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金环蚀(2/2)

么可以这样三心两意?没的叫陆小姐看不起我,既然骑虎难下,也只好硬着头皮了。

    我的自尊心使我改口。

    “是的,”我说:“我想慢慢可以习惯的,什么都有第一次,是不是?”我心里暗暗叫苦,嘴里却这么说。

    陆小姐似乎满意了,“当然,当然。”

    下个月,我数数日子,只有十天左右便到了。

    这一间小小的房间,忽然之间也就可爱起来了。

    我回家开始从新练我的速记打字,我希望自己可以做得好一点。

    母亲很高兴,她觉得公司相当重视我,那就已经足够了,其他她是不理会的,但是我也不想她理会。

    我也不晓得他有没有加我薪水,我想反正是不签合同的工作,大不了回家算了。

    到现在我才发觉自己很缺乏斗志,动不动便想走回家,打这种算盘,有什么志气可言?

    我有点惭愧。

    十天很快过去了,陆小姐对我依依不舍。

    我则懊悔自己多此一举,现在又得开始一份自己毫不熟悉的工作,不知道前途如何,真是。

    我在早上到了蔡美德的办公室。

    那个高小姐冷着面孔指给我看我的写字台,然后搬了一大叠东西给我打。

    我打字打得不错,她叫我做什么,我只好做。那天我居然没有见过蔡经理。

    我只见到高小姐在他房里走进走出,笑着讲着。

    她好像很空闲,没有事好做。而我却一天到晚打字,一张一张的文件,像永远做不完的。

    这样连续好几天。我总是见不到经理。

    这真是很怪的,以前我不在他手下,反而常常见到他,现在反而见不到了。我想低级职员要见上司,是很难的。

    我想我最好不要埋怨那么多。工作是我自己要做的,既然有事情做,我应该满足。

    不过以前我可以与陆小姐聊天,现在可不行了。

    高小姐与我连对白都没有一句的。

    不过这样子,我知道蔡美德不是坏人了,他没有利用职权来接近我。现在我觉得怀疑他都是很笨的,他有那么多机会接近美丽的女人,何必来对着我。

    我担心我的薪水。他们不知道会不会加我的薪水。

    每天打字,虽然没有意思,但是一双手总是不用空下来了,而且每当完成一份文件,我总觉得自己做得不错。

    我开始很随遇而安,很开心自己的工作。

    我有时候会抽空去看陆小姐,她并没有用新助手,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到第二个礼拜的时候,高小姐叫我进去见经理。

    我推门进去,蔡美德坐在大办公桌后面。

    我看着他,不出声的坐下。

    “工作还好吗?”他问:“有没有太忙?”

    “没有,”我说:“我可以应付得来。”

    “高小姐说你很乖,不讲话,很勤力。”他笑笑,“那是好的,我很高兴。”

    他摆着一副经理的样子,使我觉得不自在。

    我看若他。当然现在我不能先开口说话了。

    他也看着我。好像觉得我有点怪怪的。

    我等他说完话叫我出去,那我就完了一件事。

    但是忽然他问:“今天下班有空吗?”他问得与先几次一模一样。

    我听了心中就有气了。他算是什么呢?一会儿摆他的经理架子,便是好几个星期,连话都不与我说半句,可是一会儿又问我有没有空,想约我出去。

    他以为这样子就行得通,他就错了。

    我说:“没有空。”

    他一愕,好像听错了,“怎么?”他反问:“没空。”

    “是的。”

    “哦。”他看我一眼,有点气,“那算了。”

    看着他那种意外的表情,我心里一阵舒畅,他能把我怎么样?我做我自己的工作,用劳力换报酬,我为什么要下了班跟他去吃饭?

    我说:“蔡经理,如果没有什么事,我想出去了。”

    “好、好,”他说:“你出去吧。”

    我冷冷的笑了笑,推门出去,心里真是痛快之至。

    我为这件事开心了一整天,到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还是得意洋洋的。

    可是第二天叫我打的文件,比往日差不多厚了百分之五十。我现在把我的职位弄清楚了,什么助手不助手的,我不过是一个打字生。

    打字生?那比坐在小图书室里更糟,而单单在蔡美德手下,像我一样的打字员,已经有四个人。整个写字间,差不多有一百架的打字机。

    我在想,老天,这间公司需要打出来的文件,真是很多的,请了那么多人来打字,还真不简单。

    做这样的事情,也不会有什么前途,老打字。就算升了级,也不过是像那些花枝招展的女秘书,天天穿得像模特儿,对着经理笑。

    我想我不太了解。

    我的运气不太好,短短的几个月,工作转了两份,但是都不合我的心意。

    也许我不该在写字楼里找工作做。这样的工作,都不怎么适合我。

    或者教书是不错,如果要考师范,还来得及呢。

    半个月发薪水的日子又到了,我发觉我多拿了五十块钱,假如半个月是五十块的话,那么一个月是一百元了。

    不错嘛,我告诉自己,居然加薪水,难怪蔡美德会叫我下班去喝茶了。

    一百块钱!嘿,他以为可以买到我了,他有没发神经病?如果我以前值四百,现在大概值四千。老天,每天打五六个钟头的字,我发觉我手酸,手指僵硬,受不了。

    如果做事是这么苦的话,我还是有改行的必要。

    今天的文件比往日更多,我头痛的看着它们。

    这样就是报复吗?我想,如果是的话,我还可以有最后一度散手:我可以辞职。

    我愤怒得很,他们显然把所有的东西都推在我一个人身上了,这怎么可以?为什么要这样做?

    其他三个打字员,显然很空闲,她们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而我却做得像条牛。

    不与经理去吃饭,会有这种后果?真是我始料不及的。

    那样我的工作超了钟点,她们五点半走,我六点一刻还在办公室里。

    然后蔡美德推门出来,东张西望,像是找人的样子,看到我,有点诧异。

    “高小姐呢?”他问我。

    “我怎么晓得?”我没好气的反问。

    “你怎么了?”他问:“为什么不下班回家?”

    我指指文件,“你看着这一叠东西,多厚!”

    “怎么,都是你做的?”他问。

    “是!”

    “其他的人呢?请假?”

    “没有,他们都快活去了。”我气鼓豉的说。

    “这怎么可以?”他板下了脸,“明天我一定要说他们。”

    蔡美德居然主持正义,我不置信的看住他。

    “你这样做了多久?”

    “没多久,今天特别多,平时也有这里的一大半。”

    “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我与你去讲。”我白他一眼。

    “现在你进来一下好吗?”他问我。

    “干么?”

    “有一封信,我请你帮帮忙过来替我录一录,行不行?”

    “干么找我?”

    “女秘书都走了,只剩下你,你会速记的,会不会?”

    “不会。”

    “来来,不要览扭了。”他笑道。

    “好吧,写错了,不准骂我,这原不是我工作的范围。”

    “当然。”他拉我进去。

    我在他的大桌子前坐下,他读,我就记下来。

    他那封信是很急用的,我替他一字不错的记了下来,然后我打好了信与信封,交在他手里。

    他看了一遍,签了个字,马上找人寄了出去。

    “做得很好。”他说:“为什么说会做错?”

    “我没做很久了,怕不惯。”我说。

    “你好像不很开心,是不是?”他问我。

    我坦白的说:“是的。”

    “为什么?与男朋友吵架?”他问。

    “不,”我说:“我没有男朋友,我只是觉得工作不开心。老实说,我小时候对职业的期望很高,没想到是这么的无聊,所以每天都觉得闷,可是耽在家里,更闷。”

    “为什么别人没觉得闷?这里有好多女职员。”他告诉我,“她们都做得很有味道。”

    “嘿!她们只要穿件漂亮衣服,闲谈一下,什么都忘了。”我冲口而出。

    但是说完之后,我又有点后悔,我为什么要批评她们?我不是跟她们同样等级的?

    果然,蔡美德笑了。

    他一定是心里笑出来的,怪我有浅?好讲闲话?

    我看着他,他点点头,“其实你说得很对,但是我希望你会慢慢习惯这样的工作环境。”

    “我还是去教书的好。”我说。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预备这样的过一生?做几个月写字间工作,发觉困难,马上换一份,又跑去教书!教了一阵,说不定又不惯,再换一份?换到几时去?你说说看。女孩子可以做的工作何止几百份?你不先考虑好,是不行的。”

    他教训我?我又气了。

    “年纪轻,你听听我的话,不会错。”他告诉我。“你是那么倔强的一个孩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劝你。”

    “我有问题吗?”我问。

    “你心神不定。”他说。

    我斜眼看他,他有比我大多少?并没有吧?最多不过几岁而已!怎么就这样子老气横秋呢?

    “你不服气,是不是?”他笑了,“你对我有敌意,不肯与我出去喝茶,为什么?”

    “我不高兴。”

    “唉,你看你,孩子一样。”蔡美德说。

    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低下了头。其实他这个人很容易相处的。但是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是气他开头那几个星期,不与我说话,摆经理架子。

    他又说:“你晓得吗?”他问:“我老怕你误会我有坏心肠,对女孩子不得不保持距离,其实即使是经理与属下,也没有像仇人一样,是不是?”

    原来是这样?我吓一跳,他不是故意要在我面前显威风?我误会了他。

    我皱上了眉头。

    “你又不相信了。”他说:“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有趣的孩子,什么都放在脸上,瞒不过人。”

    “我现在是想什么?”我故意问。

    “你现在?一定想:也许我可以答应这坏蛋经理,晚上出去一次。”他笑说。

    我跳起来,“什么?”

    “是不是?”他看着我问。

    我笑笑,“是,算你猜对了。”

    他很开心,“那我们去喝茶吧。”

    我想他不会有什么坏心吧?这么清平的世界,他人又不错,我与他出去一次,也不算什么吧?

    蔡美德说:“你的工作完了吧?去收拾一下。”

    “是,经理。”我说。

    他摇摇头。

    我在外面收拾好了东西,他也出来了。

    我们下电梯,到了街上,我看他一眼,心想,要是他不是经理,那又有多好。

    他终于约到了我,他是一个很有恒心的人。

    我们在一家咖啡店里吃了一点小点,我们谈了一些关于家里的事,我发觉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不一定要靠老板的女儿才能有工作做,以他那份才能,不论到什么地方去,还是受欢迎的。

    弄清楚了这一点,我对他的印象也就改观了。

    我喜欢有本事的人,蔡美德就是这样的人。

    他告诉我他今年廿七,很年轻,比我大八年。

    我到他那年纪上一定还是老样子,绝对进步不了。

    但是他利用这八年读了六年大学,工作了两年,以致经验丰富,升到了经理。

    我们谈了相当多,与他在一起,不愁没有话题。很自然便可以聊很久。

    跟男孩子在一起,那种感觉,毕竟是不错的,与约女同学上街,完全不同。

    我已经告诉过蔡美德,我从来没有男朋友,也没有男孩子约会过我,他是第一个。

    我们喝完了茶,他问我,“要不要去看电影?”

    我摇摇头。

    “小女孩要回家啦?”他低头问我。

    “要。”我说:“怎么?”我笑了。

    “那就回去好了,我开车送你。”他说:“我们下次再喝茶好了。”

    我喜欢他这一点,上次我说要回家,他也马上送我回去,一点都不勉强我,今天也是。

    我讨厌那种死缠牢女孩子不放的男人,喝完茶一定要跟着去看戏,看完戏非吃晚饭不可,然后再去散步、宵夜,搅得半夜三更的。

    蔡美德的记性也很好,他完全记得我住在什么地方,也不用再问了。

    到了门口,我向他摆摆手,说了再见。

    刚巧哥哥也下班回来在停车,一眼就看见我了。

    “你这小鬼!”他说。

    我晓得多事情了。

    果然,哥哥一回家便大吹大擂的告诉爸妈,说我交到了男朋友,从此以后,他说他不想送我上班了,应该由男朋友为我服务。

    我把他结结实实的骂了一顿,连连否认。

    他虽然说得很含糊,但是我看得出,爸妈还是很相信的,尤其是妈,向我看了一眼又一眼,我觉得真不自然。

    哥哥这个人,讨厌嘛也真讨厌。就算看见一个男孩子送我回来,也不必大惊小怪到那个样子。

    我又不会去做尼姑,迟早都会有男朋友,朋友是朋友,很普通的事情,被他一搅,反而有点偷偷摸摸了。

    那天晚上母亲没盘问我,但是我想她迟早要那么做的,没有母亲会忍得住。

    我叹口气。

    第二天我上班,大哥照例送我去,在车子里,我一句话都不与他说,他一味偷笑。

    这个人讨厌,我想假如不是我哥哥,我宁可一世没有男朋友,也不选他。

    到了我的写字楼,他让我下车。

    我上去,坐在我的位置里,发觉交下的文件的确少很多,大概蔡美德已经教训她们了。

    她们一班人也真是的,无端端的欺侮新人,非要给人家说不可。

    我自问也没有得罪他们,干么就来这么一套,叫我受气?这个世界,由此可知,有很多事是讲不通的,只好不讲。

    那天一早,其他三个女职员就是看我不过眼,翘着嘴,很想跟我作对的样子,我也只好随她们去。

    到了下午,我并没有见到蔡美德。正在忙的时候,忽然一个女人声势凶凶的走进来。

    我定睛一看,原来正是蔡美德的女朋友,老板的小姐。

    我马上想:今天大概蔡美德又有麻烦了。认识那样的一个女朋友,伴君如伴虎的样子,怎么叫人受得了?

    可是她出乎我意料之外,并没有走到蔡美德的房里去,相反的,她向我跑过来。

    我吓了一跳。

    她双手叉着腰,站在我面前看住我。

    我不是说怕她,但是意外究竟是意外,我呆住了。

    “你还在?”她低声着问:“你以为我没法子对付你?”

    我看看身后,身后又没有人,她不会是认错人,那明明是对我而发的。

    “一会儿我叫你好看!”她咬牙切齿的说。

    然后她一转身,到蔡美德的房里去了。

    她那几句话的声音讲得很大,我想每个人都可以听得到,其他三个职员早就乐了,在那里掩嘴偷笑。

    我的脸涨得通红,她那样当众侮辱我算什么?

    我可是来工作的,旁的我一概不理,她上次已经骚扰过我,今天又这样子无端端的骂我一顿,再好脾气的人,怕也要忍不住。

    我又没有地缝可钻,忽然想起陆小姐,我连忙站起来,跑到那间小图书馆去。

    我推开门,陆小姐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

    我有种隔世的感觉,我一声不响的坐在她对面。

    她看到我,是太诧异的,马上站起来,问我:“你怎么了,你没事吧?脸色坏透了。”

    “没什么。”我没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不出口,那是太难为情的,我在这边做得是这么好,忽然之间又不做了,换到蔡美德那边去,找来这许多烦恼。现在能对陆小姐说什么呢?

    我只好不响,我把头埋在手臂里,真是想哭,但是又哭不出来,真是惨透了。

    陆小姐不断的问我:“嗳,你怎么了?”

    “唉,”我叹口气,“我真该死,如果不是可以躲到这里来,我大概要给她吃耳光了。”我说。

    “咦,‘她’是谁?”

    “老板的女儿。”

    “怎么会?”

    “谁晓得?她一进写字楼就对我大发雷霆,好像我是她仇人似的。”我诉苦:“这是怎么回事?”

    “她是太骄纵了,事实上人人都怕她,自从她看上了蔡美德之后——哈,你不是跟蔡经理约过几次吗?一定是她吃醋了。”陆小姐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见鬼!”我红着脸啐她。

    “小蔡也真不像话,怎么可以同时约两个女朋友?”陆小姐说:“所以出了乱子,闹得全写字楼都晓得,多糟。”

    “不会吧,”我哼一声,“假如蔡美德约了她,她何必还要赶到公司来出洋相?一定是蔡没有见她好久了。”

    “啊!这样说来,你是占了上风了?”陆小姐问。

    “别这么说好不好?”

    “咦,你别起反感呀,这是很正常的事,我也替你高兴,这年头,女孩子总得认识个男朋友。”

    “说不定我也会像你这样。”我说。

    “别傻了。”

    “而且我明天还是辞职了。如果只是像现在这样做打字,我相信工作还是可以找得到的。”

    “不要这样,你会后悔的,干么这样懦弱呢?”

    “很难讲,我讨厌这份工作。”我说:“我怕蔡美德。”

    “你真是一个冲动的孩子。”陆小姐摇摇头。

    “世界太不公平,冲动的人多着呢,我可不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人家是千金小姐,身份两样。”

    陆小姐啼笑皆非,“你怎么迁怒于我了?”

    “自然。”我说。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进来的是蔡美德。

    他用手绢在擦汗,见到了我就嚷:“唉,你在这里,终于找到你了。”

    “她走了吗?”我问。

    蔡美德叹口气,“我把她轰走的。”

    “哼。”我说:“蔡经理,现在我口头上向你辞职,如果不通过的话,我再书面通知你好了。”

    他急,“绝对不通过。”

    “不通过也不行,反正我明天不再来上班了。”

    “嗳嗳,怎么可以?”他问。

    我厉声反问:“为什么不可以?我有我的自由,我干么要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做事?一会儿工作多过人几倍,一会儿又有女人跑来指着我骂,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他苦丧着脸,“这都是我不好。”

    “你是经理又怎么样?”我睁大了眼睛,“可以杀人放火?”

    我对陆小姐说:“陆小姐,我会来看你的!谢谢你照顾,再见。”

    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忽然之间,那些女秘书都静默下来了。我独自收拾东西,拿起了手袋。

    我跟高小姐说:“我请一个下午假。”

    高小姐还没有回答,我便转身走了。

    我是懊恼的。就这样失业了。

    回去怎么与妈妈说呢?

    我记得哥哥说过,像我这样的人,上午去办公,下午就给人赶出来了,果然如此。

    我搭车回到了家。妈替我开门,很是惊异。

    “怎么了你?”她问。

    “唉,失业了。”我说。

    她笑,“怎么会?唉,如果太辛苦,不做也算了。”

    我忽然之间生起气来,“就是你,把我宠成这样无能力,做了两个月,就给人家开除出来了。”

    妈一直笑,她一点都不担心,“不做事也算了,反正女孩子总得嫁人,嫁了人还不是得坐在家里。”

    我双眼朝天。是的,母亲也太不关心我的工作了,难道我这辈子,就这样子在家裹过去了吗?

    “再说,这两个月你也够辛苦的,每天回来,我看你都是腰酸背疼的,休息一阵子也好。”

    她是个好母亲,毫无疑问,但是太为我着想了。我记得当初她为哥哥的工作,多么关心,现在对女儿是两样的。“女孩子总得嫁人”,哼。

    我整个人瘫在沙发里。

    母亲问:“你哥哥说你有了男朋友,是不是?”

    我摇头,看,她又提这种事了。

    “不是。”我说:“他造谣。”

    “可是他明明看见的呀。”

    “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朋友送我回来罢,所以我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可能在短时期嫁出去,我必须要再找一份工作。”我一口气说完。

    母亲神神秘秘的看我一眼,“随便你罢。”她说。

    我在家耽了三天。没有人打电话给我。

    我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任何一个辞职的人都希望破挽留一下,但是蔡美德没有这么做,大概是打字实在太容易找到了,我的走,根本不是一种损失。

    我每天出街买一叠报纸,把聘请页所登的广告圈了起来,老天,又从头开始了,怎么受得了。

    我捧着头,怎么会这样?我运气也太不好,我告诉自己,别的同学都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大有不做五十年不罢休的样子,而我呢?

    在下午,母亲去了买菜,我坐在家里,门铃响了起来。

    我没精打采的去开门。

    “唉呀,陆小姐!”我惊喜。

    “你这孩子!”她笑。

    “陆小姐,请进来,真不好意思,怎么会叫你来的呢?”

    “来看看你。”

    “也不先来个电话,”我说:“假如我出去了怎么办?”

    陆小姐笑,“我有种预感,你会在家等我。”我倒了一杯茶给她,“陆小姐,你真会开玩笑,不过见你还是太好的事情。”

    “你真的不上班了?”她问,很开门见山的。

    “是。”我说。

    陆小姐打开了手袋,拿出了一个信封,“这是你的薪水,我给你带来了。”

    我接过了信封,“谢谢你。”

    “这几天一直闲在家里?”她问我。

    “当然,不然还可以到什么地方去?”我说。

    “小蔡说真是冤枉,他又不敢来看你。”陆小姐忽然说。

    我怀疑的问:“他说要看我吗?”

    “当然,这件事由他而起的,是不是?结果他也辞职了。”

    “哦?”我的兴致来了。

    “很可惜,是不是?不过他对我说,实在不胜其烦,也只好避之则吉。”

    我听了有点可怜他,掉了工作,真是……后来一想,觉得他是经理级的人马,要找工作,当然比小职员容易得多,何必要同情他?

    我又改口,“那他走了没有呢?”

    “走了,迟你一天离开的,临走把你的薪水都结好了。”陆小姐告诉我。

    “你那里呢?”我问:“还是老样子吗?”

    “是啊,我又请了一个女孩子来帮我,她也很好。”

    我惭愧的说:“我想谁都要比我好,对不对?”

    “没有啦,小蔡现在在大新公司做事,他说在那边没有女秘书,要是你不介意,可以打电话给他。”

    “真的?”我呆呆的问。我真没有想到他会照顾到我。

    “小蔡是个不错的孩子。”陆小姐笑着说。

    但是我不愿意靠他的关系得到工作,那样显得我自己太无能了,是一件丢脸的事,我不愿意做。

    “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孩子。他的电话,我写在信封上,你考虑吧。”

    我鼓着腮想了很久,也没有什么决定。

    陆小姐说:“我要办的事情办好了,我得走了。”

    我急道:“陆小姐,怎么可以急急的走呢?我一定要请你喝茶。”

    “不用了。”

    “怎么可以不用?”我连忙拿起钱包,“是,我们家附近有家很不错的吃茶店,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强我不过,只好与我去了。

    我与她又谈了近一个钟头的琐碎事情,她很称赞蔡美德,说他年少有为,好像做宣传似的,我真不了解,蔡美德有什么好。

    当然,他托陆小姐替我拿来了薪水,这表示他做人是相当负责的,他自己也辞职不干,这证明他有决断力,他又照顾到我,显得他心肠不错。

    不过这个人缺点还是很多的,我告诉陆小姐。

    与陆小姐分手,回到家里,已经是六点多了,他们全回来了,妈与哥哥。

    哥哥看我一眼,“与男朋友出去了?”

    “屁!”我骂。

    “女孩子家出言怎么可以这样粗俗?”他笑我。

    “与你无关。”

    “可不是,前门进去,”他取笑我,“后门可给人家赶出来了!”哥哥装个鬼脸。

    妈连忙说:“别取笑妹妹!”

    我涨红了脸,“胡说,我已经找到新工作了。”

    “新工作?才不相信呢。”他说。“哼!也许一个星期内就可以上班了。”我实在气不过。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心急暴躁,不要说不能工作,连找个把男朋友也难。”

    我跳起床,“你再说下去!你感!”

    哥哥大乐,“看,是不是?又跳起来了,唉呀,女孩子最要紧并是温柔,不够温柔,谁要?”

    “谁也没有逼你要!”我尖叫。

    “别气妹妹了!”妈再三出来劝阻。我一赌气回了房间。

    我坐在床沿想,也许哥哥说得是对的。我脾气实在不好,又粗又急,比起那个老板女儿,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人,的确是可怕的。

    我没有见过自己发脾气的样子,但是人家大吵大闹,总见过,实在不怎么雅观,我这个动不动就拂袖而去的习惯,似乎要改一改才是。

    哥哥也有他的理由。

    而他这样气我,我非得找份好一点的工作,一直做下去给他看不可。为什么不打一个电话给蔡美德呢?

    靠人介绍一份工作并不算羞耻,将来表现出工作能力来,光荣还是自己的。

    我决定下来。明天上午就打个电话给他吧。

    至少他待我是不错的,而我对他,一直都大呼小叫,一点都没有礼貌,像个土人一样。

    我奇怪他为什么待我好,我实在是一个太怪的人,他也见过不少美女,像他以前的女朋友,高小姐,还有公司里许多其他的女职员。

    当然我不承认自己丑,但是也绝对不好看,我知道,我不是那种一见便会使人惊为天人的女孩子。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也许蔡美德只是不好意思,他觉得我丢了一份工作,必须要另外替我找一份。也许是这样吧?

    每个人都有天良发现的时候,也许蔡美德的天良发现了,我的老脾气总是不改,我老怀疑蔡美德对我有不良企图,再三譬解,心里还是疑神疑鬼,这真是不太好的一件事。

    第二天。

    我拿起话筒之先,考虑又考虑,还是觉得打一个电话过去,没有什么损失。

    于是我拨了号码。那边是一位小姐接听,我想这是他写字楼的电话,果然没错。

    “找蔡美德先生。”我说。

    “哦,蔡经理,请你等一等。”她说。

    蔡经理,这小子,运气还真不错,一直做经理,现在又找到了这样好的职位,短短九天,真亏他有本事,

    他的声音来了。“我是蔡美德,哪一位?”他一本正经的问。

    我报了名字。

    “哦,你!”他声调马上活泼起来,“怎样?你好吧?见到陆小姐了?”他问得很是关心。

    “是的。”我说。“她昨天来过,叫我找你。”

    “要不要到我写字楼来一次?大新大厦十楼。”

    “我——”我还想多说几句话。

    “别犹疑了,这一次你不是打字员了,你可以担任一些比较吃重的工作。怎么样,来吧?”

    我没猜到他会这么干脆,叫我马上去,而且又有一份这样好的工作在等着我。

    这样的诱惑实在难以抗拒,我只好说是。

    “一小时可以到了吧?我等你。”他挂上了电话。

    咽了一口唾沫。去吧,我告诉自己。

    这个世界难得有一个人对自己好,即使有点不大愿意,也将就一点吧。

    我换了一条白色的裙子,便出门了,我叫了一部街车。

    到了大新大厦,才三刻钟左右。

    我上了楼,那是一个很整洁的写字楼,人没有那么多,但是环境反而好了。太大公司,要做事情,实在不容易。

    我问一位小姐蔡先生的房间在什么地方,她指给我看。

    我敲敲门,进去。

    蔡美德见到我,笑着站起来,“请坐。”

    他这样热烈欢迎我使我觉得有点高兴。

    我是一个很幼稚的人,只要有人表面上做得使我高兴,我就高兴了。

    我坐在他对面,有点不大好意思。

    “很久没见了。”他说。

    “是的。”有一个星期了吧。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到这里来做事,好好的做一段时间,那一天你替我录了一封信,我觉得你工作能力不错,只是任性一点。”

    我笑笑,他称赞我,我当然乐意听。

    “可是我怎么老碰到任性的女孩子呢?”他自己问自己。

    “你那个女朋友呢?”我提起来。

    “当然完了,我把她骂了一顿。”他说。

    “你们做了很久的朋友吧?”

    “没有多久,半年左右,我发觉两个人的性格太不投机,便渐渐疏远了她,可是她总不原谅我,老是故意捣蛋。”

    “她大概还很爱你。”我说。

    “会吗?我想可能性不大。”他笑笑。

    我偏偏嘴。

    “好啦。”他说:“我们别谈这些了,你几时来上班?”

    “一定要录取我吗?”我问:“也许我工作能力不够,那多不好意思。”我看着他。

    “不要没有自信心,傻里傻气的,我叫你做,你就做好了。”蔡美德说。

    我说:“是,经理。”我那种口气,装得很奴才。

    他笑了一笑。

    我又问:“经理,此地不会有像高小姐这样的人物吧?”

    “怎么可能呢?”他反问:“我只用了你一个女秘书。这里是一个比较小的机构,不可能像那边,养得起那么多人吃饭。”

    我叹气,“那边你那位女朋友,能保证她不会冲进来骂我?”

    “不是说过了吗?没有这个可能。”蔡美德问:“要不要我签一张保单,证明这些都是杞人忧天?”

    我呆呆的看着他,他真是很帮忙我的,否则不可能把我叫回来,又给我一份工作做,我实实在在很感激他,我答应了下来。

    蔡美德,他有很好看的眼睛,但是太灵活的眼睛常常会给人一种不可靠的印象,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你明天来还是后天来?”他再三催我。

    “哦,”我结结巴巴的说:“我不要享有特权,你把我当作普通的工作人员就可以了。”

    “当然,你以为我会宠坏你?”他问:“不会的,你跟着我,也没有享受到什么特权,反而惹来许多闲气。”

    我怀疑的问:“那天的事,不会是高小姐——?”

    “对了,就是她,她跑去搅鬼的。”蔡美德承认。

    “她打电话通知你女朋友?因为她每天把所有的工作推在我头上,你看不过眼,代我出头,她就气了报复?”

    “猜得一点也不错。”蔡美德叹口气。

    “不能令人置信,她们太讨厌了。”我说,“难怪陆小姐说外头人事复杂。”

    “大公司都是那样子的。”他说。

    “小公司就不会了吧?这里是小公司,我希望我可以保留这一份工作,我已经让人家取笑得太多了,我哥哥是一天到晚说我没有人要。”

    蔡美德笑问;“没人要?漂亮的女孩子怕没人追求?只怕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我脸红了,“那里,哥哥是说没人要我工作。”

    “啊,对不起,”他微笑,“我误会了。”

    “我在这里已经噜嗦了很久,我该回去了。”我忽然想起来,他是经理,必然很忙,我坐在这里唠叨,多么讨厌。

    但是他不以为意,他说:“如果愿意再噜嗦一会儿,我们下了班可以去喝茶。”

    “不了,”我说:“我还是回去吧,你很忙。”

    他摇摇头。

    “干么?”我觉得奇怪。

    “没什么。我本来想送你的。”

    ”不必了,”我说:“我可以自己回去,老这么客气,怎么行呢,虽然只有一个女秘书,也应付不了呀。”

    他站起来,“你明天正式来吧。”

    “好的谢谢你,蔡先生。”

    他点点头。

    我离开了他的房间。

    唉,今天的运气真不错,我路经蛋糕店,买了一大盒回去给母亲吃,妈实在是很关心我的。

    一进家门我就说:“我又找到工作了。”

    妈惊奇,“怎么会,这么快?”

    “可不是,我有我的本事。”我吹牛。

    “干什么?”

    “做秘书啊.老本行,这一回,绝对不会给人家轻易炒□

    '7b鱼。”我向她保证。

    母亲接过了蛋糕,好气又好笑,“如何见得?”

    “经理是我朋友。”我冲口而出。

    我马上后悔,已经迟了,妈的眼睛一亮。

    “啊——?”她那个啊字,真是讲得抑扬顿挫。

    “妈,朋友是普通朋友而已。”我说。

    “不要以女明星对记者的口吻说话!”妈也气了。

    “真的不是呀,妈,不过他觉得我还可以工作,故此介绍我一份工作而己。”

    “是不是送你回来的那一个?”

    “唉……是……”

    “干么会那么巧?”妈严词逼供。

    “妈呀!”

    “有了男朋友,为什么要瞒住母亲?”她问。

    “没有呀,真的没有。妈。你晓得我,我什么都跟你讲的,干么要瞒你呢?你又是很开通的,对不对?”

    妈叹口气。“太开通了,我只担心你与你哥哥没有异性朋友。”

    “妈,你放心,哥哥一定不会做和尚,我一定不做老处女,只是时机未到。”

    “小鬼,是真的?”

    “当然真。”我几乎要举手发誓,“妈,我怎么敢骗你?”

    “不骗就好,只是人家这样对你,恐怕有点意思吧?”

    我用心的对她说:“妈,你吃蛋糕吧,不要担心我。”

    “好好。”她答应着。

    没到一会儿,哥哥也下班了,我对他大吹法螺,证明自己工作能力了得,绝对不会出错,离职之后,马上又有新工作。

    哥哥瞪起了眼,不相信也得相信。

    老实说,我是很感激蔡美德的。

    妈说,他会对我有意思吗?

    这个问题我考虑很多次了,但是我都觉得不会有可能,追求女孩子的送花送糖,我很清楚这些。

    但是蔡美德没有,我们的确只像朋友与朋友,这就证明绝无其事了。

    我明天就有新工作了。我告诉自己,要努力而为,不可令人失望,尤其要做点成绩出来,让蔡美德知道,他没有用错我。

    我很开心,晚上睡得很香。第二天一早便起来。我选了一套比较新的衣裳穿好了,便等哥哥送我去上班。

    哥哥白我一眼,“神气死了。”

    “嘿嘿,不敢当。”我说。

    “那个男孩子呢?有没有再送你回来?”他问。

    “没有,你不要再造谣了。”

    “谁造谣?我没有看错。”他问:“那个人还顶面熟,是谁呢?叫什么名字?”

    “干么要说给你听?”

    “说来听听也不妨吧?干么那么小器?”哥哥问我。

    “不是小器,只是你太多嘴,一会儿又要学给妈听。”

    ”我也不过好玩而已,你就生气了!”

    我转头看看坐在后座的爸,他正在看报纸,没有注意我们,我想说给哥哥听也许无所谓。

    于是我说:“叫蔡美德。”

    “蔡美德?”哥哥念念有词,“蔡美德?女人名字,我绝对认得他!”他的声音高了起来,“他是我的同学!”

    “小声点!”我说。

    “他的确是我的同学。”哥哥兴奋的说:“在中学的时候,他喜欢打羽毛球,啊,原来是他。”

    “你乱讲!”我说。

    “啊,你的朋友我就不可认得?你去与他说,他一定记得我,改天我们也可以见见面了。”

    “真的是你同学?”我还在怀疑。

    “当然是。”他说:“你去问他,你该下车了,到啦。”

    我跳下车,向爸扬扬手。

    我真不相信世界会那么小,蔡美德是哥哥的同学吗?

    到了办公厅,他让我看我的写字台。

    “谢谢你,”我说:“这是很好的抬子。”

    “就坐我旁边,没人敢欺侮你。”他说。

    我说:“蔡经理,你可以把工作交给我了。”

    “你先坐下吧。”我拿起笔,看着他,我真想问他是不是我哥哥的同学,但是又忍住了。

    “你有什么话要说?”他问。

    “没有。”我说。

    “那很好,”他低头继续看他的文件,他很用神。

    我在一旁等他的吩咐。

    蔡美德看完了一封信,便叫我覆,我先记录了,然后便替他备好信纸信封。

    这里的确是小公司,我一个人什么都干,但是我喜欢这样,我告诉自己,过几个星期碰见同学,我终可以说:我也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了。

    一个上午,我做了不少事情,蔡美德好像满意,我松了一口气。

    我发觉这一家公司真是人口简单,不会有人讲闲话,这就已经够了,故此当他要请我吃中饭的时候,我也答应了下来,我们俩在附近的一家小店里吃饭。

    我实在忍不住了。

    “蔡先生,”我问:“你喜欢打羽毛球吗?”

    “第一、我不喜欢蔡先生这个称呼,我情愿你叫我‘喂’,第二、我的确喜欢打羽毛球。”他笑。

    我的心一跳,我的天,至少有一点是对了。

    “你在哪儿念的中学?”

    “唉,怎么忽然之间问这个?在中基中学。”

    “唉呀,你真是我哥哥同学?”我问。

    “你哥哥?叫什么?朱胖子?”

    我笑。我哥哥的确是那个绰号,他念中学的时候,的确还相当的胖。

    “这样看来,不会错了,我哥哥说认得你。”

    “唉,朱小胖是你哥哥?那就对了,真是意外的高兴,我们有好几年没见面了,真有点想念他。”他说:“我们几时见个面呢?”

    “随便你好了,他下了班总是在家里的。除非跟女朋友出去了。”

    “他有女朋友?”蔡美德羡慕的问:“我还没有呢。”

    “不要乱讲了,你女朋友顶多,怎说没有?”我责备他,“人家都说追求你的女孩子多。”

    “凡是女朋友,当然是要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对不对?人家追求我,也不能算是女朋友。”

    “哈,你这样就赖得一干二净了!”我说。

    “这样吧,今天晚上,下班我送你回去,顺便见见他,好吗?”他问我。

    “你不要先通知他吗?”我问。

    “不用了,给他一个惊奇,大家开心一下。”他说。“我真高兴,再也没想到又会有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我问。

    “没什么。”

    我看他一眼,既然是哥哥的朋友,就不怕会有什么毛病,如果他是特别坏的一个,哥哥一定告诉我的,半丝也假不了,那就好。

    下午我们又做了很多事情,蔡美德说我做的事情,比高小姐还多!他以前没想到我会做事做得那么称职。

    虽然我怀疑他故意夸奖我的成份很高,但是我希望哥哥可以听到这话。

    下了班他果然送我回家。

    妈一隍7d门,见到客人,呆住了。蔡美德也真行,马上自我介绍,又说是我的同事,又是哥哥的同学。他讲得天花乱坠,妈信得他不得了。

    “蔡先生请坐。”

    他又说:“伯母千万别这么叫!叫我美德好了。”

    我听着有一点“肉麻!怎么可以一样叫法?

    这时候哥哥也下班回来了,见到他,惊了一惊,马上叫出来,“小蔡!”

    他们两人几乎拥抱在一块儿。

    “我就说你有点面善,那天送我妹妹回来的,是你吧?”

    “是呀,怎么我没看见你?”他说。

    “你怎么会看见我呢,都做经理了!”哥哥说。

    “喂,老朋友,别乱讲话好不好?”他说

    “今天你非得留下来吃饭不可!”哥哥说。

    “不行,伯母没有准备,太打扰了。”他说。

    “一定要留下来,除非你看轻我。”哥哥说。

    他们两个人一来一往的说个没完,倒把我冷落在一旁。

    最后我哥哥说:“我妹妹年纪轻,你多多照顾她啊。”

    “那当然,她很懂事,很乖,你放心好了。”

    忽然之间,我们成了一家人了。真怪。

    蔡美德也不再客气,索性留下来吃晚饭,爸也回来了。

    我有种感觉,每个人都把蔡美德当作是我的男朋友了。

    最奇怪的是,连蔡美德自己都不加否认,我不太明白。

    我们这一个晚上的确过得很开心,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是有说有笑。

    第二天我去上班的时候与蔡美德熟悉多了。

    我对他没有了戒心,而且我们合作愉快,这是最要紧的。

    我甚至让他每天送我回家,我下班不用挤巴士,实在轻松得多。

    他说这是哥哥叫他的,我很相信。

    蔡美德以后也常常来我们家与哥哥讲话说笑,好像很开心。

    我们家也欢迎,渐渐更熟了。当发薪水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出我八百块一个月。

    这不能算多,但是我是初出做事的,有这样价钱,已经不错了。

    我告诉妈,妈说是蔡美德故意照顾我的。

    我又气了,这明明是我劳力所得。

    但是无论如何,蔡美德与我渐渐熟了起来。

    他请我看电影,我也去过一次。

    我暗中在注意他还有没有与以前的女朋友来往。

    但是我注意不到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当然他回家干些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我只晓得他在办公的时候很正经、很严肃。

    他是一个不错的人,我对他的印象渐渐改观。

    假期的时候,哥哥约了女朋友,他约我,我们四个人也可以玩一天。我开始有了比较愉快的生活,不比念书时候那么闷、那么单调了。

    蔡美德对我一直很礼貌、很客奇,但是我发觉他有改变,就是越来越迁就我。

    他以前说什么也有点把我常小孩看待,但是现在没有。现在除了工作之外,他就当我是朋友一样。

    有一次妈说:“美德,”她现在叫他美德了,“我女儿没有男朋友,你替她介把一个吧。”

    我刚要说我妈多除,蔡美德马上说:“伯母,就我这个样子还够资格吗?”

    母亲先是一呆,然后眉明眼笑的说:“美德,你开玩笑吗,我们阿珍怎么配得上呢?”

    我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件货物,母亲在努力把我推销出去。

    我反感起来,“妈,”我说“说些别的,可以吗?”

    但是母亲不以为然,“美德,那就一言为定了?”

    我瞪蔡美德一眼,他不敢响了。

    哥哥说:“我妹妹都好,就是凶一点。”

    他们一帮人,就好像会联合欺侮我。

    我颇为生气。

    不过这一件事以后,蔡美德就正式被家里认为是我的男朋友了。不晓得为什么,他喜欢我,我渐渐也接受了他的喜欢,我们俩有空的峡候常常出去。

    我也问他:“老板的千金,没来找你嗯?”

    他当然说没有,我也确实相信是没有。

    非得相信他不可,不然就没有意思了。

    有时候我也不怪他,到底人家要缠住他,他是没有办法的,我不该多心地想这些事情。

    他在工作上真是太帮我的忙了,教会了我不少技巧,我经过几个月,发觉自己完全可以胜任这一工作。

    可是我对他的态度,从来没有像一个女秘书对经历那样恭敬,我对他是很不客气的。

    我认为不必要的恭敬是讨厌的,所以待他也像待一般同事,而且他是我的男朋友!不是吗?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了。

    有一天我们做完了事情,距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他说:“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

    “是吗?”我笑问:“那为什么喜欢我?”

    “唉,实在不知道!也许就是因为你奇怪吧。”

    “我有什么奇怪?”我问。

    “说不出来的味道。”他笑笑。

    “你为什么喜欢我?”我瞪着他。

    “你可爱你纯洁,而且我的心说:这是一个好的女孩子,不要错过她。”他笑。

    “有这种事?太美丽的言词,看上去都像谎言。”我告诉他,“不要花言巧语。”

    “你一直以为我是坏蛋,为什么?是不是在陆小姐那里做得久了,也想做老处女?”

    “不要没有良心好不好?”我白他一眼,“陆小姐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可以造她的谣?”

    “那当然,我说笑而已。”

    “看你本质多坏!”我瞅着他说。

    “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他说:“你是很纯情的,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这算得了优点?这叫做口无遮拦。”

    “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就不同了。”他笑笑。

    “嘿嘿!”我冷笑几下。

    “我们认识,也有半年的时间了吗?”他问。

    “有了。”我说:“半年,我毕业已经六个月了吗?总算是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对得起学校了。”

    “我的意思是——”他咳嗽了一声,尴尬的看着我。

    我约莫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我毕竟与他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他想些什么,我也知道,但是我就是不怎么好意思听那一类的话。

    于是我说:“咦,下班的时间到了。”

    我开始唏哩哗啦的收拾东西,他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他脸上有点失望,我心里暗暗好笑,这些日子来,我发觉自己越来越滑头,而他呢?反而觉得我纯洁,真是奇怪的一个人。

    美德送我回家,在晚上,我又觉得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说说心里该说的话。我有点后悔下午打断了他的话,但是我马上告诉自己,他在明天还可以说,后天也可以说。

    机会与时间多着呢。想到这里,我心里是甜甜的。

    我睡了很好的一觉。

    第二天我去上班,才踏进写字楼,就发觉美德的房里有谈话声。我觉得奇怪。

    什么客人来得这么早呢?我想不出。

    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在马上进去是不礼貌的,于是我坐在旁边的空格子上一会儿。

    没到一会儿,门开了,我看到美德与一个女人出去,当我看到那个女人的脸,我整个人震住了!

    她是他以前的女朋友,老板的女儿!

    而且美德的脸上一点愠意都没有,他笑容满脸的送她走。

    我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幸亏她一直走出去,没有回头。

    这么早便来,大概就是不想碰见我吧?

    蔡美德这样子欺骗我是为了什么呢?我不明白。如果她喜欢与他在一起,他们尽管那么做好了,何必要把我夹在当中忍受痛苦呢?我不明白。

    我到这一分钟才发觉我是.这样的痛苦,当他转过身来看见我的时候,我想我脸色一定是苍白的。

    “你来了?”他居然笑着问,一点也不紧张,“干么不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他真样样子安定,大概就是把我当一个孩子,太容易骗得过吧?我始终弄不明白他要骗我的动机。

    “你刚才见到她了,是不是?”他问。

    我与他一道进入经理室。

    “是的。”我答。

    “她原本也想见你的,但是我想不必了,我说我可以把她的意思告诉你。我真没有想到她会来。”他还在笑。

    告诉我——告诉我什么?

    告诉我他们两人已经和好了?一定的。

    我这才发觉我的心里一直在下意识的担心这件事会发生,现在果然发生了。

    我说:“我有点不舒服,我想我还是回去好一点,今天早上,我本来是不想来上班的。”

    “什么?”他站起来,“不舒服,那得快快看医生才是,你干么上班?”

    他好像很关心我的样子,其实我知道,这些都是虚伪。

    “我回去了,请假。”我说。

    “我送你回去。”他伸手来扶我。

    我拨开他的手,“我又没摔倒,不过略见不舒服而已,”我说:“自己会回去的。”

    “我一定要送你。”

    “你今天还要见两个客人。”我提醒他,“我先走了。”

    我推开门就走出去,刚巧一部电梯停在门口,我就踏进去了,蔡美德并没有追出来,我是希望他会追出来叫住我的,但是他没有。

    我叫一部车回到家里,我觉得我不是假不舒服,是真不舒服了。

    我没有想到自己对蔡美德的感情有这么深,这是我失策的事。不知不觉间,我爱上了他吗?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笑嘻嘻的送她出去的那种情形。我痛恨他。

    晚上他打过电话来,但是我没有去听。

    妈说:“是美德呀!”

    是他又怎么样?我还是不听。

    妈开始觉得苗头不对。

    “怎么了你?你与美德怎么了?干么今天不去上班,又不听他的电话?”

    我不响。看,自己的母亲不去帮女儿,反而帮着外头人说话,多么恐怖。

    “女儿呀,”妈说:“做人不可以这样子,公事公办,你与美德闹意见,也不可以不去上班呀,对不对?”

    我一向是公私不分的,这是我的毛病,用不着妈来提醒我!我心里想。

    我鼓着腮帮子一整天。

    妈说:“你不要这样子,像美德这样的男孩子,我一看就晓得是好的,你可别为了小事情跟他闹得头崩额裂,大家都没好处。”

    小事情?哼!

    没想到我第一个男朋友便是这样的一个家伙,真叫人太为难了。那天蔡美德一共来了三个电话。

    我想,大概这一次完了吧?完了也许更好。那我就不必无端端的为一个陌生人痛心了。

    我坐在房里闷闷的,过了一会儿,爸回来了,我听见妈向他诉说我的不是,然后是哥哥回来了——慢着,除了哥哥,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

    谁?

    然后我听到蔡美德的声音了。是他?他还有胆子来?

    他说:“不知道怎么就开罪她了。”

    然后哥哥说:“美德,这个女孩子太难搅,还是另外去找一个女朋友吧!”

    美德又说:“她在哪里?”

    “在房间里。”

    “我进去一会儿。”美德说。

    “我劝你不必理她。”哥哥说。

    他笑了。“要是别的女孩子,还用你劝,可是她不同。”

    “她有什么好呢?”哥哥问。

    美德笑。他敲我的房门。我不去睬他。

    他推门进来,我背着他坐。

    “真的生气了?”他问。

    “是!”

    “何必这样子呢?你还没把事情弄清楚。”

    “再清楚没有了。”我说:“我辞职。”

    “老天,又辞职?”他问我,“你别气好不好?。”

    “是的。”我爽快的答:“不辞职干么?”

    “今天她来,是请我喝喜酒的!她要结婚了,明白吗?”

    “什么?”

    “结婚了,人家要嫁到外国去,永远都不回来啦,”

    “是真的?”我又问,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又悔自己粗心,又觉得太委屈了他,竟说不出话来。

    “不过也好啦!”他说:“你显得那么妒忌,证明我在你心中还算有一点份量。”

    我瞪着他。

    “你那份工作,我看也不用保留了。”他笑说。

    “什么?你开除我?你敢?”我瞪起眼。

    “你真凶,你哥哥一点也没有说错,老天,叫人怎么吃得消,你还是做家庭主妇算了,也是一份工作,颇理想的终身职业,不是吗?”

    我怔了一怔,他是什么意思:他是向我——?

    我看着他笑了起来,我……

    怀念: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金环蚀》

    两年前今日,她离开我。

    一定要走吗,我问。

    一定。她说。

    那日秋阳高爽,投下温暖淡淡的影子,实在不似一个离别的日子。

    于是她与父母移民到温哥华。

    我跟著她的飞机去,请了假,陪足她一个月。

    初到贵境,情况十分乱,他们一家开头住亲戚处,不到三日,两家起争执,来不及忙不迭找房子,说来也好笑,我帮了不大不上的忙,因有老同学在彼邦做地产,很快找。─搬家最费神,何况是由一个城市搬到一万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

    同别家吵完,自家又分开两帮人,吵起来,这次是她母亲同她嫂子有意见。

    她很是烦恼。她本来对移民后的生活有非常大的憧憬,现在观点有些改变。

    我并没有乘人之危,反而安慰她说,安顿下来就会好的。

    我没有看到她安顿下来就走了。

    在飞机场话别,变成她送我,真是高招。

    我有点迷茫,一时间分不清谁离开了谁。

    温哥华气温不算低,但也满园黄金色枫叶,人们已披上大衣,特别有离别情绪。

    在这种地方谈恋爱真是无瑕可击,带两罐啤酒,到公园的图腾柱坐下,便可享受一个下午。

    可惜她没有留住我!当然,我也没有留住她。

    这其实是爱得不够,但当其时,双方都没有承认。

    蔡澜说的,恋人倘若不能在一起,一切都是爱得不够,不必找别的籍口。

    但我仍然爱上温哥华,认为那是最美丽的城市。不是因为曾在彼处逗留过一个月,而是因为某一个人。

    我回来,她留下。

    匆匆两年。

    升了级,加了薪水,在无数单身酒吧留恋过,才后悔与她惜别。

    许多人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现在才晓得是真的。

    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但是建立一个关系却不容易,月色下音乐中,找美丽的异性共舞不算难事,不过生病时午夜梦回哪里去找嘘寒问暖的人。

    这两年中,病过一次,喝醉了淋雨,没脱衣服倒在地板上死睡,染上气管炎,发高烧,那种滋味真不要去说它了。

    没病死,但差些饿死。

    外头买回来的东西,通通不想吃,自己又不会弄。

    不禁苦苦想起那时她在身边,常在星期日下午为我弄吃的,日间是水饺之类,晚上往往做海鲜,好手势,害得我不想出去同猪朋狗友夥。

    她是手段高明的女孩。

    不然为什么,至今尚把她之小照以银相架装起,放在案头。

    久而久之,它成为摆设,永远不想拿走。

    从前,我是不喝酒的。

    连抽一枝香烟都引得她大发娇嗔,有人管到底是幸福的,现在太自由了,自由得寂寞,寂寞得伤心。

    我们开头还通信,是我先停止覆信,觉得没意思,十张纸也比不上颊上一个轻吻,白浪费时间。

    但照片仍在案头,银架子变了色,有空抹亮,不知为了什么,为了谁。

    几百个日子,她应当早已渡过难关,建立新的社交关系。以她的魅力,不是难事。

    她并不是绝色女,皮肤是好的,白皙,稍微难为情,便会泛起血色,粉红粉红,可爱得很。身裁倒是一流,高挑纤细,穿什么都好看。

    平常不大化妆,略为妆扮,分外明艳。

    出色的唐人女即使在温哥华也还不是太多,她愁什么出路呢,那边生活又比较悠闲,大把时间培养感情。

    我们这一头情况差得远,每一刻空闲都用来赚钱,最近我连周末都利用上,接了图则做,早七点半起床,做到晚上七点,热水洗把睑,吃简单的晚餐,看完新闻,已经瞌睡。

    也不光为钱,时间总要过去,与其漫无目的满城游荡,不如用来赚钱。

    不过真是疲倦,月大做三十一日,月小做三十日,完全没有休息。

    这时连吸烟也上了瘾。

    像我这样的怪人,还挑剔别人呢。

    每当谁要介绍女孩给我,并无兴奋之色。

    彷佛次货对次货似的,他们总要把失意人同失意人拉在一起,像“安琪最近也丢了伴,不如介绍给他”或是“玛丽人很好,不过是寡妇”等等。

    非要咱们泪眼对泪眼不可。

    心领了。

    两年后,同样的秋日早晨,亚热带的城市也沾了凉意,起床后做了浓茶,扭开无线电,坐在露台上抽烟,预备稍后开始工作。

    电话铃响了。

    周末习惯不接听任何电话,这是私人时间,不容骚扰,要约会的话,下周请早。

    不知恁地,今次居然去取过话筒。

    有位小姐叫我说话。

    我说:“我就是。”

    那边笑,报上名字。

    我呆住了,她!但到底行走江湖日子已久,功夫颇为老到,略为一怔,立刻恢复原状。

    “你在哪儿?”

    “酒店。”

    “回来渡假?”

    “找房子。”

    “不走了?”大吃一惊。

    “看看情形如何。”

    “不怎么好。”

    “不是说已克服经济衰退?”

    我但笑不语。

    “出来吃杯茶如何?”她问。

    我看著案头的一大堆功夫,一出去就交不了货,非得熬夜赶上不可,我最不能熬夜,人像僵尸,不能做事。

    于是说:“我这边有亲友在,一时走不开,”又觉太冷淡,“你把号码留给我如何?”

    她也没分辩,说了号码,挂电话。

    我把熄掉的烟再燃起。不必害怕,仍是老朋友嘛,回来通个消息也是对的,不必怕她以为余情未了。

    说罢又纳罕起来,才两年,怎么匆匆忙忙竟回来了?

    生活不愉快?说明是回来定居,不是旅游购物。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巴不得叫她出来,问个一清二楚。

    这时思潮起伏,说怎么都无法专心工作。

    是不该在周末听电话,不应破例,一听听出事来。

    索性放下一切,推开图则,换上衣服,拨电话到她酒店去。

    电话不住的响,她出去了。

    又轮到我留下字。

    躺在沙发上假寐,一边考虑要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她。

    先把银相架收起来,免她误会。

    小心的把照片自架子抽出,夹入一般照片簿。

    相架空了,顺手收入抽屉。

    为什么独怕她看到?有不少女客来过这里,都见过这帧照片,但给事主看到,又是另外一件事,他人会认为我长情浪漫,但她会气焰顿生,认为我失去她会一生怀念。

    何必呢,我过得很好。

    一直等到傍晚,电话才再度响起来。

    我抢过去听。

    “亲友都走了?”她笑。

    “是,”我说:“你可有空?”

    “约了人晚上八点晚饭。”

    “刚够时间同我吃杯茶。”

    “在大堂的咖啡室等,”她补一句,“对,提醒你,我胖多了。”

    我温和的说:“再胖也能把你认出来。”

    挂线后把面孔埋在手中,这一切一切还不是流露了真清,诸多掩饰有什么用。

    驾车到达约好的地方,一眼就看见她。

    并没有变样子!仍然非常娇俏,一直吸引我的,不是她的外型,而是内涵。无论在多沮丧的时候,她都能引我发笑。

    除了一次,两年前那次,当她说要离开我。

    我与她紧紧握手。

    她说:“今夜约好小张阿玉以及老蒋他们。都带太太来呢。”

    没有叫我,可见都明白我的事,知道我尚未忘情。

    不过今夜她见到我这班损友,他们一定来不及七嘴八舌诉别后之事,尴尬极了。

    “为什么回来?”我立刻间。

    “闷死了。”极乾脆。

    “你可以读书。”

    “读书比什么都闷,唏,别提了。”

    她居然也点著一枝烟,我瞪大眼。

    “我还喝酒呢,闷极时间无法排解只得喝将起来,难怪那边有那么多酗酒主妇。”她笑。

    精神倒不坏,人是成熟多了,表情经过过滤,并没有放尽。

    开头是这样的,以后熟了,就会有剧本以外的对白。

    “你好吗?”她问。

    我点点头。

    “有没有把握机会发点财?”

    “没有才干,有机会也是枉然。”

    “怎么客气起来?”

    我陪笑,不知恁地,太久没有同知心人说话,忘记坦诚的艺术,尽说些陈腔滥调,留太多的余地。

    刹时间重逢,毫无准备,不知如何推心置腹。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只是笑,倒不像失意的样子。

    “他们说你不大出来。”

    “是,工作比较忙,好久没在一起吹牛喝酒。”

    这时有个女慵模样的人打横抱著一个包里过来。

    她站起来接过那个包里。

    包里忽然蠕动起来,我吓一跳,才发觉那是个婴儿。

    婴儿!

    我从没与一个小人儿那么接近过,俯视他,他刚好睁大眼睛,打个呵欠。在这之前,我也未曾想过婴儿得打呵欠,视作奇观。

    “我的孩子。”她说。

    我震惊。

    孩子,她的孩子,孩子都生下了。

    “怎么样,可爱吧?”

    我看著那小小的人儿,一头丝般侬发.红红的面孔,才一个西柚那么大,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给了婚?”傻里傻气的问。

    她点点头。

    “我一点都不知道。”

    “没有张扬。”

    结了婚怎么又回来,感情不佳?我思路已乱。

    “你说多麻烦,抱著婴儿找房子,苦煞。”

    从头到尾她没有提到那位先生,是分开了,还是不愿提?我定下神来,不必追究,总而言之,朋友能做什么,就为她做什么。

    那女佣一直站旁边,什么体已话都没机会说。

    “后天我请你吃饭如何?”她说。

    “好。”

    “定了地方再通知你。”

    “好。”

    “今天麻烦你付账。”

    她仍然笑,真是个坚强的女子。

    视创伤为无物。

    归去途中我脚步有点踉跄,实在受了点刺激。

    回来是回来了,带著婴儿,不再是自由身。

    难为我还一心一意打算再续两年前搁下的故事。

    总还是觉得她好!我挥挥头皮,怎么会这样。几乎识尽了这个环头的标致女,还是觉得她最值得留恋。

    那孩子……

    以前同她分手是因为爱得不够,今次呢?

    看来桌子上这堆工作肯定不能如期交出,要脱期了。

    吸足一夜的烟,喉咙焦燥,嘴巴一阵味,自己都讨厌,老清早胃口不开,光喝一杯茶,怕长脂肪,连糖都不敢放,婆妈。

    这个老毛病害死我。

    记得她会笑我不够潇酒,事事要想好几日,待我思想搅通之后,人家早已捷足先登,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称这为老实。

    事实证明她是正确的。

    在学校里她多人追求,与我走,是机缘巧合,那年我二十岁,走运。

    八点这图书馆开门,天全黑了才离开,是苦学生的习惯。

    在小巷尽头,惨绿的路灯下,春到她被两个阿飞调笑。

    他们骑在电脚车上,她步行,书包已初在地,但仍忍住哭,维持镇静。

    那一刹那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大声叫嚷,冲过去,挥舞著手中的球拍,喝止他们。

    喉咙不知恁地响亮异常,几乎叫醒全条路上的行人,前来救援的有其他同学、讲师,以及警察。

    我极之愤怒,坚持要把两个阿飞拉到警察局去受警告。

    那两个阿飞也并不是老手,脸都青了,甩不了身,我如疯狗一股骂了他们。

    到那个时候,是人都知道我爱她,静默地在一角爱了她许久了。

    我连她也狠狠责备,问她何故穿暴露短裙。

    那日她打完球,没来得及换衣服。

    自那天开始,她开始约会我,有意无意,干什么都拉我一份。

    同学们本来对我没有太大的兴趣,爱屋及乌,故此大学最后一年,过得很热闹丰盛。

    我们家住老房子里,幽暗的木楼梯,乌黑的天井,都被她视为浪漫的美丽的,在千金小姐眼中,穷些好玩,而事实并不是那样的。

    她家里很反对。

    反对得很含蓄。

    嘴里并无说出来,态度也还客气,但总不接受我。同时寡母也认为她太活泼天真,不合我们家要求。她希望得到一个懂事的老实的肯吃苦的媳妇,我没来得及告诉她,现在都找不到这样的女孩子了,她已经罹病。

    就是那一阵子,急痛攻心,连她的好意与关怀都抗拒,使她灰心。

    我如一只受伤的野兽,守住母亲,不肯离开,她病了三个月,用尽我们的节蓄,终于逝世。

    待我办妥慈母身后事,措乾眼泪,打算重祈做人的时候,她已与我疏远。

    她们家决定移民。

    我不是不知道她父母用这破釜沉舟的一招来隔断我们,其实是不必要的!她已发觉我们两人出身背景的距离太大,不能长期交往。

    在学校是不一样的,课本使人人平等,出来社会,略有差距,便如鸿沟。

    她决定离开我,结束这一段初恋。

    这一切都在一年内发生:母亲去世及她离开,我悲苦得麻木,反而露出不应有的平静倔强。

    这种事也是很平常的吧,老人总要撒手离去,女友总会变心,世界上每分钟都发生若干宗,但当事人身受,只觉宇宙万物都变色,生命不再有意义。

    不过,还是送她到温哥华。

    沿途她父母对我冷若冰霜,我都忍耐下来。

    她的嫂子曾由衷的对我说:“你的涵养功夫一流。”

    人看我不起,有什么关系,至要紧是我春得起自己。

    自问没有非份之想,行规步矩,待告别时,连她父母都略为软化,待我友善得多。

    回程中,飞机侍应问我要什么喝,要了威士忌加冰。

    喝得酩酊大醉,十余小时行程倒是一眨眼过去,醒时飘飘然,大事化小,乐陶陶,自此染上酒癖。

    什么都放在心底,这是出身问题,经寡母一手带大的独子很难有开朗的性格。

    来往的书信中我尽量轻松,半年后,不高兴再写下去,决定忠于自己,同她说工作太忙,没空写信。

    最后的消息是她进了西门富利沙大学念硕士。

    很明显,不久她就结了婚。

    真快,孩子都生下了。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餐馆主人、学生、亲戚?

    匆匆几个月,就决定嫁过去,并得到家人允许,是什么缘故?

    这使我失眠。

    现在大家的想法都不同了吧,大家都长大了,都不是骄傲的小孔雀,都背著污点的包袱,都有一两段不甚风光的历史。

    只是她仍是她,只要我仍重视她,一切都没有关系。

    只要做得到,我都肯为她做。

    母亲已经不在,同谁在一起,都不必过她这关,这是一个大安慰。

    主要是我自己。

    我等她来约我晚饭。

    电话终于来了。

    约在一家著名的法国菜馆,十分昂贵的消费场所,但听说气氛上佳。

    那夜我穿戴整齐,预备与她好好谈一个晚上,她有什么委屈,尽管对我说。

    到了那里,我呆住。

    我比任何人都早到,但领班把我领到一张大长桌前,起码可以坐十二个人。

    我以为他弄错了,把订位姓名重申,领班微笑,没有错,他说,就是这一张台子。

    我如丈八金刚,摸不看头脑,怎么搅的,明明应该是两个人,干么请那么多陪客?

    接著客人陆续到来,都是一班老同学,我暗叹不妙,事情与我想像中有些出入。

    小王坐在我身边.“我早晓得你会来的,到底是老朋友嘛,小蒋他们说你不会出现,我同他打赌,赢了一百。”

    小蒋说对了,早知有这么多人,我不会来。

    近年来非常怕热闹,应酬可免则免,今日如堕下陷阱,我发呆。

    “她情况不错,”小王边喝苦艾酒边说:“如今回来发展,更可大展鸿图。”

    “什么,”我忍不住,“情况不错,一个女人拖看孩子回来,还说不错?”

    小王瞪大双眼,“你多久没出来了?他们是一家三口一起回来的,你搅什么?”

    一家三口,我耳边嗡一声响。

    “她夫家是那边数一数二的粮食代理商,家居如皇官一般,在本市的分行也雇有百多人,你难道没听说过运通泰?发薪水往银行提款超过五十万。”

    我胸口如中一记闷拳。

    完全误会了,我以为她是失意返来。

    真是一厢情愿。

    小王讥笑我,“怎么,有人告诉你她清形不佳?那个人真幽默,你想想今晚在这里自由叫菜,要多少钱给账,老兄,是你我一个月的薪水哩。”

    我闷声不响,心中一片茫然。

    “她丈夫很疼她,她一声回来,立刻遵命,孩子才满月也带著一起来——”

    小王说到这里,男女主人已经驾到。

    她丈夫高大威武,难谈不上英俊,但很有男子气概。

    她刻意打扮过,一件黑色小礼服,简单高贵,只戴一付大型坠珠钻石耳环,衬得面孔如满月般,艳光四射。

    这日是她回请老朋友。

    我讪笑自己。

    想到什么地方去,真的想疯了,一听到她声音!就往歪路去想,一口咬定她有什么不妥才会回来,而我如果要扮演打救落难公主的武士角色,已是时候。

    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的。

    人家是衣锦还乡。

    我笑起来,举杯向他们夫妇致敬,一饮而尽。

    老友们情绪非常高涨,尽情吃喝。

    她的丈夫虽然不认识我们这班人,但很尊重妻子的朋友,一直微笑,招呼周到,胜我之狷介拘谨多多。

    把我拉出来与众人吃这顿饭,可见我在她心中,并没有什么特殊地位了。

    我灌了一杯又一杯,对自己酒量很有信心,不会做倒地葫芦。

    小王推我一下,低声说:“怎么样,谣言不攻自破了吧。”

    我点一点头。

    他说:“有些人一生好命。”

    我又点点头。

    小蒋在另一边也说:“她说极希望你来吃这一顿饭,我叫她自己打电话请你。”

    我说:“我不是不大方的人。”

    “我们都说你难得,那时那么爱她,随时为她舍命,分手后没有一句恶言。”

    不知她丈夫加不知在座有这么一个人。

    吃完饭大家轮流与主人握手道别,我这个失败者也趋前去说了好些歌功颂德的话,然后话别。

    甫上街车,眼泪就落下来。

    并不是很伤心,但再不想继续压抑,于是号淘起来。

    我这个傻子,这个笨人,忽然说不出的怜惜自己,回到家,抽噎一会儿,便倒在床上睡熟。

    第二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把她的小照放回镜框,仍然放案头上。

    看来注定要怀念她一辈子。

    电话来了,是她殷殷问好。

    菜还可以吗,他们已经找到房子,在木球场对面,一千平方米面积,有空来坐,有没有女朋友,同你介绍如何?

    我支支吾吾。

    心中有许多话,都没说出来,天气更凉了,我继续怀念她,也许到永远。

    我是不会好的了。

    金环蚀:

    都不知该怎么样说这个故事。

    故事关于一个女子,与我。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每当在最绝望的时候,她往往会出现。

    她秀丽的容貌,丰富而温柔的表情,都鼓励我,给我新的希望。

    她是我的一丝金光。

    而且奇是奇在她与我一起成长。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只有七岁。

    那一夜,母亲哭著回来,同我说,外婆已经去世。

    七岁的我已经很明白生离死别这回事,父亲已在早两年离家出走,影踪全无,现在又输到外婆告别。

    是老人家一手把我带大,母亲一直在外工作,养活一个家。

    没有外婆的日子怎么过?我放声大哭起来。

    外婆得病才三五个月,先是鼻孔流血,后来有一只耳朵听不见,医生断定是不治之症,母亲忧心忡忡,同我说,老人家恐怕不久人世。

    没想到去得那么快。

    我问母亲:“什么是死亡?”

    母亲说,死亡是生命消逝,****,埋葬后永不回头,再不能见面。

    是以我哭。

    因为舍不得。

    我们太不舍得红尘,留恋一切杂物垃圾,更何况是至爱的人。

    年幼的我,哭著奔出去,一路叫外婆,那日是雨天,我奔至小公园一角,找到外婆常与我休憩的长凳,筋疲力尽,抽噎。

    多年来只有外婆陪我。

    母亲说,如果不是外婆的缘故,她早就抱着我跳了楼。

    如今看不到了。

    我不想回家,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淋湿她为我织的羊毛外套。

    牛脾气倔强的我哭得声嘶力竭。

    正当此际,我发觉附近有人。

    我抬起头,看到一团淡绿色的雾,对了,像薄荷水果糖那样的颜色。

    揉揉眼睛,看清楚,原来是一个女孩子穿着件透明的雨衣,两手插在袋里,看牢我微笑。

    当时虽然只有七岁,也知道俊丑好歹,立刻分辨出,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身型比我略高,年纪也大几岁,怕有十二三岁,已有少女之姿。

    双眼明亮有神,肤色如蜜,她正打量着我呢,一边嘴揶揄,另一边嘴角同情,象是在问:小朋友,为什么哭?打输了弹子?

    我彷佛听到她的声音,但她明明没有开口。

    我说:“我不是小朋友。”

    她笑了。

    手自口袋取出,推开,有一颗搪。

    她示意我取。

    我哪有心情同她玩,只摇头。

    哭宝宝。我听见有人说。

    是她吗?她仍没有张口。

    我觉得奇怪透顶,伤心顿时去掉两三分。

    她把手向我递来。

    这次我不由自主地取过糖,撕开七彩的糖纸,放入嘴里。

    顿时觉得一阵香甜,馥郁前所未有,忽然之间,我的愁苦像渐渐散开。

    小小的声音说:年纪老大的人,即使她是你至爱的外婆,也终于要离你而去,这是生命的定律,快快收起眼泪回家去做个好孩子。

    声音软而轻,抚理著我的悲伤。

    我垂下头,不出声。

    等再抬起头来,她已经消失。

    我自长凳跳下来四处找她,她不可能走那么快。

    但小公园一眼放尽,并无她的影踪。

    我奔出马路,在泥泞中摔一跤,仍然没看见她。

    静下来想一想,抹抹眼泪,回家去。

    自那一刹那开始,我像是开了窍,什么都明白了。

    到家,看见母亲在呜咽,我紧紧拥抱她。

    母子相依为命。

    我立即学会自己穿衣漱洗,乘车上学。

    时间飞逝。

    忽忽已是高中生。

    脾气更牛,体格更壮,性情也有点孤僻。

    家里环境已略略转好,母亲终于凭双手闯出天下来,受公司重视。

    甚至已替我筹下大学学费。

    已是十五岁的小伙子了,家里的壮丁。

    但一直没有忘记穿绿色玻璃雨衣的女孩子,平时也接触到异性,女同学中找不出像她那样标致的女孩,差得太远了,使我承认难忘的是她的微笑,比同年龄的女孩成熟温馨。

    而她所赐的一颗糖,虽然早已在嘴里融化,香味彷佛长存在齿颊间。

    每当不开心的时候,脑海里只要想一想她,便会有宁静的感觉。

    那年秋天,母亲告诉我,她要结婚。

    我十分震惊,那位男士我见过三两次,不喜欢,我不怕他霸占我的母亲,而是直接有种感觉他不会善待她。我整个人马上消沉下来,他也不喜欢我,坚持母亲把我送出去寄宿。

    他说,谁也不晓得她有那么大的儿子,影响形象,一默好处也没有。

    母亲听从了他。

    我知道爱屋及乌是很困难的,但他不应离间我们母子的感情。

    我决定不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愤恨填满我的心,独自跑到山顶近水塘处坐著,很想痛哭一场,但是整个人都烧乾了,流不出眼泪。

    已有很多晚没睡好,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孤苦的人,从没有得到过爱护关心,是孤儿中的孤儿,无论什么苦难,都没有人劝慰开解帮助,一切靠自己肉身去捱过,要不浸死,要不自救,至亲如妈妈,也不过袖手旁观。

    用手捣著脸,想死在山上,永永远远不回到人世间,尸体化为腐骨也不为人发现。

    自暴自弃自怜自悲。

    忽然听见有人说:小朋友。

    声音轻而柔,清甜得如泉水,钻入耳朵,觉得熟悉。

    抬起头来,我看到了她。

    山顶雾浓,掩映著她,她站在约十多公尺外,但我的目光一接触到她,便知道她是谁。

    她是我的希望之神。

    我讶异,她长大了。

    她跟著我长大了。

    她仍穿著薄荷绿的雨衣,合身、别致、漂亮。

    我贪婪的看看她,冲口而出:“你!”

    她向我微笑。

    秀丽的睑容使我踏步向前。

    她已有二十岁左右,整个人像是在雾中发出光晕,秀发如云散在肩上,更显得飘逸,如仙女一样。

    仍然以小姐姐般姿态出现,笑容中带着调皮:怎么,又在生气?又在自怜,小朋友,七八年不见,你好象没有什么进步嘛。

    我鼻子发酸,冲口而出,“我的愁苦,只有你知道。”

    她扬起脸,谅解的点点头。

    我听到声音说,但人生一直充满各式各样的失望与磨练。

    她的嘴唇并没有动,我已习惯她这种说话方式,是心灵感应。

    我再走近她。

    她真好看,比我记忆中的她更完美温柔。

    “你是谁,”我问:“叫什么名字,恳请告知。”

    被我瞪著瞧,她略有一丝腼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如何得知我伤心绝望?”

    她又露出微笑:你已是少年,不可能一辈子依偎母亲脚下,她有她的世界,你有你的,请接受现实,为她庆幸。

    我不语。

    ──男孩子如苍鹰,飞得高且远。她继续劝慰我,历劫风霜,锻镜自己,岂可为小小事感怀身世。

    我惭愧了。

    ──回去参加婚礼,别令母亲伤心。

    三两句话,她使我的烦忧去净。

    ──她是永远爱你的母亲,但她也有权追求自己的快乐。

    我完全被说服,伤心管疡心,我原谅了母亲。

    她又伸出手,手心中又有一粒糖。

    我立刻取过糖,手指接触到她的掌心,温暖而滑腻,我忽然涨红了脸,一边面孔发烫。

    “这糖是什么地方买的,怎么只有你一人有?”

    ──吃吧。

    我剥了糖,放进嘴里。

    那股香味又沁人心脾,我又安静下来。

    “再陪我说一会儿,不许走。”

    ──你这个喜聚不喜散的毛病如果不改,始终是要吃苦的。

    我也知道自己外冷内热,感情过份丰富,无法抒泄,一遇到喜欢的人,抓住,难舍难分!不让人走。

    ──看,天空是什么。

    我抬起头,水塘那边出现半边残虹,在雾中显得霞彩缤纷。

    突然忆起这可能又是调虎离山之计!忙回头,果然,她消失了。

    不可能是幻觉,我手中仍握著糖纸,连上一次,一共有两张了。

    我下山回家,换上西装,去参加婚礼。

    是大人了。

    母亲穿米色的缎子小礼服,颈项挂串珍珠,同色皮鞋,见到我,马上绽出笑容。

    我过去祝贺她。

    母亲眼眶发红,我暗暗叹气。

    我没有去留意她身边的男人,是她的选择,希望她快乐。

    母亲是一个苦命的女子。

    生活中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折磨,做人到底是为什么,我一时胡涂,一时清楚,心中悬挂著绿色雨衣的少女。

    母亲在我大学毕业那一年离婚。

    婚姻共维持了七年。

    这七年我.一直住在宿舍,也习惯了,即使是放长假的时候,也不过回家坐一坐。

    宿舍地方小,所以我没有私人浴室,没有音响设备,没有电视机……物质享受贫乏。生活中主要调剂是看书,什么都读。

    同学都知道我只得两套衣裳,并不看低我,反而都说要学我的朴素。

    “一连三年都考取奖学金,连书簿费都有著落,”他们说:“不穿衣裳咱们更敬重他,哈哈哈哈哈。”

    母亲离婚后,我又搬回家去。

    她老了许多,非常若涩,脸上罕见笑容,性情有些古怪,谁能怪她呢,环境造人,那么苦的生活,就有那么苦的人。

    她仍在工作,仍不爱做晚餐,通常由我为她做晚餐。

    我很快找到一份好职业,安定下来。

    母亲说:“儿子都赚薪水,我也该退休了?”

    “辛苦那么多年,也够了,让我养活你。”

    “可是空下来做什么?”她迟疑。

    “享福呀。”

    “我不懂享福。”

    “学习。”

    她苦笑,“不行,你差不多要成家立室,我不能拖累你,免得人说你负担重,嫌你。”

    “妈妈,那样的女孩子我才不要。”

    母亲抚摸著我的面孔,“父母不长进,令你受委屈。”

    “妈妈。”我大力拍她背部。

    母亲一直郁郁寡欢。。

    正如她说,已有女孩子注意到我。

    读书的时候,无论异性如何暗示,我都无动于表。但出来做事,少不免应酬几句。

    都不是我的绿衣女郎。

    同事之中,也有对我特别关心,甚至替我织毛线背心都有。

    但使我震荡的女孩子,却从没遇见过。

    直到一次在某跨国公司的会议室遇见一个女孩子。

    一眼注意到她是因为那套薄荷冰淇淋般颜色的套装。

    许多人认为职业女性穿黑白灰最有尊严最高贵,弄得会议室暮气沉沉,难得看见赏心悦目的水彩色,况且,又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只颜色。

    于是我冒昧地兜过去看她的面孔。

    她抬起眼来,自我介绍。

    令我惊艳,五官有三两分似我心中女郎。

    马上微笑,“我们彷佛见过面。”

    她再仔细打量我,“没有。”她肯定的说。

    这不要紧,三天后我们开始第一次约会。

    三个月后我把她带回家见母亲。

    原以为母亲会喜欢她,一个有学识、大方、经济独立的女孩子。

    但是不。

    一次会面,母亲足足批评了她十次八次!想起来便说几句,想起来便说几句,令我十分烦恼。

    母亲根本不是针对人,而是针对事。

    那件事再简单没有,她不想我结识固定的女朋友,她怕失去我。

    理智上她接受儿子长大后会离开她,但感情上她应付不来。

    这将是我最大的难题。

    怎么说服她?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锚。

    可怜的母亲,可怜的我。

    从此我没有把女友再往家里带。

    母亲生日,我竟忘记,开会至七点多,才疲倦地返家。

    只见妈妈铁青面孔,坐在客厅中央生气。

    我暗暗吃惊,不知为何原委。

    母亲随即开始埋怨、诉苦、解释,一说说了三个钟头,我连领带都来不及解开!呆著脸坐在沙发上听她教训。她以为我与女友寻欢作乐,以致完全忘记这个重要日子。

    我纳罕起来,妈妈一向不注重日子过节,从不庆祝,好几次连她自己都浑忘。

    她是要打听我同女友走得怎么样啊,竟如此旁敲侧击,无理取闹,我啼笑皆非。

    我没有辩驳,免得火上加油。

    等她累了,走过去拍拍她肩膀,然后上床睡觉。

    半夜听到母亲哭泣。

    声音低微,却哀痛欲绝,听到这种哭声,觉得人生一点味道都没有。

    母亲生命中唯一可靠的男性是我,而我总有一日要离她而去。

    那是一个初冬的晚上,天亮得迟,我听她摸黑起床梳洗上班。

    上班,母亲上了一辈子的班,苦乐自知,从未曾有过靠山,从没有休息,山长水远,跋涉了去做足八小时,除非倒下来,从不休假。

    随后我也起床出门。

    天气转凉,气氛萧瑟,心情怀得不能再坏,母亲需要我,我需要自己的生活,看样子我必然要有所牺牲。

    那日脸色灰绿,五官浮肿。

    心情好,能令一个人年轻十年,心情不佳,看上去老十年。

    再也不想去约会异性,每日下班,准时回家,过了三数个月,母亲与我也就相安无事。

    女友来找我,很坦白大方平静地问我,为何疏远她。

    我把理由告诉她。

    她沉默许久,至为讶异,但她是一个受过教育的文明女性,她说她相信仍有孝子存在,是否愚孝,那是我的选择,不予置评。

    同时她也肯定我们间往来不会有结果,不会有幸福,倒不如即时分手的好。

    我送她到门口,她转过头来,还想说什么,结果还是省下了。

    母亲也没有看到我的好脸色,我日日铁青著面孔进,铁青著面孔出。

    大家这样不开心,不知为著什么,牺牲得毫无价值,加上公司调来一个爱无理取闹的上司,日日呼呼喝喝,不给伙计过好日子,情绪更坏得不能形容。

    我开始下班喝上一两杯松弛神经。

    渐渐喝得比较多,并且期待那杯酒。

    才廿多岁,我叹息,去日苦多,几时才捱得到老。

    母亲半夜老是起来咳嗽,同她去看医生,医生劝她退休。

    多年来积劳成疾,建康早已崩溃,她浑身是病:支气管、胃、肝、肾、心脏都不大健全,严重贫血、神经衰弱。

    归途中,在车子里,母亲紧闭著双眼,忽然微笑,我正诧异,她却轻轻说:“当我年轻的时候,我亦是个标致的女郎。”

    听了这两句表面平常底子辛酸的话,我鼻子发酸,眼泪几乎要冲出来。

    我握紧母亲的手,这个潦倒半生的女人,我必须照顾她,除了我她还有谁呢。

    一年后她去世。

    没有公开发丧,没有刊计闻。

    告了一星期的假,每夜去喝个烂醉!踉踉跄跄的离开酒吧,走到路灯边,开始靠牢灯柱呕吐,也不觉肉酸,吐完使用手擦擦嘴,活像路边流浪汉。

    说来真是惭愧,母亲去世,我竟有些如释重负,多么不孝。

    另一方面想,她这一生,有限温存,无限辛酸,活到八十岁那么长寿,也未必是福,徒然白熬日子。

    不要说是她,有时连年轻的我都觉得不愿在床上爬起来!不想刷牙漱口再一次去面对现实,怕见太阳,怕那些做不完的工作,应付不完的人事,过不完的日子。

    母亲早些安息,对她好,对我也好。

    我索性坐在石阶上,哭泣起来。

    让警察来赶我吧,我不在乎。

    ──啧啧啧。

    我用手擦面孔,谁?我胸中灵光一闪。

    “是不是你?”我大声叫,“请出来安慰我,我需要你!”

    ──我就在你身后。

    我转头。

    抬不起的头终于抬起,再不避嫌疑,伸手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成熟了,长发挽在脑后,下巴比从前较尖,身上雨衣改了长时髦的款式,秀丽如昔。

    她的手温暖如玉。

    ──为何时时悲伤?

    “也不过数年一次而已。”

    ──一生一次也已大多。

    “但太阳从来未曾照在我身上。”

    ──是吗?太阳什么地方去了?

    “日蚀。”我赌气地回答她的笑。

    ──不可能,顶多是金环蚀罢了,你可以看到太阳,太阳也见得到你,只不过边缘部份被阴影遮住,人生就是这样。

    “可是我痛苦。”

    ──痛苦塑造性格。

    我笑出来,真说不过她,但是我愿意输。

    ──好好地走完这条路,你还没有开始呢。

    “我知道。”

    ──这才乖。

    “让我问你几个问题。”

    ──我不一定回答。

    “你会不会老?等我五十岁见到你的时侯,你会不会白发萧萧?”

    ──你不会再见我,你不再需要我。

    “胡说。”

    ──你应当庆幸才是,我只在因苦的时刻出现,以后你都不会再有再会见我。

    我把她的手贴在脸夸,留恋而固执地不肯放手。

    ──你会与女友重逢,组织家庭,养育孩子,你的生活会过得很幸福。

    “谢谢你。”

    ──谢我?谢你自己。

    “糖呢?”我问:“你欠我一粒糖。”

    ──没有糖,成年人哪里还吃糖。

    她一直微笑,笑容使我心旷神怡,就像看著春风吹皱一池微波。

    ──再见。

    “不不不,你不要走。”

    她把手缩回。

    我身后有人吆喝:“喂那醉汉,还不回家?”

    警察在干涉我游荡。

    她就在我一分神间消失。

    我又恢复了信心及正常生活。

    过数日,再约女友出来见面,她真是个深明大理的好女子,一句埋怨都没有,只表示能见到我真高兴,这时才发觉,她对我的感情有多深。

    我们倾诉过去那段日子的大事琐事。

    她更成熟更明理,我爱慕她,愿她成为我孩子的母亲。

    说也奇怪,她的七分睑真像一个人,不过我不会告诉她,我只默默欣赏。

    我们中间再也没有障碍,几个月后,便决定结婚。

    一切都在预言中,一切都没有令我失望,生活终于不再令我伤心,给我应得的报酬。

    我在公司升了职,妻生下孩子,继续工作,孩子精乖伶例,妻对我爱护敬重,我尝到人生甜实的光明面。

    一日做梦,见到母亲,她脸上孤苦的表情已经消失,一睑和详,正与我孩子玩。

    醒来呆半晌,甚觉宽慰。

    孩子扑到我床上,同我说:“昨夜我见到奶奶,我与奶奶玩。

    我呆住了。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幻,而绿衣女,你又在何方,唉,真不知道这个故事!有谁会得相信,我甚至不晓得她的名字。

    能见到爱吗:

    一进候诊室,刘姑娘便迎上来。

    “病人在等你。”

    “今早我没有病人。”

    “是张大夫介绍来的。”

    张大夫是我师傅,顶顶大名的国手,至今两袖清风,因为从来不曾自资开过诊所,一直在政府医院服务。

    他只有一群佩服尊敬他的徒孙,我是其中一名。

    “他怎么说?”

    我缄默,向刘姑娘点点头,推开门进去。

    一眼看见女病人伏在我书桌上。

    一头黑发梳著光洁的髻,身上衣服并不显眼,但看得出是最名贵的料子,最典雅的裁剪。

    她的手袋在一旁,小格子黑鳄鱼皮。

    我心底想:但是病魔却一视同仁哩,管你有无品味、权势、财富。

    关门的声音惊动她,她抬起头来。

    是位四十出头的女士,面貌娟秀,如果认真打扮起来,一定还可以艳光四射,但此刻她脸容憔悴。

    很明显,她情绪已进入歇斯底里。

    我不怪她。

    谁听见自身患了癌症还能谈笑风生。

    我趋前,“贵姓?”

    “我姓乔。”

    “乔太太。”

    “乔是我自己的姓。”

    她的声音苦恼万分,面孔上所载之愁苦像是要随时满泻出来。

    这种表情见太多了,有时真认为做医生不好过,成日便对牢痛不欲生的病人。

    “你由张大夫介绍来?”

    “是。”

    “可否说一说情况?”

    “一日淋浴,发觉左胸有一粒核,随即去看张大夫,经过诊治,发觉是癌。”

    乔女士说著痛哭失声。

    我叫刘姑娘入来。

    刘姑娘拍她肩膀安慰,给她一杯茶。

    我问:“病历转过来没有?”

    “在外头。”刘姑娘说:“张大夫说找过你两次,昨夜你不在寓所。”

    昨日我出去吃饭,深夜才返。

    “乔女土,我看过记录才说。你放心,治愈的百分比是五十五。”

    乔女士颤声:“要不要切除?”

    “我们要细察。”

    “此刻应当怎么办?”

    “你想不想入院?”

    “不,这里气氛可怕。”

    她双目红肿,神态激动。

    “我认为院方环境会对你有益。”

    “我?”

    “是的。”

    “不,不是我。”她急急说:“不是我。”

    我暗暗叹口气,她刺激过度,已失去控制。

    “医生,病人不是我。”

    我温和的说:“没有人愿意做病人。”

    “真的不是我!我也情愿是我,可惜是小女。”

    我震惊。

    不是她,是她女儿。

    她才四十岁左右,女儿岂不是只有十来廿岁?

    我忍不住露出惨痛的表情来。

    乔女士获得共鸣,泪水更加急流。

    刘姑娘也呆住了。

    外头的接待员叫我听电话。

    是我师傅。

    “乔女士来了没有?”

    “到了有十五分钟。”

    “病人是她女儿。”

    唉,怎么不早说。

    “才十六岁多一点。”

    我不响。

    师傅在那一头叹口气。

    “坏细胞已散播得很厉害。”

    “我会叫她入院。”

    “交给你了。”

    “是。”

    一个只有十六岁半的少女。

    我颓然跌在椅子里。

    几时才可以麻木不仁呢?初初读医,见习时走进电疗室,看到轮候的病人,便有种人间炼狱的感觉。一介介排队坐在长木凳上,脸容苍白,魂不附体,穿着同一式的病袍,宛似纳粹集中营之犯人,任由宰割,一点尊严都没有了。有些撇开布袍,胸前的大十字伤口足有整个上身那么大,不知开过什么刀,破开整个胸瞠。有些病重的,躺推床上,头发都掉光了,目光呆滞,等著萎靡……

    原以为麻木了。

    今日听见十六岁少女患乳癌,心头像中了一拳,才知道自己还十分脆弱。

    与乔女士商议半晌,她的愁虑略减,转嫁至我身上,她走了。

    明天一早乔女士会送女儿入院。

    我跑到“牛与熊”喝闷酒。

    心情不好的时候,喝基尼斯都会醉。

    读书的时候也喜往吧,高谈阔论,怎么样救国救民,结果十数个寒暑之后,发觉命运控制了大部份因果。

    请告诉我,为什么少女要受磨难?

    小珊入院,我看到她,才明白为什么她母亲濒临崩溃。

    年纪虽小,已是个美人,直头发,鹅蛋脸,完全没有受污染的神情,加上大眼睛,完全是电影与小说中那种患绝症的少女。

    所不同的是她没有郁郁寡欢。

    她完全知道她患了什么病,但仍然活泼调皮。

    有两个可能,第一:她太不懂事,根本不知道癌症的可怕,她那么年轻,不知愁苦。第二,她太过懂事,怕父母担心,所以故意不露出来。

    很快证明她是第二类,不不,应是混合种。

    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她马上收敛笑容。

    她问我:“医生,我会不会死?”我看著她一朵花似的面孔,不知怎么回答。

    过很久,我侧头避开她审判似的目光,说:“每个人都最后会死。”

    “我会很快死是不是?”

    “胡说。”

    她微笑,“我母亲夜夜在房中哭泣,我想我快要死了。”

    “她……她很紧张。”

    她抬起头,春著天空,眼睛黑宝石似闪烁,然后同我说:“医生,但是我还未恋爱过呢。”

    我很觉震汤。

    这是充满灵魂的一个问题。

    她没有说她不曾享受过,亦不埋怨没有时间发展事业,每个少女都向往恋爱吧,亦是每个少女的权利。

    然而她被剥夺了这种资格。

    经过诊断,她的左乳必须被割除。

    乔女士大声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是我的女儿!”

    他们每每问医生,医生只得无语问苍天。

    小珊的皮肤是蔷薇色的,身裁发育很好,上帝创造,上帝也拿走。

    小珊问:“手术后怎么样?”

    我假装没听懂:“继续接受电疗。”

    “不,身型会怎么样?”

    “刘姑娘会告诉你。”

    她把事实告诉她,再坚强,她也哭了。

    在那时开始,我们正式成为朋友。

    小珊不敢对母亲说的话,都向我倾诉。她怕吓著她,怕她受刺激,怕她哭。

    “母亲一直没有同父亲结婚,”她说:“父亲另外有太太,太太一直不肯离婚,是以我跟母亲姓。他有钱,很肯照顾我们,但只有限度的爱我们,因此叫我们受委屈。”

    小孩到底是小孩,三言两语,一下子把家事透露出来。

    换句话说,她童年也不见得过得很愉快。

    乔女士个性冲动,看得出脾气不大好,做她的女儿,要懂得迁就。

    “我知道我漂亮。”小珊很坦白。

    我点点头,有目共睹,她的确长得好。

    “原本以为可以凭外型闯出一条路来,现在不行。”

    我诧异于她的成熟。

    “父亲在这一两年间见我出落得不错!已经颇对我另眼相看,许多哥哥惯去的场合,也带我亮相,这次病,真正前功尽废。”

    我不出声,心如刀割。

    “不过,”她又振作起来,“我想你会治好我,是不是?”

    她于三日后动手术。

    自手术室出来,稍微恢复,便要求见我。

    于同一日,我见到她父亲。

    他是个英俊的中年人,打扮无瑕可击,坐在小珊床前,脸容悲切。

    不过这悲伤也是正常的悲伤,他不会象乔女士般,愿意以身相替。

    父亲与母亲是不一样的。

    他向我点点头,我不知他姓什么,无以相称。

    小珊很苍白,不住的答应她父亲:“我三两个月就好了,恢复后你要记得送我出去读书。”

    他默然。

    挽起大衣,告辞,叫女儿好好休养。

    司机在门口等地,又有下一档的约会,要办的事太多!都那么重要,都少不了他。

    他走了。

    小珊同我说:“我会好的。”

    意志力很重要,我顺著地的意思说:“一定。”紧紧握著她的手。

    (美丽的水仙花

    我们流泪因见你忽忽逝去

    如朝升之太阳,

    尚未到达到中午)

    我是医生,我为她做手术,我知道她无法达到中午。

    晚上,与朋友喝酒。

    她是一位通情重理的女士,听了我的故事,沉吟不语。

    “老而不死的人太多了。”她苦笑。

    “我不反对老年人活到一百三十岁,只经他们愿意,但十六岁……太不幸。”

    “有多坏?”

    “很坏,”我说:“细胞刚成长就转坏,来势汹汹,我们怀疑已感染到右乳。”

    她真好,把我内心的苦闷都交待出来。

    “你怎么告诉她母亲?”

    “我最痛恨工作的这一部分。”

    “让刘姑娘做吧。”

    “刘姑娘说她也受够了。”

    “两度手术之后她会不会活下来?”

    “不知道,我憎厌我的职业,医永远医不好的病,为什么我不能医伤风鼻塞?”

    “那刚刚亦是医不好的病,”朋友说:“对不起。”

    “落后,人类科技落后!”我诅咒。

    “有时候午夜睡醒,伸出手臂,发现自己的床又板又暖又大又软,身体健康,经济稳定,真觉幸福,活著真是好,别想太多了,人类已经够努力,我们已会得治许多病,试想想,早几十年,肺病霍乱痢疾破伤风伤寒这些就要了多少人的命。”

    “但十六岁的珊!”

    “你很喜欢她,是不是?”

    “你如见到她,你也会喜欢她。她真漂亮,五官几乎十全十美,像时装杂志上做化妆品广告的模特儿,只有更自然,一颦一笑,都发散少女魅力,同年龄的男孩会为她发狂,但有什么用?病毒并没有放过她,一样要蛀蚀她。这种情形真使我难过,像看著一只红苹果逐渐腐烂。”

    朋友不出声。

    过了很久很久,约莫是三个啤酒之后,她才说话。

    她说:“我很庆幸我不是病人。”

    小珊很快出院。

    看上去,与以前没有什么分别,衣服遮盖著伤口与绷带,她脸上又不露声色。

    乔女士来接她,神色黯然。

    小珊与我说:“告诉我,医生,如果他爱我的话,他不会介意我只得半边胸。”

    大眼睛里含著眼泪。

    我只得低声说:“如果他爱你,他什么都不会介意。”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在睁看眼睛说梦话,这年头的年轻人都是功利主义者,任何一宗事都讲条件,谁都不会蚀本。

    有几个人懂得爱情。

    少女仍然有憧憬,我为之黯然**。

    小珊同我说:“与我联络。”

    我说我会。

    她母亲向我道谢。

    趁女儿不觉,乔女士说:“好好一个女孩子,残废之后,生活永远不会一样。”

    “请鼓励她,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乔女士点点头。

    她以为这是噩梦的终结,而其实刚刚是开始。

    小珊于三个月后再度人院。

    她比上次更镇定,可能是有了经验,她天生勇敢。

    她略为沮丧的说:“我不会有机会见到发了。”

    “要抱有希望,每一个明日都有所希望。”

    “陈腔滥调。”她摇摇头。

    我苦笑,“你母亲呢?”

    “她非常非常激动,她帮不到我,她比我还不能适应,我现在与父亲住。”

    “啊,那也很好。”

    “他很忙。”

    “你与哥哥相处如何?”

    “他们很客气。”

    尽在不言中。

    “我很想念你,”小珊说:“也许这是进医院的唯一好处。”

    “听你这样说我也很高兴。”

    四十八小时之后,我们替小珊另一边胸也动了手术。

    我为之流泪,她没有。

    她乐观的说:“我听说,美国有整形手术。”

    她父母在探病时公然吵架。

    这一场疾病,不止摧毁了一个人。

    乔女士急躁、愤怒、伤心。

    她骂:“你做过什么事你自己知道,此刻都报应在女儿身上,像你这样坏心肠的人怎么会有好日子过。”

    我不以为然,但身为医生,不便开口,这是他们家事。

    于是与小珊同时装听不见。

    小珊道行更高,她苦无其事的在翻阅一本杂志。

    后来她父亲铁青面孔离开。

    乔女士到洗手间去哭。

    小珊说:“让她去,这些年来,她不知受了几许委屈,一并发泄了也好。”

    我老觉得成年人发泄情绪要有个限度,很多时候,眼泪只好往肚子里流,表面只得若无其事。

    看样子小珊比她父母更成熟。

    我小心看视小珊,日日来与她说话。

    她停止上课已有数月。男女校里同学难免互相约会。

    她说:“有一次足球健将约我看戏,我说给女同学听,她夷然,说他什么女人都约。”

    “他有没有约她?”

    “没有。”

    “那还不是酸葡萄。”

    小珊笑,“谢谢你,医生。”

    “他不见得去约又麻又疤的异性。”我告诉她:“大学时我接受学生报访问,也有人说:学生报什么人都去访问。总有死不服输的人,真伟大。”

    “你有没有女朋友?”

    “每个人都有异性朋友。”

    “要好的,可以结婚的。”

    “那还没有,我没想过结婚。”

    “你几岁,医生?”

    “三十二。”

    “唉呀。”小珊掩住嘴巴。

    我莞尔,“很老了吧。”

    她不好意思,“当然不。”

    在十六岁眼中,三十二可以行将就木了。

    一刹时忘了小珊生病,我们置身医院,气氛融洽温情。

    “原本我不会有机会同你这样岁数的女孩接近。”

    “为什么?怕我们不懂事?”

    “有代沟存在。”

    “可是我听人说,不少五六十岁的男人往往有年轻女朋友。”

    “他们返老回童,没有问题。”

    小珊惊异的看著我,“医生,你竟这样调皮。”

    “医生病人都是人,在白炮子后面的也是肉身,明不明白?”

    她点点头。

    “你理想中的男孩子是怎么样子的?”

    她微笑不语。

    “要高大英俊、温文有礼,像某个电影明星,是不是?”

    “你们三十岁的人,老觉得我们幼稚不堪。”

    “幼稚是享受,”我说:“趁环境允许,多多幼稚不妨,被逼长大才痛苦呢。”

    “我知道,医生,我觉得这几个月内,我已长大好多。”

    类此对白,每个下午都有。

    小珊很留恋,我也不舍得,她说医院是她唯一获得温情的地方。

    这真是可悲的。

    她已经憔悴了。

    但是我还带著她去看电影。

    朋友说:“你不应与她建立这种关系。”

    我也知道。

    病人与医生最好保持距离,冷冰冰的手,冷冰冰的心,冷冰冰的仪器,到最后,病人变成冷冰冰的尸体,医生可以继续冷冰冰的行医。

    要是病人都变为朋友,那还怎么工作。

    去年有一位母亲,老见孩童在病床上吃苦,曾大骂医生冷血:“你们!你们要病人烂到见骨才会动容。”

    她错了。

    烂到见骨亦不动容。

    因为没有感情的缘故。

    我们都已经练出来了。

    但这种坚忍被少女的温柔软化,真怕多年的道行丧于一旦。

    不过已经来不及,走错一步,只好随著走下去。

    难道在这一刻,还能拒她于千里之外不成。

    她把一个女孩子的梦想都告诉我。

    “我不想很有钱,只想有个体贴的丈夫,住在向海的公寓里,做一点有关艺术的工作。”

    “我不大喜欢孩子,人们多数养了孩子,又为了种种苦衷而不加善待。二人世界最理想。”

    “平时可以过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有兴致可以出国旅行,过时过节过生日相互庆祝,我有他,他有我,相依为命,不需要其他朋友。”

    “因为没有孩子,很早便可退休,略有节蓄,周游列国,在伦敦住半年,腻了过巴黎,再搬到纽约……等真的老了,五十多岁,才选一个固定的地方,过隐居日子……”

    “人们再也找不到我们,我偷偷的先死,然后丈夫随我而去,完成一生,悠闲舒适快活的一生,没有太大的上落,不喧哗不张扬,沉默高贵优雅的一生。”

    她看她父母的大上大落,领悟到平凡是福。

    我微笑,但那样的生活,也决非一般普通人可以做到,第一,要有神仙出尘的本质,懂得收手。第二,要真正本事,能在十多廿年间做出眉目来,赚得下半生的节蓄。

    不过她是小女孩,她不知道。

    “每天我们什么都不做,就是玩。可以睡到很晚才起来,吃点东西,看场电影、阅读、听音乐……”

    我忍不住问:“生活开销怎么来?”

    “真扫兴,理想生活是不用开销的。”

    “是吗,”我取笑她,“对了,吃西北风。”

    她朝我扮鬼睑,然后说:“妈妈一直同父亲吵,因为生活费用不够,他老扣著钱,怕她有了钱会活跃起来,我老听妈妈说钱钱钱,烦得头痛,别再跟我说钱。”

    她的医药费由父亲支付,至今已是天文数字。

    这个小女孩,不幸中有大幸,幸运中有不幸。

    只要她的病能好起来,即便变平胸女,也是大幸。

    但是没有,红苹果似的睑,逐渐灰败,坏细胞一直伸延出去,无穷无尽,把她整个人切掉也于事无补。过程迅速,统共才四个多月。

    她没有再离开医院。

    乔女士不再烦躁,来了只默默垂泪。

    最后他们决定把她送往美国治疗。

    朋友说:“其实只是尽人事,是不是?”

    我不响。

    “听说英国准用吗啡,不能救命,但能镇痛!至少能使病人最后一段日子过得比较有尊严。”

    我什么也不说。

    我去道别。

    小珊握住我的手,“或许他们会发明一些新的医药。”

    我把她拥在怀里,她比我们所有人都年轻,所以她还怀著希望。

    她笑一笑,“又来陈腔滥调,你应该可以想到一些别致的对白。”

    我苦笑,疲倦,伤心,脑袋打结。

    “再见,医生。”

    那夜,再回到牛与熊去,与朋友痛欲。

    “她还有多久?”

    “两个月,三个月。”

    “她不会见到爱了。”

    “是,时间是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什么都需要时间来办。”

    “但你是爱她的。”

    “我们都明白,不是这一种爱。”

    我们叹息。

    那夜饮至要人抬回去,师傅会教训我,我知道,但他不会明白,这女孩捕捉了我的灵魂,我实可以爱她,但已经没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