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界:
赌场内豪华得如好莱坞电影布景,大型的水晶灯直垂下来,樱络几乎一串串地碰到客人的头顶,精光灿烂。两公分厚的长毛地毯使脚步声消匿无踪。这所赌场内各种玩意应有尽有,最吸引的自然是轮盘局的一角。
穿著礼服的男男女女把一叠叠方型的筹码推出去,荷官不断以法语报告看赢出的号码。
我一整个暑假天天在这里,赌场是我家开的,或者说正确点,是我姑妈的产业。姑妈独身,没有子女,承继了她那份遗产,便一时好玩,买下一所小型但精致的赌场,却险些儿被逐出族。
她心怀不愤,益发把赌场经营得异常出色,成为蒙地卡罗数一数二的好去处。
接着她又在对面买下一个六十个房间的酒店,一并成为赚钱的生意。
我母亲笑说:“三妹成了白相人嫂嫂。”
事实不是这样的,二十世纪八年代,无论经营什么生意都需要一副生意头脑以及现代管理科学手法,不是雇打手抢地盘这么简单的事。
而每个行业都是三教九流混杂,赌场内的人事关系并不见得比大学内更复杂。
我应该知道,我在大学内做研究工作。
暑假,我则来度假兼帮姑妈打点细务。
说得难听点,我是赌馆巡场。
一连三天。
一连三天她都在赌轮盘。
她年纪不轻也不大,二十五、六岁,面貌娟好,长发梳在头顶,喜欢黑色的衣服,都是在圣摩利士行买的名牌,要近万法郎一件。
这证明她抵达这里已有一段时期。她天天都来赌轮盘,但一直没有赢。
她专把筹码押一个数字,赢的机会极微,三十六分之一。
不过不怕,她身边有个中年人,不住的去帮她将现款兑成筹码,成叠递她到手中,随她高兴地输出去。
真正的豪客,而且懂得讨女人的欢心。
两个人都气定神闲,这三晚输去近三、四百万法郎,在赌场中虽不算一回事,难得他们谈笑用兵,一丝紧张也没有,纯娱乐。
伊是一个美女,特别是象牙色的细致皮肤及丰满的胸脯,引来无数赌客艳羡的眼光。
那中年人也很满足。
他的女伴那么出色,他一掷千金也值得。
在赌场中,这种历劫奇花是特别多的。
我不是没有感慨的,谁不贪吃贪喝,有点虚荣感呢,但为图享受而出卖**与灵魂谁知道呢?也许我过疑了,也许他们是相爱的。
第三天晚上,她押在二十五号上的筹码足足有三十万,小球在轮盘上跳跃,二十一、一一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不动了,二十五赌客们轻声惊呼出来,她终于赢了,三十六倍,她把前两个晚上输出去的金钱全部赢回来。
她笑了,但并不过分,转身同她的男伴交换一个眼色,便把赢来的钱兑现,收手不赌。
姑妈在我身后说:“精明的女郎,靠这下子,她就可以收山上岸了。”
我笑。“她们之间很少有这么能干的。”
姑妈点点头。“上帝公平,给她们姿色,不给她们脑筋。”
那女郎随豪客而去。
他们住在亚历山大三世酒店,本埠最豪华的地方。
那女郎,叫莉莉。至少她的男伴如此称呼她。
我不会天真得以为他们是父女,没有可能。
在蒙地卡罗的赌场裹,美女如云,东方女郎无疑是少一点,但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神秘的中国人,居然打理一所赌场与一间旅馆,何尝不是惊世骇俗。
白天我多数在海滩度过。
碧绿海岸的法属里维拉是天底下最美的风景区。人们在此地有花不完的钞票,吃不尽的华筵,用不尽的精力。
这里像中国六朝的秦淮河,金粉妆就的繁华锦绣。
谁能不爱上这里呢?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
别问及明天如何。
姑妈感慨的说:“在这里,老了还不知道是怎么老的。”
那个叫莉莉的女孩子,她会不会离开?抑或留下来,赌她的青春,直至床头金尽?
下午。
艳阳、白浪、蓝天,我在酒店的酒吧喝薄荷酒。
一个女孩子说声“嗨”,“中国人?”她问。
我转头,看见她站在我身边。
我一阵窝心,是莉莉。
她穿看一件鱼网上衣、十紧身裤、凉鞋,足趾一颗颗搽成鲜红色。笑起来牙齿如编贝般,一头长发如云,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女郎,完全热带风情,使男人陶醉在她的巧笑倩兮之中。
我问:“叫我?”
“你也是中国人?”
我点点头。
她坐在我身边。“我见过你,你在皇家同花顺赌馆做事。”
“是的。”我说。“你的手气很好。”
“托福。”
“几时回家?”我关心地问。
“家?我没有家。”她说。
我讶异。“你从哪里来?”
“香港。”
“那么回香港去。”
她皴皴鼻子。“我才不要同去哪。”她说得一口流利但不成文法的法语。
“把赢来的钱回去买层房子,好好安居乐业。”
她被我说得啼笑皆非,听不出是肺腑忠言,马上说:“要不要在新界开农场养鸡以度余生?”
我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
“你不要介意,我喜欢这里,不想走。”
我问:“你跟你朋友在一起?”
“朋友?啊是,他是我老板。”她笑得很灿烂。
“玩腻了便回去吧。”我轻轻说。
“好的,”她见我那么诚恳,便问:“你呢?”
“我?”我耸耸肩。“我要做工呀。”
“这里中国人不多。”她说。
“你不是中国人?”我说。“你老板也是中国人。还有,这酒店的女主人也是中国人。”
“有土地便有中国人。”她大笑。
我不死心。“是你老板带你来蒙地卡罗?”
“不,我在此地认识他。”她毫不隐瞒。“第一个老板带我到巴黎,我是一站站走过来的,至今已有一年多。”
多么奇异的经历!
“还不累?”
“不晓得多好玩。”她说。“欧洲风景美,人们可爱,又刺激,我都不想走。”
我说:“那么请你记得皇家同花顺,有事……来找我。”
“多谢你,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雷,叫贾三。”我说。
“我全记得。”
“下一站去哪里?”
“罗马。”
“要当心。”
“我要到维亚康道蒂去买最精工镶制的珠宝。”她朝我扬言。
我点点头。
“我请你喝酒。”她兴致勃勃。
那个中年人在她身后出现,我努努嘴。
她转头,同他打招呼,然后便说:“我老板叫我,OK?我们以后再喝。”
她小鸟似的扑向他那里。
我同姑妈说起她,声音有著太多不应有的感情。姑妈也发觉,叫我暑假后用心读书。
我不住的惊叹:“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脸孔!”
姑妈加一句:“还有身材。”
“怎么会有那般天生尤物?”
“有什么好值得羡慕?她又不肯学好。”
“唉。”
“这类女子不适合你,明白吗?”
我不置可否。
姑妈指指胸膛,又指指脑袋。“她没有心、没有思想,迟早完蛋。”
“姑妈,”我笑。“你连手势都像法国人,太有趣了,是否居移体,养移气?”
过了一星期左右,莉莉来找我,同我道别。
她算是重情的了,我问:“往罗马?”
“先到威尼斯。”她向往地说。
“那诚然是个美丽的城市。”我说。“玩得开心点。”
“啊,我会的,再见。”
“再见。”我补一句:“别忘了这里有个朋友。”
她在我腮上吻一下。
“当心你老板看见。”我笑得很勉强。
她走了,坐进一辆鲜红色的林宝基尼。
姑妈说:“我有预兆,她会遇到麻烦。”
我苦笑。“上得出多终遇虎。”
“三弟,”她说。“她自己本是只野性难驯的雌虎,你何必替她担心?”
我不出声。
她终于结束她的蒙地卡罗假期。
这个世界什么样的人都有,我实不必把她紧紧记在心头。
夏去秋来,我收拾包裹返加拿大继续学业。
严冬时,使我挂念姑妈那间小酒店和小赌馆。
姑妈那里还是那么热闹吧,时时生活在一赔三十六的刺激中,但是赌场还是赚钱的,很多人不明白,赌徒没可能一直赢下去。
我想念姑妈,也想她那个架步。
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幸运,有个姑妈在里维拉开赌场,供我每个暑假去做浪子,我益发珍惜起我的假期来。
匆匆又到圣诞,半年了。
地中海气候却不起太大的变化,避寒而去的有钱人更加成群结队,倍添不少热闹。
姑妈忙得不可开交,见到我送上门去帮她的忙,特别欢喜。
我在酒吧后作侍应,一目关七,看牢她的伙计,免得他们作弊。
夜夜笙歌就是形容这里人的生活,女人们浓妆、华服、珠光宝气,陪看大腹贾,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做,都生活得像蝴蝶,花间翩翩起舞,没有明天。
一日下午,酒吧生意较淡,我边擦玻璃杯,边同姑妈说话。
姑妈说:“很想到义大利北部只普利去开一家滑雪酒店。”
我笑。“真是神仙生活。”
“分身乏术。”
“姑妈,你是决定终身不嫁?”
她笑。
“你不想有家庭与孩子?”我问。
她说:“你不能拥有一切。”
我想到那个美丽贪心的中国女郎,她又在什么地方?罗马?威尼斯?翡冷翠?
姑妈说:“你的眼睛裹都是寂寞,你才应该找个对象,三弟。”
“我不忙,慢慢挑,他们说,在挑的时候,也是一项享受。”
“他们说?你自己认为呢?”姑妈笑问。
我努力把杯子擦得更亮。
有人推开吧门进来。
我抬起头。
“喝什么?”我不经意的问。
姑妈用手肘推一推我。
我尚不会意,再问那个女子:“喝什么?”
那女子沙哑看声音说:“你忘记我了?”
她头发很油腻,身上的衣服很褴褛。
我瞪看她,那么憔悴疲倦的面孔……
“莉莉!”我把她认出来。“你是莉莉?”我震惊。“正是。”姑妈说:“快快坐下来喝杯东西,来来来,慢慢谈。”
莉莉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她沮丧地坐下。
姑妈取出饮料及食物。
我拨开她的长发问:“你到底怎么了?”说不出的心痛。“从苏黎世搭便车到这里。”她说。“什么?”我惊道。“十万八十哩!”我很疲倦。“看得出来,”姑妈说。“待我收拾间房间给你。”“谢谢!”“同是异乡人,又是同胞,应该的。”姑妈上去准备。她伏在桌子上。我嚷:“莉莉,那笔三十万赔三十六的钜款呢?”
“花光了。”她说。
“什么?”我不相信耳朵。
“输出去的。”
“你的老板呢?”
“走了,都走了。”
“我的天!”
姑妈说:“慢慢讲不迟,上楼去洗个澡、睡一觉。”
莉莉挣扎看上楼去。
我感激地跟姑妈说:“你打算收留她?”
“不。”
“为什么?”我跳起来。“她走投无路。”
“我也没有现成的路给她,路是人走出来的。”
“但是姑妈……”
“三弟,我见过太多这类女孩子,”姑妈说。“没有用,她们是不会改变的,等她体力恢复后,又开始到处找老板,又开始赌,甚至在这里偷银器、首饰和衣服,她们自甘堕落……”“不,姑妈,你总得给她一个机会。”“待她休息够了,我会请她走。”我颓然。“她们是不会变的,到死的那天还是一样。”姑妈痛心疾首。”“你记住我的话,你想清楚,三弟,她不值得你留恋。”这是姑妈的地头,她要逐客,我无权留客。低看头,我心中非常不愉快。莉莉淋完浴就熟睡了。我上楼看到她横在床上,活脱脱像多日没有碰到床。我奇怪。照说以她的身材样貌,不愁没有“老板”。为什么?她的手臂横在地上,我抬起它,看到静脉处一点点的针孔,我忽然明白了。毒品!她在这数日内染上毒品,难怪一些常客要退避三分。天啊!她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我蹲在她身边,非常悲哀,这样的一个女子,照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她合看双眼,神态疲倦,脸色苍白中带阵死气。但我不忍在这个时候看著她堕落。我叹气。她醒来的时候同我说:“我已经戒掉了。”
我说:“一个女子出来走江湖,要当心。”
我并没有追究她如何会染上毒癖。我有什么资格管这些?要帮一个人也不是要多管闲事,况且我帮不了她,姑妈要逐她走。
她嗫嚅的说:“三弟,借些钱给我。”
我顺手给她一千法郎。
姑妈冷眼旁观,这已是我半个月的零用。
她出去买了两件衣服,换上后看起来比较精神焕发。
姑妈说:“你还是回家吧,我可以替你买机票。”
“我没有家。”
“胡说,怎么会没有家?家不一定要别人替你准备。”姑妈说。“我也没有家。父母早已去世,又没有丈夫,但是我为自己建立一个家,什么都靠自己。”
莉莉低著头。
姑妈说:“不是我教训你,莉莉,我们不能留你一辈子。”
她问:“要我几时走?”
我忍不住。“姑妈……”
“下星期一。”姑妈站起来走开。
真残酷。
我第一次见到姑妈这么斩钉截铁的。
我问她:“反正大把空房间,为什么赶她?”
“我可怜她,谁可怜我?心肠软往往害死自己,我在外头待了数十年,什么没见过?”
也许姑妈有它的见地。
如果我有能力,我就留下莉莉。
忽然之间我发觉自己一点能力都没有,没有能力的男人怎么好算男人?
我惭愧。
莉莉却不在乎,她渐渐恢复以前的神色,虽然瘦许多,也憔悴许多,仍然是个美女,到底年轻,睡几个晚上,化起妆来,又猎到无数艳羡的眼光。
白天坐在酒吧边与过路人搭讪,姑妈也不阻止她。
晚上她站在轮盘旁边,教客人落注,靠客人给的小费维生。
很快她就把一千法郎还给我。
女人永远是有办法的。
但此刻我却觉得莉莉更像一只扑向灯火的飞蛾,火已经炙伤她的双翅,但她还是不顾一切的向前扑。
这个地方金色的伪装愚弄了她。
星期一她便搬出去。
她并且很大方的向姑妈道谢。
姑妈也很大方的祝她幸运。
莉莉见我闷闷不乐。“三弟过来,跟你说几句话。”
我们走到角落去。
“什么事不开心?”
我不响。
“为我吗?”她问。“不值得。”
我仍然不出声。
“你太年轻,三弟,”她说。“我已经习惯这的生涯,我不愿走到别处去,别处也不会收容我,我就是这样的一条寄生虫。”她有点悲哀。
“年轻不要紧,最重要是我没有钱。”我低声说。
轮到她不作声。
“这次再抓到钱,你要好好的捏紧。”我说。
她点点头。
她走了。
姑妈说:“她又搬回亚历山大三世旅馆,真有办法,一千多法郎一天的租金呢。”
“有老板替她付,怕什么?”
“总有一天年老色衰,是不是?”
“到了那天再说,她们都这样。”
我不响。
姑妈补一句:“前年的红发妮可还不是一样,还有碧眼儿罗美,选过法国小姐的依莎贝,都同一下场。不过这一行少个东方女就是了。”
莉莉很吃香的。
不久她回到我们的赌场轮盘边,穿戴得更豪华,简直像个公主,头发完全束上去,一轮钻石皇冠,益发衬得她目如点漆、唇如樱桃。她自称清朝最后的公主。
在蒙地卡罗的赌场裹,你随时可以找到一打伯爵、六个女大公、七个公主,和三个过气皇后。
大千世界花花绿绿,骗局中的骗局,赌钱以外再赌前途与青春。
管它是哪一国的公主,只要它的美貌存在一天,她就有办法混下去。
我常常开玩笑地叫她“殿下”,她往往朝我挤眉弄眼,抛下大量小费。
她又在押二十五号了。
各式各样的男人站在她身边将厚厚的筹码递给她。
我不知道整件事是悲是喜,看得多也麻木了。
姑妈说得对,有些人天生下来是赌徒。
莉莉是其中最佼佼者之一。
我可应付不了这么千变万化,肯冒险、肯投机的女子,渐渐心情平静下来。
姑妈含深意的说:“好的对象,自然在大学裹找,吃得苦、有宗旨、有耐力的女子,就是好女子。”
“开赌场的算不算好女子?”我笑问。
“你这猴头,找便宜找到我身上来了。”
暑假过后,我决定回家,这也是我在里维拉做最后一次暑期工。
我问:“姑妈,你是怎么开起赌场来的,是不是也有一段故事?”
“谁没有几段故事?”
“说与我听。”
“陈年旧话,不提也罢。”
“我回去问爸爸妈妈。”
“他们也不会说。”
我只好笑。
那日我在酒吧喝酒。年年的天气都这么畅意,蓝天白云,无懈可击,年年都有美女穿看最流行的华服在我身边经过“嗨。”
我抬头,是莉莉,但我的感觉与去年那次见她已经不同。
她也已经失去去年那种活泼,到底是栽过筋斗来。
她坐在我身边。
“去年发生的事太多了。”她说。
我说:“诚然,你的生活是多彩多姿的。”
她笑一笑,妆下的脸仍然美丽。
“又要动身到别处去?”我问她。
她点点头。
“什么地方:““巴黎。“她仰起头。”你会赢?”“三弟,世上有必赢的赌局吗?”她笑。”你太天真了。”“为何要混下去?“她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不语。这时侯有一个肮脏落魄的中年女人挨看走进酒吧,用舌头舔她那皴摺乾燥的嘴唇。”赏杯酒喝,老板,赏杯酒喝。“我连忙斟上一杯伏特加加冰,姑妈是不吝啬的。她嗒嗒声一口喝尽,连声说谢,我再给她一杯。她说:“好心的年轻人,你会有好的报应。”
她的衣服破旧,身材肥肿,但看得出轮廓还是漂亮的。
喝完酒她离去。
莉莉说:“看到没有?将来我就是她。”
我心一紧张。“别乱说。”
“真的。”莉莉黯然。“我不是不知道的,但是没法子,我回不了头。”
我长长叹口气。
“三弟,我要走了。”
“祝福。”
“谢谢你三弟。”
“有什么事,回来这里。”
她笑笑。“再见。”
“再见。”
她登上一辆黑色的宾士车离去。
我黯然。
她恐怕永远不会回来了。而我也不会知道她的结局如何。我们只是萍水相逢。
选美皇后:
我的女友明媚今年二十岁,预科刚毕业,考取美国加州一间公立大学,九月份成行,现在放暑假就在家中,无所事事。我与她青梅竹马,几乎在三岁的时候就认识,开头并不是以男女朋女的姿态出现。久而久之,却生出清条,双方家长也不反对,于是名正言顺成为一对。
明媚是个活泼可人的女孩子,一双眼睛圆且大,灵活美丽,成为她最吸引之处,她长得相当高,身材均匀,穿起衣服来件件都好者,自小我们就叫她“香江小姐”,我妹妹特别疼她,总说:“俞明媚大了是选美会的皇后,是不是?”
一晃眼,我与她都长大了。
今日我甫下班,便去明媚冢。
俞伯看看我,又看看明媚,说道:“我不赞成,你问问大雄吧。”
“问什么?”我莫名其妙。
俞伯母笑说:“问大雄有什么用?他才比明媚大三岁,都是孩子吧了。”
“到底什么事呢?”我笑问明媚。
明媚说:“我要去竞选香江小姐,爸爸不答应。”
“什么?”我一叮:“选美?”
“是呀,一整个暑假那么长,反正闲在家里,不如去争取些经验,选不选得到,反而其次。”明媚说。
俞伯问:“你不重视得失,真的那么潇洒?”
我的反应也很强烈,“我不赞成,穿件泳衣在电视萤幕上走来走去,给千万人评头品足,多羞,这种玩意最无聊。”
“无聊你又每年看?”明媚对我扮个鬼脸。
“做观光客又自不同,”我大声说:“看到俞明媚小姐光着大腿给人家评分,太尴尬了!”
“自私。”明媚扮个鬼脸。
俞伯母打圆场,“我看无所谓,反正举办的机构是正当的,一大群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在一起玩玩,多认识几个朋友也好嘛。”
俞伯说:“一切后果你负责阿。”
“没有什么后果。”明媚笑说:“你放心。”
我很不悦:“选上了,你就不能去美国念书。”
“谁说的?”
“我。香港的社会那么虚荣,做学生最幸福!偏偏你又投身染缸。”我瞪她一眼。
明媚转身向她母亲说:“妈妈,大雄的语气像传教士。”
我继续:“不用多时,那些什么什么公子以及若干狂峰浪蝶,皆朝你身边扑来扑去!”
“你放心,大雄,我不会理睬他们的。”
“到时恐怕受不起引诱,”
俞伯笑:“这我倒可以为我女儿提出保证,明媚不是这样的女孩子。”
大势已去,既然她父母已经屈服,我也不必枉作小人。
明媚便由一个文化界的长辈提名,参加选美。
是次报名的有千来个女孩子,五光十色,各有各的突出之处,争艳斗丽,不在话下。
喧嚷了两个星期,明媚入围初赛三十名之内。
我的心一沉。
我不是自私,也不是怕失去明媚,大家年纪这么轻,交个朋友,谁也不知将来发展如何,即使失败,我亦不会耿耿于怀。
怕只是伯明媚年幼无知,受不起许多引诱。
据她说,已有很多人“慕名”约会她。
我说:“名单还没有公布,这些人的消息也未免太灵通。”非常的担心。
“放心,我才不同他们走,他们专挑入围的选美皇后来约会,好出锋头。”
“唏!这世界什么样的人都有。”
不久明媚的彩照就在一些杂志上发表,拍得并不理想,明媚说:“是偷拍的,大会不给我扪接受访问,一切保密。”
我遂张玉照研究过,同俞伯说:“看来冠军非明媚莫属。”
俞伯母也说:“我也觉得是。”
俞伯笑,“每个女孩的家人都认为她是皇后。”
我们也笑。
明媚有些少紧张,大会方面将时间安排得很密,学仪态、化妆、应对,十天八天下来,因赶得厉害,她瘦了三五磅。
“学到很多,”她说:“特别是化妆科,使我明白女人永远是不化妆好过化妆。”
笑。
明媚就是这点可爱。
“那件表演的泳衣并不暴露;”俞伯母说:“比起明媚平时穿的大胆装,小巫见大巫。”
我皱皱眉头。“虽千万人,汝往矣?”
明媚说:“大雄最噜嗦。”
“是不是,已经嫌我噜嗦了。”
“外边的反应怎么样?”明媚问:“你的同事朋友有没有看好我?”
“要等下星期初赛在电视上播放过后,他们才会有印象。”
“你呢,你觉得如何?”
“由顶至踵的无聊,”我白她一眼,“一个准大学生去参加这种玩意儿。”
“会中许多还是大学生呢。”明媚不以为然。
“对了,还有女博士女学者。”
“你少讽刺。”
“是不是,跟我吵架了。”我有心气她。
“我被你气坏。”
她仍然天天回大会操练。
没多久她换了个发型,看上去成熟许多,一举手一投足都别有韵味,开始爱穿文雅些的服饰,比以前的牛仔裤球鞋,更加吸引。
杂志上说俞明媚是本届的大热门。
我顿时觉得女友成了一匹马,可加以投注,赌它一记。
同时也觉得这一个多月来,她转变迅速,使我吃惊。
俗云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没想到明媚因这件事而飞快长大。
“我们这一班女孩子,面和心不和。又分开三五党,组织小圈子,互相仇视,做女秘书的不同学生来往,售货员又被瞧不起,我从没见过这许多怪现象,简直叹为观止,家境好的乘华丽房车出入,搭公共交通工具的马上变成二等公民。在家坐着,哪里看得到这许多精彩的情景。”
我不放心:“有没有人欺侮你?”
“有。”
“唉呀!你受不受得了?”
“我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她们如何对付你?”我愤愤不平。
“不是都称赞我是热门人选吗?于是她们就孤立我,说些讽言讽语。”
那些小家子气的女孩子不与明媚说话,并且暗示地讽刺:“人家是头马儿呢,只怕热门倒灶。”
或是:“有什么漂亮?她的提名人是报馆编辑,自然发动朋友来捧她,太不公道。”
──“又不会穿衣服,、永远白色,曦!”
──“又不够时髦,不懂化糠。”
──“早都有男朋友了,还说二十岁,大会有没有查清楚她的年龄?”
──“身材恐怕是假的,有没有整过容?”
我与俞伯母都气炸肺,这么年轻就这么坏,太使人心寒,毫无目的损人不利己。
明媚却不介意,“我何必怕她们?”明媚很倔强,一有人批评也好,以便加深她认识自己,说不定她们所说,也有一、两分道理。”
俞伯说:“真没想到明媚会因这件事成熟。”
人不经沧桑不易长大,但这种经验何必过早争取?
千辛万苦的排练,初赛终于进行。
三十名佳丽表面上看来都属青春玉女,在电视中出现,吸引无数观众,每个人都成为市民的话题。
同事问我:“郝大雄,你女友不是叫俞明媚?”
为着避免麻烦,我说:“同名同姓的人很多。”
同事疑惑的说:“样子也像。”
“看错。”
从此不让明媚到我写字楼来,人言可畏。
在萤幕上看到明媚风采照人,我不知是悲是喜,这次选美会改变她的命运。
其他二十九名入困老输给她太多,就算不论相貌身材,明媚高贵之处是人如其名,活泼天真自然,既不紧张,又不做作,什么都处之泰然──得不得奖毫无关系,她只不过是来趁热闹的。
我探深感动,原来我的女朋友有这么高贵的内在。
但是得到选美皇后衔之后,她会不会仍然做我的女朋友?
宾介公子会奉上洋房汽车,电视电影会要求她签合同,很快她就变成社会知名人士,被捧成一颗明星。
到时我的地位堪虞。
如果因此中断我们十多什年的交情,那真是可惜的,但我应当豁达一些,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如果这条路由明媚自己所选择,我祝福她。
初赛后的明媚更成为城中的话题,没有人不被她的风姿所倾倒。
甚至挤在公路车中,也会听得人们说:“今年香江小姐里的那个俞明媚,泰半会做冠军。”
而明媚也更加忙了,我几乎找不到她,天天早出晚归,她有许多宣传活动等着参加,节目排得密密麻麻。
电话都打不到,只能够留字条与她通消息。
一天我已经上了床,在阅小说,忽闻门铃响,起床去开门,发觉是明媚。
我吃一大惊,“你怎么有空?”
明媚说:“有些事跟你谈谈。”
我连忙迎她进来,“光荣之至,未来的香江小姐莅临寒舍。”
“说什么废话。”
“是,不说不说,”我觉得她面色凝重,“有什么事?你尽管讲。”
“大推,咱们认识十多廿年,亦伴亦友,我说话,你可不准笑我。”
“我怎么会笑你?”我急起来,“明媚,有什么事,一定要提出来大家商量。”
她低看头不响,大概是要打量如何开口。
老实说,明媚真人比上镜头还要漂亮得多,不但五官身型好,连鬓角与手指,这些细微的地方都美。
“大雄,我想退出选美会。”
“什么?”我一呆。
“我觉得压力很大。”
“可是已经进入决赛阶段了!”
“你不是一直不赞成我去选举?”她看我一眼,“我以为你会支持我退出。”
“可是此刻半途而废,岂非太可惜?”
“没有什么可惜,而且我也长得不美,尚无资格做美后。”她的声音很消沉。
“一切美与好都是比较性质的,只要比他人美不就是最美?”我赶紧安慰她。
“压力很大。”她再三说。
“那些人又欺侮你?现在都众望所归,名正言顺是你第一。”我为她打强心针。
“我就是怕万一得不到第了”她的头垂得更低。
“那也无所谓,在你爸妈以及我的心目中,你永远是美后。”我由衷地说。
她笑出来。
“坚持到底,反正你九月份无论如何是要到加州读书的。”
“经过这次选举,我见识以倍数增加,几乎每天都接触到新事物。”
“那很好呀!”
“昨天,我第一次坐劳斯莱斯。”
“呵?感觉如何?”我没有坐过,“是不是特别稳?”
“并没有觉得它特别稳,只是一坐进去,马上有种特殊的满足感,我猜那是因为基本上我是一个很虚荣的人。车门很重,推都推不开。”
我说:“唉吨!你应该端坐着,等司机来替你开车门才是啊!”
“我就是不懂。”她懊恼的说。
“是谁的车子?”我心触动。
“是欧爵士的车,他接我们到他别墅参观,欧爵士是该次选举的赞助人之一。”
“呵。”难怪。
“我很苦怕我会受不起引诱,”明媚说:“我发觉自己很向往这种五光十色的生活。
“人之常情。”
“我觉得惭愧。”明媚还是很天真的。
“你不会为一辆劳斯莱斯去嫁一个老头吧?”
“当然不会!”
“那就不必惭愧,谁不希望日子过得舒服些?”
“大雄,我发觉自己变得很厉害。”她拍拍胸口。
“你能半夜上来与我谈这件事,就表示你并没有大变。”我说:“至于小小的变化,我们应当视它为一种进步,俗云女大十八变。”
“大雄,你对我真好。”
“即使将来有什么变化,你仍是我的好朋友。”
“大雄。”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我还有什么遗憾?”
明媚的彩照一张接着一张被登出来,有些还做了封面,我义务替她收集起来,夹在一只文件夹中─将来完了这件事交返给她,好让她老的时候给子孙看。
我所不喜是那些花边新闻,言之凿凿,暗示她已成为某地产商的女友,闹得漫天风雨。
俞伯也说:“明媚最近成为小妇人,打扮成熟,沉默寡言,与我们陌生得很,出去的时候往往有私家车在门口等,问她是什么人,只答是朋友,小报上的绯闻也不知是真是假,她虽然还在家裹住,但有关她的事,我们都是看报之后才晓得的。”
太可怕了。
俞伯母说:“大雄,说起来就你有先见之明,我也好不后悔让她去选举,真的得了冠军,说不定她家也不回来,忽然之间,好好的一个女儿成为问题青年。”
我只好安慰他们,“不会不会。”
自己也没有多大的信心。
上次与她交谈,已是十天八天前的事,我应该对明媚有信心,她会得经过这次的试练。
终于到了决赛的前两天,我的心情紧张得不得了,我已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明媚,不知她的感觉如何,当然是患得患失,难以形容吧。
半夜我得到她打来的电话,她在一个播放音乐,喧哗的场所,大概是的土可。
她说:“大雄!我很害怕。”
“你在什么地方,已是半夜一点,快回家,明媚,明天你需要充沛的精神。”
“我需要麻醉自己。”
“胡说。”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大雄,我真害怕。”她的声音在颤抖。
“明媚,要是真的拍,那么退出吧。”我实在不忍。
“太迟了。”
“你在说什么?又没有谁在背后控制你,”我大声说:“什么太早太迟?明媚,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马上来接你,你没有喝酒吧?”
“我在福临的土可。”
“我马上来。”
“不,大雄,我到你家来吧,你那里比较静。”她挂断电话。
我的心一疸崛烈跳动,直至门铃响起来。
一开门她便扑进我怀里呜咽。
“受了什么委曲?”我问:“说呀,明媚,说呀。”
“没有,你别误会,大雄,没有人逼我,只因我怕输。”
“唏!”我松一口气,“天晓得,明媚,不是你输,就是人输,没有输家,如何会有赢家?唉,这件事早日完结,大家有好日子过,本来抱着玩玩之心,无所谓,怎么会搞成这样的?”
“是那种气氛,每个人抱着破斧沉舟之心!很快受到感染,尤其是我,一旦输掉,会被人踩死。”
我既好气又好笑,“你得罪了人?”
我又问:“是不是对着冷门客作其不屑状?”
她点点头。
“太没风度了。”
“到这个时候,谁还记得什么叫风度?”
这些小女孩子,平时吱吱喳喳,一旦遇上什么事,就慌张起来,我倒是顶同情她们。
“大雄,你说我如何是好?”
“凡事都只有两个选择:做下去或是不做。你要是认为值得,请继续,要是想清楚决定不干,那么退出。”
“说了等于没说。”
“明媚,人生中有很多重要的决定,别人无法帮你的忙。”我停一停,“将来你嫁不嫁谁,难道也要我替你作主?”
她怔怔的,“真寂寞。”
“明媚,你想得太多,得失之心也太重,这种小事,不必太紧张。”
“你不是我,你又怎么知道?”她急躁,“安慰人的日气总是千篇一律──什么放开一点啦,不要太紧张啦,其实全是空话。人家水深火热,你还那么风凉。”
“要退出亦可以,明天一早我同你到澳门去。”我说:“你不是真的想退出吧?”
“自动失踪?”
“可以找大会的负责人出来谈谈,相信没有你,选美会也一样可以进行。”
明媚张大嘴。
我叹口气,“看,你并不是真的想退出,是不是?”
她垂下头,“一退出,热闹我就没份了。”
“你真是在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现身说法。”
“真的,以前我把生活看得太简单,现在才知道,有许多时候,黑不是黑,白亦不是白。”
“回去睡觉,决赛是明天。”我说:“我送你回家。”
“大雄,你不怪我?”
“怪你?”我反问:“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但愿如此。”
我拍拍她的肩膊,“只要你不嫌弃我,这个愿望很容易达到。”
送她到家已是清晨,连我都眼皮发涩,支撑不住,而明媚还要顶到晚上,不知她如何应付,难怪选美规定要由十八至什五岁,过了这个年纪,恐怕会垮下来。
当夜我特地赴俞府,与俞伯及俞伯母一同欣赏选美决赛。
俞伯母紧张得不得了,差些没说话口吃。
俞占取笑她:“星妈不易做阿。”
“去你的!”俞伯母马。
当夜出场的女孩子分别穿旗袍、泳装、运动服表演。
俞伯母说:“明媚一夜没睡,我听到她走来走去,今天一早又赶出去,听她说,光是化一个妆就得两个钟头,胸前都得朴粉,你说为什么来着?”
俞伯幽默的说:“为娱乐大众,否则电视观众看什么?”
“也不知道是否只有明媚一个人这么紧张。”俞伯母嘀咕。
我说:“不会啦,人人一样,有几个笑起来像哭,肌肉不听话。”
“嘘,来了来了。”
我们看若明媚出场,她比初赛时更漂亮,雍容自在的踏出来,顾盼自若,观众爆出热烈的掌声。
俞伯母松一口气,“在家看比往现场好得多,我情愿把票子送人。”
明媚的身材占尽优势,软而富弹力,肩膀是肩膀,腰是腰。
冠军一定是她。
旁观者清。
旁观者清。
事实也不允许有什么冷门赢出来,其余的女子都好像缺了一样不知什么似的。
明媚的泳衣是翠绿的,衬得她光亮照人。
她的旗袍选白色钉亮片薄纱,非常俗的一种料子,但穿在她身上,加上适当的化妆发型,又觉得年轻女孩子能够尽情打扮一下,无可厚非。
连俞伯都说:“选美虽然老土,但有个美丽的女儿,不炫耀一下,似乎亦对不起列祖列宗。”
俞伯母说:“选完之后,即时出去念大学,不许做明星艺员。”
“又封建了,明星艺员有什么不好?”俞伯故作轻松。
我的看法是:只是明媚喜欢做什么都无所谓,希望她的抉择是正确的。
任何一份职业都是尽责来做,敬业乐业,都是好职业。
十五位准决赛的女孩子作问答比赛,每个人都颤抖声音,大失水准,连明媚也不例外,到底只有十多岁,女人身材,孩子脑袋。
她得到的问题是:“你最希望做哪一类人?”
明媚眨眨眼,答:“最快乐的人。”
司仪愕然,这种俗人,自然不明白明媚的答案。
他反问:“快乐?你不希望做一个有钱人,或是有学问的人,甚至是成功的人?”
“快乐最重要。”明媚坚持着,“做人快乐,容易满足,已达到成功的一半。”
这次连司仪都不禁点头。
我很佩服明媚,老实说,她真是够机智;别出心裁,把一个难度颇高的难题一下子解决掉。
俞伯母正颜的说:“不是她,还有谁?”
宣布名次的时候,我握着双手,一选上,明媚与我有危险了。
第五名、第四名、三名、二名全不是她,只留下个冠军。
司仪宣布:“冠军:吴美萍小姐。”
“什么?”俞伯、俞伯母跳起来
“什么?”我也跳起来
连入围都捞不到?
我马上说:“我立刻去电视台接她!”冲出门去。
连入围的五名都没有,难以置信。
难道真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只得我们看好明媚?
我一路驾驶一路开怀大笑,真是天意,她若中选,我们有得烦的。现在就好了,明媚不必深夜出外应酬,她九月就动身去做大学生,平凡而通达的道路在等待她,还有什么更幸福?
飞车到电视台,没等到一会儿!就看见明媚挽着只旅行袋出来,低着头二时也看不出是悲是喜。
我向她吹口哨。
“大雄!”她笑。
“上来吧,他们不喜欢快乐的人,我喜欢。”
她上了我车子。
我问:“你,不用跟他们去庆功?”
“没有当选,庆什么功?”
“他们没有睬你吗?”我故意问。
“快活还来不及,没有时间映人。”她说:“这样最乾脆,要不什么都没有,要不就冠军。”
“啧啧啧,不是酸葡萄吧?”我偷偷看她一眼。
她并不难过,好明媚,拿得起放得下。
“唏,从明天开始,还我真面目。”她说:“大雄,至少我还有你。”
“‘还?’太委曲了。”
“死相!死相!”
老实说:我并没希望她选上,但我亦未料到她会选不上。
我喃喃说:“那班评判,简直瞎了眼。”
“是吗?大雄,你真认为如此?”
“是。”
“那就够了,大雄,我已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坏牌气女郎:
第一次见到栀子是在表弟的婚礼。
表弟的婚礼气氛很差。
小俩口在美国结的婚,事前并没有征得大人同意,女方倒也罢了,因觉高攀的缘故,颇觉得意,男方家长见到媳妇相貌不起眼,家底又平常,年纪又比表弟大了一岁,便一直不悦。喜酒是要补请的,否则无法对亲友交代,但态度就很冷淡。
我们一家都去了。席间都是熟亲友,没有闲杂人等,依照他们家的阔派作风,如果娶到合意的媳妇,巴不得通宴全香港,如今这样经济,可知是不高兴。
酒家很近姨丈的家,因利乘便,吃完就打道回府,多么没有诚意。
本来我很替表弟的媳妇不值,待见到她,就觉得人物认真普通:四方脸,一面孔的不甘心,瞪大眼,不笑不语,自顾自坐著。
而表弟,真的还小,不知所措,捧看杯茶在喝。
完了,男人这么早结婚,才二十三岁哪,一管就被管住,什么潇洒自由都荡然无存。
本来我算得是半个交际大师,但此刻忙著为可爱的表弟惋惜,作不了声。
客人都有同感,因此大家的话题益发不著边际起来,什么牌章打不出来之类,十分的无聊,而新娘子的眼睛也越瞪越大。
表弟真是的,过十年承受了姨丈的事业,什么好的女孩子娶不到?二十三岁的丈夫……
这段婚姻要维持到老也可以,乾脆留在美国的小镇过一辈子,别让他见到半个旁的女人,不是不行的。
……美国的小镇,我打个寒噤。
有几个女孩子穿得花枝招展的进来签名。
婚礼一向是相亲挑对象的好场合,我连忙睁大眼睛,呵!是七姑女儿及她们的朋友。兴高采烈的美丽事业女性,更就把新娘比下去了。
她们一群人自行坐开一桌,叽叽喳喳开始谈话。
就在这个时候,冷气机忽然轰的一声,停止操作。
众人大哗。
姨丈连忙抓来经理部长理论。
不到一忽儿,冷气机开始不流通,造成闷气、窒息、流汗,客人非常鼓噪。
倒楣的表弟,我想:怎么会在这种倒楣的地方请喜酒,应该选大酒店,即使全区停电,也还有自家的发电机救急,姨丈真是寒酸,请客请得太精刮。
那边一群女孩子个个热得脸上冒油,可是无奈地作其娴静状,我看了暗暗好笑,我早已除下外套、解掉领带,大解脱。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边一个白衣女郎自手袋中取出一把檀香扇,唰地打开,向自己猛。这女郎身穿白衣,头发束起,香汗淋漓,别有一番姿态,最可喜的就是脾气那么坏、那么直率,没有一点掩饰,你说她可爱也好、过分也好、反正她有性格,不是芸芸众中之一名。
部长来宣布冷气机一整晚都修不好。
大家嗡嗡声抗议,可是仍然赖在麻将桌子上。
我叹口气,预备早退,我没有打算刻薄自己,此刻才八点,几时挨到十点半。
有人比我还快,就是那个白衣女郎,她把扇子重重的一搁,就站起来走。
在电梯口我看著她的侧脸,真不愧是一个美貌的女子,笔直鼻子、大眼睛、高挑身材。
我搭讪:“送你一程如何,小姐?”她愕然看我,随即冷若冰霜的说:“对,你是男方的亲戚。”“可不是。”我笑说。
“我来问你们,”她连珠炮似。“不是说男方是香港新贵,起码有几十幢房子收租?为什么摆喜酒选这种破地方?”我问:“你是女方亲友?”有点意外。
“是的,我是新娘的表姊。”我据实说:“他们的事,旁人哪晓得?”她叹口气。“这不是故意不给好脸色看吗?”“我送你一程如何?”我笑。“何必为事不关己的一顿饭添增那么多牢骚?谁也料不到冷气会崩溃。”她看我一眼,不再言语,大概她也发觉对陌生人说得太多。
我说:“嗳,我不是坏人,看你肚子也该饿了,找个地方吃了饭再说。我猜想你本来就有气,现在不过是藉机而发,是不是?”她仍然不响。
她自然没有跟我去吃饭,也没有让我送她回家。在香港,女孩子通常还是很矜持、拘谨的,社会风气影响,过分随便,会被人视为十三点、**、不正经,做女人并不容易。
她接受了我的名片,这已经叫做极大方了。
过了三天,表弟与妻子便回美国去。
这一去无异是姨丈赶跑的,谁在那种情况底下都会发觉自己不受欢迎,乾脆一走了之,说句可怕的话,等多几年,姨丈的一切还不就是他们的,我不相信姨丈会有勇气把财产捐公益金。
小俩口的算盘也很精,与其坐在香港讨些大人手指缝漏出来的利益,不如到小镇去孵著等待将来,少受许多闲气。
他们这一对是走了,我却又邂逅那个坏脾气女郎。
她最近将因公赴美,表弟叫我同她联络,托她带些书籍去,我师出有名,欣然应允。说起来,大家还是远亲。
她姓殷,叫栀子,栀子花的栀子,多美的名字。
我摇电话去。“我是康家宁,记得吗?”“记得,表妹写信告诉我了。”“我们见个面如何?”“你把要带的东西带出来。”一把火似的脾气。
“遵命。”我顺著她。
我们约好喝咖啡。
一熟就好办,话也滔滔不绝,她替她表妹辩护起来。
“到底已经结了婚,看不顺眼也该有些度量,何必处处令人难下台?令弟可只是个小职员,什么底子都没有,他们俩五百美金租了小公寓住,艰难得很。”我不语,姨丈是故意的。
我说:“生了孩子就会谅解的,到时还不是老人家出马来救济。”“老人家花钱要花得其所,花得大方,不待小一辈开口就有照顾才是,哪有像你们的长辈,蚶蚶蝎蝎,没些风度,对孩子像狗,把桌子上的渣滓扫下来给他们。”我吃一惊。
她真是火爆脾气,把姨支那副怪脾气形容得多么贴切!
我妈不只一次的劝姨丈,叫他疏爽些,反正钱赚来是用的,大把大把的用出去,图个欢喜,有何不可?早该买幢房子等孩子们回来成家立室,继承事业,可是姨丈偏不肯。
栀子又说下去:“好了,不用多讲别人的闲话,把要带的东西交给我吧。”我只好双手奉送过去。
“去多久?”我问。“有没有人接你?”她忽然笑起来,也不作答,就站起来。
我连忙送她出去。
“不用,你请回吧,你们这些孤寒财主的后裔。”我气结。
我大声说:“我爸妈可不是那种人:他们克勤克俭,现在还朝朝七点半出门去上班,一等一的好人。”她瞄我一眼,截部车子而去。
这么固执且口不择言的女孩子,将来她有得苦吃,不劳我教训她。
过两个星期她自美国回来,自动打电话给我,说表弟亦有东西带给我。
我没好气的问:“是什么?假如是一包糖,你代我吃掉它算数。”栀子说:“是带给令尊、令堂的。”我没奈何,只好出去见她。
她的表妹嫁了我的表弟,到底是亲戚,一表三千里。
她说:“他们说谢谢你父母,他们很客气,送了礼物。”我不说什么。
“不是说金钱价值,心意更为重要。”她停一停。“可笑不,到今天我还在替表妹不值。”不由我不开口。“当然可笑,别人的事,要你来操心,你表妹不见得那么天真,无端端嫁我表弟,他们一家子的事,你操心那么久,白得罪亲戚。”“你是说她贪图什么?”栀子又勃然大怒。
“表面条件来说,确是我表弟胜你表妹多多,你表妹甚至不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势利:““栀子,我们认识也这么久了,为什么不谈谈自己的事?譬如说,你到美国去做什么?
“你的工作是什么?你多大年纪?有没有男朋友?”我有点嬉皮笑脸。
“关你什么事:““不可以这么孩子气,当然关我事,我对你有兴趣,我们可以进一步做朋友。”“嘿!”她仰起头冷笑。
我说:“像你脾气那么壤的女孩子,找男朋友不容易呢,切记切记,莫丧失一个好机会。”我笑。“至少我懂得欣赏你其他的优点。”她忽然泄气。“一个人的脾气坏,有没有得医?”“自我控制呀!”她摇摇头。
“来,一起吃顿饭,我把要诀教你。”“你表弟那么老实,你却那么滑头。”她瞪我。
“他太年轻,我比他大八岁。”“下次有机会再说。”她又拂袖而去。
她个性突出,为人爽朗,如果能够以涵养控制脾气,就十全十美。
不过要受她一次又一次奚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男人最讲自尊。
但是我很快的原谅了她。表弟写信给我,说殷栀子是艺术家,她任职时装设计。
艺术家有资格脾气古怪,我还有什么话说?
那日我看了花花公子杂志访问老牌女星比提戴维斯的一段谈话。
戴维斯说:“艺术家,不论干哪一种行业,都有性格脾气,但不是大叫大嚷那只是坏行为。”只差一线呢,栀子若果不小心一点,就会跨越那条界线。
我把那篇访问挂号寄给栀子。
她覆电说:“谢谢。”我笑。“干艺术需要热情,感情激发就难以控制,你能说声谢,就证明还有压抑。”“你少倚老卖老。”她终于松懈下来。
“请你吃饭。”“城裹有好多温柔的小绵羊在等待你的邀请。”“可惜男人都有点被虐狂。”她嗤一声笑起来。
我们终于去吃烛光晚餐。
情调很美,主要是大家都很轻松,我几乎想伸个懒腰,一抒多月来的积劳。
没有女朋友的日子并不好过,有什么话全藏在心裹,回家往往倒头就睡,沉闷得要死,你让我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坐看吃鹅肝酱与香槟,我提不起劲,叫我去约会那些小绵羊呢,我又觉得累,于是乾脆在家吃三明治。
我喜欢健康独立的女人,可以在她手臂上打几拳的那种,我害怕哭哭啼啼的小姐,动不动要哄著,管接管送,还得同伯母打麻将之类。
我叫了瓶上好波多红酒,吃烩橙鸭,醉翁之态毕露。
栀子并不后悔同我出来,看得出她也很享受,大家天南地北谈很久。
话题很自然又转同表弟身上去。“太早结婚,有危机存在。”我说。
“每一种人际关系都有危机存在。”她说。
“不错下属终于跟老板闹翻、婆媳从来不曾好好相处、主妇与女佣又互相挑剔”我停一停。“不过夫妻关系最脆弱。”她笑,异乎平常的温和。
“最适龄是什么时候?”她问。
“女的三十,男的三十五。”“都成了老姑婆了。”“就说如此,届时见也见过、玩也玩够,收心养性,在家打理家务。”“还不是大男人主义。”她撇撇嘴。
“我不否认,我绝不肯放老婆出去在办公室内同人打情骂俏,赚取些小月薪。”“些小月薪?有些女强人赚得很多。”“是吗?她会把薪水拿出来养家吗?赚得多有什么用?””你这个人!强词夺理,不同你说了。”她脸色微变。
我立刻后悔,这么好的气氛,何必为不相千的小事破坏情趣?
我连忙赔小心:“当然,我只是以事论事。”她不睬我。
“譬如说时装设计,根本对家庭生活没有影响,是女性一门最好的职业。”“你别越描越黑了。”她瞪看我。“我这门手艺好不好是我家的事,反正不会骚扰到你,要你白担心干什么?”我默然。
无端端又得罪这个霹雳火,前功尽弃。
这女人,迟早为她自己的脾气所害,嫁不出去,做老姑婆。
我喝两口闷酒,又说起话来,以免冷场太多,渐渐她见我相就,也就下台,不再有风驶尽哩。
不过这一顿饭下半截还是吃得很零落。
我有点心灰。这样子动辄得罪,被人抢白,实在难受,看样子要冷她一冷。
其实我是有诚意的,不比那些想在女人身上捞一把便宜的男人,不过,我也希望我的伴侣尊重我。而殷栀子这女人,没一点温柔,动不动把男人呼呼喝喝,唉。
完了。
我隔很久都没有再见殷栀子。
表弟写信来询问我们的进展,我只是避而不谈。
真是可悲,就差那么一点点。
隔一段很久的时间,表弟回来,父母请客吃饭,广发帖子,栀子也来了。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我很感慨,她身边有一个男人,很矮,年纪很轻,但已经长了一圈啤酒肚,更穿看一件贴身T恤,整个人看上去,就好像怀孕五、六个月似的,大家介绍他,说他是个脑科医生。
我心想,已经找到对象了,真快,看样子我自己真得加把油才是。
栀子出乎意料的沉默,没有说什么话,那位脑科专家一窥伺到麻将桌子有空缺,立刻坐下,不顾三七二十一,就霹雳啪啦的打起来。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她把一杯茶转过来又转过去。
我说:“别来无恙?”已经有半年了。
她淡淡笑笑。
“许久没见,”我说。“大家都忙。”这也是事实。
她不答,但是也没有拒人千里。
那边麻将桌子上赢出一副双辣,那个啤酒肚大叫起来,兴奋莫名。
我皱上眉头,天真的我,还以为所有的专业人士都值得尊重。直觉上我不喜欢这个人,并不是说年轻的医生不能打麻将,而是我真的不喜欢这个人。
“男朋友?”我问栀子。
她看我一眼,不答。
忽然之间我以熟卖熟,装得很平静的说:“跟这种人在一起,有什么幸福?”她抬起头来。“他与我,跟幸福有什么关系?”我镇静一点,大概还有得救。
“星期二、四、六约你,说不定一、三、五约别人。”她微笑。“那么我二、四、六约的是他,一、三、五也约别人,彼此彼此。”“他受得了你的壤脾气?”“坏脾气?谁说我有坏脾气?哈哈……”她声音很冷。
我与她没说到三句话,便像猫那样的把毛竖起来,摆出一副斗争状,我暗暗叹口气,咱们的生辰八字不合。
我说:“我总是关心你的哩。”“是吗?”她问。“偶然在公众场合见面,问候一、两句,甚至探听一下私隐,这叫做关心?”我又沉默,一贯的坏脾气,教人下不了台,结果只好跟啤酒肚在一起。
尽管他是啤酒肚,客观条件也比我好。
我应该即时走开,但不知怎地,还留恋在她身边。
表弟过来,坐在我们两人中间。
他说:“不知如何,约瑟的肚腩越来越大,再不运动,真得当心。”“随他去,”栀子说。“讲来讲去讲不听。”语气亲昵。
“叫他跟家宁学太极,最灵光。”我立刻说:“最近一下班像死过去似的,累得什么都不想做。”“还有,叫约瑟有空别老坐麻将台。”表弟又说。
我笑。“你别老批评人好不好,各人有各人的自由。”表弟忽然说:“我在明年初就要做爸爸了。”我一愕:“恭喜恭喜。”我的天,才二十三岁。真是个孩子生孩子的世界。
表弟面孔上也没有太大的欢容。
我说:“还没问你,这次回来是干什么?”“哦,走走而已。”表弟不愿说。“我去那边看看。”他走开后,栀子说:“你问他干什么?人家在美国待不下去,才过来投靠岳丈的,很不光彩。”“他父亲几十幢房子收租,投靠岳父?笑话。”我不信。
栀子冷冷的说:“这世界上的笑话原来是很多的。”“以前我不相信,]我冷笑。“此刻也不由得不信,譬如说没到三十岁就长肚子肉,多笑话。”栀子不怒反笑。“别人身上的肉,关你什么事?”我仍然冷笑看。栀子却搬了椅子,坐到那医生的背后,看他打麻将。
表弟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问:“一点进展都没有?”“别提了。”“她说你嫌她这个嫌她那个。”表弟说。
“我有什么资格嫌人?”我赌气。“她或者肯为你改良性格,”表弟笑。“但不是现在,家宁表哥,别忘了权利与义务相等,你要额外留神,切忌需索无穷。”
“你这小子,说起我来了。”我问:“你自己到底怎么样?”
“老婆不肯在外国生养,说太辛苦,只好回来。”
我纳罕。“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笑话?不晓得多少人挺看大肚子往外国跑去生养,图拿个什么国籍,你们反而回来。”
表弟说:“一言难尽。”
“现在住岳父家?”
“可不是,正在彷徨,找房子呢,又不一定在此定居。”
“回你老头子家住才是正经。”
“老婆不惯我父亲那寒酸劲,冰箱裹连一个水果都没有。”
“姨丈真是丢人。”我也很气愤。
“还有,老佣人架子好比太婆,叫她去倒一杯水,她都给你来个不瞅不睬。”
“你妻子当然很不满意?”
“那还用说吗,她想像得太好,满以为我父母会视她如己出,”表弟苦笑。“谁知待她像个陌生人。”
“她把事情看得太容易。”
“也没法子,嫁随,”表弟说。“此刻她若有一种被骗的感觉。”
人家夫妻间的事,我不便发表太多意见,就此打住。表弟说:“家宁表哥,如果我是你就好,你能干。”
“能干有什么用,照样娶不到人。”眼光很自然的落在殷栀子身上,她一本正经地看啤酒肚搓麻将,气死人。
“表哥,”表弟笑。“你要是喜欢她,不妨略微低声下气。”
“我肯退一步,人家也不肯。”我把头转回来。
“女孩子都心软,只怕你一步也不肯退。”他说。好家伙,结婚才半年,就成为女性问题专家,吃不消。
我酸溜溜的说:“你别急,总有人会嫁你表哥这个穷措大。”
“未必。”表弟直笑。“你别说,现在略微出色的女孩子非常难追求,所以我糊里糊涂的结婚,也未尝不是好事,父亲还生我的气呢:他就孢孙子了,总比一些人,与女朋友一走就走七、八年。”
表弟忽然长大了,絮絮的道起家常,有一股住家男人的味道,我又替他难过起来,像他这个年纪,原应朝气勃勃才是。
我“嗯”一声。“连挂看啤酒肚坐麻将桌子的男人都有人要,我担心什么?难道医生两字真有无限魅力,女人听了发软蹄?”
“你是指约瑟?”表弟含笑。“约瑟并没有女朋友呀,他家人都急得不得了,医生这行业不错,是有前途,可是他家并没有资产给他开诊所,他在公立医院中捱更抵夜,收入非常普通,你吃什么隔壁醋。”
“可是自有人趋之若骛。”我没好气。“谁?”“那朵栀子花。”我说。“还有谁!”
表弟明白了。“你这个笨蛋,神经病,难怪一整个晚上像吃错药,真是十三点搭错线。”他笑。我不作声。“约瑟是栀子的亲弟弟,你这混球!”
“什么?”我跳起来。“亲友间交际应酬,你从不出来,谁是谁你都没弄清楚,你只认得你自己的爹娘。”
“啊,啤酒肚是她弟弟。”我错愕。“你说话当心点,别得罪未来大舅子,我不同你说了,我自己的烦恼过顶呢,失陪。”
我的气渐渐平下去,以栀子的脾气,她为何不说明呢?居于一种骄傲吧,很多女人认为只要爱得足够,男人们会拚了命来争取她们,她们是有夫之妇也不妨。这是古老思想,现代的男人也并不那么罗曼蒂克,最主要是已经把时间、精力都用在事业上,一下班累个半死,哪还有功夫同女人闹花样。我也该检讨自己的态度,别老一副吊儿郎当地有没有她都照样过日子,然后见了面就唇枪舌剑。
开席的时候,我故意挤到她身边去坐。她一整个晚上都不睬我,我却一直替她布菜递茶,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搭在她的椅背上,同亲友表示名主已有花,承让承让。
散席后我抢著替她取了外套,紧跟在她身后。“你干么?”她斥责我。“你有完没完?脸皮太厚了你!”我打躬作揖,仍然不开口。
“你别以为耍软皮蛇就行得通。”她杏眼圆睁。
我说:“咱们之间的误会自一顿酒席开始,又在一顿酒席结束,不是很好?”“好是好,可惜我连啤酒肚都约会,没有幸福。”她悻悻然。
我跟在她身后不出声,死忍著一道气,小不忍则大乱。
走了近半条街,她终于转过头来,叹口气。“你忍得了我的坏脾气?”谢天谢地,我百忍成金。
我摊摊手。“我相信你会改,只不过不是现在。”她笑出来。“你倒是有信心。”我连忙上去挽住她的手臂。“都大半年啦,”我说。“人家都结婚了。”
她本来想抢白我,但终于忍住,男女之间,讲的是缘分,咱们这一段的缘分终于到了。
伤健: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天气非常的好,我推开窗户,就看见他们两兄妹,哥哥坐在轮椅里,妹妹推著地走,两个人长得那么相像,一看就知道是同胞,我感觉到非常诧异,我们住在游人不常到的郊外,这么说来,他们竟然是新搬来的邻居了。
我没有与他们打招呼。
但凡搬到这里来住的人,都是为了避热闹,如果我贸贸然冲上去大声问候,未免太过唐突,故此我只在窗口站了一会儿,就回书房读书。
我到姨女家来住,是为了做一个报告,家在市区,不能专心一致,故此暂来这里用功。
偌大的屋子,就是我跟群姐两个人。
群姐与我一起吃早餐。
我问:“邻居搬来了!”
“是的,姓万。”群姐说。
“是两兄妹吗?”我到底遮掩不了好奇心。
“哥哥叫万达,妹妹叫万里。”
“多别致的名字。”
“隔壁那座比我们这里还大,不知两个年轻人如何打理,况且哥哥还坐轮椅──多可惜。”
我连忙安慰群姐,“.没有关系,现在的人残而不废,一样可以做一番事业。”
“嗯。”群姐点著头。
“嗳,群姐,中午做我爱吃的炒三鲜如何?”
“中午我出去替你买更好的东西回来。”
“什么东西?”
“刚上市的大闸蟹。”
“哗,”我开心得几乎昏过去,“群姐,你真是个大好人!”
“有得吃就把人认好人?表小姐,你做人要当心。”
我大笑。
我性情好动、调皮、活跃,到了乡间还是停不下来。十点多群姐到城里去,我就放下书本,沿溪涧散步。
没走多远,就看见那个姓万的男孩子坐在轮椅上钓鱼,他妹妹不在。
是他先向我点头的,我心释然,既然人家主动,大家不妨多个朋友。
“我知道,你叫万里。”
他微笑,“不,我是万达,妹妹才叫万里。”
“对不起。”我拍拍脑袋,在他身边坐下。“鱼大不大?”
“还没上钩,听张伯说是大的。”
“张伯是谁?”
“我们管家。”
我就蹲在他身边,不愿意离开。
谁不怕寂寞,我是生根的城市人,静了数天,有说不出的难过──虽然在城市,我也不是天天非到的土高去的人。
万达看我一眼,他像是非常明白我的样子。
不知怎地,他有股平常人没有的气质,并且一脸平和信实,一看就知道是个大好人,和蔼可亲,换句话说,你可以相信这个人,把他当大哥。
“尊姓大名?”他问我。
“他们叫我小云。”
“有心事?”
“要做报告,心思不能集中。”我索性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的蓝天白云,“天气真好。”我赞叹。
他会心微笑,彷佛洞悉了什么。
我无故涨红了脸。
有脚步走声,万里来了,她与哥哥一般长着圆脸与大眼睛,看上去精神相,见到我,她只扬扬浓眉,并没有太大的意外。
万达为我们介绍。
她说:“一起吃东西吧。”
我一听到有吃的,也顾不得了,马上精神抖擞。万里自一只藤篮里取出各式乳酪与白酒,还有特别的水果与沙律。。
这些东西一直吃不腻,我梗放怀大嚼起来。
我简直忘了大闸蟹,直到司机老李来寻我。
他笑着说:“表小姐,蟹在叫你呢,蒸老了就不好吃,这两位先生小姐,也一齐来尝尝新吧,我们已经照会府上的张伯了。”
万家兄妹大方的接受邀请,妹妹推着哥哥上门作客来。
群姐一见到我就责怪,“表小姐,你在什么地方喝得脸红扑扑的?我特地替你买了半斤陈年绍兴花雕送蟹,熨熟了在那里。”
我抱歉,“人就是这样被纵坏的,我在别处已经吃过了。”
“这孩子。”群姐又去招呼客人。
万达、万里似扪。斯文,但又不见拘谨,一边谈笑风生,我好欣赏他们两个。
万达说:“趁热吃这个蟹黄。”
万里笑说:“不知怎地,我老觉得吃蟹十分奢靡。”
我说:“是受红楼梦影响,一顿蟹吃了穷人整年的粮。”
万里说:“或许是,”她根风趣,“所以有种犯罪的感觉。”
我被两种酒一粮,顿时晕头转向,群姐笑我没有酒量又要拚命喝。我往沙发上一倒,也不分辩。
群姐说:“你不招呼客人了吗?”
“原谅我失礼。”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是傍晚,群姐笑说:“来,喝杯热茶醒醒。”
我叹一口气。
“万少爷小姐请你过去吃饭。”她说。
“我要写功课。”
“不急在一时呢。”重姐说:“心情不好,更不应关在屋内,出去找朋友说说话,散散心。”
“为什么每个人都知道我心情不好?”我懒洋洋地问。
“表小姐,你全身的感受都写在面孔上,谁看不出?”
我讪笑。
万达推着轮椅来看我醒了没有。
“醒了醒了,”我不好意思,“我喝醉了从来不声不响,一定埋头大睡。”
他幽默的说:“酒品好得很呀。”
我推他过去吃饭。
万宅布置得古色古香二堂旧酸技家俄,蓝白二色作主色,有种清爽磊落高贵之气。小菜很清,据说是张伯最拿手的几味,我肚子正饿,吃了两碗饭,放下筷子,忽然悲从中来,跟万家兄妹说:“在旁人眼中,我不知算是猪猡还是算人──睡了吃,吃了又睡。”
他们忍不住笑。
万达说:“心情不好,是这个样子。”
饭后万达建议下棋,我没心情,万里去写长信,我跟万达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振作一点哇。”他说。
“没法度,悲观。”
“是感情的问题吧。”他猜了个**不离十。
“嗯,人家不要我了,只好躲在乡下来避窘。”
“于是喝醉酒?”他通情达理地笑。
我长叹一声。
“有很多事比爱情更重要呢。”地劝励我。
“是吗,说来听听。”我没精打采。
“健康、自由、工作、亲友、嗜好……”
“但十多岁的人还是认为爱情价最高。”我用手托着下巴。
“你几岁,小云?”
“廿一了,老天真。”我嘲弄自己。
“就是呀,还不长大?”他又鼓励我。
我不响。
“是同学吗?”
“同学的哥哥。”我倾诉,“喜欢公主型的女郎!而我,偏像个野孩子。”
他伸手在我鼻子上一点!“野孩子更可爱。”
“是吗,不是说着逗我开心?”
他笑,“我与妹妹一起来渡假,一个月后要返回市区,你超着写功课之余,多多过来玩,可好?”
“你们陪我?”
“你也陪我们。”
我欢呼。
就这样,我们成为很接近的朋友。朋友这件事是很奇怪的,投缘的话,感情一日千里。万民兄妹性格光明可爱,我们很快就成为最谈得来的知己。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万达,他自小困在轮椅上,不但没有丝毫气馁或是灰色的思想,却比常人更乐观、努力、温暖、能干,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有志青年。
渐渐──不需要很久──大家都忘了他跟我们有什么不同之处,因为他是那么活跃,尤其是游泳的时候,谁也看不出他跟常人有什么不同。
第三个星期,姨妈进来瞧我。
她闻间问起:“功课如何?”
我答:“很好哇,报告进展得很快,早上做三小时,下午做两小时,灵感汹涌而至,止都止不住,如无意外,下礼拜可以完工。”
“咦,”她说:“看上去你是康复了,什么事也没有。”
“我什么时候病过?”我抗议。
姨妈会心微笑,“有种流行症,叫失恋。”
“早过去了,现在我有新朋友。”
“是一个叫万达的男孩子吗?”姨妈问。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谁说的,那个奸细?”我责问:“群姐?”
“小云,那位万先生,听说腿不大好。”
“是,他是伤残人土。”我说:“又如何呢,做朋友,不应怀着势利眼,他比我们更活泼乐观勇敢。”
姨妈说:“小云,我是势利的人吗?”
“你不是,姨妈。”
“对呀。听说人家对你很好。”
“朋友嘛。”
“小云,你也不小了,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不一样的,所谓普通朋友,止于吃喝玩乐,人家对你这么关心,花那么多时间在你身上,显得不简单。”
我心虚,一我们也不过是吃吃喝喝。”
“群姐说万少爷对你有好感。”
“群姐的一张嘴!”
“你打算跟人家有进一步的发展吗?”
“姨妈,这样太不公平了,谁知道将来的事呢。”我反辩。
“你愿意与万先生有将来吗?,抑或超着这个失意空档,与人家来消遣消遣?你瞒不过我,小云,自小你是一个顽皮的孩子。”
我低下头,“我们会永远做好朋友。”
“那么好,你与他就维持朋友的距离,别太亲热,引起人家谈会。”
我很生气,“姨妈怎么忽然把我说得像只狐狸精。”
“真的。”姨妈叹口气,“人家孩子怪可怜的,虽然说伤健平等,那不过是很浮面客气的说法,真的要你陪少了一条腿的人吃饭睡觉,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你有那种爱心与忍耐吗?”
但我用双手掩起耳朵,“我们不过是朋友!”
姨妈也不悦,“你这个孩子怎么揽的?一句好话也不要听!”
她吩咐群姐几句,便回市区。
我连群姐也迁怒,“假仁假义!”我说“虚伪!”
“表小姐,”群姐不怨反笑,“我可是看看你长大的,你怎么说我!我都不生气。”
我坐下来,问自己,对万达有好感,是否为了心中空虚?抑或他自有可取之处?
两老都是对的,谁不寂寞呢?寂寞是世界性的恶疾,人人都患有某一程度的寂寞症,而万达实在是个好伙伴,他温柔,耐心、体贴,毫无疑问,对我特别的好,我当然喜欢接近他。
至于将来,我可没有考虑过跟任何人有将来,这也不表示对万达不公平,如今还有
谁会在廿一岁结婚生子?姨妈如此质问,对我来说,太不公平了。
也许她是想我注意万达的感情发展,别粗心大意的伤害他。
对了,我确是一个比较粗线条的人,很多时候不知轻重,举止放肆,引起别人误解。
姨妈还是对我好。
以后我确要小心留神才是。
第二天万里来找我出去野餐,我的态度就没有那么放,比较拘谨。
万达是个最细心的人,他马上发觉了,便笑问万里:“小云在今天闹情绪?”
“没有。”我心中憋得要命。
“怎么回事?忽而象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万里也取笑我。
我不出声。
万里说:“我忘了带录一日带,回去拿。”她站起来走开。
我紧张的问:“她为什么要制造机会让我与你单独相处?”
“别多心,小云,她不过是觉得你或许有话要跟我说,她在一旁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大家都是朋友。”我努力分辩。
“但你一直比较听我的。”万达光明磊落的说。
我的疑困渐渐消散,人家真正不过把我当一个朋友。也许万达认为失恋者才是残废者,也许姨妈太多心了。
“她不是要故一意制造机会让我们多倾诉吧?”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万达哈哈大笑。
我说:“我们是好朋友。”
万达凝视我,“你怕什么,怕我向你求婚?”
我涨红睑。
“你别慌,我不是那么冲动的人。”他说:“正如你说,我们是好朋友。”
“万达──”我非常抱歉。
“别再说了,”他微笑,“省得越描越黑。”
我没趣,站起来回家。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不知道是否一次失恋令我学乖,我想得到,但又拒绝付出。不花任何代价留着万达。
那一天我居然食不下咽。我!
那篇报告则差一截尾巴,吊在半空。
我恨死自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点都不会处理感情。
第二天,我睡得胡里胡涂,群姐来推我,我睁开眼睛,看到她一脸的笑容:“来,表小姐,来看,万少爷的女朋友好漂亮。”
我张大嘴问:“他有女朋友?”
“是呀。”她一副安慰相,“原来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不解,“重姐,万少爷有什么不好,你不喜欢他?.”
群姐不好意思,转侧头。
“你嫌他残废,是不是?”
“我是看看你长大的,表小姐,我是个老派的乡下人,我只希望你能嫁一个如意郎君。”
“现代的女人在嫁人之前可以拥有许多男朋友。”
群姐吃惊:“表小姐!你可别学那些女人!”
我爬到窗口去,“他的女友在何方?”
“在草地!看见没有?”
看见了。
哗!是个公主型的女郎。
她为他在推轮椅。
人家足有两点三公尺左右高度,穿着运动装,长发、苗条、美艳,身材面孔都像世界小姐。
我瞪大眼,傻掉了。
妈的。比起她,我像只丑小鸭,而最穿的是,这么美的女郎都不怕跟他做朋友,而丑小鸭与她的家人都忙着拒绝他。
柱作小人。
我气馁,重重跌在床上。
男女之间根本没有普通朋友可做,谁肯毫无代价地对一个人好呢?
我瞪着天花板。
群姐安慰我:“表小姐,你怕找不到男朋友?”
我惋惜说:“万达的气质是难能可贵,可遇不可求的。”
群姐也默认。
这时候楼下有人叫我:“小云!小云出来玩。”
“你下去吧。”
我无精打采抓起外套!踏进球鞋里。
万里兴高采烈的说:“小云,多认识一个朋友,这是莉莉。”
我强颜欢笑地点点头。
“万达说:”小云很情绪化,心情不好的时候面如玄坛。”
那美丽的莉莉笑起来如朵风中的玫瑰花,“别这么说,人家会不高兴的。”
“不要紧!”万达说:“她性格像男孩子,很光明磊落。”
我啼笑皆非,撑起了腰,半晌作不得声。
活该,不是老对牢他口口声声说只肯维持朋友关系吗?报应立刻来了。
万里马上向我挤挤眼。
美丽的莉莉说:“我喜欢像男孩的女孩子,通常不那么小心眼,容易做朋友。”
他们三个人一唱一和,热闹得很,本来我的角色被莉莉取代。
是我自己拒绝演出,我能怪谁?
“今天晚上我们露营,怎么,参加吗?”万里说。
莉莉笑,“我最怕露营,第二天头发打结,梳都梳不直,很可怕的。”
我一向喜欢户外活动,但这次却作不了声。
万达问:“你呢,小云?”
我摇摇头。
莉莉转动他的轮椅,把他推回屋内。
他们走得老远的时候,我还听见他们说:“……小云……小孩子时叫小什么小什么怪可爱的,年红一大还背个孩子气的名字……”
立刻批评我!太不给面子了,我心灰意冷,什么友谊都可以立刻反脸,我们认识不过短短一个月,算什么一回事?
我这个人的最大缺点是过份热情澎湃,所以连姨妈都赶了来教训警告我。
那莉莉想挤我出局呢,岂有此理。我握着拳头想,人家上门来欺侮我,我应该反击才是。
傍晚我过去找万家兄妹,看见他们在走廊中点着蚊香,一脚给我熄了,这里根本没有蚊子,一定是那莉莉娇纵。
张伯同我说:“田小姐,他们都在书房里。”
是的,在书房里讨论英国十八世纪诗人的作品。
偏生我对英国文学一点兴趣也无,插不进嘴。
为什么不谈红楼梦呢?这本书我最熟。
我咳嗽一声,“为什么不谈红楼梦呢,水浒传也好。”
莉莉枪着说:“太古老了。”
“什么古老?”我瞪她一眼,开始刺激她,“中国人不懂中国学问,简直笑话。最讨厌有些人以不懂中文为荣!”
莉莉脸上一块青一块红。
我逼着万达承认:“是不是?”其实我很少这么卑鄙。
他尴尬。
万里掩着嘴笑。
大家都穿着牛仔裤,偏偏莉莉穿长裙子,她有习惯一边说话一边走路,我伸脚踩她裙角,引得她差点摔倒。
她忍不住维持那娇艳的风度,便冲看我说:“你这个乡下人,到底干什么?”
我连忙转过头去寻找,“乡下人!乡下人在哪里?”气得她几乎哭出来。
莉莉急急回房去,万里边笑边去安慰她。
我终于与万达单独在一起。
我尚诅咒:“放一把蜘蛛,四脚蛇进来咬死她,”
“真毒。”万达诧异,“你怎么了!小云?”
“长恨这种做作,扭扭捏捏的女人,风一吹会倒下来似的,”我狠狠的说:“媚狐子!”
“太不大方了,大家都是朋友嘛。”他说。
我瞪他一眼。
“你的占有欲太强,小云,自小被惯坏的,是不是?”
万里出来说:“莉莉气得什么似的,说立时三刻要回市区去。”
万达说:“我要看看她。”他进去。
万里说:“不知怎地,她被蚊子咬得一块一块,明明点了蚊香,怎么揽的?她最怕蚊咬。”
我乏味的坐下。多么幼稚,我又失态了,为什么不能事事听其自然呢。
万里问:“你怎么了,小云?”
我疲倦的抬起头,“我也不知道,我猜我是妒忌成狂了。”
她不响。
“短短一个月上我嘲笑自己,“我就想霸占着你们。”
万里说:“大概你不大喜欢那样类型的女孩子。”
对,说到我心坎里去,我是不喜欢那样的女孩子,像小公主一样的珍贵,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已经败过一次在她们手中,现在看样子又要再失败一次。
万里问:“你为何息得患失?小云,告诉我?”
我不响。
“那么去告诉万达。”
“万达现在怎么会有空?”
“待会儿他出来,我叫他来找你。”万里说。
“我先回去。”我说。
我回到家里,才洗一把脸,万达就推着轮椅来了。
“快快教训我吧,我洗耳恭听。”
“是你弄熄了蚊香吧。”他笑,“干吗这么恨莉莉?”
我睁大眼,不知如何回答。
“小云,你有什么心事?”他问。
我静静的说:“我不喜欢你同莉莉在一起。”
“做朋友不可以这么自私。”
我撒赖,“那么我追求你。”
他微笑地擦擦鼻子,“你家人不满意我少一条腿。”
“那怎么办?”我失望的问。
“别心急,我们再做一阵子朋友,慢慢观察对方。”
“再观察下去会有更多的莉莉娜娜玲玲。”我吃不消。
“小云,我相信我是了解你的,你刚经验过一段不愉快的感情,所以失去自信与安全感,因此要急急霸住一个人,是不是。”
我听了这么衷心话!眼泪汨泊流下来。他替我擦掉。
“别担心,小云,你会痊愈的。”他拍我的背,“别操之过急。”
我急急点头,“你原谅我吗?”
“当然。”他说,“好好睡,我回去了。”
我点点头。
“我们明天见。”他说。
是的,我们有许多明天。
桌球室:
幽暗的地下室,放著一张张撞球台子,充满烟雾,这是我的家。
我的生意很简单,便是开著撞球室,招待客人来玩上一、两局,收取租金,等打烊之后,我与清洁工人便负责清理场地。
我这里地方乾净,很多学生都乐意上来,人杂管杂,但是因为与警方关系良好,所以从没出过事。
除了几具售卖汽水、糖果的机器外,地下室就只有计分架,经理室后面是我小小的睡房兼厨房。
我生活得很清苦,没有娱乐,没有女朋友。
但是我自给自足,不算太坏,我又没念过太多的书,算不得学问渊博,能够找到口饭吃,又自己做老板,实在是不错。
生活并不枯燥,撞球室内之风情够你瞧的。
昨日来了个美艳女郎,长发梳尾巴,穿低胸紧身T恤、短裤、高跟拖鞋,哗,连十五、六岁的男学生都瞪大眼朝她看,有些人更吹起口哨。
她租桌子,要与人赌球。
我上去说:“小姐,我们这里是禁赌的。”她风情万种地燃起一根香烟,跟我说:“我不会在你这里收钱。”我赔笑。“在我这里放盘口亦不可。”她飞来一个媚眼,这个女子邪管邪,可真的美貌。“老板,真的不行?”我摇摇头。“消遣则可,赌博不可。”“若果我羸了你呢?”她向我挑战。
我说:“我不会玩撞球。”“唷,老板,你不会玩,开这个地方来干么?”观众哄然大笑。
我正颜说:“我开来做生意。”有一个男孩子的笑声特别响亮,他步向前来说:“小姐,我与你玩一局,消遣一下,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那女郎并不介意别人吃她的豆腐,嚼著口香糖,使与那男生玩起来。
我摇摇头。
老实说,由我亲自下场,也未必胜得出。
美女、孩童、老人走江湖,没有三、两度散手,如何站得住脚?这个年轻人还作梦呢。
果然,不到一回合,那男生便败下阵来。
那女郎得意洋洋地站著,气定神闲,不愧是高手。她用的手法很含蓄,并不一下子取胜,老使对方认为尚有机会反击,最后便输得一败涂地。
我看到他们在我门口数钞票,那女郎再进来的时候,我便说:“小姐,请你走,我不欢迎你。”她一怔,随即笑。“老板,何必拘谨?”“为什么不到别家去?”“你这里学生多。”她很坦白。
我说:“你的意思是羊牯多。”她媚笑。“老板是明白人。”“我不欢迎你,快快走。”“老板何必丁是丁,卯是卯。”我看著她。
“好吧,”她晓得我不是好惹的。“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说:“你别在我这里搅局便可,我们照样是朋友,贵姓大名?”“曼露,老板呢?”“伍岳。”我与她握握手。
“唉,”她笑。“三山五岳人马,轻视不得。”我笑。“你知道便好。”“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老板。”她也笑。
这个女郎一张嘴真会讨人欢喜,我感喟的想,跑江湖不简单呵。
“有空来坐。”我说。
她扬起手,同我说再见。
她以后没再来玩撞球。不过有空却来喝杯咖啡。
在外头走的人都知道,多个朋友便是少个敌人,没朋友不打紧,多敌人可吃不消。
所以我很给她面子,因为她晓得做人之道。
曼露的身世也是个谜,能干得很呢,自撞球室到撞球室,她便维持了生活,而且活得不错,永远化妆鲜明,衣著动人。
你别说我不佩服她。
那些小男生看到她,像是中了蛊似的,为她著迷。
而她那手球技,也出神入化。
曼露常常说:“老板,我们几时来一场?”我微笑。
“真人不露相,嗳?”她会向我挤眼。
“别告诉我不会玩。”她笑。
我说:“我的确是不会。”“老板真会开玩笑。”她补一句:“逢人只说三分话。”我有点歉意。
但到底我们只是泛泛之交。
况且她的对象只是那些穿校服的小男孩子,不是我。
那日下午,我在吃自己做的三明治与咖啡,有人推开撞球室的门进来。
我抬头一看,是个小女孩,十七、八岁,穿著时髦的短裙子,长得清秀脱俗。
“找谁?”我问。
“楚文青有进来吗?”“谁?”我笑。“我不认得这里客人的名字,相貌是记得的,你形容给我听?”“他这么高,瘦瘦个子,是K学校的,脸上一颗痣,长得很英俊。”“呵,叫楚文青?”我当然知道这个男生,他就是跟曼露赌球那个小子,现在还在她身边转来转去。
原来是他。
“你找他什么事?他常常来。”小女孩咬咬嘴唇。“如果他来的话,你就说,小玲找他。”“你是他的什么人?”我问。“是妹妹?”她的脸马上红起来。
我明白了,这年头的女孩子早熟,很快就找男朋友。
我替她惋惜。那个姓楚的小子不是好人,看得出来。
“他来的时候,我同他说一声。”我应允。
“他什么时间到这里?”我说:“没有一定,大概放学时分,你呢?你怎么不上学?”“我早已退学。”小玲低下头。
“为什么?”我讶异的问。
“家境不好,要我出去做工赚钱。”跟我一样,我想。
“我可不可以在这里等他?”小玲盼望的问。
“不必浪费时间,谁也不知道他来不来,你先回去吧,我会代你说一声。”小玲羞怯的说:“谢谢。”“不客气。”我说。
她走了。
当日楚小子并没有来。
第二天中午时分,小玲又来了,很明显,她只有在午饭时候才抽得出空档。
我给她一客三明治。
“还没吃午饭吧?来,别客气。”她焦急的问:“他有没有来过?”“没有。”我说。“你找他找得很急?”她点点头。
我不便问她太多。
“老板,我常来麻烦你,不好意思。”她说。
“没关系,我是开店的,任何人进来,都受欢迎。”“文青跟我……走了有两年多,我们本来几乎天天见面,最近这一、两个月,很难找他,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的头垂得更低。
我不响。
“对不起。”她的眼泪淌下来,连忙用手抹去。
我递手帕给她。
她站起来,奔出去走了。
那天傍晚,楚小子来撞球室,他身边是曼露,两个人有说有笑,轻松得很。
我向曼露打个眼色。
她向我走来。“找我,老板?”我说:“曼露,你这么大个人了,跟这种小伙子泡,有什么味道?”曼露眼睛一亮。“老板,你不是吃醋吧?”她娇媚她笑。
我啼笑皆非。
“怎么,只要你一句话,我正眼都不看这种小子。”她说看眨眨眼,这个曼露足有一千种风情。
“真的听我话?”我笑问。“那么我要请你帮帮忙。”
“什么忙?”
“你最近跟姓楚的走得很近?”
“他付学费跟我学球。”
“人家是有女朋友的。”
“关我屁事。”
“曼露,说正经一点,人家小女孩子好伤心呢。”
曼露不悦。“我也做过小女孩子,那时侯不见得有人为我担心。”“曼露,你大人有雅量。”“我是个跑江湖混饭吃的女人,不懂这些仁义道德。”
“曼露,”我只好哄著她。“你方才不是说帮我忙?”
“我不晓得是这种事。”
“男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何必要这种小后生?”
“男人确是很多,但是我可没有追到你呀,老板。”我尴尬地笑。
“怎么,对那小妞有好感?”
“不是这样说,助人为快乐之本哩。”
她悻悻然。“我更加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你帮她不帮我。”
“你有办法。”我赔笑。
“我不见得拿你有办法。”她又兜回来。
我很为难。
她似乎句句话语带双关,表示对我有意思,但我走遍大江南北,何尝不晓得这种场面话半真半假,作不得准,没有什么诚意。
作为一个暂时息脚之地,她得留下来一年半载,这段日子一过,她又不晓得该到哪个埠、哪个镇去混了。
这种野玫瑰是留不住的。
“真的不给我面子?”我问。
“老板何必为这种小妞操心?”她索性走开,回到那个小子身边。
我为之气结,这样连消带打,便将我的要求推到凉快处去搁置,高手即是高手。
我看不顺眼,拉一拉那楚姓小子。
他讶异地间:“什么事?”“小玲来找过你。”“她?”他一愕。“找我干什么?””说好久没见过你。”“我没空。”他很不耐烦。“叫她少噜苏,我又不是她丈夫,乱忙一通干什么?”我倒抽一口冷气,退回我的小房间,低头不语。
也许我已经老了,竟管起这种闲事来。
世界上每个角落都在进行著这种悲欢离合,我要管也管不了那么多,真是太多事。
但当小玲再上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原谅了自己。
是因为她纯洁的外表与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
大眼中的痛苦、哀伤、失望,感动了我,所以使我挺身而出,与曼露谈判。
我静静同她说:“小玲,别难过啦!另外找更好的人吧。”她听了我这句话,也没说什么,眼泪如潮水般涌出来。
我叹口气,站起来,避开去。过很久,转过头来,她仍然在那里哭,也不发出声音,只是流泪。
我实在不忍,最受不了年轻女孩子伤心。做女人已经够苦了,像曼露,到底已经炼得铜皮铁骨,也不要去说它,青春无知的时候,应该高歌起舞,像小玲大好年华,应当开开心心我不忍地走过去。“好啦好啦,待我来替你再想想办法。”她一听这话,如获得救星般,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我也不知如何替她想法子,但至少止住她的眼泪再说。
我把曼露约来喝咖啡。
她穿了一套唐装衫裤,非常美艳奇情,这身打扮走到街上,吸引的目光一定比法国时装为多。
我吸口烟喷出来,说道:“杀鸡焉用牛刀。”
“说什么?”她睁圆双眼。我笑。
“又说什么难听的话?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她瞄著我。
我不敢复述。
“长得这么好,应该趁早找个正主儿,从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她打个呵欠。“这些话好不闷人,十五岁那年,我妈已经对我说过了。”
“听不入耳?”
“我嫌人时,人亦嫌我。”她说。
“你若慢慢找,总有机会。”
“平日为口奔驰,谁还有这种兴致?”
我沉吟。
“说来说去,是劝我离开姓楚的?”
“你是明白人。”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有空理这种事。”
我按熄香烟。“我也奇怪,昨夜作梦,梦见故人,我才明白过来。”
曼露问:“她像你初恋的女朋友?”
“是。”真聪明。
“多少年前的事了?”
“当我心还柔软的时候,足有两百年。”
曼露并没有笑,她脸上现出一丝痛苦的表情。
“怎么?也触动你的回忆?”我问。
“谁没有回忆?”
“我决定帮她一个忙。”
曼露扭动腰肢,走到窗前。“告诉她,那个姓楚的并不是什么好人,她对付不了他。”
“人家也走了两、三年。”
“不见得我一走,他便会回到她的身边。”
“你怎么知道他不肯?”我说。“你死缠著他。”
曼露冷笑。“我缠他?”
我又说错了话。“对不起对不起,他缠你,好了吧?”
“反正与你无关。”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看著她白瞪眼。
曼露“噗哧”一声笑出来。
她并没有即刻站起来走,慢慢的喝著咖啡。
这个下午天气很好!撞球室内三三两两的学生正在悠闲地玩球,有一丝阳光照进来,整个球室显得温柔了。
曼露问:“你又是如何做起球室老板来的?”
“没读过什么书,又有点小积蓄,随便做些小生意。”
“老板当年名震撞球室,谁不知道?何必谦虚?”
我不动声色。“那时你还没有出世。”
她唏嘘。“我也不小了。”
“到底还似一枝花般。”我是由衷的。
“是吗?”她也笑。
“你呢,谁教你这一手球艺?”
“家父。”她说。“自小跟著他出出入入撞球室,每天与人赌两局,赢到钱拿去喝酒,他很少输。”
“你也很能干。”我说。“得乃父真传。”
“老板过奖了。”她说。“哪及你一半。”
“真的,”我说。“我要是玩,一定败在你手中。”
“开头还不承认会打球呢。”她取笑我。
我讪讪地。
“要不要赌一局?”她问。
“赌什么?”我一怔。“我是小本经营,哪赌得起?”
她不悦。“老板也太小心了,什么事都有言在先,不一定要赌钱,是不是?”
“那赌什么?”
她双眸凝视我。“如果我输了,以后不在这地头出没,将姓楚的交还给你,如果我赢了,你不得再噜苏我,要任我在这里设局。”
我轻笑。“这简直是踢馆!”
“正是。”
“为什么把事情闹大?”我希望尚有挽回。
她说:“这是你救你那宝贝小女孩的一次好机会。”
曼露说得对,真好,这是一次好机会。
我喃喃说:“我好几年没碰到球杆了。”
“宝刀未老。”曼露说。
我不禁技痒,取起球杆,在桌边作势射球。
曼露喝一声采。“好!龙行虎步,果然有气势。”
我转头笑。“你这小妞,一张嘴恁地讨人欢喜。”
她也眨眨眼笑。“如何?”
“下个月一号晚上七点,你到我这里来。”我说。
她一怔,随即得意地点点头,脸上发出神气的光彩走了。
我要赶紧练起来才行。说句不好听的话,曼露在明,我在暗,我对她的实力有两、三分了解,而她对我,却靠猜测。
不过话得说回来讲,她输给我伍岳不打紧,相反地我如果输了给她,以后就不必混了。所以我也不能小窥她。
当夜我便作了许多梦,梦见多年前的小女孩,因为家中穷困,所以不得不远嫁异邦……那双眼睛,真的跟小玲长得一模一样,可怜无助的看著我,彷佛盼望我救助她,但是那时候我没有能力。
现在我有能力了。
我一定要帮助她,令她快乐。一定!
忽然之间,我把过去与目前混在一起而谈,只为尽自己一点心意。
我开始天天操球,夜夜玩至十二点。
生疏了,真的生疏许多,与从前打遍大江南北是不能比,希望真如曼露所说:宝刀未老。
这场比赛的赌注是姓楚的小子。
真没想到会为一个陌生的人操这样的心。
曼露上来的时候不时讽刺揶揄我:“怎么了?在练球?也太谦虚了,何必呢,一举手就可把我击败,对付我们这种小不点,不用费劲。”
我只装听不到。
在她眼中,无异我是偏心的,偏给小玲,没有偏给她。
她把话说得很明:“依我看做人做弱者好得多,自有人为你出头、为你争。老板,我说得对不对?”
自然没有人会帮她,谁会为虎添翼?
但我对曼露本身有好感:她爽朗、大力、富感情、人长得艳,又不失江湖儿女的义气,对我又彷佛有点意思。
如果我还打算找个对象成家,曼露是较为理想的,难道我还能娶一个教书先生不成?选对象这件事,讲究门当户对。
成家……我心一动。
如果我羸了这场球,说不定也可赢得一颗芳心?
一号终于来临,曼露准七点来到我这里。
我特地为这场赛事提早打烊。
她穿著紧身衣服,十分性感,我警惕自己:不要被分散注意力才好。
她仍然浓妆,脸色却绷得很紧。
我们开始。
我发觉我仍然低估了她。
这妞的一手球在平时只露了三分光景,与我正式比赛起来,施出浑身解数,球球会得转弯,力道一分不差,留下来给我的尽是险著,半小时之后,我开始流汗。
看得出对我是佩服的,每次我的球温柔地、潇洒地,转弯抹角达到目的,她都会发出赞叹,她识货。
三盘两胜,我真的没有十分把握。
曼露精于花招,输于力弱,女人家力道到底差点。
我险胜一局。
第二局我的功夫渐渐回来,一只球跟看一只球落网,几乎打完全局,但曼露留下一著险要,我没成功。
她啧啧。“真的生疏了,应该落网的。”
我随即表演一招两球同时进网,但她还是胜出。
她有点兴奋,说:“这是前辈给我们留点面子。”
我看她一眼,继续努力。
球赛继续到九点。结果,我胜出。
她说:“意料中事。”
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胜得多险。
她有点点怅惘。“由此可知,我那手三脚猫功夫,混饭是足够,打真军是差远矣。”我不出声。
“伍老板,球彷佛会听你说话似的,怎么搞的?”她趋前来问。
“这是秘密。”我笑说。
她叹息一声。“自然,传男不传女。”她停一停。“我会遵守我的诺言,我不会再回来
“曼露。”
她扬起一条眉。
“你留下来。”
“什么?”
“请你留下来。”
“为什么?”
“别问那么多,只要说愿不愿意,留在这一间撞球室,有饭吃饭,有粥吃粥,如何?”她怔住。
“当然,我不会亏待你,一切依足规矩做。”
她问:“为什么到现在才提出来?”
我缓缓说:“因为到现在才时机成熟。”
她的眼睛渐渐发红。
“如何?”我说。“你还是赢了,如果不嫌我是个“老前辈”,一切你拿主意。”
“我要正式结婚。”
“自然。”
她掩面痛哭起来。
轮到我呆住。“喂,别哭别哭,哭什么:“
她呜咽说:“所以说你不懂女人心理。”
我笑了。
我们的婚期订在一个月之后。
过了三、两天,小玲来找我,曼露倚在房门口看我们说话。
小玲说:“老板,谢谢你,他出现了,说是工作忙,所以先一阵子没空。”
“是不是?”我说。“雨过天青,完全没事。”
她笑著道谢而去。我内心觉得安慰。
曼露“哼”的一声。“原来是只毛都没出齐的小鸡。”
我说:“话别说得太难听。”
“事实如此,”曼露说。“值你为她得罪这个得罪那个的。”
我笑,天下的女人都一样。
“怎么,不服气?”她泼辣地撒娇。“不服再来玩一盘!”
我装得很呆木的说:“小姐,我……我不会打撞球。”
“去你的!”她用枕头扔我。
我与她笑作一团。
真没想到会有这一刻。
人生如桌上的彩球,丢到哪里是哪里,身不由己,而我,我算是落在网中的球,已经知道结局,有曼露陪伴我,于愿已足。
幼婴:
朱方是一个职业女性,已婚,对三年的婚姻生活相当满意,丈夫余芒现时在纽约公干,他过去已有三个月。
婚后一年,朱方已经想要一个孩子,但颇有踌躇。
幼婴诚能为家庭带来无限欢乐,但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却要独自面对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很不公平的待遇,所以朱方考虑良久。
合格的父母是很少的。
朱方自问工作甚忙,脾气很急,经济才刚刚起步,种种原因加在一起,迟迟未有决定。
终于在去年才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想要添多一名家庭成员,试了好几个月,音讯全无。
趁余芒出差的空档,她跑去看妇科医生。
医学检查往往繁复而痛苦,经过扫描、爱克斯光、验血,医生同朱方说,她患二级不育症。
可以用手术弥补,不一定成功,但仍有希望。
朱方一听,立刻把这件事搁下。
哪来的时间!
她同余芒还年轻得很,奋斗之路既漫长又曲折,哪里抽得出三两年的光阴来养孩子。
公司里有位同事不过放了三个礼拜大假,回来一肴,写字台都被手下坐去了。
夸张?嘿,你不卖命,自有人作大赠送。
朱方才不敢轻举妄动,她尚无资格牺牲这三年时间来生宝宝,万一有了孩子,却丢了职业,届时,她吃什么,宝宝吃什么?
情绪却还是低落了。
不想养孩子是一件事,让医生面对面告诉你不能生孩子又是另外一件事。
余芒又不在身旁,朱方觉得有一丝寂寞。
从前,她一向不大注意婴儿,最近,她看见妇女双臂中抱着一团物体,便会特意趋向前去研究。
根普通的小毛头都使朱方心动。
真可爱,小小一个人儿,面孔还没有巴掌大,短短手臂与粗粗腿,随意舞动,一不高兴,立刻就哭。
有一名幼婴在家,大抵什么都不用效,廿四小时单服侍他的哭与哭,饥或饱。
世界只剩下母子俩。
但是,生活怎么办呢。
要朱方降级生活,万万不能。
她是一个不可药救的小布尔乔亚,牛仔裤都要穿名牌,两夫妻无端会跑去吃香槟烛光晚餐。
她从来没有为谁牺牲过,想像中那是一件艰苦可怕的事。
再过几年吧。
说是这样说,面孔上偶而会露出寂寥之意,细心的人看得出来。
她的同事陈杰便是一个细心人。
“喜欢孩子?”陈杰笑笑,“星期日上午十一时去乘搭地下铁路,保证你三个月内见到衣衫褴楼的顽皮儿童都想踢他们一脚,想到那些便是本市将来的主人翁,真觉得没有希望。”
朱方白她一眼!“不要看不起穷人。”
“别把罪名加我身上,我不是势利小人,有时乘船出海,遇到暴发户那些没有礼貌的小孩,我照样瞪着他们。”
陈杰不喜欢孩子。
“也不,”她自白:“我喜欢那种胖胖蠢蠢,整日不哭的婴儿。”
废话,谁不喜欢。
在长途电话里,朱方同余芒说:“还有多久才回家来?”
“再过一两个月即可返家乡。”
“家里没有你不像一个家了。”
“我在这边亦深感寂寞。”
“早知上个月过来看你。”
“小别数月唯一的好处有二,一是发觉余芒的生命中如果没有朱方就惨不堪言。”
朱方笑,“咦,二呢?”
“二是今日老板传话过来,我升了级。”
“恭喜恭喜。”朱方代他高兴。
这个喜讯结束了他们当天的谈话。
第二天,朱方下班回家,她平常来搭的一辆双数电梯坏了,正在修理,她改乘旁边那架单号电梯。
在七楼出来,走上一层。
本来走下”层比较轻松,但是有一位老人家同她说:“朱方,人望高处,水往低流,当然是往上走。”
朱方也觉得走下坡这个预意不好,于是努力往上爬。
要是这一次她往下走便不会遇上这件奇事。
朱方走到七与八楼之间,听见轻轻声响。
她一征,停住脚步,什么东西,猫,老鼠?
她最怕有坏人躲匿在某处,伺机而动。
朱方警惕地四处张望。
只见楼梯角落有一个布包。
朱方瞪着它,它蠕动一下,忽然有哭声传出来,轻轻的,细小的,软弱的人类哭声。
嗳呀。
朱方大惊失色,是弃婴。
她连忙走过去蹲下,伸手轻轻解开布包,可真不出所料,她看见一张细小红嫩的面孔!果然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幼婴,被人遗弃在梯间。
谁,谁这么无良。
朱方愤慨,脆弱的小生命原本应该受到最大的呵护,如今被人丢弃梯间,一只野猫便要可使他万劫不复有。
朱方一时激动,流下泪来。
她轻轻抱起婴儿,端在怀中。
若不是电梯坏了,再过半日无人发觉,饿也饿死他。
现在应该怎么办?
朱方手足无措。
小婴微微蠕动小身体,使朱方抱得他紧紧地。
朱方哄着地,“乖,乖。”
她连忙抱着小婴乘电梯落到管理处去。
电梯里已经有一位太太,看看朱方,看看她怀抱中在哭的婴儿,很有经验的说:“太太,孩子肚子饿了,还不喂他?”
朱方只得唯唯诺诺,“是,是。”
到了楼下,朱方跑到管理处同管理员说:“快报警,我发现了一名弃婴。”
管理员讶异说:“我们这里根本没有陌生人,怎么会有弃婴?”
“你看!”朱方把婴儿递过去。
“哎呀。”管理员大惊,返后一步。
婴儿挣扎,哭泣。
那位太太厉声说:“不管怎么样,先喂了他再说!”
朱方哀告:“我没有道具。”
“附近超级市场什么都有。”
朱方对管理员老王说:“我抱看孩子,你代我去买。”
管理员如何肯接这熨手的洋芋,鬼叫:“我不会,我不会。”
朱方没好气,抱着婴儿,立刻赶到超级市场,买了奶粉奶瓶,第一时间回到家中,把幼婴放沙发上,冲调好奶水,喂给婴儿。
尽管手势不纯熟,婴儿立刻啜食得嗒嗒有声。
朱方放下一颗心。
可怜的小东西。
待他吃饱,朱方才在家中拨电召警,一会儿有空,她要下楼去狠狠教训那名管理员。
朱方再次把婴儿抱手中。
这样把他抱来抱去,好像已经产生感情,小小人儿挥舞双手,忽尔笑了。
失方更觉凄酸。
包着他的毛巾破旧,小衣服脏兮兮,小身体有一股酸味,不知多久没洗澡了,朱方摇头叹息。
警察一到,朱方立刻开门,用清晰的措辞把来龙去脉说清楚。
警察一男一女,都比朱方更加年轻,一接手抱过小婴,他即时哭泣。
朱方说:“让我来。”她很不舍得。
“朱女士,麻烦你跟我们到警局走一趟。”
朱方乐意做个好市民。
婴儿略有重量地躺在朱方怀中,她早已忘怀身上穿着香奈儿套装,她用一只大挽袋装了奶粉奶瓶杂物便到派出所去。
婴儿很合作,在她怀中一声不响。
朱方觉得无限温馨,幻想拥着自己的孩儿快活地过一辈子。
警察记录口供,“婴儿是男是女?”
朱方如梦初醒:“我不知道。”
有人看一看二是男孩,要换……”
朱方说:“我都有准备。”
她掏出带来的配件替婴儿更换。
“这里没你的事了,朱女士,谢谢你协助。”
朱方依依不舍,“我把他的必须品留在这里。”
“也好。”
“他会到哪里去?”朱方关心地问。
“福利署的人会来接他。”
朱方追问:“然后呢?”
“等他亲人来认领。”
“如果没有呢?”朱方担心到极点。
“那么再另作安排。”
朱方仍然抱着地二位女警伸手过来接,朱方只得松手,他又哭泣起来。
“你可以走了,阻你不少时候,谢谢你。”
朱方走到派出所门口,还似听见幼婴哭泣。
那小小的险小小的身子都使朱方永志不忘。
经过这一番折腾,朱方也累了,当管理员讪讪问:”可是交给警察了”的时候,她也不想多说,默默上楼,开门,进屋,躺下。
她决定睡一觉。
没有孩子的人想煞孩子,有孩子的人不要孩子,甚至当垃圾般仍在梯间。
朱方累极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渐渐醒来,“余芒,余芒。”她叫。
这才想起余芒不在身边,十分怅惘,升什么职发什么财。都不重要,只要一家人不要分开,什么都容易商量。
她斟出一杯冰冻果汁,一日气喝下去,坐在露台上看风景。
才十点多,夜未央,纽约时间刚好相差十二小时,他们是早上十点。
朱方好想听听余芒的声音,又怕他正在忙。
她吁出一口气,扭开无线电听音乐。
明天还是星期六。
如果家里有一个孩子作伴调剂一下,时间必定没有这样难过。
上帝假使会得把不要孩子老与需要孩子者对调,不知省却多少烦恼。
电话铃响了,是陈杰问候她。
“没出去玩?真乖,早生廿年,你准是模范范妻子。”那鬼灵精直笑。
“你呢,你还不是呆在家里。”
“我家里有派对,你要不要来,别误会,全女班。”
不知是谁说的,全女班更要郑重化驻穿衣,女人对女人的要求不知多高,略有差池,印象分顿减,一辈子不得超生。
“不来了,倦得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