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金环蚀(1/2)

    传说中的女人:

    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是在茶座。

    在场有三女两男,他们没有提到她叫什么名字,只是说她。

    根据道德人士标准,闲谈应莫说人非。

    只是请阁下告诉我,莫说人非,说什么。

    不是人人喜欢枫叶金币,海费斯的琴艺,马尔盖斯的作品、珊瑚岛的风光,不如说是非热闹,同必假撇清。人说我,我说人,不亦乐乎。

    因故迟到,故此听不到前半截,但后半截已够引人入胜。

    莉莉先说:“她真有办法。生我同你这样的女儿,有什么用?天天朝九晚五,坐写字楼里,不是不高薪,但赚了十多年的钱,光够开销,房子还是租回来的。你看人家,人家是女皇。”

    琼说:“人家走邪路。”

    威老索马上说:“不是容易走的。”

    莉莉说:“真是,有条件才行,不扁嘴不悄,男人不见得会捧着七克拉大钻来追你,你还嫌馊。”

    “什么七克拉,做梦吧,”美宝笑,“一克拉也没有。”

    积琪马上说:“你哪一只眼睛看见别人走黑路还是白路?”

    莉莉马上笑,“她对积琪很好,你们别在积琪面前说她坏话。”。

    琼白了积琪一眼,“那笔数目,我也能借给你,可是你偏偏向她开口。”

    积琪说:“我并没有向开口,是她自己为我摆平的。”

    琼说:“也太会收买人心了。”.

    莉莉说:“你未必肯花时间来买一颗颗的心,而且真的要实牙实齿实力!你没见过有些人,只有一张嘴说说,揽着权,谁也别想在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好处。”

    威老廉笑问:“这又指桑骂槐的说谁呢?”

    彼得也笑:“你还不知道,是说她老板,莉莉捧着女上司不止一朝一夕了,小心翼翼,唯命是从,到头来不要说升上去,连摸只好点位置都没份,连添个三等书记也不给!人家要秉公办理,你拍了马屁也是白拍,你说她是不是要发几句牢骚?”

    我笑出来。

    他们齐齐看着我,“怎么,众人皆醉你独醒?光听不说,那不行,有什么资料,快快提供出来,供大家参考。”

    我想问:你们在说谁呀?

    但又怕他们骂我老士,消息不灵通,故此只敢咪咪嘴笑。

    “最坏是你。”莉莉推我一下,“当我们是八婆是不是?”

    “别多心别多心,然则我的确乏善足陈。”

    “那你总得发表一点意见,不准白听。”

    “意见,什麽意见?”

    “太会装纯清了。”

    我清一清喉咙,“最要紧是活下去。”

    琼笑,“废话。”

    “活得好最重要,管别人怎么说呢,当人们捧场好了,别人不见得会有兴趣说哪个屋屯的王三姑。商业社会中,最主要是什么,相信各位也都明白,光是清高有什么用。像积琪,大学里念纯美术,多麽高贵浪漫,此刻不过在三等酒店内谋一职,日日打躬作揖,欢迎指教,天长地久,什么气质都磨得光光,啥子理想抱负都丢在床底下,为了数百元日薪,造成了脂粉都遮不住的憔悴,偏偏你又对权欲不感兴趣,更觉浪费,但是要生活呀……”

    莉莉恳求,“别说下去了,我都要哭了。”

    “谁能获得理想的生活呢,我们快别五十步笑一百步。”

    他们口中那位女士,一定是传奇人物。

    莉莉说:“身边不愁没有一群人拥看她。”

    在说谁呀?

    彼得说:“前日我在置地停车湾看见她,忍不住叫她一声,她转过头来,向我嫣然一笑,端的肤光如雪,秀发如云,即时上了一辆司机开的黑色林肯去了,剩下我暗暗惆怅。”

    “谁在支持她?”

    “并不重要。”

    “我只想知道。”

    “没有人知道。”

    “你们同她不是不熟,怎么会不知道。”

    “唉呀,问威廉好了,他们七年同事。”

    “什么,七年?”

    “可不是,同一出身,一下子人家飞上枝头去了,咱们还在地下啄啄啄,连翅膀都退化了,像奇异鸟,丑得要死,十足十似只老鼠。”

    我心里暗忖,这会是谁呢?一份工作熬了七年,实在不是短日子,年纪也不会太小,至少有廿多岁了。

    终于我叹口气,“买了彩票没有?头奖一千多万,也勉强可算个小富翁,那就可以挑自己喜欢的事来做了。”

    “我最喜欢不做。”

    “不做也不行,许多阔绰的年青太太什么都不做,光是打扮,但是虚有其表,没有神髓,目光是呆的,言语无味,那也不行。”

    积琪恳求:“让我做她们一份子罢,我不怕言语无味。”、

    大家呵呵大笑。

    一班乌合之众,总算散了一点闷气,要出净胸中之气是没有可能的事,这些郁气日积月累,何尝不使我们形容憔悴。

    但明日又是另外一天呢。

    年轻的时候,每日太阳升起,都认为是新的希望,老板/友人/长辈,无论是谁,称赞一句,听在耳里,都乐飞飞的,任何约会,都兴致勃勃打扮整齐了赶出去,无穷的精力,无限的活力,跌倒爬起,当作一种经验。

    曾几何时,落班已经虚脱,只想看电视,因为电视没有是非,电视是纯娱乐,电视不会作弄你,电视永远忠实!

    人类最好的朋友是电视机。

    公寓房子已经不能养狗了。

    周末,回家探父母,属例牌节目。

    阳光普照的下午,母亲与其他三位中年太太坐露台打小麻将。

    看,多会得享受。

    人生道路已走了大半,是应当放松作乐。

    她们天天下午都搓上两三小时,卫生之极。

    每当听见悉悉缩缩之搓牌声,便令我有种国泰民安的安全感。

    我在长沙发上一盹便盹到完场,然后打道回府。

    与父母其实没什么可说,他们的责任已经完毕,我的烦恼,纯属我自己,也不必告诉他们,叫他们担忧,早十年我已学会报喜不报忧。

    这一层对海背山的公寓,自然是他们自置的物业,靠子女?保证临老潦倒,咱们这些下一代有个屁用,什么养儿防老,根本行不通,至今有什么急事,还得问他们借。

    几个太太开头在聊我们家的点心可口,特别是春卷,清脆可口。

    后来就开始说人了。

    “陈太太这一阵子惨兮兮,老公都不回来了。”

    “她也算享受够了,老陈有一段时期,对她死心塌地,要什么有什么,连带娘家人全部都抖起来。”

    “这世上有什么是永生永世的?”其中一名太太叹口气,“我都看开了,他管他带年轻的妞去欧洲,我管我打牌逛街,都快六十了,说去就去,又有什么保障。”

    我暗地里笑。

    “陈先生的女朋友真有办法,短短几个月,哄得老陈团团转,什么都拿出来,陈太是心痛那些钱。”

    “陈太本身是个富婆,美金一兑四元八角时,陈先生一个月收入就有十万八万,那时楼价多便宜,一千尺地方不过三五万,才不替她担心呢,那么精明的人。”

    “可是男人是没有了。”

    “要男人来干吗,还搂著啜啜啜呀?”

    众太太笑。

    真会说。

    我睁大双眼,也笑上一份。

    “算了,当是兄妹不就完了?”另一位说:“离婚,不是我们这一票人可以说的,老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钱到底是他们辛辛苦苦挣回来的,咱们做过什麽?不过是生两个孩子搓搓麻将而已,三十年后学时髦口口声声说离婚,笑大人的嘴。年轻的女人不好做,我家囡囡念了管理科硕士回来,一个月才挣那麽一点点,买行头还算我的帐,风吹雨打去熬,一日同我说:妈妈,我被老板气得半边面孔麻了三日三夜。暖,她们才有资格要离婚,我们算是享福的人了。好歹忍一忍,装作看不见算数。”

    我点点头,心中称叹老式女人美德。

    “六十岁老头,能花梢到什么地方去?世界若不艰难,也不会有孩子去服侍他,我们都是可怜虫。”

    “听说老陈一出手三部车,有一部是林肯,这种大车有什麽好?且喷了黑色。”

    我心一动。

    城里不见得有那么多部黑色的林肯。

    “狐媚子自有她们标新立异的一套。”

    “不是自己的钱,花起来多爽。”

    “算了,卜太太,你也未曾立过什么汗马功劳。”

    “真的,天下苦命女子多着,咱们且乐乐,三筒!”

    “清一色,我赢。”

    “要死,她一人嬴三家。”

    待太太们散了局,我闲闲问母亲,她们说的是谁。

    母亲莫名其妙,“谁是谁?”

    “老陈的女友。”

    “咋,我连你老子的女友都不知是谁,还管老陈的女友姓甚名谁。”

    “我老子没有女友。”

    “没有最好,有也不关我事,我看得开,几十岁的没脚蟹,看不开死路一条。”

    也不是不苦涩的,但各式各样各阶层的人,哪个不是苦水连篇,大家还不是胡里胡涂的混口饭吃,只有被宠得不长进的人才呼天抢地。

    是谁呢。

    这传说中的女人是谁呢。

    我有第六感,他们在说的,是同一人。

    星期五,与小伍约了去喝两杯。

    小伍是个很有趣的人,深爱美术,但家里做一门奇怪的生意,经营洁具,他承继了生意,做得不错,但精神却有点困惑。我早说过,什麽叫理想生活?很难达到。

    小伍对这份专业颇有微言。熟了,他会对你说他是个卖马桶的人。

    要命。

    “我的主顾还挺难侍候,有些喜欢七彩,有些喜欢黑色,有些样样要有一朵花,更有些爱镀金……没出息呵,赚了钱都不舒服。”

    我瞪他一眼,“你想做什么大有出息的事业?要不要去革命?”

    “昨日我亲身出去服侍一位小姐,说出来你不相信,她的金屋有五个洗手间,接这单生意七个字数目,不敢怠慢,你不相信有这种大豪客吧,我站在她家与装修师傅谈了个多小时,腿都酸了,好不委屈。”

    “老兄,赚二十巴仙就不得了啦,委屈你的头。”

    “那位女士喜欢黑白两色,浴缸全白,汽车全黑。”

    “有一辆是林肯?”

    “你怎么知道?”

    “她姓什么?”

    “我不晓得。”

    “什么叫做不晓得?”

    “我只见过她一面,是装修公司与我联络的。”

    “她是否十分美丽?”

    “并不。”

    “你有没有戴眼镜?”

    “倾国倾城多数因为机缘巧合,并不一定是美人,吃得开的女人讲手段,相貌太好,自恃起来,男人不”定吃得消。”

    “你的理论真多。”

    “不敢。”

    “她长得如何?”

    “很普通。”

    “喂,高矮肥瘦给我形容一下好不好?”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乱讲,有人说她皮肤极好。”

    “这倒是真的,我想起来了,真是雪白的皮子。”

    我悠然的向往起来。

    “这样的女子,当然有后台老板。”

    “我相信不止一个。”因为陈先生不过是个小生意人。

    “你错了,她的男朋友,是大名顶顶的童某人。”

    “谁是童某?”

    “傻狗,同你多说无益。”

    “喂,别卖关子。”

    “我累了,要回家。”

    “喂喂喂喂喂。”

    忽然全世界的人都在谈论这位女士。

    星期三一早表妹便打电话给我。

    她终于订婚了,要我陪她去选戒指。

    中午约齐了吃午饭,我们有所争论。

    她要买只意大利精工制的小宝石成指,漂亮那是没话讲,整只戒指做成一顶小皇冠模样,很特别,但不似传统订婚戒指,同样价钱可以买粒一克拉左右的钻石,当然也是芝麻绿豆,毕竟像只订婚戒指。

    “老土。”

    “做人最老土,去跳楼吧。”

    扭她不过,还是逐间珠宝店泡。

    刚巧有两位年轻太太,也在看石头,人家看的,都如葡萄大小,我忍不住向表妹伸伸舌头。

    大钻真可爱,至刚至美至坚,通体晶光灿烂,无一点瑕疵,这也许是世上唯一无疮无疤的东西,可传万世。

    难怪女人喜欢。

    太太甲忽然说:“昨日你也在中华的派对里,你有没有看那个女人的项链?”

    太太乙回答:“有,人人都看见了,能看不见吗?”

    “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你没看到是谁带她来?”

    “但是那串东西比伊莉沙白二世那些还劲。”

    “还不止一串呢,有人在上个月见过另一串。”

    “这女的什么来头?”

    “开头还跟着一个姓陈的小商人,忽然就搭上童某,随即有人在她身上大出血。”

    我即时晓得他们在说谁,即刻留神。

    “怎么会这样值得?”

    “人夹人缘。”

    真幽默。

    “这么说来,这位小姐真的发了财了。”

    “怎么,妒忌起来?”

    两位女士笑出来。

    是怎么样的钻石项链?有多大多长?

    表妹终于听从我的意见,买了一只典型的订婚戒。

    她很快活,似只小鸟,啾啾啾说个不停。

    在那个年纪,黑是黑,白是白,世上没有一丝烦忧,蓝天白云,整个宇宙都同他们合作。

    回到办公室,把道说途闻综合一下,得到一个结论。

    传说中的女人爬得太快,突然冒出头来,使人震惊,无法停止谈论她。

    我的老板,也是传奇人物,传奇到没有人知道她真实年龄,猜都猜不到,真的要作一个推算,恐怕是四十五到五十五左右。

    脸部整过形,异常光洁,没有多余的皮肤可供打摺,亦没有虚肿的眼泡,所以不似真人。水远修饰合时,身绒长年维持四十三公斤,看上去没有真实感。

    但她主持着间大公司,每月发薪水便百多万。

    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两种男人:一种是比她更成功的男人,一直支撑她,另一种是懦怯无能的男人,逼得她拚了老命打仗。

    真不知道老板背后的男人真面目是何模样,传闻是极多的。

    不过她的工作能力强劲如氢弹,每天一早八点半便坐在办公室指挥大局,面孔红是红白是白,皮鞋手袋配搭得无瑕可击,精神奕奕,从没发觉她有宿醉未醒,或是情绪低落的现象,成功的人一定有他的道理。

    英雄莫论出身。

    我们公司处理古董转手。

    老板让我处理的是法国二十年代狄可艺术之钟表类饰物。

    本世纪二十年代的旧东西也能称古董了,一次母亲笑着说:她手头上就有十来廿只打簧表,是外公传给她的,岂不是也成为古董。

    我算一算,“咦,妈妈,你今年六十岁……”

    立刻见她沉下睑,“谁六十岁?嘎?我二十七岁生你,你几岁?加减乘除也不会,你越活越回去了,昨日朱伯母才赞我看上去宛如四十上下,你却来触我楣头,我掌你的嘴。”

    哗,反应激烈。

    书归正传。

    过了数日,老板忽然传我。

    她接见我这种小职员,态度仍然和蔼可亲。

    先是称赞我:“你那一组,倒是一直有盈利。”。

    我小心翼翼的回答:“托赖,现在流行古董表,人手一只,自然有盈利。”

    她笑,“手表其实没有古董。”

    “谁说不是呢,”我也笑,“人们戴腕表统共又有多少年历史呢。”

    “对了,我们目录里有一对二十年代卡地亚的水晶摆钟,可是?”

    “正是,成块水晶雕出,小小机械收在一粒螺丝底下,巧夺天工,可惜送钟不吉,故此三年来乏人问津。”

    “呵?”

    “前日陆小姐送一对花百姿复活蛋钟上去,她嫌太琐碎。”

    “她?是位女士?”

    “正牌大豪客,我正努力巴结她!希望她帮我们清仓。”老板笑。

    “她贵姓?”

    “自称陈太太,当然不会是真姓名。”

    “为什么不用姓名?”

    “傻孩子,真正有派头的人才不稀罕这些。”

    “我即时送上去。”

    “她会派人来取。”

    为安全计,我们护卫员送来人上车。

    陆小姐笑,“都买了重保,你也太仔细。”

    我喃喃说:“那对钟丑得要命。”

    “喂!”陆小姐白我一眼。

    “你想想,钟上面还镶钻,干么?衬四条青金石及珊瑚柱子,光是颜色就吃不消,怪胎一样,希望能够脱手。坦白说,有钱人最不会花钱。”

    “他们会打算,咱们就吃西北风了。”

    “那位陈太太大概也是俗人吧。”

    “不。”

    “有什么根据?”

    “她并不俗,她只是爱一掷千金。”

    我心一动,“她很年轻?”

    “廿多岁。”

    “雪白的皮肤?”

    “你怎么知道?”

    “近日来彷佛靠她一人撑著出面。”我笑。

    “这句话倒是不错,股市地产皆低潮,暴发户不多见了,众富豪都致力含蓄。”

    “你想她会不会买那对钟?”我问。

    “毫无疑问,也许她还会叫我们找配对的茶几及大餐台子。”

    真夸张。

    “真的,我们今年的花红就靠她了。”

    “陈太太”真的买下了座钟。

    有人以高价买下了她,她又出高价买下许多东西,故此社会繁荣起来。

    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她是否漂亮?”

    “见人见智,很难说。”

    “怎么会?”

    “在那么多排场派头掩映下,谁敢说她没有婆色。”

    “你忠实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不值一讪。”

    他们都不肯说老实话。

    “你自己去看她好了,她不是不肯见人的。”

    我摇头。

    传说是传说,我情愿凭自己的想像力测度她的容貌与行为举止,我得到的资料已经足够了。

    如果在偶然的场合找到她,我不介意,但特地慕名找上门去……未免小题大做。

    之后她也静寂下来。

    大概是要买的东西都买齐了。

    那一日我们这伙人,包括莉莉、琼琼、彼得、威廉与积琪,搞了个聚餐会,到浅水湾去大快朵颐,车子经过一座白色的洋房,莉莉叫我们看。

    只见花园里种满奇花异卉,泳池水波掩映,有几只名种犬在踱步,房子一进一进,不知有多深。

    莉莉说:“单是防盗系统,就搞了几十万。”

    威廉感慨说:“真难以相信,我们曾是同事,她办事颇用心,很准时,每日带一个盒子,里面装著水果或是三文治,相当爱静。”

    琼纳罕,“这么普通的一个女子?看不出野心?!”

    威廉摇摇头,“完全看不出来,而且也不会讨好男性上司,甚至故意落后几步,不肯与他们同一架电梯。”

    积琪笑,“讨好他们有什麽用?八十步同一百步,浪费精神,牺牲了也是白牺牲。”

    “那么说来,她一直胸有大志?”

    “看不出来。”

    “她现在快乐吗?”

    “不去说她,喂,积琪,你快乐吗?”

    “不错呀,我少女时代的愿望,现在也达到一半,日子很舒适。”

    “那就行了,管别人在做些什麽。”

    我笑了。

    真的,传奇归传奇,我们是普通人,过着平凡的日子,做着平凡的事。

    我伸一个懒腰,在日本小车后座打起盹来。

    传奇故事为我们平淡生活添多少乐趣。

    单性生活:

    对她这么好,奉她若神明。

    百般迁就,万般讨好,她还是离我而去。

    各位亲爱的读者,别误会,这并不是失恋的痴心汉在诉苦,我自身亦是女性。

    上文的她,乃是我家的钟点女佣。

    可别小观了这个她。

    唉呀呀,不得了,没了她还真不行。

    女同事甲说:男友与女佣两人之间任她选其一,她即时叫男友走。

    男人哪里找不到,可是一个手脚干净,勤快,可靠的女佣,说什么出尽百宝也要留住。

    这样的例子或许夸张一点,但也可以知道女佣在职业女性心目中的地位。

    我搬出来已有长远一段日子。

    并不是坏女孩,只是耐不住母亲日夜在身边唠叨,一句话讲两千次,完了还要我聚精会神,嘴角含春的表示精彩--这同八小时之办公室生涯一模一样,老妈同上司一般会折磨人。

    聪明的小女子我一打算盘,发觉这样子下去会得精神崩溃,工不能不做,因要生活之缘故,只得忍痛挥泪辞别慈母,独自搬到小公寓住,落班後遂可名正言顺除下面具做人。

    慈母不原谅,也只得由她去。

    毕竟在这世界上,我才最重要,我我我,我才最宝贵,叫别人委屈一下,也只好说声对不起,敬个礼。

    开头租间小公寓,百多平方米,由亲戚辗转介绍来一位女工,每星期只做两次,每次两个小时。

    记得那个时候,每早我还有摺叠被褥的时间,从不假他人之手。

    如今想起来,真像神话一样,薪水少些也值得,职位低,上司叫做什么便做什么,上午九时到公司,下午五时下班,除出午饭时间,才做七小时,轻松写意。

    放了工,喝碗罐头汤,健脾益胃,看阵电视,有拖拍拖,无拖睡觉,不知多开心。

    像一切事情,做做便开始认真,两年蜜月期一过,大家比升级,努力表现,下班越来越迟,个个挖空心思,在上司面前孔雀开屏,努力指证他人是丑小鸭等等……

    我自然不甘后人,你没听过有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三两个回合,包括死拚烂斗告状混赖,我升了上去。

    这同钟点女工有什么关系?

    哦,待我慢慢说来。

    升级之后,薪水加了一倍,钱简直没地方花,也没有时间花,约会,有男士付帐,穿衣服并不是我至大的嗜好,又不赌,亦考不到驾驶执照,唯一的享受,不过是租一层比较大的公寓。

    阿一跟着我搬到中型住宅去。

    这个没良心的女子要求我付两倍酬劳,并且抱怨工作量多了十倍。

    其实按钟头计,我的薪水只比她略高一倍,你说可怕不可怕,而我们是要穿意大利套装与法国皮鞋去上班的。

    不过少了她还真不行。

    这时我已疲态毕露,回到家直奔温暖的大床,躺下喘气,像死鱼般躺著。

    晚上多梦,淌冷汗,老是听见同事的狞笑声,以及老板吆喝声。

    神经衰弱,毫无疑问。

    早上不再摺被,事实上我不再理会家中发生些什么事,全部拜托阿一。

    她不笨,立即知道我没她不行,先是在公众假期无故失踪,后则爱做不做,家私上灰尘一公分厚,我只得忍声吞气。

    三年前调职,薪水又再上去,有种飘飘然感觉,不是心中,而是脚步,身体已经吃不消,靠维他命九与鸡精黑咖啡死挺,工作繁忙到已无下班时间,裁员之后不再请人,正副两职都由我一人担当,老板巴不得我脚都跳上来做,忙得头顶生烟。

    周末也要出动,外地有客户驾到,我还得随时应召去接客,陪下午茶陪晚饭。

    这时已经七年过去,人早已成熟,也想得比较多,午夜梦回,也会问自己:为什麽,这是为了什麽?

    又搬了家。

    公寓面对大海二千平方米,没有再理想的居所了。

    亲友来小坐,都赞叹“真能干唷,短短几年而已,有几个女孩子住得起这样的公寓。”

    但我已经憔悴,嘴角饱含苦涩。

    亲友称赞之余,面孔上全是问号,譬如:场面作得这么大,怎么嫁出去,是否心里变态?过三十年,她是否打算自置喷射机?

    我已疲态毕露,公司里比我年轻貌美,干劲冲天的女职员咄咄逼人,巴不得将我挤出去,替而代之,上司为了进一步激发我工作能力,常站在她们那一边,利用她们来践踏我,其间血肉横飞,不足为他人道。

    一日一日也这么过去了。

    这是职业女性血泪史。

    已有五年没放长假,这是策略,你不能让上头知道没有你也一样行。

    精神身体越来越差,从前约会的男友全部失散,唯一的亲人只是阿一。

    阿一当然更加恃宠生骄,因为知道我没有空同她玩。

    每日晚餐为蕃茄煮牛肉,一煮便一个月不变。

    我也累得不能出声。

    母亲根本不明白,“你可以放松来做。”

    你可以不做,但一定得抽紧来做,这是森林之律例,明白没有?

    谁叫你想住海景一千平方米的公寓。

    偶然有一日空闲,站露台上,更觉如此生活荒谬。

    你得到的是生计,付出的却是生命。

    五十五岁退休后,两手空空,文件合拢,一个告别会,便将阁下一笔勾销,家庭呢,伴侣呢,孩子呢,什么都没有。

    但,但现在怎么回头?

    叹口气,忧郁地跑出去买一堆衣服首饰作补偿。

    这完全与某类女性惯养小白脸一样,是种发泄,否则会发神经。

    在获得成果后才发觉果子并不如预料中甜美丰满,但怎么办?

    读到吴蔼仪博士的专栏,她说剑桥大学设有一年制游学设备,学期内可以在任何科系旁听,令我心向往之。

    真想飞出樊笼,到那柳暗花明文化之都,松弛一下,好好的活一年。

    现实生活却不肯放过人。

    阿一说她不做了,七**月她要返乡下探亲,没空赚钱。

    她不认为我这里是什么难能可贵的金饭碗,而我,堂堂工商管理科大学生,见到老板却如一只狗似,真惭愧。

    她休假,我怎么办?

    七**正是本市最炎热的日子,一日至少要淋浴三次,叫我下班后如何洗熨煮食打扫?没可能的事,阿一与我缘份已尽,付多她一月薪水,请她走路。

    托母亲找女仆。

    母亲说:“我肯做,又怕不合你标准,你出名有洁癖。”

    老太太不但没同情心,而且越来越幽默。

    结果还是托同事的朋友的亲人替我找了个人。

    女同事说:“下星期三佣人报到,你交锁匙给她,同时抄下她身份证号码。”

    “星期三我要到局里开会,如何在家恭候?”

    “那么星期六。”

    “不行,我家如乱葬岗,不能等到周末。”

    “那么把锁匙交来。”

    “我家四壁萧条,用不到安全措施。”

    “一言为定。”

    星期三下班回家,本来神智不清,已累得半死,也忘记佣人今日来报到,一开门,呆住。

    奇怪,头一个感觉是,怎么寒舍满室生辉,仔细一打量,才发觉其中奥秘,噫,收拾得一尘不染,客厅中央还插着一瓶玉簪花。

    不得了,这位帮佣是块宝,我放下公事包,简直可担纲贤内助。

    一日之间,玻璃抹得铮亮,露台阶砖洗得白白,浴室晶莹如大酒店水准,床铺被褥套子全部换过,情况如神仙打救似。

    还有,厨房里有新鲜食物,一打开锅,是咖喱牛肉,欢呼欢呼,我开瓶红酒,独自喝将起来,认为白天辛苦也有个代价。

    晚上留张纸条,多谢她,留下打赏。

    连她姓名也还不知道。

    张三李四都不拘,功夫一流,终于找到我要的人才。

    她一星期来五次,什么都替我办齐,是个超人,帐目清楚,做事有头脑,连露台上的花草都照顾到,一个月后我发觉生命中没有这个人是大损失。

    信不信由你,连洗头水用完她都会替我补买。

    太幸运了。

    因此时间多了出来,周末可请女友来吃茶。

    香烟茶水,酒过数巡,诉起苦来。

    “再不结婚,水远结不了。”

    “嫁谁?你是男人,要不要我?”

    “不如提早退休,找男人去。”

    “如有节蓄,不愧为明智之举。”

    说着说着,说到四年前,邝美云到我们公司开会的事来。

    那是一个初夏阴天的下雨早上,我一踏进白鬼的房间,便见到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坐在那里。

    顿时眼前一亮,加以注目礼。

    只见她身边放著把湿伞,咖啡色高跟鞋尽湿。

    我马上想,可惜可惜,长得这么漂亮,还得一早冒雨来办公室。

    现在不用了。

    前些日子看照片,只见她身披黑嘉玛貂皮,又一个传奇。

    她的四年不同我们的四年。

    “漂亮的女孩子压都压不住。”

    大家感叹一番,也就散开。

    最令我惊异的,还是家中女佣的进度,简直神乎其技,她做得那么妥当,那么全力,我不相信她只值廿五元一个钟头。

    怕她玩花样,自动加到三十五元,这样可以无后顾之忧了吧。

    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她,她在公众假期例牌告假,周末绝不出现。

    自她出现之后,我生活更似个男人。

    有时六时天未亮就起来,赶到公司去看电讯机中纽约金市上落情况。

    晚上八点多下班更是稀松平常。

    到这种地步,我想我已有资格接受各大报章妇女版访问,坐在一张写字台前,谈事业成就了。

    内心非常空虚,染上烟癖,回到家中,捧着烟灰缸便可做人,胃口日差,嘴唇已失去当年的鲜红色,不擦口红,像生病一样。

    我所需要的是,是一个长至一年的假期。

    一定要领风气之先,带头告假。

    想了又想,拖了又拖,终于在一个早上,心平气和的跑到老板那里,提出要求。

    他翻日历,“五月七日至十四日,准你放一个星期吧。”

    好像与虎谋皮,“现在才一月。”

    “时间不知过得多快。”

    “我想放一年假。”

    “一个月?小姐,假如我可以一个月用不著你,我就可以一辈子用不看你。”

    “是一年。”很冷静。

    他怔住。没料到殖民地上有那么大胆的女人。

    “敝公司没有一年假期,亦不再有停薪留职这回事。”

    “可否从我开始?”

    “不行。”他心想你又不是二郎神君有三只眼睛。

    “那怎么办呢。”

    “我们令你疲倦?”他顾左右而言他,“休什么息,四月份加薪百份之十五。”

    不行了,谁不知道钱好,可是拿命来换,还是划不来。

    “那么我辞职吧,”我说得十分滑溜。

    他一怔,随即说:“好”。

    我站起来,“立刻去做辞职信。”

    头也不回的出去。

    正好替我下决定,他若是婆婆妈妈的挽留起来,反而令人头痛。

    瞧,七年就这麽泡了汤。

    数千个日子,几万个小时,披星戴月,发了薪水,也就仁尽义至。

    要不要命,花这七年来带大一个孩子,他都上小学了。

    可是小家庭主妇亦会反问:是,孩子七岁,又怎么样?

    我莞尔。

    同事说这是事业燃烧。

    烧烬灰,风一吹,什么都没有剩下。

    “应该放长来做,”她说:“摊慢来干,一生那么长,最忌一刹时达到**,你想想,以后还怎麽办?”

    我扯淡,“但是我从来没谈过恋爱,或许我可以到欧洲,专程花三年来谈恋爱。”

    “恋爱也是燃烧,切忌切忌。”

    做一辈子温吞水?

    休息在家,睡到九点才起床,已是了不起的奢侈,听见门锁转动,啊,是我那难能可贵的帮手来开工,这些日子来,她是唯一的安慰。

    我披上毛巾衣出去迎接她。

    站在门口的是母亲。

    “老妈,”我惊呼。

    身后跟着家里的老佣人阿五。

    真正气馁,原来是她们,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了。

    母亲表情尴尬,“你怎么在家?”

    “这是我的家,不在家到什么地方,你们来干么?”

    “来看你呀。”

    “我不在你来看什么?”

    “来替你打点。”母亲没好气坐下来。

    “这些日子你同阿五天天来?,”

    “不天天来行吗,”她问:“你穿什么吃什么?”

    我十分懊恼,“真不该把锁匙给你。”

    “你要同我争战到几时?”母亲叹口气,“在写字楼与人斗成习惯,下了班还神经兮兮。”

    我不响。

    “我不是你的敌人,老天,我是你母亲。”她指挥,“阿五,为她做一锅五香牛肉。”

    我倔强,“没有你我也过得很好。”

    母亲不回答我。

    “我不想人说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辛劳的母亲。”

    她白我一眼,不与我一般见识。

    “你把我的钟点开除了是不是?”

    “又凶起来了,我不是你的下属。”

    “不要你介入我的生活,”我抗议,“你由得我自己挣扎好不好?”

    “阿五,我们走。”

    “妈妈,你总是不明白”我顿足。

    “是的,”她站在门口,“我们总是不明白,母亲的责任便是要了解子女,和承认失败。”

    她声音中多少有些悲哀,我不语。

    “上次你同我吃茶是几时?”

    “我有工作,”我说:“忙。”

    “社会需要你多于我,”老妈不忘幽默,“再见。”

    “慢著,”我说:“等我十分钟,我们吃茶去。”

    母亲笑了。

    我套上毛衣,随便穿条牛仔裤,心里说:阁下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了,现在可以出去看太阳。

    老妈说得对,学校出来之后,根本没有机会与她在阳光底下喝杯茶。

    周末即使不用工作,也只能在家喘息,预备星期一再从头开始,大多数时候,不回家也因不想老人看到我们憔悴的模样。

    今日没有强颜欢笑,默默跟著母亲,走进她的世界。

    没想到这种时候,茶座也会挤满了人,还有许多著名的面孔,这些人都逍遥法外,不受朝九晚五所拘。

    许久许久没有这样悠闲。

    叼一枝烟,神色冷漠,作占土甸状。

    母亲不理我,她有她的朋友,上了年纪的太太最开心,不论好歹,一茶在手,人生已过了大半,名正言顺可以不事生产,垮垮的做人,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她们说起丈夫的女朋友,都是心平气和的,评头品足,像是说起某个演唱会。

    她们当中有人看到我,便问:“小姐毕业回来了吗,要找事做了吧。”

    心中不禁一丝胡涂,真好似刚毕业回来,到处找事做,虽不受经济压力,也想证实自己。

    忍不住叹口气,在伯母眼中,比她们小的都是年轻人。

    不必空欢喜了。

    “小姐有男朋友没有?”

    我摇头。

    “啊,那么有空到舍下来坐,我家有两个孩子刚回来。”

    刚回来,起码比我小五岁。

    伯母又补下文:“都在外国做好几年事了,找不到好对象,回来散散心。”

    所以要嫁人,还是嫁得去的。

    我只微笑。

    “星期六好不好?下午三时,到我们家来玩。”

    不是这样的,这样不对。

    按步就班,经过介绍认识,进一步约会,各有需要,订下婚约……大部份人都这样做,但并不表示这是正确的做法。不是这样的。

    我没说什么。

    燃烧燃烧,心中嚷:做一日狮子胜过做百年绵羊。

    茶聚完毕母亲送我回家。

    她教训我,“休养一年再找工作好了,不用急。还有,一点感情生活都没有是不行的。阿五明日照样来帮你打杂煮饭。”

    “不用不用,我的生活自己有数,你放心,我会找得到好女佣。”

    “好的女佣有什麽用?”母亲忍无可忍,“要不找个好的男人,你们这些新女性,本末倒置。”

    骂得我们狗血淋头。

    说得也有道理。

    但是她不明白,自小到大,没有人明白,有时闷到要学泰山般,用手槌胸,大喊大叫。

    太寂寞了。有些女友以为结婚可以解除寂寞,结果更加水深火热,对方也那么盼望,等着她去解救,最后还是分手,靠一杯威士忌渡过长夜。

    跟看母亲回家,家还是老样子,六十年代换过家具之后没有重新装修,隔廿年看来,反而有种复古的可喜意味,时下很多年轻人爱煞这种“古董”,到处搜罗,我家却到处都是宝贝。

    沙发还是有脚的,台灯流线型,报纸惯性地放在玻璃茶几下一格。

    下午的阳光静寂地照入客厅,彷佛看到自己,十七八年纪,一边做功课,一边听点唱节目,俞峥是我的偶像。

    当中那十年彷佛没有过,除了青春,青春确是过去了。

    所以人不能停下来,一定要忙,忙得似无头苍蝇,像以前那样,不知道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理想,还是为着不令别人失望,如艾嘉所说,忙得没有时间大哭一场。

    现在有时间了。

    母亲把麻将牌哗啦倒出来,她的搭子快要到了。

    阿五把茶水备好。

    啊,这里是神仙洞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水恒的麻将牌,永远的下午,阳光从来没有变化,女主人也就是这个样子。

    我躺在长沙发上看画报。

    忽然之间眼泪自眼角涌出,过去七年受的种种委屈苦处如电影般一幕一幕在脑海中闪过,真不知还要走多少路,鸽子才能在沙上躺下休息。

    用一本杂志盖著面孔掩饰。

    那时表姐每周末来教我跳舞,书房中有好些旧唱片,如今,一定更旧。

    在牌只零零星星的啪啪声中,我与表姐随著比提佩芝的歌声跳慢四步。

    有一只歌是这样的:没有人对泣,没有人道晚安,没有人在忧郁时引我开心,没有人相叹,没有人说我愿意,没有人轻语我爱你……

    真要命,每一句都是真的。

    跑到书房,蹲在唱片柜下拚命找,还是四十五转的唱片呢,像小碟子似。

    翻半天,什么都找不到,倒有一堆邓丽君盒带,想必是母亲买的。

    父亲现在都不回家了。

    名正言顺住女友那里。

    从来没人问过母亲对此事的感想。

    四十岁开始,她过了十年迹近孀居的生活,社会对她这样身份的女性根本不表同情,她也很沉默。

    小时候也问过她可悲伤,记得母亲说:四十岁,还有资格哀伤吗。

    一切如常。

    我把手插在裤袋中,站在牌桌边,同母亲说,我要回去了。

    她头也不抬,打出一张牌,“明天再来。”

    明天,过不尽的明天。七年之后还有七年,再有七年,但文件夹子终于是要合拢的。牌桌上的伯母问:“小姐有什麽打算?”

    我答:“有,找工作,找朋友。”

    她们笑了。

    找找找。得到了失去,失掉了再去找。

    楼下见司机老王在抹车,一辆六十年代平治在他经营下还簇新。

    还烧柴油呢。母亲像是要把她最光辉的时代留住。

    她还可以做得到,这一代呢,脚步一停,四周围的人就把你挤开,除非一直跑下去,马拉松,终身赛。

    “来,”我说:“老王,帮你打腊。”

    小时候坐它去上学,俨然小姐模样,不是不好出身的呢。

    一边忙一边问老王,“有没有熟人?我一直想找个女工,要靠得住的,能做好菜,薪水高些不妨。”

    “怎么,小姐要结婚啦?”

    结婚同找女佣有什麽关系?他们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你同我好好物色,不急要,希望半年后可以上工。”

    届时应当找到新工作了吧,也许要比从前更拚命,随时廿四小时听命。

    过了二十世纪,不知有没有聪明的老板发明每日做廿六小时。

    大概这个日子也不遥远了。

    当务之急,还是要找一个好的女佣。

    风中孩子:

    小妹从来不肯照常人那样下苦功。

    本市的中学会考公认是全世界最难考的试之一,许多学生提早三年准备应试,收拾野心,细温功课,连假日的活动都节制起来,但小妹不理,课本管课本,她管她。

    所有温习时间她都用来玩,一切新式的舞她都会跳,什么样的球类她都会玩,男朋友一箩箩,都是她的同类,人人无忧无虑,不知天高地厚。

    对他们来说,生命中简直没有愁苦,所有烦恼,皆出于庸人自优。

    父母为此烦言啧啧,我却十分欣赏小妹这等天真烂漫,老实说,你要是看过毛姆的短篇小说《草蜢与蜜蜂》,你就不会替小妹担心。

    这是与生俱来的福气,学也学不来,不能勉强,我与她是两姐妹,不过差三岁,那年我正读大学一年,愁得头发都快白了,怕死功课追不上。

    小妹老取笑我:“小姐姐面皮薄,输不起,狮子博免都用尽全力,怎麽会不辛苦,当心未老先衰。”

    她说得很对,为什麽呢,为了一点点成绩,做得筋疲力尽,太不划算。

    这也是性格使然,如小妹所说,“小姐姐吃碗面都那麽一本正经的”,我自己也没法控制这种态度。

    两姐妹搓匀再分开就好了,父母说。

    但是我俩还是各行各路,各有各的作风。

    小妹深夜自外返来,总还见我伏案工作。

    娇俏的她也还来得及同我说晚安,向我眼,然後才去卸妆。

    她爱玩,我爱工作。

    母亲教训她,她就说:“姐姐把工作当娱乐,如果她认为不好玩,她就不会熬得那麽惨。”

    这话听起来十分玄,却获得我的赞同,她说得对,工作就是我的娱乐,我再也没有别的嗜好,除了忙忙忙忙功课,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麽是值得做的,周末同父母出去吃顿茶,我都会有犯罪感,深觉浪费时间。

    小妹刚相反。

    “外头的太阳那么好,蓝天白云,我才不困在室内写功课呢!青春小鸟一去不回头,不不不,我要出去玩。”

    坐在屋子里,她认为辜负了生命,一定要顽抗命运,玩个够本。

    妈妈叹口气,同我说:“将来你会照顾妹妹吧。”

    “唏,将来照顾我的也许是她,我才不担心呢。”

    妹妹会考不及格,成绩表上整整齐齐的一列F,我忍不住笑出来。

    妹妹说:“这不表示我智力有问题,这只是表示我不爱背书。”

    父亲大发雷霆,决定把小妹送出去念两年寄宿学校。

    他挑了间特别严格的修女学校,在英国达凡郡。

    小妹调皮的挽著行李去了。

    不到半年,监护人打长途电话来说,小妹被逐出校!经过多方面说项,复课无望。

    我莞尔。

    小妹这一生人,断不会向制度屈服的了,一百个孩子当中,至少有一个是属於风的,自由自在,不受世俗礼法拘束!而馀下那九十九个,自然属於泥土!脚踏实地。

    父亲气到绝点,声言要与小妹脱离关系,那年,小妹才十八岁。

    我与妈妈赶去看她。

    她可是一点不担心,身边有个小男朋友,同她一般吊儿郎当。

    母亲哭泣,怕小妹从此堕落。

    我同母亲说:“不要怕不要怕,没有这样厉害,她不过是好玩而已。”

    “将来怎麽办?”母亲焦虑的问。

    “将来会照顾自己。”小妹说。

    小妹不肯跟我们返家。

    自然,欧洲有的是充满灵性的地方,小小一点开销便可以捱上一年半载,小妹如鱼得水,不肯走。

    父亲扬言断绝她经济。

    小妹耸耸肩,不在乎。

    那时我课馀替中学生补习,收入不坏,有必要时可以寄钱给小妹。

    小妹像是在欧洲失了踪,一连数年都没有音讯。

    父亲绝口不提她,彷佛没生过这个女儿,气氛十分坏,母亲则非常看不开,终日不安。

    小妹不知用什麽办法居留,始终没有回来,亦不担心生活。

    噫,她像野地里的百合花,不种也不收,但是所罗们王最繁华的时候,也不如她?

    我营营役役,战战兢兢的自大学出来,千试万炼,考进大机构做一枚螺丝钉,正如小妹预言,这种朝九晚五刻板工作,干上三个月,人就老了。

    在灰扑扑的冬日微雨清晨,赶两班车去上班,我也自心中深处叹息,为的是什麽呢,何必有庞大的责任感呢,社会没有我也一样过,绝对不会垮下来。

    既要做好伙计又是好女儿,在公司与在家都压得透不过气来,然而这也是心甘情愿的吧,并没有谁逼害我,也可以学小妹那样,消遥法外。

    不过父母老了,需要有个孩子在身旁,我又没有潇洒的本事,只得循规蹈矩。

    要我过小妹的日子,只怕欠缺天份,没有固定的收入,没有一定的住所,床单也许多日没换,扭开水龙头没有汨汨的热水……不行不行,吓死我。

    我不是野生动物!我是只小家禽,早已驯服,我心甘情愿过枯燥的生活,月底领取薪酬,交在母亲手中,看到她安慰的神色,再也不计较劳苦。

    所以我不妒忌小妹,只有羡慕。

    算算她也足廿一岁了,在风中过活,也苦乐参半吧

    渴望见到她。

    她终於说要回来。

    这就是俗语说的,鸟倦知还。

    我很兴奋,她一定有许多见闻可以告诉我这个井底蛙。!

    母亲则喜忧参半,不知小妹变成怎麽样,不知她是否打算久留。

    父亲佯装恼怒:“家不是旅馆!”但双眼出卖了他,他渴望小妹回来。

    表面上看对我太不公平,小妹永远是客,爱来便来,说去就去,享受现成,而我,我得固定的站在一个地方支撑著家庭中的责任。

    其实这是我的选择,我与小妹不过各人做各人擅长的事罢了,谁教我不懂得玩儿。

    跳舞,不喜欢。饮宴,劳神伤财。看戏,无聊。洞穿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要有利用价值,总有朋友,平时不必在人际上浪费时间。

    同时也不敢如小妹般轻易交出感情,易放难收,一下子就被人误会为十三点,我还要在小圈子内干活呢,背着不好听的名声,嫁不出去是其次,人人要来分一杯羹可吃不消。

    我不潇酒,这是勉强不得的事。

    父亲没有去接小妹,我与母亲一早就到飞机场去了。

    满以为会接到一个神采飞扬的小妹,但直到她们打招呼,才把她认出来。

    小妹头发油腻,脸容憔悴,衣服残旧,我与母亲吓了一跳,也许欧洲流行这个样子?我是土豹子,不大清楚。

    我照旧不替她担心,怕什麽,年纪轻,养一两个月,马上又是簇新的一个人。

    妈妈却忧愁,“你这个样子,唉你怎麽会搅成这个样子……”非常唠叨,她老了。

    不知不觉间,妈妈老了。

    小妹没有行李。

    她两手插在袋襄,看着我微笑,“士敏土森林中的人才,神气极了。”

    是称赞我哩,我大力拍她的背脊。

    妈还在噜嗦,“这次回来,可要安顿下来了,学你姐姐,找份正经的工作。”

    我怕她得罪小妹,连忙阻止,“妈,别说这麽多,小妹刚到埠,你又想把她吓走还是怎麽的。”

    母亲擦眼泪,噤声。

    小妹已比较懂事,拉拉我的衣服,暗示我反应不必严重。

    那日是我们团聚日。

    父亲维持缄默!偷偷看小妹,见她憔悴,非常痛心,一直不自觉地扒白饭。

    小妹那夜与我同睡,原以为她会与我促膝而谈,但她没有,一倒头便睡熟。

    反而是我辗转反侧,听着小妹呼呼的鼻鼾,难以成眠。

    第二天我告假,她比我早起,梳洗完毕,看上去似个新人。

    她问我借衣服穿。

    拉开衣柜,她摇头,“一套套,制服似,怎麽回事。”

    我在床上,用手撑著头,“上班衣服,就得如此。”

    “真亏你的。”

    “没法子,早已成为机器的一部份。”

    “朝九晚五的生活如何?”

    “十分催人老,不过也已经习惯。”

    “父母似相当满意你的成就。”

    “老人家,他们根本不知外头发生些什麽,我也不大倾诉,报喜不报忧。”

    “你是好女儿,”小妹凝视我,“你一直是。”:

    “你何尝不是,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我要找房子搬。”

    “不要太急,”我按住她,“住上三五个月再说。”

    “不行,我是鹰,你是鸽,我们不同。”

    她又要御风而去,我固执的说:“你没看见父亲痛心的神色?你太残忍。”

    小妹拍拍我的肩膀。

    她仍没有说起她在欧洲的生活,我们无从知道发生过什麽。

    “等钱用吗?”我把大量钞票塞在她口袋里。

    她出门去了。

    妈妈带女佣买了许多菜回来,在门日碰见小妹,想留住她又不是,不留她又不是,十分尴尬。

    我挥手叫小妹走,把母亲拉进屋里。

    难怪小妹说:“这间屋子,没了姐姐,不知怎麽办。”

    白白告一日假,在家坐立不安,做惯了,便有这点贱,不去公司做得筋疲力尽,像是问心有愧,犯罪似的。

    妹妹在晚饭时分才回来,看着满桌的菜,她扫兴的说:“已经吃过了。”

    我把她按在椅子上,“这只百叶结煮鸡,是为你做的,你一定要吃两块。”

    把菜夹在碗里,硬是要她吃。

    小妹总算给我面子,坐下来,不知怎地!一吃就吃很多,也添了饭。

    这是她最後一顿饭,第二天就搬出去了。

    家里仍剩我一个。

    只要她仍在本市,父母就安乐。

    这时我也已经找到男朋友,虽届结婚年龄,仍不肯放手,父母也催过我,我只是不回答。

    这个年头,结不结婚,都差不多,还不是各自上班,各自挣扎,谁也帮不了谁,反而分薄了原有的享受,除非是疯狂恋爱,但像我们这种理性的女子,很难忽然不顾一切的恋爱起来。

    恋爱是小妹的专利,只有她才配。

    我去看过她的窝,真有办法,在郊外小小的地方,房租便宜得令人不置信,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布置得十分舒服。

    屋内有一个男孩子在为她装电器,姿态热络,一定是她的朋友,这么快已经找到异性朋友了,小妹真有办法。

    两个人都是粗布裤与大衬衫,一脸的太阳棕,不由我不艳羡慕。

    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没了谁不行呢,来来去去,不过是自己利欲薰心,欲罢不能,此刻我巴不得叫妹妹收我做徒弟,待我也来享受一下清风、露水、阳光。

    在写字间工作已有数年,赔上一生中最好的时刻与精力,所得到的,不过是区区薪金,以及可能升职的幻想,说真的,有几个小职员可以冒出头来。

    妹妹爬到绳床上去,边喝冰茶边说笑。

    我终于问了一个老令我长戚戚的问题:“妹妹,你何以为生?”

    “我找了份模特儿工作,收入不错。”

    唉,我何用替漂亮的小妹发愁。

    “那么,”我再问:“将来老了怎么办?”

    “老?谁去想那么远的事。”

    “可是这一天的确是会来临的。”

    “又怎么样?”她耸耸肩,“老了就老了。”

    我的天,这等大事,她视若无睹,我大笑起来,由衷的佩服,可爱可爱的小妹。

    离去的时候,也与男友站在门外送我,衣裤飘动,似神仙一般。

    事在人为罢了,千万不要怪社会,要是我放得下心,明日也可以这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但是我放不下,放下之後再拾起来就难了,不比小妹,她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圈子,她不稀罕我们的得失,她没有遭污染,她的价值观与我们不同。

    我打赌她从来不穿丝袜,唉,我也知道她的老板就是她自己,每星期她最多工作十小时,略不高兴,即时拂袖而去。

    她是另外一种人。

    小妹的照片在杂志上刊登出来,奇人必有奇逢,她几乎在一夜之间成名。在本市,只要新鲜美丽,总会有机会冒出来。

    老父忍不住问我:“小妹算怎麽,红了?”

    “红了。”我感慨的说:“本市喜欢她。”

    “以什麽而红?”

    “她是表演艺人。”

    父亲也不什麽了,点点头,戴上老花眼镜,研究妹妹在杂志上的彩照。

    我又笑起来,一边打点明日开会的衣服鞋袜,这两年经济不景气,公司裁员,但又不代表没事做,於是办公时间越拖越长,几乎由上午八时半到晚上七点多,乾脆在写字楼搭张床铺也罢。

    每日下班往镜子一照,简直如残花败柳一般,原是最不怕老的人,也叹一句恐怕活不到七老八十,压力太大,生活太闷。

    几时轮到我也穿得似芭比娃娃,出去玩玩,玩死算数。

    牢骚越来越多,我叮嘱自己,叫自己当心,老姑婆全是这样形成的。

    妹妹来探望我,走进办公室,一阵香氛引起骚动,很普通的黑衬衫长裤在她身上,都显得她肤光如雪,人如玫瑰,男同事不住在我身边打转,打听这位美丽面熟的女郎是什麽人。

    可喜的是,小妹仍然爱我,有了馀钱,一直买礼物给我,不管我用不用得著。

    她买最名贵的打火机给父亲吸烟斗用,父亲嘀咕“何必这样破费”,然而还是用了。

    父亲开始盼望小妹回家。至於我,我总是在那里的,谁会关心呢,我终於喝醋了。

    小妹说:“但是,社会上必须有你这样的人。”

    笨人。

    “我是赌博的彩金,你不同,你是日常的牛油面包。”

    她开着开篷的跑车来接我下班。

    车子是向银行借钱买的,“钞票贬值太快,存银行里多不划算。”

    这理论我听过多次,无奈我什麽笨事全做齐了。

    “你们那行到底易不易?”

    “唉,看你红不红罗。”

    “你算不算红?”

    “不够基础,再红个三五七年,手边或许会有真的进账,现在都开销掉啦。”

    “竞争也很厉害吧。”

    “做和尚都讲斗争,”妹妹笑,“不然谁做沙弥,谁做主持?”

    我忽然觉得妹妹不简单,谁说她没有心思。

    “玩了大半世,也得做点事了。”

    “你有的是时间。”

    “也有的是十五六七**岁的小女孩。”

    我不出声,这真不似她嘴里说出来的话。

    她说下去,“在欧洲,还好几次做梦,梦见自己真的变成一只鹰,自由在空中飞翔,飞回家中,飞入露台,同你们打招呼,但是你们不认得我,姐姐,在梦中,只有你说:那只鹰好面善,只有你肯伸手出来抚摸我翅膀,所以,无论做什麽都很难获得绝对的自由。”

    我有种不祥的感觉,“那麽想家,还不回来,为着什麽呢?”

    “所以终於回来了。”她微笑说。

    “你应是快乐的。”

    “快乐?”她笑意更浓。

    “你不见我,日做夜做,不知为了什麽,无限束缚,无限牢骚。”

    “你看不开。”

    “我早看开了。”

    “还看得不够开。”

    我看小妹一眼,说得真对,还是不够涵养,还是有所求,还是盼获得赏识,得不到,所以生气。

    这使我想起一位女同学,家中简直是医生世家,但是她平和地愉快地满足地做她的女书记,周末与旧同学聚餐,十多人中最恬静的是她,我们诉苦诉得睑青唇白,她只嘻嘻笑。收入最少是她,地位最低微的亦是她,快乐与权势及金钱有什麽关系呢,一点也没有,但上了这条路,怎麽回头?

    小妹说:“在这个城市里,很难做得道高士,姐姐,待我赚一笔,我们趁早退休到欧洲小国去住。”

    “退休?”我笑出来。

    “为什麽不?只要五十万美金,我同你已可舒舒服服收取利息在任何一个小镇过活,为什麽要待七老八十才退休?我们一生中美好的时光不多,不可能全部奉献给工作。”

    小妹的调调终身不变,我甚觉宽慰,生活不是没压力,但她没有屈服。

    “要把父母也带走。”

    “他们不会习惯。”

    “那我怎麽走得动?”

    “不是没有你不行的。”

    “小妹!”

    “真是人性枷锁。”

    “无论如何,父母需要照顾。”

    她学我的口气,“无论如何,功课要做到一等一。无论如何,风度与涵养都要比人高。拿了薪水,告一天假都是犯罪。在家是孝女,将来给了婚,又要做廿四孝老婆,这一生为搏几句浮面的颂赞,就消耗完了。”

    颂赞?我从来没听过。

    “跟随我吧。”妹妹说。

    这真是个至大的引诱。

    “至少让我供你到外头去念两年书。”

    我心动。

    “我欠你这个情,真的,姐,要是你愿意,放下担子让我接班。”

    “两年後还不是要回来。”

    “小姐,”她笑,“松两天也是好的,长命功夫长命做。”

    “两年后又要从头开始,更加辛苦。”

    “你看你,谁担保两年後的事?姐姐,别神经好不好?]

    “你那麽神化,我一走,你接着也走,这里这摊子谁顾?”

    “红尘深陷。”

    “多谢你的好意。”我笑。

    “不去?”

    “不去,走不动,不舍得。”

    “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得了急病,不得不去,又怎麽办?”小妹椰检我。

    “那我没话说,但我不能早作准备,放下一切。”

    小妹大笑,我亦大笑。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竟为同胞,我们忍不住称奇,最重要的是我们相爱。

    以後这一年,她坐最豪华的车子,吃最名贵的食物,穿最美丽的衣服,被最吃香的王老五追求,是城里最艳丽的女人之一。

    而我,我还是日日去做一份谦卑的工作,准时上班,准时下班,随着年龄,人变得更世故圆滑,心里藏著更多的感慨,表情却越来越愉快。无奈,这是自己选择的路。

    至大的乐趣是在电视中看到小妹出镜头,她在开口说话之前爱惯性地皱一皱眉毛,我爱煞她这个小表情,同事中有人说我们姐妹俩长得像,是的,像,又不是,不像,相貌像,性格不像。

    两个人的环境不同,我总欠缺一份神采,从来没有踌躇志满过,渐渐有一层疲乏的灰色罩住险容,一看便知是个平凡不过的女子。

    父母开始担心我,语气完全改变了,“小妹她有的是办法。倒是你,也该为自己着想了,什麽时候嫁人呢。”

    不晓得我就是懂得为自己打算,才暂不成家,但无论我有多乖多好,父母厌倦我的存在,盼望我嫁出去,免得如件家私般搁看生尘,被亲友不耻下问时,苦无交待。

    妹妹回来整整十二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

    她有事找我,我去应约。坐在餐厅几乎每个人都转头钉牢她

    “有什麽话快说吧,”我笑看恳求她。“众人的目光几乎要把我吞吃。”

    “姐姐,我要走了。”

    “走,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呆住,“在这里干得好好的,有声有色,干么要走,你要乘胜追击呀。”

    小妹啼笑皆非,“老姐,照你这麽说,我岂非一辈子脱不了身?”

    “人家求之不得呢。”

    “不不不,太痛苦,太委屈了,见好要收,我赚够了。”

    “真的够了?”很少有人肯说个够字。

    “真的,嘴脸看够,气力用够,不能再忍受了。”她笑,“你放心,我会省吃省用,渡过晚年。再邀请你一次,要不要跟我走?”

    我钦佩得五体投地,抓着她的手不放。

    “你去吧,我同你看着这个家。”

    “委屈你了。”

    “没有的事,我也只会看档口而已,没有翅膀,如何高飞?要怪也只怪自己罢了。”

    她笑,又拍我的手臂。

    留不住她,生下是个风中孩儿,只能祝福她,同时守在地下,仰头看她在空中飘逸的姿采。

    我把脸埋在她手中,说不出话来。不舍得她,又不得不让她去。飞,飞,小妹,飞上去,带着我的理想感性一齐飞。

    工作: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金环蚀》

    在读书的特候,不会想到找工作是那样的难。毕业的那个月,我些了八百多封信寄到各式各样的洋行去,一点回音都没有。

    我想那些洋行真是不礼貌的,至少应该回一封信,录取或不录取是另外一回事。政府是比较上讲理的,收到信至少赠送卡片一张,表示回覆。

    这一个月用打字机用得最多是我。那张文凭,至少复印了几十份,一天到晚折好了寄出去。

    这种工作是很疲倦的。我急成这样子,是为了不想再摊大手板向爸爸拿零用钱,这真是难为情的事情。

    我又在想,如果赚了钱,交一点给妈的时候,她又会多开心。所以当这些信都如石沉大海的时候,我心里实在在太不开心了。

    最后家里面的人为我担心起来,觉得我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于是都七嘴八舌的安慰我。

    那天我看报纸,有间图书馆在找人。

    我想,真混帐,我并不懂得这些玩艺儿,不然倒可以去试一试,我放下报纸,想了很久。

    反正寄了那么多信,我想,再写一封又怎么样。

    也许不久将来,我可以成为一个写求职信专家,每天就是帮那些毕业的孩子们写信。

    或者早晓得找份工作那么难,我应该在读中学一年级的特候,便开始写应徵信。

    事实上这种讽刺的笑话,对自己并没有好处。

    至少我自己一点都没有要笑的意思,我觉得闷。

    我滔滔不绝的写了一封信,很文情并茂的。以往我写信很规矩,但是今天我光火了。

    我说我对于图书馆工作一窍不通,我会打字,一分钟四十五个(很普通),速记还在学,没有什么希望可以应付太难的东西。

    于是乎我夹上两张文凭,寄出去了。

    后来我发觉实在我并不想赚太多的钱,我只要找一份工作做,这些日子空闲下来,我已经产生了极度的自卑感,闷在家里,是很无聊的。

    我无聊得生病了。

    而且我没有男朋友。

    在读书的时候,我只想到读书,没有想到男朋友。

    现在这么空闲,但是要找男朋友,好像很困难。

    从来没有人要替我介绍过男朋友,我觉得很奇怪。

    爸妈没有提过这种事情,我哥哥也不出声。

    唯一的办法是靠同学介绍,问题是我那些同学,好像也没有男朋友。这多令人头痛。

    好久没见她们了,我想除了少数极幸运的人之外,大概也像我那样,每天在写信。

    在念书的时候,我很瘦。

    母亲说毕了业之后,在家里面休息一会儿,可能会胖的。经过一个月的猛吃猛睡,证明这可能性不大,不甚可靠,我还是很瘦。

    早晓得毕业有毕业的痛苦,那么不要毕业也罢。这段日子,实在过得讨厌。

    我用多余的时候,看武侠小说。

    我的幽默感开始大大退化,做人的乐趣越来越少。

    一个人在失业的时候,特别敏感。

    然后奇迹出现了。

    有一次妈叫我去开信箱,我便下楼去开,信箱里掉出一封信,我捡起来一看,信封上写着我名字。

    我几乎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的信?

    我快快的拆开来一看,可不是!正是给我的。

    那间图书馆叫我去给他们见见。见我?

    上面写得很清楚,叫我去见他们,下个星期。

    我心里一阵高兴,忽然又凉了下来。

    他们大概叫了七千多个女孩子去见他们。

    这并不代表什么希望,我告诉自己,但是总比音讯全无高妙得多。唉,老天。

    我决定不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听,包括父母在内。

    如果不成功——而不成功的成份又这么高——我怕他们的失望会比我大,我又不需要他们同情。

    一个星期过得很快。

    到了那天早上,我推说约了同学,出门去了。

    母亲并没如何追究,我毕竟是大人一个,不小啦。

    到了那间图书馆,我吃一惊。这就是吗?

    我站在图书馆中央打量了一下。它太小了,与我的想像很有出入,只有五六张椅子,一张长桌子。

    当然小管小.还是很精致的。而且也静,四周一扇窗都没有,空气调节得很清新。

    想起这间图书馆的位置也怪,它在一间大公司的里面。这是怎么回事?

    而且也没有什么应徵人在等着见当事人。

    只有我一个人。

    我向那个坐在写字台上的老小姐打招呼,拿出了他们寄给我的信。

    那老小姐托托眼镜架子,看了我一眼。

    我穿很普通的毛衫裙子,从她的眼光看来,她很满意我。

    老小姐总是这样。老希望年轻女孩子穿得跟她们一样,老老实实,使男孩子毫无兴趣。

    我颇有一点花妙的衣裳,但是今天却没穿。

    她问了我一些问题,似乎很健谈,也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原来这家图书馆,只收藏一种书:机械专科书,其实是这家公司附设的藏书室,供职员参考阅读的。

    而且他们招请的,也不是图书管理员。老小姐才是主力人马,他们不过要找一个女孩子打打杂,写写登记卡,点点书本的数目而已。

    没有什么实际的工作,空闲得很。

    我听了这位老小姐的解释之后,很是激气。

    妈的,怪不得没人来应徵,这种工作,小孩子都会做,有什么意思,闷都闷死了。

    但是老小姐好像对我很感兴趣,她问我想不想干。

    她说我非常适合这份工作。

    我一个月来一直在找份工作,当机会真的来临的时候,我又怀疑了。在这间不到两百尺的小房间里做事,对着那些一个字看不懂的机械书籍,有什么味道呢?

    于是我坦白的问月薪的数目。

    老小姐带点歉意的告诉我,才四百块钱。

    我几乎昏倒。这样的数目,少得几乎是滑稽的,这样的大公司,怎么会付出这么低的薪水来?

    老小姐好像非常想我干那份工作,她解释薪水是会依次递加的,只要好好的干,一样是份好差使。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我,这老小姐。

    她并不是老小姐,也许她已经有一大班子女,但是我看到她的打扮,她的过份整洁,就知道她还没结婚。

    我想了五分钟。觉得还是接受她的好意吧。

    这年头找工作,实在是太难了,先找点事情做再说,碰到好的工作,再转未迟。

    当然我没说出来,我也蛮聪明的,我答应了。

    老小姐说她姓陆,叫我下个星期开始上班。

    早上九点钟到下午五点钟,每星期五天半,一天才十三块几毛钱。在学校里的时候,我的抱负不是这样的。

    我愁眉苦脸的走出那间图书馆,有种被卖猪仔的感觉。

    我没有想到我第一份工作是那样的。

    我又不晓得她是陆小姐还是陆太太,上班时候如何称呼,真是难题。

    回到家里。我说我找到工作了,下星期上班。

    母亲一呆,不相信,追问了很久。我都说了。

    我猜这是因为我脸上没有什么欢愉的原因。

    找了那么久,才找到一份那样的工作,当然不算成功。

    这一奇迹,不怎么令人兴奋,的确是事实。

    妈又问我月薪多少,我据实说了,四百。

    妈又呆了一下子,然后她说年轻女孩子,四百块钱当零用,也许该够了,而且那么一份很干净的工作。

    妈很好。

    但是不用她提醒,我也记得哥哥第一份工作的薪水是一千二百。当然他比我多读三年大学,不过也不应该差这许多。我心里很气愤这些老板们。

    在生一天,还是要与他们斗争下去的,这些老板。

    刚才我似乎应该与那个老小姐讨价还价。

    但是我又不懂这些。他们好像很难找到人,为什么?

    很少有顾主那么迁就雇员的,老小姐几乎恳求我留下来为他们工作,我猜不到其中原因。

    除非那是一份特别难应付的工作,会不会呢?

    我真怀疑那帮人有阴谋。也许我一坐下来工作,忽然之间就烦忙起来了。

    这不是没有例子的。

    有些同学,找到工作,起初讲好是打文件,后来甚至连经理的情书都要记录,每天加班,做得要死。

    不过做得不满意,我是随时随地可以走的。

    值得庆幸的是,家里并不靠我赚钱,要是靠我,那才糟糕呢。

    我坐在家里等下个礼拜来到。

    当然日子还是过得很快的,这时候距离我毕业拿到文凭,已经是差不多两个月了。

    上班的那一天,我几乎起不了身。

    两个月的休养,使我懒了起来,每天到中午才起床,忽然之间恢复早上七点半,怎么吃得消。

    闹钟把我闹醒,我精神非常不好,呆呆的坐在床上。

    母亲叫我吃早餐,她的脸色是怜惜的。

    哥哥看我一眼说:“这样子去做事情,前门进去,老板就请你在后门出来了。”

    我没有什么好笑的感觉,几乎与他大吵起来。

    每天哥哥做司机,送妈去小菜场,送爸去上班,现在还得送我。为了我,他每天又得早起十五分钟。

    为了这一点,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到了那间没有窗门的藏书室,我发觉那位老小姐比我还早到,早就坐得端端正正了。

    我含糊的说:“早,陆小姐。”

    她大概是陆小姐,老处女。因为她没有提出抗议。

    听说老处女都怪,但是她是例外,她人不错。

    我工作了三天,并没有什么工作,这间公司的人无疑都很斯文,但是他们可不大爱看书。

    第一天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有事找陆小姐,另外一个还了一本书。第二天没有人来。第三天来了一个。

    整天八小时,才来一、两个人,这份工作不是辛苦,而是沉闷,整天坐在一间房间里,我想真是乏味。

    而陆小姐很懂得享受,每当下午三点钟,她便会出去,喝咖啡,过三刻钟才回来。

    再过几天,我想我会把打字都忘记了。

    直到第四天,借书的人忽然多起来了,虽也不过是四五个人,但是总是比没有人好。

    我义务做了很多事情,像补书什么的。

    有时候陆小姐不在,我也帮她忙。

    我总在想,做一天是十三块几毛,赚钱要紧。

    怪不得他们老要找人,这样的工作,除了老处女,谁也捱不下去。

    正在这个时候,又到了一批新,使我工作稍微忙了一点:编号码,登记时间比较过得容易。

    我简直舍不得把工作一时做完,好像小孩子吃糖,不舍得,留着慢慢享受。

    这是很傻气的事情,因为有新书,借书的人比较多。

    他们都是年轻人,来了与陆小姐有说有笑的。

    但是他们只看我一眼,很少问我的名字,也不与我说话,我很不开心。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问我下了班是不是有空呢?

    我想,这地方大概是培养老处女的好地方。

    我必须要另外再找一份工作,我想。

    屈在这里总不是办法。

    经过几天工作,我很了解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家很大的厂,楼下三层,是操作区,工作人员都穿制服,我在第六层楼也是写字楼。他们外头有打字小姐,我经过看见他们工作得很愉快,心里羡慕。

    我打字不错,如果可以把我调到外头工作,也不错。

    不过过了一个星期,我发觉静有静的好处。

    我可以利用多余的时间来看自己的书。

    陆小姐是一个不错的人,她真的教我做事。

    但是每天三点钟、她还是去喝咖啡的。

    她很有趣,每次去的时候,总要向我挤挤眼睛。

    我笑笑,我吃我自己带的饼干。这样的工作,不能做一辈子,否则真的变成一条虫那么懒了。

    有一天,陆小姐照例去了喝咖啡,有一个女孩子推门进来,一见到我,几乎呆住了。

    她是很美丽的一个女孩子,头发长而且卷曲,这是最流行的样子。一张脸化妆得很好,年纪不会比我小。

    她身上的衣服也是时髦的,长靴子,长裙,配得太好看,几乎不是像上班来的。

    我看她一眼,她也是来借书的吗?

    我等她先开口。但是她不出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了。

    她好像不太开心,板着脸,也许给上司责备了,到这里来散闷气。

    叫上司噜嗦,真不是味道,我很同情她。

    她的指甲是长长的,完全一副美人的样子。

    她用手撑着头,眼睛看着桌面,不出声。

    过了十分钟左右,门又给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个男孩子,西装毕挺,一表人材。

    他看到我,也是一呆。

    我觉得真奇怪,今天怎么有这么多怪人?

    我来了已经一个星期,大多数人都该知道了。

    我忽然想起,一个星期,我只见过十多个人,这间机构,起码有九百人,难怪他们觉得怪。

    而且今天陆小姐可不在。

    那个男孩子看了她一眼,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们显然是认得的。

    我忽然想起,这是陆小姐在喝咖啡的时间,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一定以为这里没有人,所以谈天来了,一见到我,当然觉得惊异。

    我觉得尴尬,他们一定有话要说,而我却在妨碍他们。

    我只好低下了头,不去理他们。

    我听见那个男的说:“怎么样,你?”

    我不是故意要听,但是两百尺的房间有多大,想不听也不行,我真不舒服,如坐针毡。

    那女孩子不睬他。他们两人在吵架?

    “告诉你,要是你再不讲理,我就不睬你了!”

    那女孩子哼了一声,还是不睬他。他没有法子,只好又说:“你不要以为我迁就惯你了,你就乱来,你这个人——”

    那个女孩子可有表示了,她站起来,瞪他一眼,把长头发一甩,头也不回的推开门就走了。

    把这个男孩子怔怔的留在桌子边,呆得连呼吸都忘了。

    这女孩子够劲,我赞叹,威迫利诱都不怕。

    男人是要碰碰这个钉子,以后便不会要强了。

    给了我,我还真做不出,我是天下头等没有用的。

    而男人呢,大概都有点贱骨头,好好的对他们,他们也不见得怎么高兴,碰上这样的女孩子,反而服服贴贴的了,唉,怎么都没胆子。

    我微笑了一下。

    那个男孩子抬起头来,见到我,抬起一条眉。

    他长得很清秀,扬眉间居然有点一神气。

    算了,再神气也是个看见女人无可奈同的人。

    他看我,当然我也冷冷的看他,还用客气。

    看了半晌,他忽然笑了,倒把我弄得糊里糊涂的。

    他走过来,问我:“你是这儿管书的?”

    他说话相当直率,但是有时候直率会变没礼貌。

    “是。”

    “新来的?”他笑,“我没见过你。”

    “是。”我白他一眼,这人嘻皮笑脸的干吗?

    “叫什么名字?”他看着我,怪怪的问。

    我可气起来了,这登徙,刚与女朋友吵了架,就吊别人的膀子。我决定不去睬他。

    我问:“请问你是借阅书本吗?”

    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不借阅书本,就请他走了。

    至少这地方由我管理,我有权请他走。

    他笑笑,“是,我借书好了。”他告诉我。

    他眼睛也不看书架,就随手抽了一本出来,递给我。

    “就借这一木。”他说。

    这种轻浮的举止,真是可怕,我心里不开心。

    “当然,蒸气机类的图解,不是吗?”他问:“这一边全是蒸气机的。”

    我一看书面,果然不错。

    原来他对这里的书比我熟,我倒错怪他了。

    我不出声,登记了书名与号码。

    他看见了登记簿里的签名,他问:“你叫朱珍吗?”

    “是的。”我看他一眼。“为什么刚才不告诉我?”他问:“害怕?”

    “谁害怕?”我看看表,“现在已经四点四十分了。”

    我催他去上班,离开岗位那么久,由此可知他不是个工作负责的人。

    他拿了书,签了名,笑了一笑,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也许,我想,我应该带一件毛线来织。这样的时间,光光浪费了,未免可惜。

    四百块钱一个月,每天十三块多一点,实在太不值钱的劳力与时间了。但是开头是这样的。每一个老前辈都那么说,等到老了,反而值钱,真是怪事。

    陆小姐回来了,我向她笑笑。

    “有什么人来过吗?”她问。

    “有。”我说。

    她坐下来,用一块湿纸巾擦了擦嘴。

    她的皮肤很好。不晓得老小姐是否都有很好的皮肤。

    如果每天下午去喝一杯咖啡,可以使皮肤好的话,那还是很划算的。

    她再问我,“是什么人来过了?”

    “一个女孩子,穿得很好,不晓得是哪个部门的,也有一个男人,很讨厌。”我说。

    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硬说刚才那个人讨厌,不过反正那个人不可爱就是了。

    “啊?”陆小姐笑起来,“谁啊?”

    反正大家都觉得离奇,我摊滩开登记簿让她看。

    她一看,“啊,他讨厌?不会吧?这人是公司里最年轻的经理,叫蔡美德。”

    “的确很讨厌。”我声明,“而且签名像画符。”

    “名字像个女孩子。”陆小姐说:“他长得不错,谁都晓得老板的女儿在追求她。”

    “老板的女儿?”我变得那么多事,“是不是长头发,很美丽的?”

    “对了,就是她。”

    “哦。”我没了下文。

    怪不得那么好看,我看她本来就不像每天上班的人,原来是千金小姐呢。

    “不过——”我马上补一句,“不像千金小姐追他,像他追求人家。”

    陆小姐说:“不,久一点你就知道了。”

    我笑笑,“也许是吧。”

    “准备下班吧。”陆小姐耸耸肩。

    我真想伸个懒腰表示无聊。

    这样便又一天过去了,简直令人不置信。

    这份工作,简直使我觉得容易苍老,怎么可以!

    我收拾东西下班。

    陆小姐与我搭电梯一道下楼。下了楼我们看到一辆漂亮的跑车飞驰而过,车上长发标致的,正是老板的女儿。

    我向陆小姐笑了一笑。

    老实说,我根本连老板的脸长脸短也没见过,不过既然陆小姐说是,大概不会错了。

    我照例挤公共汽车回家。

    对我来说,做老板的女儿并没有太大的意思,我个人倒喜欢过得清贫一点。

    只是这份工作,我实在太不喜欢了,最好想办法换一份。

    我每天又开始看报纸。把登“招请”分类广告的那一版,翻来覆去的看。

    然后我领到我第一份薪水,两百块钱,公司里是半个月一付的,我拿着薪水回家。

    把薪水双手奉给妈的时候,我是骄傲的。妈原份还给我,她笑得太开心了。是的,从小宝宝到现在,经过十多廿年,我总算被她养大成人,可以赚钱了,难怪她开心,我实在一点也不怪她。我没有把我对工作不满的事情告诉妈。第二天,我照旧去办公,陆小姐去喝咖啡,我便打开报纸全神贯注的看起来。

    “看什么?”忽然有人问。

    我跳起来,脸上马上涨红了。

    在办公时间看求职广告,实在于理不合。

    我连忙将报纸放下来,看着那个人。

    他就是那个什么经理,追求老板女儿的人。

    我心想他既是那种特殊身份的人,倒真也不可得罪。

    但是不得罪并不代表要拍他马屁,我看着他不出声。

    他没想到我会不出声,于是只好又问:“看报纸?”

    “是。”我说:“看报纸。”

    他没有话好说下去了。我心中暗暗得意。

    虽然以前没有男朋友,但是要对付这种人,还是很容易的,我很得意。

    他呆了半晌,说:“我来还书。”

    “很好,”我说:“还要借什么吗?”

    “不用了。”

    “有很多新的科技书。”我说。

    他摇摇头。

    瞧他样子,也不像是个爱看书的人,一个人常常到这里来坐着,可真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而且又常常趁陆小姐去喝咖啡的时候来,这份工作难做,是不是因为有这个人会常常来呢?

    而且这样的图书室,又没有窗。

    我敌意的看着他,这人虽然长得一表斯文,但我绝对不可以这样就相信他。

    “借什么书?”我又问他,我实在想把他赶走。

    他对着我苦笑一下,“不借书不可以来?”

    “不可以。”我说:“陆小姐马上要回来了。”

    “你知道陆小姐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吗?”他忽然问。

    “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我?

    “可是你比她更像老处女。”他说。

    我瞪着他。

    他说,“对不起。”

    然后转身就走了。

    把我气得!

    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是讽刺我吗?是说我做人古板吗?还是怎么样?

    假如做这一份这样的工作,受这样下等的待遇,还得面对这种人的话,我真受不了。

    我不喜欢他,我就有权不睬他。

    我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陆小姐,这人这样可恶,我必须要自己想个法子出来。

    我在肚子里哼了一声。要他好看。

    其实我心里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办法,反而气愤之余,就算这么想想,也是好的。

    这是间大公司,职员那么多,大半数是男人,谁也没叫我遇上,偏偏就是他。其他的人呢?为什么不与我讲讲话?我实在是太孤单了。

    除了陆小姐陪我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了。

    而陆小姐又是个老小姐,我跟她没有什么好说。

    那天我回到家里,与哥哥说,我想换一份职业。

    哥哥觉得奇怪,因为我上了班才两个星期。

    我说那份工作实在要把我闷死了。

    哥哥说没有工作是不闷的,赚人家的钱,难道要去享福?他把我问得哑口无一吉。但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没有享福,相反的,我愿意做事,只要那份工作稍微有意思一点。

    哥哥说他会替我留意的了。

    既然他那么说,我也稍微安乐一点。

    反正当它是过渡时期,总比留在家中强。

    幸亏现在打工不是卖身,否则就惨了。

    我真佩服那个陆小姐,居然在那里做了那么久。

    也许她不同,她已经是个老处女了。她做得好像津津有味的样子,这使我佩服她。

    第二天我去上班,她比我早到,她总是比我早到的。

    显然她也注意到我的闷闷不乐了。

    “怎么?”她问我,“不舒服?”

    “没有。”我坐下来。

    “你今天这套衣服很好看啊。”她还比我开心。

    陆小姐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感激她。

    要是没有她,这份工作显得更无聊了。

    我向她笑笑,不作声。

    “我知道了。”她说。

    “知道什么?”我问。

    “你一定在恋爱了,那小子是谁?”她问。

    “小子?恋爱?没有的事。”我说:“我没有男朋友。”

    “嗳,这里那么多小伙子,难道你没有一个是属意的?”

    “他们不喜欢我。”我闷闷的说。

    “没有的事,”她笑了,“怎么可能呢?”

    我低头拿出登记簿子。我用笔敲着桌子。

    “我小时候,认识的男孩子也多着呢。”陆小姐忽然说。

    我看她一眼,我不晓得她识得过男孩子,我倒颇想听听她的故事,不晓得可动人否。

    “当然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有些很甜,有些相当苦,我最后决定抱独身主义。”

    陆小姐,并没有讲了太多的事。但是我还是替她感慨。

    “为什么呢?”我问:“你现在还可以结婚的。”

    “我都四十七了,还结婚?”陆小姐笑了起来。

    “啊,我母亲也四十七岁。”我告诉陆小姐。

    “可不是,女儿都有你那么大了。”她说。

    “你——难道不寂寞吗?”我问她。

    “寂寞有好多种,有时候有丈夫,儿女,也会寂寞的,我反而好一点。”陆小姐说。

    “怎么呢?”我说。

    “我看书,我有工作,我也有朋友。”

    “啊。”我点点头,“那是很好的,不过我喜欢小孩子。”

    “当然,”陆小姐温和的说:“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你说我是在这里结识男朋友吗?”我傻里傻气的问。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长头发的老板千金推门进来了

    她身上又换了一套衣服,实在很美丽,长发修得又齐又整洁,脸上的化妆恰到好处,会得我呆呆的。

    陆小姐向她笑笑,她也向陆小姐笑。

    她的牙齿像小小的闪白贝壳。实在迷人。

    于是我想,怎么有些女孩子的运气就那么的好,长得那么漂亮,家里环境又好。

    她在书抬上坐了下来,我想她大概又是等男朋友来了。

    陆小姐向我挤挤眼睛,我笑了。

    可是我也有点紧张,我要看她是不是等男朋友。

    这位富家小姐,好像很空闲,整日无所事事似的,亏她想得出,挑了这个地方做幽会的地方。

    叫他们两个人幽会,实在有点过份,在大白天,又是那公众的场合。

    他们为什么不出去玩玩呢?可以用汽车兜风,可以吃下午茶,甚至到夜总会里坐。

    但是这两位却喜欢妨碍别人的工作,跑到这里来见面,真是天晓得。

    而且又老是她等那个男孩子。

    他们总共来过两次,这是第二次,但是那个男的老迟到,怎么会这样?我不喜欢迟到的男人。

    难道的确如陆小姐所说,是她追求他,不是他追求她?

    又不像。我在研究这件事。陆小姐看见我全神贯注,向我挤挤眼睛,我笑了。

    老板千金坐在那里一直等,她鼓着腮,越来越气。我看得出,她的脸色都在变了。

    我发觉自己太幸灾乐祸,不论怎么样,他总不应该不来的,叫一个女孩子等,像什么话。

    我看看陆小姐,陆小姐也看看我。我们俩都保持缄默。

    陆小姐更在行,她摊开了一本书,作□c读状。

    我想这女孩子是不希望有人在这种时候注意她的。

    于是我也拿出了一本书。房间里静得一点声一都没有。

    终于那个女孩子忍受不住了,她“霍”的站起来,把椅子弄出很大的声音,然后大步的踏出房间,“碰”一声关上了门。

    我松下一口气。

    陆小姐合上了书本,看着我微笑。

    “这就是恋爱了。”她说:“怎么样?不太妙吧?”

    “她找错了对象。”我说:“他不该不来的。”

    陆小姐说:“也许这位千金小姐的脾气不大好,叫我们的经理吃不消,有没有可能?”

    我笑,“谁晓得啊,只有他们才知道。不过我不喜欢看见女人等男人。”

    “将来你也不会等?”陆小姐问。

    “不会。”我说。

    “啊?有志气。”她又笑。我暗暗有点心惊,她好像要把我训练成她的承继人似的。

    当然做老处女没有什么不好,但是还少有人恋爱不失败就抱独身主义的,我不想这样。

    我抱着头在想,然后陆小姐喝咖啡的时间到了。

    “要一块儿去吗?”她问我,“隔壁的咖啡不错。”

    我摇摇头。我不想走来走去的,嫌麻烦。

    我看着陆小姐离开了,自己点点书本,看有没有少。

    我想这些书,要是换了别的种类,倒也好。机械,我可真的不懂,我叹一口气,这个地方怎么这样怪?

    坐了没多久,一个人推门进来,我抬头一看——正是那位经理先生。他女朋友走了差不多半小时,他才姗姗来到,不是故意记错时间的吧?

    我看他一眼。

    他看看那张桌子,问我:“来过了?”

    “来过了。”我板着脸答。这人简直可恶之至。

    “等了很久?”他又问我。“是不是?”

    这人说起话来,是这么悠闲,一点也不着急,好像他的女朋友跑来空等一场,根本不算怎么一回事。

    “是的,”我说:“等了很久,然后生气的走了。”

    “我告诉过她我不会有空。”他说。她不相信。”

    “是吗?”我斜眼看他,我根本不想与他多说话。

    “而且我告诉过她很多次,老在这里见我是不对的。”

    “哼!”我反问:“是她要见你的吗?”

    “当然。”

    “你不想见她?”我问:“那你干么一次又一次的来?我最讨厌把责任推在别人头上的男人。”

    我竟与他吵了起来。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

    怎么会无缘无故的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发脾气呢?

    但是他反而笑了。“你很有正义感啊。”

    我不再搭腔了,我回到自己的桌子面前坐着。

    他还要过来跟我说话,我瞪他一眼。

    就在这个时候,门又推开了,进来的正是老板的女儿,她一见到男朋友,马上撑上了腰,尖叫起来。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简直不会相信那么漂亮的小姐,会发出那么可怕的声音来。

    我吓得呆住了。老天,这是怎么回事?

    她一步步向他走过去,我们可怜的经理先生一路退后,最后她大骂出来。

    她说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话,有些我听懂了,有些我没听懂,反正我晓得是蛮恐怖的,如果我是男人,大概我会受不了。我看着她男朋友的表情。

    当然经理是要比一般人能干,但是忍耐力就不一定比一般人好,他铁青着脸,也发作了。

    “我告诉你我没有空!”他咆哮:“你自己偏要来这里,而且我也警告过你,如果你那老脾性不改,就算是皇帝女儿,也嫁不出去。”

    我真是觉得尴尬,我从来没有见过人吵架,把我吓得心惊肉跳的,平常在家里,爸与妈声音都不大的,哪有经过这种场面。

    我希望有个地洞可钻进去。

    这个女孩子也怪,她也不理有没有人在,她也不怕不好意思,反正就是大叫大嚷。

    老实说,这个时候,我又有点同情男方了。

    最后老板的千金大哭起来,她抽出书架上的书往地上摔,这下子我可跳起来了。

    “喂喂喂!”我站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懂规矩不懂?这是图书馆,怎么可以放肆?”

    那女的把眼睛朝我一瞪,倒要向我发作了。

    我连忙抢先发言,“请你们离开里,这是我工作的范围,像什么话,我们简直不要工作!”

    “怎么?”她却问我,“我不可以在这里做我喜欢做的事情?一整间公司都是我父亲的!”

    我倒抽一口气,“老天,这地方是你父亲的,可是我拿了薪水做事,就得做,除非你父亲叫我走,否则我总有权说话,是不是?”

    这女孩子是这么不讲理,现在倒变了我跟她吵架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搅到这浑水里去的?

    结果她说:“好,叫你好看!”

    她“碰”的关上门走了。

    从来没见过这样没有教养的女孩子,可知钱的确不能使一个人高贵起来。

    我俯身拣起那些摔得乱七八糟的书本,暗叹倒霉。

    怎么会找到一份这样的工作?真是匪夷所思。

    他还要低头来帮我,我把怒气竟完全发在他身上。

    “快给我出去!”我喝他:“你是经理是你的事,反正我明天也不干了!”

    他笑笑,还是在拾书。

    “叫你出去,听见没有?一个月四百块,做这种鬼工作,还要受你们这帮无聊人的气。老板的女儿,怎么样?杀人可以不赔命呀!”

    “就是,我也说过好多次了,你不要见怪。”他还赔小心。

    我拉开门,“走!”

    他耸耸肩,“明天再来看你!”他说:“对不起。”

    陆小姐刚好进来,“咦,怎么回事?”她问:“干么东西给弄得乱七八糟的?怎么了?”

    “有人在这里打架。”

    “谁?是他吗?”陆小姐问。

    “是,他与他的女朋友,我倒给骂了一顿,太不值得了,陆小姐,明天起,你这份工作,另请高明吧。”

    陆小姐也说:“怎么可以这样胡闹?不怕不怕,明天我向上头说去,一定主持公道。”

    “算了,”我说:“我也不稀罕。”

    “那怎么可以?为了这些小事情不干,好像不值得。”

    “小事情?他们侮辱我呢!好像一个是经理,一个是老板女儿,每分钟可以把公司里的职员宰了吃的样子。”我唉声叹气的说:“这样子的工作,太难做了吧?”

    陆小姐笑了,“朱珍,不会是你根本已经对这份工作厌倦了吧?”她居然猜到了三、四分,可不容易。

    我连忙摇头,“唉,不会,怎么会呢,我不是每天很准时的来上班吗?我与你又相处得很愉快,这是不能假装的,陆小姐。”我说。

    “可是你心里埋怨这份工作,嫌它单调,所以你的脾气特别急躁,以致与他们吵了起来。”

    “不过那个人实在太可恶——叫什么名字——?那个经理?”

    “蔡美德。”

    “啊哟,女人名字。”我说。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陆小姐说。

    “我讨厌他。”

    “蔡经理倒不是一个讨厌的人。”陆小姐说:“老板的那个宝贝女儿这些年来可把他缠了。”

    我撑着头,“怎么会有这事情呢?她长得很好看,就只发起脾气来恐怖,也不会嫁不出去。”

    “听我话,明天乖乖的再来上班,如有人找你麻烦,我担保没事好不好?”陆小姐姐说。

    “好吧。”我迟疑的说:“我考惮7b一下。”

    陆小姐笑了,“真还有点孩子脾气。”她说。

    “是你碰见刚才的事,你也忍受不了呢。”我说。

    她说:“下班了,早点回去休息。”陆小姐拍拍我的肩膀。

    我收拾了一下东西,自己先下楼去了。

    今天我觉得份外无聊,出来做事,竟包括了受人侮辱在内,我真有点不明白,老板不过给了我十三块钱多一天,他这笔数目竟是化得值得,想想母亲养了我多久,爸又教育了我多久,结果得到,不过是这些。

    我真是有点低落。我走在马路上,不是往公共汽车站走去,而是漫无目的的。然后我发觉路人,直在好奇的看我。我又有什么好看呢?在下班的时候,像我这种女孩子,简直满马路都是。

    但是我发觉他们也在看我身后,于是我转头,我这才看到一辆车子居然紧紧的跟在我身后,也不知道跟了多久,车上的人,真是那个讨厌的人。

    他停下了车子,打开了门。

    看的人实在不少,我只好上车,坐在他旁边。

    “蔡经理。”我说:“你好,怎么这么巧?”

    “可一点也不巧,”他笑了,“都跟住你已经有十分钟了,路人都以为我是登徒子。”

    我想说是,你根本很像,但是我忍住了。

    何必与他作口舌之争呢?我想,反正也干不长了。

    而且我怀疑,他这样得罪了老板的女儿,恐怕也得饭碗不保,因为我发觉这世界,很讲究关系。

    “为今天的事道歉,”他说:“你不要介意。”

    “介意什么?”我故意问:“老板的人骂职员,是很普通的事。”

    “哎呀,你怎么可以这样子讽刺?”他问:“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吗?不要使我太难堪。”。

    我也有点不好意思,刚刚我已经把气出过了,再加上陆小姐好言相劝,似乎心情应该好转过来。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

    他又说下去,“当然,我了解,刚出来做事,碰到这种情形是很难堪的,但是你得知道,世界上总有一些特别不讲理的人。”他苦笑。

    “可是你的女朋友真是其中之冠。”我说。

    “我反对这样称呼!”他说:“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怎么不是?”

    “当然不是,你问整个公司都知道,是她在那里搅,我看她迟早要弄得我这份工作不保。”

    看,我倩对了。我看了他两眼,他显然是个不很聪明的家伙,否则老板的女儿,怎可以得罪。

    但是我想我比较喜欢不聪明的人,就是因为这个蔡美德的不聪明,我觉得他没有那么可怕了。

    他耸耸肩,“我很怕她,只觉得她麻烦。像她那样的女孩子,平时也许是指使下人惯了,对任何人的态度都是这样,叫人怎么受得了,我觉得奇怪。”

    “可是你认得她那么久了。”

    “是的,可是她一点改变也没有,我避也避不开她,你倒反而以为我依靠她的关系攀龙附凤。”

    “我没有那么想。”我连忙否认。

    “是吗?”他笑着反问。

    这人,看穿了我的心事,我想我做人是太简单了一点,不然陆小姐与他,怎么都晓得我在想些什么?

    我太不好意思了。

    他又说:“我可没有靠任何人,假如要靠,也决不会是她,希望你相信我。”

    我笑了笑,“但是她却单单的看中了你。”

    “奇怪啊!”他也笑。

    “咦,你把车开到什么地方去?”我问他。

    “随便兜兜而已,你又没说你住在那儿。”

    “我要回家了。”我把地址告诉他。

    “去喝咖啡好不好?”他问我,“有空吗?”

    “将近吃饭的时候了……”我低声说。

    “那么就去吃饭吧。”他又连忙说:“好不好?”

    “不,我家里等我吃饭的。”我说:“不可以。”

    “那么下次吧,下次你向家里请假。”他笑道。

    “下次?”我喃喃的问。他是在约会我吗?

    “你不再生我的气了吧?”他又问了一句。

    啊,原来他是为了歉意才请我吃饭的,我心中释然了。

    他如果会约会我那才稀奇吧?他怎么会呢?

    他送我到家,我向他礼貌的道再见。

    既然有经理向我陪小心,我想我这口气也算咽得下去了,第二天非得把一件事告诉陆小姐不可。

    我那天晚上居然相当高兴。

    可是我没有把整件事情告诉家里人,我想没有那种必要。

    我何必要叫他们担这种心事?

    这份工作真是像腊一样的没有味道,但是我又不想离开,至少在我还没有找到另外一份工作之前,我不想离开,我可以对陆小姐讲明这一点。

    我上班比她早。

    我坐下十分钟之后,她才来到。

    见到我,她松了一口气,“乖孩子。”她说。

    看样子,她真是很关心我。做了这份工作,认识了一个这样的朋友,收获也已经够大了。

    我有了一点安慰。

    “不气了?”她问我。

    “不气了,昨天蔡经理送我回家,向我说了很多好话,他倒是很明理的人,对下属也好。”

    “什么?”陆小姐问:“他送你回去?”

    “是的。”我说。

    “蔡美德?”

    “是。”

    “奇怪,不会吧?”陆小姐有点以外,“他是很心高气傲的,怎么会低声下气呢?”她笑了。

    “明明是他错,得罪了人,当然应该低声下气。”我说。

    “当然,除非——”陆小姐住口。

    “怎么了?”我问:“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你知道得比我清楚。”我好奇的看着陆小姐。

    “他是个很骄傲的人,除非他看上你了。”

    我跳起来。

    “真说得难听,”我表示,“他怎么会看上我呢?他干么要那么做呢?看上了你,你,,这四个字,用得很不好。”

    她笑,“你不相信,我是过来人,我的预测一定不会错。”

    我摆摆手,“别乱讲了,陆小姐,这样说法,”

    “不过你决定做下去,倒是一件好事,至少我有一个伴。”

    “那个千金小姐,会不会来捣乱?”我担心的问。

    “不会的。”

    “如果会呢?”

    “我把她轰出去。”

    “如果你去了喝咖啡呢?”我又问上了一句。

    “那么像上次一样,你自己把她轰出去。”

    “啊。”

    “不必理会她是什么小姐的,知道吗?”陆小姐说。

    她真是一个好人。

    但是.这份工作,比什么时候都无聊,我还是不想干下去。

    过了下午,我就把头放在桌子上,瞌睡。

    我好像睡熟,但是又知道不应该。我不是睡眠不足,而是实在觉得没意思,眼皮又份外重。

    陆小姐笑,“你怎么搅的?”

    我疲倦的笑,头还是抬不起来。她觉得很有趣。

    我不会真的睡着,但是我装睡。这样也可以消磨时光。

    陆小姐去喝咖啡的时候,我几乎想跟着去。

    但我终于坐了下来。真是难以忍受这工作。

    每天数着时针过去,完成一天的任务。

    真是没意思。

    然后门被推开了,我抬头一看,是蔡美德。

    他脸带微笑,风度翩翩的站在我面前。

    “你干么?”他问我:“精神不振了?”

    我向他发牢骚。我说:“我不喜欢这一份工作。”

    “为什么?”他惊异的问:“这是我们公司最清闲的工作了,不少外头打字速记的女孩子都羡慕,说情愿薪水少一点,都不介意。”

    “有这种事?”我问:“我却做得闷死了。”

    “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想辞职呢。”我告诉他。

    “我真不了解。”他说:“怎么会这么想了。”

    “你不会明白,”我说:“在学校里,我的成绩不错,我打字很好,一分钟五十多个,速记我也会一点,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想我可以做一些比较有意义的工作。”

    “孩子们都爱干这个干那个,上了年纪,就差一点了。”

    “你是指陆小姐吗?”

    “我自己也有这毛病,”他装个鬼脸,“你没发觉我很懒吗?”他问我。

    “有,常在办公时候,荡来荡去的。”我据实说:“你不应该在这里。”

    “什么?你不知道现在是喝茶时间?”他问。

    “喝茶时间?”

    “当然,我们这里流行下午喝茶,休息半小时,你难道不知道这公司是谁创办的?你是唯一不去喝茶的人。”

    “啊,原来是这样吗?我的天,”我笑,“我不知道,我以为只有陆小姐一个人那么怪,我被关在屋子里,很本不晓得外头在发生什么事。”

    “可怜。”他同情的说。

    我摇头叹息。

    “你真的想转工作?”他忽然问我。

    “是呀。”他是经理,他可能有办法。我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样吧,今天下班,我们出去慢慢谈,好吗?”

    我马上警惕起来。

    为什么要下班谈?为什么不现在谈?出去吃饭跳舞,有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必须拒绝他。

    “现在谈不可以吗?”我问他,声音冷了下来。

    他以为可以用一份职业吊我,他就大错特错了。我是很精明的一个女孩子,我会知道他想些什么。

    他马上说:“当然可以、但我以为出去谈,也是好的,对不对?”

    “唔。”我应着。

    “这样的一件事,”他说:“我的女秘书想要一个女助手,你如果肯干的话,我大概可以将你调过去。”

    “调过去?”我又兴奋起来,“可以吗?”

    “不成问题,我明天上去讲一声好了。”他微笑的说。

    “方便吗?”我问:“如果不太方便的话,那么——”

    “唯一的不方便,就是陆小姐不肯让你离开。”

    “啊,那不会。”

    他耸耸肩,“那我明天来通知你好了。”他说。

    我像意外的拣到一块金子,我希望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我很想转一份工作。

    “对了,”他说:“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是坏人,因为我不是。”他看着我。

    我瞠目结舌的瞪回他。

    “也许在你出来做事之前,你妈跟你说过,社会上坏人很多,很多貌似斯文的男人,其实都是色狼,而色狼们又极其难防备,因为他们额上不凿字,但是我的确不是坏人,所以下次我请你喝茶,出去一次,可以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非常认真,好像有点生气我对他那么顾忌,这使我觉得自己有点小家子气。

    我说不出话来。

    “我时间到了,明天再见你吧。”他走了。

    我觉得不应该怀疑他,因为他表现得不错。

    但是我又想,以他一个经理的身份,干么老来与一个小女职员搭腔?这是说不通的事倩,值得怀疑。

    这样想来,他又变得靠不住了。

    我想到那个时候,我老希望有男孩子会约会我。现在他叫我出去几次,我都不肯答应,倒也滑稽。

    也许他不是我心目中那种男孩子。他经验太丰富,做事太圆滑,而且又有女朋友。

    当然他也没说要追求我,我不能听陆小姐的一句话就自作多情。一个人自作多情,是很惨很痛苦的一件事。

    陆小姐回来了,我把蔡美德的事情告诉她听。

    陆小姐呆了半晌,几乎忘了坐─去。

    “他要把你拉过去?”她问:“这怎么可以?”

    蔡美德倒料事如神,他怎么会晓得陆小姐不肯放人?

    我连忙解释:“陆小姐,我在这里,是毫无作用的,每天坐坐而已,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耐心的人。”

    “你真的不愿意干这份工作?”陆小姐问。

    “说实话,是的,陆小姐,这份工作太闷。”

    “但是外头的工作,人事复杂,你不一定应付得来呢,这里到底简单一点。”她劝我。

    不过我很固执,“我想我可以学习,陆小姐。”

    她无可奈何的说:“当然,如果你的选择是这样,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我希望你详加考虑。”

    “是的,陆小姐,我会的。”我由衷的说。

    这两个月来,她待我实在很好,谁说老处女的脾气都又坏又怪?她可不这样。

    然后我们下班了。

    我想明天蔡经理来,我就下决定,告诉他打算如何,没有什么好拖的了。

    奇怪的是,我一直想转换工作,一有机会,反而有点退缩,每天坐在一间小房里,把志气坐完了。

    我决定转一份工作。尽管陆小姐会很不舒服,但是我还是要那么做了,她会原谅我的。

    第二天我到了办公的地方,见到陆小姐,把我的意思说了给她晓得。

    她说:“我是无所谓的,假如蔡经理叫你去,你就去好了,不过你得小心工作。”

    “我会的。”

    她看我一眼,“你是个好孩子,但是经验不足,外头女秘书很多,人事复杂,你要小心应付。”

    我心里想,这里的人也不见得容易应付,就是那个女孩子常常来闹,也叫人够头痛了。

    我说:“知道。”

    “好,事情就这样好了。”她说。

    我对于她这么大方,的确很感激,而且心里有点不好意思。那天我份外的沉默。

    过了没多久,一个小厮样子的人走进来,说蔡经理叫我到他那里去一趟。

    我有点不自然,我从来没有试过给人叫来喝去的,这还是第一次,然后我想到,公事公办,是应该的。

    出来谋生,经过这些,是必要的。

    当然不会有念书的时候那么逍遥自在了。我想。

    蔡美德的办公室很大,我敲了他的门进去,他请我坐。

    他向我笑笑,“怎么样?”他问:“决定了?”

    我点点头。

    “好得很,你下个月就到我们这里来办公吧。”

    我还不太相信自己的运气这么好。

    我问:“那么其他方面的东西呢?要不要——”

    “我会替你办的,你放心好了,不过现在我先介绍你认识高小姐,她会教你关于工作方面的一切。”

    他按了按桌子上的对讲机:“高小姐,请进来。”

    今天他说话,是那么冷冷的,即使有一个笑容,也很敷衍,完全把我当作一个微不足道的手下来看待。

    我很不自然。

    陆小姐待我不是这样的,我希望这个高小姐也像她。

    我还没有想完,高小姐已经进来了,我吸进一口气。

    她长得真美,像一个时装模特儿一样,高而苗条,身上的衣服时髦高尚,发型也是最流行的,化妆有点浓,但是看上去相当舒服,她年纪比我大好多,大溉廿七八岁,脸上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但是见到蔡美德,马上妩媚的笑了起来。

    “什么事,经理?”她问。

    蔡美德介绍我与她认识,她很骄傲的扬了扬眉毛,我马上想起陆小姐说过的话。

    她是太难应付的一个女人了。比起她,我又笨拙又不懂事,简直没得比。这叫我怎么办好呢?

    我看着她修长的长腿走出经理室,马上寂寞起来。

    我实在没想到这里是有这么多的美女。怪不得蔡美德不愁没有女朋友,竟会把老板的女儿都得罪了。

    照那个高小姐的笑容看来,她对经理显然很有意思。

    我坐在那里,很觉得有点闷,我怀疑自己的选择,有否错误。

    蔡美德说:“没有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看他一眼,他曾经对我说过不少话,甚至表示过他没有去追求老板的女儿,可是今天他却这样板起面孔,一本正经。

    我站起来,说了声再见。

    我像逃一样的回到我的房间里去,顿时觉得一阵温暖。

    我语陆小姐:“陆小姐,我真想留下来。”

    “怎么了?”她诧异的问:“你好像不太开心。”

    “那边正如你说的那样,很冷漠的。”我说。

    “那当然,大机构同事多,不可能个个亲亲热热。”

    “可是我不是做经理的秘书,而做秘书的秘书。”

    她叹一口气,“孩子,事情总得慢慢来,别心急。”

    我忽然发觉陆小姐都对我有一点不耐烦了。

    那当然,起初是我闹着要转一份工作的,现在跑过去,看情势不对,又想留下来。

    我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