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请勿收回(1/2)

    秘(小郭探案之一):

    我姓郭,人称小郭,业私家侦探。

    我的公司,叫小郭侦探社。托赖,生意不错。

    我在大学中,念的是心理学,你不能说我学非所用,做侦探与心理研究有很大的连系,而这间公司,数年前我自亲戚处顶回来,没想到业务蒸蒸日上。

    今日,天气晴朗,气温达摄氏三十三度,天文台报告,有一台风逼近本市,已悬挂一号风球。

    女秘书说“不像哇”,因为并没有阴霾密布。

    恐怕不会有顾客上门来了,不如放假让她同男朋友去看场戏。

    刚想开口,门铃晌,女孩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位三十余岁的少妇。

    我打量她,女子的面目不见很突出,但是皮肤很好,保养极佳,真实年龄也许已近四十,但凭表面看不出来,她有一股颇为特别的气质。

    我迎上去,“请坐。”

    她抬起眼来,我看到她眼神中有难以形容的忧愁,、心中已明白了三分。

    还有什么事呢,变了心的丈夫有外遇,她要拿到实凭实据以便分手/要胁/吵闲。

    她的衣着很考究,一套浅灰色的麻布衣裙裁剪适度,缝工细致,优雅大方,一点也不耀眼,纯粹为着贴身的享受。

    颈上一串圆润的珍珠,每颗直径约八毫米,衬得她更高贵得体,她两只手放在一只小格子鳄鱼皮包上,踌躇半晌,开口说:

    “我姓朱。”

    “朱太太。”我礼貌地称呼她。

    “不,我自己姓朱。”

    “那么朱女土。”

    “我这次来,是想请郭先生调查一个人,。她打开手袋,取出数张照片,递给我,“我怀疑他不忠。”

    我接过照片,是一个男人的近照及全身照。他比她略为年轻,一表人才,长得很英俊。

    “你先生?”

    她不响。

    对于这样的怨妇,我通常都用同样的几句话忠告她们。

    “朱女士,你还爱他吗?”

    她突兀地抬起头来,看住我。

    “如果你还爱他,何苦知道那么多,他肯瞒住你,还是给你面子呢。如果你已不爱他,更加不必花这个费用来追查证据,索性分手好了。你说是不是?”

    她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微笑说:“我是有苦衷的。”

    我耸耸肩:“那么随你,我们的费用是五千元一日。做这种调查,五日足够。”

    她立刻签出”张支票。

    我顺带问一句,“是熟人介绍你来的吗?”

    “是一位司徒太太。”

    呵。我想起来,也是男女间桃色案子,不过案情比较复杂,是另外一个故事。

    她留下电话地址后离去。

    女秘书下评语:“这位太太气质真高贵。”

    “是,难以言传。”

    助手阿戚回来,我给他看照片。“这男人姓林。”我说。

    “容易,”他说:“有巢有穴,我不信他会飞上天去。”

    我说:“下班吧,今日不会有生意上门的了。”

    我自己先离开公司。

    我到林家附近去踩盘。很普通的大厦房子,座落在较为上等的住宅区,以前要高攀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容易,此刻楼价大跌,做新贵已不是那么困难,奈何所谓有点办法的人都已纷纷离开本埠,此时此刻的身份象徵已不在楼大车多,而看阁下手上有没有超级大国的护照。这是一个奇怪浮浅的城市,在任何情形底下,人们都忘不了比拚及吹嘘。

    称这里为林宅并不正确。

    朱女士的家才是林宅,这里是林先生外遇的金屋。

    我在管理处逗留一会儿,打听到就在金屋楼下三层,有一个单位出售,管理员见有人问津,欢天喜地的陪我上去看。

    地方不小,客厅可以看得见海,但并不是维多利亚港之中心,连装修出售,便宜得令人不能置信。

    我把三房两厅的间格记熟,便打道回府。

    小郭侦探社服务之细致,是顾客所津津乐道的。

    第二天,我们已把金屋内部绘了图样。

    阿戚混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个女佣人在家。

    现在冒充送货员与抄表员都不那么容易,我也不知阿戚持什么身份登堂入室,他吃这口饭,自然得有噱头。

    他告诉我:“林家有两个孩子。”

    我一怔,孩子都生下了,且有两个。

    难怪朱女士要急于同他离婚,大抵金屋女主人也等不及要名正言顺。

    换一个角度看,既然孩子早已生下,但朱女士的地位如旧,中年人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得过且过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不是夜夜不可无此君。

    大抵是在气头上吃不消,我想。真完,那么端庄大方的太太尚且没有维系住一段婚姻。

    阿戚拿照片给我看。

    是林某出入大厦,上落车子,返写字楼的情形。

    “干哪一行?”

    “在国际银行任职法律部。”

    “什么,”我意外,“不是老板级?”

    “嗳,我也觉得稀奇,”阿戚说:“那样的排场,满以为不是三五万月薪可以支撑得住,后来打听过,是他妻子娘家有钱。”

    我点点头,这是真的,朱女士有那种气派。

    之”种人不会规矩,靠岳家的男人有自卑,卑极而反。”我说。

    “今夜去盯他。”阿戚说。

    “你当更?叫阿毋去好了。”

    “不如叫阿毋去守牢金屋。”

    第二日,阿戚向我报告。

    林某六点三刻回到家,七时三刻就换了衣服出门。

    他把车子开到海港对面的一座小洋房,接一个女子上车,两人在一家情调着名的法国餐厅享受烛光晚饭。

    阿威说:“他们吃三文鱼。”

    他把照片冲出来,“请注意他的女伴。”

    我目光一接触到照片中那个女郎,就呆住了。

    阿戚的摄影术并非一流,在偷拍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注意到灯光背景这些琐事,但照片中的那个女子,却丽质天生,一看便知道是个美女,且年轻,顶多二十岁,成熟的身材,略带稚气的神情,完全吸引了她的男伴,林某如生铁遇到磁铁,整个身躯倾向前,看着她,陶醉得几乎没魂归离很天。

    我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

    “这林某有一手。”阿戚说:“家一个、金屋一个、又一个。”

    之洹女孩子真人很美吧?”我问。

    “美,一流,华妞很少有这样的身材,”他用手势装出一个葫芦,“高度足有一七○公分。”他表情很向往。

    大概如一只熟透水蜜桃。

    阿戚问:“朱女士需要怎么样的证据?”

    “当然不是坐在烛光前斯文地吃三文鱼这种照片。”

    阿戚问我,“何必定要**裸地亲眼目睹呢。”

    “我怎么知道,幸亏她们都有这个好奇心,否则的话,我同你吃西北风。”

    “我去查查这女孩子的底细。”阿戚很有把握。

    我有一丝惆怅。林某是不会回头的了。这般年轻貌美的女朋友。

    事情至此有点复杂。

    林某,以下称男方。

    林太太,是朱女土,算是女方甲。

    女方甲要求侦探社查女方乙,女方乙是男方的小老婆。

    现在无端端被我们发现了女方丙。

    男方对女方甲及乙皆不忠实。

    但我最替丙不值,大好年华,与这种男人泡一起。

    我个人的道德观念并不森严,但一个男人周旋在三女当中,还有什么时间来干大事。

    况且他靠的,还是甲女娘家的财势。

    男方脱离甲女,便一无所有,届时也许乙与丙都会同时放弃他。

    这种例子不是没有的。

    阿戚说:“阿毋已守在金屋。”

    我们还未曾一睹乙女之庐山真面目。

    我说:“设法探她的身世。”

    “是。”

    我问:“那位蜜桃小姐住在什么地方?”

    “小风湾。”

    “好地方!”

    “可不是,所以说林某有点办法,妻子与女友同时多金,看样子只有金屋那一位需要他供养。”

    好福气。

    阿毋与我到小风湾去探听。

    那座洋房精致得如童话世界的屋子,面海背山,一派园林气派,黄昏时帆影点点。

    阿戚叹一句:“谁说本市居住环境差?”

    我与他坐在山坡上,手持摄影器材,犹如野餐。

    住宅门牌上写着“祝宅”。

    蜜桃女郎叫祝小姐。

    没到半小时,她同一大班朋友回来,坐一辆罗弗吉甫车,嘻嘻哈哈,无线电开得老晌,佣人替他们打开铁闸,进屋子去了。

    她穿一条牛仔短裤球鞋,长发披肩上,全身上下都是圆的润的,面孔肩膀、胸脯、手臂、腰身、大腿,十全十美,看得我们垂涎一公尺。

    “哗,”阿戚说:“短三年命都肯。”

    “请你控制你自己。”

    他卡察卡察地按快门。

    “别浪费弹药,朱女士要的不是这种照片。”

    阿戚说:“人老了,思想自然而然的会变得龌龊。”

    我骂他:“是,我老,我是老,可是我保证合下你比我更老,咄,你永远比我老,您老看开点吧,彼此彼此。”

    我差点没与他在山坡上打将起来。

    红颜祸水。

    我也不知道为何忽然生气,许是妒忌林某。

    “回去吧。”我拍拍手站起来。

    “我守过夜。”

    “别过份,林某不会上来。”

    “你知道什么,祝民两老不在家,出门到三藩市去了,入夜就有好戏看,我要拍电影。”

    “不知是谁满脑子屎。”

    “你。”他想也不用想。

    我自山坡回公司,阿母还没走。

    他在洗照片,黑房暗红色的灯是恐怖片培养气氛的要素,人的面孔在红灯下,一张张都显得特别狰狞。

    “请来看看金屋之娇。”

    他喜欢把照片放至二十乘三十公分,浪费纸张及药水。我说过他多次,他老是不理。

    但,这一次看到效果了,简直可以入沙龙。

    照片中的少妇明眸皓齿,笑脸迎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身边跟一个略大的小女孩,两个宝宝都如安琪儿一般,眉目间依稀有点像那林某。

    “这是她送女儿上学时拍的。”阿毋说。

    我不置信,“这位女士根本不是人家小太太的相。”

    “你还会看相?”

    “嗳,相由心生,但凡一个人做着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总会有意无意间露出怯意,再勇敢的人在日子久了之后,也会变得多心多疑,动不动迁怒于人,怪诞乖张,但你看她,神清气朗,怎么像黑市夫人?”

    “也许她生性豁达。”

    “不可能。”

    “也许两个孩子使她地位稳固,无后顾之忧。”

    我沉吟。

    “也许她已接近胜利阶段,不用担心不能见光。”

    “她长得真娟秀。”我说。

    “唔,老林艳福不浅,三个女人,各有各味道,而且看样子,对他还真不错。”

    这男人迟早是要折福的。

    老毋道:“出身也很好,受过教育,跟老林有六年了,以前在贸易公司任秘书职,她自认林太太,人家也称她为林太太。”

    没想到那么多人争着做他的老婆。

    我说:“等阿戚拍完电影回来,就可以向朱女士交待。”

    “明日我再拍他们的天伦图,他这两个孩子真可爱,活泼纯真,一点也没有时下儿童那种老三老四,唉,我结婚都四年,膝下犹虚,也看过好几次医生,一点结果都没有,我老婆如今见到人家的婴儿,会得扑上去摸头摸脚,唉,有这样可爱的孩子,折寿也不妨。”

    这么多男人情愿减器来做林某,他也算得伟大了。

    朱女士住在一间老式房子里,不很旧,是六○年代早期盖的,天花板很高,家具很简单,但配搭得如她身上的衣着般,恰到好处。

    我到她家的时候想:这才是正式的林宅呢。

    我在小小的会客室里等她出来。

    会客室的茶几上没有烟灰缸,而我注意到,林某是吸烟的。他与祝小姐共进晚餐时,烟不离手。

    朱女士不让他吸烟,抑或,根本他已很少回来?

    她看到我时面色有一丝意外兼紧张,但很快恢复自然。

    我连忙站起来。

    “请坐,郭先生。”

    佣人斟上香茶。

    她穿看家常便服,略施脂粉,皮肤有点松弛了,但因为没有强作挣扎,苦苦以浓妆新装拉住青春,眉梢眼角的皱纹反而显得她有内容有灵魂。

    我最欣赏她那股娴静的气质,彷佛天跌落下来也听其自然的样子。

    整个面孔最好看的是她的嘴,仍然饱满及红润。

    中年女人的嘴角往往下垂,一派苦涩刻薄相,如再加两条饿纹,就是个积世老虔婆的造型,不敢领教,打扮得再时髦也会露出马脚。

    但岁月对朱女士特别优待,只留下无限风韵。

    她见我半晌不开口,只是喝茶,不禁问:“郭先生找我是一定有事的。”

    我这才想起要抓藉口。

    我连忙自公文袋中取出大叠相片交过去。

    她紧张,以双手接过,急急翻阅。

    我开头以为她会大受震荡,像其他女人一样,明知有这么回事,看到照片后仍会神智大乱。

    她没有,她很快恢复镇定。

    她问:“还有吗?”

    “还有,我的伙计在继续工作。”

    “这是不够的。”她说:“我还要他们的合照。”

    “是祝小姐的,还是──?”

    “要那个女人的。”

    “请恕我多言。”

    “请讲。”

    “我觉得祝小姐构成的威胁比较大。”

    她沉默一会儿。

    “但那女人已经生下孩子。”她微弱的说。

    这也是事实。我点点头。

    她忽然有点激动,“一个男人,有家庭有子女,还有什么资格去追求异性?”

    “可以的。”我回答:“他可以先离婚。”

    “倘若女方坚不允离婚呢?”

    我无奈的说:“只要身为第三者的女子不介意,男方虽有家庭,仍然可以与她在一起。”

    朱女士嘴唇微微颤动,她说:“多么不公平。”

    我爱莫能助。

    过一会儿我实在忍不住,轻轻问一句:“你要同他摊牌?”

    “自然要!”

    我紧紧闭上嘴巴不语,经验告诉我,男女之间的事,外人最好不要过问,即使是问了,答了,旁人还是一头雾水,我们眼中如一加一这种小事,当事人偏偏什么都看不清楚,在五里雾中纠缠不清。

    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已恢复娴静。

    我没有藉口再留下来,只得告辞。

    她送我出来,临别赠我一句:“郭先生,谢谢你,不过下次,你上来之前,可否与我先通一个电话。”

    我红了面孔,“是是,今天来得匆忙。”

    其实我是想攻其不备,上来探听情况。职业病,不可药救地好奇,无论是顾客,抑或是受调查的人。

    我告辞。

    朱女士真是高雅,高得与常人有个距离,如果我觉察对,相信其他人,包括她丈夫林某,也同样有这种感受。

    过洁世同嫌,朱女士在人情世故上必然做不到如鱼得水。

    她大概不懂得收买人心,否则也不用聘请私家侦探来调查丈夫。人心……买下一堆堆人心又有什么用?想穿了不如省些工夫。

    阿戚洋洋得意的托回底片,他已把影片冲出来。

    他夸口说:“我的手臂强而有力,托住十六厘米的开麦拉,稳如泰山,简直可以做职业摄影师。”

    我没好气,“把影片放出来瞧瞧。”

    他还卖弄镜头,先是远镜,然后慢慢推近去。

    开场见林某在祝宅面前按铃。

    祝小姐来开门,见面,两人紧紧拥抱,热吻,一男一女,两个身子,像是要融在对方身上,黏成一块,再也分不开来。

    我喃喃说:“热情如火,热情如火。”世风日下,有妻室的人竟可以这么放肆。

    阿戚受不住刺激,大叫:“你看,荷里活明星般姿势。”

    他们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就站在门口,那女孩的双脚踏在他鞋面垫高身子,藕般之双臂如世上最可爱的蛇样柔软地缠住林的箱子。

    这场表演非同小可,如我们这种身经百战的老油条老江湖都看到、心焦舌燥。

    这林某真是几世修到,这种艳福,也只得享受了再说,以后是否落到十八层地狱,以后再算。

    表演完毕,两人搂着进屋子去,电影拍到此处为止。

    阿戚关掉机器。

    “可以叫林太太来看了,这还不算证据?”

    我不语。

    “喂!”阿戚催我,“叫她来观看呀。”

    “我怕她会精神崩溃。”

    “不会的,女人的韧力,超乎你想像。”

    我问:“两个人怎么可以抱得那么紧?”

    “嘿,讲技巧。”他朝我陕缺眼。

    我说:“再去拍多一个片断。”

    “哗,你不是看出瘾来了吧?”

    我没好气,“我打算写一本有关热吻的论文。”

    话还没说完,阿毋回来。

    他也嚷着:“看电影看电影。”

    阿戚笑,“一天看两场,脑充血。”

    阿毋把底片上在机器,“咦,放映机还是烫的。”他说。

    我揉揉眼睛,全神贯注再看影片乙。

    这却是一套温情家庭片。

    林氏一家连同两个孩子正出发去游泳,孩子已穿上小小泳装,尤其是那小女孩,穿三点式,上身是两片银色的树叶,可爱得使我看着笑出来。

    他们捧着水球水泡,连带女佣人,闹哄哄上车出动。

    林某很爱这两个孩子,一直抱着他们,虽然不算轻,但他很乐意,笑得双眼弯弯,一丝不见内疚。

    这人是万能泰斗,千面巨星,把女人们隔在鼓里,不过此刻他的原配已起了疑心,他以后的日子不会那么容易过了。

    我熄机器。

    “明天,”我说:“明日把朱女士请上来看戏,开场前斟一杯拔兰地给她。”

    阿戚阿班两人同时应一声“是”。

    照说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以后的行动由朱女士策划,她或许哭,或许上吊,或许诈作不知,或许与男方同归于尽,都在于她。

    但不知后地,我、心却想帮她。

    为什么?我自问从来没管过这种闲事。很可能是因为三个女角都长得美,使整件案子少了一种猥琐感。

    “来,”我同阿戚说:“让我们设法去结识祝小姐。”

    地瞪大眼睛,“有这种必要吗?”

    “有,闲话少说,跟我来。”

    我们再探小风湾。

    祝小姐是一个无业游民,老进进出出的换衣裳换化妆,花枝招展地出去白相,守在祝宅不上几小时,可见到她数次。

    真好情趣,老远开车回来,只为了换行头。

    那日下午,终于看到我要看到的一幕。

    我们看到朱女士。

    “咦,”阿戚大吃一惊,“她自己找到情敌了。”

    “嘘,”我连忙摊开报纸遮住面孔。

    两个女人同一辆车子回来,两人都铁青着脸。那还用说的,仇人见面,份外眼红。

    我的推想是:朱女土根本与祝小姐有来往,她们有很大的可能是远房亲戚。

    但只小姐趁朱女士不防备,抢了她的丈夫!

    朱女士一看到我昨日呈上的照片,便前来与祝小姐摊牌。

    我暗暗叹息,可惜可惜,叫祝小姐放弃林某,简直是与虎谋皮,做太太的最忌便是亲身出来与第三者见面谈判,那一定会招至更大的侮辱,毫无疑问。

    我听见朱女士在车上同祝小姐说:“离开他。”

    而祝小姐的答案是意料中的:“不行。”

    朱女土双眼红润,“我求求你离开他,他只是玩弄你。”

    祝小姐不屑的说:“真是老套,用到这种字眼。”

    “你会后悔的。”

    “这是我私人的事,我认为值得,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认为值得。”

    祝小姐不愿再说下去,推开车门下车。

    朱女士伏在驾驶软盘上,不知是否在哭泣。

    我叹息一声。

    人要变起、心来,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么聪明智慧高洁的女人,竟也弄不明白。

    何苦追求真相,何苦求挽回。

    我低声同阿戚说:“走吧。”

    回到公司,阿戚说:“你彷佛对朱女士有特殊好感。”

    “是的。”

    “年纪恐怕大一点。”

    “顶多三十七八,不比我大很多,”我说:“我欣赏她整个人秀气漫溢。”

    “祝小姐呢?”阿戚问。

    “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祝小姐的父亲很有一点钱,现在这位祝太太是继母,她父母两人已经离异。”

    “难怪这么野。”

    “现在的女孩子,哪个不是野马。”阿戚说:“幸亏我没女儿。你还要结识祝小姐吗?”

    我不响。

    “认识她又如何?劝她不要破坏别人的家庭幸福?到底是哪个家庭呢?这林某两头都有家。”

    “我想知道多一点。”

    “好好好,随便你。”

    我们将惯技使出来。

    我们在祝小姐门口守着,阿戚扑上假装去抢地的手袋,我奔过去喝止追捕,拾回手袋,立刻成为美人心目中之英雄。

    “谢谢你。”祝小姐花容失色,惊魂甫定,用手拍着胸脯。

    我微笑,“那里那里……咦,你不是祝小姐?”

    “你是──”大眼睛充满讶异。

    “我姓郭,同令尊有生意上来往,我们在某酒会上有一面之缘,不记得我了吧,我可记得漂亮的女孩子呢。”

    她笑了,或许天天有人称赞她,但每次听,都有新鲜感,百听不厌。

    “你来这一区探朋友?”

    “正是。”

    “有没有车?”

    “没有,打算载我一程?”

    “请上来。”

    这一程车起码二十分钟,我们就聊上了。不是我自夸,我为人风趣、机智、灵活,是聊天好对象。

    她年轻、爽直,对我说了很多,一下子熟络,谈到家庭中私隐,根本不该对陌生人说这么多。

    她看我一眼,“我觉得我可以相信你,况且我家中事,你早知道七七八八。父母离婚后,对我不瞅不睬,最近却又联合起来对付我。”

    “为什么?”我看着她美丽的苹果脸。

    “还不是因为我的男朋友。”她叹息。

    “我知道,”我马上说:“姓林的那一位。”

    “闹得满城风雨,我也早晓得,到现在,恐怕满城的人都知道了。”

    “他年纪是大一点。”我说。

    祝小姐把车开得像要飞上天去。

    我又加一句,“听说人很风流。”

    “嘿,你们都比我还清楚他,你们不约而同,对他都有偏见。”

    “十个人中如果有五个对他不满,还可说是偏见,有七**个都不满的话,或者应当考虑。”

    “你有见过他吗?”祝小姐不服气。

    “当然见过。”我微笑。

    “自我认识他以来,就有人不停说他坏话。”

    “你不怕?”

    “不怕。”

    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她犹如一头小牛一般固执。

    “他有妻子有情人你也不怕?”

    “算了吧,”她笑起来,自信十足,“他心中只有我一个人。”

    我悲哀的看着她。

    最凄惨便是这种毫无根据的自信:我最美、我最有天才、我最劲、我最骠。到头来栽筋斗的、水远是这种人,跌倒之后再也爬不起来的也是这种人。

    获知真相之后,受创伤最深的反而不会是朱女士。

    我不晌。

    目的地到了,我下车。

    这个女孩子骄横如夏日中午之太阳。

    不可理喻。

    朱女士有什么必要与她理论,朱女士应当放弃林先生,让祝小姐去自尝恶果。

    阿戚见到我时问个不停:“有没有同这个水蜜桃吃咖啡?唳,她近看是否如远看那么漂亮?你有没有得手?喂,说来听听。”

    我不去睬他。

    想半日,我说:“阿威,明日与我去金屋,把今日这好戏再演一次。”

    阿戚叫苦说:“不必了吧?老板,弄得不好,抓到派出所,水洗不清,再说,人家会觉得这个抢匪熟口熟面。”

    “那么,阿毋,你做一次。”

    阿毋说:“这年头混口饭吃真不容易。”

    我说:“废话真多。”

    阿毋继续埋怨,“真奇怪,人们肯为生活而做的怪事真是数之不尽,唉,当与你的肚皮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算是什么呢。”

    我知道他们的脾气,不去理他。

    不过阿母还是随我出发。

    冒牌林太太抱着小男孩下来,小女孩跟在她身后,还未登车,阿毋冲出一手拍落地的手袋。

    罪过罪过,她吓得不知所措。

    我连忙故技重施,吆喝看赶走这个“贼”。

    “唉呀,吓煞我,谢谢你,先生,多亏你。”她花容失色。

    这时候管理员也奔出来。

    我故作惊讶状,“咦,林太太。”

    “怎么,先生,你认识我?”

    “忘记了?我姓郭,约半年前同你们一家坐过船出海,那次还是林先生作东。”

    她呆呆的看着我。

    我连忙说:“那时这小宝贝才一点点大,林先生还那么喜欢出海吗?”

    女人是多么容易受骗。她恍然大悟的说:“对,郭先生,我想起来了。你来探访朋友?”

    “不,我来看房子,这个地区的公寓很得人喜欢。”

    管理员马上证明这一点,“是,这位郭先生已经来看过一次。”

    “你看中哪一层?”她问我。

    “十二楼A座。”

    “我们的房子也要卖。”

    “是吗?”

    她把手中的小男孩交给女佣。“郭先生有无兴趣看一看?”

    “怎么要卖房子,移民?”我的关怀倒不假。

    “不,是孩子大了,不够住,趁楼价低,想换一层。”

    “啊,林太太如果不介意,我真想看看,也许管理员可以同我们一起上楼。”

    她笑,“郭先生太客气,我难道还不相信你?”

    长着一付老实面孔,就有这个好处。

    这位女士很可爱二般早婚的女子都有这种涉世末深的天真,年纪日增,心理上仍似孩子,风波不是没有,都发生在茶杯之中,脱不出那个范围。

    她同我说:“孩子们去外婆家,来,郭先生,我带你看看间隔。”

    房子很好很宽爽。

    她说得很清楚:“家私受孩子们折腾得很旧了,恐怕不能用,浴室却翻过新,这间房子最大的优点是露台。”

    此刻露台上晾着小小的衣裳,温馨而甜蜜。

    我随口问:“房子是林太太你的产业?”

    “是。”

    这姓林的,拿着大老婆的钱来买房子给小老婆。

    “比楼下那层更光亮。”我说。

    她连忙说:“价格却一样。”

    “我考虑。”

    “郭先生不妨同太太来看看。”

    我据实说:“我尚未成婚。”

    “那自然是打算结婚。”

    我微笑。

    “两个人住是略大,但婚后孩子褓姆厨子一来,就显得挤,此刻连司机,我们家开饭就七个人吃。”她笑。

    我、心中渐起疑惑。

    这么大一头家,怎么可能黑市这么久?

    “林先生的工作很忙吧,最近银行服务多元化。”

    “不可开交,辛苦之极。”她温婉的说:“不过男人当然得以事业为重。”

    “他很疼孩子。”

    “孩子是他的命,尤其是小宝,像足他小时候,不但他疼,爷爷更疼。”

    咦,瞄头不对,听她口气,她同林的关系是通了天的,不像哇,那边的大太太却像是刚刚发觉。

    疑团越来越大。

    “爷爷马上要七十大寿,郭先生有空要来吃杯寿酒。”

    “一定一定。”

    “你回去同女朋友商量商量,随时上来。”她把电话号码抄给我。

    “先谢你。”

    “不客气,郭先生,谢谢你救我钱包才真。”

    我告辞。

    之所以我要与她们逐一交谈。

    回到写字楼,我召开小组会议。

    我很不开心的说:“这是我个人的错误。”

    威说:“喂,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朱女士一上来,我就错误地认为她是林某的原配。”

    “她不是吗?”阿毋张大嘴巴。

    “绝对不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才是货真价实的林太太,阿戚,你立刻去证实这一点。”

    阿戚讶异,“好,我马上去。”

    阿毋惊奇:“这么曲折,那么朱女土是谁?”

    “我不知道。”

    “情妇?”

    “绝不。”

    “情妇额上还凿字不成?”

    “不是,气质看得出来。”

    阿毋嘀咕,“你本事真大。”

    “情节,我会弄错。人物,错不了。”

    “那么她以什么身份来委托你调查林某?”

    “我不知道。”

    “你还开侦探社?”

    “别忘了你也是侦探!”我恼怒。

    “她一会儿就上来看电影。”

    “届时我们可以得到答案。”

    阿戚进来说:“你的猜测不错,她确是原配,七年前注册结婚,房子是她的嫁妆。”

    我们真是一败涂地。

    朱女士上来的时候,我们狠狠的盯住她。真的,她从头到尾没承认过她是林太太,是我们要派她做这个角色。

    但她也不必隐瞒她真实身份呀。

    我们放电影给她看。

    她非常激动,手颤动地拿着枝香烟吸。

    我很冷静的说:“祝小姐是你的千金吧。”

    她一震,低下头,等于承认了。

    真相大白,戚毋两人投来钦佩之神色。

    “为什么不说明事实?”我问。

    朱女土很烦恼,“本来没打算冒认,见郭先生你误会,便将错就错,省下一番唇舌,以母亲身份去查女儿的情人,也有点那个,况且我同丈夫分手已近十年、女儿对我并无好感。”

    漂亮的女人说话,总有一定的说服力。

    我沉默。

    “这林某人骗我女儿,说与妻儿根本没有感情,一颗心全在她身上,又说他好日也不回家,毫无家庭生活,婚姻早已破裂。”

    我意外,“现在还流行骗女人吗?”

    “他自有打算,但相信你郭先生最清楚,林某哪里会得离婚。”

    “林太太知否有祝小姐这个人?”

    “当然知道,人家是高手,乐得不撕破脸,她有钱,不怕丈夫飞得走。”

    “林某到底有何企图?”

    “郭先生,小女手上有一笔祖父给她的基金,廿一岁便可动用。”

    “我明白了。”钱作怪。

    朱女士冷笑一声。“可不是,他要骗的是钱,不是人。”

    “相信他不介意两者兼收,祝小姐这样的人才,真是……”

    朱女士惭愧的说:“管教不严。”

    “再严都一样,现在的女孩子就是这个样子。”

    她红了双眼,我们马上知机地斟上准备好的拔兰地。

    “那笔基金不少吧。”

    “八位数字。”朱女士说。

    难怪难怪。

    我又变得最同情林太太,那温婉的小女人。真是无辜。

    “林某真是滑头。”阿威说。

    朱女士说:“戚先生说得太客气,这人是无赖。”

    我说:“祝小姐要是喜欢他,那也没法子。”

    “让她知道人家夫妻其实很恩爱,也未尝不是好事。”朱女士有她的一套,说话用字很含蓄。

    “要用一个很恰当的法子。”我说。

    “郭先生帮帮忙。”

    我苦笑。

    “郭先生是几时发觉我的身份的?”朱女土问。

    “上你家那日我就疑心,家裹不像有男人。”

    朱女士不明白。

    “家里有男人,总有蛛丝马迹。”

    她笑。

    我们也只得陪笑。

    阿毋建议,“带祝小姐来看电影不就行了。”

    我说:“以她那种性格,一下子就恼羞成怒。”

    朱女士说:“唉呀,难得郭先生这么明白。”

    “我们来想一想,朱女士,你请先回府。”

    朱女士站起来,她连一个这么普通的姿势都做得韵味十足,略为犹疑,拿起手袋,由阿戚送她出门。

    我笑,“现在我们有个责任,叫做提防无知少女堕入色狼陷阱。”

    “真多余,她还算是无知?现在这些少女的看家本领使将出来,吓煞你。”

    我说:“我也不爱干涉人家的感情生活,她那样做,自然有她快活之处,何劳旁人担心。钱,身外之物,怎么样开心怎么样花,难得的是,她的钱可以买得到她所要的东西,金钱到底不是万能的。”

    “照你这样说,”阿戚说:“我们不用替祝小姐担心?”

    “自然不用。”

    “那么我们怎么向朱女士交代?”

    “让我想一想。”

    “应否劝她看开点?”

    “母女俩都倔强。”我说。

    “调停似乎不是私家侦探的工作。”

    “她会付酬劳的。”

    威说:“我要看你如何做这件事。”

    我笑.这次真是惹事上身。

    在母亲的眼中,女儿永远是纯洁的,容易受骗,人财两失。

    女儿本身却觉得沐浴在爱河之中,丝毫不后悔。

    而人家林太太,却一定当这名女孩子是该死的第三者。

    每一件事,都有三面四面,那里可能黑即是黑,白即是白。

    我把朱女士约出来吃咖啡。

    她急急问我是否有对付的计策。

    我却不温不火的说:“孩子大了,自有孩子世界。”

    “你叫我见死不救?”她急了。

    “没有这么严重,她不会有危险。”

    “不行,我一定要拆穿他。”

    “穿了之后她仍然决定跟他呢?”

    “那么我无话可说。”

    我叹口气,“路呢,是走出来的,每个年轻人都有他们自己的路,做父母的,不可能跟他们一辈子,你说是不是?”

    “郭先生年纪并不大,说话偌地老气横秋。”

    “我说的是事实。”

    “我懂得,但郭先生,你没有孩子,你不懂得,等到事情发生在亲儿身上,你再也不会理智客观。”

    “我明白。针刺在别人身上限刺在自己身上是不一样的。”

    “郭先生,你明白最好。”

    我心软,我喜欢这个女人,对她有好感.!她一举一动都投我眼缘,她求我,我不想推托,我愿意为她服务。

    “让我想想。”

    “你机智多谋,一定有办法。”

    “林宅要卖房子。”

    “哦。”

    “祝小姐坚决相信林某与家庭关系已经破裂。”

    “嗳。”

    “趁看看房子的当儿,让她去体会林宅真相也是好的。”

    “谢谢你!”她冲动地握着我的手。

    这位高雅的女士也终于略为失态了。

    我们约在第二天上午十一时。

    林太太说她有空,希望与我成交,因为此刻卖房子也不容易。

    我回到公司,很沉默地,一枝烟接着另一枝烟,用力地吸着。

    女秘书说:“他只有在重伤风时才这样。”

    我说:“重伤风我就回家。”

    “这么奢侈?有多少人病了可以有时间在家休养,你倒说来听听。”女秘书说。

    阿戚说:“有,你嫁个有后台的丈夫,成世都可以在家休养,闲时生些小病,挟以自重。”

    我开口,“我觉得自己很卑鄙,揭人私隐。”

    阿毋笑道:“千万别这样想,你此举乃替天行道,揭露豺狼的真面目,免使弱女受蒙蔽。”

    真的,什么都凭人一张嘴,黑说成白,白说成黑。

    阿毋说下去:“全世界都会认为你是英雄。”

    “是吗,世人会这么幼稚肤浅?”我不置信。

    阿戚也笑,“本来是很智慧的,可是大家都看不得他人财兼得,故此在妒火遮蔽之下,一于派你做法海。”

    “真无聊。”

    “唉,不这么看,日子怎么过。”

    我再抽烟。

    “我们能否跟着去看这场好戏?”

    “不行。”

    “求求你。”

    我大喝一声,“少废话。”

    第二天我去接朱女士,她们两母女正在等我。

    祝小姐连连冷笑。

    “无论你们说什么坏话,我都不要听。”她说。

    “你亲眼目睹,自会相信。”朱女士说。

    “好,看你们设什么局来陷害他。”

    我看着祝小姐。

    她的信念还是不够,换了聪明女,爱他便是爱他,看也不要看他真面目,知也不想知,反正他说什么就听什么,因为爱他的缘故,只希望他那假面具长久戴着,在这段期间,她得到她要的,他得到他要的,皆大欢喜。

    可是他们再相爱,也偏偏要逼对方露出真相,弄得两败俱伤。

    赛姬半夜点了蜡烛去看邱比得真面目,至今,少说也有一千年,女人仍然没学乖。又不是写论文,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越迟知越好,永远不知更好,知了也要装不知,惜她们全然不明白。

    我说:“走吧。”

    咎由自取,但怨不得我,我只不过是混口饭吃。

    把她们带到林宅,我默然按铃。

    祝小姐面孔上仍带着骄横的表情,幸悻然,有点急躁。

    她母亲不发一语。

    林太太亲自来开门,身后跟着两个孩子。

    “郭先生,啊,带着女朋友来了。”她一眼看见两个女人,倒有点失措。

    我也不想解释,引她们进内。

    林太太一路介绍屋内设施,我们可以看到男人运动器材,衣服鞋袜、公事包……四处放置,这一切,以沉默证明,男主人时常在此出入。

    两个孩子争着要她抱。

    在热闹当中,祝小姐面色渐变,她的自信逐渐崩溃。

    单爱她一人?才怪,林某最爱的自然是他本人,第二第三,轮到两个孩子,第四吧,第四或许会是祝小姐。

    朱女土问林太太,“为什么好好的要卖这所房子?”

    “是我先生的主意,我们不够住,”林太太笑,“第三名孩子半年后就要出生。”

    我的天!

    祝小姐杏眼圆睁,握紧拳头,浑身颤抖。

    林太太顶不好意思,“生太多了,但我们两人都爱孩子。”

    还用说什么?

    我站起来,“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再通知你。”

    说时迟那时怏,门锁一晌,有人进来,我们三女一男兼两个儿童抬头一看,来人正是风流的林先生!

    他是最尴尬的人,顿时面如土色,手足无措。

    林太太犹自说:“你回来了最好,郭先生对我们这公寓很有意思。”

    两个孩子扑上去叫爸爸。

    祝小姐瞪住他,双眼欲喷出火来,他不敢正视我们,巴不得掘一个地洞钻进去。

    也够他受的了。

    我拉着朱祝两位女士退出去。

    三个人坐在车中,都没有话说。

    事实胜于雄辩,祝小姐这一仗输得极惨。

    看她的表情,大抵这一段是完了。她不会原谅林氏,林氏使她下不了台,林氏使她的自尊崩溃,绝对不可饶恕。

    朱女士可以放下一颗心来,她的女儿暂时安全了。

    而我,我已完成我的任务。

    但我却觉得一点也不好玩,连笑都懒笑。

    朱女士在三日后差人送一只金表上来。我戴在腕上,惹得阿戚阿毋大吹口哨。

    “这位女士真是善解人意。”他们说。

    但我仍然笑不出来。

    直到数星期之后,我在一间茶楼碰到林太太。她与孩子及褓姆在一起,立刻招呼我,请我坐,事情才有转机。

    我当时有点做贼心虚,只得在她身边站着。

    “好吗!郭先生,好久不见。”

    “是的,”我支吾,“我女友说,那公寓……”

    她笑眯眯说:“公寓不卖了,住习惯很难舍得搬走。”

    咦,语气完全不一样,我警惕的想,别小觑她,这是个厉害脚色。

    我看着她身材,怎么,不像是怀着第三名。

    我问:“小宝宝几时出生?”

    她掩着嘴,笑说:“还生?两个已经吃不消。”

    我心头灵光一闪,忽然都明白了。她利用了我,也利用了朱祝两位。看样子,她一直知道我们是什么。

    佩服佩服。

    我一直在怀疑,那日也太巧了一点,怎么林先生会得忽然回家来。

    我微笑起来,心头松弛。一向最喜欢聪明含蓄的女人,借了刀杀了人看上去还只似小绵羊。

    “林先生好吧。”我故意问。

    “好多了,现在应酬也减少了,下个月我们举家往北美洲去旅行。”她仍然笑得似一朵花。

    我说:“你对林先生很好。”

    她此际收敛笑面,想一会儿对我说:“他是孩子的父亲,孩子爱他,他爱孩子。”

    她完全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没有幻觉,没有奢望。

    “林太太,你真是可爱。”我由衷地说。

    她又微笑起来。

    我忍不住问:“我几时露了马脚?”

    “我见过的面孔,从来不忘记。”她笑着告诉我。

    我忙不迭点头,告辞回到自己桌子上。

    原来没有一个是好人,我看看手腕上的金表,嘿,最好的还是我呢。

    回办公室时,我恢复平常的自已,吩咐女秘书,擦亮小郭侦探社的铜招牌。

    我们四人,齐齐坐下,等下一个顾客光临。

    新爱(小郭探案之二):

    我是小郭。

    也不太小了,三十三岁。

    有些人,在十多廿岁时就给人一种老成持重的感觉,到了三十多岁,人家以为他快可退休。有些人却得天独厚,上了年纪,依然是小什么小什么。

    我小郭是后者。

    我同拍档阿戚与阿并开侦探社,专做男女私情案。

    这是一份很乏味的工作。男与女,爱的时候,通常爱得死脱,恨的时候,又恨得死脱。

    到最后,就算死,也不让对方好好的死,而是要对方出丑地死。

    不幸的是,等到他们上小郭侦探社来的时候,已经到达非要对方死翘翘不可的地步了。

    所以乏味。

    通常我对客户的忠告是:“先生/小姐/太太,如果你已经不爱这个人,何苦还要调曾经有一个主顾听懂了这句话,大喝一声:“然则都如你所说,你们吃西北风?”

    我立刻说:“是是是,查查查。”

    忠言逆耳,故此我们饭碗得以保存。

    有时候我们也闲得慌。

    怪只怪市面上太多业余侦探,一见李先生身边约莫不是李太太,也不理那名女子是否李某的姨妈表姑堂妹,甚至是外甥侄女,一于去通风报讯,知会李太太,好当面看人家老婆脸色大变转型,如霓虹灯般精采,视作上等娱乐。

    我小郭直情无用武之地,自叹技不如人。

    不过总括来说,社里生意也不太坏。

    养得活咱们三人,还有一位听电话写记录的女秘书,叫艾莲。

    这艾小姐是个小肥婆,动作颇为迟钝,但她有一张紧密的嘴,我们最崇拜她这一点,其余缺点不足为道。

    这一日,是初秋。

    吃完中饭,我读报纸,艾小姐用纸牌算命,阿毋还没回来,阿戚在擦照相机。

    我看看手表:“阿毋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戚笑道:“小公司就是这点难做,摆档子咸脆花生就自以为操生杀权,伙计多上趟厕所也乌眼鸡似瞪着,咱们猪油朦了心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打工,日日给你牵头皮。”

    我放下报纸。“我是关心他才问起,你有事没事借点荫头就说上两车话。”

    “有朋友把他叫了出去。”

    “做我们这一行,有什么朋友?”我问。

    “是他中小学同学。”阿戚说:“一早把他叫了去吃茶,到现在还没回来。”

    “如果托他办案子,要正式收取费用,”我老实不客气,“他是我伙计,不能自由接客。”

    阿戚光火,“我们又不是你家生的奴隶,你这人好不可恶,一付老虔婆样。”

    话还没说完,阿毋回来了。

    他带着一个英俊小生,与咱们三人差不多年纪,可是人家衣看合时,风度翩翩身型高大,五官精致,纵使是同性,也不由得我不喝一声采:好个风流人物。

    我说:“请坐,沈先生。”

    沈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忧郁,他静静坐下。

    小肥婆艾莲给他倒了杯茶,忍不住几次三番的打量他。

    我心想,这样的人物,难道还会有烦恼?

    阿毋直接了当的说:“他有烦恼。”

    在商言商,我即时说:“我们的费用──”

    阿毋打断我,“一定照付。”

    我说:“这么熟,打个九折吧。”

    阿毋瞪我一眼,我也睁大眼睛。

    这些人同我合作多年还装作不懂我的苦处:水电煤租加上伙计人工,器材连两部车子,都要了我的命,他们还想我大减价?

    我对沈说:“你慢慢讲。”

    沈抬起头,犹疑半刻,终于说:“事关我的女朋友。”

    我顿时明白了。真乏味,我叹口气往椅背上靠去,又是这一套。

    又叫我们出发去拍男女亲狎的照片;拍得多连黄色杂志都不想看。什么时候,我握紧拳头,什么时候我们可以真正做一件大案,擒拿警方悬赏的大盗归案。

    “小郭,你怎么了?”阿毋推我一记,“你听沈以藩说呀。”

    “这是我的女朋友,咪咪。”他取出照片。

    我眉头略皱,一听这个名字,就知这不是善男信女,什么菲菲蒂蒂比比咪咪,不妖娆也不叫这种名字。

    正当的女孩子当然只叫马利依莉沙白马嘉烈。

    我取过照片。

    一眼看过去就呆住,“这,你女朋友?”

    我不知道她的洋名叫咪咪,照片上是顶顶大名的女歌星柯倩。

    “这是你女朋友?”我刮目相看。

    真是一对璧人,男女都漂亮得如小说中人物。

    握又问:“她有什么不妥?”

    “我们走了有三年。”

    阿戚探头过来说:“我从来没听说她有男朋友。”

    沈笑一笑,“我们守秘。”

    “为甚么?歌迷不喜欢?”阿戚问。

    “不,怕受干扰。”

    我不明白,“甚么干扰,何必理别人说甚么?”

    阿毋冷笑一声,“凡是说不必理别人说甚么的人,大抵未尝过被人窃窃私语之苦,事情不临到头上是不会知道的。”

    我白他一眼。

    阿班还不放过发表伟论的机会,说下去,“认为做名人不苦的人,根本尚未正式成为名人。”

    我拍案而起,“你那么懂得名人疾苦,难道又是第一手资料?子非鱼,焉知鱼之苦乎?”

    英俊的沈先生见我们自己人吵得不亦乐乎,大表惊讶尴尬。

    我取出手帕抹汗,“你别见怪,当你是老友,沈先生,所以才给你看到我们真面目。”

    那边艾莲虽然不发一声,却把每一句话都听在耳中,笑意盈盈。

    我怕沈先生觉得我们儿戏,连忙使过去一个眼色,严肃起来,咳嗽一声。

    我再问:“她怎么?”

    沈低下头,“她不再爱我了。”

    听到这里,我真想推掉这个案子。

    我说:“沈先生,大丈夫何患无妻。”

    沈说:“我不要听这种陈腔滥调。”

    “我们可以为你做甚么?”我忍耐的问。

    “我要证据。”

    “得到真凭实据之后又做甚么?”

    他不出声。

    “摊牌之后只有两个可能。(一)她重归你的怀抱,(二)与你决裂。既然你都觉得她不再爱你,你认为(一)的成数高还是(二)的成数高?”

    卖相这么好的男人这么蠢,蒙古汉,真可惜。

    他说:“看到证据,我就心死。”

    我看阿毋一眼,心想:你这个朋友,食古不化。

    阿毋说:“我们替你调查好了。”

    我索性加赠他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越是说滥了的话越是有它的道理。

    他愁眉百结中透出一丝笑,“小郭,你没有恋爱过吧。”

    我既向往又懊恼更带些不甘,“是,还没有。”

    他站起来,“这件事就拜托小郭侦探社了。”

    阿毋送他出去,一边说着“我办事你放心”之类的话。

    我与阿戚打个呵欠。

    阿毋回来说:“总比没有事做打瞌睡好。”

    我问:“你这朋友,干哪一行?”

    “本市每出产一百件衬衫,有七十一件是他家的制品。”

    我失声:“沈氏制衣厂!”

    “可不是。”

    “你明白什么?”

    “他是该不死心,是该查个水落石出。”阿威说:“还有什么人的条件好似他?他还会败在什么人手中?真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飞机大炮,什么都有。”

    我笑,“看你财迷心窍的样子,你有妹子嫁不去还是怎么的?”

    “我有妹子,”阿毋说:“我就不甘后人了。”

    “阿毋,有些女人是不计较洋房汽车的。”我说。

    “真的呀,”他夸张的说:“那为什么咱们三个人至今还是王老五?”

    “别对人性太失望,也许柯倩就是这么一个角色。”

    “对,不食人间烟火的天涯歌女,时光隧道转到张恨水的沈凤喜时代……”

    我弹着照片。

    柯倩是摩登女,彻底的时髦,作风洒脱,我在报上看过太多有关她的新闻。

    这样的一个时代女性对于物质的看法自然不会太保守,她大概不会认为金钱是万恶的。

    我想一想问:“她的经济情况如何?”

    “好得不得了。一万七千人坐的体育馆,连满七场,创演唱会热浪。最近又有电影公司邀她拍片,经理人正在替她接触。”

    “有什么绯闻?”

    “有过三四宗,不足重视,也许只是宣传。”

    “与老沈走了多久?”

    “三年了,他们本来已准备同居,老沈特地盖了房子在西沙角,哗,这才是真正的别墅……”

    我笑问:“比起喧斯堡如何,有过之无不及?”

    “你别故意抬杠好不好?”阿毋几乎要扑过来打我。

    阿戚说:“喂,别吊瘾,讲下去。”

    “可是她一直没有搬进去,最近并且与老沈疏远。”

    我说:“也许她想与老沈正式结婚,这叫做欲擒放纵。”

    “不,”阿毋摇头,“他们两人都非常开放,根本不想结婚,早已经说好了的。”

    “一切推理无效,”我摊摊手,“出去调查吧。”

    艾莲在那里处理信件。

    我问她:“你有没有意见?”

    她摇摇头。

    “她难道还会找到比老沈更好的人?”我问。

    艾莲侧头想半日,再摇头。

    阿毋早已取出相机出去开工。

    我喃喃说:“也许中东某油王王子追她。”

    阿戚说:“那还不如沈以藩,大家黄口黄面。”

    我笑,“连我都有兴趣知道,柯倩的新爱是否三头六臂。”

    “今夜可以知道。”阿戚说。

    “别把事情看得太简单,”我说:“人家沈公子为此困惑良久,可见内中自有其复杂之处。”

    “等阿毋回来吃饭?”

    “不用了,收工,艾莲。”

    回到家中,吃罢晚餐,我看电视。

    在上演教父传奇。

    米高卡里翁尼的妻问他是否作奸犯科,杀人如麻:“……是真的吗?”

    他说:“外头的事,你不必问。”

    他妻子以母牛般可怜的眼光看住他。

    米高心软地:“好,只准你问这一次。”

    那女人颤抖地问:“是真的吗?”

    米高平静地说:“不。”

    我忽然鼓起掌来,听听,多么可爱的男人,一于否认,而多么识大体的女人,落得台便算数,不再追问。

    我起身熄掉电视,斟一杯拔兰地吃。

    不知是否做一行怨一行,我对于查根问底的事业越来越厌倦。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谁是忠,谁是奸,社会自有论定,生活不比侦探小说,何苦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老沈自己说得好,他发觉她已不爱他。

    那已经是足够理由,一百颗、心要死也可以死得贴地。

    如果我的爱与我疏远,我就随她去,挑一个苦雨凄风的晚上,服毒也好,抹脖子也好,约见奏可卿也好,总而言之,自己认命,再也不会去追查前因后果。

    但老沈偏不这么想。我想这世界之这么有趣可爱,就是因为有各式各样的人的缘故。

    我自己无论如何端正服装,但他人脱光衣裳,我毫不介意,看热闹嘛,不然多闷。

    我躺沙发上看书。高尚得闷得发昏的“一百年孤寂”。

    阿毋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如释重负地放下书。

    “啥事体?”

    “我想申请你派人来轮更。”

    “半夜三更,什么地方找人去。”

    “我吃不消了。”

    “死挺呀,你亲自接下来的生意。”

    “我已经等了十二小时了。”

    “天亮吧,天亮吧,天亮我找阿戚来替你。今日发生过什么事?”

    “可怕在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不懂,她这十二小时什么也没做过?”

    “她去熨头发,你知道吗,小郭,原来女人熨一个头发要六个钟头!六整个小时,足足三百六十分钟,花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小郭,你想想,倘若每个女人都如此,国家怎么强呢?”

    “别夸张,她身为歌星,当然要不停修饰自己。”我说:“之后呢,之后她做了些什么?”

    “之后她跑到置地广场。”

    “阿啊,我明白了,买衣裳。”

    “把一百○八片名店里所有服装通通试遍,花了十万──”

    “叫你控制你自己,那里有十万小时。”

    “是银码。”

    “呵,现在她在哪里?”

    “回了家。我在她家楼下,我闷死了,小郭,不是吓你,听说有些女人,天天都这么过日子,我明天怎么捱?”

    “看在你朋友沈公子面上,做下去。”我鼓励他,“况且她有工作,她要唱歌,她不能天天如此。而且你怨什么?不知多少公子哥儿就是想等这种机会来一亲芳泽,伺候名女人做无聊的事,还苦无机会呢。”

    “我支持不住了。”他哭丧着声音说:“我怕明天她吃下午茶就八个钟。”

    “别优,夜幕已经低垂,好戏就快上场,你带了红外线镜头没有?别错过主角,再见。”我放下话筒。

    我几乎笑为两截。

    第二天回侦探社,阿毋在喝艾莲做的黑咖啡。

    “你怎么回来了。”

    “阿戚替我。”

    “有什么成果没有?”

    “有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子,上了她家,天亮还没出来。”

    “甚么年纪?”

    “年纪很轻,约廿余岁。”

    “照片呢?”

    “你先让我喝完这杯咖啡好吗?”

    “你们怎么搞的?当我仇人似的。”

    “老兄,当你是仇人是给你面子,多少人想做众矢之的还没资格呢,街市上的三姑六婶何尝不得罪人,谁同他计较,你是老板,岂不深明劳资双方永无和平之理。”

    “你想怎么样?”

    “我们想合股。”

    “那岂非成为郭戚毋侦探社?”

    “不一定,我们争的不是名份。”

    “不是每年年终都分红利吗?”

    “是,去年分了七千块,阿戚去买了一件凯丝咪上装。”

    “簿子你们都有份看,平常大鱼大肉,年终还分到甚么?”

    阿毋放下咖啡杯子,“到底受不受我合伙?”

    “让我想想。”我坐下来。

    其实让他们成为股东,对我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大家更可以安心做。

    我说:“只要你停止用飞箭射我,甚么都是值得的,别以为这盘生意有得赚。”

    阿毋大喜,“将来,将来会有前途的。”

    他伸出手来与我握,他自幼习咏春,手劲非同小可,我差些软下来。

    我微弱的问:“仍是小郭侦探社?”

    “当然,一朵玫瑰,无论叫它甚么,仍是一朵玫瑰,不过以后工作得公平分配。”

    这分明是暗示我一向故意躲懒,我也不分辩,将来他们会知道老板不容易做。

    阿母去冲照片,我看到那浓眉大眼的男子,便嗤一笑出来。

    “你以为这是咪咪的新爱?”

    阿毋大声说:“至少是个嫌疑犯。”

    “你不问世事太久了,这是她亲弟弟。”我把照片还给他。

    “你怎么知道?”

    “报章杂志上不晓得出现多少次。”我嘲笑他。

    “我要出去跟娱乐圈的人饮杯茶,打听打听。”

    “你去吧。”

    “你呢?”他不服,“坐在写字间里享福?”

    “不,我要与老沈谈谈,”我取过外套,“我们分头进行。”

    沈以藩的写字楼在他的厂里头,他的工作很忙,我突然间出现,令他约会程序大乱,万不得已,只得推知其中一两个比较不重要的人物。

    他还是欢迎我的。

    我一向喜欢突击检查,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看到事情的真相。

    “有发现吗?”他问。

    “柯小姐的弟弟同她很亲爱?”我问。

    他点点头,“女人总是爱她们的兄弟。”

    “她兄弟爱不爱她?”

    “很会利用她。”

    “你呢,你对他有没有好感?”

    沈以藩微笑,“我是一个生意人。家父曾说,人是最佳投资。尤其是众人看不起的,落魄的人,若我略对他好一点,他便感激涕零,以知己视我,何乐而不为呢,人弃我取,义气十足,说不定一日可加利用,就算一无用处,当名烂头蟀也不错。”

    我点头,“他做什么?”

    “他是个模特儿。”

    “他爱交男朋友?”

    “不是什么秘密。”

    “他姐姐供他生活?”

    “是。”

    我看着老沈英俊的脸。他并不是一共好相与的人物。蠢人在本市不能活过三个月,傻人寿命更短。漂亮的他骨子里是个深沉的,有计划的,才干大于一切的人。这一代的公子哥儿往往比小职员更勤奋工作,以他的标准来说,他对柯倩算是一往情深。

    “你很爱她?”

    他点头,“出乎我自己意料。”

    “开头也并不是认真的吧。”

    “你说得很对。”

    他案头有一只十九世纪古董银相架,套看柯倩的一张生活照。

    他对我完全的信任合我感觉愉快。

    我问:“如果她回头,你还会不会要她?”

    “自然,否则花这么多工夫干什么?就是为着要知道敌人是谁,个别击破。”

    我微笑,“你真的爱她是不是?”

    “惨得不得了。”他寂寥的说:“真没想到会被这个女人控制我。老实说,失去她也许是福气,痛苦一会儿还不是丢在脑后,恢复自由,此刻想尽办法叫她回头,等于在自己身体上加一副枷锁。”

    我很讶异他把事情看得那么通透。

    他说下去,“除了婚约,我一切都可以给她。”

    “令尊不会让你娶她?”

    “绝不。”

    “也许这是她要离开的因由。”

    “不会。她看轻婚姻。”

    “女人们都想结婚。”

    “不是她。”

    “何以这么肯定?”

    “她在十六岁时结过婚。”

    呵。

    “由父母把她嫁给一个小生意人,得了一笔礼金。而这段婚姻,还是由我出尽百宝替她摆脱。她谈虎色变。”

    他真的爱她。

    “老实说,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是会令她离开你的。”

    “我也看不出,所以想知道。”

    “你怎么知道她不再爱你?”

    “凭感觉。男女之间有许多事是极敏感的。”

    我站起来告辞。

    沈以藩真心爱柯倩,毫无疑问。

    对柯倩来说,他应是最理想伴侣。

    但是为了什么产生感情危机?

    我回到公司,轮到阿戚在喝咖啡。

    我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什么都打探不到。”

    “柯倩在哪里?”

    “在国际录音室。”

    “有没有人接送她?”

    “没有,她自己开车进出。”

    “奇怪,这么干净?”

    “就是这么干净。”

    “我不相信,再盯下去。”

    “她楼下廿四小时都有人守着,已经守了大半年,一点结果都没有。”

    “谁?谁调查她?”

    阿戚笑,“你也很久没出来走了,小郭,还有谁?娱乐记者呀。”

    “他们得到什么结论?”

    “他们连沈以藩都没见过。”阿威说:“柯倩是个非常守秘的女人。”

    “她与老沈在什么地方见面?”我纳罕地问:“据我所知,沈氏住在家中,上有父母,下有甥侄,不方便与女朋友幽会。”

    “也许在别的地方有一所房子。”

    “那多麻烦。”

    “也许真的没有第三者。”

    “也许。”

    “她弟弟在录音间等她。”

    “很少有姐弟这么接近。”我说。

    阿戚笑,“那是因为做姐姐的不一定肯为兄弟买房子置汽车,他在姐姐身边耗,所得好处比工作酬劳为多,自然亲密。”

    我说:“于是你妒忌了,因为你没有一个好姐姐。”

    “那简直是一定的。”他笑。

    阿戚嘱我往录音间去追下半场,出发前遇到阿毋回来。

    “有什么新闻?”我问。

    阿毋摇摇头,“都说柯倩这数年来一件桃色新闻也没有。”

    我说:“这是不正常的。”

    “你才不正常。”阿毋不服气,“你不给她做个好女孩?”

    我想一想,“我亲身去看看。”

    我在录音间有熟人,一混混进去。

    她正与工作人员操练,十多廿位仁兄仁姐围住她,苍蝇都飞不进去,除非是孙悟空,否则难以接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柯倩本人。

    也难怪这么多人爱看明星真相,照片与影片中看过千百次,但是看真人还是不同的。

    她个子并不高大,面孔漂亮得似洋娃娃,整个人比我想像中袖珍。

    今日她穿便装:牛仔裤、卫生衫,束一条男装鳄鱼皮带,穿一双懒佬鞋,戴只男装金表,潇洒之极。

    我看过盛妆的柯倩,低胸晚服,面孔上贴金片,深紫色唇膏,一脸世纪末糜烂及厌倦的神情。

    没想到今日的她也这么好看。

    她是个有内容的女人,老实说,青春玉女可爱管可爱,论起味道来,不及略为沧桑的柯倩。

    他弟弟也在,吊儿郎当的踱来踱去做巡场,一忽儿递茶,一忽儿送口香糖,别人不大看得起他,他也不介意,姿态非常女性化。

    这种人现在太多太多,也见怪不怪。

    他一下子坐二下子立,我发觉他左耳上还戴只耳环,成套的手链与项链,手臂上背一只名牌手袋,不知就里的人,但觉得他时髦清秀漂亮。

    他五官跟柯倩有七分像,但柯倩沉着,是个做事的人,他则轻佻浮躁,有点神经兮兮,说起话来,一团一团。

    他过来与我打招呼,“嗨”一声坐我身边。

    “你是哪里的?”他问。

    我巴不得他过来攀谈。

    我微笑话:“我是公司里的人。”

    这样的话他也相信,立刻说:“我们以前没见过吧?”

    “没有,”我说:“我是小郭。”

    “我叫菲立。”

    “你好。”我们握手。

    他问:“你看咪咪怎么样?”

    “一流。”

    他很高兴,“是世界一流。”

    我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但何必去扫他的兴,各人自有做梦的权利。

    “一会儿一起吃午饭如何?”菲立问我。

    我即时问:“还有什么人?”

    “几个熟朋友同这里全体人马。”

    我不感兴趣,人太多了。

    他说下去,炫耀地自傲地,“咪咪每日时间表都由我编排。”

    “哗,多么吃重的工作,”我暗暗好笑,“很多人要看你的脸色呢。”

    “是呀,不过我做事很公正,那些人该见就见,哪些人不该见就不见,绝无偏袒。”

    我问:“公私两方面都由你管?”激一激他,“私事还是她自己作主吧。”

    “才不,她最听我的话,”果然谷子都红了,“她才不会结交我不喜欢的人。”

    这么幼稚的一个人,我还有点良知,不忍再耍他,同他玩下去,导他升仙。

    “当然,”我说,“姐弟情深嘛。”

    他又高兴起来,“我们两人自幼相依为命。”

    一眼就知道,菲立这种个性的人,自卑感很重,自尊心特强,最受人演捧,最容易被得罪,哄他数句,他便乐为人做死士去了,一言不合,他便踩上来没完没了,异常肤浅,最易被人利用。

    他也有件武器,祭出来无往不利,这是他的福气,有一个好姐姐叫柯倩,否则他早已无地容身。

    转眼间午饭时间已到,柯倩过来招呼每一个人。

    见我与她爱弟同坐,便微笑说:“一起好不好?”一点架子都没有。

    我立即被她笑容收买。

    这时候菲立的朋友到了。

    我定睛打量。

    那个男的是菲立的同道中人,只是更瘦更小更文弱。那个女的倒是个尤物,一头乌发长及腰际,天还未凉快,已穿上秋装,一边冒汗一边标青。

    我想起来,她是时装模特儿,混血儿,叫夏乐蒂伊利沙白,场子很多,人很红。

    菲立为我介绍。我看清楚地。

    她的一双眼睛是淡蓝色的,彷佛可以自瞳孔中直看到她脑袋里去,有点可怕,还是黑眼睛踏实点。

    菲立问我:“我们去吃正宗咖哩,你来吗?在印度人的家里吃,用手抓。”

    哗,要我的老命。自小我是个猥琐狷介的人,具洁癖,在吃方面尤其不敢冒险,管什么吃了会做神仙,不干净就不要搞,你嘲笑我也好,说我没文化亦可,总之与大肠菌无缘。

    我把头摇得要摔出来。

    夏乐蒂忍不住笑了,“不要紧的。”

    “不不不,我们改天见吧。”逃之夭夭。

    他们在背后讪笑我。

    改天介绍我的朋友小蔡给他们。

    小蔡上至蚯蚓下至禾虫,四只脚的除出桌子,还有炸弹也是例外,否则什么都吃。

    我一个人到大酒店咖啡厅去坐下来吃一客三文治了事。

    阿戚去接班,只说大队吃完饭便散班,各自返家,而柯倩一进屋子就没出来过。

    这么奇怪。

    一个人住不觉得寂寞?

    为什么夜间完全没有应酬?

    我开车子去到她家楼下,坐在车子里苦候。

    柯倩有两部车子:一辆白色的开蓬跑车,另一部黑色的房东,都是价值数十万的名牌。

    过了晚饭时候,我边吃热狗边耐心恭候。

    不出所料,她出现了。

    穿一件白色的裙子,美好的身材若隐若现,打开座驾车的门,坐进去,发动引擎。

    守在那里的娱乐记者大失所望,随便拍了几张照片。

    我连忙开动车子,跟在她身后。

    黑夜,一个美人儿独自开车在风中上路,长发飘拂,衣裤轻盈,你别说,看看还真货老沈就是这样被迷着的吧,我不怪他。

    车子在市内兜了好几个圈子,才往郊外驶去。

    这是通往西沙角的路,阿毋曾说过,老沈有别墅在此。

    果然,他在等地。

    他穿着便装,站在黑夜中,如盖士比等黛窗般的等她,情深如海。

    我很被感动。她并没有别人哇。

    我把车停在前面小路上,人下车往回走,在暗地里,听见这一对情侣在窃窃私语。

    多么浪漫,黑墨墨的空穹下,除却星光,什么都没有。我羡慕他们懂得享受。

    只听得沈以藩说:“你是来向我摊牌?”

    “以藩,你知我很爱你。”她温柔的说

    “是,爱到不肯让我碰你。”他微愠。

    “男人眼中,往往只有性。”她轻笑。

    他也无奈地笑:“你仍爱我?”

    “我们可否做朋友?”她问。

    “朋友?我不知有多少朋友,我要的是情人。”

    “我无法满足你。”

    “你可以的,当然你可以满足我,你忘记以前的好时光?”

    她沉默。

    “你找到新爱了。”

    “你见过吗?”她反问。

    “你守秘守得好。”

    “有什么秘密是长久的?纸包不住火。”

    “他是谁?”

    “别无中生有了。”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他恳求。

    “以藩,你也该成家立室了。”

    “你少管闲事。”他动了真气。

    “是否一刀两断?你说,你说。”

    “以藩,你是本市最潇洒的男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她吃惊。

    “风度几多钱一斤?”他冷笑。

    “以藩,我们改天再谈。”

    “已经改了很多天了。”

    她又沉默。

    “你想结婚?我可以考虑设法。”

    “不。”

    “你说老实话吧。”

    “这里有蚊子,以藩,我要回去了。”

    “我恨你。”他说。

    她轻笑,“身为一个女人,能够被沈以藩恨上十年八年,倒也不枉此生。”

    他无奈,“你走。”

    “以藩。”

    “你走,再不走难保我不打你。”

    她叹口气,循小路回到车子上,发动开走。

    沈以藩一直站在黑暗里。

    半晌我看到他嘴角亮起一点红星,他在吸烟。

    我咳嗽一声。

    “谁!”他警惕的问。

    我连忙现身,“小郭。”

    他松弛下来。“进来喝杯东西。”

    我随他进别墅。

    阿毋并没有夸张,这间屋子公主也住得下。沈以藩领我进书房。

    他说:“女人是最奇怪的动物,说变就变。”

    “她有她的条件。”我说。

    “说穿了也没什么稀奇,”沈以藩嘲弄的说:“一个廿九岁半的歌女。”

    我笑,“说穿了嘉洛琳格烈毛蒂也不过是赌场大老板之女而已。”

    “小郭,你这个人真的有点意思。”他苦笑。

    “当然,我一不是你下属,二不是你傍友,虽受雇于你,但我提供服务,两不拖欠,无利害冲突,故此有几句真心话。”

    “小郭,你事事看得那么穿,有没有快乐?”

    我反问:“老沈,你事事看不穿,又有没有快乐?”

    他不晌。

    “快乐是很奥妙复杂的一件事,跟看不看得穿有什么关系?根本不可以混为一谈。”

    他再替我斟酒。

    这种拔兰地喝到嘴里,舌头如接触到液体丝绒,香气扑鼻,温醇无比,打个转灵活地溜进喉咙,舒畅得叫人叹息。

    只有一比,好比拥看个知情识趣,温柔如夜的美丽女人。

    我陶醉得要死。

    他沮丧的说:“你听到看到,她不再爱我。”

    我点点头。

    “那个人,我的情敌,到底是谁?”

    “迟早水落石出,你放心上

    “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的心早已僵化。”

    我忍不住笑,“没想到你那么诗情画意。”

    我告辞。

    老爷车开到市区才崩溃,算是我的运气。我叫车房拖去研究,又是电池出毛病。

    我同阿戚说,有钱真好,可以住十大间房间的别墅,开一九五四年海鸥车门的平治三○○SL,喝不知年的老酒,还有,还有可以有时间恋爱及失恋。

    阿戚白我一眼,不屑回答。

    我问阿毋:“给你做沈以藩你做不做?”

    阿毋想了很久,他答:“我要他的钱,做回我自己。”

    这鬼灵演。

    “我对纺织一点兴趣也没有,假如有他的钱,我们立刻可以扩充营业,做再世陈查礼。”他说。

    “我做溥满洲,”阿戚抢着说:“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十八世纪的龙袍出售,留长指甲,包管像得足。”

    “你们俩也不小了,别状若愈癫好不好。”

    柯倩的新爱仍是一个谜。

    菲立,她的兄弟,倒是对我有莫大的兴趣。我也乐得接近他,倒不是为着利用他,乃是因为他头脑简单,与他做朋友,不须过份思虑。

    我与他出来过一次,看他表演。

    那是一个本地设计师的秋装展览,他充要角,脸孔上打着粉,画了眼睛,看上去很诡秘,没有人气。

    在后台,他拉看我招呼,我多多少少被他热情感动,生出一丝真心。

    一抬眼,看到在梳头更衣中的莺莺燕燕里,有一位特别明艳照人。

    噫,是夏乐蒂伊利沙白。

    她大胆的只穿着浅紫色的透明胸罩,下身是一条硬纱衬裙,正努力地往脸上扫粉,在镜子里看到我,向我眨眨眼。浓妆下的真实年纪,约莫只有二十三。别看轻她呵,倾国倾城所需的,也不过是青春同美貌。

    “好吗?”我搭讪。

    她扬扬眉毛,会心的问:“来陪菲立?”

    要命,天大的误会,水洗不清。

    “不,我是顺带路过。”

    “菲立是个很好的男孩子,”她同我说。

    “毫无疑问,你们认识很久了?”

    “很久了。”她笑,“死党。”

    助手来替她套上裙子。

    她说:“你自便,轮到我出场。”花蝴蝶似的飞走。

    他们的生涯真有趣,忙这忙那,点缀社会,吃得好穿得好,一下子大半生过去,也无暇停下来细想,多么好。

    菲立在我身后说:“我替你找到一个好位子。”

    我跟他走出后台。

    “夏乐蒂很美是不是?”

    “嗯。”

    “我们都是坏孩子哩。”他说。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俩都被学校开除。”

    我客气的说:“许多天才都不能适应刻板的教育制度。”

    “小郭,你真是明白人。”

    我微笑。

    “她与我都只读到中四。”

    “以后要读,还可以努力。”

    他向我笑,姿态很妩媚。

    我想起来问:“你为甚么被开除?”

    “我?”他笑而不语。

    那边已经有人叫:“菲立,快,到你了。”

    他拉拉我的手,奔过去准备。

    我离开现场,回公司。

    阿戚的报告:“柯倩订了两张往巴黎的飞机票,下星期三出发。”

    啊哈!来了,来了,答案来了。

    我同阿毋说:“你去打听打听,柯菲立为甚么被学校开除?”

    “他念哪间?”

    “我知道还问你?你做的是哪一行?”

    他喃喃咒骂着去打电话接天地线。

    半晌回来说:“他与高班同学在课室中亲嘴被发觉而开除的。”呵,孽子。

    阿戚尚未明白,问道:“警告他也就是了,他有十六七岁,很正常呀。”

    “是男同学。”阿母说。

    阿威吐吐舌头。

    我沉吟半刻。

    “去查查夏乐蒂又是为甚么被开除。”我说。

    阿毋说:“我不明白,你想做训导主任?”

    “你别理,去查查。”

    阿母只得再去寻线人。

    阿戚安慰我,“下星期三到飞机场去看个分明。”

    我摇头,“他们怎么会同时出飞机场。”

    “可以去查她隔壁座位是甚么人“”

    “会得分开坐。”

    “为甚么如此小心?”

    “这是她的习惯。”

    “为甚么由她去买飞机票?”

    “问得好。”

    “对方也许没有能力。票子是头等位。”

    “会是谁?”

    “会不会是柯菲立?”

    “不会,他没跟我提过。”

    “嘎,你们已经结拜成兄弟?他甚么都对你说?哈哈哈哈。”

    “去死。”我说。

    “一个没有经济能力的人……不可思议,放弃沈以藩而去迁就一个条件甚差的次货……”

    我温和的说:“没钱不一定是次货。”

    阿戚笑,“你在妄想你也会遇到那样的红颜知己?”

    “哪个穷小子不想?”我摊摊手,“所以直骂小女人虚荣。”

    阿毋回来,“不知道。”

    “甚么叫做不知道?”

    “夏乐蒂在英国念寄宿学校,没人知道她因甚么被开除。”

    原来如此。

    “如果一定要知道,你陪柯菲立多喝几杯,他自然会告诉你。”

    阿毋咕咕笑,“他怕柯菲立看上他。”

    这两个人真无聊,望之不似人君,出不得大场面,坦不起重任,井底蛙,刘姥姥,土包子。

    阿威说:“闲话少说,打今日起,大家休息,下星期三,你,小郭,守在柯家楼下,你,阿毋,一早去机场查名单,我稍后来会合,我不相信抓不到这个人。”

    星期三。

    大家都死守着星期三这个大日子。

    阿母一早拿到名单,一共一百多个男客,头等舱有二十名之多。

    “谁?全是拚音,甚么概念也没有。”

    沈公子在家跳脚,差点没骂出“饭桶”两个字来,逼我们买飞机票追到巴黎去。

    我一直守在柯家楼下。

    我不甘、心被一个女人愚弄。她极聪明,早知道沈以藩这样脾气的公子哥儿迟早会派人来追查她的行踪,所以一早就有捉迷藏的打算。

    柯菲立来了,此刻尚在楼上。

    一大堆记者上去过,也离开了。

    她自己一直守在屋中,两部车子停在车位上,动也不动。

    那班吃正宗咖喱的同志抱着水果与洋酒来探她,也在一小时后告辞。

    我看看表,最迟半小时后她就要动身去飞机场,那个要紧的人,为甚么不与她会合?

    是否约好在巴黎等?

    下来了。柯菲立替她挽着简单的行李,他大概负责送她到飞机场。

    果然,姐弟两登车而去,我急急跟踪,转动车匙,音讯全无。

    我急出一身冷汗,甚么,电池又在这种场合同我寻开心?

    伊人之车已经失去踪迹,我还在小路下折腾,一管车匙扭得要断开来,我下车狂怒地踢车身,寻出电线搭响摩打,忙得浑身大开,忽然听见引擎达达一声,哗,如闻天籁,车子又发动了。

    但现在再追上去,又有甚么味道?他们已在半途中,而阿毋又守在机场,嗟,功亏一篑,怕要被他们笑得脸色发绿。

    我苦笑坐在车内,双手置驾驶盘上,内心失落。

    正在呻吟,忽见一长发女子手持旅行袋急急在大厦门口截车。

    慢着,我瞳孔发光,这是谁?

    这不是夏乐蒂伊利沙白?她一直在柯家,到现在才下来?

    我脑中灵光一闪,一大团疑云如被劲风大力吹散。

    只见她登上一辆计程车,疾驶而去,我连忙跟在后面。

    一点也不错,是往飞机场的路。

    她赶去与柯倩会合。真精采,柯倩的车在等她,按晌喇叭,朝她招手,夏乐蒂探出头去,长发在风中飞舞。

    柯倩到达飞机场,所有的记者包围着她做访问,十分钟后,夏乐蒂独自悄悄溜过关口,神不知鬼不觉。

    此时我再看见机舱名单,柯倩隔壁座位写着:马利合普逊,这才是夏乐蒂的真名字吧。

    阿毋见到我,朝我点点头,继而耸耸肩,他自然一无所获。多亏我那部老爷车,否则我也得交白卷。

    柯倩取出护照,在进闸口时忽然向我微笑,我看向身后,没有人,那么,她的笑脸是冲我而来。

    她向我走来,“郭先生。”她叫我。

    我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不是没有死心的。

    “告诉以藩,我跟他的缘份至今已尽。”她说。

    由此可知,她一直知道我的身份。

    我只得点点头。

    她轻轻说:“我不幸不是那种视归宿为大前提的女人。”

    我默然。

    “我觉得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眼神已告诉她,追寻快乐,无论如何,是值得原谅的,况且她又没有伤害甚么人。

    沈以藩会有损伤?别开玩笑了。

    “再见,郭先生,”她微笑,“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再见。玩多久?”

    “不一定,一个月,两个月,半年。”她神采飞扬,“努力的做,尽力的玩,这是我的格言。”

    “祝福。”我说。

    她向我摆摆手,进去了。

    阿毋问我:“她同你说什么?”

    我说:“她说,她的新爱人,叫马利合普逊,芳名夏乐蒂伊利沙白。”

    阿毋张大嘴巴。

    一直到我们回到公司,他还一脸的困惑。

    阿戚在等我们,他说:“我找到了。”

    我问:“找到什么?”

    “夏乐蒂在英国念修女学校,因非常令校方震怒的原因被开除,理由是”

    我打断他:“我已知道。”

    阿戚诧异,“你知道?”

    阿毋说:“是,让我说与你听。”

    “慢着,速告沈以藩,纸包不住火,如果我们不给他第一手资料,就收不到费用。”

    因他们现在是股东身份,所以也不再骂我市侩,扑到电话面前去。

    我斟杯威士忌自饮。

    半晌,我问阿毋,“你那老同学说什么?”

    “他完全吃瘪,一声不啊。”

    可怜的老沈。

    “他说费用会寄支票来。”

    阿戚喃喃说:“真倒霉。”

    我说:“未必,他自己也说过,过一阵子就好了,似他那般人材,还怕没有伴侣。”

    阿毋说:“只是好女孩已经够少,不是人家的太太,就早已是人家的情人,现在我们不但要同男人竞争,更得与女人争宠,多么痛苦,恐怕这王老五要做定了。”

    我裂嘴而笑,阿毋这忧虑,倒不是空穴来风。

    阿戚说:“讲正经的吧,几时我们去找个律师,签张合同,重组公司?”

    我咳嗽一声,“我是小郭侦探社创办人,我占百份之五十下余四十九由你们两人平分。”

    “什么,那还不是由你指挥如意?”

    “阿毋,再不甘心,在隔壁租间写字楼,干脆成立毋氏探案岂非更妙?”

    “别吵了别吵了,一人让一步。”小肥婆艾莲忽然插嘴进来。

    我们三个,都是小人,于是志同道合,相视而笑。

    母女(小郭探案之三):

    她正在骂人。

    如果我是一个专栏作家,第二天我的栏题便是:骂男人的女人,大作文章,又捞一日稿费。

    那男的是她手下的手下,他们在未掩门的办公室里。

    只见她眉头不皱,声音不扬,驾轻就熟的站起来,以流利的语气说:“查尔斯,你是一头愚蠢的公楮,你竟拿这种小事来寻我的麻烦,这次你那环节出毛病,一组人为你所害,还不速去安布罗斯处解释清楚后听候发落,走走走!”

    那男孩子低看头出来,满面通红。

    哗。

    厉害。

    且莫论代价如何,女人真的翻了身了。

    我非常惆怅,我怀念的是那种千元家用把四口之家处理得整整有条的女人,自己带孩子、拿拖鞋给丈夫、孝顺公婆。

    如果早出世五十年,还有希望。

    唉,让我解释一下,我在甚么地方。

    我置身新洪基企业公司的小型会客室,等候见司徒慧中。

    司徒慧中小姐/太太/女士是谁?我不知道。

    我受委托人之命,前来见她。

    我的委托人是谁?让我慢慢来说。

    总面言之,女秘书一听我要见司徒慧中,立刻问我有没有预约。

    我找人最不喜预约,一早约定,那人有心理准备,放出演技,感觉便大大失真,但使我惊奇的是:见司徒女士须要预约?难道说,她是个中级以上的人物?我没想到。

    事情越来越意外。

    开头我以为司徒慧中是无知离家少女,十六七岁,鸡窝头、迷你裙、衬深色丝袜、浅色凉鞋。

    谁知找呀找,竟找到大公司来。

    而且要见她,还得预约,因为没有订时间,所以得坐在会客室等。

    等不到十分钟,那位骂男人的女人已经大发雷霆,开始用牛津音韵的英语责备她手下。

    我抱不平,于是把不以为然的神情挂在脸上。

    女秘书笑。

    她是个精乖伶俐的女孩子。

    她说:“那就是司徒慧中小姐,你现在可以进去了。”

    “她?”我下巴要掉下来。

    我做梦也没想到她是司徒慧中。

    我连忙说:“不,我现在不要见她了。”

    “哦?”女孩子诧异的看着我。

    我拍拍胸口,“我怕。”

    “司徒小姐今天很生气,有人坏公司的事。”

    我说:“如果她是个英明的主管,她应当明白,无论下属犯多大的错误,最后负责的仍是她。”

    女孩说:“不管她事,是查尔斯自作主张犯的错。”

    “那她当初不鼓聘用他。”

    “不是她招请他。”

    “她也应当看得出,他是庸才,不应委以重任。”

    我正在演说,身后传来冷冷的问话声:“这位先生贵姓?”

    我转身说:“鄙姓郭。”

    是司徒慧中。

    她冷若冰霜的看着我,又问:“露斯,这位郭先生在这里有甚么贵干?”

    露斯很害怕。

    “我来见你。”我看不惯她的淫威。

    “我为甚么要见你?”

    “你并不是非要见我不可,”我说:“你这个女人好凶。”

    “你来到我的写字楼就为侮辱我?”

    “听听,皇后陛下动气了,”我挥舞着双手,下意识地替那只叫查尔斯的公楮出气,天地震动、幔子自当中裂开,哗──”

    “丽斯,叫守卫来把这个人赶出去!”她头也不回的回办公室,“碰”的一声拍上门。

    露斯苍白着脸说:“郭先生,你快走吧。”

    “好,我走,我当然走。”

    我立刻离开新洪基。

    幸亏有自己的生意,我额手庆幸。

    回到侦探社,阿毋还未走。

    他抬起头来,“作啥?面无人色。”

    我问:“艾莲呢?”

    “下班了。”

    “那你替我倒杯咖啡来。”

    我捧着热咖啡压惊。

    阿毋说:“天凉啦,多么希望有一件手织的毛衣挡挡寒气。”

    “你倒想。”

    阿毋不服,“有很多女人仍然织毛衣的。”

    我想到司徒慧中,叫她打毛衣?用机枪抵住她脖子也不干。

    “司徒太那单案子怎么了?”

    “奇就是奇在这里。”我说。

    阿毋紧张起来,“甚么?司徒太女儿已变为一具艳尸?”

    “不,事情与我们想像中的略有出入。”

    “说呀。”

    “你记得吗,这位太太要求我们寻人的时候,曾经给我们看过她女儿的照片。”

    “是,一个穿校服的,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司徒慧中今年已经有廿**岁了。”

    “失踪十年?”

    “至少那相片是旧的。”

    “我弄不懂。”阿毋说。

    我也不懂。

    司徒太要求我们替她寻找离家出走的女儿,原本我不想接办,无奈怕吃西北风,只得勉为其难。

    这位中年太太容貌俏丽,皮肤略黑,形容也有点樵悴,一边诉说思念女儿之情,一边流泪,引起我们无限同睛,尤其是艾莲,感动得在一旁饮泣。

    于是我们找遍色情场所,希望在茫茫人海中把司徒慧中揪出来,送回到她母亲的怀抱。

    通过有关方面的朋友,我们掌握到失踪少女的档案,一个个的翻阅,并没有这个人。

    我起了疑心,自动找司徒太来问话,最后她承认只想见女儿一面,说几句话。

    我啼笑皆非。这种说法,证明她早已知道女儿的下落。

    她否认,又哭。

    艾莲安抚她,叫她自己去见司徒小姐。

    她不肯。

    磨了几个下午,终于说出,“她”或许会在中环。

    我们逐间写字楼调查,艾莲特别出力,问得唇焦舌燥,一共发现六个司徒慧中。

    我们都见过,全不对,有两位已跨入中年,有一个是男性,另两位长得丑,不似会失踪,别忘记,做怪也要条件。

    今日见这位,更加不像。

    我同阿毋说:“束手无策。”

    “长得不像?”

    “看不出来。女人的容貌,在十年内可以起无数变化,不要说是整过容,光是发型化妆换一换,就考功夫了。”

    “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没有,特别是气质上。司徒太有种女性的柔媚,她养不出这位司徒慧中。”

    “还有,司徒太太明明知道司徒小姐在何处出没,为甚么她不直接上去见女儿?”

    “也许她不愿意见她。”

    “母女之间有甚么大不了的事。”阿毋不以为然。

    我说:“照你这么说,两国之间又有甚么解决不了的事,需要发动战争,导致成千上万的人死去。”

    “你又来了。”阿毋白我一眼。

    “明日请阿戚去把司徒慧中拍下来。”

    “六位?”

    “那位男士不必了吧。”我笑。

    阿毋问:“司徒太本人也很神秘,你猜她干那一行?”

    “家庭主妇,丈夫在三年前去世。”

    “这是她自白。”

    “有甚么理由怀疑她?”我问。

    “她抽烟的姿态熟练。”

    “许多主妇因生活沉闷而抽烟,而且嗜赌的也极多。”

    “不,”阿毋说:“我有第六感觉──”

    我打个呵欠。“我累得很,今天算了,明天再查。”

    说来也是,疑点甚多。

    母女不和,女儿出走,找亲友帮着劝劝也就是了,闲得不可收拾,顶多找社会福利署。何劳私家侦探?

    开头硬派她失踪,还情有可原,现在做目前的又泄漏消息,看样子颇知道女儿在做些甚么。

    真是奇怪。

    都是为司徒太太之眼泪所累。

    说为她珠泪所累,那还不如说为她的风情所累。

    风情?

    是。

    连艾莲都觉察到,司徒太长得并不十分美,但是一开口,就有股叫人难以拒绝的力量,我们解释不来。

    总而言之,她有魅力令我们几个人满街跑,到处寻找她的女儿。

    阿威花一个下午,就拍了那几位司徒慧中的相片来。

    我们把那位慈母请上来,让她认人。

    司徒太穿着薄呢的唐装衫裤,不但没有过时的感觉,反而显得她与众不同。

    衣裳的料子很好,缝工考究,可见她经济能力不差。

    她向每个人道谢,拉着艾莲的手,神色黯然,欲语还休,她并非做作,而是一贯这样柔情万种,都四十余岁了,还这么着,这位女士在廿多岁时之姿态,大概可以颠倒众生。

    很多有经验的男人同我说过,万人迷的女性不一定是美女。她们五官、甚至身材,都不需要长得太好,主要是那股味道,如绕指柔般无形无嗅地缠上来,男女老幼都不由自主地听她指挥……

    没想到这一位司徒太有这种本事。

    当下我同她说:“请你坐下来,慢慢看。”

    我把七彩照片交在她手上。

    “这个不是,”她边看边说:“这个也不是,这个自然不是。”

    然后当她看到新洪基的司徒慧中的时候,忽然双手颤抖起来。

    她抬起头,“她长得这么大了?”双眼含着泪水,装也装不出来,实在是真情流露。

    我问:“你多久没见她?”

    “十年。”

    “她离开你已经十年?”

    “是。”、

    “你知否她此刻是大机构的总经理?”

    司徒太一点不觉惊异,彷佛一直看好她女儿。

    我问:“一个少女,离家十年,何以为生?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为商界女强人?你倒说来听听。”

    司徒太用手掩着脸,一直摇头,不肯作答。

    艾莲用眼色阻止我。

    我不相信,再问司徒太,“你看清楚照片,真是她?”

    “是,错不了,自己的女儿,怎么会认错?”

    她的眼泪如断线珍珠,不停大颗大颗落下,我不大敢看向她,怕心软。

    只听得阿戚叹息一声,“我们该怎么帮你?你说呀。”

    “我只想与她见一次面,说几句话。”

    “你为甚么不去找她,我们可以把电话及地址给你。”

    “她不肯见我。”

    “十年前她还是小孩子,一时讲的负气话,你何必放在心中。”

    “不,我知道慧中,她说过的话,一百年后也还算数。”

    “这样说来,我们去劝她,也不管用呀。”

    司徒太听到这里,觉得我们说得很对,悲泣不已。

    阿毋说:“可不可以同她说,她母亲病重?”

    “这一招陈过陈皮,算了吧。”

    “不,”阿戚说:“旧桥新用,以前生绝症的人少,动不动患癌十分肉麻做作,可是现在你看,身边的朋友都快生癌死光了,证明这是时常发生的事。”

    我白他一眼,“你才生癌死。”

    阿毋说:“别吵好不好?办正经事要紧。”

    艾莲将茶杯重重一顿,表示抗议。

    我噤声。

    司徒太说:“求你替我想想办法。”

    “好好好。”阿戚一叠声答应。

    艾莲送了她出去。

    他欢天喜地的去了。没有人愿意去见司徒慧中,我不怪他们。

    艾莲在一旁,她忽然说:“让我去。”

    “你去?”

    “是。”艾莲简洁的说:“大家女人,容易说话。”

    我哈哈大笑起来,就这么简单?她以为司徒慧中这样的女人同她一样是个女人?她恁地天真。

    这种人生平等论,只有天下最可爱的人才会相信。司徒慧中会瞪起双眼问她:你同我平身?

    “文莲,算了,你的好意我心领,她不会见你的。”

    “你们把她说得那么可怕,有没有想过,她也是一个人?”

    “是,她是一个人。但她这个人,有异于你,你不能以你的知识范围来测度她的心思,你会失望。”

    艾莲问:“你的意思说,她会看不起我?”

    “不,她不会看不起你,”我叹口气,“她连看不起我们的时间都没有。只有最无聊的人才会看不起人,你要记住这一点,艾莲。”

    “我不大懂。”她大惑不解。

    “快开工。”我说。

    阿毋同阿戚打完电话回来,面孔上十分困惑。

    “有甚么消息没有?”我问。

    “小郭,司徒慧中不是司徒太的女儿。”

    “甚么?”

    “她父亲是司徒让,母亲是司徒祝芬。”

    “啊?”我惊异。

    这两夫妻在社会上也小有名气,时常在报上出现,不是谈论本市未来经济情况,就是拉看头马拍照,名人的大派对、盛会,都少不了他们。

    真没想到司徒慧中的父母是他们。

    这倒是道理,这样的父母才养得出这样的女儿,一早为她铺好路,让她扶摇直上,所以年纪轻轻,身居要职,炙手可热。

    很合逻辑呀。

    “那么我们所见的司徒太是谁?”阿毋问。

    “你问我,我问谁?你这只公楮。”

    “公猪?”阿戚瞪大眼。

    “请司徒太来问话。”艾莲说。

    我说:“她不会说,要说早告诉我们。”

    艾莲问:“那么司徒慧中,到底是谁生的呢?”

    ???

    “去问司徒慧中。”阿母说。

    “她有没有朋友?像她这样的人,真的知心友一定很少,但曹操也还有陈宫相信他。”

    “有,她有一个好友,与她全然没有利害关系,那是一个女画家,叫陈珊。”

    “呀哈,陈珊!”我拍着大腿。

    “怎么,你认识她?”

    “我有一共做记者的表妹,曾经说陈珊系出名门,却一点架子也没有,或许可以从总设法。”

    “太渺茫了。”阿戚冷水一盘盘倒下来。

    “你还是直接去找司徒慧中吧。”

    我却决定去找表妹。

    表妹在半日内便替我做妥包打听,她说:“陈珊随时有空,但司徒慧中就比较忙,并且不愿意接受访问。”

    “她会不会出来?”

    “明天吃中饭,你行吗?”

    “行,行,行。”我在电话中给她一个晌亮的吻,“妹妹,我爱你。”

    表妹在那边笑,“我听长辈说你同那两个拍档近日来神经兮兮,举止失常,开头还不相信,现在可证实了。”

    但刺激过度的我还是控制着自己,第二天中午去吃饭。

    我很失望。

    我满以为司徒慧中见到我,小则面色大变,大则拂袖而去,噫,我把自己看得太伟大了。

    她看到我坐下,对看我微笑,她完全不记得我是谁,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把我当一个

    普通朋友。

    我不知是悲是喜。

    失落之余,特别沉默。

    忽忽忙忙,每人吃一个三文治,没说几句话,人很多,也不方便讲甚么。

    临别我问司徒慧中:“我能上你写字楼来吗。”

    她很诧异,“有甚么特别的事?”

    “有。”

    “现在不能,”她看看表,“我要开会,这样吧,郭先生,明天下午三时,可不可以?”

    “好,明天见。”

    她说声再见,登上司机开的车子走了。

    表妹问我:“你觉得她如何?”

    “今天表现不错。”

    “怎么,你以前见过她?”

    “嗯,那次,她像只母老虎。”

    “在她那个位置,她若肯不发作也不行,下人就会踩上来,威猛一点,到底有阻吓力,而且也不能事事退让,此时很少人懂得欣赏涵养及忍耐,反而觉得她懦弱无能。”

    表妹说得很对,我不出声,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向表妹道谢,付了账。

    毋与威迫问下文,我不去回答,叫他们心痒难搔。

    去见司徒慧中时有些紧张,穿错袜子。

    她的秘书露斯记得我。

    唉,只有小人物记得小人物。

    这次我顺利进入司徒慧中的房间。

    她请我坐。

    办公室很大,她的椅子高,我的椅子矮,据说这是经过悉心安排的,心理上使来人觉得她是主我是客,气势上矮一截,谈判起来,自然她容易占上风。

    “郭先生,你找我有甚么事?”

    “你有没有三十分钟?”

    “有,”她微笑,“这次有。”

    这次?上次?甚么,她记得上次?我胡涂了。

    我忽然结巴,“你记得我来过?”

    她叹口气,“自然记得。”

    “但是昨天你装得完全不记得我的样子。”

    “昨天另外有客人,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暂时不相认。”

    我震荡于地的成熟、老练、敏捷、聪慧二时出不了声,我对她的估计实在太低,一个人的成功非偶然,长时间不落下来自有她的道行。

    “那么日前你为何对一个小伙计大发雷霆?”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愿闻其详。”

    “我很久没有抱怨以及解释了。”她微笑。

    我更加惊异,她竟是这么有沧桑感的一个女子,啊,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我问:“你怎么肯见我?”

    “你找我两次,第二次还是托上托,一定有要紧的事,告诉我,为了基么?”

    她既然这么大方,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我也就清、心直说:“关于你身世问题。”

    她的脸色陡然变了,在几秒钟内转为苍白。

    她瞪着我,霍地站起来,但不失为镇静的说:“郭先生,恐怕我又得请你离去。”

    “对不起。”

    “请。”她拉开房门,不愿多说。

    我一出门,她立刻把门关上。

    事有蹊跷,倘若地的身世没有秘密,何须这样?

    我在会客室外静坐,想整理一点头绪出来。

    露斯问我:“郭先生,你怎么了?”

    我微笑,“没甚么。我这才知道,司徒小姐不是我想像中那种人。”

    “是的,”露斯很高兴,“像上次,那个查尔斯林把公司的营业秘密泄露出去,公司要开除他,但碍着他跟一个董事有亲戚关系,谁都不肯做丑人,于是这种事天经地义又落在司徒小姐头上……”

    原来如此。

    可见这份工作也不尽是威风这么简单。

    这些都还是小事,要对公司盈利负责,才是大事。

    甚么消息都得不到。

    母女都不肯说一个字。

    艾莲很着急,我则处之泰然。司徒太若要达到目的,就非得向我们公开事实不可。

    她迟早会找上门来求我们。

    果然,人来了。

    仍然打扮得很漂亮,斯文有礼,一亮相就使我们觉得欠下她一大堆东西。

    她一声不晌,出示一张出生纸。

    我接过看,上面父母的名字分别为司徒让、谢玉英,孩子叫司徒慧中,一九五六年九月二十五日生。

    司徒慧中的确是她的女儿。

    真的令人不置信,两母女没有一丝相同之处。

    她又给我们看身份证,上面的名字的确是谢玉英,照片也瞒不了人。

    验明正身后大家都异常沉默。

    终于文莲说:“我去把司徒小姐请来。”

    我说:“此事包在我身上。”

    阿姆对于我的勇气很诧异,“咦。”

    我补一句:“她不是不讲理的人。”

    阿毋提醒我:“才说她是母老虎。”

    “我错了。”我勇于承认。

    司徒太太说:“我回家等你们的消息。”

    “慢着。”我说:“告诉我,司徒慧中因何离家出走。”

    “她与我合不来,不要我这个母亲。”

    “为甚么?”

    司徒太悲从中来,又哭泣。

    可是她一双妙目,也不肿,只见动人。

    我服了她。

    遇到不想说的事,便哭,这种早一百年前都落后的办法,但由她使出来还顶管用。

    “说给我们听。”

    “她父亲是顶顶大名的司徒让,她要我这个穷母亲来做甚么?”

    艾莲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

    阿戚也气愤:“嘿!狗不嫌家贫,子不责娘亲。”这两句醒世恒言不知从甚么地方学来,真亏他的,居然还用上了。

    不,这里面还有文章。

    阿戚阿母没有怀疑,我不相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我见过司徒慧中,我同她说过话,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再问司徒太,“你与司徒先生的关系,到底如何?”

    “我是他情人。”

    “你们在一起多久?”

    “十年。”

    这就不止情人这么简单了。

    “司徒慧中现住在她父亲那里?”

    “我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叫你们来调查。”

    “在经济上他可有资助你?”

    “哼。”

    阿威说:“小郭,你问这些来干甚么?”他不忍。

    我想知道司徒慧中的心态。

    “你的意思是,你与司徒氏断绝往来之后十年,她才离家出走?”

    “是。”

    我问:“她父亲的遗嘱上,有没有她的名字?”

    吉从太答:“我不知道。”

    “阿戚,快去查。”

    司徒太很憔悴的说:“我要先走一步。”

    “最后一个问题,在这十年中,你为甚么到现在才彻底的找她见面?”

    “前几年她在外国念书。”

    我只得放司徒太走。

    她其实并不是司徒太,她没有名份。结婚与同居的分别就在这里。当然,名份值多少,每个人看法不同,但各婚姻注册处还是天天挤满人,三钢五常改也改不了。

    阿母综合司徒太适才所说,告诉我们:司徒慧中在生母谢玉英处长大之后,发觉生母地位卑微,于是回归生父处,以便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不上

    “郭兄又有何见解。”

    奇徒慧中不是这样的人上

    “事实胜于雄辩,你又何必卖弄你的眼光。”

    我还要去找慧中谈谈。

    要找她不容易,不过数盒时思糖买下露斯芳心。

    她虽然一直“哎这么多糖我会胖下次不用客气”,但心里还是十分高兴,所以我知道慧中甚么时候有空,便在街角等她。

    她出现时我对她吹晌亮的口哨,并且高声说:“我可爱的小姐,我的口哨技艺为你而学。”

    她很吃惊,退后一步,像是要召警协助,等看到是我,才定下神来。

    她并没有生气,却也没有停下脚步,默默向前行。

    她穿着一件高领子黑色凯丝咪呢大衣,衬托得她十分高贵。

    “司徒,”我叫她,“吃杯茶好吗。”

    她转身看住我,“小郭,你这第九流的私家侦探。”

    她找了侦探来调查侦探?倒是知道我身份。

    我说:“九流也还算入流,超过我所想所求。”

    “你是一个不错的人。”

    “哗,谢谢。”

    “但请不要缠住我。”

    “天气这么冷,你已辛劳一天,不向往一杯香浓的蜜糖薄荷茶?,”

    这叫做攻心为上。

    她犹疑一刻说:“喝茶当儿,不许说我不要听的话。”

    “答应你。”

    我拖起她的手,她戴着手套,也就不介意,我们这样过了马路。

    她看上去很渴,也很饿,双手捧着茶就喝。

    我立刻替她叫了点心。

    一轮体贴使她很感动,这个女人,平日也没有谁把她当女人,真是可怜。

    她苍白的面孔稍见红润。

    我们没有说话,咖啡室的人很多,来来往往,大衣帽子围巾搭在椅背上,更加拥挤,但气氛很好,隔座的人埋怨着老板/客户/伙计/爱人,也有笑声,不知甚么角落,还有个女孩子在哭。

    良久,我才问:“一个人住很寂寞?”

    “习惯了。”

    “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