。
壁宿连忙去接听。
找她的是在纽约居住的参宿,她在地球上的身分是一个妇产科医生。
“可有重要事?”
“没有,闲聊而已,虚宿与女宿忙得不得了,你可有空讲几句?”
壁宿笑,“他俩一向习惯在最后一刻交功课。”
“该等作风不敢恭维。”
“你的报告早已做妥?”
“是。”
“教授叫我们在报告后设一总结。不得超过五十字。”
“老狐貍出的题目考死人。”
“壁宿,”参宿突然间感慨万干。“我们后天便要回去了。”
“这是事实。”
“你知道箕宿的事吧?”
“听说过一点。”
箕宿驻东京,他的身分是棒球明星。
‘箕宿差些为他所爱的一位上演员留下来做异乡人。”
“那是个很动人悲怆的故事。”
“我们这二十八个人的报告应合在一起,便是一部恋爱巨著,老狐貍眼福不浅。”
自从大学第一年参宿所得分数校低后,她就死始叫教授老狐貍。
教授所关心的是报告的结论、”
“叫我辗转反侧的,也就是这个结论。”
“参宿,”壁宿黯然,“你没有假戏真做吧。”
“唯一叫我动了真情的,是他们的婴儿。真想拐带一个回去。”参宿咕咕地笑。
啊,她比壁宿理智。
“你呢?”
“我?”壁宿答;“我也没有铸成大错。”
参宿又笑,“小错避不了是不是?”
壁宿迟迟不答。
“你听上去好像很累的样子,我还是让你休息吧。”
“不不,我乐于跟你聊两句,对,轸宿怎么样了?”
“轸宿真惨。他差些叫医护人员接了回去,据说还在休养中,不过,他也完成了报告。”
“轸宿太认真了,”壁宿惋惜,“他忘记我们只为回着做报告而来,他不该爱上一个负心女。”
参宿叹口气,“他遭到迷惑,居然企图自杀,幸亏叫同伴翼宿发觉,救得早,才不致送掉小命。”
“他们住在巴黎吧,那是一个美得叫人心悸的城市,听说每个雾夜,轸宿仍然站在左岸的亚历山大桥头等那个变了心的女郎,可怕。”
“那女孩为何扔掉轸宿?”
壁宿冷笑一声,“地球人要扔掉另外一个人,何用理由,他们是宇宙中最不贞节的一种高级生物。”
参宿吃一惊,对于善良的冥外行星族来说,这已是非常严肃的一种控诉。
半晌,参宿说:“明天再谈吧,大家都累了。”
挂线后,壁宿把双臂枕在头下,看牢天花板沉思。
在这个大都里潜伏了十整年,带回家的,将是一颗苍白的心,壁宿后悔建议到地球上来探险。
地球人的贪、嗔、恶、痴、憎,她全领略了一点,开头的感觉是惊骇,后来则是厌恶。
二十八宿的经历遭遇各有不同,教授答应他们交换报告来读,壁宿很想看到其他同学的冒险故事。
至于她自己的故事,还差一个结尾。
故事在她抵达地球的第三年开始,已历时七载。
在别人看来,故事平凡,乏善足陈,但对当事人来讲.壁宿侧着头想一想.可能一辈子也忘不了。
案头的电话响了。
壁宿当然知道这是谁。
那是她在地球上的恋爱对象向宗明。
“壁宿,我就在楼下,让我上来同你说几句话。”
“不用多讲了,我已同你坦白一切,你已知道我的身分,那是非常危险的做法,我的同伴必不原谅我,你已有过你的机会。”
“壁宿,我就在你门口。”
门铃轻轻响起。
壁宿内心斗争良久,奈何他后座冥外行星人的意志力根本不足够应付地球异性的纠缠,一个个败下阵来。
壁宿去开门的时候,不是不痛恨自己的。
向宗明站在门外,手上抱着一大束地球独有的白色香花。
那些特有的香氛如油丝般钻入壁宿鼻中,她深深叹息。
向宗明进得屋来,质问壁宿;“我不明白你字条上说些什么,请解释。”
壁宿落下泪来。
“说呀,你要回到什么地方去?”向家明握住她双肩摇。
“回家。
“你的家在什么地方?反正你去哪里我也跟到哪里。”
壁宿答:“你不可能到那个地方去。”
“那么,你为我留下来。”他固执而自私地说。
壁宿看到他的眼睛里去,“我已告诉你,我不是你同类。”
“话说得清楚些好不好?”何宗明十分急燥,“我们在一起已有多年,就差没有举行婚礼,我为你牺牲良多。”
壁宿说:“我渴望回家,我俩在一起不会有幸福。”
向宗明呆住,“你要离开我!”
“是的。”
“我可以马上离婚.壁宿。相信我。”
壁宿有点厌倦“这句话你讲过多次了。”
向宗明颇为尴尬,他低下了头,苦笑。“我舍不得孩子们,她要胁不给我见孩子。”
壁宿挥挥手,“藉口籍口藉口。”
“说到藉口,”向宗明说:“你的藉口也真够奇怪,你的家在哪里,你是什么地方人?”
“我已经告诉过你。”
“你不是以为我会相信你吧。”
“事实是事实,”壁宿黯然,“在这段日子里我们经历过快乐,也经验过悲苦,到了今日,一切已趋平淡,就让我静静离去吧。”
向宗明看着她。“这就是你驻颜有术的原因吗?”
壁宿点点头.这也是我从不工作却生活无忧的原因。”
向宗明见她言之凿凿,不禁暗暗好笑,“照你这么说。我俩缘分已尽。”
壁宿回味缘分二字,不禁垂头叹息。
“你不会介意向我展露作的原形吧。”
“你很难接受我们的原形。’
“壁宿,你不应吝啬。”
壁宿在悲苦中终于做了一件蠢事,她轻轻抬起头,
忽然之间,双目精光四射,如有电光从眼眶放射,光束渐渐聚成一团电波纹,伸缩不定,浮游在空气中,而她的皮囊一如具充气玩具,呆呆靠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向宗明看得呆了。
只听得壁宿的声音轻轻说:“在地球的空气中,我们的形态只是一束电光波。”
向宗明发觉双手双腿不住颤抖,“你,你不是人类!”
壁宿的声音有点无奈,“你说得很正确。”
向宗明指着她,“你骗了我这些年。”
壁宿忽然笑了,“彼此彼此,向宗明。你又何尝与妻子分居,你从头到尾足未曾离开过家。”
向宗明瞪着那团不住伸缩的光波,“你们可是前来破坏地球?”
只见光波渐渐聚集,缓缓退回壁宿的眼眶,壁宿轻轻闭上眼睛,她的四肢又开始活动,她说;“不,我们只是到地球来做一个报告。”
“可是要霸占地球?”
“不,你们的时间过得太快,你们的资源有限,地球人的生活辛劳艰苦,根本不是好地方。”
壁宿已恢复原状,睁开双目。
向宗明不能置信,没想到多年的情人竟不是人类。
壁宿轻轻说;“现在你明白我的家不是你可以去得到的地方了吧。”
向宗明犹自挣扎,“不,刚才只是一场作弄我的特技。”
“你已清楚看到一切,为什么不予接受?”
“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你仍然放我走?”
“我对你没有惧怕,我只是一束光波,对地球人来说,**最最重要。享乐纵欲,统统是满足**,遭拘禁受虐待的也是**,我们没有这种烦恼,你走吧,我感激你给我的好时光。”
向宗明缓缓站起来。
“再见。”
壁宿期待着一个拥抱,但是没有向宗明一脸恐惧,勿勿离去。
他走得太过仓猝,脚踏在适才带来的花束上,壁宿惋惜地将花来拾起。
她不是没有动过留下来的念头,几番矛盾挣扎,向给过她许多许多美丽的允诺。
没有一件实践,每一日都有新的失望。
纠缠日久,使壁宿终于相信,速速回家,是唯一的解脱。
她自己亦愿意摆脱这段不算愉快的感情。
这一切经过,壁宿都在报告中写得非常清楚。
那一夜,她没有睡,她忙着把报告传真到总部。
大学派来的航天船,已在天空中等待他们二十八宿。
“壁宿璧宿。一切安好?”
那是一向关怀她的室宿。
壁宿回答;“一切准备妥当,中午时分可脱离皮囊,飞返航天器。”
“祝一切顺利。”
“你也是。”
天已经朦亮。
壁宿叹口气。经过这十年,她已是个不同的人,她一生一世都忘不了地球上的生活。
她把通讯仪拆卸,尽量避免留下蛛丝马迹。
壁宿手脚磊落。正当她要轻轻离开自身的地候,忽听门外一阵人声。
她意外地听得向宗明的声音在作指挥:“就是这里,快!快!”
他为什么回头?
接着撬门声,向宗明顿足,“它是外太空怪物,你们千方要当心。”
壁宿如堕冰窖,她不相信这是事实像她读过地球神话白蛇传记的情节一样,那无良心的许仙又再一次复活串通外人,来捕捉扑杀爱人。
她坐在沙发上,呆呆地聆听门外人声嘈杂喧嚷,刹那间她已来不及伤感。她要尽快作出紧急措施。
她轻捷地摆脱了肉身,精灵飞脱隐在一角。
向宗明并不知道,这一束电波,不一定要发亮。
大门破开,向宗明带领着一班穿制服的人员冲进小小公寓。
他们一见有少女斜斜倒在沙发上,立刻放下工具前去急救,壁宿在一旁叹息,倒还是陌生人肯施舍关怀,那向宗明只顾四处张望,寻找光束。
一番急救之后。其中一名急护人员说:“召黑车,她已不中用了。”语气极之惋惜。
那向宗明却说:“你们莫被她瞒骗,她可以随意出入这具躯壳,她--”
制服人员不耐烦地吩咐“将该人扣押问话,好好查办。”
壁宿悲哀之极,她轻趋近向宗明,在他耳边问:“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向宗明比想像中镇定,他抬起头来“是你吗,壁宿,我知道你还没有走,非我族类,其心必导,我不得不这样做,我要保护我妻子。”
其他人等见他自言自语,都呆住了。
领队说:“把这位向先生带出去见精神科医生。”
接着有更多的人上来处理壁宿的躯壳.最后把它放进一只黑色塑料袋里,那张娟秀的脸并没有因为灵魂离开而逊色,仍然楚楚动人,脸上表情异常平静,壁宿依依不舍地看着她用了十年的身躯,塑料袋的拉练刷一声拉上,躯壳被抬走。
十年前壁宿刚来到地球,便遇上该名少女,当时她已失却生命,被海浪卷上沙滩,是一具为人离弃的身体,壁宿借用了它。
少女死因不明,但是地口袋中有一张字条,重复写着三个字:请爱我、请复我、请爱我……
她连自己都不爱,都盼望人家爱她。
可怜又可憎的地球人。
壁宿真的要走了。
她轻轻跟随向宗明离开公寓。
向宗明在电梯中犹自对制服人员解释:“她的确是天外来客,潜伏在地球已有十年,她还有同伴”
壁宿十分庆幸她不是地球人。
她向天空逸出,迅速进入航天器。
室宿一见她,立刻松口气,“好了好了,来了,来了。”
在他身边的是参宿,“现在我们赶去南美洲接柳宿及鬼宿。”
室宿问壁宿:“你为何郁郁寡欢?”
壁宿强笑道:“人,是感情动物。”
参宿笑:“错,人是统共没有感情的动物。”
她随即点名,把二十八宿逐个名字叫出来。
“齐了。”
危宿的声音在前边控制室传来,“出发。走!”
航天器以七万倍光速前太空飞出去。
壁宿闭上眼睛,如果她还拥有地球少女的躯壳,一定有豆大的眼泪落下来。
舱内十分静寂,二十八宿各有名遭遇,都沉缅在回忆中。
半响,斗宿说:“大家把报告的结论做出来没有?”
其余的二十七宿纷纷答有。
“教授说,不得超过五十字。”
众人又称是。
“旅途无聊,我建议大家比较一下结论,看看有什么类同或相反之处。”
大家都举手赞成。
“请各位把报告结论打进电脑去。”
“二十八宿之中,希望有人会有好经验。”
壁宿想有三五七个人对地球人的感情无反感,也不算太差了。
只听得昂宿叫:“现在公布结论!”
巨型萤光屏打出三行大字,果然精简扼要,第一行说:“地球人类根本不懂得爱为何物”,这句评论竟二十八票全数通过。
壁宿为之恻然。
萤屏上第二行字:“至大的悲剧不在此”。
壁宿愕然。
第三行字:“至悲哀的是,每个地球人却渴望被爱”,结论总共三十余字,并没有超过教授所设限额。
又为二十八宿全数通过。
人人不懂得爱,人人都渴望被爱,谁去爱人?谁又会得到爱?
航天器一直朝仙后座飞去。
棋友:
一间非常宽敞的实验室。
光线柔和,空气清新,各式仪器无声操作,予人一种肃穆的感觉。
实验室几乎全自动化,只得一名控制员,他坐在一张大大的不锈钢写字台前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
忽然之间,他抬起头来,太息一声,吟道:“碧海青天夜夜心。”
很明显他觉得寂寞。
写字台上放着一部小型电脑,他叹口气,说:“让我们再下一局棋消磨时光吧。”
他按下健钮,萤光屏上闪出两个字:棋友,在该项目下是一大串依照英文字幕排列的姓名与通讯号码,这是电脑会的新设施,会友可以籍电脑同千里之外,五大洲之内的棋友决一雌雄。
他在名单内挑选棋友。
目光落在一个别致的名字上那人叫太微,这当然只是一个代号,他的真名字可能是王家明或是李得标。
中国文化史学家司马迁所著史记中有一篇天官书,那是最早的天文著作之一,里面记载着中国天文学家将天空划分为三垣二十八宿,其中一垣,便是太微垣。
那人以太微作代号,看来对天文颇有兴趣。
他想了一想,迅速按下太徽君的通讯号码。
回音来了。
他讶异,反应这么快,莫非太微君也同样空闲寂寞?
大微君的第一个问题:“尊姓大名?”
他想一想,莞尔,“叫我天市好了。”
天市垣,是三垣中另外一垣。
太微君说“哈哈哈哈。”可见欣赏这个代号。
自称天市的地问:“太微,请问,你喜欢同我奕哪一种棋?”
太微答:“中国象棋。”
“好,让我们开始吧。”
可是太微君却说:“看你的通讯号码字头,你所在的位置应该是北美洲东部。”
天市君一怔,他从来没有习惯与棋友在电脑中寒喧,不过,凡事总有一个开头。
他答:“你说得不错。”
太微君又问:“你是一个学生?”
“不,我在一间化工厂的实验室管理自动化仪器。”
“呵,那是一份颇为沉闷的工作。”
天市苦笑,“是。”
“我住在亚洲中国南端的一个小岛。
天币说:“难怪你喜欢中国象棋。”
“我的工作比你更闷。”
天市觉得太微君十分坦白可爱,故问:“你担任何种职位?”
“我是一位小说家的助手。”
天市意外,他对太徽说:“多么精彩的工作!”
“唉,你有所不知。”
“有何苦衷?”
“小说家利用电脑写作,把各式各样情节喂人电脑中,任电脑混合、抽调、搭配,然后哗啦,又是一篇新作,统统换汤不换药。”
天市骇笑;“我还以为写作是一项艺术。”
太微君苦笑:“才怪。”
“你负责资料搜集?
“是。”
“有一天你也可以成为作家。”
“没有名气,不管用。”
天市觉得闲谈应当到此为止,故说:“请布局吧。”
太微君答:“好。”
不到三五秒钟萤光幕上便出现了一局象棋残谱。
太微君接着说:“这是著名的竹青斋棋局之一,叫桂子飘香,你红我黑,请开始。”
天市一着,“嗯,红先手,好,马三退四。”
太微说:“你伏马后取炮,我且来将五平四。”
天市全神贯住与太微君对奕起来。
他浑忘整日枯燥沉闷。
约三十分钟后,黑子胜出。
天市赞道:“好棋好棋,真是高手。
太微君答:“哪里哪里,承社承让。”
“还有时间吗?再来一局如何。”
“可以,再来一局,空庭积翠好不好?”
“喂,太微君,老老实实,你是不是把这些中国棋谱都背熟了来耍我?”
“天市君,你把我当作什么样的人。”
语气中有娇嗔成分,天市一呆。
他忍不住问:“太微君,你可是位小姐?”
太微君过半晌才答:“是,我是女性。”
“我冒昧了。”
“没有的事,没想到被你一猜猜中。”
天市暗笑,她难道想假扮男子?可惜一下子露出马脚。
“请摆棋局。”
刚在这个时候,实验室的密码门轻轻打开,一个气宇轩昂男子进来,同天市打招呼。
天市连忙对太徽君说:“请稍等,我有客。
他恭敬地站起来,“区博士,还没下班?”
区博士极其识趣,“别理我,你在做什么,尽管继续。
天市君轻轻答:我正与棋友奕棋。
区博士说:“确是好消遣,我打扰你了。”
“博士真客气。”
区博士在他对面坐下,“我想与你谈调职问题。”
天市俯首答:“是,我有这个意愿。”
区博士似有点为难,“目前这份工作,原为你度身定做,我们没想过要调你。”
“请问管理阶层可否破一次例?”
区博士喃喃道:“没想到你会觉得闷。”
天市辩曰,“整天整日整年困在实验室中,我的生活空间就这么一点点大,感觉犹如笼中鸟,十分困惑沮丧。”
区博士失笑:“你想得太玄了。”
天市作无声抗议。
“但是你可以听音乐、奕棋、看书,这里有众多消遣。”
“都腻了。”
天市双眼看着窗外一片绿茵,露出渴望的神情来。
“化工厂每个员工都要尽他的职责”
“我明白,博士,但是我想出去。”
博士为难了,“尽其本步而游于自得之扬,这句话你明白吗?
这番轮到天市笑,“博士,我希望你尽量帮我忙。”
“开会时我会提及。”区博士站起来。
天市进博士到门口。
返到座位,他兴致索然,半晌,才想起太微君还在另一头等地。
他阑珊地打出“对不起叫你久等”字样。
对方却问:“那是谁?”
天市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女性到底是女性,好奇心浓却也充满关怀的热情。
太微君看见他踌躇,便说:“对不起,我不该问,来,且让我来排一局霁晚孤吟。”
天市忽然想聊天,故说:“那是我的师傅。”
“那多好,我没有老师,我只有一个需果无穷的老板。”
天市又笑,没想到一个陌生的棋友会得慰他寂寥。
“你可以在上班时间奕棋?”太微问。
“我根本没有下班时间我住在这所实验室里。”
“原来如此。
太微君,我们明天再联络吧,检查仪器的时间到了。”
“天市君,真难得,竟能与你谈得那么投契,再见。”
天市缓缓走到窗前,窗台有一排盆栽,碧绿的叶子中间开出紫、白、红各色花朵,煞是好看。
他们已经尽量为他美化环境使他生活愉快,但他仍然觉得不满足。
他寂寞,他想拥有伴侣。
精密的仪器已自动化、仍需要管理员监察,他提纲该项工作经已三年。
第一年,他精忠报国那样地苦干,第二年,他是一个负责尽职的好伙计第三年,他没有犯任何错漏,但渐渐越来越不起劲。
他对师傅说;“博士,我混身本额都无法施展,这简直是大才小用嘛。”
他有说不出的苦闷。
三年来他读遍世界名著,听遍古典现代音乐,实验室内一切娱乐设施却只有越来越使他心烦意乱。
半夜,他仰视地球唯一卫星月亮的盈缺变幻,叹息不已。
身边如果有太微君那样一个伴就好了,她能使他笑,真不容易。
他心念一动,随即气馁,太微看样子是位娇滴滴小姐,他配得起她吗,别开玩笑了。
第二天清早,电脑嘟嘟嘟响,萤光幕上打出:“天市君早,我可有抗你清梦?太微。”
天币大喜过望:“太微,我正无聊。”
“我老板刚“写”完三套书去休息。”
天市诧异:“早上七时才休息?”
“别忘记他是作家,晚上灵感特别丰富,用起电脑来,得心应手。”
天市含笑问;“今天布什么局?
“我专炼美丽的局名,这样吧,我们下一局曲径委红。”
天市好奇:“这些棋谱你从何得来?”
“我自老板的书架上。”
“可见他是风雅之士。”
“才怪,这些资料都是他用来喂电脑的,他翻也不翻。”
太微对她老板并无好感,照说,讲上司是非并不是可爱举止,但由太微做来,却天真烂漫,毫无机心。天市相信那个作家是欺世盗名之辈。
“你呢?”太微问,“你为何抑郁?”
天市呆住,好一个聪明的女子,抑或是他太不懂掩饰自己?
当下他否认,“我没事,我只不过要求调职。”
没想到太微君讶异了,“调职,那多好,有选择即是有自由。”无限羡慕。
天市笑起来,“十划还没有一撇呢,对,换了是你,你选什么样的工作?”
“我?如果有选择的话,谁还愿意工作,我会做一个流浪儿或是弄潮儿。”
天市摇头笑,“你是女孩子,当然可以这么逍遥。”
活泼的太微突然沉默了,似有苦衷。
天市开解她,“为生活是宇宙性难题。”
“是啊。”太微慨叹,“生活逼人。”
“我们下一局棋解解闷如何?”
“好极好极。”
一局误入桃源,天市拿黑子,太微拿红子,两人下了一记劣着,侥幸打和。
他们一边下棋,一边闲谈,下到一半,天市已经发觉,他们其实以聊天为主,奕棋为副,其乐无穷。
天市多日积郁忽然去了七八成,内心欢畅,那种感觉极难形容,他好象找到了知己。
他即使不陶醉在棋局中,也不会知道区博士主持的会议内容。
会议室就在实验室楼上。
实验室内装有闭路电视,会议室的人可随时监察实验室内情况,天市的一举一动,众人看得一清二楚。
当下区博士说:“他要求调职。”
众人一呆,似没有听懂这句简单的话。
其中机械工程部的王博士问:“什么?谁要求调职?”
区博士只得重复一遍:“实验室的管理员觉得生活沉闷枯燥希望担任户外工作。”
王博士象是听到天下第一奇闻一样,睁大眼,半晌作不了声。
他的助手赵氏忍不住说:“就因为那是一份没有人愿意担纲的工作,所以才叫他做,他因该工作而存在,难道他不知道?”
区博士无奈:“很明显他已经忘记这一点。”
王博士说,“那么有人该提醒他,工在人在,工亡人亡。”
赵君盯着闭路电现,“他看上去并非不快乐。”
区博士说;“他喜欢奕棋。”
“呵,同电脑奕棋?
“不,通过电脑,与棋友奕棋。”
赵氏一呆,“什么,他同外界有接触?谁批准他同外边世界有任何联络?”他跳起来。
区博士冷冷地着着他的下属,“赵先生,作且坐下来慢慢讲。”
赵君才发觉地对上司无礼了,连忙收敛地坐下。
王博士看着区博士,“请解释。”
“下几盘棋对他的身心有帮助。”
“可是政府规定他们不能与外界接触。”
“他并没有离开实验室半步。”
“区博士,你对他太纵容了。”
“王,他不过是同棋友下棋而已,一个仪器监察员,所知有限,不虞泄漏秘密。”
“这件事要向上级报告。”
区博士不出声。
“区,别怪我小题大做,有许多事牵一发动全身,当初在设计机械人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赋予他太多独力思考能力。”
区博士答:“他是第一代机械八,我们尚在实验,以后会有进步。”
王博士问:“你说他想调职?”
“稍后我会同他说,那已经上级否决。”
“他的棋友不知道他是一具机械人?”
区博士叹息,“我想连他自己,都已忘记他是一具机械人。”
区博士的判断只有一半正确。
天市并设有忘记那样重要的事,即使在最开心的时候他还是小心翼翼,生怕太微君洞悉这个秘密。
对方,像区博士一样,是一个真人,不能让她知道棋友是机械人。
第二天一早,太微又主动同天市联络。
天市愉快地回复:“你好,那位作家又完成他的工作了吗?”
“他天亮才带着宿醉回来,如今倒在床上昏睡不醒。”
天市想,人到底是人,晓得用宿醉这样传神的字眼。
他问:“老板不用工作,你也得当值?”
太激君抱怨,“所以,你看我的工作何等辛劳。”
“他可欣赏你?”
“有时地燃烧着纸烟,喝着黑咖啡的时候,也会说:“太微”,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天市笑,“那已经足够,士为知已者死。”
“我帮他处理小说大纲已有五年历史,他的书异常畅销。但是书上没有我的名字。”
“那当然,他才是原着人呀。”
太微叹息,“是呀,我将永远做个无名氏。”
“你希望出名?”
“不,反正已经这么辛苦,我渴望做出名堂来。”
天市想一想,扬名立方也是人类恒久的烦恼。
“今天我们还下不下棋?
“可以呀,尽管放马过来?”
“喔唷,不一定是你赢呢。”
他俩消磨了整个下午。
当区博士来看他的时候,天市才关掉电脑。
区博士静静坐在他对面。
他兴奋地告诉他的创造者“博士我想我在恋爱。”
区博士深深难过,避开他的目光,半晌才问;“你懂得什么叫恋爱?”
天市笑,“我快活莫名,我的脉搏跳得很快,我兴奋得手心冒汗与她交谈的时候,我如踩在云上,只恨时间过得太快─一博士,这一切一切,都同我自小说中看来的恋爱象征一样。”
博士又要隔一会儿才说:小说家许多时都夸大其词。”
天市但笑不语。
“你的恋爱对象是什么人?
“她是我的棋友。”
博士沉默,最不幸的事发生了,也许王说得对在设计这具机械人的时候,他编入太多感情程序。
天市发觉博士神色闪烁,心中有数:“他们不答应我调职?”
区博士点点头,“你得谅解他们。”
天市搔搔头皮,“日前不准,将来可有机会?”
区博士内心几经挣扎才能开口:“我们开会决定把这具电脑拆除。”
天市一时摸不着头脑,“什么?””
“你知道不该同外界有任何联络。”
天市用手按住电脑,“不行,你不能剥夺我唯一乐趣。”
“你要服从命令。”
“博士,”天市的声音变了,“这是我同太微君联络的唯一途径,请求你,不要这样做。”
就在这个时候,密码门打开,两名工程机械人走进来手法迅速纯熟,拆除了电脑,顺手搬走。
“博士,不要这样惩罚我!”
“镇静一些。”
天市咆吼起来,欲要抓住工程人员,那两名机械人手脚比他快,已经逸出门去,天市大怒,拣起桌上一枚纸镇,掷向天花板角落的闭路电视摄像器,“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愉窥我?我只是一只困兽!”
区博士大叫,“请你控制作自己!”
天市听见师傅的声音,蹲下来,呜呜地哀呜。
实验室警报已经响起,门再度打开,一小队警卫冲进来,“博士,请你立刻离开实验室,危险、危险、危险。”
区博士也生气了:“快出去,这里由我管辖,轮
不到你们讲话,实验室由我负责。”
可惜天市已经一跃而起,抄起椅子当武器,奋力破坏实验室内仪器。
博士声嘶力竭,阻挡无效,第二轮紧急警报已经响起,博士知道大势已去。
他走近天市,一手按住他后脑,关闭了他的能源。
天市似一只提线木偶似,手脚松软,倒在地下。
区博士冷冷对警卫人员说;“何必小题大作。”
蓦然想起,他们也不过是听差办事的机械人,才无奈地叹口气。
在当天的紧急会议上、王博士建议道;“”这具机械人太富有情感,那是不可原谅的瑕疵,需要修定。”
区博士只得承认错误。
“散会。”王博士说。
赵君自去写详细报告。
区博士疲倦地回到宿舍。
沐浴后倒在床上,百般无聊,想起他创造的机械人失活的抱怨:枯燥、乏味,希望得到投突的伴侣─一
他苦笑,这也正是他心情的写照。
第二天。区博士要求检查那具拆卸的电脑。
能源一接通,萤光屏便亮起来,“天市,天市,请与太微联络。”
区博士恻然,这拉太微君还不知道天市的命运。
“天市君,再下一局棋如何?”
区博士对象棋一窃不通,只得叹口气。
“天市君,为河无故失却联络?是否我言语间有所冲撞得罪?请答复,请答复。”
区博士爱莫能助。
这段不寻常友谊就此结束也好,发展下去只有造成更大的不愉快。
“天市君请速复,请速复。”
那是一位小姐呢,总要给人家一个交待。
区博士忍不往回复地。”天市君外调,短期内不会回到本部。”
对方接到消息。深深失望,半晌问:“他没有向我道别。”
“上司命令下得非常仓猝。”
“有无新通讯号码?”
“那是一项秘密差使,暂时无法联络。”
对方咯然,电脑萤屏闪烁不已,似有无限依恋,终于太微停止传讯。萤屏静止,区博士呼出一口气。
那夜他失眠了,善意的谎话亦即是谎话,要不要对太激君坦白呢?她似是一位非常坦率可爱的少女。
第二天,区博士接到上头命令,实验室由一具新设计的机械人来管理。
那具机器没有皮囊,只有骨架,区博士嫌它卖相欠佳,讽刺道:“不似人形。”
王博士却笑:“但它的确不是人。”
“毫无人性。”
“区,机械人要人性来干什么?”
区博士不能反驳,因为王博士所说全属事实。
他闷纳地回到办公室,忽然冲动要同太微君坦白一切好让她知道,苦闷的不止天市一个人。
谁知道,也许他在创造天市的时候.加入太多他自己的影子。
他坐在电脑前按下通讯号码,“太微太微,进来,进来。”
半刻,回复来了,“你是谁?”
区博士一怔,她应当知道他是谁。
他问:“你又是哪一位?”
对方语气愤怒:“我是太微号的主人,你又是谁?”
区博士一时没弄明白“太微号的主人?”
对方语气急促,“太微号是一具资料搜集电脑,最近我发觉它私自与外界联络,每月花费的通讯费用使我叫苦连天──”
区博士呆住了。
太微君不是人?她也不是人?
对方继续说下去:“喂,喂,你明不明白真实情况?”
是,是,我洗耳恭听。”
“你别受太微愚弄,它知识贮藏丰富之后,不止一次问我表示,它希望能活过来,虽然它是个好助手,我亦不胜其扰,已决定将它拆卸。”
她是一具电脑,她只是一具机械八。
“你受骗了,先生.多日来与你奕棋谈天的人只是一具电脑它不止一次模拟人语,在外头找笔友、棋友它甚至应征过工作。”
区博士听到他的声音十分烦恼。
“希望你得知真相之后再也不要来骚扰我,我以写作为业,需要一个清静的环境。”
“不会不会,请你放心。”
“那最好了。”
区博士叫住他、“不过,我可否有一个请求?”
“请说。”
“我想你把太微电脑让给我。”
对方说;“不可以它掌握了大多我的商业秘密。”
区博士说出他服务的机构名称,“我们与你那一行。并无丝毫冲突。”
“你要它来何用?太微号一脑子无谓思想。”
区博士笑,“我自有妙用。”
他们接着谈判费用与移交手续。
事毕后区博士静静坐下来。
他将带天市号回宿舍,稍加改装,即可成为他私人秘书而太微君,正好充任他私人电脑。
届时,他会正式介绍天市与太微认识,他们两个,可以同时慰他寂寥。
这已是个最理想的结局,只是,区博士忍不住想,世上到底有多少具电脑想活转来,又有多少个机械人怕寂寞?
回家:
嘉伦躺在医院病床上,心急如焚,不住落泪。
看护进来看到,劝道:“王太太,既在病中,多多休养为上,心情欠佳,影响康复。”
嘉伦不语,摇摇手腕上插着的管子,紧紧闭上双目。
看护说:“王太太,一会儿替你注射宁神剂,让你好好睡一觉。”
看护轻轻出去。
“嘉伦,嘉伦。”
嘉伦睁开眼睛,原来是丈夫王申明来了。
他胡髭已有三两日没剃的样子,衬衫与长裤不配对,形容憔悴。
申明握住嘉伦的手,“好些没有?”
嘉伦只得勉强说:“有医生看护天天照顾着,会有什么事?”声音却已呜咽。
申明吻妻子的手,“别担心,一切有我呢”
“孩子们……我至不放心的是我的孩子们。”
“他们很好,弟弟与小弟已去上学,宝宝在家,由祖母照顾。”
“真不该生下宝宝,那么小,才一岁……”
“胡说什么?不消三两日就好了!别乱想,不是老说孩子们吵吗,现在好好睡个饱,精神十足地返家,再为他们做牛做马。”
嘉伦呆呆地看丈夫,“我还能回去吗?”
申明掩住她的嘴,“我不知你说些什么,百无禁忌。”
医生来了,“王先生,不要使病人太累。”
这是暗号,王申明立刻知道医生有话同他说。
看护说:“王太太,现在同你注射。”
王申明同医生走到病房外,医生对他说:“危险期还没有过,肾脏有轻微感染情况,今日替她用一只新药。”
王申明落下泪来。
医生叹口气,“让孩子们来看看她,也许可使她精神好些,我同院方去说一声,让他们进来。”
王申明轻轻说:“她年纪还那么轻……”
“王先生,不要想太多。”
“她不舍得宝宝。”
“母亲本色如此。”
“我不能想像没有她一家子怎么过。”
“王先生,切勿悲观。”
王申明伏在墙上饮泣。
嘉伦健康的时候,他很多时候身在福中不知福,时时嫌孩子们吵,嘉伦噜嗦,工作辛苦……
现在一想到嘉伦或许要离他而去,不禁遍体生寒,如堕冰窖。
医生走了,王申明再推开病房门,看到妻子已经熟睡,只得在她跟前站一会儿,轻轻离去。
嘉伦其实不是看不到丈夫的影子,想叫住他,想吩咐他许多许多事,只是力不从心,没有力气张开嘴巴发出声音来,唉,身子好的时候真想不到讲一句话原来要动全身之力。
丈夫走了,嘉伦昏昏沉沉,呵,死亡也是这样的吧,累极累极,不得不撒手而去。
嘉伦失去知觉,堕入梦乡。
王申明拖着沉重脚步回到家中,一声不响坐下,用手掩着脸。
两个儿子虽然分别只得八岁与七岁,已相当懂事,收敛平时顽皮活泼神情,一声不响站父亲身边。
半晌,王申明叹口气问:“你们的祖母呢?”
大儿子弟弟答:“在午睡,昨夜小宝哭泣不已,祖母哄了一夜。”
王申明伸手出去,摸一摸弟弟头发,“你做哥哥?要听话。”
“是,爸爸。”
小弟抢着说:“我也知道听话,可是妹妹就不理那么多。”
王申明温言安慰,“妹妹还是婴儿呢。”
弟弟喃喃说:“真的,什么都不懂,就会爬来爬去。”
王申明拖着疲倦身躯到婴儿房去,只见小女儿坐在围栏床内吃拳头,看见有人走近,伸出小小胖胖双臂要抱。
王申明轻轻说:“爸爸累得很,先去睡一会儿,稍后再来抱你。”
身后传来老母亲的声音:“回来啦,嘉伦如何?”
王申明避不作答:“妈,今夜我想雇特别护士来照顾小宝,你好好睡一觉。”
王老太说:“这一轮开销那么紧张……”
王申明说:“不过是嘉伦赚的钱,用回在嘉伦身上罢了。”
“她过去也太拼命了。”
王申明不出声,回到卧室躺下。
化妆台上仍搁着嘉伦的粉盒与胭脂,要是她从此不回来了,叫他怎么难过得过来。
王申明忍不住哭泣,有泪不轻弹,不外是未到伤心处。
刚好弟弟拿着手册进来,见父亲流泪,便扑上去搂着哭成一堆。八岁的他约莫知道母亲病重垂危,并且听过许多孤儿苦经,不禁悲从中来。
小弟见哥哥哭泣,亦号淘大哭。
祖母抢进房来,跌脚道:“这是干什么?还不快收声,像什么样子!”
三父子这才慢慢停止哭泣。
王申明倦极入睡。
王老太轻轻替他关上门,一边喃喃道:“这种菲律宾工人真要不得,一声买菜去如黄鹤,一个多小时还不回来。”
一边又赶着去热奶瓶喂宝宝。
静了不到一会儿,电话铃震天价响起来。
不知恁地,家中老小都不敢去接听,似有第六感,知道是不祥之兆。
王申明睁开眼睛,心一沉,连忙抢过话筒。
“爱心医院深切治疗部张医生找王申明先生。”
“我正是,什么事?”
“王先生,你妻子关嘉伦女士垂危,请即来。”
王申明耳畔嗡一声,反而镇静了,“我想带两个儿子来见她。”
“速速。”
王申明丢下电话,一手拖一个儿子,也不多话,立刻冲出家门。
王老太当然知道是什么事,拥小宝在怀,暗暗垂泪。
嘉伦耳畔只听见医生的吆喝声:“醒来!醒来!”
她自睡梦中惊醒,问道:“我可是好了?”
没有人回答她。
她忽觉混身力气已经返回体内,心头一喜,伸手拔去腕上管子,她说:“我要回家看孩子。”双脚下了地。
幸亏拖鞋就在角落,她趿上,也不管医生是否批准、匆匆离开病房。
到了街上,也不觉风大,急急截车,奇怪,医院门口有的是空车,却没有一辆停下来,嘉伦燥得不得了,她欲速去速来,免医生唠叨。
幸亏有一辆车子停在她跟前落客,她立刻上车,吩咐司机开到山泉道去。
司机一日不发开车。
嘉伦松口气,靠车椅背上闭目养神。
终于出院了,在医院里躺了个多月,厌透厌绝,今日出来松口气,回家看看子女,真开心。
车子开得飞快,嘉伦睁开双目,不得了,是朝相反方向呢,怎么驶往南区?
“司机司机,”她喊:“我叫你去山泉道。”
正在这个时候,计程车内无线电话响起来,“山泉道有客电召服务。”
司机立刻答:“七分钟就到。”
他立刻把车子调头,驶往山泉道。
嘉伦松口气。
车子到了家门,嘉伦才惊觉她身边无钱,“司机,请稍等,我进屋拿给你。”
可是她一下车,司机就忽忽驶走,到前头载客,嘉伦叫都叫不停他,只得作罢,这是她平生头一次搭免费车。
她赶乘电梯到了家门,身上还穿着医院里的袍子,想按铃,刚巧菲律宾工人开门出来,鼓着嘴咕哝:“今天是星期天假期,我是看太太份上,才留下补工,老人有什么资格责备我?我不干了。”
嘉伦既好气又好笑,叫住她:“安娜,有话慢慢说,你到什么地方去?”
那个叫安娜的女仆听若不闻,转头就走。
嘉伦心想,且不忙同她分辩,还是先进去看看孩子。
她闪进屋内。
一看,不禁呵呀一声。
天,乱成这样,两个大孩子的衣物一天一地,统统丢在沙发上,厨房堆满脏盘碗与婴儿的奶瓶,老太太在孩子床上盹着了,宝宝在床上踢足,小脸肮脏,似有一两日没洗似的。
嘉伦既好气又好笑,这个家,没了主妇行吗?似劫后余生。
不过,她内心恻然,要是真的一病不起,也只得随他们自生自灭了,此刻幸亏仍存一口气。
要在最快时间内将这个家恢复原状。
嘉伦最喜欢做家务,出一身汗,看到窗明几静,一尘不染,百分百值得。
今日需轻手轻脚,不要把老太太吵醒。
这些日子,劳驾她了,嘉伦有一丝歉意。
她自宝宝开始。
嘉伦拍拍手唤小女儿:“囡囡,囡囡,妈妈回来了。”
婴儿抬起头,凝视,像是听见熟悉的声音。
嘉伦看到那红红小苹果似面孔,落下泪来,“囡囡,妈妈回来了,让妈妈抱抱你。”
婴儿认出母亲声音,手舞足蹈,嘴里**作声,忽然喊“妈妈妈妈,姆妈。”
嘉伦感动得心酸,“呵,宝宝终于会叫妈妈了。”
一把抱在怀中,紧紧贴着婴儿面孔。
她替婴儿洗澡,换衣服,一并连床单被子统统丢洗衣机里,换过新净的,喂了水,哄她入睡。
然后到主卧室去清理浴间及衣物,一边抱怨女仆工夫不周到。
衣物洗净随即晾出。
奇怪,今日不费吹灰之力便做妥这些工夫,往日却需忙得脸红耳赤。
嘉伦听见老太太在房中问出来:“是你吗,安娜?”
嘉伦暗笑,安娜早叫她气走了,这不是安娜,这是王家不支薪酬、永不休假,永不言倦的家庭奴隶──孩子们的妈妈。
嘉伦把小宝背在背上,到厨房打点一切。
平时她虽有工作,假期一定为家人服务。
两个大孩子不在家,必然是出去玩了,嘉伦想,男孩就是男孩,妈妈病了这些日子仍然漫不经意,还好她鼓起勇气作最后努力,终于养了小宝。
母女是可以相依为命的。
想到这里,嘉伦一阵温暖,深觉上天待她不薄。
她最后的工作是把大儿小儿的球鞋洗净,还有,丈夫穿过的西装也要挂好。
公寓终于回复旧观。
往日这一笔家务需做上三四小时,今日一蹴即成,如有神助,嘉伦摸摸自己面孔,莫非身体大好,已经恢复健康?
她做一杯茶,坐下休息。
小宝在她背上蠕动,她反手去拍拍孩子。
往日她对婆婆颇有成见,这个多月来却全盘改观,患难见真情,除了这位老人家,还有谁肯拔刀相助?
一家人始终是一家人,出院后不如干脆把她接来一块住。
王老太咳嗽频频:“谁,谁在外头用吸尘机?”
嘉伦不得不扬声,“妈,是我,我回来了。”
没有回答。
老太太一定非常疲倦,不然总会问一声:你怎么不叫申明去接你?或是,你的病好了吗?
嘉伦也不知为什么没叫申明接她,只想在第一时间赶回家来。
这是她十年来努力建立的家。
真舍不得这个家,在医院里这些日子,时时刻刻想返来,关嘉伦克勤克俭,任劳任怨,真是个好妻子好母亲,这个家是她的一切。
今日能够回来再为家人服务,嘉伦开心得不得了。
正在这个时候,她听见门外有响声。
定是孩子们回来了。
嘉伦忽然想在暗里观察两个儿子的动静。
她轻轻把宝宝放回小床上,走到客厅一个角落坐下,让高背安乐椅挡住了她的身躯。
大弟掏锁匙开门进屋。
嘉伦有点心酸,父母疏忽照顾,孩子便长大得特别快,母亲住院月余,他们居然已学会用锁匙出入。
小兄弟进得门来,轻轻对话。
只听得老大对老二说:“别哭了,爸爸说给奶奶看见不好。”
小弟仍哭泣,“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嘉伦几乎想马上扑出来。
“坐下来,别吵,听我讲。”语气似小大人。
老大把弟弟按在椅子里。
他轻轻拍弟弟的背脊,“爸爸说,妈妈可能不回来了。”
弟弟哭得更厉害,抽搐不已。
那小哥哥也忍不住流泪。
嘉伦自暗角落站起来,“谁说妈妈不回来,妈妈不是在这里吗,快到妈妈怀里来。”
两个孩子却没听到她的声音,他俩搂作一团。
嘉伦错愕,踏前一步,“弟弟,妈妈在这里。”
正在这个时候,王老太终于起来了,她蹒跚地自房内出来.在嘉伦身边经过,却看不见她,问两个孙子:“你们的爸爸呢?”
嘉伦呆住了。
他们听不见她的声音,也看不见她人,怎么会?
嘉伦混身凉飕飕,看看他们三人表清,亦不似恶作剧开玩笑,那么说来,她竟是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只听得弟弟对祖母说:“爸仍在医院里。”
王老大叹口气,“妈妈呢?”
“妈妈在深切治疗室,张医生说她血液受到感染,现用新药,但是反应欠佳,恐怕──”弟弟扑到祖母怀中。
王老太喃喃说:“苦命的孩子。”落下泪来。
嘉伦握着拳头,“我在这里,妈妈,我在这里,你们为什么不睬我?”
王老太说:“肚子饿了吧,我给你们下个面,那可恶的女佣──”她抬起头来,愣住,“咦,安娜回来了?你们看,地方收拾得一尘不染,衣服统统洗出挂好。”
弟弟不理这些,“妈妈,妈妈。”仍然哭叫。
最惊恐的是嘉伦。
她一步一步退到婴儿房,怕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不觉得她的存在!
啊,嘉伦到这个时候才突然抬起头来,莫非她已经死了。
她掩住嘴,莫非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家?
她连忙转身,凝视床上的婴儿,“宝宝,宝宝,妈妈对不起你,妈妈走得太早。”
她温柔地抚摸女儿小脸,那幼儿又笑了起来,啊妈妈不能看到你上学,妈妈不能做你恋爱顾问,妈妈不能与你逛公司挑选漂亮衣裳,妈妈没有机会做外婆了。
刹那间嘉伦泪如雨下。
这时王老太进来,对婴儿说:“乖、乖,祖母抱抱。”吃力地抱起婴儿。
可是宝宝双目凝视母亲,小小手指着嘉伦,“妈妈妈妈。”
嘉伦这才发觉,宝宝是唯一看得到她的人。
王老大悲伤地对幼儿说:“你也挂住妈妈?唉,妈妈在医院里,听不到你的呼唤了。”
嘉伦心如刀割。
她依依不舍看女儿最后一眼,回到客厅,正想安慰两个儿子,忽然听见耳畔有巨灵似声音叫:“关嘉伦,回来,关嘉伦,回来!”
嘉伦不甘心,但此刻她已经镇定下来,连忙赶至儿子书桌前,抓起一枝笔就写:妈妈爱你们,勤力读书,吃多些,睡好些,就是孝顺妈妈。
耳畔的声音更大了:“关嘉伦,你听不听得见?醒来,醒来。”
嘉伦扔下笔,大声叫:“弟弟,弟弟。”
弟弟抬起头,“我好像听见妈妈叫我。”
王老太说:“你瞧,这折衣服的手势多像你妈妈。”
嘉伦觉得不妥,她身不由主地昏沉过去,终于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不过,临去之前,终于回家一趟,不枉此生。
呵上主,关嘉伦不是贪生怕死,关嘉伦只是放不下孩子们。
嘉伦歇力想睁开眼睛再看孩子们一眼,心中暗叹世上母亲均太痴心,但已经乏力,眼前一黑,她觉得身躯似一缕烟似飘向太虚幻境。
“关嘉伦!”
嘉伦呻吟一声。
“好了,好了,她出声了。”
“睁开眼睛,嘉伦,你听到我的话吗?”
嘉伦觉得有刺目光芒,终于努力睁大双眼,又合拢,她听到有人松口气。
她用尽力气问:“我在哪里,这是天堂吗?”
有人笑,“这里是爱心医院。”
医院?
“是,嘉伦,你已度过危险期,恭喜你。”
又有人说:“快去告诉她丈夫,那可怜的人头发都要白了。”
嘉伦茫然。
在医院里,已度过危险期,她活下来了?
嘉伦累得说不出话来。
“别哭,哭什么?”是张医生的声音,“没事了,明天我再来看你。”
“孩子们──”
“孩子们已经回家了,明天再来。”
嘉伦头轻轻一歪,累极而睡。
第二天,一醒来,就听见欢呼声。
全家都来了。
王老太,王申明,大儿小儿,还有,女仆安娜站在最后面,抱着宝宝。
嘉伦挣扎想坐起来。
“别动,”看护说:“躺着好了。”
手腕上仍然插满管子。
嘉伦胡涂了,她到底有没有离开过医院?
宝宝叫:“姆妈妈妈妈。”
嘉伦伸出手:“囡囡,囡囡。”
弟弟在一边咕哝:“妈妈还是最疼那奶娃。”
小弟管不了那么多,“妈妈你几时回家?”他不顾一切,去伏在妈妈身上。
嘉伦抚摸小儿头发,不知是真是幻,也许,这只是她在人世间最后的一场梦。
王申明喜极而泣。
世上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加高兴?
关嘉伦活下来了。
她在医院里休养了一段时间,身体一日比一日进步,开头之数日她还心神恍惚,后来看到阳光普照,医院里人来人往,才确实相信这仍是人世间。
那次回家,想必是场梦。
幸亏医药昌明,张医生终于治愈了她,否则叫她怎么舍得那三个孩子。
真没想到病得那么危急,还挂住一头家,做梦时,精魂也需飞回去。
孩子们天天来看母亲,亲情有助她康复。
嘉伦终于可以出院。
她体重大量减轻,但精神却不错,回到家,大门一打开,嘉伦倒抽一口冷气,果然不出她所料,屋子乱成一片,同那次梦中看见一模一样。
女仆连忙说:“太太,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好。”
“还不快收拾外头。”
去了也就算了,既然活下来,就得重头收拾旧山河,一头栽回俗务里。
王申明握住妻子的手,“你回来就好了,我保证以后都不再同你斗嘴。”
嘉伦微微笑,“你从前也一向不与我吵闹,我们算是相敬如宾的了。”
那一夜,嘉伦睡在自己床上,恍如隔世。
半夜,醒了,轻轻走到客厅,她故意挑暗角落那张安乐椅坐下。
半晌.她听见孩子脚步声,“妈妈?”
啊,他们看得见她,她确实知道自己是真人。
弟弟与小弟过来挤在她身边。
过了很久,王申明出来看见,抱着女儿,也一并逼到那张安乐椅上去。
全家,除了宝宝之外,都奇怪那张安乐椅怎么没塌下来。
生活恢复了正常,家里照旧井井有条,孩子们丰衣足食,嘉伦心安理得,王申明努力上班,女仆打理家务,老太太已打道回府。
要不是那一天下午,嘉伦早已忘记梦境。
那一天下午,大弟打电话回家,说有一本功课忘了带,请安娜替他送到学校。
安娜请示主妇:“哪一本功课?”
嘉伦走进儿子房间,细细找起来,终于她抽出那本英文笔记,“在这里了。”
“太太,下次叫他带齐功课,我没有那么空来回替他跑。”
有一张纸跟着功课本子落到地上。
嘉伦抬起一看,怔住,手簌簌抖起来。
只见纸上潦草地写着:妈妈爱你们,勤力读书,吃多些,睡好些,就是孝顺妈妈。
这明明是她的笔迹。
一边有大弟稚嫩的字体:妈妈不知几时留给我们的字条,妈妈,我们也爱你,请速速康复回家,让我们继续爱你。
嘉伦泪如泉涌。
她回来过,她真的回来过。
那不是一场梦,那真是她的精魂,一朝为母,终身为母,病危犹自放不下心来,从医院千里迢迢赶返家,干什么,不过是替孩子收拾床铺衣物。
天呵,她竟是那么爱她的家。
“太太,太太,你怎么了?”
嘉伦轻轻把那张回家证据收回在大弟的书桌抽屉里,对女佣说:“你速去速回。”
“我顺便买菜回来。”
宝宝醒来叫人。
“太太,你去抱抱她。”
这年头,家务助理往往调转头来,命令主妇做这个做那个。
嘉伦自然不会计较,急急赶到婴儿房去。
她一手抱起宝宝,快活的说:“妈妈真的回家了,妈妈的小公主,妈妈的亲生女,快快长大,陪妈妈逛街喝茶买漂亮衣服去。”
嘉伦揩干了眼泪。
勿念:
于新生与梁守丹是中学里的同学,毕业后一直有来往,新生因家境关系,读了两年秘书专科,便出来做事,守丹则赴美国加州升学。
她们继续通信。
三两年下来,信件大抵可以出一本通讯集。
她们的信通常很短,心血来潮时写几句,有时数张纸一起寄出,有空写张便条一寄,没有规定。
内容也很有趣,比一般报上刊登的散文精警趣致得多了。
像“这话是不是毛姆说的?‘我所经历最冷的冬季是三藩市的夏季’,我此刻正在这个名市度假,纵使是独自一个人,也乐趣无穷,多么希望你也在这里,勿念,你最好的朋友守丹”。
新生已经结交了许多新明友,但每次收到守丹的信,仍然泛起微笑,急不及人待拆阅。
短短几句,也令她开心。
新生常说:“守丹是我的眼目,她遍游名都,走匀大江南北,把消息新闻传到我身边,真感激她。”
乐观的新生工作辛劳,老板的脾气一个比一个坏,案头埋满需要打字的文件,她从不气馁,时常超时工作。
新生这样子覆守丹:“我正在储蓄,希望在最近的将来到加州探望你,但是赚钱难,贮钱更难,你的信使我看到远处蓝天的一角,谢谢你,有空多写,勿念,你的好友新生”。
初冬,天气不算冷,但也不热,乍暖还寒,最最讨厌,阴暗地日日下毛毛雨,满地泥泞,好一点的鞋子都不舍得穿出来,新生的心情有时也欠佳。
她这样写:“守丹,工字不出头,长年累月做一份低三下四的工作,被上司呼来喝去,真不是滋味,真想学你那样高飞,海阔天空,逍遥自在”。
守丹收到信,劝好友去进修:“也许会累一点,但为着更好的将来,仍然值得,附上几个选科,都对你有益”。
得到守丹的鼓励,新生咬一咬牙,去投考理工学院晚间的公司秘书课程。
“守丹,这个课程一念就七年,我会不会太贪心一点,同时,你也该毕业了,有方帽子照片,寄张来看看,我很妒忌你”。
到真正获得录取,新生又不觉得辛苦了,倒底年轻,与其将充沛的精力用在看戏逛街上,不如去上课,每礼拜三,公司还批准她早一点下班去赶课,上司知道这个消息,也对她另眼相看,闲言闲语还是有的,有一两个同事便说:“看她读得了多久。”
新生这样写:“守丹,你知道我是打算读到毕业的,近况如何,好吗?我们一家都问候你。”
守丹的回信:“新生,如果最近我的信稍微疏落,请不要怪我,我在谈恋爱,对方是大学里的讲师,详情容后告之,勿念”。
新生兴奋得跳起来,一把拉住母亲:“妈妈,妈妈,守丹找到男朋友了。”
于太太看了女儿一眼,不语,她当然认识女儿多年好友梁守丹,那是位千金小姐,有没有男朋友,嫁不嫁人,嫁的人是好是坏,根本不成问题,大不了,分手,再嫁,大把妆奁,还愁找不到对象。
于太太担心的是自己的女儿,一早出来做工,交际圈子狭窄,结识了坏男人,吃苦,嫁个好男人,在有限资源下组织家庭,养儿育女,更加吃苦。
于太太凝视女儿,“你呢,你有了对象没有?”
于新生摇摇头。
于太太叹气,贫家女子抱独身主义,又最最吃苦。
没有父荫,左右为人难,怎么做都不对,怎么样走,都是荆棘路。
幸亏新生乐天知命,毫不介怀。
于太太缓缓说:“找对象,眼睛要睁大大,额外留神。”
“得了。”新生笑着回答。
新生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对她来讲,越押后越好,父亲早逝,剩下一点点钱只够母亲防身,妈妈吃了许多苦,新生决定好好赚几年钱让母亲安逸地享福。
她写信给守丹,“真替你高与,为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要看照片照片照片。”
过一两个星期,照片来了,男方神清气朗,高大英俊,新生把照片给母亲过目。
于太太说:“守丹瘦了点,头发怎么剪短了。”
新生一看,果然是,“妈妈真细心。”
“守丹好些日子没回来。”于太太又说。
“她整家移了民,回来作甚?放假尽往欧洲跑,明年,打算到南美洲去观光呢,替她算算,三四年内,差不多走过十二三个国家。”
于太太问女儿:“你羡慕吗?”
新生笑,“羡慕,怎么不羡慕,女皇头上的钻冠,大文豪的才思,我都羡慕,有用吗?”
于大太见女儿豁达,也就不出声。
新生喜孜孜问:“守丹,恋爱滋味如何?”
守丹的答覆:“你会很挂念他,他充满了你的心,说什么都不能把他置之度外,又事事以他为重,想起他的小动作,都会泛起微笑,对,功课好吗,不见提起,莫非留级,勿念,守丹。”
于新生当然没有留级,于新生名列前茅。
她收到信哈哈哈哈哈大笑,随即又黯然,不知何日可以证实守丹所言不谬。
此刻新生所过的生活刻板辛苦,早出晚归,七点半出门,十点多才回家,许久没有看过电影,连精采的电视节目都得牺牲,周末又要预备功课,再说,也需陪陪寡母。
有时,伏案苦干时间长了,肩膊一阵阵酸痛。
冬季清寒,早上闹钟一响,即得起床,所需勇气,比咬一咬牙自杀为多。
她不住对自己念念有辞:于新生是个勇敢的人,于新生必须勇敢。
守丹另有一套鼓励她的方法:“再困苦的时间也很快会过去,不然,我们怎么样变成青年人,父母们又怎么样变为中年人,并且一下子垂垂老矣,别担心,有一日你会毕业,届时,天空海阔,任你飞翔,我很好,勿念,守丹。”
新生握住信,感动至落泪。
“守丹,我想在暑假到加州看你,新生。”
“新生,暑假我们举家乘伊利莎白游轮前往巴西的里奥热内卢,请改期,勿念,守丹。”
“守丹,我母亲染病,假期反正要取消,新生。”
于太太不慎染上气管炎,有一两日情况欠佳,新生为策万全,把母亲送进医院观察,之后,她便不想离开母亲……
什么假期都权且押后。
有时间不如与母亲说说笑笑。
住院期间,医生查出于太太患心脏病,需进一步诊断。
于太太十分不安,怕连累女儿。
新生劝道:“妈妈,我幼时累你没一觉好睡,半夜都要起身喂奶数次,现在就当让我孝顺你吧。”
新生在公司的地位已经不低,众上司都想争她过去服务,喜她办事勤力,负责,思路清楚,举一反三,而且,不怕吃亏。
因好评多,薪水也加得快。
新生平时省吃省用,她是那种穿廉价衣服比人家穿名牌衣服好看的人,得天独厚。
医生决定为于太太做心脏分流手术。
新生写信给守丹:“我不认为这是运气欠佳,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环,无可避免,凡事只得往好处想,但却日觉生活担子沉重,每夜上床,都觉混身乏力,六七小时睡眠,实在不足,转瞬天亮,去日苦多”。
“新生,来日方长,为何诸多抱怨,影响斗志,告诉你另一个好消息,我快要订婚了,不过,不是同先头照片里那个人,而是同另外一个人,请密切留意新照片,他叫约翰庄逊,勿念,守丹”。
照片里的洋小子看上去也的确一表人才,新生骇笑着把消息告诉母亲。
于太太凝视照片,“守丹怎么了,瘦得不像话了,为什么戴着帽子?”
“身边的人转得那么快,当然要消耗精力,不瘦才怪。”
“不,你看,太瘦了。”
新生却伤心人别有怀抱,终有一天,梁守丹结了七次婚,她于新生可能仍然云英未嫁。
真丢脸。
于新生为照顾母亲也瘦了下去,七小时手术并没有救了于太太,出院才三个月,一夜,于太太突然呼吸急促,新生赶到她房中,于太太已经昏迷。
以后的事情急转剧下,新生在信中这样,告诉守丹:“家母于三月十五日去世,一切事情已经办妥,多得教会与牧师帮忙,如今回到小小的家,十分虚空,所有摆设如旧,母亲大人却已辞世,她已尽了人世间的责任,我伤心想念也属枉然。”
新生忽然自由了。
守丹来信:“新生,节哀顺变,请为伯母去得毫无痛苦而庆幸,如无意外,我与约翰打算在明年结婚,勿念,守丹。”
守丹总为愁眉百结的新生带来笑意:明年结婚也许,但可能不是与同一人。
那个夏季,于新生认识了她第一个认真的异性朋友。
“守丹,上帝是公平的,取去一些,也给我一些,王向真确是一个好青年,可惜母亲永远不会认识他,向真是会计科的客座教师,我们认识过程非常偶然,原来的讲师告假,他来代课,事情发生得十分自然,也十分突然……”
“新生,真替你高兴,雀跃万分,我也有精采的事告诉你,辛文生要带我到巴黎去……我好像还没有跟你提起过这个人?不要紧,慢慢有时间再讲,祝好,勿念,守丹”。
新生觉得既好气又好笑。
这个梁守丹,真也太会享受生活了。
世上的确需要有她这样的人吧,多姿多彩,为黑白苦闷的天空添上虹彩。
守丹一直没有把电话号码告诉好友,新生同王向真说:“也好,反正我也不打算付长途电话费。”
向真答:“有这样一个好朋友,真值得庆幸。”
“很奇怪,她到了外地,却不给我寄明信片。”
“也许没有空做这种俗套工夫,也许她体贴,不想向你炫耀。”
新生点点头,否则这段友谊也维系不了那么长久。
“守丹,算一算,我们已经四年没有见,我十分牵挂你,想与你秉烛夜谈,如果你不回来,我一定要来看你”。
过了三两个礼拜,向真问女友:“有没有回音?”
新生摇摇头。
“大概是一时没空。”
“也许出门去了。”
守丹的信来得并不密,最多一星期一封,有时一个月也没有一封,但是当新生三个月接不到守丹来信的时候,她有点不安。
向真打趣说:“人家怕了你了。”
“不,不会的。”新生认真地说。
“当然不会,许有什么要紧的事绊住了,会不会是办婚事?”
新生又笑起来,“嗳,我怎么没想到。”
“帖子快来了。”
但是帖子并没有来,信也没有来。
新生又去了好几封信。
“守丹,为何音讯全无,念甚,速来信,勿延迟,新生”。
催逼有效。
“新生,快活不知时日过,我跟朋友去追随一个网球比赛,游遍欧洲,那朋友是业余好手,教会我体育精神,甫回家便看到你一大叠信,吓我一跳,替我问候向真,勿念,守丹”。
新生松一口气。
果然不出向真所料,这家伙,风流快活去了,重色轻友。
新生却不是那样的人,仍然去信,向好友报告她生活进展点滴。
像她同向真感情的发展,像她学业上的进步,像她对人生渐渐有了抱负和希望。
信仍然很短,但是快乐的、跳跃的信。
四个月后,于新生寄给梁守丹的信被退了回来。
新生愣住,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她凡事找向真商量,“向真,你看退信。”
向真讶异,“什么,这么些年来,你的信,只寄到一个邮箱号码?”
“是。”
“她住在哪里?”
“加州。”
“加州那么大,什么城、什么路、几号几楼?”
新生瞠目,她从来没问过。
“信封上的邮戳说‘邮箱经已取消’,”向真抬起头来,“也许她搬到另外一个州去了,她会同你联络的。”
也许也许也许,这次的也许落了空。
接着的半年,音讯全无。
每逢讲起守丹,新生都有难以形容的怅惘。
向真劝她:“新生,世上没有一辈子的朋友,旧的去了,自然有新的会来。”
“但是,”新生说:“是守丹帮我度过难关。”
“我不明白,她不是一直在外国吗?”
新生摇摇头,“是她的信,帮我度过最黑暗的岁月,那时我还没认识你,经济情况又差,且未进理工进修,天天度日如年,早上简直不愿意起床,无论睡多久,仍然觉得累,因为对生活失望,只有守丹的信鼓励我,使我露出一丝微笑,她救了我的贱命。”
向真听了,楞半晌,“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新生深深叹口气,“梁守丹这个朋友,对我来说,与别的朋友不同。”
向真搔搔头皮,“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新生说:“大概认为结交笔友没有意思,可能婚后抽不出时间,还有,也许失恋没心情,反正,她已经忘记我。”
“对了,”向真问:“她在哪一家大学上课?”
“仙打巴巴拉州立大学英国文学系。”
“我们写信到学校去查问。”
“她早就毕业了。”
“校方会保留她的地址。”
“好,马上去信查询,不过──”新生迟疑。
“不过什么?”
“不过守丹既然故意避开我,我不问好歹地找上门去,好像自讨没趣。”
向真郑重地说:“如果你把她当朋友,如果你真正重视她,你就不会介一意牺牲一点自尊。”
“是,”新生马上释然,“是,你说得对。”
他们立即着手去信仙打巴巴拉州立大学。
半个月后回信才到,答案出乎意料之外,校务处这样说:“敬启者,所查问之学生安妮妲梁守丹小姐在八五年十月入学,后因事于八六年二月退学,住址因属机密,不便透露,除非有证明文件证实是直系亲属”。
梁守丹只读了一个学期。
于新生抬起头来,大惑不解。
在信中,她明明说她经已毕业。
不不,新生想起来,守丹从来没说过,是新生一向心思以为守丹经已毕业,她从来没寄过毕业照片来。
新生怔住了。
她的好友究竟搞什么鬼?
向真说:“这一下子,除出登报寻人,已无他法。”
新生把守丹的信一股脑儿取出,数一数,共九十八封,珍惜地从头到尾再看一次,不禁泪盈于睫。
向真爱莫能助,只好在一旁静坐。
隔一会儿新生说:“事有跷蹊,向真,我非要查到守丹的下落不可。”
“你打算怎么查?”
新生茫无头绪。
“新生,我认为事到如今,不如顺其自然。”
“我有第六感,粱守丹出了事。”
向真安慰她,“如果有事,远在八六年就有事。”
“但她只字不提。”
“你有没有发觉,梁守丹在信中一贯报喜不报忧?”
“对!”
“她也有廿多岁的人了,怎么可能没有心事,她不想你担心而已。”
新生呀的一声,“那我真大不懂事了,我给她的信,苦水连篇,不住抱怨。”
向真笑道:“这是你一贯作风。”
“去你的!”
“新生,谈谈我们自己的事,几时结婚?”
“待我取到文凭之后才谈这些。”
“还要等三年?”向真问,“计划可否修正?明年结婚,然后,在拿到文凭后计划要一个孩子。”
新生扬起一条眉,“这些计划,全部有利于你。”
向真笑起来。
梁守丹仍然完全没有消息。
好几个晚上,于新生梦见好友:她在街上碰到她,在她身后叫:守丹,守丹,她转过头来,新生才发觉那不是梁守丹,是另外一个陌生女子。
有时梦见与守丹在一起吃冰,守丹仍然是十多岁模样,穿中学时期校服,两人絮絮耳畔细语,一觉醒来,知是梦,不胜悲。
周末,向真把守丹寄来不同时期的照片逐一研究,照片并不多,只得三四张,他看完又看,终于说:“新生,守丹为什么越来越瘦?”
“时尚瘦,她一直怕胖,最羡慕我吃来吃去不胖。”
“她会不会在服食麻醉剂?”
“别乱讲好不好。”
“是是是,算我讲错了。”
两个人齐齐叹口气。
他们终于等到了梁守丹的消息。
一个星期六下午,有人上来探访于新生。
那是个少年人,“我是梁守丹的表弟,回来度假,守丹的家人托我带些东西给于小姐。”
新生笑开了怀,“是请帖是不是?”她心底仿佛有一块大石落了地。
那少年呆了一呆,“不是。”
他取出一只信封,交给新生。
新生觉得不对劲,“守丹好吗?”
少年人露出诧异的神色来,“原来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
“守丹姐已于一年之前去世,我们整理她的遗物,发觉有一封未寄的信,为表示郑重,亲自送来。”
新生咚地退后一步,犹如五雷轰顶,手足簌簌不停地抖起来。
那少年人为之侧然,“守丹姐患血癌。”
新生泪水犹如泉涌,纷纷洒落。
少年人欠一欠身,“我先走一步,信封上注有我联络电话,于小姐,有事找我。”
新生捧着守丹那封信,拆开来。
“新生,你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大叫人生没意义,我抵美第五个月,因晕眩呕吐去看医生,旋证实患有血癌,一共医治了四年,相信已尽人事,其间痛苦,不说也罢,为什么一直瞒着你?不想你伤心,也不想你对人生失望。”
看到这里,新生号啕大哭。
“在这段时间内,你的信,从不间断,调节我苦闷的医疗生涯,我在空闲时,也编织故事,哄你开心,自己亦得到若干乐趣,相信你不会怪我,照片里那些男朋友,其实都是我的主诊医生,新生,再见了,勿念,守丹”。
向真到于家的时候,发觉女友把整张脸埋在床上,泣不成声。
他看了信,一叠声问:“怎么会怎么会?”
新生只是哭。
勿念,勿念,勿念,梁守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还叫朋友勿念。
一日一夜之后,新生与向真才把梁守丹的表弟约出来。
少年人黯然,“表姐进了医院之后,根本没有出来过,最后三个生日,都在医院度过,何尝有出门旅行,哪里有到过南美洲。
“到最后,药物无法控制,只得采用辐射治疗,要更换骨髓,所有亲友都前往检查,结果只有我大哥的骨髓合用,但移植后因肺炎并发,终告不治。
“她曾经提及过你,于小姐,说你是她最好朋友,感激你在她最绝望的时刻不住与她通讯。
“但我不明白,于小姐,你竟不知守丹姐去世的消息”。
照信来的日期算,守丹在寄出最后一封信之后不久,便已病逝。
新生肿着一块睑,呆木着,一言不发。
“她视写信给你为一种乐趣,有力气便提起笔来写几句,嘱看护代她寄出。
“最后一个晚上,她叹口气说:‘新生要寂寞了,不过,她已经找到王向真’。”
新生仍然一点表情都没有,震憾力太强,她已不知如何应付。
“守丹姐最后只剩下三十多公斤,头发全掉光。”
但她把自己说成建美女郎,冶艳万分,四出风流快活,活泼佻皮的梁守丹,病成那样,还不忘同好友开玩笑。
“守丹姐的生命力非常强,她尽了力搏斗。”
与少年道别后,向真送新生回家。
走着走着,新生忽然说:“让我们结婚吧。”
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为什么不把握机会,同相爱的人在一起?
向真说:“那,我就去筹备婚礼了。”
新生回家,拿出信纸信封,开始在白纸上,写:“守丹,来信收到,得悉你已去到一个更远更美的地方,甚觉宽慰,你在人世寄居所受的苦难已经结束,我虽想念你,也徒呼荷荷,可是来日必有相见时刻!我很好,与向真快要结婚,也打算要一两个孩子,你一定会替我高兴,勿念,新生”。
她把信纸放进信封,打算改日交给那青年人,叫他拿到加州去焚化。
于新生与梁守丹的友谊在这个世界终于告一段落。
新生与向真在一年后结婚,再过两年,她那为期七年的课程终于修毕,拿文凭那日,她同向真说:“没有守丹,我还真想不起可以继续进修。”感慨万千。
新生升了级,在工作上,她的道路开始平坦,在感情上,也甚有收获。
再过一年,新生怀孕,已决定叫孩子念丹。
她很想继续写信给守丹,当然,更想收到守丹的信,但那已是不可能的事。
新生仰望天空,说道:“守丹,我的一切真的很好,你若看到家母,代我报上近况,勿念。”
霓裳:
心蔚一眼就爱上了这间公寓。
在老房子第三楼,一房一厅,地方不大,刚够用.还有一个小小露台,树影婆娑,是那种茱丽叶问“罗蜜欧你为何偏是罗蜜欧”那种露台。
心蔚立刻同经纪说:“我租下来。”
也不管铜管是否完好,水厕可还通畅。
年轻人做事就是这点爽快,一定要等很久很久之后,吃过无数的亏,不回首也是百年身的时候,才学会谨慎小心,步步为营。
心蔚此刻大学刚毕业,承继了一点点遗产,足以傍身,于是找了份喜爱的工作,买了辆敞蓬车,同时,在今日,租下这间公寓。
她找人粉刷一下,打了蜡,就搬进去。
用前卫家具!沙发看上去似床,床看上去发沙发。
心蔚笑着同自己说:唷,只少个知心男友。
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是她首宗心事,看样子只好暂搁一旁。
喝完一杯茶,心蔚打算把行李箱里的衣物整理出来。
心蔚脾气同时下一般年轻女郎有点分别,三只大形箱子便装下她四季服装,由此可知,她替换的衣裳一点不算多。
她把箱子平放在床上,打开。
然后,她拉开壁橱的门,打算把衣服一件一件挂好。
但是衣橱门一拉开,心蔚楞住,里边满满一柜衣服,没有空位。
怎么会?
心蔚马上想:之前一任房客,没有把衣物带走。
这并不是出奇的事,社会富庶到极点,人们习惯扔东西,反正随时可以买到更好更漂亮的,奢侈些何妨。
心蔚大唤可惜。
现在,她必须将别人的旧衣服先取出来。
她把那些旧衣捧出榈床上,一看,不由得惋惜起来,这怎么好算旧衣?这些衣服不但簇新,一件件且名贵之极,颜色款式都极之文雅,至多穿过一两次。
心蔚虽然不爱穿,但是对霓裳的价值却略知一二,这些衣服,每一件都是银行区中级职员半个月薪水。
谁,谁那么阔绰?
心蔚踌躇,衣服都是三十六号,刚巧同她是一样尺寸。
她到客厅去拨电话给经纪。
“小王,前任房客有衣服没拿走。”
那小王一怔,“是吗!他已经移民加拿大。”
“不是他,是她,满柜是女装衣服。”
小王说:“我再清楚没有了,前任房客姓唐,单身汉,不是女客。”
“那么,他一定有个爱穿华服的女朋友。”
小王笑,“也许,此刻已人去楼空。”
“我怎度处置那些衣服?”
“人一走,茶就凉,扔掉它们。”
“人家来讨还怎么办?”
“笑话,怎么讨?这个城市是**律的。”
心蔚沉吟片刻。
“如有犹疑,把它们扔进纸箱,我派人来拿。”
“好的,就这么办。”
心蔚回到卧室,继续整理衣物。
衣橱中有一件晚装是灰紫色的,取出一看,简直似一团轻烟,心蔚好奇,这样的衣服,怎么个穿法?
忽然有一个细小的声音钻入她耳朵:穿上看看。
穿上看看?
这是别人的衣服!怎么可以胡乱穿。
可是那声音又说:这批衣服现在属于你了,你是它们的新主人。
心蔚蓦然抬头,谁,谁在说话?
她随即失笑,这间屋子里只得她一个人,当然是她自言自语,同自己说话。
好,就穿上看看吧。
心蔚还是头一趟穿这种时髦的衣裳,只见左披右搭,一层层,一叠叠,终于拉上拉链,一照镜子,她呆住,竟这样合身,这样好看!
每一层料子都有作用,轻盈地贴身上,神秘而别致,心蔚忍不住说:“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女人肯花那么多钱穿衣服了。”
平日,她最喜欢的衣服是卡其裤与白衬衫。
她穿着那件轻罗衣在客厅中兜一个圈子,正想将它除下,忽然之间,电话铃响了。
心蔚忙去接听。
那边是一个年轻男子,声音愉快活泼,“曼曼,今晚落阳道一号的派对你一定要来。”
心蔚立刻说:“
对不起,你打错了。”
“曼曼,曼曼,曼曼,你还在生气?”
心蔚大奇,“此地没有曼曼这个人,你弄错了。”
谁知那陌生人说:“曼曼,别小器,快来,穿那件灰紫色的纱衣,配银色凉鞋,曼曼,我最喜欢那件衣服。”
心蔚张大嘴,混身寒毛竖了起来。
她失声,“你是谁!”
他怎么可能知道她有这件衣服?
“曼曼,我们等你。”
“喂喂喂,你倒底是谁?”
那人无奈,“你不知道我是谁?算了,曼曼,原谅我吧,多年老友了。”他挂了线。
心蔚用手掩着胸口。
他叫她曼曼,他叫她穿着这件衣服赴会,不可思议地,他把她当作另外一个人,电话号码是方心蔚的,公寓也是方心蔚的,她不是曼曼,她是方心蔚。
心蔚跌坐在沙发里,这时,她又听见了那小小的声音:去呀,去那个派对呀。
心蔚讶异,她根本不认得那些人,怎么去与他们共同欢乐?
去呀,一次生二次熟,别老关在家中沉思过闷日子!别浪费了这件美丽的衣裳。
心蔚轻轻站起来,她在衣橱底下找到一双小巧的银色凉鞋,踏进去,刚刚一脚,她着魔了,好,就去看看,心蔚出门去。
她驾驶那辆小小开蓬车,直往落阳路驶去。
已经是黄昏了,满山落霞,这是本市最美丽的路,心蔚觉得心旷神怡,不枉此行。
落阳道一号是幢小洋房,花园张灯结彩,宾客已到了大半,正在喝水果酒聊天,热闹非凡。
心蔚一下车就有人同她招呼:“你好,曼曼。”
不不不,心蔚想说,我不是曼曼。
也许他们只认得这件衣服。
有人遇来跟她说笑,请她跳舞,陪她吃丰富的自助餐,但是,玩了一个晚上,心蔚始终不知道打电话来邀请她的是什么人。
心蔚在略倦时溜走。
一到家,刚进门,电话铃就响了。
心蔚有第六感,取起话筒。
是他。
“曼曼、为什么那么快就走?”声音充满诧异。
“我不是曼曼。”
“是吗,你不是曼曼?”他笑,“你为什么会穿着她最心爱的衣服?”
心蔚据实说:“我虚荣心发作。”
那男子讪笑了,“睡好一点。”
心蔚问:“你是谁,你是谁?”
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心蔚回房,轻轻脱下纱衣挂好。
躺在床上半晌,方才睡着。
她没有睡稳,但却也没有做噩梦,总之辗转反侧,模模糊糊折腾整个晚上,起来的时候,发觉枕头套子都脱了出来,可见睡得多不舒服。
那一柜衣物仍在。
心蔚趁是周末,索性一件一件试穿,妙,是妙在每一件都合心合身,就算让心蔚出去挑选,也会买回同样款式,她啧啧称奇。
她挑一件鲜红色心型领收腰裙子穿上,出去喝下午茶。
在大酒店咖啡座一坐下,就有人跟她打招呼,“曼曼,好久不见。”
“曼曼,你不是去了伦敦?”
心蔚不声不响,直到一个陌生少女走过来,说:“曼曼,我想同你聊几句。”
心蔚抬起头,“你是哪一位?我不认识你。”。
“他们说你是游曼曼。”少女坐下来。
心蔚看着她,她长得十分清秀,但是睑上有一股化不开的忧郁。
少女开口:“曼曼,求求你,离开他。”
心蔚愕然。
少女泪盈于睫,“曼曼,他是我唯一的男友,我深爱他,我们原本要在年底结婚,可是现在他说他爱上了你,曼曼,告诉他你不过是逢场作戏,你有许许多多异性朋友,不在乎他。”
心蔚呆住了,她实在料不到会发生这一幕。
“曼曼,曼曼。”少女握住她的手哀求。
心蔚清清喉咙,“小姐,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为他伤心。”
少女凄凉的笑,“我爱他。”
心蔚摇摇头,“此刻再大的悲伤也会过去,稍后,把他送给你,你也不会再要他。”
少女抹干眼泪,讶异地抬起头,看住心蔚,半晌,少女说:“你不是游曼曼。”
心蔚笑笑,“我没说我是。”
那少女似有顿悟。
“小姐,”心蔚温言劝说:“人生除出恋爱,还有许多其他有意义的事等着年轻人去做。”
少女呆半晌,哀伤始终不减,但低声说:“谢谢你。”
她站起来走了。
心蔚摸摸身上的衣裳,啊,它的前主人究竟是个何等样的风流人物?
此刻她只知道她姓游,叫曼曼,曾往伦敦旅行;异性朋友很多。
心蔚喝完手中的茶,站起来离开咖啡座。
那一晚,她睡得更差,那把细小的声音,在她耳畔絮絮不休说话。
一觉醒来,比没睡过更累。
心蔚用冷水敷睑,她记得很清楚,那声音重复又重复,说的是“湖水蓝的衣服最适合穿到婚礼去”。
什么婚礼,谁的婚礼?
心蔚拉开衣柜,果然看到一套湖水蓝丝套装,纽扣是一朵朵小小宝石花。
此时她听见门铃响,走到客厅,看到门缝边躺着一只小小白色信封。
什么人送信来?
心蔚连忙打开门,但是送信的人已经走了。
她打开信封,里边是一张结婚请帖,日子是当日下午,新郎新娘的名字却是陌生的。
心蔚抬起头来,去,还是不去?
请帖左下角还有小小一行字:“请你来观礼,假使你当初答允我,新娘便是你”。
心蔚呆住了,新郎在结婚前夕还对曼曼念念不忘。
她略加思索,便换上浅蓝色丝套装,驾车出门去。
婚礼在教堂举行,她甫亮相,已经听得有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心蔚知道为什么,他们先认罗衣后认人,以为她就是游曼曼。
她在教堂后排坐下。
婚礼还没有开始,一个年轻人坐到她身边说:“曼曼,你来干什么,你还想伤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