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锦袍(1/2)

    全文:

    林舜芳在十六岁那年跟外婆去算命。

    那是一个很奇异的经验。

    一间普通住宅公寓,打扫得一尘不染,布置简单,就在闹市中,窗外传来人声车声。

    能知过去未来的半仙是位外表寻常的中年妇女。

    她很客气地对舜芳的外婆说:“施主随缘布施好了。”

    舜芳记得外婆十分阔绰,立刻放下大额钞票。

    接着,最奇怪的事发生了。

    问清楚了出生年月日时辰,那位女士取出一只小算盘,打了起来。

    算盘子清脆地上上下下被搬弄了一会儿,女士得到了一个数目字。

    她取出一本线装书,“嗯,第一四七条。”

    翻到其中一页,又唔了一声,把那页书摊开来给她们看。

    舜芳年纪小,好奇心强,立刻伸长了脖子看。

    外婆问:“这是我外孙的命运?”

    那女士答:“是。”

    图画像烙印似列入舜芳脑袋。

    只见一个古装女子身披一件异常华丽的锦袍,站在一条河边,凝视对岸,神情寂寥。

    外婆有三分喜悦:“这表示我外孙命好吗?你看图中袍子何等华贵。”

    那位女士笑笑。

    外婆问:“不是吗?”

    “可是,你看,袍子上有破洞。”

    外婆看仔细了,哎呀一声。

    果然,图中锦袍前前后后穿了三个大洞。

    外婆明白了,“她父母丢下她不理,的确是生命中一大遗憾。”

    这时,舜芳反而笑了,“有外婆这样疼我,还有什么关系?”

    那位女士一听此言,颔首道:“小妹妹如此乐观,生活中没有难题,所以有锦袍可穿。”

    舜芳哪里相信此等村言野语,一笑置之。

    外婆却忧心忡忡问下去:“其余的破洞,又代表什么?”

    “天机不可漏。”

    舜芳拉起外婆,“我们走吧。”

    那位女士也笑道:“今日到此为止。”

    舜芳催外婆,“我们走吧。”

    外婆再三向那位女士道谢。

    走到门口,少女舜芳嗤一声笑出来。

    外婆责怪:“为何无礼?”

    “你真信那仙姑所说?”

    外婆叹口气。

    “对不起,外婆,我不该扫你的兴。”

    外婆看着舜芳,“你知道就妤。”

    “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嘛,外婆,你不必为我前途担心。”

    外婆握紧舜芳的手,“我已六十五岁了。”

    “那还不算老,八十五岁才叫老耋。”

    “舜芳,你听我讲。”

    “是,外婆。”

    “我只想多照顾你几年。”

    “外婆,我已长大成人,从此由我看顾你才真。”

    舜紧紧搂住外婆双肩。

    老人想知道孙女命运,好放下一头心事。

    舜深深感动,她认为外婆给她的爱,便是她一生中那件锦袍。

    十多年来外婆全神贯注照顾她,物质上不见得富庶,可是精神上她十分丰足。

    考大学那年,外婆急得团团转。

    “写信给你母亲,叫她支持你。”

    舜芳笑,“外婆,我视奖学金如曩中探物,唾手可得。”

    “真的?”

    “千真万确,大学学位已在等我。”

    舜芳一点也不夸张,她的成绩优秀,入学注册时校方人员笑逐颜开道:“原来你就是今科状元。”

    不知多少家长追着请她替子女补习,收入不菲。

    外婆满意了。

    “你母亲放弃你是世上最不智之事。”

    舜芳却不觉忿恨,心中没有这个人,就不会有任何感觉。

    年轻人生活何等繁忙紧凑,她根本无暇自怨自艾。

    才读二年级,已与同学商量出路。

    他们把职业市场摊开来研究。

    “像我们这种本地姜,不能与南加州或史丹福毕业生比较。”

    “别妄自菲薄好不好?”

    “对,一般是大学,政府机关就不喜用外国留学生。”

    “我们才是社会中坚份子。”

    舜芳忽然说:“对,历年来那些名牌大学出来的天才生都往何处去了?”

    一位同学笑,“都在轮候选举总统或首相。”

    舜芳说:“由此可知,读书是读书,做工是做工。”

    “还有,做人是做人。”

    “嗯,真令人三思。”

    做事与做人,才是一生学问。

    “到政府部门工作吧,稳当可靠。”

    “升得太慢。”

    “也有快的人。”

    “那是要耍手段的。”

    舜芳笑,“要耍,在外头耍。”

    “是,商界好处比政府裹多。”

    “可是,有句话叫富不与官斗。”

    “那是大官。”

    “小的只是公务员。”

    那几个年轻人大笑起来。

    真是一生人中最快乐的几年。

    所以人人都应当争取上大学。

    一张文凭,进可攻,退可守,也算是锦袍加身了。

    舜芳甫找到工作,外婆去世。

    一直在病榻旁维持镇定的她在办完大事后险些垮下来。

    素服静默的她楚楚可怜,上司爱默生对她份外照顾,不避人言。

    舜芳看清楚了形势。

    如今,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外婆辞世,父母亲均没有出现,看样子余生大抵也不打算与她相认。

    她需要有个可以商量的人。

    爱默生已有家室,他俩的感情不可能公开。

    他提拔栽培她不遗余力。

    一直到今日,林舜都承认没有爱默生的话,她起码要多捱十年。

    爱默生在退休之际说:“舜芳,你的地位已十分稳固,我明年要告老还乡,你还有什么要求,现在可以提出来了。”

    舜芳慨叹,“这几年过得好快。”

    “岁月一向宛如流水。”

    “你好似十分向往退休生活。”

    “是,多年商场打滚,已经看够。”

    舜芳黯然握着他的手。

    爱默生说:“舜芳,这几年来,委屈了你。”

    “人人都说林舜芳利用了外国人。”

    “那洋人却得到一段至温馨的感情。”

    “原本我们可以结婚。”

    “我将退休,收入不多,你何必跟着一个那样的人。”

    “答应我,你将终身做我师傅。”

    “我已把全套功夫传授给你。”

    舜芳饮泣。

    爱默生温和地说:“记住,喜怒莫形于色。”

    他走了。

    虽然舜芳若无其事,可是城裹传说纷纭,都知道她曾是那个英国人的女人。

    爱默生为她建立的交际网包括各国代办的外交人员,又设法找人担保为她取得一本护照,舜芳得到的实在不少。

    为着他,名誉上受损也是应该的。

    舜芳想起锦袍上的破洞来。

    多么贴切,多么逼真,多么传神。

    她还记得那个地址。

    林舜芳找上去。

    奇是奇在那位中年女士的外型一成不变,岁月对她没有影响。

    记下了舜芳出生年月日时辰,叫她随意布施。

    舜芳放下钞票。

    她打过了算盘,说道:“第一四七条。”

    翻开线装书,仍是那幅图画。

    一个女子身披锦袍,站在江边凝望对岸。

    此时看来,更不是好兆头。

    舜芳问:“这是什么意思?”

    那位女士模棱两可地答:“锦袍总比破衣好得多。”

    “她在看什么?”

    “人生总有盼望。”

    “她会得到渴望的一切吗?”

    那位女士看着她微笑,“你得到的已经不少。”

    舜芳心一惊,问不下去。

    那位女士说:“今天到此为止。”

    舜静静离去。

    她不知道那位女士记不记得她。

    画仍是那幅图画,锦袍上三个破洞十分触目。

    她的命运并未因努力改变。

    林舜芳在事业上堪称一帆风顺。

    她又乐意照顾同学,尽可能揽在身边做亲信,其中当然也有无信之人,她却不介意,“好人总比坏人多”是她的口头禅。

    然后,谣言道:“听说林舜芳要结婚了。”

    “那洋大班的女人?”

    “英国人早退休了。”

    “是该找个归宿啦,免得越拖越风尘。”

    那人叫沈培生,美籍,相貌端正,相当讨人欢喜。

    女性到了某个年龄会渴望结婚生子,舜芳正是那个年纪。

    尽管朋友希望她看仔细一点,她却说:“逢人总得结一两次婚,不妨。”

    大家见她心意已决,也都不说什么。

    舜芳翌年就结了婚。

    她并没有停下来,从头到尾没有太多时间给沈培生以及家庭。

    已经太习惯靠自己,不重视别人眼光意见,遇事沉默单独思想,把伴侣关在门外。

    舜芳个人习惯牢不可改。

    天地万物,只有工作最可靠,一切都来自苦干,她真确相信劳动,流汗,必有所得,她是一只猎豹。

    柔情蜜意非她所长,那是另一种女子的职业,做出来让有能力付出高昂代价的男人欣赏,那是完全另外一个世界。

    沈培生沉默了一年,终于告诉她:“舜芳,我们不如分手。”

    舜芳完全意外,她一直还以为自己是个负责任的好妻子。

    “你不满意现状?”

    “这根本不是婚姻生活。”

    舜芳的态度似与下属开会:“依你说,应作出何种改革?”

    “舜芳,放弃你目前的工作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