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蔚啼笑皆非,转过头来看住那年轻人。
年轻人一楞,结结巴巴,尴尬之极,道歉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总算有人肯承认认错人,真了不起。
她笑笑说:“没有关系。”
“幸亏你不是游曼曼,”年轻人叹口气!“你是女方的亲人吗?”
心蔚摇摇头。
“那么,你是男家的朋友,”那年轻人存心搭讪,看样子想化敌为友,“我是新郎的表弟,我姓甄。”
心蔚微笑,不出声,像是听不到小甄的话似的,他没趣,便站起来离去。
新郎有一张英俊而忧郁的面孔,心蔚想,与曼曼有关的人,都有化不开的哀伤,这曼曼简直是个阿修罗。
礼成后心蔚轻轻退出。
有人在她身后叫:“曼曼,是你吗,曼曼。”
心蔚转过头去,是一个作伴娘打扮的少女。
那女孩子才十六七年纪,长得很漂亮,见心蔚转过头来,好奇地打量她,一边说:“他们都说游曼曼是个尤物,我想一睹庐山真貌,果然,你长得很好,不过,”少女侧侧头,“少了一点什么,想像中你应该像卡门,充满野性魅力,艳光四射,叫异性拜倒裙下。”
心蔚不禁哈哈哈哈笑起来,说得好,说得真好。
“但,”她回答:“我不是游曼曼。”
少女失望了,“你不是她,那你是谁?”
“我是一个很平凡的,来观礼的客人。”
心蔚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找房屋租售经纪小王。
小王诧异,“又有什么事?”
心蔚知道他嫌她烦,但她也是逼不得已,逼她的是好奇心。
“你能不能把上届住客的电话给我?”
“小姐,你恁地强人所难。”
“小王,我们是熟人,求求你。”
“我得先征求他的意见。”
“我等你消息。”
一等就是三天,这小王,做生意时起劲之至,缠住人不放,生意做成之后,什么都懒洋洋,要找他,大概就快要在半个月前预约,典型的小人物办事作风。
心蔚追过他几次。
在这段期间内,心蔚把衣柜内所有衣服都试遍。
游曼曼交际广阔,一露睑,就有人上来招呼,可见是个名女人,找她下落,应该不难。
心蔚最喜欢其中一条镶长流苏的绣花披肩,闲日也把它搭在肩膊上走来走去,她喜欢看那些排穗晃动。
电话铃响。
心蔚想!又是叫我去派对的邀请?
那人先咳嗽一声,“我姓唐,”他自我介绍,“我现在在多伦多,小王说你找我?”
“唐先生,”心蔚大喜过望,“终于联络到你了。”
“小姐,有什么事?”小唐有点受宠若惊。
“唐先生,你以前租过这间公寓?”
“我住饼三年。”
“请问,橱里的女装衣服,可属于你?”
唐先生笑!“不,不是我所有,我很正常,我没有心理变态。”
心蔚也只得笑。
小唐接着说:“我不知道那些女服的来龙去脉,只知道有一个朋友在半年前托摆在我那里,一直没回来取,我想事主已经不要它们了。”
“请问你那朋友是男是女?”
“他也是男人。”
心蔚又问:“你同他仍有来往?”。
“有,他在大昌洋行电脑部任职,姓侯。”
“谢谢你。”
“怎么,不打算请我喝茶?”
“唐先生,你回来的时侯我一定敬你一杯。”
小唐呵呵笑着挂断电话。
这人倒是可爱。
第二天,心蔚找到大昌洋行去。
在接待室坐着等见侯先生,心蔚仍穿着曼曼的衣服,那是套乳白色镶黑边配金纽扣的香奈儿。
接待室空气有点冷,茶几上放着几本国家地理杂志及大昌行的年报。
这侯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刚在想,有声音在身后响起,“找我?”
心前转过头去,呵,这并不是她寻找的人,原来侯先生是个胖胖的好好先生。
心蔚还是把来一意说一遍。
“是,是有这回事,一大箱衣服,没地方放,辗转搁小唐家,他是单身汉,家里有的是空间。”
“那些衣物最初属谁?”
侯失生不加思索答:“是我小姨的旧衣。”
小姨,即侯大太的妹妹。
“侯太太姓游?”心蔚大感兴奋。
侯先生讶异,“不,内人姓凌。”
啊,线索又断了。
心蔚说:“我想知道那些衣服倒底属于谁,侯先生我想见一见凌小姐。”
侯先生十分一意外,不过,好好先生即好好先生,他想一想,笑道:“大家都是年轻女郎,应该谈得来。”他写下一个电话号码。
心蔚千多万谢,把自己的电话也交给侯先生。
深夜,她穿着那件披肩,坐在客厅中喝香茗。
游曼曼一定甚少独处的时间,心蔚感喟,而她,她是一颗寂寞的心,父亲去世后,母亲跟兄长移民去照顾孙子,只剩她一个人住本市。
不知后地,在本市出生长大,念完小中大学,心蔚的朋友却极少,去过许许多多聚会之后,她觉得乏味,自动弃权,同那班吃吃喝喝的朋友渐渐疏远。
心蔚这个人很实际,外头的人比她更现实,现代社会,相识遍天下有什么用,知己无一人。
心蔚低声问:“曼曼曼曼,你有知己吗?”
她用手拨动个内衣裳,衣料悉悉率率,似在叹息。
能够穿遍那么多漂亮的衣裳,走遍舞会,恐怕不会寂寞。
心蔚睡了。
电话铃响起来,心蔚看闹钟,才早上七点。
她打着呵欠,“哪一位?”
“我姓凌,听姐夫说你找我。”声音爽朗清脆。
心蔚连忙把惺忪的声音收起来,“凌小姐,你好。”
“姐夫说是关于那箱子衣服的事。”
“是是是,它们此刻在我的衣柜里。”
“那个姐夫,我原木想把衣服搁他家里,没想到他把它们送了人。”凌小姐十分娇嗔。
“是你的衣服?”
“才不是,它们属于我一个朋友。”
“游曼曼?”
“咦,你怎么知道?”
啊,终于找到了,心蔚吁一口气。
凌小姐说:“曼曼不要那些衣服了,劳驾你,把它们扔掉算数,我改天请你喝茶。”
心蔚怎么会放过她,立刻打蛇随棍上,“今天下班有没有空?”
那凌小姐一怔,“可以呀。”不知对方热情从河而来。
“六点正我在红狮等你。”
好几个人都叫心蔚把这橱衣服扔掉,心蔚决定把它们占为己有。
她穿着游曼曼的毛线花格子套装出去见凌小姐。
凌小姐很准时,见到心蔚,一怔。
她马上说:“曼曼最喜欢这件套装,她说凯斯米轻,穿着不会累。”
心蔚失笑,“从没听说衣服会穿累人。”
凌小姐答:“你要是像曼曼那样穿法,你也会累。”
“曼曼在哪里?”心蔚逼切地问。
凌小姐答:“曼曼归隐了!她厌倦一切,决定过新生活,丢下所有漂亮衣服,所有派对,只带一件行李,到伦敦去读书,不久就结婚,搬到康瓦尔郡,我就知道那么多。”
心蔚膛目结舌:“呵,真是个传奇人物。”
“你说得对,本市不知几许小生为她伤心至今呢。”
“凌小姐,你是她好朋友?”
凌小姐笑,“我比较不妒忌她。”
“你有没有她现在的地址?”
凌小姐摇摇头,“她有意回避我们,我们就要识相,不要再去掀她底细。”
心蔚连忙点头,“是,是,说得太对了。”
“那些衣服,她真的不要了,随你处置吧。”
心蔚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要?”
凌小姐一呆,“曼曼的衣服?”她笑了,“那些款式不适合我,我爱穿粗线条衣服。”
凌小姐举起啤酒,“来,让我们祝福曼曼。”
心蔚却问:“你信不信衣服会有生命?”
凌小姐差些没呛到,“什么,你说什么?”
心蔚回到家,打开衣橱,轻轻地逐件衣服拨动。
她低低对它们说:“现在你们统统属于我了。”
衣服轻轻晃动,像是听得懂心蔚的话。
“曼曼厌倦了你们一不要紧,我却想过一过灿烂的生活,请带我到舞会去,快,快。”
心蔚自橱内抽出一件血红的低领纱衣。
她问:“今晚,我该到哪里去?”
电话铃响起来。
心蔚笑,“来叫我了,谢谢你。”
她拎起话筒。
那边是另外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心蔚,今晚九点北极星夜总会,不见不散。”
“喂喂喂,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那年轻人狡侩地答:“呵,一件红色纱衣告诉我。”
“你是谁?”
“我?我是一套黑色的西装,哈哈哈哈。”
啊,心蔚想,一套黑色的西装来约会红色的纱裙,衣服与衣服之间的会面带动了人与人的缘份。
今晚,她有种感觉,她会见到她要见的人。
她在九时半左右抵达夜总会,舞池已十分拥挤。
心蔚在找黑色的西装。
黑色西装虽是十分普通的衣着,但舞池里却见不到。他还没有来,且耐心地等一等。
心蔚悠然地喝着果子酒。
偶而抬起眼,她看到他了,一点都不差,他站在舞池边,静静地看跳舞的人。
他大胆地走过来,道:“我在等红色的纱衣。”
心蔚笑,“我就是。”
那年轻人目光精神而敏感,声音轻轻的,“是,我终于等到你了。”
“那么,来跳个舞吧。”
心蔚异常主动,穿上游曼曼的衣服,她仿佛沾上了游曼曼的习气。
而曼曼,当然有她可爱的一面。
心蔚下舞池跳舞。
她决一意从平淡的生活走出来,听那一柜子衣服的话,开开心心的玩。
对话:
施予等男朋友高旅的电话,一等就是一天。
开头的时候,叫他不要打来都不行,铃声不住的响,铃铃铃,铃铃铃,使施予心神不宁,百忙中都得抽时间来接听,有时在淋浴,有时还没睡醒,有时在招呼亲友,高旅才不理那么多,一定缠住施予,说上几句。
施予没有嫌他烦,总是甜丝丝的笑。
恩爱中男女多少有点傻呼呼,高旅的电话接通,有时只是说:“你看,下雨了。”过很久都没有第二句话,然后,施予会说:“我这边没有雨。”
说也奇怪,无限爱意就显露在这几句不相干的话中。
呵,施予想,他们也有过好日子。
一年之后,电话铃响的次数骤减。
开头施予想,那是因为他忙,又觉得两人感情经已稳定,毋须小动作。
不是那回事。
她很快得知,高旅另外有了新人。
人是会变的吧,施予静静地等他回心转意,她实在喜欢他,他英俊、聪明、细心、有才华、懂得玩,没有一样不好。
最不好的是,也许他已经不再爱她。
终于,电话铃完全静止。
施予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这一定只是个噩梦,梦醒之后,高旅仍在她身边,他们已结为夫妇,然后,他会在客厅打电话到卧房与她说几句悄悄话。
施予没有发作。
她开始喝酒,并且一夜又一夜,坐在电话边,等铃声响。
她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个新习惯。
她怕友好骂她,敌人笑她。
酒的份量越来越劲。
最终酩酊,进卧室倒头大睡。
外人还以冯施予把失恋事宜处理得非常好。
今夜,已经等到十二点了。
第二天一早有个重要的会议,施予想去睡,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起来。
施予呆呆地看着电话机,一时手足无措,会是他吗?
她终于取过话筒,对自己的惊惶有点悲哀,因爱故生怖,她竟对高旅有点畏惧,这样看来,这段感情即使有所挽回,也会十分痛苦。
“喂,喂,施予吗,怎么不出声?”
原来是她的好友洛芸。
施予反而松了一口气,“这么晚,什么事?”
洛芸说:“只有这种时分才能找到人,施予,先讲正经话,宇宙公司要成立新电脑部门你可晓得?”
“我听说过。”
“出两倍薪水挖角呢?我心都动了,但是又怕新公司不牢靠,你说怎么样?你走我也走。”
施予根本不想在这种时分思考这样大的问题。
“施予,我们商量一下好不好?”
正在这个时候候,电话中传来一女一男两个声音,打断了施予与洛芸的对话,这种情形由线路扰乱引起,属常见现象。
不知恁地,施予叫那对男女的对话吸引住了。
只听得那女子问:“你为什么失踪?”
那男子反问:“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洛芸说:“施予,电话离了线,你且挂上,我再打来。”
施予说:“好,好。”
她挂上话简。
这种情形时常发生,最尴尬的一次是与上司通长途电话,忽然传来一男一女谈判声,施予请求对方挂线,谁知那两人恶向胆边生,对施予破口大骂。
隔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仍是洛芸。“施予,你一向才智过人,给我一点指示可好?”
“不敢当,大家商量商量是真,三个臭皮匠,一个诸葛亮。”
正要谈下去,那一男一女的声音又插进电话来。
施予奇怪了,今夜线路发生什么事?
只听得男方问:“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女方反问:“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洛芸无奈,“阿施,我们明日下了班喝茶详谈。”
施予怔怔地,“好的。”
洛芸第二次挂线。
施予却还拿着话筒。
她颤抖,这个问题,她也想问高旅:你为何避而不见,你为何失踪?
电话中陌生男女的对话继续传来。
男:“我最近工作非常忙碌,公司要升我级,派我到伦敦受训,回来就入董事局,所以无暇见你。”
女:“这是假话吧。”
男:“信不信由你,那无非是下台的梯子,用不用随你。”
女:“真话呢?”
男:“你不是真的要听真话吧。”
女:“说给我听听。”
男:“听了不要懊恼。”
女:“事到如今,我不会后悔。”
男:“我认识了何紫琼,你听过这个名字吧,她是真真正正的千金小姐,我并不是不争气想吃软饭,但是她有的是嫁妆,她不但不会分薄我现有的资值,还可以处处帮我,我决定选她。”
女:“我也可以帮你。”语气悲哀。
男:“你?”至为轻蔑,“一人一份有限年薪,百万又如何,扣除税金开支,几时才能无后顾之忧?”
施予惊得呆了。
这番话分明是讲给她听的。
手一松,话筒跌下来,碰撞茶几,再取起时,已经失去那一男一女的声音,只余胡胡声响。
施予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希望快快入睡。
一整夜,身畔传来那个问题.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施予真正的悲哀了。
施予出身平凡,凭奖学金留学,毕业后苦干至今,她为自己的成绩骄傲,可是因为吃过太多酸苦,早已失却天真热情,学会斤斤针较,精打细算。
施予知道自己的缺点。
她能干、聪明、勤力,但她不可爱。
况且她生为劳动阶级,死也为劳动阶级,她只能帮自己,她帮不到别人。
如果高旅希望身分名利更上一层,他不会同施予这种高薪女白领组织小家庭。
施予一夜不寐。
第二天自然精神恍惚。
电话里对话的一男一女究竟是谁?
她取起话筒,电话线路是清晰的。
施予赶着去上班,开会,下班后,把洛芸的约会忘得一干二净。
回到家虚脱地躺在长沙发上,一味喝酒,电话铃响了,施予一听就听到洛芸抱怨的声音。
可是更清晰的是那一男一女的对话。
又来了,他俩又出现了。
这次,洛芸好似没听到有人在骚扰她们,她一迳说要投靠宇宙公司。
施予的注意力已完全放在背景的对话中。
她已经不去研究线路为何不住受扰,而且总与同一对男女搭在一起。
男:“你明白了吧。”
女:“你想不劳而获。”
男:“唉,我与你都是苦出身,我俩太懂得世道艰难,不劳而获有何不可?你会原谅我。”
“你要我让路给你。”
男方讶异,“你是知识分子,你不会做戏给别人看吧,你会自爱的吧。”
听到这里,施予又一次震惊,她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洛芸在另一头大大不耐烦,“施予,施予,你还在不在,你怎么魂不守舍?”
施予答:“我累了,洛芸,我们改天再谈。”
洛芸无奈,“我明天上你家来。”
洛芸挂断电话,但是陌生男女仍然对话,不受中断,施予如着魔似。听他们说下去。
声音越来越清晰,他们的声线动听,语气也非常戏剧化,一如广播剧。
只听得女方凄酸地问:“我的创伤如何弥补?”
男方答:“我们是成年人,都懂得生活中人不可能避免受伤。”
女方轻轻哭泣。
“不要浪费眼泪,没有人值得你那么做。”
“我为人生路的艰苦落泪。”
“终于还不是都活下来了。”
在一边旁听的施予,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男方温言相慰:“想想我们在一起的好日于.不要恨我。”
施予不想再听下去,她放下话筒。
在一起过的好日子,高旅高旅,你可有感念我们的好日子。
他已经连续二十多天没有与施予通消息。
第二天中午,施予跟同事去吃午饭,蓦然遇见高旅。
他也是同一大班人在一起。
恋人与恋人相望,近在咫尺,相隔却似有万重山,施予食不下咽,在人群中他仍然那样突出漂亮,她匆匆低下头。
高旅终于走过来,“施予。”他叫她。
施予离桌跟他说话,少不免强颜欢笑。
他轻轻对她说:“我最近事忙,……公司要派我到伦敦上课,回来为我升职,也许让我进董事局。”
啊,施予大大震惊,来了,来了,一模一样的借口、假话、推搪。
但她只淡淡地笑笑:“我明白。”
高旅欠欠身,“我早知道你是个明理的女子,最最难得。”
施予觉得多讲无益,压下悲哀,“朋友在等你。”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这样贤惠。
是电话中神秘的对话教育了她。
那高旅倒反而恋恋不舍,“施予,我会尽量抽空。”
施予颔首,匆匆回到自己的座位。
同事取笑她:“有话,什么时候不好说,偏来这里讲,为难舍难分现身说法。”
施予泪盈于睫。
洛芸在黄昏时分跑上她家。
摊开一大叠文件,“醒一醒,施予,请看宇宙给我们什么样的条件,还不跳槽,更待何时?”
施予握着酒杯,漠不关心。
洛芸一口气说下去:“阳明别墅的房屋津贴,年薪百分之甘五的红利,公家司机及车子,出差坐头等飞机,两年合同约满之后我们可以退休了。”
施予淡淡说:“那多好,你几时过去?”
“你走,我也走。”
“你认为值得走?”
洛芸搔搔头皮,“施予,在原公司也有一段日子了,做下去也不会有大出息,看着别人名成利就,我心急如焚,”叹口气,“转转环境也是好的。”
施予点点头,“那么,咱们姐妹俩就押下去睹一记吧。”
洛芸欢呼一声:“我叫宇宙去准德合同。”
“来,”施予说:“为做到老做到死喝一杯。”
“讲得太好了。”
这样坐在家里偷偷的喝最容易醉。
翌晨,施予的头痛得要裂开来。
还没坐好,秘书就来传:“大老板要见你施小姐。”
施予连忙上楼去。
大老板的秘书早迎出来招呼,施予一看便知道是赞不是弹。
进得大班房,洋上司请施予坐,也不说客套话,开门见山,便说:“阿施,为何跳槽宇宙,我们亏待了你吗?”
施予一怔,消息传得恁地快。
施予于是笑笑说:“谁没有谁不行呢。”
上司答:“当然行,可是日子还会不会那么开心呢?施予,留下来,我们已经另拟新合同待你过目。”
“一般条件不会打动我。”
“请放心,答应我,看毕合同才与宇宙谈判。”
施予颔首。
呵情场失意,事业反而顺利起来。
回到自己岗位,她拾回一点信心,原来高旅不再爱她,同她工作能力无关,施予放心了。
那夜她睡得比较好。
三个月了,第一次没有提心吊胆地等电话。
真凄苦,有时听见隔壁人家的电话铃,也误会是高旅打来,睡梦中跳起来,好好的一个人,变了感情奴隶。
幸亏这一切一切苦处,只有她自己知道。
高旅已经改变主意,作出抉择。
施予呵施予,她对自己说:你喜欢与否,伤心与否,都要接受这个事实。
她淋一个浴,想起月前曾经买过一件新睡袍,干脆取出穿上,她感慨的想,咦,又活下来了。
正用大毛巾擦干头发,电话铃响。
一定又是洛芸。
她取起话筒,“喂?”
一边留意有没有人搭错线,那一男一女神秘之对话会不会持续。
电话中一片静寂,“喂,喂?”施予不耐烦。
“施予?我是高旅。”
高旅,声音为何如此陌生?
这是真高旅还是假高旅?
“施予,这么晚找你不好意思。”
施予心酸,忍不住在心低冷笑一声,从前,他的热情往往遮盖时间观念,半夜三更都打电话过来:“听听你的声音”,施予往往与他声音共眠。
今日变得如此守礼客气,由此可知两个关系是完蛋了。
高旅十分感慨,“施予,你为什么不骂我?”
施予答不上来。
“我故意疏远你,希望你知难而退。”
施予大奇,这真是高旅,抑或是打错电话的陌生男人?
他叫她:“施予,施予?”
施予只得应他,“夜了,又累又弱的时候说话不作数,为免天亮时反悔,明天再讲吧。”
对方见她如此理智,倒是一呆。
施予忽然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于是轻轻说:“休息吧,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牌要摊,一于留待明天。”
她根本不想说下去。
高旅怔怔地说再见,他刚挂上电话,施予又听得那一男一女的声音传来。
男:“你居然到处哭诉我的不是。”
女:“我要叫你好看,我要拆穿你的假面具。”
男:“你令我难堪之余,同时也令你自己出丑。”
女:“我顾不得了。”
男:“你会后悔的。”
女:“我不管,我已伤心绝望,我没有将来。”
听到这里,施予忍不住对牢电话大嚷:“不不不,你会找到更好的人,还有,更好的工作,你会名成利就,你会得到一个幸福家庭!”
电话中一片静寂,那一男一女停止对话。
隔了一会儿,那男人问:“谁,你是谁,为什么偷听人家说话?”
女的也忽然与男的同一阵线,“对,你不知道偷听人家讲话是不道德的吗?”
施予为之气结,忍不住说:“狗咬吕洞宾!”
她大力挂了电话。
那夜她实在睡得不错,一睁开双目,居然已经天亮。
回到公司,上午十一时,新合同已经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这么快。
几年前,想与老板说几句话,都要等一个上午。
所以一切都要靠自己争气,等到做出一番局面来,连老板都要写个服字,另眼相看。
签不签这张合同她都已经胜利。
施予娄然把合同从头到尾细细读一遍。
条件好得令她哗一声叫。
她取起笔,一挥,就把名字签下。
何必跳槽,做生不如做熟,施予自会同洛芸解释。
这时,秘书急急通报:“老板找。”
施予连忙接听。
老板极之爽脆磊落,只问两个字:“签了?”
施予回答的也是同样两个字:“签了。”
施予心头一松,大家都是明白人,秘书进来补一句,“人事部说,施小姐随时可以搬到阳明别墅中型单位去。”
“知道了。”
施予约了洛芸下午见面,洛芸说:“我也正好要见你。”
两个人都准时到咖啡室,坐下来,洛芸便说:“我不走了。”
“走,走到哪里去?”
洛芸解释:“我老板出高价挽留我,我已拒绝了宇宙。”
咄!施予不禁大笑起来。
“笑什么?”轮到洛芸莫名其妙。
“笑我们转运了。”施予说出她的经验。
“真的,做了多年委曲的小媳妇,终于熬出头。”
“靠我们自己的本事逐寸逐寸那样逆流而上。”
洛芸也感慨,“真是的,不然还靠谁,社会上像我们那样的女性是很多的,我们不寂寞。”
施予与洛芸紧紧握手。
这时忽然有人走过来,一只手就熟稳地搭在施予肩上。
施予凭感觉立刻知道这是谁。
果然是高旅,他苦涩地说:“坐那么久都没有看见我。”
施予诧异道:“你也在这里?”真的没留意。
“看着你们好一会儿。”
洛芸笑,“可有含情脉脉?”
她识趣地先走一步。
施予觉得奇怪,“你还没有到伦敦去?”
高旅低头盘算一会儿,问她:“施予,你肯不肯与我同去?”
施予一呆,这话早三个月提出来,她会仆生仆命跟了去,但事到如今,高旅想回头,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我怎么放得下工作?”
高旅呆呆的看着她,疏远才三个月,施予好像整个人都变了。
只见她浅笑道:“伦敦那么可怕的地方,简直不见天日,难为了你,我比较幸运,不用熬苦日子与考试,也就升了职,伙计,结账,对不起,我还要跑一处地方,你有话说,改天约我,这样说不了几句,我秘书会给你新电话,再见。”
施予撇下了高旅。
她要赶到阳明别墅去看,得添置些什么新家具。
三天后施予就搬了过去。
休息室对牢整个海景,施予伸伸腿,坐在安乐椅上,党得一切辛劳有了回报。
她看看电话机,等高旅来找的苦日子终于过去。
那种痛苦的感觉现在是淡淡的,施予不想再予追究。
她在新居举行了一个小小派对,没有请高旅。
那天晚上,人客还没有散,电话铃响,还是洛芸先听到,叫:“施予,电话。”
施予说:“我到书房去听。”
是,她现在有书房了。
掩上门,她取起话筒。
不可思议,电话中,居然还是那一男一女的声音。
怎会可能,他们居然一直跟到新屋来。
男:“现在我们两个人都完了。”
女:“千金小姐决定不淌你这潭子浑水了,多好。”破坏也有满足。
男:“但是,还有人敢碰你吗?”
施予抬起头,忽然之间灵光一现,她明白了,这两个人,简直是施予与高旅的化身,只要施予少了一点点智慧,一点点涵养,把事情闹大了,她与高旅便会变成这对男女,出尽洋相。
她又一次忍不住,朝电话里说:“喂,你们两有完没完?已经两败俱伤,也该停手了。”
那男子问:“你是谁?”
施予大胆地责问:“你倒来问我?你们这两只魑魅魍魉,我倒想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一直在电话里骚扰我!”
那女声惊惶地说:“她发现我们了。”
男声说:“镇定一点。”
女声:“不如到别家去对话吧。”
男声:“快走,她已驱走心魔,我们不再是她的对手。”
说到这里,对话消失,电话只剩胡胡之声。
施予抬起头。
她冷笑一声,出去招呼客厅里的朋友。
洛芸问:“谁的电话?”
“朋友。”
“是不是高旅?”
“不是。”
“传你们要分手。”
“已经分了。”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好极!那么罗伦期张有机会了。”
施予一怔,“你们公司的总工程师罗伦斯张?”
“你也听说过他?把握机会,我这就去叫他来好不好?他一直央我介绍你给他,可是你一直同高旅走──”
施予笑着说:“少废话,快请他来。”
洛芸连忙去打电话,三分钟后说:“他马上来。”
这时电话铃又响,施予想,咦,真热闹,一听,是高旅,这时,施予的声音更为平淡。
他问:“干吗人声鼎沸?”
“我家有客。”施予简单地说。
“我明天下午上飞机到伦敦。”
“鹏程万里,一路顺风,不送不送。”
“施予,我们就这样完了吗?”
“我以为这是你的意思。”
“你不想追究原委?”
施予莞尔,“何用细究,当然是因为我不够好。”
这时门铃响,洛芸去开门,一见来人,便叫:“施予,快挂电话,罗轮斯来了。”
施予便对高旅说:“对不起,我有稀客,再见珍重了。”顺手扔下话筒。
她朝洛芸那边迎过去。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施予极少用到电话,公司替她装了一副传真设备,罗轮斯张喜欢在有空的时候传便条给她,十分富生活情趣。
不过,即使拿起电话,施予也肯定不会再听到那一男一女神秘的对话。
她不再有心魔,听不见废话。
寻找失去的时间:
子君十五岁的时候,就问同学:“时间哪里去了?”
同学安琪眨眨眼,“什么,你说什么?”
“你看,早上我们起来上学,到了课室,晃眼三节课,已是中午,那时间到什么地方去了?”
安琪侧着头想一想,“可是时间总会过的。”
“是,但,时间去了何处?”
安琪答:“消失了。”
“消失在何处?”
安琪笑!“你为什么不去问物理科周老师,她也许可以回答你。”
“真的,物理学有一条定律,叫物质不灭论,以此类推!时间过去,在我们生命中消失,一定去了别的地方。”
安琪敲敲额角,“子君,这个问题那么玄,我听得头痛。”
子君笑,跑去与物理老师周小姐商讨时间何处去。
周小姐看着子君半晌才说:“你若不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我真会以为你在开老师玩笑。”
“老师,时间倒底何处去了?”
周老师叹口气,“我也想知道,午夜梦回,只觉自己又老了一日,又过了一天,心中挺不舒服。”
“老师,我想去寻找失去的时间。”
老师不由得哑然失笑,“你说什么?”。
这个漂亮聪明的学生脑筋恁地稀奇古怪。
“去,子君,去把功课做好。”
这句话到现在已有三年。
子君已经十八岁。
她当然没有出发去寻找失去的时间,说来可笑,她哪有时间,正在发育的身体令她有说不出的烦恼,大学试又得全神贯注应付,时间过去了也得随它消逝。
子君对安琪说:“婴儿终有一日会变成老人,时间大神真是厉害。”
安琪诧异,“这个问题还在骚扰你?”
子君点点头。
“你应该像所有人那样,接受事实。”
“我比较好奇。”
“幸亏你的好奇心不影响你的功课。”
“我又想到,管理时间的,一定是时间大神。”
安琪问:“你有没有发觉欢乐时间过得特别快?”
“对,而悲伤的时间过得特别慢。”
“子君,若果真找到时间大神,问问他,有没有骗我们,可有偷掉我们应得的时间。”
子君骇笑,“即使见到他,我也不敢问。”
安琪笑,“没有用。”
子君也笑,两个女孩子随即低头做功课,考试近矣。
她俩结伴进了大学。
子君始终没有忘记问,时间去了那里。
同男朋友家和讲起,他会用手指一指子君的鼻子,说:“你这个人真好玩。”
他根本没有思想过,时间去了哪里。
其实想与不想,时间总是会过,多想无益,倒不如学家和,既来之则安之,随遇而安。
但是子君深深沉醉在这个问题里,不能自拔。
她同安琪说:“家父的头发开始秃,是因为他老了,他为什么会老?因为他已经五十多岁,时间过去,人一定会老──”
安琪笑不可抑,“又是那个老问题。”
子君叹口气,他们都不认真。
每到新年,去旧迎新,又理所当然的生活下来。─
“安琪,”子君问:“假使有机会,你会不会与我出发去找时间大神?”
安琪与子君击掌,“一定,记得约我。”
直至大学毕业,这个约会仍然没有成为事实。
子君找到一份颇有前途的职业,时间就如此耽搁下来。
工作与应酬都忙,渐渐子君也与其他成年人一样,不大去追究时间问题了。
下了班之后,她喜欢喝上一两杯松弛神经。
安琪仍是她好朋友,但她与家和已渐渐疏远。
“家和还是那么天真,看样子他会一辈子留在大学里教书,那种生活不适合我,讲师太太老爱在小圈子里互相比试,比无可比,拿子女样貌成绩出来比……很少人第一次恋爱就成功的吧。”子君感喟。
安琪说:“你有权追求理想。”
子君有点沮丧:“真没想到长大了的自己会如此平庸。”
“小姐,生活还没有开始呢,将来结了婚,你会发觉丈夫比你更平凡,下了班只会看报纸,十年升不了一次职,这还不算惨,最悲哀的是,这样不济事的人还得你去服侍他,不然还保不住这段婚姻。”
“为什么不独身终老?”
“太寂寞了。”
“世事苦难全,千里共婵娟。”
“真要找时间大神谈一谈。”
是七月的一个黄昏,子君身体不适已有一段时间,下腹隐隐作痛,看过医生服了药,情况却转得更坏,为此她有点害怕,因而精神萎靡,碰巧公司里又发生一连串不愉快事,身为夹缝阶级,受尽委屈。
回到家里,天气闷热,又适逢家务助理告假,厨房一只干净杯子也无,子君不由得深深叹息,最取我们命的是这些生活琐事烦事吧。
她取出一叠救急的纸杯,斟冰冻啤酒来喝。
这样乏味的生活简直是糟塌时间。
喝得几乎酩酊,忽然听见有人唤她:“子君,子君。”那是一把悦耳动听的女声。
子君脱口问:“谁?”
“我是你一直想见的人。”语气温柔和蔼。
子君笑了,她用手摸着头,“我不想见任何人。”
“是吗?”声音有点讶异,“我还以为你想见我。”
子君抬起头,“是妈妈吗?”她与亡母感情欠佳,一向没有交通。
“不,我不是你妈。”
“那,你是谁?”子君叹口气,“我哪有心情打哑谜。”
“对不起!我不知你心情欠佳,我们改天见吧。”
“喂喂喂,你倒底是谁?”
“我?我是你口中的时间大神。”
子君呆住。她自沙发上跃起,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寻找声音来源。
子君看到一位打扮时髦的妙龄女郎站在门口。
“你,你是时间大神?”那女郎点点头。
“你怎么会这样年轻?”
女郎笑不可仰,“如果你可以控制时间,你也会选择做一个年轻人吧。”
这些话再真实没有,童话中时间都是老人,极不真确。
“对!”子君说:“你一直是我想见的人。”
女郎笑,“你不招呼我?”
子君连忙道:“大神,请坐,请坐。”
“别忙,”女郎含笑道:“我们有的是时间。”
子君感慨了,真的,天地宇宙有的是时间,所以一团粉似的婴儿最终会变老公公老婆婆。
“大神,”子君吞一日涎沫,“请告诉我,时间倒底哪里去了?”
那女郎收敛笑容,正经地回答:“时间,都给你们花掉了呀。”
子君又问:“花掉的时间去了哪里?”
女郎从容地答:“时间同金钱不一样,时间花掉了无影踪,不会落在别人手中。”
子君紧钉着说:“俗云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可是流水往往汇集在大海,受阳光蒸发,升华到天空,遇冷又落下来变成雨,时间呢,时间蒸发后去了哪里?”
女郎笑,“你还没有忘记物理功课。”
子君有点尴尬。
“时间同其他物质不一样,只能用一次,用得好与不好,有没有用尽,都不能再用。”
子君不明白:“可是它总得有个去处,宇宙间物质不灭,化成了灰,叫风吹散,仍然尘归尘,土归于土。”
女郎浅浅笑,“你很小就执着地问这个问题。”
“是,”子君承认,“我不相信时间一去无踪。”
女郎反问:“你有无好好利用时间?”
“有,”子君答:“我贪婪地抢时间来用,但时间永不够用,我天天都觉得劳累,看见旁人时间多得无法打发,竟天天搓麻将度日,便妒忌发狂,我憎恨闲人。”
女郎说:“时间是公平的,人人每天都得廿四小时。”
“为什么人闲我忙?”
“人家比你潇洒,人家懂得养生,人家聪明智慧。”
子君颓然,“我还以为我会得勤工奖。”
女郎又笑了。
子君大着胆子说:“对了,我的朋友安琪叫我问你,你有没有骗去我们的时间?”
女郎既好气又好笑,“我要你们的时间来干吗,别忘我有的是时间,我掌握一切时间。”
“作弄我们呀。”
女郎摇摇头,“爱作弄人的,不是时间大神,而是缘份大神,他负责安排机缘巧合,不是我。”
“你是我们的朋友?”
“当然,给你们时间,还不算是好朋友?”
“可是时间飞快过去。”
“也有人埋怨度日如年,父母们又常希望孩子们快高长大。”
子君无奈。
女郎轻轻问:“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时间去了何处?”
子君精神一振,“现在?”
“相请不如偶遇。”
子君大乐,多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她忽然想起好友安琪的约会。
“我想带一个朋友一起去。”
“是安琪吧。”
时间是最好的见证,什么都知道。
“能把安琪叫来吗?”
“当然可以,你准备好没有,跟我走。”
子君连忙干了手中的啤酒,拉牢女郎的手。
她觉得身躯十分轻盈,渐渐与时间化为一体,朝天空逸出去。
子君忽然发觉自己还穿着校服,不禁一阵喜悦,呵,她还小,手头上有的是时间。
她与那女郎来到一片青葱的草原停下,远处有一白衣女孩向她们奔来。
“安琪!”子君与她拥抱。
看仔细了,安琪也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子君不禁取笑她:“喂,回复青春了你,多好。”
安琪也笑,“你也是呀。”
两人又像做学生时那样手拉手。
只听得时间女神说:“请跟我来。”
她们在草地上漫步,只觉空气清新,鸟语花香,不禁心旷神怡,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地方?”
女神笑笑,不予回答。
她们来到一座仓库面前。
仓库大得无边无际,连绵不绝,似一座巨城。
女神说:“这,是时间仓库。”。
子君兴奋无名,她是知道时间不可能消失无踪,果然,用过的时间,全贮藏在这里。
安琪在她身边说:“我们一定在做一个世上最奇怪的梦。”
子君答:“不不,这不是梦。”
女神带她们走进仓库,库内空气阴凉舒服,一条走廊,两边都是房间,房门上贴着标签。
女神微笑,“你们想先参观哪一间贮藏室?”
安琪冲口而出,“良辰美景室。”
子君也接着说:“赏心乐事室。”
女神说:“是,时间是应该这样用。”
她顺手推开一道门,那门里只是小小一个空间,不会大过一百立方尺。
安琪震惊,“什么,通世界自盘古开天地至今的良辰美景加在一起,只有这一点点?”
子君难过之极,质询地看向女神。
女神轻轻叹息一声,“世上能有几许美景良辰,赏心乐事。”
安琪与子君一起低下头。
女神说:“人类太不懂得安排时间,总不肯快快乐乐地享用时间。”
子君说:“但快乐是上天赐给我们的。”
“不,”女神摇摇头,“快乐靠你们自己寻找。”
安琪与子君对望一眼。
安琪犹自喃喃道:“这真是一个怪梦,”她告诉子君:“下班,累了,刚躺在沙发上,不一会儿,灵魂就被拘进一个梦来,在那片草原上见到你们。”
子君心一动,问女神:“那片草原叫什么名字?”
女神答:“那是时间的荒原。”
“荒原?”安琪不解,“草原很青葱呀。”
子君说:“那是天老地荒的荒。”
女神颔首,“一点不错。”
安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刚想关上良辰美景室的门,忽然听到笑声、乐声,欢呼声。
还有,子君与安琪嗅到满室芬芳。
难怪人类恒古至今向往美景良辰,的确叫人倾心。
门被关上了。
子君与安琪恍然若失。
一行三人走过长廊,女神一一指出门上的标签,“这是彷徨的时间。”那间房起码比先一间大三百倍。
“那是无病呻吟的时间。”
子君想起一个特别爱抱怨爱吐苦水把芝麻绿豆事放大的人,不禁偷偷笑起来。
“那是犹疑不决的时间。”房间面积也绝对不少。
“那是睡眠的时间。”房门打开来,一阵ZZZZZ。
“那是叹息的时间。”
啊,满室长嗟短叹,不能自己。
“这是失眠的时间。”悉悉率率,全是辗转反侧。
子君恻然。
时间如许宝贵,竟这样浪费掉。
“吵架的时间。”
安琪马上恳求,“别,请别打开这间房间。”
时间女神笑了。
“这些时间全不能再用?”
女神答:“如核废料一样,越积越多,真叫我头痛。”
子君灵机一触问:“你是时间司吧。”
女神点头,“是,有人那样叫我。”
“我与安琪能有多少时间?”
“对不起,那又是生命司的工作了。”她笑笑,“我只司用完的时间。”
安琪呻吟,“我累了,可否吃杯茶,休息一下再逛。”
子君白她一眼,“你以为这是百货商场?”
女神说:“你们还没有到这处参观呢。”
只见两扇大如飞机库的仓门缓缓打开,一阵寒风吹出来,子君打了一个冷颤。
“这是时间深渊。”那仓库黑暗空洞,深不见底,子君与安琪不敢走进去。
“一堕入深渊,不能自拔,白白就把时间浪费掉。”
“里边多不多迷途羔羊?”
“多,怎么不多,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不晓得善用时间。”
安琪忽然说:“我一直勤力工作。”
女神答:“以我的标准来说,花太多时间在工作上,并非明智之举。”
安琪一怔。
“工作狂在离职后往往发觉一无所有。”
子君问:“那么,把时间奉献给家庭丈夫子女呢?”
“如果当时认为快乐则可,千万不要希祈会得到什么报酬,否则事后一样会得反悔。”
“时间倒底应该怎样用?”子君心急如焚,“眼见一年一年晃眼即过,我好生心慌。”
“均匀地享用时间及生命。”
子君追问:“可否详加解释?”
女神笑一笑,“时间到了,你们该回去了。”
“不,女神,我想知道更多。”
女神无奈,“子君,不要贪婪,时间只有那么多。”
“女神女神。”子君上前拉女神的手。
女神闪避,用力推开子君。
子君一跤摔倒,哗呀一声。
她惊醒,发觉已由沙发滚到地下,睁开眼睛,原来是南何一梦,她好端端在自己的公寓里。
天已蒙蒙亮。
子君蹒跚地走进浴室用冷水洗睑。
可怜,昨夜竟这样胡乱地过了,不知算不算浪费时间。
电话铃骤响。
什么人,什么人那么早。
“子君,子君。”是安琪惊惶迷茫的声音。
“什么事?”
“子君,我做了一个恐怕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怪的梦。”
子君一怔,嘴里犹自说:“请勿夸张。”
“你听我说──”安琪哗啦哗啦把梦境细述。
那不是梦。
那是真的时间女神带她们跨越了时间荒原去追寻失去的时间。
安琪终于讲完了,子君挂上电话。
那日上班,子君的姿势比往日柔和。
她不想浪费时间,故此她放缓了步伐,她要好好享受生活。
车子停在马路上,看到母亲们带小孩们上学,穿着校服的儿童活泼可爱,子君伸手向他们打招呼,他们用天使般的微笑回报。
往日,往日她只会希望红灯快快转为绿灯,内心急燥不安。
再跳脚,情况也不会好转,不如心平气和,想法子应付,生活上琐事不可避免,已经够讨厌,再为这些事生气,更加划不来。
子君脸色顿时详和。
办公室里工夫仍然堆积如山,子君只得沉着气一件一件抽丝剥茧。
对工作有无帮助?可能一点也无。
但是那个梦给了子君大多启示,她如果再不学乖,就是对不起自己。
甲同事大叫大跳在另一角骂下属,手下一口浊气上升,立刻扔上辞职信,两败俱伤。
一个要浪费时间寻人,另一个要浪费时间找工作,然后都发觉新不如旧。
乙同事在电话中情话绵绵,无心做事,本末倒置,一定会后悔莫及,根本没有适当地运用时间。
丙君闹婚外恋,来找子君诉苦。
“太太有什么不好?”
“她很好,很贤淑,但是她不了解我。”
这是浪费时间之尤者也。
丁君迷赌,日日夜夜钻研马经,同子君说:“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子君莞尔,想起时间女神说过,只要当事人开心,无论时间用在什么荒谬的事上,都不算浪费。
糟塌了时间而又闷闷不乐,那才叫屈。
同事甲过来同子君说:“你看上去好似很高兴,整个上午嘴角带笑,有什么值得笑?”
子君欠欠身,“对不起,我的笑妨碍你了。”
“有什么秘诀可以像你那样开心?”
“秘诀?有,不要在不愉快的事上浪费时间。”
阿甲瞪着子君。
太会开玩笑了,这等于叫写小说的人把所有的废话删去,还有,叫雕塑家凿去作品不需要部分即成佳作。
不过聪敏的甲仰起头回味,“对,子君,你说得对。”
他似有领悟,起身离去。
留下子君苦笑,她希望她也做得到。
黄昏,安琪上来找她。
“子君,昨夜的梦给我一个很大的启示。”
“说来听听。”
“我不会浪费你的时间,廿分钟我可以说完整件事。”
子君微笑,“不怕不怕,时间用来听朋友倾诉是值得的。”
“子君,”安琪开始:“我决定节约时间,中止与区君的关系。”
“明智之举。”
这区君是有妇之夫,与安琪来往已有一年。
“再浪掷时间,我对不起生命。”
“主要是同他一起你并不开心。”
“讲得再正确没有了,昨夜梦中,看见那一堆堆浪费了的时间,吓得我立即改邪归正。”
子君却另外有个想法,她想立刻找个恋爱对象,以免生活空白。
所以,如何妥善连用时间并无一定法则。
安琪站起来。
子君诧异问:“你要赶到哪一里去?”
“我?我赶紧去寻欢作乐。”她笑着走了。
子君有意效法,她也收拾文件下班。
上司走过来,“子君,我有话同你说。”
子君这次大胆地看看腕表,“我有约会。”
上司一呆,他已经忘记有下班时间。
“明天再讲吧。”工作不是一切,尤其不是生命。
“子君,请留步,公司想派人到伦敦深造。”
子君摇摇头,“我并非理想人选,我不喜欢离乡别井。”
上司不置信,“但是回来可以升级。”
子君只是微笑。
上司只得说:“明天我们再详谈吧。”
走到街上,子君松口气。
过分重视名利得失,那才叫做浪费时间呢。
她悠悠然过马路去看春装。
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原里,一个人的生命微不足道,你仍然青春貌美?不要紧不要紧,有的是时间,一定可以催你老逼你老,如花美眷都敌不过似水流年,浪淘尽了千古风流人物。
就因为这样,子君决定以后都不做她不爱做的事,不见她不爱见的人,她要尽量找回自我,把时间用在她自己身上。
下一次见到时间女神,可以对她说:“我已经做得最好,我已尽量节约。”
她再也不肯随意伤春悲秋。
子君走进时装店,向店员要求试一试春装。
对牢镜子的时候,看到自己的面孔,呵,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天天都要高高兴兴才是。
她转过身子,对售货员说:“我买这三件。”
然后仰起头,子君要勇敢地向时间走去。
假戏真情:
年轻的家务助理阿珍好奇地反问:“你说她是谁?”
见习记者,卜求真回答:“五十年代最著名的电影女演员李莉莉。”
阿珍摇摇头,“没听说过。”
求真笑,“那时你还没有出生,而且一直在内地生活,自然不认识她。”
阿珍摇摇头,“她不似一个电影明星。”
求真心中暗暗叹口气,许多人忘记,明星也是人。
阿珍把她所知道的告诉记者:“每天下午三时至六时我到她家收拾清洁,这份工作一年前由雇情介绍所交给我,她是一个朴素可亲的中年妇女,独身,沉默,从来没有亲友上门。”
求真问阿珍:“全无异样?”
阿珍抬头想一想,“她喜欢看录影带。”
求真笑了,她也喜欢,这是都会人最普通的消遣。
“但是她看来看去是同一套戏。”
“什么戏?”
“我不知道,她天天躲在小小书房内翻复看该套录影带,有时我进去泡杯茶给她,在意到是套黑白旧片。”
“她天天看该套电影?”
“是,影片已经泛黄。”
“中年妇女一般嗜好是搓麻将。”
“她从来不打牌。”
求真问无可问,只得站起来,“谢谢你。”
阿珍笑,“卜小姐,谢谢你的茶钱才真。”
回到编辑部,刘老总过来问:“警方有李莉莉的消息没有?”
“还没有”
老总捧着茶在求真对面坐下来,“真怪,”他喃喃道:“真怪。”
求真问:“老总,你是看过她的影片的吧?”
老总点点头,感暗地用非常文艺的腔调说:“她是我少年时代的一个梦。”
求真笑了。
“她有一套电影,当年我看过七次之多,简直着了迷。”
求真的心一动,“片名叫什么?”
“叫假戏真情。”
求真在心中念一遍,假戏真情,端是好戏名。“故事说些什么?”求真问。“是一个破戏,剧本不知所云,但因为李莉莉的缘故整部电影闪亮起来,李莉莉堪称是明星中的明星。”
“她是你的梦中情人。”求真揶揄。
没想到老总说:“少年时我枕着她的照片睡觉。
但是那样一颗万人迷的大明星,晚年却十分寂寞。
刘老总说:“我还以为她息影后去了加拿大,没想到原来一直隐居在本市。”
“而且,”求真说:“失了踪。”
刘老总又问:“警方没有消息?”
求真摇摇头。
撇开李莉莉曾是大明星不提,本市不知有几许中老年妇人失踪,探放部人手有限,照说,老总不应派人手去追踪这样普通的一段新闻,但,老总已经讲得很明白,那是他少年时的梦。
“求真,你去找这个人,他可能帮到你。”
“谁?”
“他叫小郭,是个私家侦探。”
求真仍觉小题不宜大做,但是年轻人有好奇心,反正是刘老总派下来的任务,她便找上小郭侦探社去。
一见面就喜欢这位小郭先生。
求真欣赏他的专注。
“不,”他说:“我没看到这段新闻,是谁最先发现她失踪?”
求真答:“李莉莉的一个侄子。”
“请说下去。”
“他大约一个月去探访姑母一次,这次电话没人接,上门去按铭没人开门,于是找来警察破门而人,发觉公寓收拾得十分干净,但是没有人。”
“没有暴窃痕踪?”
“绝对没有。”
“钟点女工说些什么?”
“她说一连三天都不见女主人,以为她出去了。”
“嗯,你有没有进公寓去看过?”
“当然没有。”求真扬起一条眉。
怎么进得去?
“我们一起进去看看,也许会有帮助,明日下午你到侦探社来找我。”
哗,神通广大。
第二天,求真更加佩服郭大侦探。
他案头摆着几帧放大了的照片。
求真探头过去,只见照片上是一个鹅蛋脸的少女,乌溜溜、会笑的大眼睛,鼻子挺而直,樱唇,是个标准美女。
“李莉莉?”难怪老总是她的戏迷。
小郭先生颔首,“照片摄于五一年。”
“啃,四十年历史了。”
小郭先生说:“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照片里的少女李莉莉有股特别娟秀的韵味。
求真哺哺说:“一晃眼人就老了。”
“来,卜小姐,我们到她公寓去看看。”
“怎么进得去?”
小郭先生在甘四小时之间仿佛办妥许多事。
他们一齐出门,来到一个中级住宅区,这种私人屋郊外起码有四五万个住户,小郭似识途老马似换上其中一个单位,掏出锁匙,开后大门。
求真膛目结舌。
“进来呀。”小郭说。
求真只得跟小郭进内。
公寓装修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两房一厅,一间是睡房,另一间便是女佣阿珍说的书房。
他们两人四周围看了一看,不约而同,走进书房去。
书房内只得一张沙发与一部录影机及电视机。
小郭检查录影机,取出一盒录影带,看一看标签,说道:“假戏真情,有没有印象?”
“这是李莉莉当年名作。”
“故事说什么?”
“据云是个破戏。”
小郭把录影带交给求真,“去录一份大家看。”
“我们这样做不违法吧?”
刚在这个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听见大门外有声音。
求真吓一跳,是不是警察?
只见小郭先生不慌不忙的去开了门,门外果然是个军装警察,求真一颗心几乎要自口腔跃出。
小郭先生却为求真介绍:“这是负责李莉莉失踪案的柳探长,这位是真理报的女记者卜小姐。”
原来他们是认识的,求真吁出一口气。
小郭先生笑着对求真说:“大门锁是警方换上的,锁匙也由警方借出,我很少违法。”
柳探长坐下说:“人民入境事务处没有李莉莉的出境记录。”
“看样子她是真的失了踪。”
“医院,殓房,都没直追样的人?”
柳探长摇摇头。
小郭先生想起来,“你有没有看过这套戏假情真?”
“看到一半看不下去,情节太旧太荒谬了。”
“但当年是出名戏。”
“今日看来,早已褪色。”
“有没有新发现?”
求真忍不住说:“屋内一帧女主人的照片都没有。”
“是,”小郭先生说:“她仿佛对过去毫无留恋。”
睡房朴素清洁,衣柜里挂着便服。
中年李莉莉看上去似一个教师多过似一个女明星。
他们此行没有收获。
老总说得对,戏假情真是个不知所云的烂戏,看了头十五分钟求真已经无法忍受,关掉录影机。
她问老总:“你真的看了七遍?”
老总咬着烟斗,“骗你作甚。”
“那是套胡闹电影。”
“是呀,千金小姐爱上了理发师,误会重重,后来大团圆结局。”
“演理发师的是谁?”
“嘿,戏中有戏,这才是真正的戏假情真,他是李莉莉的爱人金雷。”
求真为这个太像艺名的艺名笑出声来。
“李莉莉的母亲反对他俩结合,结果金雷去了三藩市开餐馆,年前患心脏病故世。”老总真是个戏迷。
求真动容了,“呵。”
“他一直没有结婚,她也没有。”
“戏假情真。”
“也许是,谁知道。”
银幕上的戏是个破戏,生活中的戏却荡气回肠,世事就是这么讽刺。
“你说,他们有无忘记对方?”求真问。
求真笑,“要不要我代你问她拿一张签片照?”
老总不语,堕入沉思里去,很明显,他要追踪的并不是李莉莉,而是少年时的旧梦,催他看了七次戏换情真的人,也许是他的初恋情人,现在,回忆一丝被钓了起来,他一定在想: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求真恍惚的笑了。
小郭先生叫她有空上侦探社去。
求真准时到,务求使前辈有个好印象。
小郭先生给她看几张照片。
呵这分明是中年李莉莉,仍然保留着当年娟秀气质,看上去只似四十余岁人。
小郭先生道:“她是个洁身自爱的女演员。”e
求真忍不住说:“今日有许多演员亦十分洁身之爱。”
小郭先生说:“李莉莉只爱过一次。”
求真冲口而出,“金雷?”
小郭先生点点头。
“他们为什么没结婚?”
“那要问当事人才知道了,卜小姐,你年纪轻,大抵不明白世上不如意事常**。”
没想到精明能干的小郭先生也有类似感慨。过半晌他说:“看我在李宅找到什么?”求真探过头去,咦,是一只五寸乘八寸的牛皮纸信封,贴着美国邮票,收件人是李莉莉女士。
小郭把信封翻过来。
后边写着寄件人姓名地址。
求真脱口叫出来,“金雷!”
“是,这个小包裹在一年前寄出,你猜要边是什么?”
求真灵光一闪,“那卷戏假情真录影带!”
“一点不错。”
金雷在去世前把录影带寄给李莉莉,之后李莉莉天天把这出茁戏看好几遍,直至她失踪那日为止。
求真问:“你有没有看过那出戏?”
小郭先生苦笑,“我没把它看完。”
那真是一个很难看得下去的故事。
终于下班了。
求真回到家中,斟出啤酒独饮。
与男友分手已有大半年,生活无限寂寥,只得寄情工作,她深深叹口气,世上寂寞人何其多。
求真忽然想,到中老年时,她不知是否会像李莉莉那样,终日观录影带度日。
求真顺手把录影带放过录影机,萤光幂上又开始播映这套四十年前的旧片。
四十年前有许多好电影,但肯定不是这一字幕上打出李莉莉金雷主演字样。
片子质地已经很差,沙沙杂声连绵丝丝白线犹如落雨一般。
但是李莉莉一双大眼睛却明媚动人。
他问她:“你爱我吗?”
她回答他:“爱是不分阶级的。”
求真嗤一声笑出来。。
不分阶级?才怪,求真走了三年的男友离开她便是。因为认识了一家广告公司的女东主。
人家是有产阶级,求真立刻给比了下来。
人家出人有司机汽车,可以与他合资做生意,手头上大把客户,人家经验老到,挥洒自如,人家愿意提拔这个年轻人。
求真可以做些什么?
光是爱爱爱有个鬼用。
爱醒了一无所有。
最惨的是,连求真都不怪他往上爬,他确该把握机会。
求真不能要求他一辈子赚薪水来为小公寓分期付款,养两个孩子,过最平凡的生活。
杯子里啤酒已经喝光,求真叹口气,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了。
呵人生不如意事常人九。
半晌醒来,睁开眼,苦笑。
那套戏还没有做完。
黑白小银幕中的李莉莉已经战胜了富商父亲的势利眼。
她穿着细腰的蓬蓬格,桥悄地往父亲身上一靠,
“爹爹,职业无分贵贱嘛。”
那个大胖子父亲小丑似的跟着笑,用手中的雪茄指着女儿说:“对,对,乖女说得对。”
真奇怪,那编剧要主角们说的话,根本不像小嘴巴里说得出来。
坏的戏与坏的小说全部不能反映生活,与现实脱节。
求真打个呵欠,刚想关掉录影机,忽然之间,男主角金雷出现了。
这一定是结局部分,求真从来没有耐心看到这一段。
金雷有明亮的眼睛及鼻挺的鼻子,是五十年代小生的典型,不知恁地,没有碰到好导演。
求真只见银幕上的他忽然走到前方对牢观众,跟着是一个特写,他的表情温柔而伤感,只听得他的说话,对白如下:“本来相爱的一对情侣,却因环境分开,太伤感了,我一直未能爱别人,除你以外,我目中无人。”
求真发呆。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段对白与整套戏不夹。
只见那金雷低下头,“我一直寂寞,无时不刻思念你,我听到别人说,你也一样,既然两个人都深深思念对方,不如走在一起,你说对不对。”
求真的睡意已全部彼驱走。
她觉得不妥。
金雷这番话不是对女主角说的,而是对观众所说,他指定的观众是谁?’
李莉莉!
他把录映带寄给李莉莉,他要李莉莉听他说出这番心声。
整段对白像是在事后拍摄接驳上去的。
但是金雷仍然是五十年代的金雷。
求真呆呆的看下去。
金雷低下头,“时间到了,快来,快来我这里,不要迟疑,别再理会他人。”
求真混身寒毛坚了起来。
她啪地一声关掉电视机。
金雷的语气似在招魂似的。
她不理时间早晚,立刻拨电话到小郭先生处。
她简单的说,“郭先生,我在录映带上发现了蹊跷。”
原本以为还需要解释,谁知对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差不多看到尾段了。”
“是,”求真有点害怕,“我没有勇气看下去。”
“要是你不介意苍深夜招呼客人,我可以过来。”
“太好了。”
“十五分钟。”
“小郭先生?”
“什么事?”
“你也在看那套戏?”
“是,我刚看到金雷的独白。”
“你可觉得怪?”
“怪得可以。”
十五分钟后他到了,他与柳深长同来。
两男一女坐着重看金雷的独白。
柳探长说:“你们别多心,这一段只是戏的一部分。”
求真看看小郭先生。
小郭咳嗽一声,“同整套戏不吻合。”
“可是你看金雷的服装化妆年纪,都证明该一段底片是戏的一部分。”
小郭说:“看下去。”
求真按下录映机。
接着的一场戏更怪。
只见银幕上一片白色光芒,持续了十余秒,忽然之间,李莉莉出现了。
她美得不能形容,整张脸似笼罩着一层柔光,只见她轻扑向金雷怀中,呢哺地说:“我等了那么些日子,浪费了那么多眼泪,现在终于可以与你在一起,永不分离,前事已经过去,悲伤已经不再。”
他俩紧紧拥抱,然后银幕上打出剧终两个字。
整套戏放映完毕。
三个观众面面相觑。
求真低声说:“中年李莉莉忽然失踪,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柳探长看着求真,“你倒说说看。”
求真微笑,“她看了金雷寄给她的录映带,听到金雷呼召她,她终于放下凡间一切,跟随金雷而去。”
柳探长十分震惊,“你真的这么想?”
求真点点头,“她恢复了青春,在戏中与金雷团圆。”
柳探长呆了一会儿,才笑说:“这是没有可能的事,这不是真的!”
求真看着小郭。
小郭说;“科学不能解释的现象一直是很多的。”
“小郭,饶了我好不好?”
小郭道:“卜小姐是文人,文人的想像力一向丰富。”
求真说:“把刘老总给叫来,他看过这套戏七次,他该记得这套线的结局,可以给我们印证。”
小郭说:“我马上去打电话。”
真没想刘老总二话不说,立刻赶至。
小小公寓里此刻有三个男客。
求真说:“老总,此刻我要重播戏假情真的结局部分,敬请留神。”
柳探长不忘挪输:“当心金雷把我们四个人都召进电影里去。”
求真不加思索地说:“我们对他没有意思,他才不会那样做。”
柳探长回敬:“卜小姐工作过度,已经走火入魔。”
大家静下来,待刘老总看那个结局。
男女主角一出场,刘老总双眼已经发红,片刻间他泪盈于睫。
对白固然动人,老总的反应也似乎过激,不过,人是感情动物,令得老总流泪的,也许只是他私人的回忆。
果然,他便咽地道:“四十年了。”
大家知道还有下文。
“我与她当年一别,竟已四十年,奇怪,时间流到什么地方怯了。”果然,老总是在怀念初恋情人。
求真问:“她生活可好?”
“好,好得不得了,此刻儿孙满堂,移民澳洲悉尼,花园洋房有游泳池,幸亏没跟我这个穷文人。”
小郭不耐烦听他的恋爱史,追问:“戏的结局是否如此?”
老总低下头,“不记得了。”
“喂,你不是看过七次吗?”
“四十年前的一套戏,哪里还记得。”
求真问:“你不是李莉莉的忠实戏迷?”:
“人的记忆力会得衰退。”
求真喃喃地说:“影迷靠不住。”
“对,”老总问:“现我来有什么事,这同李莉莉。失踪有什么关系?”
小郭打个呵欠,“明天再谈吧,聚会解散。”
三个大男人片刻走得一个不剩,只余求真一个人坐在书房沉思。
她已完全清醒,一点睡意也无,搔了搔头,为适才自己超现实的假设失笑。
李莉莉真有可能彼金雷招到戏里去以续前缘?如果是,则太理想了。
怕只怕世事没有这样完满。
怕只怕李莉莉要不已生意外,要不还要寂寥地度过下半生。
星期一,返回报馆,刘老总哈喝着给求真新任务。
求真完尔,他对故人的怀念终于过去,又可以如常生活了。
接着一个星期,求真忙得不可开交。一
所以当她接到小郭先生电话的时候,十分讶异,什么,他还没有忘记这件案?
“卜小姐,出来一次可以吗?”
求真十分尊重小郭先生,她应约到小郭侦探社去。
小郭简单地说:“你想知道案子的结局吧。”
求真点点头。
“我们找到了李莉莉。”
“什么?”求真跳起来。
“她并不是失踪,她只不过搬到朋友家去小住了几天,已经主动出现。”
照说,听见李莉莉女士无恙,应当高兴才是,但是小郭与求真同时失望得了不得。
真黑心。
小郭轻轻说:“她的异性朋友是一个富商,从前是她的戏迷,听说他俩已论到婚嫁。”
什么!
小郭先生说下去:“卜小姐,我们不能对他人要求太苛,我们只希望人人可以安居乐业。”
“是。”求真低下头。
“也许她真的忘了金雷,也许她没有,但五十多岁的她还有一段很长的日子要过。”
求真点点头,“你见过她?”
小郭答:“她保养得很好,风韵犹有。”
又坐了片刻,求真告辞。
呵没有人等人一辈子了。
戏假情真确是一个破戏,女主角没有等男主角。
老总没有等他的初恋情人,而她,卜求真,也终于会找到新人。
回到公寓,求真想重看那出戏,不知恁地,按错了录映机的组掣,等到发觉,整套戏已被洗得一干二净。
求真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时间总要过去,人们的记忆系统装不了那么多东西,总得淘汰一些回忆。
于是,最难忘的人与事也终于会被忘记。
原着人之梦:
公私两忙,往往由早上六时做到半夜,六个月之后,长期疲劳渐渐现形,有一日,弯腰用莲蓬头洗头,水声哗哗,十分痛快,忽然之间,听到轻微鼻鼾声,谁,谁在打鼾?一吓惊醒,原来是自己在站着洗头当儿躲了一觉,人,有时会累成这样。
于是慢慢就不大同情失眠人了。
匆匆梳洗完毕,立刻要坐下赶稿,星期一至七,月头到月尾,年初到年终,绝少告假,写稿只得一个秘诀,便是写写写写。
有没有想过不写?有,天天有,可是你瞧,什么都从写稿而来:自尊、自信、开销、节储,同时又光明正大地消磨了时间,故不敢不写。
有时候真是蛮累的。
晚上渴睡,家人如还在身边报告事务,便会对之说:“我不行了,明天再说吧。”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训练有素,将来百年归老,也可以这样对老伴说:“我不行了,来生再见吧。”
不过此刻,第二天又起来了。
几乎完全没有娱乐,只能抽出片刻看看报纸杂志,为什么这样自苦?有许多工夫,假手他人,说不定将来就要后悔,还是今朝努力点好。
偏偏百上加斤,害了伤风。
流行性感冒病毒,不知坑了多少英雄好汉,许多人做手术也不过七天出院,好人一样,但是伤风却往往要两三个星期才能痊愈,哼唧哼唧,去了半条命,又怕传染给家人,一定戴口罩,再加上戴眼镜,戴头箍,整个脸重得似要跌出来。
还怎么伏案苦写?不如去休息吧。
躺在床上,无限内疚,挂住工作,真佩服脱稿成习惯的作者,多潇洒,完全不在乎下一段稿子从何而来,确有过人之处。
终于堕入梦乡,还在唉声叹气。
精神渐渐安宁,吁出一口气,失去知觉。
不知道灵魂有没有去到离恨天。
飘缈间忽然听到一阵笑声。
还不止一个人呢,笑声一如银铃,悦耳无比,不禁脱口问:“谁,谁?”
“醒,醒……”
我睁不开眼睛,只得说:“别吵我,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醒醒,我们这班人很难聚集在一起。”
我呻吟,"小姐们,饶了我,我实在起不了身。”
有人同情地说:“替她敷一把热水。”
另一位说:“给她做一杯酽酽的龙井。”
还有一个更佻皮,“写写写成日价乱写,活该累,写那么多干什么?写完我们,也该休息了。”
我还没听出语病来,“为什么写,为生活呀,上有八十岁老娘,下有三岁孩儿,敢不写吗?”
她们笑作一团。
忽然有暖呼呼毛巾轻轻掩上脸来,我伸起手,抹一把。
又有人服侍我呷了一口清洌的龙井茶。
“什么人对我这样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
“读者们一直算对你不错。”
“读者?”我苦笑,“读者是老板,伙计肯卖力,老板们自然满意。”
我伸一下懒腰,终于愿意睁开眼睛。
一看到眼前情形,我呆住了。
我竟躺在一间雪白的卧室里,一面墻几乎全是玻璃窗,外头是蔚蓝的天与碧绿的海。
原来我不是躺在自己的小公寓里。
我脱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有人轻轻替我按摩酸软的肩膊,“这是姜喜宝的家。”
我惊得呆了,“什么,你说什么?”
“喜宝的家,照你所形容的布置。”
我霍地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笑脸盈盈地看着我。
“你是谁?”
她摇摇头,“连我都不认得了,你真的写得太多了,这样善忘,未免使我伤心。”
我瞠目结舌。
“我是子君,前半年过得一团糟,经过你安排调理,后半生渐渐起色。”
我想起来,“子君,你好吗,涓生呢,他怎么样?”
子君既好气又好笑,“我跟他早就离了婚,此刻我与他一点关系也无。”
“对,对,”我一个劲儿点头,越想越跷蹊,“不对,不对,你们是小说里人物,怎么都跑出来了?”
“今日是你写作廿五年纪念,我们决定聚在一起同你庆祝一下。”
“都来了吗?”
“哪里都请得遍,百多本小说里有好几千人呢,不过是叫了几个特别些的女子来做代表。”
竟写了廿五年了。
读书时写、工作时也写,有了家庭还是写,无时不刻都在写,晃眼四分一世纪。
子君见我无甚欢容,便逗我:“应该高兴才是呀,振作一点,我们都是你喜欢的人。”
我呆呆的坐着。
这一定是个梦,写作人在精神濒临崩溃之前,才会做这样的梦。
“我……”说不出话来。
子君容光焕发,已是个新中年了,却比年轻时更加好看,她现在落落大方,有聪明有智慧。
我忽然想起来,“玫瑰,玫瑰呢?”伸长了脖子。
子君立刻笑,“这简直是偏心现身廉洁,我把她们都叫进来如何?”
我有点不好意思,“由你这个大姐姐作主吧。”
子君并不介意大姐这个封号,到卧室门口叫:“都进来吧。”
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先现身,斜斜靠在门框上,且不进来,她化妆明艳,穿件鲜红色紧身衣,一双丝绒细跟鞋衬托得她腰是腰,腿是腿,若有男人在这间房间内,一定引起口哨声。
我瞪着她,这是谁?
她开口了,懒洋洋,腻嗒嗒的声音:“我不信这里数黄玫瑰大,我倒要同原着人论论理。”
我忍不住问:“你是朱锁锁?”
子君哗哈一声掩嘴笑出来。
我马上知道自己猜错了。
那标致的女郎刁泼地指着我冷笑,“好好好,你胆敢认错我是那小捞女,我心都凉了,没想到我沦落到这种地步,倒要叫读者来评评理。”
我叫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有眼无珠,你是姜喜宝。”
喜宝白我一眼,并没有放过我的意思。
正在尴尬时分,另外一个可人儿出现了,在喜宝身后嘿地一声,“这位姐姐,年纪也不轻了,凭地毛燥,说你像朱锁锁,未必就是委屈了你,至少让你拣回十年青春,白便宜了你。”
子君连忙上前,一手拉一个,“一人少一句,来来来,给我坐下。”
喜宝儿大怒,“什么胆敢在我家放肆,撵出去!”
朱锁锁绝不是省油的灯,立刻撑着腰回嘴,“你的家?原着人叫我走,我立刻就走,毫无怨言。”
走?我怎么敢叫她走,她那本书还得再版呀,我捧着头,急急陪笑,“大家静一静,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她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好缠的。
终于还算给我面子,气呼呼各自坐在一角,不出声了。
我轻轻说:“玫瑰的脾性比你们好得多。”
谁知喜宝与锁锁异口同声道:“我们怎能同她比,可见你写她的时候,特别用心。”
我不由得搔搔头皮,“写每一个角色,我都不敢不用心。”
锁锁过来坐我身边,“写那么多,可见文章不值钱,生活逼人。”
我叹气,“真的,几时带你们一起上去见编辑,叫他们加稿费才是。”
喜宝儿在那边笑,“不要写了,到我的世界来,我养活你。”
我无奈,“你在你的世界里我无事可做,没有意思。”
喜宝挪揄我,“天生劳碌命。”
我仍问:“玫瑰呢?”
连子君都说:“这人讨厌,偏不让她见黄玫瑰。”
这时一个小女孩捧着银盘子进来,“各位请用点心,原着人最爱这莲心百合汤。”
我细细打量她,“你是周承钰吧,为什么还没有长大?”
她笑,放下银盘,转转个圈,变成一个少女,直发素脸,白衣白裙,拉住我的手。
子君在一边羡慕的说:“你看你多幸运,笔下写出那么多人来。”
朱锁锁问我:“你愿意进入谁的世界?”
我坦白的答:“我笔下变幻有限,如果真有选择,我愿意进入卫斯理与白素的天地。”
众女生不住啐我。
“不是说文人相轻吗?”
“漪O她兄弟,她崇拜得他死脱。”
我在她们带领下,参观这幢海边别墅。
喜宝说:“三层高,地库是游戏室,二楼是书房与会客室,三楼是卧室,很普通,无甚特色,你对建筑一贯不甚了了,并无精心为我们设计住所。”
真的,我有点惭愧,一贯笼统地把她们安排住进白色近海的别墅算数。
众女生又笑,“且都叫做落阳道一号,没有第二个地址,落阳道一号快成为女生宿舍。”
她们嘻笑绝倒。
我被嘲笑至面无人色,抵抗曰:“读者们并无异议。”
子君反问:“读者的抗议声你听得见吗?”
我为之气结。
喜宝说:“这是作者连贯性的梦,你们懂什么。”
“是是是。”我感激地看着喜宝,“你们听见没有。”
子君笑,“写作真好,可以名正言顺,一边收取酬劳一边做梦。”
小小周承钰也帮我,“姐姐别说风凉话,一字字做事不容易。”
我朝子君做个鬼脸。
子君指着周承钰,“把你写得那么惨还帮着她?”
朱锁锁说:“承钰没有我悲哀。”
喜宝争着说:“我到今日还看心理医生。”
锁锁摇头叹息,“莫非读者喜看悲惨故事。”
“小姐们,”我大声说:“人生得倒一些失去一些,你们不算一无所有。”
花园里种满各式白色香花,薰人欲醉,太舒服了,简直不想走。
“喂,”我问喜宝,“可否真的留下来?”
“你的家人会让你开小差吗?”喜宝微微笑。
“我是自由身,我有自由魂。”
喜宝感喟,“可是,你在真实世界里有责任呀。”
我低头不语。
“怎么样劳累辛苦都得熬下去,”周承钰说:“这是你教我们的。”
我用手抹抹脸,“有时自己都沮丧了。”
子君拍拍我肩膀,老气横秋地说:“你也是生活战场上的老兵了,水来土淹,兵来将挡,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不由得笑起来,忍不住再问;“玫瑰呢,她为什么还没出现?”
子君答:“她不晓得以哪个姿势出现才好,她有老中青三个样子。”
我轻唱:“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活,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朱锁锁皱眉:“这真是我所听过最悲的悲歌。”
“真实世界里的人会老。”周承钰说。
我无奈,“是呀,而且容易憔悴,且来看原着人,一晃眼变了阿巴桑。”
喜宝笑得弯腰,“阁下也太不修边幅了一点。”
“我实在疲倦。”我用手托着头。
“你懒下来了,”子君凝视我,“为什么?”
“读者与编者都不计较,算了,如不,叫玫瑰把她的行头借出来,还有,你姜喜宝,别吝啬你的珠宝。”
子君问:“打扮好你想到哪里去?”
“她呀,任何一个珊瑚岛都可以。”朱锁锁笑。
珊瑚岛,嘿,她们不晓得我始终没学会游泳。
子君问:“她笔下有没有人擅做菜?传她来一试身手大家大快朵颐。”
锁锁说:“哪里有,她只写职业妇女,主角们一味讲究经济独立,下了班只喝威士忌加冰,连三文治都省下,没有人进厨房。”
大家又笑。
我摊摊手,是,她们说得很对。
厨房工夫不值钱嘛,没有经济能力,万一发生什么事,苦水浸到眼珠子;看周承钰母女的遭遇便知道了。
朱锁锁看着金腕表,“南孙怎么还不来,她莫非摸错了路,一天到晚骂人迟到的她居然也迟到。”
喜宝哼一声,“哪又是什么人,杂七杂八的角色越来越多。”
我不敢抗议,蒋南孙其实还算过得去。
正在此时,只听得汽车喇叭声响了两声,说到曹操,曹操即到,南孙无比潇洒地跳下敞蓬车来,朝我们挥挥手。
喜宝说:“嗳,这人蛮可爱。”
朱锁锁说:“最不可爱的人往往要求他人可爱。”
子君瞪锁锁一眼,悄悄说:“她不来惹你你还同她斗嘴。”
南孙没声价道歉:“这条路难找。”
子君为她介绍众人。
南孙爽朗地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她自己摸到厨房去找酒喝。
喜宝儿坐到我跟前抱怨,“你为什么不把我塑造成那样?”
“你想做她?”
“我羡慕她。”
“她可住不起大房子戴不起大钻石。”
“但是你看她自由骄傲一如天空的鹰。”
我哈哈大笑,“给老板骂的时候你没看见。”
南孙斟了香槟出来,“原着人说得对。”
我抬起头问:“还有谁没有来?”
“我们的确曾经通知黄玫瑰。”
“顾玉梨与珍珠说过她们会来。”
“约的时候着她们分批到,各人都有讲话的机会。”
子君忽然抬起头来,“黄玫瑰来了。”
我很兴奋,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于是站起来迎出去。
忽然有人在身后推我。
用的力道非常大,以致我整个人向前倾。
啪一声跌在地上,痛得睁开眼睛,原来自沙发滚到地上。
唷,回到现实世界来了。
半晌,挣扎着爬起来,猛地想起正在烧开水,走到厨房一看,那壶水还没有滚。
原来只是南柯一梦,不到十分钟。
精神却更加怠倦。
打着呵欠掩着嘴,想起英诗人何荣烈治吸了麻醉剂后打盹,灵感涌现,马上跳起来写了那首著名的忽必烈汗……真令人羡慕。
电话铃响,我拿着浓茶走过去,是编辑打来问候。
“存稿颇多,休息一下。”
“动辄休息,一下子欠稿。”
“你们也真惨。”编者怪同情作者。
“可不可以退休?”
编辑答:“'悉听尊便'。不过从六块钱一千字写到今日,你可会不舍得?”
“简直心如刀割。”
“漱\少写一点。”
“已经写得很少,昨日才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多写两段。”出的稿费还真不错。
“你到底喜不喜欢写作?”
“最怕是这个问题,告诉你一件事,我刚才做梦了。”
“啊,见到谁?”
“自己小说中的女主角。”
“是吗。”编辑笑问:“不是男主角?”
“要不要看心理医生?真怕自己会精神崩溃。”
“不会的,感冒痊愈后保证你又是一条好汉。”
“你们这些编辑,只要作者交稿,什么话说不出来。”
他承认,“这倒是真的,我们无暇理会其他的事。”
我告诉他:“她们邀请我走进她们的世界。”
“什么?”编辑开始觉得事态严重,“你没有答应她们吧,小说是小说,作者是作者,千万不要混为一谈。”
“我明白,有作者代入小说女主角的世界,一举一动非常滑稽,不像真人。”
连带日常生活也希望过得轰轰烈烈,成日价制造各类新闻,不甘平淡。
“你在梦中看见了哪几个角色?”
我犹自怔怔地。
“什么都要付出代价,你终于患上了职业病。”
是,怕声音,怕亮光,甚至怕与人打交道。
渐渐与小说中的世界越来越近,与现实距离越来越远,根本不耐烦打理生活杂务,觉得所有帐单都是负累,说真的,做小说人物多精彩简单,她们可不必到超级市场扛回卫生纸去污粉,她们家的锌盘永不淤塞,汽车不抛锚,羡煞作者。
“喂喂,改天谈吧,我要看蓝图了。”
“你放心,我不会脱稿。”
“我对你有信心。”
在小说中,即使患病,因为情节需要,也是浪漫的,不是摄合了一对情侣,就是培养了主角的斗志,不像我们,病就病,毫无因由。
病中摊开稿纸,每个格子都会跳动,自一个格子写到另一个格子,谈何容易。
打一个呵欠,索性伏倒在原稿纸上。
原先盼望还能见到那班女孩子,说说笑笑散散心,可是这次她们却没有入梦。
写作真正寂寞,没有上司下属,统共一个人在纸上傻里傻气自问自答。
自纸上抬起头来叹口气,忽然看到有个女子背着我坐在书房里。
我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家中甚少亲友出现,这个陌生人是谁,谁开门给她?
“哪一位?”我大声询问。
那位小姐叹口气,“我姓甚名谁并不重要。”
开什么玩笑?
“请你转过头来。”
“不行,我会吓坏你。”
我一惊,“你到底是谁,你毁了容?”
“不是,我无容可毁,我连五官都没有,是以不敢转过头来。”
我混身寒毛竖了起来,白板面孔:“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女子仍旧背着我,幽幽地说:“我是你这一本小说的女主角,你没把我写好,性格与面目都模糊不堪,我一转过头来,只怕连你这个原着人都受不了。”
我发呆,额头爬满冷汗,“对……”我嗫嚅,“对不起。”
“唉,我此刻不上不下卡在故事里,容貌不出众,说话又不玲珑,想请你老行行好心,把文字改一改,好让我出生天。”
“可是,”我好生为难,“故事已经写到一半。”
“还来得及,千万不要误我终身。”
“可是编辑等着要稿。”
那女子的声音更加幽怨,“不要再找藉口了。”
我深深太息,“你知道我才华有限--”
“你若尽了全力,我必不怪你。”
“你想我怎么改动故事?”
“我应该有比较刚健的性格,婚姻不愉快,大可马上站起来走,还有,爱是爱,恨是恨,绝不拖泥带水。”
“是是是,”我拿笔记下这几点,“我立刻改。”
那女子转怒为喜,“谢谢你,原着人。”
“还有什么意见?”
“我希望故事有个比较开心的结局。”
“这个嘛,”我犹疑,“本来的安排不是这样的,不过我答应你想办法。”
“我要换一个男朋友。”
“可以,我也觉得你此刻的男朋友太过窝囊。”
她真正高兴起来拍拍手。
“现在,你可以转过身子来了吗?”
“恐怕你要失望。”
她轻轻转动身躯,我捏着一把汗,终于看到她的面孔,只见她有张鹅蛋脸,淡淡的五官,我这才松口气。
她说:“你原本可以做得更好。”
“下一本,下一本一定集中精神做。”
“那么下一个女主角比我幸运。”
我太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
“你习惯把每一件事都推到年纪上,你不过是个新中年。”
我刚欲与她说多几句,她警惕地抬头,“有人来了,我且避一避。”
我转过头去看是谁,却是一家之主下班回来。
他放下公事包,“你没事吧,脸色好差,干吗伏在书桌上睡觉?快去休息,现在开始由我当更。”
我诉苦,“累死我。”
“十年来天天这句话。”
我只得陪笑。
他挥手,“去,直睡到明天。”
我名正言顺钻入被窝里去。
呵一个梦接一个梦,简直不想走出梦来。
我翻一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人坐在我床头,呵我一定又走入梦境了,勉力睁开眼,只看见一个英俊高佻的年轻人对着我笑。
“你又是谁?”我没好气。
“我把你书中的男主角全带了出来,我们要为你庆祝--”
我狠狠打断他:“不用你们!快回到书里去,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别来骚扰我。”
那年轻人一怔,“喂,我是--”
我掩起双耳,“我不想知道你是谁,我没有兴趣知道,睡醒之后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没空同你们纠缠。”
年轻人大奇,“你真的不想见我们?”
“快走快走。”
“写作人喜怒无常我此刻真的相信了。”
“神经没有失常已经是丰功伟绩。”我没好气。
年轻人吐吐舌头,“那好,我们不打扰你了。”
他轻轻离去。
我又翻一个身。
松一口气,总算驱走心魔,回到现实世界来,第二天,还有好几千字要写。
唉,得提起精神,好好的写。
求真记:
是一个阴天。
宇宙日报记者求真刚做完一单新闻,觉得肚子有点饿,走进一间快餐买了三文治牛乳,正坐下吃,忽闻街上轰然一声巨响,接着有人耳语整间店堂骚动起来,客人争向街外涌去。
卜求真是个新闻记者,她特有的触觉告诉她,街外发生了事故。
她连忙抛下三文治抓起手袋扑出去。
什么事?
抢劫、交通事故、抑或塌楼?
她以第一时间取出照相机。
求真推开人量挤到现场。
这时警察亦已赶至,只听得有人对警察说:“跳楼!跳楼!”
记者最怕这种场面,从高跃下,有时需要七十小时以上的修补工夫,才能把肢离破碎的事主并在一起。
求真刚想别转睑,只听得身边一个好事之徒说:“不像是跳楼。”
求真偷偷着一眼一看之下,呆住了。
只见警察们围着一辆大房车,车顶已被压扁,凹下去一大片,车上躺着一个年轻女子,脸向上,面容姣好平和,一如刚刚睡着,无表面伤痕,身上穿一件大花夏衣,足上整整齐齐穿着缕空半跟鞋。
求真倒底是记者,虽然惊讶万分,亦迅速举高相机飕飕飕按下快门。
真奇怪连头发都一丝不乱,一只贝壳型的发夹都还扣在鬓边,那女子像是随时会睁开眼坐起来说:“谢谢各位注意。”
最讽刺的是刚在此际阳光自云层中透出,一丝金光,落在女郎的脸上。
此时,救护车已到,救护人员连忙采取行动。
求真放下相机,呆呆地挤在人众中。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
这时,求真忽然听见身后有一把声说:“可惜,真可惜。”
谁,这是谁?
求真转过头去,十分惊喜,“小郭先生!”
是,站在她身后的是私家侦探小郭。
求真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路过。”
“真巧,我也是路过。”
小郭问:“拍到精采照片了吧。”
“
嗯。“求真拍拍皮包。
小郭主动地说:“来,冲出来看看,我有相熟的冲洗间。”
求真当然跟他跑。
照片出来了。
无论如何,女郎都不似自高处堕下她嘴角还有一丝微笑。
小郭说:“我至恨生命的浪费。”
求真试探地说:“但,一个成年人也许可以对他生命的前途有所抉择。”
小郭摇摇头,“每一个人活在世上都有一定责任,逃避责任即造成他人不便。”
求真指着照片,“女郎这么年轻,恐怕还没有子女。”
谁知小郭如数家珍般说:“林红红,女,廿二岁,宇宙广告公司秘书,未婚。”
求真目定口呆:“你怎么知道?”
“她皮包里有证明文件。”
“你怎么会拣到她的皮包?”
小郭欠一欠身,“我比较幸运。”
求真大学毕业已经一段时间了,不再天真,知道世上已没有幸运这回事。
小郭一定比谁都摆得把握机会。
求真佩服之至。
小郭披上外套,“我们走吧。”
“慢着。’
小郭讶异,‘“还有事吗?卜小组。”
“这林红红为什么自高跃下,你不想知道?”
小郭摇摇头,“无论因为什么,都为生无可恋。”
小郭说得对,大都会一年中起码有成千宗自杀案,哪里追得了那么多,都不过在新闻版角落占小小数十字篇幅。
一个廿二岁的年轻女子觉得生无可恋,为什么?是她私人问题抑或社会问题?求真决定做一个专题。
老总皱皱眉头,“不要花太多时间。”
他真是一个好编辑,换了别人,一定劝求真去做财经新闻,或追查女演员的绯闻。
求真很快自广告公司得到林红红家人及本人的住址。
她的雇主与同事很大方地接受访问。
“我们对警方也是这么说,她很好学,有上进心,爱打扮,活泼,我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寻短见。”
求真心要想,会吗,林红红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女孩子?
“她没有病,亦无任何不良嗜好,大家与她相处合洽。”
“她喜欢穿花裙子。”
同事们要花许多力气才能说出她的特微,他们对林红红这个女孩子根本没有大大的印象,真的,职员那么多,工作那么忙她R是一个小角色而已。
求真在笔记内注脚;其实我们都是社会上的小配角小临记,微不足道,我们来我们去。谁会注意?
年轻的求真感慨万千。
“她在本公司工作已有一年,之前?我不知道她做过什么,那要到人事部去查她的履历。”
求真到人事部去查档案。
“卜小姐,这本是公司的秘密文件,不过,我看也无隐瞒必要,她说她曾任售货员。”
低级职员流动性甚强,公司等人用,不大追究履历的真实性。
求真去问过,林红红所说的诗敏服装公司,根本没有用过她。
看过照片,经理说:“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求真只得找到林家去。
林家住在政府建筑署划为危楼那种老房子里,一条黝黑木楼梯踏上去吱咯吱咕响。
偏偏在这种房内特别多孩子与老人。
求真按门铃。
房主极之小心“找准?你是林家的什么人?”
求真隐藏身分,“我是红红的同事,来探访伯母。”
半晌门打开了,求真连忙闪身入内。
求真又捏造一个理由,‘我欠你姐姐的钱,特地来归还。”
屋内住着好几伙人家,少年把求真带到一间房前。
“妈,姐姐的同事。”
一个五十多岁妇人缓缓抬起头来,井没有大多的哀伤,只是厌倦地挥手,“走,走,我不想说话。”
这环境已说明一切。
求真自原路出去。
那男孩子拉住她:“喂,你说你欠我姐姐钱。”
求真自手袋中取出张千元钞票,‘你要回答几个问题。”
“问吧。”
求真看着他,“你可爱你姐姐?”
少年轰然笑出来“这是什么话?”
求真忽然生气了,“回答我!”
少年搔搔头皮,瞄一瞄千元大钞,“她早已搬出去住,我极少看见她。”
求真只得把那张钞票给他。
她到林红红本人寓所去按铃。
求真知道屋内有人,林红红收入她租不起整幢房子。
果然一个少女来开门.“又是警察问话?”很不耐烦。
“不,我是红红的同事。”
门很快打开,“我还以为你们都看不见她。”
“看不见?”
那少女叹口气。“红红抱怨,说整间公司的人当她透明,只有在影印文件或打字时找她,既不对她笑又不同她打招呼,把文件扔在她面前算数。”
求真没想到林红红感性如此丰富,为之恻然。
求真抬起头来打量红红的同伴。
说也奇怪,一个人做什么职业是看得出来的,求真不用问,也知道该名少女捞的是偏门。
那少女见求真审视地,便笑,“是,我在宇宙夜总会做事,你猜得不错。”
求真低下头,“关于红红的事,我很难过。”这并不是假话。
“你来得及时,我今晚就要搬走,我不怕她回来找我,我们一向很谈得来,是我男朋友怕。”
求真说:“我想着看她的房间。’
“请便。”
那是一间很细小很朴素的房间,看看衣橱要挂着几件下价时装,被褥尚未收拾好,主人像是随时会回来舒服地睡一觉,化妆台上放着几管口红,两本小说。
求真叹息一声。
那少女靠在门框上对求真说:“她负责打理寓所,我少收一点租。”
求真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除非不正常,谁会没有男朋友?”
“可以把他的名字告诉我吗?”
“姓陈叫卫东,在大通洋行办公。”
“谢谢你。”
少女忽然说:“你不是她的同事,你是一个新闻记者。”
“好厉害的眼睛。”
那少女得意洋洋的笑了。
求真说:“你好像不为红红悲伤。”
“我,我有什么资格可怜同情他人,我的下场说不定比她更惨。”
“你不觉得生命宝贵?”
“那还得看是谁的生命。”少女坐下,望着天花板,“许多生命,贱过垃圾。”
求真不敢问下去。
“你不觉得我伤心?昨天我一夜不寐,等她回来。”
求真只得说:“谢谢你帮忙。”
少女一边送客一边说“她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年纪那么轻,有什么可记,有什么可写。
她生命的来去,都似一阵轻风。
求真心情沉重,她找上小郭侦探社喝杯咖啡。
小郭先生问她:“查到什么?”
求真摇摇头,“很普通的身世,极平凡的一个女孩,她的生活不见得会比其他成千上万的少女更加沉闷枯燥乏味,可是其他人活下来了,结婚生子诸如此类,她却没有。”
“你说她母亲不爱她。”
“居于一些很奇怪的理由,家母也不爱我,但是却不影响我求学求上进。’
求真摊摊手,“我们又何尚有知己,人生本来寂寞。”
小郭又说;“她工作没有满足感。”
求真摇摇头,“更不是结束生命的理由,大可以转工。”
“是什么导致你追查这段新闻?”
求真抬起头,想了很久,说;“是她脸上那种平和的感觉,生真的全无可恋?”
“别想大多,当心着魔。”
“明天,我会去找她的男朋友陈卫东。”
“卜小姐,方便的话,请把过程告诉我。”
求真点点头。
第二天她一早找上大通洋行去。
陈卫东只是一个经纪。
他穿着廉价西装与皮鞋,但是因为年轻,倒是一副精神相。
他笑问:“你是哪一位?”
求真答:“我是红红的表姐。”
陈卫东马上气馁,“请到会客室来。”
并不掩上门,他立刻内求真说;‘我们分手已有好几个月,她绝非因我自杀。”
求美质问:“因何分手?”
陈卫乐坦坦白白,老老实地说:“因为没有前途!”
求真一怔。
陈卫东苦笑,“没有能力,如何组织家庭?”
“结婚丰俭由人。”
“是,但婚后生活,衣食住行,哪一样不需要钱?”
“开销可以分担,慢慢才生孩子。”
“现在我可以不眠不休为公司拼命,婚后可能吗?我是家中独子,家母是寡妇,我需要负担她的生活,婚后一定难为左右祖。”
求真噤声。
陈卫乐说下去:“奋斗就靠这十年八年的力气了,我没有资格分心,走了两年,红红见没有进展要求分手。”
求真叹口气。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没有人是坏人,找不到罪报祸首,可恨。
半晌求真抬起头,“你爱不爱她?”
陈卫乐忽然之间泪盈于睫,“爱?”他哽咽地说;“天天为口奔波,只望接多几单生意─一我不知什么叫**,硬说有能力娶她,等于害了她,她年轻貌美,说不定另有奇逢,只是谁都没想到她会下此策。”
不关他事。
他是一个正直的好青年。
陈卫东抬起头说:“昨夜我梦见她回来。”
“她说什么?”
“穿着夏天薄薄衣裳,跟平时一样,笑问我这个月生意好不好。”陈卫东眼泪泪汨汨而下。
求真站起来离开大通洋行那小小的会客室。
在电梯大堂里,发觉迎面而来的陌生人向她投来诧异的目光。
求真下意识摸一摸面孔,抹了一手眼泪,原来她哭了有一些时候了。
她忽忽上小郭侦探社去。
一进门,不管三七廿一,坐在沙发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只觉有人递纸巾及热茶给她。
哭完了来宾抬起头道谢,发觉对面坐着一个温婉标致的女郎,笑容如一抹金光般和煦。
她开口道:“我叫琦琦。我是小郭的合伙人。”
求真低声道:“打扰你了。”
琦琦答:“不妨不妨。”
求真问:“你不问我为什么大哭?’
琦琦温柔地说:“人不伤心不流泪,自然是为着悲伤。”
求真一听这样的知己话,忍不住握住琦琦的手。
“哭过舒服得多吧?”
求真颔首。
“你请坐一会吧,小郭很快就来。”
琦琦退出去。
果然,小郭不到十分钟就返来,看看来宾,不由得微笑,他说:“做你们那一行,注入太多感情,是要吃苦的。”
求真轻轻答:“我感触甚深,世上很少有幸福的人吧。”
小郭坐下来,“你认为自己幸福吗?’
求真不知怎么回答。
小郭代她回答:“你有自由,你有健康。你还拥有青春,我怎么看你,你都是一个幸福的人,问题是,你怎么看自己?”
“林红红也有自由健康有青春。”
“她的思想钻入歧途。”
“你肯定?”
“当然,”小郭坚持地答:“既来之则安之,一定要努力走完这条人生路。”
“小郭先生,你真积极。”
小郭又微笑,“世人是积极的多,否则世界如何建设起来。”
“小郭先生,红红如果有你这样的好朋友,她或许会改变主意。”
小郭摇摇头,“卜小姐,什么都靠自己,朋友不能廿四小时陪住你。’
求真不出声,小郭讲得对。做人靠自己。
“事情还有内情。”
求真抬起头来,“愿闻其详。”
“红红有一个新男朋友,她手中的一张附属信用卡,由该人签发,你可以去查一查。”
“是他害死她?”
小郭笑笑,“卜小姐,警方宣布林红红死因无可疑。”
“有,她死于谋杀,许许多多无形的凶手合力谋杀她。”冲动地喊出来之后,求真才觉得口气实在太文艺腔,有点不好意思。
小郭待她冷静下来,才说:“你去调查一下这个人。”小郭递上姓名地址。
“好,我去找他。”
小郭又想起来,“对了,卜小姐,如果有无形凶手与你作对,你又如何应付?”
求真冷笑一声“我会同他们周旋到底。”
小郭点点头“对,千万不要服输,我们要做斗士。”
这次,求真找到嘉兴银行去。
小郭叫她找敬英安这个人,他是贷款部主管。
求真满以为那是一个面肉横生,**的中年人,动辄狞笑,欺侮少女。
但是不,敬某斯文有礼,见到卜求真的时候,神情还略略不安。
求真心里喊:为什么没有坏人,为什么?如果有坏人的话,还可以打他一拳,骂他一顿,将唾沫吐到他脸上去。
此刻,求真冷冷着他一眼,只能说:“我为林红红而来,我是她表姐。”
敬荣立刻吃一惊,退后一步。
“敬先生,你是有妇之夫,赠送附属信用卡给林红红是否过分?”
谁知那敬先生却静静说:“我已经与妻子分居,我打算娶红红,我对她一直有诚意。”
求真意外。
“红红却不愿结婚,她要求我资助她往外国留学,说,这是她的心愿。”
求真静静聆听。
“这个要求一提出来,我便发觉,红红不过是想利用我做踏脚板。我没有能力留住她,她有野心,她想出人头地,于是我建议分手。”
呵,原来如此。
“我仍然帮她考美国各大学,她的成绩差,分数不够只能进小学堂,学费与生活费非常惊人,红红并无实际计划,这件事搁浅,她不住责备我。”
求真忍不住问;“你爱她吗?”
求真不语。
“我不知道她为何跳楼。”敬某的声音低下去,“肯定不是为我,她并不爱我,也不见得尊重我。”
他说很对,他甚至没有高估自己。
求真觉得再问下去也毫无意思,她希望小郭先生在这里,他才懂得如何抽丝剥茧。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她跃下高楼的前一个晚上。”
敬某很想倾诉心事,他何尝不想一吐为快。
“她说什么?”
“她问我拿钱。”
“你给了没有?”
“给了,身边所有,都给她了。”敬棠说:“我不算一个有钱人,但对女朋友的要求我不会吝啬,不过
,我知道我不会满足她。”
“她还说过什么?”
“她笑,她说她即使努力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过理想生活。”
“什么是她的理想生活?”
“我不知道,”敬英安说:“我只知道我即使努力一辈子,也不能达到她的要求。”
“她有没有病?”
“没有,她活力充沛,很多时候身为中年人的我,精力跟不上,对了,小姐,你说你是谁,红红的表姐?”
求真没有回答,她站起来走了。
问了那么多,她对林红红这个人仍然没有了解。
在写报告的时候,她决定把所有名字都换掉,以假名代替,以存忠厚。同时,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报告,只有过程,没有答案。
答案要读者自己寻找,一个年轻女孩子,缘何轻生,是因为生活令她失望,是因为寂寞,是因为缺乏爱,还是一时气馁?
求真走上那间大厦天台,那是一间百货公司的顶楼,天台由楼梯可以抵达,天台门虽有小小一把锁扣着,不难打开,求真一伸手推开了门。
二十八层楼高,俯视街道,人车如蚂蚁一般,凉风习习,求真承认,有一定诱惑,使人考虑是否应该一跃而下。
跳下去就不必天天劳累地梳洗沐浴挤车上班筹生活费用应付人事纠纷了。
再过一百年人情世故还是这么来着,多亏无益。
求真抬起头,蓝天白云,忽然之间,她发觉白云聚集形成一个天使模样向她招手。
求真惊呆了。
天使越飘越近,求真知道那是幻觉连忙闭上双目。
忽然有人在她肩上一拍,“小姐,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这是私家重地请你下去。”
求真睁开眼睛,见是大厦管理员逐她离开。
求真一声不响落楼,在百货公司内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小姐太太们叽叽喳喳地采购衣服鞋袜化妆品,庸俗而热闹,人世间活脱是应该这模样。
她又到小郭侦探社去喝咖啡。
琦琦同求真说:“不要想大多,听听音乐,吃块蛋糕,大家活到耋耄。”
求真笑了。
过半晌她说:“林红红堕地那刹那看上去十分平静。”
琦琦顾左右言他,“来,我再为你斟一杯咖啡。”
求真说:“生死问题是很难探讨的吧。”
琦琦忽然说:“卜小姐,你读那么多书,凡事自然想得多,像我,苦出身,熬了下来,只要吃饱肚子,有屋栖身,已觉是美丽人生,夫复何求,纵有不如意事,也会逐件忍耐。”
求真意外地看着琦琦。
“卜小姐,将来有机会,我才把我的身世告诉你。”
小郭这时进来,“谈些什么?”
琦琦去斟咖啡。
求真问小郭:“倒底是什么杀死林红红?”
小郭答,“她薄弱的意志力无法应付生活的压力。”
求真默认。
小郭说;“回报馆去吧,案头不知多少工夫在等着你。”
求真点点头。
“好好应付每一天。”
“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