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金粉世界(2/2)



    “如果你改变心意,无比欢迎。”

    朱方笑笑,搁下电话。

    本市警局的规律好像是这样的:路不拾遗,交到派出所去,物件如果在一年内无人认领,便自动归于举报人。

    婴儿如在例内就好了。

    朱方随即笑出来,一年后那名幼婴已经会走路会说单句,不知他有无可能记得代养过他一个黄昏的朱女士。

    过了周末,朱方照常上班。

    百忙中,抽空拨电话到警局说明身分,接着便问:“那名弃婴有人认领没有?”

    派出所接电话的人见她这么关注,连忙替她翻查报告,然后说:“请你拨三四五六七找福利署胡姑娘。”

    这个电话却一直押到下午才有空接通。

    胡姑娘很客气,“呵你就是捡获他的朱女士。”她跟着报告婴儿近况:“他很好,但是你知道,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吃饱之后,最好也有人抱他。”

    外国有一项慈善服务,成年人愿意的话,可以到孤儿院,捐出宝贵的一小时,什么都不用做,单是把弃婴紧紧抱在怀中,使他觉得温暖。

    “我可以来看他吗?”失方问。

    “朱女士,这是要申请的。”

    “你们那边有多少弃婴?”

    “很多很多。”

    朱方叹口气,“也有很多女性想要一个孩子。”

    “朱女士,你有没有孩子?”

    “没有哇,开始想得很厉害。”

    “不要紧,你那么好心肠,上天会报答你。”

    朱方笑,没想到今时今日还会听到这么不科学的善祝善祷,“谢谢你。”她由衷的说。

    接着余芒的电话到了。

    他抱怨:“朱方,我以后都不会答应出差,太痛苦了,我们以后都不要再分开。”

    “是,是。”失方一直这样答应。

    她呆呆地托住下已想一会儿,拨电话到妇科医生处预约时间,她愿意再与医生谈一谈。

    陈杰推门进来,“你怎么了,天天九死一生的样子。”

    “陈杰,你说我该不该生孩子?”朱方冲口而出。

    陈杰大笑,“这要问余芒,问我无用。”

    朱方取起一技铅笔向她仍去。

    “呵,”陈杰同情地说:“真不幸,母爱因子发作了,不住地折磨你是不是,那么就养他三五七个吧,满屋的孩子,胖胖小腿倒处跑动,多么可爱,这是女性的梦想,朱方,努力去实践吧。”

    朱方不知后地,听得眼眶发红,这许多孩子,都围绕膝下,乌乌头发,乌乌眼睛,统统叫她妈妈妈妈,真是美梦。

    下班回家,照例吃了便餐,打算休息。

    余芒还有十天八天也该回来了。

    她欢一口气,起来锁门。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

    朱方见时间已晚,小心翼翼拉开大门,一看,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少女。

    “你找谁?”明知她找错了,朱方想速战速决。

    “这位小姐,”那年轻的女子忽尔哭泣,“你有没有见过一名婴儿?”

    朱方猜想,她已经敲通道附近的门,都被屋主叱骂神经病,然后嘀的一声吃了闭门羹。

    到了这一间,她的精神支持不住,伏在门框上落下泪来。

    朱方一听到婴儿两字,便明白过来,隔着铁闸打量这个女孩子。

    顶多十七八年纪,面孔还像孩子,又是另外一个孩子生孩子的悲剧。

    朱文轻轻打开铁闸,“是,我见过那个婴儿。”

    那女孩睁大双眼,“在哪里,他在哪里?”伸手进来拉朱方。

    朱方问:“你关心他在哪里吗。”

    那女孩低下头。

    “你是他的母亲?”

    女孩点点头。

    朱方赌气,“他不在,他被野猫吃掉了。”

    那女孩不住哭泣。

    朱方实在不忍,只得据实相报,“我把他送到警察局去了,他现在由社会福利署托管,他很好,他没事。”

    “他有没吃饱,有没有哭泣?”

    “隔了一日一夜你才来问,太忍心了。”

    “没有,我今天上午才把他放在梯间。”

    朱方一呆,“不是,我是昨夜拣到他的。”

    那少女脸色变青,“是一个女婴,用粉红色绒布包里。”

    朱方吃一惊,“不,我拣拾的是男婴。”

    那少女尖叫一声,连忙奔下楼去,大声哭泣。

    这时候管理员上来截住少女,“你是谁,为何骚扰住客,再不走,我马上报告警察。”

    朱方连忙出来问:“老王,我们今天有无拾到弃婴?”

    管理员大声诉苦:“昨天有,今天又有,哪来那么多的小孩?”

    朱方只得关上门。

    她唏嘘得不得了。

    也许少女在去年已经丢弃了孩子,后悔了,一直出来找,天天晚上到处敲门问:“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孩子,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孩子。”

    太惨了。

    一转眼,她已白发箫箫,但还是到处找,找足一生一世,也不能弥补她的过失。

    朱方销上大门,吁出一口气,喝一点葡萄酒,上床睡觉。

    睡到半夜,有人叫她,朱方睁开眼睛,看到一名七八岁年纪的男童,一脸笑容,非常伶俐英俊的样子,朱方虽然不认识他,也不觉害怕,故问:“你是谁?”

    男童亲蔫地握住朱方的手,把头靠到她肩膀上,“妈妈,妈妈。”

    朱方搂住他,“这孩子,我不是你母亲,你弄猪了,我哪来你这样大的孩子,求都求不到。”

    男童抬起头来,明亮的眸子清晰地凝视朱方,“妈妈,如果你今年把我养下来,隔几年我便有这么大了。”

    朱大愣榜地,“你真是我的孩子?”

    越看他越似余芒,朱方轻轻抚摸男童的脸。

    “妈妈,快生我下来。”他央求。

    朱方紧紧抱住他,泪流满脸,“孩子,妈妈爱你,妈妈爱你。”

    这个时候,电话啪铃铃啪铃铃响起来。

    失方自床上跃起,原来是一个梦。

    她擦去腮边的眼泪,呵,她的未生儿来向她报梦。

    电话铃仍然响着。

    朱方去接听,是她丈夫余芒,“可是吵醒你了,这么早睡?”

    她吁出一口气。

    “朱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报告接近完成,大队可能提早回家。”

    朱方笑他,”你看你归心似箭,像个孩子。”

    “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家,失方,我想通许多事情,平日忙得似盲头苍蝇,根本没有时间好好思考人生,现在我明白了,要我俩分开,再高报酬也不值得,我竟不知道这样爱你。”

    朱方十分感动,余芒一向有点大男人主义,不大肯说这种话。

    挂断电话,梦境仍然清晰,失方把双臂抱在胸前,坐在静寂的客厅里长久艮久,直到天蒙蒙光,才上床眠一会儿。

    接着闹钟唤醒她,朱方如常梳洗出门。

    在管理处看见老王,她顺口问:“昨夜那个女人到底有没有找到她的孩子?”

    老王胜起双眼,“什么女人,什么孩子?”

    朱方一呆,“昨天晚上不是有个女人遂户逐门找孩子?”

    “没有呀,”老王奇道:“余太太,你前天发现那名弃婴!不是已经送到警局,哪里还有。”

    朱方弄胡涂了,到底哪一部分是梦,哪一部份是真?她用手揉一揉眼睛。

    老王问:“余太太,你不舒服吗。”

    朱方答:“不,我没有事。”

    老王嘀咕:“那名弃婴从何而来,的确费人疑猜,我天天守在这里,照说没有生面人可以混得进来。”

    没有人来找过那名弃婴,一切都是朱方的幻觉。

    到这个时候,她也差不多明白了。

    下午告假,到了妇科医生诊所。

    医生是中年妇女,十分和蔼,温言对她说:“终于决定要个孩子?”

    朱方点点头。

    “你早年那次流产手术,做得不大好,影响你生育机会。”

    “我明白。”朱方低下头。

    “幸亏不是不能挽回。”

    真是万幸,朱方内心充满感激。

    “我们先用药疗,这种荷尔蒙药依时服食三个半月再看用不用做手术。”

    昨天晚上,朱方看见的憔悴的找孩子的少女,是她自己,她一直后悔,她一直想把她丢弃的孩子找回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朱方豆大的眼泪滴下来。

    “莫哭,莫哭。”医生安慰她,“如今医学昌明,一切可以弥补。”

    朱方轻轻说:“那个时候,我实在无法独立担起养育孩子的责任。”

    “我明白。”医生轻轻拍拍她的手。

    不,医生不会明白,没有人会明白,只有朱方自己知道,朱方也不希冀他人同情。

    痛苦是她一生恒久的痛苦,她毋须他人谅解,亦不想他人分担。

    她甚至不想余芒知道这件事,不是怕,而是一点必要也没有。

    医生说下去:“把希望寄在将来,不要让过去的坏经验影响你目前的生活。”

    “谢谢你。”

    朱方回到办公室,查一查便条,发觉胡姑娘找过她,连忙放下一切急事覆电。

    胡姑娘说:“朱女士,我猜你有兴趣知道,那名婴儿已经被他母亲领回。”

    失方松一口气,“他母亲多大年纪?”

    “有四十来岁了,家里一共七名,实在养不起,一时想不开,把他丢在梯间。”

    不是无知少女。

    失方轻轻放下电话。

    陈杰推门进来,细细打量她,“咦,忽然神清气朗起来,疑窦似一扫而空,医生怎么说?”

    一医生鼓励我。”

    “多好,”陈杰羡慕地说:“你要是真有了孩子,我可否来看他抱他同他洗澡?”要求好像很低。

    “我不知道你喜欢孩子。”朱大笑了。

    “喜欢有什么用,我连丈夫都没有,”陈杰徒呼荷荷,“你比我幸运得多了。”

    “是的,”朱方承认,“我十分幸运。”

    “来,”陈杰说:“幸运之人,一起喝茶去。”

    该刹那,朱方觉得自己幸运得不能形容。

    女记者:

    我教书,林爽爽做记者。

    我的天地保守,宁静、温馨,最大的乐趣是遇到聪明好学的学生,而爽爽的世界动荡、刺激、多采多姿,她一个人囊括了两版港闻来做,自竞选香港小姐到飓风袭击,她都可以包办。

    伊是个出色的女记者,新一辈中之佼佼者,她礼貌、机智、多才、伶俐,由她来做的新闻,必然成功,有几件因为有独特的一面,更加相当轰动。

    香港虽然不设普立兹奖之类,但一般公论也总还是有的,是以爽爽也得到同行的尊敬。

    她喜欢笑我“落后”──“赵其昌什么都好!思想落后。”

    她自己跑在新闻前线,当然嫌我这嫌我那。

    她说:“就以年轻人来说,你接触到的永远是白色的光明面,在你那间名校里中学生,个个衣着整齐,相貌清秀、品学兼优,而我,我做新闻遇到的青年,全沦落在黑泥沼中,失业、吸毒、赌博、穷困,天同地比。”

    我不服,“在我班里,也有贫家子弟。”

    “但他们仍然对生命充满希望。”爽爽说。

    “这就是性格问题了,他们有志向、有毅力,克服环境,出人头地,而你那些青年人,一遇困难便低头,自甘堕落。”

    “不不,”爽爽摇头,“你不能如此武断,你太天真赵其昌,当一个人遭遇的困难大至不能克服的时候,这便是命运的安排,我这个说法玄一点,你明白吗?”

    我不以为然,“你同情他们?”

    “你若了解他们的背境,”爽爽叹口气,“你也会同情他们。”

    “个人总可突破环境。”

    “是吗?我同你举个实例,最近几年离家少女引起的社会问题最令人注目,我通过福利署,正在访问数千个个案中其中一名,她名叫张碧琪。”

    “说下去。”

    “碧琪十三岁那年第一次离家出走。”

    我皱上眉头,“朽木。”

    “因为她有六名弟妹,父亲早逝,母亲同一壮汉同居,壮汉趁酒醉非礼碧琪,碧琪于是愤而离家。”

    我最不喜欢听这类故事,而这种事偏偏日日在我们鼻子下发生。

    “其昌,你是唯美派的人物,住在象牙塔中,不接受社会丑陋一面的种种真面目,你闲时看文学书本,弹钢琴往欧洲逛美术馆,但是其昌,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你试打开港闻版,多少可怖的事在发生着。”

    我固执,“我不需要知道。”。

    爽爽吸进一口气,“我承认那是你的运气,但我却需要知道,因为这是我的职业。”

    我不响。

    “二十四岁那年,碧棋的母亲与那男人分手,碧琪返到家中,发觉母亲已染上毒癖,并且欠下一大笔赌债。”

    我以拳擂桌子,“简直像煽情电影的情节!”

    “碧琪被逼再度离家,设法替母亲偿还债项,现在碧琪十五岁零九个月,她母亲急急要寻她,因为要向她要钱,而碧琪的大妹亦告失踪,你能怪这些女孩子?”

    我问:“她们何以为生?”

    “天赋本钱,卖淫。”

    “你追踪到碧琪?”

    “不是我,是警方与福利署,我只不过在他们的档案中翻一翻,搜出一个模版而已。”

    “啊可怕!”

    爽爽吁出一口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她现在住哪里?”

    “跟她的男朋友在一起,她还负责养活他,而他则予她以适当的‘保护’。”

    “她为什么不向警方求庇护?”

    “她们也需要‘自己人’,外头人只会蔑视她们,她们也会觉得寂寞,于是便与同类相依为命。”

    “像一种原始的动物。”

    爽爽说:“并不,我开头亦以为他们没有思想,是纯动物人──饿了吃,渴了喝,疲倦便睡觉,但接触下来,他们也有细致的感情。”

    “你当心惹到他们的疾病。”我不放心。

    “不会的,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碧琪?她相当喜欢我,我俩相当有交通。”

    “你想干什么?”我骇笑,“为她写一本书?”

    爽爽沉思,“也许。”

    “我没空。”

    “其昌,你此刻放暑假,怎么没空?”

    我一笑置之。

    比起爽爽,我是有许多缺点的。她说得对,我无意接触社会的疮疤。

    而爽爽的热情、毅力,都是她成为一名好记者的原因,因为她关怀这一切。

    而我爱她,就因为她是这么的一个人。

    暑假开始,我比较空闲,但爽爽却大忙特忙,一星期竟然见不到她一次,我大为鼓燥。

    终于她抽空约我喝咖啡,我欣然赴约,发觉在座尚有一个年轻女孩子。

    那女孩子长得相当漂亮,打扮得非常鲜艳,却十分土气,脸上与身上都红红绿绿一大堆,脖子耳朵上悬着俗气的金饰物。

    我诧异,这会是谁呢?

    爽爽介绍说:“其昌,这位便是张碧琪。”

    我猛然想起来,出一额冷汗,没想到这个女孩子会活生生出现在我眼前,以前这种人物我只在报上遥远地读到,爽爽也太多事,怎么把她带到此地来?

    表面上我不敢露一点声色,生怕引起爽爽的不快。我大方的向这个问题少女点点头,把她当一个正常的人看待。

    我问:“要吃冰淇淋吗?抑或巧克力蛋糕?”

    她很託镸不出声,半低着头。

    我看看爽爽。听说这帮女孩子讲粗话、打架、吸毒、争男人,是非常疯狂的,怎么她此刻却表现得这么安静?

    爽爽说:“她喜欢吃红豆冰。”

    我搭讪:“恐怕咖啡店没有红豆冰。”

    “我已替她叫了巧克力苏打。”

    张碧琪取出香烟,以熟练的手势吸食。

    爽爽纳入正题:“最近怎么样?”她问:“你妈有没有去美沙酮处戒毒?”

    “去过一两次。”张碧琪看我一眼。

    “没关系,他是好朋友。”爽爽说。

    我却觉得很尴尬。

    碧琪对爽爽显然很信任及倚赖,她说下去:“看情形她很难戒得掉,常常叫小弟来问我拿钱。”

    “二妹呢?有踪迹没有?”

    “三台区老大包下了她,见过一次。”碧琪弹弹烟灰,说得轻松愉快。

    我的一口咖啡塞在食道中不上不下,感觉痛苦。这一代的所作所为,实太惊人。

    “你没有阻止她?”爽爽问。

    她答:“没有必要,走出这个圈子,没人看得起我们,外头什么好的东西我们都没份。”

    “要维持三餐总还可以的。”我忍不住说。

    碧琪的目光戟我射过来,明亮清澈。“我试过在银行做后生,八百元一个月,朝人晚六,结果有职员非礼我,我叫起来,他还骂我,说我这种货色十元八块就可以上床。

    你不相信?可以问社会署李姑娘。”

    我惭愧的低头。

    “我现在有什么不好,闲闲地赚六七千,大学生也没这么多,有了钱,钟意做什么就什么,说不定供一层楼给弟妹住。”

    爽爽说:“你还能做多久?”

    “谁管它?”

    “你约我出来做什么.”爽爽问。

    “我很闷,很不开心。”

    “为什么吗?”

    “想离开林仔。”

    “林仔待你不好?”

    “闷,想去跟小胖。”

    “小胖好过林仔?”

    “闷。”

    “闷可以听音乐,看书。”

    张碧琪冷笑,“林姑娘比社会署的李姑娘还会讲笑话。”

    爽爽笑,“也没关系,你喜欢聊天,随时约我出来。”

    我讶异于这个十五岁女孩子的沧桑、失落、凄凉、成熟、堕落、旁徨,不是亲眼看见,真不敢相信有这样的人跟我活在同一陆地上。

    碧琪说:“你与李姑娘都持我不错,只是谁也救不了我,我太坏了。”

    “如果觉得自己坏,为什么不学好?回家同妈妈住。”

    “妈妈又接上了人。”

    爽爽很愤怒,“对方是个什么人?”

    “澳门来的,银蛇头寻生活的打手。她说她行老运。”

    “我去跟她说话。”爽爽很气。

    “算啦林姑娘。”碧琪投熄最后一枝烟,站起来,“这一顿我来付账。”

    “碧琪!”

    碧琪已经抓起手袋走开。

    我用双手捧着头,这个女孩子,真巴不得可以把她按在一大缸热肥皂水中,用一把刷子,将她刷乾净,送到一块乾净地方。

    我喃喃自语:“没有用,这种实例也许有三十万个,救得一个,救不得第二个。”

    爽爽说:“救得一个是一个。”

    “你不是真的要见她妈吧?”我吃惊。

    “为什么不是真的?”

    “当心她拿刀砍你!”

    “要不要来开开眼界?”

    我气结,“我能不去吗?有个男人在身边,至少可以保护你?”

    “你,保护我?”爽爽大笑,“百无一用是书生。”

    我差些跟她打架。

    我真的怕有什么事会得发生……那种人家,女人都是妓女,男人都是黑社会。

    我坚持陪着爽爽去探险。

    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很多,他们并不住木屋区,我们免了涉水登山,他们住在很肮脏的下等住宅/工厂区,虽然嘈音烦人,地方浅窄,但到底不受天灾影响,况且如今到处租金都不便宜。

    伊们一家挤在小小的单位中,大大小小的孩子进进出出,个个面孔上有不羁之色,双眼充满挑衅不满,像是随时可以拔出刀来打一架。

    他们与爽爽似乎很熟悉,她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伊自顾自在一张小桥上坐下,示意我也坐,没多久布帘内的房间传来一声咳嗽,有人问:“是林姑娘?”声音沙哑。

    爽爽扬声道:“是。”

    我想这个女人就要出来了,一定是又麻又疤,面肉横生,满嘴金牙,腰宽十围,哪还用问?

    布帘一掀,跑出来的女子却使我吓一跳。伊何止不难者,简直美得很呢,才四十上下年纪,头发烫得蓬蓬松松,用东西扎着,生了多名孩子,身材却尚见规模,鹅蛋脸,水汪汪的眼睛一副憔悴亦遮不住她的秀丽,碧琪只及她母亲十分之一好看,我真的呆住了。

    她缓缓在爽爽对面坐下,“林姑娘真好,又来看我们。”

    爽爽说:“你还没有戒掉?”

    她讪讪地,“快了,快戒掉了。”

    爽爽说:“你害的不止是你自己,还有这些孩子。”

    “孩子大了,自有孩子的世界。隔壁惠嫂的女儿大了,做了武侠片大明星。”她陪笑说。

    爽爽笑:“你想碧琪做大明星?”

    “有人向她提过,说什么演回她自己,现身说法等等,我哪里理会那么多。”

    那女人真像言情小说中形容的火坑红莲。

    然而看得出她是自愿的。

    她并没有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她脚趾上一般搽着红色寇丹,非常鲜艳夺目,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悲剧感。

    我推推爽爽的手指,叫她别在这里传道,没有用,人家不把她当生番煮来吃掉,已算是天大的面子。

    爽爽亦暗暗叹口气。

    我到了半晌,也不见有人问我是谁,没有谁关心来来去去的男人。

    “碧琪想回来。”爽爽尽最后努力。

    那女人问:“真的?”倒是有一丝喜悦。

    “但是她希望你戒掉。”

    她又尴尬起来,“我戒我戒。”敷衍得不象话。

    我再推一推爽爽。

    爽爽只得站起来告辞。

    女人如获重释,立刻送客。

    走到街上,爽爽骂我,“你干吗?人家办正经事,你偏偏拉拉扯扯的。”她把气出在我头上。

    “这女人自甘堕落,又生那么多孩子陪她,应该枪毙,亏你还有耐心同她慢慢说这个说那个。”

    爽爽很低潮,“其昌,其实你说得对,像她那般的女人,有什么资格生孩子?联合国应该草拟法律,不该生的人而生,格杀勿论。”

    我反问:“杀谁?父母还是孩子?”

    “当然是父母!”

    “这些孩子的性格品质得自他们父母真传,杀了也是白杀,你太不现实。”

    “那应该怎度办?”

    我摊摊手,“学我,不闻不问,作育那些有前途的英才。”

    “你别以为你站干地上,坏人迟早染污这个社会,到时你那些英才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这个问题太大,爽爽,你何必杞人忧天?”

    “人人不忧,天塌下来怎么办?”她声音越来越大。

    “有人在忧呀,不是有那么多社会工作者吗?你只是个女记者,你的职责只是忠实地报导新闻。”我也拔高了喉咙。

    “其实,我们别吵架。”

    “是你先吵起来的。”

    “我胸口作闷,想呕吐。”

    “坦白的说:我也是。”

    爽爽忽然调皮的问:“咦,你的经手人是谁?”

    我为之气结,白她一眼。

    “爽爽,你有时间的话,不如筹备一下我俩的婚事吧O”

    她低下头。

    “我们该结婚了。”

    “我没说不结。”

    “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一年才得十二个月。”我说:“一下子又一年,你嘛,越来越大,你母亲嘛,老以为我没有诚意,两下不好,是不是?”

    “婚后没自由。”

    “你要什么自由?”

    “采访新闻的自由。”

    “你的意思是,工作时间上的自由?随你出入奔波,置家庭不顾,而我不得有异议?”

    “所以呀,我不忍叫你这么委曲。”

    “太笑话,难道你怀着孩子也这么劳碌?”

    “暂时来说,我不宜结婚。”

    我冷笑,“待你想结婚之时,我不一定侍候在侧。”

    她怒目相视,“那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敢到别的女人身边去,我怕我没有那么长命百岁等你,早就一命呜呼了。”

    她又笑起来,“赵其昌,你越来越讨厌。”

    我欢曰气。

    人家女孩子热衷事业,不过是在没找到男朋友时作为消遣,过度一番,爽爽简直对工作入迷,家里什么都不理,单靠一个钟点女修,我有时也问我自己:这么外向的女孩子,会不会成为一个好妻子?

    我暗暗叹口气。

    有时候半夜一点,她还坐在报馆帮着译最后电讯,两点多看完大样,与编辑相偕吃宵夜去:猪红粥、油炸鬼,白天睡觉,电话的插头拔了出来,待我放学的时间,约下午三四点,她才起床。

    这还是平时的工作时间,真的有要紧的新闻要赶的话,我的天,那才厉害呢,像上次越南难民潮涌入香港,她有一星期不眠不休的记录。

    那时我一见到她,大吃一惊,喊道:“你自己都成了难民。”

    这便是林爽爽。

    我也尝试说服她转向娱乐版服务,她一口拒绝,叫我少侮辱她。

    这个倔强的女人,叫我又爱又恨。

    很多记者不兼摄影,但是她不一样,她的摄影技术一等一,许多外国的新闻杂志都向她买照片,这方面的天才为她带来不少的外快,是以她的私家摄影器材也是行内人最好的。

    对着这么一个女朋友,我有什么好说呢?

    我下过哀的美敦书:本年内一定要结婚,否则──

    “否则怎么样?”她问。

    “否则,”我无可奈何说:“否则我哭。”

    本来这一阵子水静河飞,没有什么新闻可做,偏偏她又迷上张碧琪,不可救药。

    一年不知有多少家长向警方报失失踪少女,除非爽爽是上帝,否则如何救这些兵知的灵魂于水深火热?

    果然不出我所料,过了半个月左右,爽爽报告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张碧琪牵涉在一件伤人案里,有人因她持械杀伤情敌。

    我反而安慰爽爽,“也许这不是她的错。”

    “她坦白同我说,两个男人她都不喜欢,但故意挑拨他们为她打一架,你知不知道结果如何?三死两伤,她身上背着那么大的血债,依然若无其事!”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问她为什么要这么造孽,你猜她怎么说?”

    “‘闷’。”

    “对了,其昌,真被你猜到了。”

    “她们的心思不难猜。其实我们何尝不闷,天天上班下班,挤在人喜中,在教室内、永远教那几课书……只不过我们控制得好而已。”

    “那不然,其昌,暑假你可以去欧洲,你叫他们去哪里?”

    我抓抓头发,“可是他们也不应就此操刀杀人呀。”

    “人心变了,戾气十分,他们的兽性毕露,其昌,我非常的失望。”

    “我早说过你,热情的人容易失望,这是必然的事。”

    “其昌,同时我也觉得累。”

    “天天工作廿四小时,想不累也不行。”

    “其昌,我决定休息一下。”

    我心一动,莫非时机已经到了?

    “我告了一年的假,停薪留职。”

    “呵,天大的喜讯。”我雀跃。

    “我们可以结婚了。”

    就这样我们便乐洋洋的筹备起大事来。

    不是说笑,多谢张碧琪,要不是她摆出一副堕落得烂心烂肺的样子出来,我的爽爽对她那伟大的事业尚念念不休。

    我们在一、两月间便办妥一切。

    新居、新家俱一应俱备,我为这头婚事早已准备了三五年,婚后其乐融融,爽爽不再出去跑新闻,只在家撰些杂文稿,空余时间把一头家打理得整整有条。

    有一天下午,她说:“原来张碧琪被判入女量监禁所一年。”

    我冷笑,“她还算女童?”

    “其昌,你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社会上的渣滓。”

    “还有。”

    “什么?”我没好气。

    “她母亲死了。”

    “怎么死的?”我非常震惊。

    “原因不详,听说是自然死亡。”爽爽说:“其昌,不一定要在欧洲念大学的女人才可以恋爱,碧琪的父母很相爱,孩子们也很听话,直到他父亲在地盘意外丧生,她母亲才自暴自弃,沦落到这种地步。”

    “这不是理由,坚强的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都可以生存下去,况且这毕竟还是安泰的社会,只要肯劳动,就可以图得温饱。”

    “好了好了,别慷慨潋昂地演说了。”

    我叹息。“你看,你的努力全都泡汤。”

    “还有。”

    “我不要听。”

    “这件事你非听不可。”

    “我不要听。”

    她啼笑皆非,“赵其昌,我有了孩子。”

    “什么?”我跳起来,“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不是说不要听?”

    “唉,我是不要听港闻呵!”我大力拥抱住她。

    快做爸爸了!

    “想想人生如此多灾多难,把孩子生下来……太不够义气了。”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我说:“坚强的父母,生不出懦弱的孩子来。”

    “到底要苦苦挣扎。”

    “别消极好不好?喂,你那份工作,也不必保留了吧?”

    “想不到我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一下子投降做了主妇。”爽爽自嘲的说。

    “马不停蹄,会累坏,休息一下,东山复出,岂非更美?”我安慰她。

    “唉,其昌,这社会的节拍这么快,停下了来,哪里还追得上?别哄我。”

    我尴尬的笑。

    爽爽安心在家养胎,一切平安,无话即短,我们过得很幸福,事实证明爽爽能文能武,能收能放,确是才女。

    爽爽临生产的时候,我常常在傍晚与她在附近散步。

    一日我们正在谈将来生男生女的问题,迎面走来一个少女同我们打招呼。

    我俩一时间没把她认出来。

    少女笑,“我是碧琪呀。”

    “碧琪!”爽爽叫出来。

    她那头长发剪掉了,衣服也素净得多,脸上全无化妆品,端端庄庄的一个少女。

    “林姑娘,”她说:“恭喜恭喜,你快做妈妈了。”

    “碧琪,你近况如何?”爽爽又开始查根问底。

    “我出来了。”

    “是,我听说。”

    碧琪说:“现在我在一间厂里做。”

    “太好了,碧琪,我很替你高兴。”爽爽既看外又欢喜口

    碧琪世故的笑笑,“我发觉最后救你的还是你自己。”

    我说:“讲得再对没有。”

    爽爽与她交换地址,我们便分手。

    爽爽说:“哈,说我没用?救不了人?碧琪怎么改邪归正?希望在人间,赵其昌,你没想到吧?”

    “巧合而已。”我说。

    “好,将来我的儿女一定要做社会工作者。”

    “不做记老吗?”我取笑她。

    “看到碧琪终于得救,我实在非常非常开心。”

    我说:“我也是。”

    “你关心吗?”爽爽不置信。

    “你关心的一切,我也关心。”我由衷的说。

    我们紧紧握住了手。

    上司:

    调组的时候,曾新生的老板彼得杨悻悻地说:“就是看不得我手下略有一个平头整脸的人。”

    这样说已算是表示赏识手下,新生不禁有点高兴。

    彼得杨叹口气。“你这次出去,要小心行事。”

    “是。”

    “新上司陈丹是个怎么样的人,相信你也听闻了。”

    新生实在不敢搭腔。

    “那女人是个疯子。”

    新生吃惊地看着看彼得杨,佩服他乱说话的勇气,新生自小性情温和,做什么都留个余地,很少冲动,也很少为自己的言语与动作抱歉。

    成年人嘛,怎么可以乱说话。

    “做得不满意,去大老板处告她,我支持你。”

    哗,公然煽动手下越级挑战,非同小可。

    看样子彼得杨真恨死陈丹挖去他的得力助手。

    新生只得说:“看情形吧。”

    “陈丹的私生活一直浪荡,你要当心。”杨彼得狞笑数声。

    新生莞尔。“但,我早已过了二十一岁了。”

    “她会蹂躏男童,相信我。”

    “我会步步为营。”

    “陈丹是个贱人,我要好好对付她。”彼得杨握紧拳头。

    新生退出来。

    多么好,这样当众恣意侮辱对头人,新生希望他也可以做得到:破口大骂,李甲是蠢驴,张乙是狂魔,而赵丙是小丑。

    一定很痛快。

    不过在别人眼中,如此欠缺修养,恐怕也会被视为疯犬,划不来。

    新生一贯的作风是替人设想。

    唉,有头发,啥人想做癞痢。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不能随意诉苦,只得变个方法发。

    新生闷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坐在小公寓的客厅裹,静听音乐,一边喝杯威士忌加冰。

    越来越少约会了,下班已经很累,不耐烦讨好女孩子。

    新生最喜欢的歌,叫夜来香,是一支在他出生前十多年已经开始流行的调: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凄怆,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吐露着芬芳。

    新生也知道,夜来香,就是本市夏季随时可以买得到的玉簪花。

    这种花已经不流行了,正如歌颂它的歌曲一样。

    很久很久之前,男人需要养家,而女人,也乐意给男人养,温柔芬芳一如夜来香。

    新生想,不要怪女性日益不羁,是男性的无能,惯成她们这样。

    既然她们非飞到野外觅食不可,就练成一副鹰的模样。

    要怪,可以怪社会。

    他揉揉双眼,明天,要向新上司陈丹女士报到。

    也不只一个人说陈小姐的坏话了。

    年纪比较轻的女同事一听到陈丹两个字,都故作惊慌状。“厉害、可怕!”她们说。

    不是不夸张的,用来博取别人同情,一方面特意露出柔弱之态。

    新生心裹暗暗好笑,算了,姊姊妹妹,别作戏了,谁又是省油的灯,谁又比谁更好欺侮。

    陈丹身为一组之长,不见得会张嘴去咬无名小卒,这些人无端先自抬身价,大声叫怕,彷佛真有资格同陈丹招架三数回合似的。

    新生打一个呵欠,怪现象见多了,还真闷。

    一向镇静的他,当晚也作了噩梦。

    梦见一个女巫满嘴鲜血追着他杀。

    新生很明白为什么患癌的人越来越多。

    准九时,他向陈丹小姐报到。

    以前曾经见面,不过都是远距离,这次离她不到两公尺。

    年纪不轻了,仍然标致,晨曦照到她左边脸,却没有放下子,可见是不拘小节的人。

    她开口:“彼得杨的报告给你三个甲。”

    新生只得欠欠身。

    “希望半年后我也能给你三个甲。”

    新生答:“希望不负所托。”

    陈丹抬起眼来,新生不禁想,这个女人,十八、二十二的时候,不知多么漂亮。

    “你去与马嘉烈办交接手续吧。”

    新生静静退下。

    马嘉烈在等他,笑问:“怎么样?”

    “长得很好。”

    “这一、两年已经露出疲态了。”

    “她同傅说中有什么不同?”

    马嘉烈答:“她也是血肉之躯。”

    “我相信是。”

    “外头把她神话化了,她也有得有失,她也有喜怒哀乐,只不过不说出来。”

    新生有点意外,看样子马嘉烈与她相处得不错。

    “有很多次,她令我下不了台,但,出来做事,颜面真是小事,谁理得了谁的弱小心灵是否遭到损害,目标要紧。”

    马嘉烈这样懂事,新生不禁对她另眼相看。

    开头一个月,陈丹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派给新生。

    新生沉住气,尽量学习。

    马嘉烈对他有好感,倾力相助,新生请她吃过两顿饭回敬。

    但是,二十五岁的孩子,要求不只吃饭吧。

    第二个月,压力来了,一个计划摔下来,叫金童玉女一同筹备,没有一点指示,只给了死线限期,新生很不习惯这种作风,但马嘉烈说陈小姐一贯如此。

    新生每天要做到晚上七点才走,明明需要四个人才能应付的工作,偏偏只有两个职员死干。

    女孩子体力差,睡眠不足,马嘉烈患感冒,眼前金星乱舞,还撑着来做工,汇报时有什么差错,陈丹一样苛责。

    新生嘴裹不说什么,到底年轻,眼神却出卖了他。

    一日下午,马嘉烈实在累,告假回家休息。

    新生桌前文件堆积如山,怕要熬到深夜。

    新生性格优秀的一面表现出来,他处变不惊,不烦不躁,气定神闲,逐一仔细批阅答覆,完全大将风度,只不过喝多几杯咖啡。

    陈丹走过几次,暗暗留神,心中赞赏。

    马嘉烈终于倒下来,紧张过度,耳水失去平衡,呕吐大作,进了急诊室。

    新生只得把她那份也揽到身上,同舟共济,至多做通宵。

    开完会回来,再做文件。

    两天之后,也长了黑眼圈,同时,舌头有点麻痹,脸上长出小疱;。

    一日午饭回来,发觉陈小姐坐在他的位子上,手挥目送,潇洒地在回覆堆积的公文。

    新生一声不响,坐到马嘉热的椅子上,与陈丹相对工作。

    两个人一直没有吭声,也没有停下来,一直手与脑不停地做到下午六点钟。

    两个秘书捧着文件出去依指示办事,该打字的马上打,该传真的立刻发,该交到老板手的即时送出……

    新生发觉陈丹快、准、狠、背脊挺得笔直,好像可以一直做到第二天清早。

    六点三刻,她吩咐传达员去买晚餐。

    新生看看手表,大胆地说:“不如到附近饭店好好吃一顿。”

    陈丹一怔,抬起头来。

    “疲军焉能作战,吃饱了再来。”

    许久没有人敢同她说这样的话,她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忽然想喝一口酒松弛肌肉,于是抓过手袋站起来,竟答应了这个约会。

    两个人在烛光下对坐。

    新生不爱说话,陈丹显然也不懂这门艺术,但是气氛倒还融洽。

    由新生大方自然地为她点酒叫菜。

    结帐的也是他。

    同女性外出,不管她年纪、地位,新生都觉得应当付帐。

    吃完了,回到写字楼,两人挑灯夜战,做到十二点。

    新生把上午的会议记录写出来,交给陈丹批阅,她修改过,立刻叫人打出来,交上去传阅。

    爽快磊落,以往彼得杨做事如吃了猪油膏,非三催四请不肯签上大名,爱摆架子。

    各人办事作风不一样。

    每跟一个老板,新生都觉得他长了一智。

    只有少数极之能干及幸运的人可以有他们自己的事业,不然的话,总得服侍一位上司,总得学习与他相处,即使位极人臣,上头还有天子。

    他送陈丹回家。

    她竟在车裹睡着了。

    也是人,也会累,也会软弱。

    新生的母亲与大姊是老式女人,从来未曾试过外出工作,所以新生一直认为女人是应该享福的,他也一直有呵护女性的习惯。

    到了。

    他停下车子。

    引擎声一熄灭,陈丹也自动睁开眼睛,她有刹那的迷惘,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但马上醒觉,推开车门,“谢谢你。”还有,“明天见。”

    “要送你上去吗?”

    “不用了。”

    新生也觉得她可以应付。

    他开走车子。

    计划如期举行,马嘉烈赶回来做司仪,新生松口气,觉得前所末有的累。

    想来陈丹更加疲倦。但,说给谁听?

    有伴侣跟没伴侣的分别便在这里。是,对方并帮不到什么,对方也只是人,不是神,但得到精神支持,分工合作,到底减少一份落寞孤独。

    事完后马嘉烈同新生说:“听说你们一起吃饭。”

    新生反问:“谁同谁?”

    “你同陈小姐。”

    新生一怔,谁看见了,当新闻来说。

    “她对你,另眼相看。”

    “是吗?”新生微笑。“一定是因为我办事得力。”

    “还有,长得英俊。”

    “马嘉烈,我以为你与众不同。”

    “你会为我辩护吗?”

    “没有人说你的是非呀。”

    马嘉烈点点头。“我没有资格。”

    “我们别在公司裹谈这些。”新生温和的说:“隔墙有耳。”

    马嘉烈只得讪笑。

    她已经知道曾新生不打算与她有进一步发展,兴致索然,寻找可能性真是人累人的一件事,而时间偏过得这么快,一下子三、两个月就过去了,老了少女心。

    星期六下午,新生没有回家,在电脑前研究一份市场调查的漏洞。

    没想到陈丹在三点左右也回转来。

    新生只向她点点头。

    她听完几个电话,走到新生面前坐下。

    新生抬起头来。

    “没有约会?”

    新生笑:“还没下班。”

    陈丹点点头:“像你这样细心的小朋友,的确少有。”

    新生听到这样的称呼,啼笑皆非。

    陈丹说下去:“我敢说,彼得杨还在本公司站得住,肯定因为有你匡扶。”

    新生连忙分辨:“彼得手下猛将如云。”

    陈丹似笑非笑地看住他:“你这是忠厚呢,还是过分圆滑?”

    新生维持缄默。

    陈丹点点头:“也好,你不肯弹劾他,想必将来不会批评我。”

    新生见她明白这个道理,很是高兴,有时人太聪明机智了,浅易平放在那里的道理,反而看不清楚。

    陈丹吁出一口气:“有没有觉得我厉害?”

    新生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很直觉老实地回答:“这是战场,不厉害怎么应战,打到今天,当然有三、两下散手,这个问题不算问题。”

    陈丹一呆,细细咀嚼新生的话。

    新生说:“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目标,你认为应该这么做,就勇往直前好了。”

    “牺牲在所不计?”陈丹低声问。

    “有什么事毋需牺牲的?吃一个鸡蛋还可能导致胆固醇过高。”

    “新生,你的想法真特别。”

    “会不会过分乐观?”新生笑。

    “年轻人乐观是正常的。”

    新生看看手表:“老太太,下午茶的时间到了,出去喝一杯如何?”

    陈丹微笑:“孩子们总是挂着吃。”

    “不吃不长高嘛!”

    陈丹忽然仰起头笑了,新生替她挽起公事包,与她一起去搭电梯。

    这件事当然也有目击证人,陈丹女士从来没有笑过,更别说是大笑了,平常听见别人的笑声,都会皱起眉头表示反感。

    今天,怎么会笑?

    一定是因为曾新生的缘故。

    这次,提出质询的不再是马嘉烈,而是彼得杨。

    他约新生下班去喝一杯。

    一开口便很猥琐的问:“你与陈丹之间究竟搞什么鬼,说来听听。”

    新生十分反感,强忍着说:“她是好上司。”

    “好?”彼得杨趋近新生耳畔:“……好不好?”

    新生沉默了五分钟,若无其事地看看手表:“我还有点事要回公司,失陪了。”

    离开了酒廊,新生才发觉一边耳朵麻辣不止,胸口一团怒火要用力才压得下去。

    在办公室门口刚碰到陈丹,他一双眼睛忽然红了,鼻子发酸,忍不住,拉住她。

    陈丹看到新生这个样子,也吃一惊:“什么事?”

    新生知道失态,慢慢镇静下来:“没什么。”

    陈丹知道一定有事,他不肯说,她不想勉强。

    新生缓缓坐下来,无缘无故,没头没脑的对陈丹说:“我永远支持你。”

    陈丹笑,还这么天真,可见到底年轻。

    “谢谢。”她说。

    晚上回了家,一杯下肚,新生嘲笑自己,刚才竟有揍打彼得杨及拥抱陈丹的冲动,太不够道行。

    他抱着惭愧的心入睡。

    秘书室是传言滋生地,陈丹很快知道那日曾新生神色大异的原因。

    这孩子……她别转面孔,从来没有人为她抱过不平。

    陈丹留神,与新生比较疏远,连那一、两句难得的闲聊也收起。

    办公室罗曼史是事业的荆棘,同董事又还好些,同手底下一个小男孩,可说是致命伤。

    就因为喜欢他、欣赏他,更加不可以有任何表示。

    自那一日开始,陈丹便设法要调走新生。

    真可惜,她多想把他留在身边多些时候,他实在是好帮手。

    调走他,又不能委屈他,也是费神的一件事。

    两个人始终天天见面,一同进出,陈丹又不能过分冷落新生,况且,很多时候,她也乐意接近他。

    两个人的关系进入微妙阶段。

    他们说,只有曾新生,才可以放胆在陈丹面前说一、两句笑话。

    还有,当陈丹铁青面孔,六亲不认的时候,也只有曾新生上前说话,她才肯听。同时,紧绷的肌肉会得放松。

    当然不寻常。

    彼得杨同人说:“没想到陈丹会被一个小毛头降服。”

    马嘉烈心想,真悲哀,听不得一句半句好话,一世英明可能尽丧一朝。

    但,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

    陈丹把感情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不会行差踏错。

    诚然,许久许久没有谈恋爱了,精神别有寄托,并不至于像一般人想像中那么空虚。

    曾新生勾起她的回忆,多年之前,读大学的时候,在加拿大,她也认识过一个这样温柔的男孩子。

    一年之后,她因事转校,他苦苦不肯放弃,电话、书信不绝,终于在一个冬夜,乘长途公路车,越省探访,陈丹永远不会忘记,那夜气温,是华氏零下四十度。也许他并不至于爱她爱到那个地步,也许只因为他精力过剩得要爆炸,非这样轰烈的发不可。

    都过去了。

    新生令她想到他。

    新生的沉默忍耐,也只能维持到某一个阶段。

    一个早上,他在公司附近的快餐店排队轮候,买一客三明治,前面站着两个女孩子,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不只是女人利用两性关系在公司裹往上爬。”

    “什么意思?”

    “我们那里,有位副经理,巴结女上司,很有一手。”

    新生一震。

    前面的女孩说下去:“替老板挽手袋,陪老板喝酒,就差没一直陪到房间去。”

    “你怎么知道没有?”

    嘻哈起来。

    新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仔细看了看那个侮辱他的女孩子,他不认识她,不知她是哪个部门的职员,从来没见过她,但是,她却言之凿凿地讲他的故事,彷佛亲眼目睹。

    新生心灰意冷,买了三明治便回办公室,一声不响,坐下沉思。

    他不打紧,也不在乎。但是,他总得为陈丹着想。

    求调。

    他决定晚上就同陈丹说。

    调回彼得杨那里,在所不计。

    他刚想约陈丹,没想到她先同他说:“下了班,我们去吃顿饭如何?”

    这不过是他俩第二次约会,外头已经传得沸腾,多么不公平。

    “我有话同你讲。”陈丹说。

    “我也是。”新生冲口而出。

    “那好。”陈丹微笑。

    这一天,陈丹穿看一套淡灰色剪裁精致的套装,腰身束得很紧,特别显得婀娜。

    新生想,难怪这么多人要说闲话。

    不知多少人盯着陈丹,要揩点便宜,苦无门路,如今以为给一个小伙子得了去,怎么不吃醋、怎么不气、怎么不发牢骚。

    马嘉烈冷冷看着新生。

    不错,她是谣言发起人,她看不过眼,那个标梅已过的女人,有了事业,居然还妄想追求爱情,不可以!

    下班,新生与陈丹双双离开办公室,马嘉烈立刻取起分机电话叫各人注意。

    到饭店坐下叫了酒,新生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陈丹,大方地问:“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我先说。”

    “好,请。”

    “陈小姐,我想求调。”

    陈丹笑了:“我俩英雄之见略同。”

    新生一怔:“怎么说法?”

    “我已经安排调你职位。”

    新生沉默,低下头。

    “你在彼得杨处做了两年,他推荐你,大老板要我看你的实力,我毫无异议,恭喜你,新生,下个月你正式升任。”

    新生并不见得十分高兴,他觉得还不够,看得也不够。

    他只微笑说:“谢谢你。”

    “同时我也调走马嘉烈。”

    “她也升职?”

    “不,那么爱说话的人,该往公关组,多受训练。”

    由此可知陈丹什么都知道。

    她轻轻问:“你很在乎别人说些什么是不是?”

    新生点点头,又摇摇头,十分矛盾。

    “过些日子,你就不介意了,我在本公司十年,什么样的谣言都听过,多嘴的旁观者想像力不知多么丰富,听听就麻木不仁。”

    新生不出声,这样大方,但名誉就泡汤了。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做事凭实力,名誉不值什么。”

    “真的?”

    “这是一个功利社会,相信我,只要会替老板赚钱,其他不重要。”

    “你这样说,好似有点偏激。”

    “你将来会明白。”

    “是。”新生说。“现在太小,什么都不懂。”

    陈丹又大笑起来。

    新生再也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深深一吻。

    月终他就调升了。

    彼得杨得意洋洋:“小曾,怎么谢我?”

    新生当然懂得怎么应付。

    “我早知你不是池中物。”彼得仍然兴高采烈。

    新生觉得诸位上司待他真正不错,都是真心为他好,心中感动,不住道谢。

    一个月后,新生自己也做了老板,手下有一男一女两位新同事协助他做事业。

    果然不出他所料,发号施令背大旗,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幸亏他人缘好,可以请教陈丹及彼得杨。

    对于陈丹……新生的心温柔地牵动,若不是两个人都控制得好,不知会发生些什么事。

    他对她始终恋恋。这时,他又不介意那些谣言了,至少传言把他们拉在一起。

    最近,他们不再传陈丹同曾新生,而是传曾新生同他的手下马丽。

    “会撒娇到底两样。”

    “看见曾先生,面色完全不同。”

    “你有没有那一手?没有的话,还是乖乖地捱吧。”

    新生决定装聋。

    他约了陈丹喝下午茶。

    成长:

    一整天,车少莉都有默心不在焉,坐在桌前尽她所能集中意念工作。

    这美不是她的好日子。

    一起床就觉得心头阴霾密布,一年之中,少不免有十多什天不对劲的时刻,也不能尽怪自己清绪化。推开窗,天气与她心情有得比。

    传来闷郁的一声雷,少莉心想,幸亏开车,不用带伞。

    但是车子令她失望,小跑车美则美矣,却是病西施,时常打不着引擎!少莉只得下车。

    折腾回到公司,稍迟,老板已经坐在她位置上等她,叫她即时出门,去做一项新闻,彼时雨已经下来,少莉即时借把伞,赶出公司。

    功德完满,她打算躅免午餐,赶回去写了那段文字再说,於是买了汉堡包,扬手叫街车。

    在这种天气底下,永远有人比她捷足先登,老实不客气的抢去车子。

    第四辆计程车也并没有停在她的面前。

    少莉并没有徒呼荷荷,这早已是生活的一部份。

    但奇迹出现了,那个人用手招她,示意她过去。

    少莉连忙三步并作两步,钻进车厢,收好雨伞。

    “先生,你也一起吧,也许顺路。”

    那位把空车礼让出来的年轻人说:“我有时间,不急。”

    少莉点点头,不便多说,关上车门就走了。

    没想到这年头还有这种风度翩翩的好人,真是难得,也许刚自外国小镇返来,不知道什麽叫做抢时间。

    回到公司;咬着面包,立刻开始工作。

    可是老板看她一眼,只是说:“三十分钟把文稿拿进我房来。”

    少莉发了一会子呆,想到去年此时还在大学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由自在,妙不可言,今年却坐在这间小小公关公司里,被人呼来喝去,做牛做马,两种生活简直有天渊之别。

    不由得怅惘起来。

    要费很大很大的劲才能集中精神做她要做的事。

    听师姐们说,新丁全是这样,一下子被情绪控制,为一点点小事茶饭不思。

    十年八年的磨练之後,才会成才,届时百毒不侵,或者至少中毒也不声张出来,以免有人乘虚而入。

    少莉希望有如此道行。

    不过是要下苦功修练的。

    少莉怅惘地想,只怕修成正果之日,早已人老珠黄。

    她打好草稿,把文章亲自拿进去,老板颜面稍霁。,

    工夫到家,还得肯低声下气,不然试用期都过不了。

    到这个时候,少莉看看钟,三点三刻了,才有空做杯茶喝,上洗手间,理一理头发,补点妆。

    要是听母亲的话,乾脆辞去工作,留在父亲的店铺里帮帮手,不知多麽轻松。

    但她不愿意,总得出来试一试武功。

    她又着手打了几个电话,钉子碰尽,好话说尽,才过得了一天。

    气馁的时候真想回家去。

    老板把稿子递出来,少莉朝他敬一个礼。

    他才满意的回房去,孺子可教也,他暗暗说,谁不知那徒儿已经胃溃疡。

    不要说是家人,连车少莉都不相信车少莉可以识大礼,委屈求全,息事宁人,百忍成金。

    母亲说的,小不忍则大乱。

    手头上的琐碎工夫最欺侮人,一抬眼,已经五点十分,说是说下班时分,但真正能站起来,起码已是六点正。

    少莉的时候比别人经用,因为她刚自大学出来,尚未成立社交圈子。

    上班前一天,由姑姑带着出去置行头,转发型,买配件,姑姑像是要少莉向她看齐,一出手就是三套亚曼尼,作为礼物。

    事前姑姑仔细打听过:“上司是不是女性?”

    少莉答:“三个老板都是先生。”

    姑姑才放心地替她选择套装。衣服与上司相同,并不是什麽有趣的事,少莉再少不更事,也懂得处世道理。

    少莉心里咕哝,唉呀,这笔服装费可以走遍大半个欧洲了,要命。

    一上班就知道人要衣妆这句谚语太太太太太有意思,她看上去就是特别精神点。

    一算,竟也九个月了。

    第一次发薪水,买一条丝巾送给母亲,老妈竟感动得回房去哭。

    后来少莉发觉母亲在翻阅她孩提时的照片。

    头上扎两角小辫子,浸在泳池里,抓紧一只小小鸭子浮泡。

    少莉也恻然。时间过得太快太快,连她都不相信十多年弹指就过,小少莉已经成年,经济独立。

    呃……一半独立,虽然仍然住家里吃家里,至少已经毋须滩大手板问拿零用。

    前一阵子车太太说:“孩子一下地,见风就长,真可怕,再过几年小少莉会结婚生于,我想到那里,混身寒毛都竖起来。”

    幸亏流行迟婚。

    少莉取起手袋,打算离开办公室。

    同事问:“去喝一杯?”

    她摇摇头,身上怪粘的,想回家洗澡。

    她一向最乖,同事笑笑送她出门。

    找对象,要谈机缘巧合。

    要碰到,总会碰头,在某一个地方,刚刚、恰恰、偏偏就是见到他。

    少莉在微雨中站了一会儿,霓虹灯初上,凉风吹上来,很有点春季的意思。

    她扬手叫车子。

    “请。”有人说。

    少莉抬起头,咦,又是早上的年轻人。

    他正朝她笑呢,显然也认出了她,再度客套一次。

    “一起吧,”少莉说:“你也在附近上班是不是?”

    但年轻人说:“我不是回家。”

    少莉马上涨红面孔,腼腆地叫司机开车。

    真多嘴,她责怪自己,而且十句话说错九句。

    少莉跟姑姑出去见过几次客,只见她谈笑风生,无论是天文地理,政治经济,皆头头是道,同熟朋友更自嘲嘲人,莫不恰到好处,场面因她而热闹起来。

    这种本事,少莉自问学一辈子都学不会。

    眼看二十三岁了,还幼稚不堪,太不长进。

    一直懊恼到家里。

    那位男生,长得真不错,下雨天也同她一样,穿着白皮鞋,也是个白鞋主义者?

    姑姑来做客人。

    少莉放下公事包迎上去。

    她一打量少莉!“怎么,黑眼圈都捱出来了?”

    车太太嘀咕,“神经病,不知打的什麽算盘,薪水只比家中阿一姐好一点点,天天早出晚归。”

    “很累。”

    车太太说:“日日下班就是这句话。”

    姑姑笑,“成日在家,人很难长大。”

    车太太胜小姑一眼,“别指桑骂槐了,你敢说我没长大过?”

    “你多这个心干吗?”

    “我若真多心就不会说出来。”

    少莉也不知她俩虚实,反正这一位车小姐同那一位车太太,两人过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当下车太太说:“你鼓励她做下去干什麽呢,做到顶尖,月薪不过几万块,还不是自己的事业,老板要裁员,立刻得收拾包袱。”

    少莉只得耐心分析,“妈妈,话不是这样说的,出来做过事,到底明白些人情世故,知道生活中的难处,学会处世,懂得体谅别人。”

    车太太一听这话,不怒反笑,“这不是取笑我不成才吗。”

    “你不同,”少莉连忙说:“你是唯一通情达理的太太。”

    “越描越黑!”

    她进房间去了。

    姑侄两人相视而笑。

    少莉终於说:“时代两样了!有事业的女性才叫人敬重,”她停了一停,“别人怎麽想不要紧,要让男伴看得起才重要。”

    “这麽说来,你打算做下去。”姑姑有点安慰。

    “不然怎样,我对父亲那家绸缎店又没有兴趣。”

    上门做衣服的都是老太太,极琐碎,一耗半日,遂幅料子挑,文的嫌素,花的嫌俗,疙疼得要命。

    店已经开了三代,一直有老伙计侍候,此刻连车太太都不大上去。

    姑姑数口气,“连我都没兴趣,别说你了。”

    少莉微笑。

    “为什麽像有难言之隐?”

    少莉说:“可能是疲倦,不想说话。”

    其实不是,工作辛苦,倒还其次,假期短聊,才寂寞无比。

    说也奇怪,不久之前,少莉还像个大孩子,放下书包,倒在床上,和衣即可憩睡,醒了就拚命的吃,很粗浅的食物,都津津有味,一边尝一边夸奖:“哗,好,一流,美味,没话说,真精采。”

    陪父亲去打网球已算是节目,玩得兴高彩烈,要不就躺沙发上看电视,听音乐,听电话。

    大学堂出来之後,整个人变了,瘦掉三公斤,去尽所有婴儿肥,心中忽然多了许多无以名之的要求,於是沉默下来。

    她盼望有约会。

    这并不难办到,但是要等待适合的男士来约,就还需等待。

    少莉所用各种推搪约会的籍口有时十分难以置信,男同事看着她娇俏的小面孔,不想强她所难,呆半晌,也接受了这些理由。

    像“星期天早上一定要做礼拜我们家是基督徒”,“我祖母自美国回来,这一两个星期都得陪她”,“我在学法文,旷课的话,老师会驾”,当然少不了那千年旧计“我不舒服,想休息”。

    说多了,人家都知难而退。

    像今日这样,邀请人家上车,是绝无仅有之事,却又遭对方推辞。

    姑姑吃完饭之後告辞,少莉在电视机前坐一回儿,闷纳地回房间。

    车先生问太太,“这是怎麽一回事?”

    “工作太辛苦。”

    “不像呢,家有妙龄少女,却不闻电话声,也无人送花与糖果上来,大告而不妙。”

    “你应当开心少莉没有乱来。”

    “只要她开心我便开心。”标准父亲如此说。

    少莉躺在床上,用一只手托住下巴沉思,想到这是少女在烦恼时最常用的姿势,不禁笑出来。

    是老少女了。

    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已经把她当大姐姐、

    每天清晨,少莉总会在附近山径缓跑,清晨六时半是一天之内最美的时刻,可惜父母亲总要睡到十三点才肯起床。

    少莉跑起来像一头小鹿,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一点。

    她看到一个熟识的背影,不由自主追上去。

    那人听见身後脚步声,也慢下来。

    两人打个照脸,少莉笑一笑。

    正是那个年轻人。

    他不向她报上姓名,她也不会说什么。

    “早。”他说。

    她也说:“早。”

    他不再说什麽,向前跑去,少莉觉得有点僵,索性跑向另外一个方向。

    她知道他住在附近,早有预感会时常碰见他。

    不知怎地,那日少莉就是跑多了几个圈,以致身体失去预算,双腿有点酸痛。

    人家很客气,很礼貌地推却了少莉一而再地提供的机会。

    她回家淋浴换衣服,问父亲借了车子,开出门去。

    没有再碰到什麽人,是她的运气。

    从车子倒後镜看看自己,是不是少了一份性格,所以吸引力大减?

    少莉见过许多性格鲜明的女子,不消片刻,便能使旁人留下深刻印象。

    她喃喃自语:“我就不行,永远模棱两可。”

    穿衣服,尽挑素色,不喜欢荷叶边,蝴蝶结,也不穿低领口,大袖圈,绝不会挑格子、点子、大花。

    浅灰紫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她不是不合潮流,而是另有派别。

    父亲的车子体积较大,少莉用了一点功夫才把它停好,一松刹车,车子流後,她听见轻微一声破碎声。

    不得了。

    谁的车尾灯遭了殃。

    怎么揽的,这一两日如活在五里雾中,少莉懊恼地下车观看,果然,後边小房车左後角边灯已经破碎。

    幸亏不是豪华大车。

    少莉自手袋中拿出笔纸,留下联络号码,夹在水拨上。

    总得负责。

    到了办公室,才八点廿五分,想起母亲所说:“真不明白中区的女孩子怎麽可以风雨不改天天在清早就打扮得似一尊菩萨似坐在办公室。”

    少莉笑出来。

    老板比她还要早到。

    十一点半,电话来了。

    “车小姐?我是那个不幸的车主。”

    “啊,十二万个歉意。”

    伸人不打笑脸人,车主的声音稍微放软。

    他说:“修好车子我把帐单给你。”

    “对不起,给你添这麽多麻烦。”

    他沉默一会儿,说道:“人有错手。”挂上电话。

    少莉松口气。

    隔壁桌子上插着一束姜兰,静静幽香扑鼻,少莉不由得伏在臂膀上深深呼吸。

    女同事问:“怎麽,男朋友打电话来?”

    “什麽男朋友。”

    “跳探戈要两个人,你连舞池都不肯下,怪谁?”

    少莉连忙捧过文件细阅,不再搭腔。

    少年人有少年人的烦恼,一切尽在试探阶段,尚未看到任何成果,想到前途遥遥,不禁忐忑彷徨。

    幸亏有的是时间,少莉乐观的想。

    下午出差,赶回来出了一身汗,令人拿一枝可口可乐给她,啜一口,遍体生凉,恢复精神,万试万灵,少莉有点惆怅,人家在她这个年纪,已经练得一件好酒量,她却尚与可乐结伴。

    办公桌上一张简条,一位姓顾的先生来过电话。她想了想,知道他是那位车主,马上拨过去,希望快快了结这件憾事。

    那位顾先生真是爽怏,一开口就说,“三百六十元。”

    “我如何付款?”

    “把现钞放在一只白信封里,今天五点三十分,在停车场交给我。”

    少莉学看他的口气,“好,一会儿见。”

    怎么像掳人勒索付赎款的样子,真好笑。

    时间到了,她依言把钱放在信完里走向停车场,那位车主已在等她。

    他转过头来,两人齐齐呆住。

    又是他。

    让车,缓跑,现在又在停车场见面。

    他姓顾。

    他朝少莉点点头。

    少莉把信封递给他,他收下。

    他似乎有话要说,动一动嘴唇,但终於忍住。

    少莉好不失望。

    这样好的机会,他都没有把握,莫非仍需鼓励?

    “没想到是你的车子。”少莉说。

    “我也没想到。”

    少莉笑出来。

    他觉得自己失态,转身,默默上车,竟没有说再见,迳自开走车子。

    少莉落寞地站在停车场,不用多说,他对她并没有进一步做朋友的兴趣。

    她拍拍手,作一个无奈的姿势,驾车回家。

    想到姑姑所说:成长的第一步,是要熟习失望。

    每一个正常家庭出生的女孩子都是父母的小公主,要待与社会接触,才会发觉世上总有人更聪明更健康更活泼更好学更够运更漂亮,失望是必然的事。

    少莉解嘲地想:为什麽他要骛艳,为什度假设地会要求的会?没有理由。

    只是不知后地,他俩不住邂逅,制造尴尬。

    无意中,他知道她姓车,她也知道他姓顾。

    父亲见到少莉,即时说:“你把我的车子开出去,倒叫我去挤计程车。”

    少莉怔怔的坐下来,“早知道不开你的车。”

    “上次开出去,撞凹了左上角,今天又是什麽?”

    “亲爱的父亲,请问三十二号是否有新住客?”

    “三十二号一共六个单位,我怎麽知道,喂,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车子没事。”

    “车行已把你的车送回来了。”

    少莉应了一声。

    那日清晨,浙浙地又下起雨来,吵醒少莉,看看钟,才五点。

    除了大学期考时赶温习,她未曾试过这麽早起床,啊,少莉想,真愿意一辈子做大学生。

    她枕着双臂回忆,上一次被疯狂追求,也是在校园里,小男生纯洁的感情虽然不能接受,也着实感动了她。

    现实社会大概没有这种事。

    每一步棋子,都有个企图,没有人会浪掷友谊精力时间,渐渐都成为江湖客,互相利用,互相衬托。

    少莉的房间通向露台,看着那一角的天空缓缓转为鱼肚白。

    她有许多话要倾诉,但不能对父亲说,不不不,也不是母亲。

    姑姑恐怕还在憩睡,不能骚扰她。

    睡眠对姑姑是最重要不过的一件正经事,一日非严肃地睡够八小时不可,少莉引以为笑柄!她只说:“过十年你自然明白。”

    少莉下床,在她这个年纪,通宵不寐真是等闲事。

    她到厨房去取牛乳。

    母亲却已早起,“你这麽早?”

    少莉忽然说:“妈妈,我觉得生活好闷。”

    车太太吓一跳,瞪着女儿。

    少莉知道她不会明白,只得解嘲说:“不如辞职继续升学去。”

    “不行,”车太太即时有反应,“我要你陪我,工作不开心,转一份好了,乾脆不做也不是问题,闲时到店铺打默打点。”

    车太太也懂得乘虚而入。

    “或者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假期。”

    “对,放假同我到墨尔钵探姨婆去。”

    少和觉得母亲有点老回童,成为一个机会主义者。

    真可爱,到了这种年纪,一切已成定局,按例办事,根本不会再有烦恼,倒也是一项成就。

    “你有什么心事?”

    少莉连忙否认,“没有没有。”

    雨仍在下,少莉故意穿一身白,好与一天的阴霾有个对比。

    车一开出小路,看见顾某在等计程车。

    她忍不住把车停下来,对他说:“上车吧,我应该送你一程,是我累你的车进厂修理。”

    他略为迟疑,终於上了车。

    一路上少莉不与他说话。

    顾也维持缄默。

    到达中区的停车场,他道谢。

    甫下车,少莉肴到那一头有个衣着时髦的少女朝他挥手,急步走过来,本能地,狐疑地打量少莉,同时亲昵地把手臂绕着顾小生的腰。

    她美貌,热情,大胆。

    少莉立刻知难而退,迅速走出停车场.赶回公司去,一颗心犹自大力弹跳,她最怕这种狭路相逢的困境,对方若有什麽不满,一言半句无礼的说话,都会叫她吃不消。

    要到中午时分,少莉才渐渐走下神,会过意来。

    怪不得。

    原来已经有了亲密女友,怪不得没有任何表示,倒是一位正人君子。

    拥有这样的男朋友,也真的值得骄傲。

    少莉希望她将来的伴侣也可以做到这样,也许是苛求了,谁不觉得隔壁的草地青绿一点。

    一个星期内,老板第三次令她出差。同事说:“若不是升你级,就是找你碴。”

    少莉也懒得去研究他的心理。

    她忙着应付失望还来不及。

    好不容易者中一个人,早已经是别人的密友,多麽惆怅。

    刚要出门,电话铃响,对方也是少莉的客户,说个不停。

    少莉只得敷衍他。

    老板在身後吼叫二还不出门,还情话绵绵?”

    少莉一肚子的气,摔掉电话去拿车子。

    恰恰顾小生也正在停车场。

    少莉实在没有心情,装作者不见他,心中暗暗咕哝,怎麽揽的,无时无地不碰见这个人。

    谁知他却迎上来,少莉意外。

    少莉抬起头,看他有什麽事。

    “今晨你碰见的,是我女朋友。”他轻轻说。

    少莉愕然,这个她早已猜到。

    “我们已在分手阶段。”

    少莉十分意外。

    “目前我没有资格约会你,非要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後,才能有新的开始,对几方面

    都比较公平。”

    少莉静静地聆听。

    “这样做也许比较迂腐,但希望你给我一点时间。”

    少莉缓缓把头转过他那一个方向,轻轻点一点。

    就为着说这几句话,他也许在停车场等了好久。

    少莉把车开走,多日来疑团一扫而空。

    也不尽是失望的,她的心情渐渐提升,漠视越下越急的大雨。

    嘴角露出一个微笑,生活并不问呢,原来也有曲折的调剂。

    少莉决定叫姑姑抽空出来,与她讨论生活中的得失。

    车于在红绿灯前停下来,少莉一抬眼,猛地看见倒後镜中自己的尊容,笑得那麽喜气洋洋,她吓一跳,连忙收敛。

    幸亏没有人看见。

    少莉又再一次笑起来。

    分手:

    都说,好端端的恩爱夫妻,不知怎地,就分了手。

    内情,永远不足为外人道。

    或许,在看了这个故事之後,对事情经过会有一定的了解,抑或,看了这个故事,更加胡涂?

    卓子邓下班回来得比她丈夫朱重远更晚.

    一进门,放下公事包,只说了一句话:“真疲倦。”

    朱重远放下报纸,看着妻子,如此重覆地抱怨累,已经不是一年半载的事。

    他不知道说什麽才好。

    过去,他试过建议“换一份工作吧”,“乾脆请半年大假”,甚至“你退休算了由我来负担家庭”。

    都没有为子凯接纳。

    说子凯爱上工作,又不见得,很多时候,她可以一直诉苦诉到深夜,朱重远听多了,觉得闷,偶而打一个阿欠,被子凯看在眼内,就觉得份外寂寞。

    她认为他不同情她。

    子凯从此变得缄默。

    重远还以为她有进步。

    就是这样开始的吧。

    本来,每个星期天,子凯都到朱家去午膳,开头的时候,年纪较轻的她兴致勃勃的尝试做一个好媳妇,买了水果鲜花去聚会,吃完饭帮着洗碗收拾。

    渐渐她发觉朱家的人总努力与她维持一个距离,无论她多麽热情,他们都淡淡的,像是要叫她知难而退。

    朱家是老式人,最喜欢问“几时养宝宝”。

    子凯想都没想过生养,像时下所有廿多岁的时代女性,她尚未对婴儿发生兴趣,且也没有多馀的时间与精力以及金钱。

    周末午餐关系维持了一年,子凯就不肯再去。

    开头推说老板叫加班,後来乾脆与同事或朋友共聚,碰到实在没有籍口,索性返公寓午睡补足精神。

    子凯忘记朱家的人。

    重远不说什麽。

    他也觉得子凯不应负全部责任,工馀她有权选择她认为是快活的消遣,嫁入朱家,不代表她失去自我。

    况且,于凯并没有进朱家的门。

    早五十年,媳妇一嫁过门,衣食住行全归夫家,但今时今日,结婚管结婚,女方丝毫没有倚赖男方的意思,男方倘若不识向,无异自讨没趣。

    重远当然不是这种人。

    星期六下午,变成自由活动的好时光。

    朱家并没有问及子凯去了何处。

    子凯安排在星期日回娘家。

    与母亲相处如朋友,是子凯的幸福,更何况她还有一个可爱的妹妹。

    闲谈的时候,子凯叹口气,“妈妈,我是怎样结的婚?”

    卓太太警惕的抬头,“你喜欢重远呀。”

    “广东人真是怪,姨妈姑爹一大堆,常常聚在一起,险留孤寡,没有笑意。”

    卓太太笑,“那时你与重远全部英语对白,我猜你根本不晓得他是广东人。”

    真的,大学生活枯燥寂寞,子凯遇上重远,一则他是好人,二则他照顾她,两人又觉得适龄,微得双方家长同意,便步入教堂。

    “後来才发觉原来女人可以不结婚。”

    “这是什麽话。”卓太太不以为然。

    子凯的妹妹子康才十九岁,连忙应进:“我就不要结婚,自由自在,不晓得多好。”她比子凯外向,朋友多,爱交际,怎麽肯被困小公寓。

    卓太太发子康一眼,“一直玩到三十岁?”

    子康反问:“为什么不,中年人难道没有朋友?许多人到四十岁还独身,要不然就离了婚,从头开始。”

    子凯不出声。

    子康笑,“姐姐一向乖,婚姻生活合她。”她顺手扯过手袋,出门与同学打球去。

    卓太太小心翼翼问:“子凯,你没有什麽吧?”

    “妈妈,我觉得生活真累。”声音中无限烦倦。

    “是工作辛苦吧。”

    “不,才不,我倒情愿是工作吃力的缘故。”子凯没精打采。

    “到底是什麽?”

    “闷。”

    卓太太不语,这是一个可怕的字眼。

    “你可以安排自己的节目。”

    “为什麽,我是一个已婚妇人,干吗要我单独寻欢作乐?”

    “那麽同重远一起出去玩。”

    “我发现他是一个很坏的游伴。”

    “子凯,这样说很不公平。”

    “真的,妈妈,他喜欢一个人关在房中看书听音乐,把我分隔得远远,叫他都不应,我们各有各生活方式,无法迁就对方。”

    “言重了。”

    子凯摊摊手。

    “同重远一起去渡假吧。”

    “我要到非洲,他肯去吗。”

    “你也太极端了。”

    子凯苦笑。“妈妈,我记得你与爸爸的婚姻生活,真是充满诗情画意。”

    卓太太含笑不作答。

    “重还从来不会学爸爸那样,偶而带回来一件小礼物,使妻子觉得陶醉。”

    “新派人也许不作与这个了。”

    子凯并不肯定。

    那天她回家,她同重远商量,希望分开睡房。

    早上,他比她早一小时起床,十分扰攘,使她也平白损失六十分钟睡眠,分开卧室,就没有这个烦恼。

    朱重远一口答应。

    他乐得这麽做,临睡前听点音乐是很大的享受。

    子凯松一口气。

    自此之後,两人各有时间出入,互不干扰,气氛更加和睦,两人客气得不像话,冷淡得像普通朋友。

    到这个阶段,重远与子凯还是互相信任的,很多要事,也坐在一起商量,于凯甚至觉得这样文明的关系也许可以维持一辈子。

    当时,她还没有遇上王劲峰。

    他是新同事,与子凯同级,起薪点较低,年纪也要小一两岁,英俊高大开朗,一进门便吸引全体女职员目光,他也似乎习惯接受这种注意力,不过对於卓子凯,他另眼相看。

    因为子凯没有看他。

    子凯觉得他是个大孩子,有时太过活泼,引得女同事哈哈笑个不停,可能不妨碍工作,但未免过度招摇。

    子凯不欣赏嘈吵的男人。当日看中朱重远,一半因为他沉默高贵。

    老板派下来一个计划,要子凯与小王合作,有心要子凯带他一带,子凯当然情愿与熟手共事,故此心头略感不快,被小王看出来,刻意迁就子凯,出乎意料地合作,使子凯回心转意。

    他喜欢她,第一眼就觉得她外型特别清秀,神情稍见忧郁,相信是个内热外冷的女子。已婚,但完全没有太太型格。沉默寡言,工作能力高超。王劲搴打听到,在这间公司司任职四年,卓子凯从来没有与任何同事起过冲突,无论什麽事,经过她的手,都能平和解决,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本事。

    王劲峰跟着发觉子凯衣服的主色徘徊在深蓝、白、淡灰之间,偶而配一双红鞋。

    开会的时候,秀丽的子凯坐着不动,如一尊石像,冰冻,王劲峰的想像力开始游移,要什麽样的能量才可使这层薄霜融解?

    一日他看到子凯坐下时藏青麻质裙子下露出一角银紫色花边衬裙,震荡之馀,完全没有法子留意大会主席说过什么话。

    他温柔地想,莫非已经决定追求她。、

    或许是不道德的行为,但主权在子凯手上,她要是接受,旁人没有资格有任何异议。

    子凯一点也不知道他有这种惊人的想法。

    王劲峰邀请她工馀去喝上一杯的时候,她答应下来。

    回到家里,也不过是看电视新闻,菲律宾籍女工人天天都做一样的菜式,闷得她怪叫。

    王劲峰开得一手好车,呔盘像是他身体的一部份,挥洒自如。

    子凯不会开车,与小王出差办事,无形中像是多了个司机,异常方便,她觉得是一种享受。

    渐渐熟落了,把盏也颇有几句话可说。

    话题由公转私,子凯始终把他当小朋友,令他烦恼。

    “还没有固定女朋友?”子凯垂询。

    王劲峰觉得她语气似个家长,不以为然瞪她一眼。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肯结婚。”子凯感喟。

    王劲峰啼笑皆非,她一退退到七老八十的岁数去,难道这也是她的护身符之一?

    王劲峰开门见山:“我不喜欢十七**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动不动叽叽咕咕地乱笑一通。”

    子凯莞尔,不再去碰这个话题。

    王劲峰为这朵恍惚的笑焰迷醉,一时冲动,伸手过去,原本想握住子凯的手,终于不敢造次,只是碰碰她中指上一只精致的指环。

    王劲峰没想到他也有忌惮的时候,可见子凯是真有点威严,也可见他是真心喜欢她。

    他问子凯:“你快乐吗?”

    子凯抬起头,失笑道:“你这么会问起这么复杂的问题来。你呢,你快乐吗?”

    “有时快乐,有时不,但我勇于追求快乐。”

    “那么你是一个放肆的人。”

    “我承认我任性。”

    子凯许久没有与任何人闲聊,心中叫自己不要说太多,对方是个陌生人,但意念受控制,自嘴里吐出。

    子凯吃惊,她竟是这么寂寞的人?有话,为什么不对伴侣倾诉?为什么朱重远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夫妻俩相对无言,还要到什么时候?

    刹时间无数问题涌上心头,子凯怔怔地握着酒杯发呆,过了很久,才把酒一饮而尽。

    王劲峰知道她不快乐,他太明显了,看得出来,他虽是个浪漫少年,却有自尊,他不愿乘虚而入。

    “再来一杯?”

    子凯点点头。

    她已习惯工余喝上一两杯,消磨时间,松弛神经。

    王劲峰再逗她说话,她已经不肯透露心声。

    喝完第二杯,由王劲峰送她回去。

    那一夜,子凯想开心见诚的与重远谈一谈,回到家,不见他,女佣人躲在房内看电视,告诉她,朱先生去喝喜酒。

    子凯这才想起来,这次是他大姐娶儿媳妇,她都忘记这件事。

    她对伴侣又何尝不疏忽,工余只想休息,或是与他悄悄地说几句知心话,根本不想去参加人多声杂的场合,这大概也是失职。

    她呆在书房看小说,十二点左右,重远回来了,只说了一句话,“还没睡?”

    子凯想问:场面热闹吗,又开不了口,太虚伪,她根本不关心,於是回答:“这就上床。”

    又是一天。

    子凯羡慕一些娇俏的女子,结婚十多甘年,碰到一点点小事,仍然会得靠在丈夫身边啾啾啾地说个不停,活像依人小鸟。

    子凯唯一可依的,只是事业。

    重远什麽地方使她失望,导致今日冰封三尺?

    子凯多希望重远会得探头进来,问一声“你在想什麽”,但是他自浴室出来,直接回睡房,开了唱机,熄掉灯,子凯想主动过去谈谈,但实在疲倦,也随手关灯。

    一层层的霜,就是这样积起来,毋须几年,形成整幢冰墙。

    第二天重远惯例比她早出门,子凯捧着一杯茶,呆半晌,像是在悲悼不知什麽。

    走到街上,听到有人叫:“子凯子凯。”

    她有一秒钟失神,听上去像是许久之前重远在校园叫她,但时光岂会倒流,子凯一转身,发觉是王劲峰。

    “咦,你路过?”她问。

    “上车。”

    子凯毫不犹疑坐到他身边,她习惯把同事当兄弟姐妹。

    王劲峰说:“今天要到官塘工厂大厦开会,我怕你找不到地方,天又像随时要下雨的样子。”

    “谢谢你。”

    王劲峰本来是个老手,在子凯面前,平素的手段一半也使不出来。

    他说:“看样子你没吃早餐。”

    子凯微笑。

    “这个长气会议恐怕要开到一点正,你不怕胃气痛?”

    他把车子停下来,冲进快餐店,五分钟後出来,手里多了一包牛乳与一客三文治。

    到这个时候,子凯也看到端倪,这个精明的年轻人不可能对每个女子都这么温柔体贴,她也不是昨天才出生的人,还不洞悉其中跷蹊,也未免太过天真胡涂。

    她左手饮料,右手食物,呆了很久很久。

    任由他发展下去,後果未可逆料,要是有所顾忌,就应主动中止。

    子凯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为什麽要她经过这麽大的考验,为什麽命中注定她要熬过这一关?

    她听到王劲峰轻轻说:“我会使你快乐。”

    子凯闭上眼睛。

    王劲睾说下去:“工作辛劳,人生苦短,我们应当享受,子凯,你也应当快乐。”

    子凯鼻子发酸。

    王劲峰并没有应允什麽,子凯也没想过要在他身上取得什么承诺。

    “我可有唐突?原谅我。”

    子凯苦涩地笑,吸引到他,也许还是她的荣幸,说不定还意那些年轻女孩嫉妒。

    王劲宰说:“我保证我不是轻佻的登徒子。”

    子凯只点点头。

    到了开会的地点,他让她先下车。

    子凯迷惘的在街上站一会儿才上去。

    一整个上午,她端坐会议室,卓子凯一向作风是沉默寡言,也没有人注意到那平静秀丽的外表下的一颗心正在历劫风暴。

    子凯的感觉如坐在大浪中一只小舟之上,整个人起伏不停,晕肢作闷。

    会终於开完了,王劲峰有点忐忑,他不晓得子凯怎麽想,她内心世界是那么神秘,他刚才的剖白可有得罪她冒犯她,她会不会因此冷淡地?

    直到子凯抬起头来,说一声“我们走吧”,他才松一口气。

    仍由他开车送她。

    他试采地问:“去吃午饭?”

    于凯点点头。

    她没想到婚後三年仍能够吸引到异性,不知是悲是喜,一时麻木,脸容更加镇定。

    她没有再同王劲峰说话。

    不,不是因为他。

    子凯不是轻浮的女性。

    而是因为王劲峰触发了一点知觉,使子凯自逃避中醒觉。

    已经死亡的感情,要承认他已死亡。

    午餐的一段时间她一直维持缄默,下午告假,回家休息,本来想打个中觉,无奈睡不着,没想到重远回来了。

    这些日子,她根本不晓得重远什么时候下班,原来五点不到就抵家。

    她被起浴袍走出去。

    重远也很诧异,“回来了?不舒服?”

    “重远我有话说,你有没有时间。”

    朱重远静下来,看看子凯。

    来了,终於来了,她要说这话,也不止一两年了二直拖着,到今天无可再拖,一吐为快。

    “待我拿杯茶来。”

    重远很镇定。

    子凯也斟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两人走到书房坐下。

    子凯低下头,不去看重远,静默一会儿,她说:“我想搬出去。”

    “你意思是分居。”

    “是的。”

    “要不要去正式办手续。”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我怎麽会介意。”说完之後,重远觉得太过负气,立刻又补充一句:“一切以你的意见为重。”

    可见是没得救了。

    不吵不闹,也不求。

    实在是无可挽回了。

    重远并不难过,因为有没有子凯都不再有分别,分居也不过只是一个姿势,事实上他们即使住在同一屋顶下,也不再接触。“你找到公寓没有?”他问。

    “还没有着手找。”

    “这样的小事还真难不到你。”

    子凯点点头。

    “搬出去的时候,早点通知我。”

    “我会的,还有,佣人也留给你,她做熟了,对你比较方便。”

    “你呢?”

    “我可以叫母亲再为我训练一名。”

    “谢谢你。”

    子凯一口喝干威土忌,呆坐一会儿,也认为这是明智的决定。

    花已经枯萎,天天浇水也不再管用,索性除掉它,把花圃留空,图一个清爽。

    虽然想法这麽潇洒,考虑这麽周详,于凯也觉得体内某一部像是随这段婚姻消失了,以後,她将终身恍然若失,除却她自己,没有人知道。第二天托经纪替她找房子,不用一日,已经决定买下一层小小公寓,子凯自有相熟的做室内装修的朋友,三下五除二,可以即时动工。

    接着子凯又到律师处签妥分居状,叫她的秘书,通知朱重远的秘书,请他也去签字。

    一切公事公办,爽快磊落,最便当不过。

    子凯的办事能力,没有人敢怀疑。

    一切妥当之後,她答应王劲峰与他晚饭。

    子凯不是不唏嘘的,重远竟什么都没有问。

    子凯略为希望他会提及“那每早来接你的人是谁”,“他会对你好吗”,“你当心吃亏”,“是为着他要分居”,“没想到我俩未能白头偕老”。

    但重远只字不提。

    他那么自爱,自尊,自重,他不屑提及第三者。

    他许他知道根本没有第三者。

    王劲峰的确没有资格做第三者。

    于邓听见小王问她:“听说,你要搬出来?”

    子凯点点头。

    她报了新地址给人事部,一下子消息传开。

    王劲峰鼓起勇气问:“是为看我?”

    子凯一怔,毫不容情的笑出来,“当然不是。”

    王劲峰失望地低下头。

    “你愿意扮演这个不讨好的角色?”

    “这将是我的荣幸。”

    子凯轻轻摇头,他太露骨放肆。

    王劲峰问:“现在你是自由身了?”

    子凯没有回答。

    “我可以随时致电你家?”

    “太早或太夜都不方便。”

    “周末你几点起床?”

    子凯觉得这问题太过私人,不予作答。

    王劲峰只得适而可止。他觉得子凯始终难以捉摸,许多女人离婚之后如野马脱缰,为所欲为,百无禁忌,忽然之间豪放起来。

    子凯却不是这样,无论心情神态生活方面,她都控制得与以前一模一样。

    王劲峰更加尊重仰慕她。

    搬家那日正好礼拜天。

    朱重远很客气合作地看着子凯收拾衣物离去。

    子凯看晋腕表,“电视直播网球赛就快开始,相信你已急不及待。”

    重远有点儿不好意思。

    子凯微笑,与女慵离去。

    新居装修令她非常满意,空间小了一半,大门一关,另有乾坤。

    子凯真觉轻松,不比从前,老是吊着精神,侧着耳朵要招呼重远。

    但那夜,她睡在小小的新床上,半夜被雨声吵醒二时不察,竟以为自己在老家里,喊出重远的名字。

    子凯怔怔的落下泪来。

    然而这一切会习惯,当初离家到外国读书,何尝不是这样苦苦留恋过去一切不值得思念的琐事,怀旧是人类最怪的习惯。

    她一定会得克服。

    母亲差来的锺点女工一早来报到,于凯忙着吩咐她,也就把愁苦暂时放下。

    卓太太的电话接看跟至。

    “昨夜有没有睡好?”

    “过得去。”

    卓太太沉默一会儿,“真的要分手?”

    “嗯。”

    “想清楚了?”

    “是。”

    “那第三者是谁?”卓太太问。

    子凯笑,没想到是母亲忍不住发问。

    “没有这个人。”

    “你们的嘴巴密实而已。”

    也许有,也许还有第四者。

    怎麽不是,子凯不是从前的子凯,变了另外一个人。重远也不再是重远,亦变了另外一个人。

    新的卓子凯与朱重远都不想再继续这一段婚姻,因此协议分手。

    卓太太叹了口气。

    于凯说:“再见。”

    楼下,她知道,王劲峰在等她。

    他若不耐烦了,一定还有其他的异性驾车而来,子凯有信心,她仰仰头,出门去。

    芳邻:

    母亲同小雅说:“对面又在装修,天天九点正开始敲打,真吃不消。”

    小维知道母亲晚上有摸四圈的习惯,十二点收场,同牌友聊聊天,吃个宵夜,沐浴上床,已经三四点,非要睡到中午才肯起来,不然不够精神。

    住大厦公寓房子就是这默不好,几十伙人家,搬进搬出,流动性相当大,不是你装修就是他装修,大兴土木,永无宁日。

    小杂笑笑说:“忍耐一点。”

    母亲不耐烦地皱眉:“我想索性飞温哥华去探望你阿姨。”

    小雅不敢搭腔。

    母亲陴气比她还燥,自幼享福享惯了,藏不住点点不顺心,又从未出来做过事,并不懂迁就之道,越老越霸道。

    过半晌小雅说:“我去对面看看。”

    母亲打着呵欠回睡房去,“再不停,我去住酒店。”

    小雅反正闲着无事,过对面探察。

    芳邻的大门洞开,起码有三四个工人正在拚劲劳动,尘土飞扬。

    他们看见小雅站在门口,因是个妙龄女子,也不加注意,随她张望。

    小雅看形势,新屋主似要把间隔全部打通。

    小雅问装修工人:“还要做多久?”

    工人答:“三个月。”

    “不,我指凿墙。”

    “啊,很快,三天应该全部打光。”

    小雅深觉奇怪,唉,什么样的人都有,三百立方米空间全部打通,空荡荡,如何放置家私?倒真的引人入胜。

    她回去报告母亲。

    女佣说:“太太睡了。”

    小雅便上班。

    自己的设计公司,不用钉紧时间。

    公司生意并不好,一个月做不到一宗生意,摆明蚀本,但是父亲不在乎。

    小雅有时很怅惘,略有家底,反而令她少一份斗志,读完文凭回来,当上老板,闲闲散散,不进则退,如今她身份尴尬。

    普通家庭出来的有为青年,看见她这样的人才,礼貌地却步,人家要的,是披荆斩棘的伴侣,何苦来沾她的光,况且,又不见得有太大好处。

    同样环境出来的异性,又嫌她不听话,不如电视台去找个小明星作伴,依人小鸟一样。

    小雅的生活十分寂寞。

    有时乏味得不想起床。

    衣着时髦,化妆鲜明有什么用,没有事业陪衬,就占不到顶尖席位。

    还不是芸芸众千金小姐中的一名。

    前一阵子,她试图麻木自己,马不停蹄地旅行,说得出名字的地方都去遍了,家里在主要几个大城市,都有自置公寓,她却偏偏去住酒店,为求更大的自由。

    三年下来,发觉跑到老,也不能消除那份无聊的感觉,只得回来乖乖陪父母亲。

    大学时期─也有过好朋友,来往了两年,被一个美丽的、能干的、逼力极强的女同学施横手抢了过去。

    小雅也不十分伤心。

    去者自去,留不住,哭有何用,缠有何用。

    一生都乏善足陈,平平淡淡。

    到最后,眼看三五七年前轰轰烈烈恋爱的一干人都黯黯淡淡的分了手,更加深觉世事荒谬。

    小雅反而增加一份乐天知命的气质。

    在公司里坐了个来钟头,只听了几个私人电话。

    最近只在做一宗装修生意:世伯的写字楼要翻新。

    逛街,逛不了那么多,喝茶,变成一种负担。

    小雅最佩服女友振振有词,详细宣扬身上衣服首饰的来龙去脉。

    她做不到。

    眼神常常飞到隔壁桌子人家抱着的胖婴上去。

    那圆圆犹如一只水果似的面孔,小胳膊一节节,小身体有节奏地摆动,太可爱了,真想向人家借来玩一两个钟头……

    小雅知道她与朋友有点脱节。

    她买了一副电脑象棋,对奕起来,三五个小时不停。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自己,没有答案。

    那天下班,下意识又看看对面人家。

    工人在喝茶,赤着膊谈论赌博,眉飞色舞,非常兴奋,所以你看,快乐同权势以及金钱没有什么大关系。

    小雅默默回家。

    她也喜欢空敞的环境。

    所以卧室内十分素净,没有什么家私。

    母亲的趣味刚刚相反,非要花团锦簇不可,连一只沙发垫子都要绣花镶金边那种。

    小雅站在露台上很久。

    终于又取出棋子。

    过几天,她同隔壁的装修工人已经混熟了。

    她问:“多少人住?”

    “不知道,不过大概不超过两个人。”

    墙壁去掉之后,在烧柏油重铺地板,那味道,醺得小杂母亲叫救命。

    拉电线,有困难,小雅本来是干他们那行的,便指点三,工头异常感激。

    小雅同自己说:一定是闲得到家了,关她什么事呢,陌生人家搞装修,要她去加插意见。

    但是,聪明的工头把握住机会。

    他说:“屋主人不在本市,他下了命令就走了,却又限时完工,有许多细节我们都搞不通。”

    图样上列得清清楚楚,但工头不愿动脑筋。

    小雅很了解他们的德性。

    她笑笑,但不介意提供小量服务。

    工头与她交换卡片,几乎没成为好友。

    小雅长久想组一个班底,因为生意不足,搁置下来,此刻有意无意笼络这帮工人,用意亦在此。

    说到底,也是因为寂寞吧。

    没有家庭就得有事业。

    对面的公寓渐渐成形,小雅不禁佩服那屋主人的心思。

    他一定是羡慕外国有种货仓改建的公寓,所以依样葫芦搞了一间。

    面海一排窗户,除了不能拆除的支力柱,连厨房都与客厅部位连接。

    地方大得可以踩脚踏车。

    小雅不介意住在这样的寓所里,只是设计成这样,将来转售,可能有困难。

    她建议把分体式空气调节装设到一个更理想的角落去。

    工头打过长途电话去徵询屋主的意见,对方没有反对。

    他说,屋主姓欧阳。

    小雅问:“他在哪里?”

    “在美国纽约。”

    经济环境一定不差,否则怎么应付两边住宅的惊人开销。

    “多大年纪?”

    “年纪很轻,不然怎么会把好好一间公寓房子弄成这个样子。”

    小雅笑笑。

    有钱嘛,有钱便会得玩。

    家具统统自欧洲订来,寄在货仓,随时可以提取。

    最后阶段是铺地毯,用一只铁灰色的短毛地毯,并不全铺,全屋留下一道边沿,十分别致古怪。

    小雅不禁问: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竟然有了憧憬。

    等他回来,大家或可以见个面。

    朋友嘛,多一个好一个,如果他们贤伉俪一起回来!小雅不介意过去自我介绍,可能成为他们的莫逆。

    但是家具一进屋,小雅便知道欧阳先生没有太太。

    因为杂物中没有属于女性的东西。

    虽然那张床很大很矮很舒服,但小雅一看就知道它不是双人床。

    这位欧阳先生看样子喜欢独身生活。

    母亲问小雅:“对面装修完毕了吧。”

    小雅点点头。

    “几时搬进来?”

    小杂耸耸肩。

    “你见过屋主人没有?”

    “他人不在本市。”

    “这倒好玩,任由工人摆布,不怕货不对版。”

    “也许有要事,拖住了。”

    “照税,这样大肆装修的人都十分疙瘩,理应亲自监工。”□

    小雅也觉得奇怪,但正如她说,或老有要紧的事。

    装修完工之后,小雅进去作最后一次参观。

    最好的音响设备,最齐备的阅读材料,最舒服的安乐椅,他可以一整个周未不出门。

    还有,最丰富的藏酒。

    分明是懂得享受的人。

    小雅不好意思久留,退出来,门自动锁上。

    又隔了两星期左右,小雅的母亲说:“大约是搬进来了。”

    小雅抬起头,有点点喜悦,是吗,何以见得?

    “我看到有佣人进出。”

    哦,那一定是搬进来了。

    “是个单身汉吧。”母亲说。

    “你怎么知道?”

    “是个锺头女佣,每日只来几个小时。”

    没想到母亲的观察能力也相当强,小雅原以为她只专注打麻将,她到底看到多少呢。?

    而其实,女儿的寂寥,母亲岂有不知之理,只是爱莫能助,多说无益。

    小雅碰到对家的女佣,点点头。

    主人大抵早出晚归,从来没有碰见过。

    小雅搭讪问:“买菜?”

    芳邻厨房设备并不差。

    谁知女佣答:“都没有人住,不过是抹抹灰尘。”

    小雅一怔。

    还在纽约?

    “也许下个月回来。”女佣说。

    小雅在心中算算日子,已经四五个月了,不少人为移民,在外国逼不得已逗留半年,也是常事。

    事情好像有点神秘。

    本来,一张照片可以代表许多言语,但是欧阳大宅里全然没有这样东西。

    不过!他既然住在这里,他迟早会得出现。

    有一宗小生意上门,小雅找到那位工头。

    工头先问她:“你对面的欧阳先生可搬进来了?”

    “还没有呢,款子可付清了?”

    “刚收到最后一期支票。”

    “你与他直接交易?”

    “是。”

    “不经设计公司?”

    工头摇头,“他自己好像很有心得。”

    “有无说几时回来?”

    “没提起。”

    小雅有点失望。

    午夜,她在房中看书。

    母亲推门进来,“还没睡?”

    她反问:“这么早收场?”

    母亲在她床沿坐下来,叹口气。

    “怎么,输了牌?”

    谁知母亲忽然说:“一老一少,都这么无聊凄清。”

    小雅本来在笑,一听这话,僵住。

    “我没有办法,你应多出去走走。”

    小雅不知如何回答。

    “你父亲只在星期天上午回来。”

    “你说说他,他会回来得勤一点。”

    “算了,管他爱去那一号。”

    “刚才输还是嬴?”

    “输输输,我一生都是输。”

    “妈妈,这时刻发什么牢骚。”

    “我担心你。”

    “所有的大型舞会,我都有参加呀。”

    “为什么没有男孩子约会你?”

    “因为时机未到。”

    母亲苦笑。

    “妈,你也累了,早点休息,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又有牌友等着你。”

    “你说,没有那十三张麻将,日子怎么过。”

    可不是。

    母亲替她掩上门,出去了。

    所以有些人喜欢约会,从早到晚,排得密密麻麻,没有半丝余暇去想东想西。

    淋浴上床的时候,小雅不禁想:人人这样珍惜的身体肌肤,到头来还不是尘归于尘,土归于士。

    太空闲了,会想得很支。

    可很小雅亦不是一个工作狂。

    天气由酷热转凉。

    清晨,已有些秋意。

    对户人家的女佣早已躲懒,每星期只出现三次已经足够。

    主人,还没有归期。

    小雅心意略动,他不是永远不来了吧。

    明明不关她事,她为什么好似在等他?

    晚上,小雅做了一个梦。

    隔壁人家终于搬来了。

    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子,与他的新婚妻子。

    新娘子穿着雪白的礼服,掀开头纱,一张面孔美得惊人。

    小雅醒来,拉拉被褥,凌晨三点,秋天真的到了。

    到初冬的时候,情况还没有变。

    小雅已经放弃。

    倒是她母亲说:“我问女佣如何拿薪水,她说到中区一间公司去支领。”

    “什么公司?”

    “日新银号。”

    欧阳、日新,自然,那是他们家的事业。

    “他好像排第四。”

    小雅笑,“你干什么,做私家侦探?”

    “不少人都认识欧阳家。”

    “爸同他们可有来往?”

    “你爸的事,要去问二号,我怎么晓得。”

    小雅不响。

    一日趁有空,上去父亲的写字楼。

    他看见女儿还是高兴的,那边两个孩子到底还小,而且娇纵得没个谱。

    寒暄几句,小雅说到日新银号上去。

    父亲说:“没有,没有来往,欧阳家不是爱出锋头的暴发户,不大出来走动。”

    小雅不知如何打听下去,吁出一口气。

    “你心中有什么事?”

    小雅说不上来。

    “你妈说你益发孤独了。小雅,喜欢什么?说给爸爸听,没有办不到的。”

    小雅只是笑笑。

    “许久没出门了,可要去巴黎走走?”

    “爸,你有空多来看看母亲。”

    她父亲尴尬起来。

    “我走了。”

    这一条线索又告落空。

    日常生活越来越闷。

    小雅有时觉得胸口像要爆炸,再忍下去会得生癌。

    现代人的悲哀。

    穿得好吃得好住得好,却深感不足。

    究竟渴望什么呢。

    倘若希望结婚,组织家庭,养育孩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但追求真爱,在这个年头,真是突兀诙谐。

    什么是真爱?真心坦诚相处数十载,儿孙满堂,也就是真爱了。

    那么,小雅说,我向往激情。

    心中有一朵火,永远燃烧,永不熄灭,绝端的快乐.无底的痛苦,忽冷忽热,即使要命,也是值得。

    她有资格这么做,还有精力,也有时间,只是,苦无对象。

    竟没有一个人能叫她刻骨铭心。

    那个周末,有人来约,她便努力赴会。

    穿戴整齐了,去坐在那小伙子对面。

    他年纪与她相仿,很想讨好她,同她去吃日本某,一边滔滔不绝的说话。

    小雅很客气的听着,隔一阵子点点头,表示共鸣。

    下午,他建议去看电影,小雅忽然疲倦了,用手背遮住嘴巴,打一个阿欠。

    那男生很震惊。

    小雅歉意地看他一眼。

    他把她送了回家。

    她也不觉有什么损失,把手袋往床上一丢!人往床上一倒,笑了半晌,打个中觉,晚上,陪母亲去喝喜酒。

    身上的首饰有些还是祖母传下来的,宝石大颗大颗,镶工考究,有家底便是有家底,时下能干的职业女性就办不到,戴来戴去,芝麻绿豆,三克拉算是大巫,十万八万置件东西几乎没宣告天下,多累。

    小雅静静坐在那里,气质是实在不错的。

    散了席,同母亲一起回家。

    在车上,母亲在说一件事:“……才三十岁,病了两年,没有人敢同她母亲说,年头故世,都只说她去了移民,能瞒多久就多久,可怜。”

    小雅笑,“将来我也移民,你就明白发生什么事。”

    “啐啐啐!”

    小雅把脸看到车窗外,不再说什么。

    “郑家那男孩不错。”

    “读医的人,很闷的。”

    “一般女孩子都喜欢嫁医生。”

    “为着经济稳定,不用吃苦,我又为什么?”

    “翁家那个呢?”

    “妈你没看见他女朋友贴在他身上那个样子。”

    “是吗,太离谱了。”

    小雅拍拍母亲的手背,“别担心。”

    她倒不是想结婚,恋爱同归宿是两回事。

    “林家大小姐又离婚了。”

    “第几次?”

    “她是第三次,林家四姐妹加起来离婚十来次。”

    小雅没想到母亲幽默感这么丰富,嗤一声笑出来。

    母亲伸手摸一模小雅脖子上累坠的项链,“这条蓝宝,颜色一等一,鲜明而文雅。”

    小雅点点头,又打呵欠。

    幸亏贪睡,不然更不知如何打发时间。

    周末,小雅再也没有出去。

    长长门铃响,没有人应,小雅知道是老女佣躲懒睡午觉,她亲自去开门。

    是对家的帮佣,很不好意思,“小姐,想借两个薄荷茶包。”

    小雅过一分钟才会过意来,“你们先生回来了?”

    “没有!是小姐。”

    “小姐?”

    女佣如有难言之隐。

    小雅取出茶包,“我亲自去看看。”

    她生平第一次不怕冒昧,不怕尴尬,不顾后果,不管风度。

    那位小姐迎出来。

    她很高很美很有气派,不过面孔上没有欢容。

    她先开口,“你是哥哥的邻居?”

    小雅放下一颗心,原来是他的妹妹。

    “我们其实没有见过面。”

    “事实上他托我问候你,他说公寓装修的时候你给他帮了许多忙。”

    小雅忍不住,“他在什么地方?”

    “他在医院裹住了有半年了。”

    哎呀。

    小雅一颗心直沉下去。

    “三个月前,已经有点起色,本想出院,又再恶化,被逼留下来。”欧阳小姐非常无奈悲伤。

    小雅完全明白了。

    她问:“还有多少机会?”

    “没有人知道,视乎医药及个人意志力。”

    “短期内不会回来?”

    “我想不会,所以他差我来看看这所公寓。”

    小雅忽然鼓足勇气问:“欧阳小姐,他在纽约哪一间医院?”

    欧阳小姐一怔,“圣三一医院。”

    “我想去探访他。”

    “你?”

    “是,我,我认为他需要朋友。”

    “但你刚才说你们根本没有见过面。”

    “没有关系,你可以把他的名字给我吗?”

    欧阳小姐呆呆的肴着小雅,过半晌,她认为此举一点损失也没有,便自手袋中取出一张卡片给小雅。

    小雅说:“谢谢你。”也把她的卡片给对方。

    她也不想多说话,就回家去打电话订飞机票。

    小雅不认为这是一种冲动,她也实在想找个籍口出去走一走。

    第二天的飞机,早上十点起飞。

    她习惯自己收拾行李,三十分钟就办妥,一心一意期待这次见面。

    母亲问:“到什么地方去?没听你提起过。”

    “去探访朋友。”小雅故作轻松。

    “散心总是好事。”母亲说。

    晚上,她睡不看,想像看与芳邻见面,第一句话应该怎么说,心情兴奋得像一个小孩。

    他是一个重病之人,也许,不应采取这样的态度。

    小雅辗转反侧。

    天亮了。

    小雅起床洗脸,房内,她私人的电话响了起来。

    她放下毛巾,取起听筒。

    那边是她妹妹呜咽的声音,小雅心凉了。

    “他过世了。”她说,接着哭起来。

    小雅沉默。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是在什么时候?”

    “三小时之前。”

    小雅缓缓放下听筒,慢慢躺在床上。

    她用手枕着脖子,看着窗外,天亮了,但感觉上,这个深秋的早上却是漆黑的。

    她再也没有机会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