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今夜星光灿烂(1/2)

    今夜星光灿烂:

    认识庄的时候,我与国楝已经走了1年,打算结婚。

    国楝带我到一年一度的建筑师聚餐会,在那里我看到庄。

    当时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他身边坐着个艳女,打扮得七彩缤纷,耳环在卷曲的长

    发边晃动,媚眼与娇笑声四溅,真受不了。

    庄自己也不象话,白西装结只红点子的领花,整个人像二十年代美国芝加哥的黑

    社会头子,诚然,他是英俊的,但我厌恶他这种炫耀的作风。

    国楝在公众场所照例非常沉默,缓缓喝着啤酒.我坐在他身边打量着其余的客人,

    我们并没有拉手,国楝是个保守党,老派人,我与他的关系虽然已遭家人默认,但是

    始终不能进入热恋状态。

    那日我穿件宽旗袍,一身素白,我自认是个清爽具书卷气的女子,并不想以倾倒

    众生为己任。也许国楝就是喜欢我这一点,我很迁就地,是以他一直认为我适合他,

    其实不是这样。

    而与他在一起,徒然有许多许多安全感,一切像与淡开水般、没有火花。

    我也不知道怎么与他走的一年,我不住告诉自己:生活便是这样,我不想在三十

    五岁的时候才匆匆出去抓一个对象,国楝有他的好处,没有人是十至十美的。

    那夜我坐在他身边也不觉闷,散会后有人建议去跳舞,国楝也不问过我,就拖了

    我跟大队走。我不介意,但希望他会问我一声,这类小节不能与他计较,此刻教育他

    也已经太晚。

    到了的士可,庄过来请我跳舞,他问国楝,「我请蓝小姐跳舞可否?」

    我又希望国楝说不,但他一贯地礼貌说「请」,于是我与庄下舞池。

    他说:「你是今晚最漂亮的小姐。」

    我笑一笑。

    「你太特别。」他又说。

    我问:「你在放录音带吧,今晚大约每位小姐都听过这番话。」

    他一怔,随即笑,「我早知你说话也必然另有一套。」

    我不答。

    「你是国楝的女朋友?」

    「我们就要结婚了。」我淡淡说。

    「啊,这样就能结婚?」他问。

    我微愠,「你是什么意思?」

    「国楝是我大学同学,他这个人我再了解不过,他非但乏味,而且自我心中,以

    你的性格,不可能下嫁于他,他会适合其它的小妇人,但不是你。」

    「你又知道我是谁?」我更不高兴。

    「略为调查就知道,谁不知道你是艺术界红人。」

    「红人黑人不打紧,批评老同学的就是坏人!」

    他错愕间音乐完了,我拂袖而去。

    那夜国楝送我回冢,我问:「你认识庄某很久了?他不是好人。」

    「怎么不是好人?不,我与他没有来往,他是个非常自由散漫的人,曾经为一个

    女孩子追到欧洲去,荒废成年学业,我看不起他这种行为。」

    我不出声,隔一会儿我说:「我认为感情是生活中很重要的一环。」

    「过了十八岁,我就没那么想过,作为成年人,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来做。」国楝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第二天我起身迟,走到客厅,看见水晶瓶子插着一大把玫瑰花,密密麻麻,有好

    几十朵。我喜悦,趋前一闻,心想国楝终于开了窍了。

    女佣人闻声出来说:「庄先生派人送来的。」

    我一呆,不作声。

    他这个花,一送就是十天,到了第十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拨电话到他写字楼去。

    「我姓蓝。」我冷冷说。

    他并不作声,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责备他,女人总是容易心软。

    我轻声说:「你别再送花来,我是别人的未婚妻。」

    他说:「如果你肯出来,我就停止送花。」

    「我不能出来。」

    「不行,这个电话是你打来的,我现在就到你们口等,等到你出来。」

    「你这一套诡计早二十五年都不流行了。」我说。

    他挂上电话。

    我并没有睬他,自管自工作,我答应了一家公司为他们做一个美女月份牌,一大

    起码工作十小时,月底之前赶出来交货。

    中午时分我打过电话去找国楝,他照例在开会,我有点怅惆,我们很少通电话,

    下了班他会到我公寓来小坐,喝杯啤酒看电视新闻,就把我的客厅当他的电视室,然

    后在我睑上亲吻一下告辞,

    他是性生活的清教徒,认为这件事婚后一星期才能做一次。

    女佣人来跟我说:「小姐,楼下有一辆车子,停在哪里好久了。」

    我吃一惊,伏到露台去看,只见庄坐在辆老式开蓬平治跑车里,头枕在驾驶盘上,

    不知已经多久了,我看看钟,三点半,与他通电话时上午十点,他疯了,在这种激辣

    火毒的大太阳下,他要中暑的。

    我迟疑一下,不敢下楼跟他说话。但我想,国楝从来没有这样等过找。

    我下楼叫他,「喂!」

    他抬起头来,见到我,笑一笑。这天他特别可爱,一套皱麻外套加凉鞋,头发被

    汗弄乱,异常的孩子气,他说:「我知道你会下来的。」

    「下来赶你走。」我没好气的说。

    他握住我的手,将他滚熨的脸埋在我手心中,我刚想挣脱,发觉他哭了,我整个

    人失措呆在那里,只听到他呜咽的说:「我想我爱上了你。」

    「你开玩笑。」我细细声说。

    「我没有,」他说,「我是真心的。」

    「太戏剧化了,我接受不来。」我轻声说:「你走吧。」

    「我明天再来。」他说。

    「明天你去上班,」我跟他说:「听话,现在回家休息去。」

    他把车开走了,出乎意料之外,并没有再说国楝的坏话。

    国楝晚上本来约了我去音乐会,临时又来推。我咕哝他他老是要我迁就他,闷死

    人,他也不以为意,挂了电话。

    那夜月色很好,我忽然觉得寂寞,点起一枝烟吸,这样子过一生虽然无忧无虑,

    到底非常乏味,我的心灵乏人照顾,而我的经济一向独立,我要国楝来干吗?只为老

    年时有个伴?就算是伴,也是我伴他,不是他伴我。这种宁静的日子过一两年当休息

    着恢复元气是不错的,长期下去非常委屈。

    对于国楝,我唯一的置评是他确是好人。

    那夜我睡得早,半夜电话响了,我抓起话筒,模糊地应一声,听到那边说:「你

    睡了?」是庄的声音。

    「是。」我说。

    我想来看你。」

    「不可以,不可以!」我嚷。

    「你一个人在床上?」

    「别对我说这种话!」我吼道。

    「我想念你。」他说。

    我伸一个懒腰,失笑,看看钟是半夜十二点。「你才见过我两次。」

    「我终身就是在找你这么一个女孩子。」

    我哈哈笑,「那么那个穿银色裙子蓝眼盖鲜红嘴唇的尤物呢?」

    「我只是一个男人呢。」他说。

    理由倒也充份,谁像国楝呢,像在桃花源记里出来,不通世事,。毫无生活经验,

    除了他的工作,一窍不通。

    然而我也没有笨到那种地步,胡乱就相信庄的甜言蜜语,这种话偶而听来作为调

    剂是不错的,天天听,怕会腻。

    「回去吧。」我说。

    「我晚上再来。」他说。

    「不必来了。」

    他没有应我,开车离开。我回到书房,心思不属,毕竟那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对

    我说了许多美丽的谎言,在我楼下浪废不少宝贵的时间,花过心血,我心动,并且感

    激。

    晚上他又来了,用小小的石子扔我的玻璃窗,我放下在看的小说,推开窗,他站

    在月色下,这是一个出奇美丽的星夜,他整个人蒙上一层光辉,非常神秘,像一个打

    救我离开寂寞堡垒的骑士。我有点迷惘。

    他抬起头看我,一边说:「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即使是安排好的台词,我也感动得很,乐意做一个观众。

    「下来,朱丽叶。」他说。

    我取过锁匙便下楼。

    呵今夜星光灿烂。

    他握紧我的手,汽车无线电内隐隐约约传出音乐,我与他跳舞,他没有说什么话,

    但手心冒着汗,如果他在做戏,那么他是太好的演员。他将我紧紧拥在怀内,逼得我

    透不过气来,我觉得我是被需要的。

    一切都这么快这么浪漫,我陶醉于这偷来的欢愉,深深享受。

    倦了,我们坐在他的开篷车里,我合上眼睛,竟然熟睡在他怀中。

    清晨的第一线阳光把我唤醒,他正凝神观看我的脸,一往情深,我微笑。

    他说:「我要去上班了。」

    「不用睡觉?」我轻问。

    「不用。」他吻我的头发,「我有空再来看你。」

    「几时?」

    「我终于打动了你的铁石心肠?」他低声问。

    我又微笑。

    他送我上楼睡觉,我听见电话铃响,许是国楝找我,我打个呵欠,不在乎地倒在

    床上,或许国楝要告诉我,今日他又得逾时工作,谁关心?他可以跟他的蓝图结婚。

    庄在中午时分赶到我公寓,女佣人开门给他,他手中持一小束玫瑰,夹杂着丁香,

    叫我醒来。

    他精神是那样好,我却晕眩得日夜不分,糊里糊涂,像是在子午线往返已十余次

    之多,日子都搅浑了。

    我们在家中的露台吃午饭,他吃得少说得少,左手握住我的手不放,一切都用一

    只右手做。他像一个孩子,终于得到了他多年向往的玩具,爱不释手,在这种情况下,

    我并不介意做一件玩具。

    下了班他来看我,我刚清醒,淋了浴,在察看我那本月历的进展,他来了。

    但愿国楝对我有他一半那么情深,真真假假亦不妨。

    我被他迷惑住,一连好几天,只有数小时睡眠的时间,其余的功夫都被他占去。

    他带我到他石澳的家,大扇的玻璃窗,没有窗帘,看到山下惊涛拍岸,宽大的客厅中

    摆着简单的家俱。

    他在厨房中煮法国菜,香喷喷的蒜与牛油,我躺在绳床内,梦幻似的晃来晃去,

    一切丢在脑后,我的细胞一个个都活了。

    他不断跟我说:我一直在等你这么一个女郎。

    「你再说下去,我简直要相信你的话了。」我微笑。

    他吻我的手,「嫁给我吧。」

    「永远这样享受在仙境里?」我问:「不可能,我们活在现实的世界里。」

    「跟我走,你小会觉得生活无聊,空闲的时间,你作画,我上班,我们永远恋

    爱。」

    「让我想想。」

    「不要想,凭你的感觉做。」

    我把头埋在他胸膛里。

    黄昏在紫色的天空下,我们去沙滩散步,他拾起一只贝壳,贴在我耳边,让我听

    海浪声。我们躺沙滩上,看天色暗下来。

    第二天早上,庄送我返家休息,然后去上班。

    我打开门,看见国楝坐在客厅中央。

    我淡淡说:「嗨,好久不见。」

    「你整夜在什么地方?」

    「在享受。」我答。

    他「霍」地站起来,就给我一记耳光,打得我退后三步,眼冒金星,一边脸火辣

    辣的痛,嘴角一阵咸味,冒出血来。

    我不响。

    女佣人吓傻了,瞪着我们。

    我冷冷吩咐她,「倒杯冰水给我,送客。」

    国楝疯了,他怒吼,「你想把我送走?就这么简单?全城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未婚

    妻,你却公然跑出去跟别人过夜,我还有脸站出去?你以为他会娶你?你以为仍然会

    有人娶你?」

    我不出声。

    他抓住我的手臂,手上用劲,越收越紧,我痛得淌出眼泪来,他不住的用手打我,

    我躲都没处躲,一下一下的忍受着,女佣人冲出来阻止他,一边尖嚷着,「不准打小

    姐,不要打了。」

    然后国楝崩溃了,他蹲下来哭。

    我挣扎逃到房内,把自己反锁在房内。我很镇静,在浴间洗净血渍,在瘀痕上搽

    上药,蒙头大睡。

    国楝哀哀的敲我房间门,我不去睬他,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我居然睡得很好。

    黄昏的时候国楝走了,我混身酸疼,这一场闹剧到这里也应该结束了。

    一年来我装饰着国楝的生活,如他襟前的一朵鲜花,如今我决定离开他,他失去

    的不过是面子,不是爱人,我心灰意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需要的是精神上

    的满足,物质方面我自己应付有余。离开国楝,我不一定要去跟庄过活,我是我自己,

    独立的一个人。

    想起庄,我心温柔的牵动,我爱上那夜灿烂的星光多过爱上他,但如果没有他,

    我又看不到一天的星星。

    我告诉自己!你已经廿六岁了,来日无多,生命苦短,能够快乐的时候,为什么

    不快乐?

    事情闹大了,我的名誉或许再也不能使我在国楝的友人当中立足,然而离开一班

    虚伪的人,于我又有什么损失?或者我失去做阔太太的资格,但我的生活是充实的,

    生活宽裕的太太们何尝有机会赤足跟爱人跳慢舞?各人得到的东西不一样。

    晚上庄到我这里来,看见我脸上的瘀痕,问:「怎么回事?」

    「撞伤。」

    「我知道,国楝干的好事。」他站起来,「我会找他算账。」

    我第一次对他提高声音,「坐下来,告诉你是撞伤的。」

    「嫁给我,我会使你快乐。」

    「你们男人始终只想占有一个女人,并不是真正的为她们好,是不是?」

    「我爱你。」

    我叹一口气,「你回去吧,我不是不知道跟着你会开心,可是除了玩得灿烂外,

    你不能再给我任何东西,特别是安全感。」

    「女人们的贪念!」他说:「你要国楝的稳重,亦要我的感情,非要这样的男人,

    你才肯跟他?」

    我微笑,「恐怕我要丫角终老了,我紧紧拥抱他,「庄,但我需要你的甜言蜜

    语。」

    「是否我暂时战胜了国楝?」

    「不要对我提这个人。」我说。

    「你恨他?」

    「我对他没有感觉,他是一个愚蠢的人,以为自爱就是吝啬感情,叫爱人拜倒在

    他脚底叫做威风,让他去娶一个为饭票而结婚的小女人好了。背着他贴娘家与搓麻将,

    活该。」

    「你仍然气愤了。」

    「气我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他会回来求你的。」

    「他才不会,他屡次警告我,如果我有什么行差踏错,他马上转头走的,」我伸

    着懒腰,「我在过去整整十一个月内也够谨慎的了,像做贼。」

    「为什么要刻薄自己?」

    「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我觉得他高估自己的定力,低估了你的魅力,他是那种要等到失去那样东西才

    知道它宝贵的人,在感情方而,他是个白痴。」

    庄对国楝的批评是非常中肯的,国楝一向看不起为感情牺牲的人,他认为他自己

    是理性的智能的,不受俗礼拘泥,现在我要睁大眼睛看个清楚。

    我没想到他会回来求我,但是他回来了,我在露台见他,穿著低胸裙子,燃着一

    枝烟,吊儿郎当,皮肤晒得深棕,正是他最恨的一切,我全部做齐,并且正眼也不看

    他。

    他说:「你以为他会娶你?他不会的。」

    我指指胸口,「那是我的难题,你何必担心?」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他伤心震惊。

    「我一向都是这么自由散漫的一个艺术家,是你的教导有方,我才做了一年淑女,

    你现在可以去提拔别的女子,教她们如何做人,以及一切仁义道德的问题,」我站起

    来,「你何必再来烦我?我喜欢浪废我的青春,你管得着个屁!」

    他的头埋在自己双手中,「我爱你。」

    「你爱的是你自己。过去一年你爱我,不外是因为我处处顺从你,令你觉得舒服,

    得益的是你,还给你一种感觉,认为你的女友将有一个好归宿。对不起,我不干了,

    你马上走。」

    我站起来送客。

    他坐在那里不动,他说:「我不能离开你。」

    「可以的,」我说:「你随便找个女人,把她塑造成你喜欢的形象不就完了。」

    「我不会胡乱去找一个女人!」

    「但是我不要你了,我觉得闷,我想摆脱你。」

    「你告诉我,我错在哪里,我都改。」

    我一呆,随即说:「太痛苦了,何必改?」

    「这一年来你从来没有表示过对我不满......」

    「我们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你原谅我吧,我不想多说,你还我自由。」

    「庄的私生活声名狼藉,你会吃亏的。」他又说。

    我已经拉开大门。

    他用怖满红丝的眼睛看我一眼,低着头走。

    呵向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国楝,我可怜他,他是一个不能爱人的人。

    他走了以后,我倒在沙发上筋疲力尽。

    怎么办呢,我怎么应付这两个男人呢。

    我已经叫国楝走,为情为理,我都没有对不起他,我们一年来的关系结束,可怜

    得很,我竟想不出有什么是值得回忆的,一年多的关系,像白开水般的乏味。

    我将国楝送我的东西,都装了只盒子送回去。

    而庄那边,我请他让我好好休息数天,不说别的,自从认识识他到如今,连觉都

    没睡好过,至少他应该让我养足精神,才跟他把事情搅清楚。

    他不让我有这样的机会,跑了来在我床跟走来走去,故意制造许多声响,闹个不

    停。

    我对他说:「现在你干什么?疲劳轰炸?」

    「你嫁给我就让你睡。」

    「我没听过这样的话,到时恐怕连死都没空死了,」我说:「你这简直逼我搬

    家。」

    「你要避开我?」他抱怨。

    「不,让我呼吸一下,别令我窒息。」我微笑,「你要记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

    「你这个小女人。」他说。

    他把我拉到浅水湾酒店吃早餐,那日好阳光,棚架上的绿叶全部透明,滴着露水,

    紫藤花一大串一大串地挂下来,气氛美得不可形容。

    我因极度的疲倦,坐在桌子面前,整个人如在梦中;神情恍惚。

    庄是这样懂得享受,他带给我的欢愉虽不切实际,却使我毕生难忘。

    我将头搁在他肩膀上,身体发软,希望就此睡着了永远不再睁开眼睛,省却不少

    烦恼。

    「永远不要再见那个人,」他说:「答应我。」

    「我不见他,是因为我自己不想见他,与其它原因无关。」

    「你永远是这么倔强。」他不悦。

    「是。」我说:「这是我的毛病。」

    他握着我的手,犹疑一下问:「放弃他这么一个事事都算上等人选的男人,你不

    觉后悔?」

    「那是我的事,」我说:「你少安毋躁。」

    「你这么会吃亏的。」他说。

    「你越来越像国楝,怎么也向我下哀的美敦书?」我声音很温和。

    他显然很受伤害,放下我的手不响。这是他自认识我以来,第一次不高兴。

    那日他送我回家,一声不响的驾车走了。

    我睡了一整天,醒来的时候精神饱满,但庄不在身边。

    我立刻明白了,像他那样的男人,他说放弃就放弃,我令他心冷,他便离开。

    我站在露台上,一天的乌云,没有星,那辆熟悉的开篷车不在。

    我心中有数,庄是不会再来的了。

    国楝是一个全凭理智做事的人,而庄则全凭感性。

    而我,我确是贪心。

    因为重新获得时间,我赶好那个月份牌,收到酬劳,打算到欧洲旅行。

    正收拾行李,国楝来看我。我礼貌的招呼他,他交出一张帖子,放我面前。

    我并不意外,「结婚了,这么快?」

    他不出声,隔了很久,他说:「希望你多多包涵,给我一个重生的机会。」

    我诧异,「国楝,你也认识了我一年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会去你婚礼搅乱

    吗?」

    他说:「希望你不会。」

    「你太小觑我了,你简直离了谱。」

    「会吗?庄某人现又在向别的女人献殷勤,同样又是那套手法,一成不变,先开

    始送鲜花,然后去海滩漫步,观日出,在幽静的地方跳舞,是不是这样?他并没有娶

    你,而我要结婚了,但愿你吞得了这口气,顾住我们的往日感情。」

    我悲哀的看住他,简直不想分辩。

    「不,」我说:「我不会引起你的不便,我决定往欧洲去逃避现实,好了没有?

    当你与某小姐举行婚礼的时候,我人甚至不会在香港,放心。」

    他听了像是不置信,过一歇吁出一口气。

    「飞机票都买好了,你要不要过目?」我问。

    「我相信你。」他说。

    「我多谢你相信我。」我说。

    他走了。

    没有嫁给他实是我的幸福,我们两个个人的宗旨、思想,生活方式,完全没有相

    同的地方。

    至于庄,我感激他给我带来段愉快的日子,男人与女人来往不一定要结婚,我不

    会忘记他,相信他也不会忘记我。

    我会永远怀念一个星光灿烂的晚上,他在我窗口扔石子叫我卜楼,我们凭着汽车

    收音机的音乐,直跳了一夜舞。

    多么甜蜜的回忆。

    将来我也会结婚生子,但那是完全两回事。

    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别人的女郎:

    裘莉总归是别人的女友。

    我认识她的时候是大学一年级。那时我们同班,她穿着平跟鞋、白短袜,长发晃来晃去,我的心也随着晃来晃去。

    当时她的男友是网球高手,建筑系的仇家强。尽管他是一个俊男,家里有钱,然而嫉妒心太强——裘莉跟表哥去看场电影也挨他的耳光。他们好了1年便分手了。

    那年的圣诞舞会,我准备去邀请裘莉,可她已经跟着华国坚去跳舞了。

    裘莉是一朵花,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不止是我一个人。

    舞会上我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但是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去请她跳舞,遭华国坚的白眼。

    那夜回家,我一整夜没睡,近天亮的时候,我偷偷哭了,那是我可悲的初恋,我爱上了裘莉。

    第3年的时候,裘莉的男朋友是邱志盟。

    3年同学,我与裘莉并没有正式交谈过,直至近毕业的时候,一个下午,我抱着书本走过校园,有人在我身后唤我:“陆同学!陆同学!”

    我一转头,是裘莉!我呆住了,心蹦蹦跳,强自镇静。她离得我是那么近,我可以数清她那长长的睫毛。

    “裘莉”,我听见我自己说,“有什么事吗?”

    她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陆同学,听说你的围棋下得很好?”呵,只是这种小事。

    “不敢当。”

    “教不教人?”

    “自然。”你要学?

    “我有个弟弟想学围棋,可否帮助指点他一下?”

    我略为失望:“我自己也是初入门,我可以教他基本技巧,下棋靠天聪,不用师傅。”

    “陆同学太客气了。”她笑,“谢谢,我让他跟你联系。”

    我点点头。

    她娇俏地再道谢,摆摆手,走了。

    我永远记得那天阳光普照,树叶的影细细碎碎,映在她身上……那个情景,如一幅照片般长印我心。

    她弟弟来过我家数次,小子非常聪明,一学即会,一会即通,一通即精,把我杀得片甲不留,弑师后就不再来了,我倍增怅惘。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裘莉。

    我尚未毕业就往加拿大去念书,继而升硕士。暑假回来,听说裘莉结婚了。嫁的是一个商人,姓殷。

    我又到异国去念博士。

    冰天雪地中老想起裘莉南国女郎的风情,但她总是别人的女郎。

    再回香港的时候,我已35岁,事业小有成就,任皇冠化工厂的副厂长。商界人士抢订皇冠厂的产品。

    仇家强已是有名气的建筑师,一天他来看我,“小陆,他们都说皇冠厂有个化学工程师是中国人,我听他们形容,就疑心是你!15年不见,可好?”他笑问,“结了婚没有?”

    “没有。”

    他眨眨眼,“聪明人。”我答不出。“你呢!”我问。

    “结婚很久了,3个儿子。”他说。“你必需到舍下吃顿便饭。明晚如何,可千万不要把女朋友一起带来,我顺便再约几个旧友。”

    “我没有女朋友。”

    “呵?”他一怔,随即笑道,“刚回来,我替你介绍。”

    我说:“你仿佛很有办法似的。”

    “你仍然是那么沉默寡言、孤芳自赏,小陆,在大学时期,人人都说你冷僻到极点。”

    “是吗?”我诧异,“我自己认为我做人最随和不过。”

    “嘿,太没有自知之明了。”仇取笑我。

    赴约的那日,我见到大学同班的大部分同学,仇家简直为我开了一个盛大的宴会。

    华国坚,邱志盟他们全在,但我没见到裘莉。

    人家的太太有什么好见呢?我问自己,但她也是我们的同学,仇家强应当邀请她。

    女宾不少,但没有熟面孔,十来名年轻的姑娘花蝴蝶似的穿插在客人当中,然而我格外想念当年的裘莉。

    我捧着杯子独自坐在角落。仇太太知情识趣,过来招呼我,陪我说话。

    “怎么?看中哪一位小姐没有?”

    我有点腼腆:“都任我挑吗?”

    她笑:“哟年轻有为的厂长兼总工程师,又从来没结过婚,那还不成了香饽饽?”

    我忽然对仇太太透露心声:“人不如故。”

    她诧异问:“故人是谁?”

    “大学同学。”

    仇太太说:“陆,我不是倚老卖老,借着仇家强的交情来教训你,你那故人今年怕也35岁左右了吧?岁月不饶人,35的女人已经非常的苍老难看了,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回事,你很久没见过她了吧?”

    我微笑,“15年了。”

    “她已经不是15年前的那个她了。”仇太太感喟。

    我彷徨:“可是仇家强仍然是老样子。”

    “男人就占这个便宜,不显老。”

    “不让我见她,我是不死心的。”

    “既然是同学,何不托仇家强?”她好奇地说,“是谁?叫什么?”

    “裘莉。”

    “呵,原来是裘莉!”仇太太的声音诧异兼惋惜,“她大学时的男朋友已是多得出名,后来结婚了。”

    “是,嫁了个商人。”

    “有两个孩子,离了婚,现在搬了出来住,孩子跟丈夫那边——哈,你真想见她?”

    我说:“有她的电话吗?我自己处理这件事好了。”

    “你等等。”

    仇太太把电话交我手中的时候,跟我说:“那边穿白裙的女孩子,是我表妹,24岁,大学刚毕业,你如果在故人那边失望的话,随时跟我联系。”

    如果我要的光是个青春貌美的女孩,我早结了婚了,还到香港来挑呢!

    电话打通了,裘莉很大方地答允出来见我。

    我等了10分钟,心头焦急。她出现的时候我一眼把她认出来了。

    “裘莉!”我叫她。

    她仍然那么苗条我想仇太太大概对她略有偏见,才把她形容得那样子。我倾心于她的风韵与艳色。

    她看着我:“奇怪,你们男人怎么不肯老?你仍然像大学3年级时的模样!”

    她那少女的矜持与娇俏已经消失大半,代之的是大方与体贴,加上一份成熟美。

    “你好吧?”我由衷地问。

    “不太好,离了婚了。”她苦笑,“我们说些快乐的事——怎么,你还没娶太太?”“没有呢。”我有几分忸怩。

    她谅解地微笑:“你过去就是沉默寡言的,咱们班的女同学都说你有点高不可攀的神情,相貌特别清秀,但是冷冰冰——不过也不怕,你现在名成利就,香港的姑娘最向往就是这些。”

    “别损我了,什么名成利就!”

    “如果她们不懂得欣赏你的气质,那就冤枉了。”

    我脸红:“裘莉,我不知你以前在大学里也曾注意过我。”

    “注意你?”她温和地说,“我对你印象很深刻呢。”

    我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

    “裘莉,”我坦白地说,“这些年来,我一个人在外头,寂寞透顶,也不用说了,回到香港,想与老朋友聚聚,我约会你,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自然不,我现在不是坐在这里?只是靠老朋友也不是办法,你最好找个女朋友,成家立室,那才一劳永逸呢。”

    “你在做谁的说客?”我微笑问。

    “陆,你还是那么斯文好脾气。”

    她摇摇头。

    “孩子们好吗?”

    “顽皮啊,简直不能控制。”

    我看着她,无限温馨,这个别人的女郎,现在我有机会追求她了。

    当天我送她回家,约好星期天见面。

    星期天我驾车去接她,她身边却站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子。

    “我表妹。”她向我眨眨眼。

    我笑,我永远原谅裘莉,这个傻蛋,她真以为我把她当老同学,便带个姑娘出来为我做起媒人来了,真好笑。

    本来我有正经话同她说,现在夹着个陌生的姑娘,变得皮笑肉不笑,上车时她还让那个姑娘坐前座。

    裘莉裘莉,你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意。

    那姑娘是很漂亮,也很会说话,然而人家说,情有独钟,那夜我整晚都没有正经的朝她看上一眼,而那个姑娘却未发觉,还尽量地想加深我对她的印象。

    饭后我先送裘莉的表妹回家,然后送裘莉,在途中大家都很沉默。

    我先开口:“裘莉,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什么?”她问。

    “你误会我想认识那种年轻的姑娘。”

    “这是个误会吗?”她愕然,“君子好逑,最自然不过。”

    “是,但我想约会的是你。”

    “我?”她瞠目结舌,指着自己的胸口。

    “为什么不能是你?”

    “我?”她还睁着眼。

    “是,你!”

    “我都33岁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半老徐娘,你约会我做甚?”

    “裘莉,你活在二十世纪,你以为贞节牌坊在这年头还值得歌颂?”我索性将车停在路旁。

    “我不是这意思,可是人家怎么说?你从来没结过婚,而我,我——”

    “你怎么样?”我抢白她,“你三只眼睛四只嘴巴?”

    “话不是这么说……陆,这件事发生得太迟了,真是的。”

    “迟?”我到今日总算有机会一吐苦水,“可是你一直是别人的女友,名花有主,我有什么机会?”

    她沉默。

    “只要你愿意,何必理别人说什么?”我说,“除非你不愿意。”

    “我愿意与你做朋友。”

    “有发展没有?”我问。

    “陆——”她非常为难。

    可怜的裘莉,她有自卑感,所以这年头,香港的社会始终是中国人的社会,离婚的裘莉不管别人的观点如何,自己先心怯了。

    我赌气地说:“我等了那么些年……”

    “人们会怎么说?”她问我。

    “我不管他们!”我不以为然。

    她笑:“你父母也不会赞同。”

    “这你放心,他们要是活着的话,我喜欢的也就是他们喜欢的,何况他们已经不在了,否则也替我高兴。”

    “可是我们是老同学,只弟姐妹一般的感情,我一时脑筋转不过来。”她笑了,“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把脑袋枕在驾驶盘上:“我要是有句假话,肝脑涂地!”

    “哟!真可怕,快别说这样的话!”

    “明天我来看你。”

    “我要与孩子们见面。”

    “孩子?太好了,我带玩具来。”

    “陆——”

    “不必多说,明天7点钟见。”

    我“呼”地开动车子,把裘莉送回家。

    我看我们之间困难重重,我尚得披荆斩棘。

    第二天,我买了儿童刊物与玩具上裘莉家。

    裘莉套一件毛衣,穿一条牛仔裤,配平跟凉皮鞋,别有风味,我非常着迷。

    我带着她与孩子们出外吃饭,孩子们很乖很听话,看样子非常有家教。

    “裘莉——”我开口。

    “这件事是没有可能的。”她按住我的手,“陆,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你有什么必要做两个孩子的继父?”

    “你又有什么必要为了孩子过寂寞的下半辈子?”我也反问。

    她不出声。

    我说:“不要拒绝我,听其自然好不好?”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

    我们陆陆续续地约会,她待我始终如一个老朋友,一个星期见多次也不管用,她已把我打入知己类,她没把我当男人看待。

    周末我与邱志盟打球后喝啤酒,他问道:“听说你常见到裘莉?”

    “是。”我说

    “你对她有意思?”

    “是。”我直认不讳。

    “这就奇了,没想到你竟然对她有意思。”

    我说:“感情这东西是很微妙的。”

    “裘莉确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即使现在看来,也胜过许多黄毛丫头。最理想的是二十七八岁,到过外国,念过大学,又有事业心的那种时代女性!成熟、独立、风趣、聪慧,这才是好对象好妻子,见过世面,通情达理。但裘莉呢,裘莉的确年龄太大了一点。”

    我说:“我不觉得,我一直喜欢她。”

    “你不介意她有孩子?”

    我微笑。

    “你这个人真神秘,咱们把所有的姑娘搁你面前随你选,你却去跟裘莉。”

    他拍着我的肩膀,“我佩服你的勇气,做人应该忠于自己,我想裘莉是幸福的。”

    我喝完啤酒就向邱志盟道别。

    裘莉的隐忧不是没有道理的,我觉得每个朋友都认为她交了好运——以她那样的身分而终于找到一个理想的对象,而那个男人居然是从来没有结过婚的,人品不错,经济情况也过得去,于是裘莉好比枯木逢春了。

    多么大的压力。

    我稍后与裘莉说起,她耸耸肩:“我知道他们说什么,多么不公平,如果我真的疯狂地爱上了这个男人,那么我愿意被世人非议我,但是陆,我没有爱上你呀,多么冤枉。”

    真不知道谁比谁更不幸,说什么她也不肯,我无奈。

    “我的条件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要排斥我?”

    “你的条件太好了。”她温和地回答,“以致我们做朋友都有困难。陆,说实话,我想疏远你,我觉得朋友们对我不公平。”

    “不要理他们。你只是不愿意为我背这种罪名。”

    她略为沉吟,然后抱歉地说:“是的。你说得对。”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你的时间总不属于我?”

    “陆,这也许就是缘分。”她拍拍我的背部,以示安慰,“倘若真把你视为一个归宿,那未免太委屈你了。”

    “你真是我的知己。”我说。

    “你回去想想。”她笑,“我看上去像你的大姐姐——”

    “胡说!你为什么不说你像我妈?”

    我的心隐隐作痛。

    这件事之后,我也不再“威逼”她,我尽力照顾她,有很多事,不待她开口我已经先做到,我的心灵上也比较有寄托。

    裘莉有时会惋惜地说:“只怕你与我在一起久了,名誉不好,好姑娘也不肯嫁你。”

    与她共度的时间,我是珍惜的,我不是一个激烈的人,不善于表达感情,这种温和的方式,比较适合我。

    我的感情并不是没有着落的,裘莉时常回报我,周末她会煮大锅大锅的好菜,待我取回家吃,替孩子买冬衣的时候,顺道也替我置一件背心之类。

    如果我邀请她看电影,她也欣然答应。但是大型的舞会宴会,我恳求她为女伴,她就是不肯应允,推说出不了大场面。

    她还是怕人看见。她不陪我,我就索性不去这类地方。

    裘莉很内疚:“陆,你30多岁了,该成亲了,不要再拖下去,现在仿佛我霸着你似的,害你浪费时间。”她停一停,“如果没有我,你想必会约会其她的姑娘。”

    我微笑,“你真是个千古罪人。”

    “拜托拜托,咱位别再见面了。”

    “你不见我,难道不会想念我?”

    “我非发个狠去嫁了人算了。”

    “为我胡乱去嫁人?那不如胡乱嫁给我算了。我一样可以保证你与孩子们的幸福。”

    裘莉不响。

    但是没隔多久,华国坚给我带来消息,说裘莉跟一个老医生走得很密。

    我不感到意外,也没有伤心,我只是呆了半晌。难道命中注定,她永远不会属于我?但至少她应当在事前告诉我。

    为此我很不悦,黯然伤神,也不去求她证实与解释。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来邀请我教她弟弟下棋,为什么我不懂把握时机,立刻追求她?为什么不?为什么要拖到如今?只因为她是别人的女郎?

    就算她当时有男朋友,我也可以与别人争一长短,为什么我要维持不与人相争的尊严,以致蹉跎到今日?

    如今我们两人都30多岁,没有多少日子剩下来了,我还保留些什么?有保留的就不是爱情。

    我大喊一声,冲到她家里去。

    我激动的说:“裘莉,我豁出去了,我不再冷静等待你的时间。一切都要自己争取,我不管,那个老医生如果斗得过我,叫他放胆过来好了!”我挥舞着拳头,“我不能再等待,也不能再容忍你又一次地成为别人的女郎!”

    裘莉凝视我,忽然双眼充满了泪水。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嚷,“谁要做一个痛苦的君子啊,我情愿当一个快乐的小人,我不管了,裘莉,我——”

    她已经紧紧地拥抱着我。

    我成功了!她不再是别人的女郎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嗨呵,我终于胜利了!?

    分手:我是一个写爱情小说的人,作品供太太小姐消闲用,于社会没有什么贡献,但颇

    有助于精神上的松弛,我的题材很狭窄,多数是男男女女的恩怨与喜怒哀乐,听来的

    故事居多数,小小一点点事写半日,如此不疲,一写就写好些年,其实并非有感而发,

    当不得真的。

    这么多故事当中,香芍药的故事虽然平凡,也还值得一说。

    她是我的中学校友,从小长得漂亮,一头乌黑的长发,雪白的皮肤,修长,喜欢

    穿平跟鞋,有股飘逸的味道,在校中算得是出色,功课也好。

    找们校服是深蓝色直身宽旗袍,由她穿来,很有种民初的书卷味。香芍药非常冷

    傲,一派非池中物的态度,是以我并不与她交好。

    毕业后各奔前程,许久没有见面。

    后来与亲戚吃茶,她却上前来打招呼。

    当时她亲切地用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喂」地一声,「记得我吗?」她问。

    坦白的说,十多年之后,我并没有把她认出来,我只礼貌地微笑。

    她提醒我,「我叫香芍药。」

    「我有个中学同学叫香芍药。」我说:「很特别的名字。」

    「我就是她。」她笑说。

    后来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

    就是这样恢复邦交的。

    她结了婚已有十年,一个女孩子八岁,我们约会颇频,渐渐我很知道她的家事。

    她的家庭生活照我看来,非常幸福,丈夫是建筑师,自己开设公司,长袖善舞,

    十分能干兼有才华,她自父母的家直接走入丈夫的家,没有挫折,各人的命运是不一

    样的,我很替她高兴。

    中学时期她那份冷傲已经消失,她很圆滑,也很可亲,不过随之失踪的是那份清

    秀脱俗。

    她不是不打扮,但打扮得像六十年代的淑女,头发熨得一丝不乱,整齐的化妆,

    着痕迹地花过心思,衣服选那种镶着蝴蝶结与纱边的裙子,一套套的小巧手饰,看上

    去彷佛无懈可击,但却毫无时代气息,只像一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

    她还批评我的衣着打扮呢。

    「你老是不做头发,直直的,穿条袋袋牛仔裤,告诉你,没女人味道,男人不喜

    欢。」她振振有辞。

    「去你的!」我笑说:「男人为什么不来问我喜欢什么,我还喜欢住在南欧的堡

    垒里,开劳斯莱斯跑车呢。」

    香芍药叹口气,「自然,你是有资格说这话的,你生活完全独立,值得羡慕,我

    呀──」彷佛要吐苦水的样子。

    我深感诧异了,「你还有什么不足的事?当心天雷打,别人心不足了。」

    「一家不知一家的事,」香说:「做太太有什么好,一切主权都捏在别人手中。」

    我笑,「你以为职业女性就自己操生杀大权了?」我说:「我的房租伙食全部捏

    在老板手中,他叫我卷铺盖,我还不是完蛋,同病相怜。」

    香不服气枪着说:「可是你可以另谋高就,我能怎么样?离了婚谁要我?」

    我白她一眼,「你少摩登,离婚这种字眼岂可经常放在嘴里咀嚼?」

    她不响。

    「你确实一个孩子足够了?」我问:「是否觉得生活沉闷?多几个孩子可以补偿,

    别内疚,数千年来,孩子都是巩固女性地位的工具。」

    渐渐我知道她生活困难之处。

    小时候香是个脱俗的女孩子,她丈夫陆大伟目外国毕业回来,一眼就看中了这个

    漂亮的小女孩,恋爱结婚后就生了一个女儿。

    香为这孩子颇吃过一点苦,孩子是难产的,但公公婆婆还嫌不是男孙,她非常生

    气,索性赌气地跑去做了绝育手术,陆是洋派开通的,他一笑置之,但老先生老太太

    十分反感,从此没好面色对待媳妇。

    香此刻也很后悔,奈何已经来不及了。

    这件事倒是其次,许多没有孩子的夫妻非常幸福快乐,白头偕老。

    问题是陆大伟最近这一两年时常出去应酬,清晨才回家,一星期起码一次,香芍

    药很困惑。

    她也与我说过这个难处,我摇手,「我是酒肉朋友,吃茶吃饭如果叫我,我一定

    出来,我可不是妇女版信箱主持人,我不懂得为人分析这类事。」

    她笑着搥我,「死相!没有一点真感情,咱们可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难道一点情

    面也没有?」

    陆大伟见过我,是个风度翩翩的男人,连我见了,都会生出「我年轻时也是个美

    貌女孩,怎么没有遇见过这么好的男生?」

    他真是要才有才,要人有人,要钱有线,我直认为香芍药对陆太娇纵,大概得到

    的东西便不稀奇了,于是她态度有点放肆,也不是不知道许多女人对陆是虎视耽耽的,

    因此一边使小性子,一边心中害怕,许多年轻太太都犯这个毛病,并不是新鲜的症候。

    一日我与亲戚约了吃中饭,便碰见陆与一个时髦的女郎坐一起。

    他先看见我,连忙将头一偏,假装没看见我。

    我只好擦身而过,知趣地不与他打招呼。

    他把我当长舌妇了,以为我会告诉香芍药,关我屁事,别说是女同学的丈夫,连

    我自己兄弟的事,我也不会告诉阿嫂,我疯了不成,说这种是非,人家夫妻反怪我没

    人格。

    因这件事的缘故,我对陆的印象就没有那么上佳,中午约女性吃饭,事属平常,

    何必鬼祟。

    那个女郎与香芍药是个极端!太阳棕皮肤、直发、耳畔垂着穿珠子的细辫子,大

    耳环,真皮牛仔裤,低胸毛衣,性感,冶艳,明媚,化妆是最新的紫色系统,嘴唇与

    眼盖都闪闪发亮。

    比起这活色生香的女郎,香芍药如一朵假花。

    我惋惜了,但缄口不言。

    陆大伟每礼拜一次的应酬,怕都应到这类女郎身上去了,可想而知。

    但我因此更迁就香芍药,但凡她一声「喂」,我就扑出去陪她。

    她寂寞的时间颇多,陆最近往夏威夷走得勤,星期四夜班飞机去,星期一早班机

    到香港,直接往写字楼上班,香芍药到夜才见得着他的人,很烦。

    我说:「否则你如何穿金戴银的?还不是老公赚钱忙忙得好。」

    「我情愿像你,穿一条牛仔裤。」

    「你别狗眼看人低,我这些牛仔裤不便宜。」我哈哈哈笑。

    「我知道为什么陆家的人与我作对,」香愤愤然,「因我──」

    「──不替他们生大胖儿子?」我接上去问。

    「因我没有一张大学文凭,他们瞧不起我,以为我配不起大伟。」

    我打个呵欠,「哪来这么多自卑?」我说:「咱们这些有文凭的人还不是受老板

    呼呼喝喝,你真以为大学文凭是世界之匙?」

    「你有文凭自然会说风凉话!」她气愤愤。

    「嘿!」我说:「我何尝不可以说,你们做太太的专门会打趣我们苦吃吃的女白

    领?」

    她说:「你根本不知我的难处,夹在他三个姊姊一个妹妹当中,每星期日都像吃

    团年饭似,七嘴八舌,吵个ㄟ情A为什么我不能有自己的时间?」

    「跟陆大伟说呀。」

    「不管用。」

    「不管用?整个烟灰缸朝他头顶摔过去,六国大封相,同归于尽。」我嘻嘻地。

    「别开玩笑。」她的脸拉下来。

    我整整表情,「与他开心见诚的说清楚。」

    「我口才不行,我想求你跟他说。」香恳求,「好不好?」

    「不可以,坦白告诉你,我要是你,我才不会让那种标梅已过的独身女性接触到

    你那漂亮出众的丈夫,小心,每个女人都会是狐狸精,包括你中学校友在内。」

    她冷笑,「你别以为我是笨人,明说出来的,心中就没有鬼,我绝对相信你的人

    格。」

    「我,谢谢你,我看你还是自己说的好。」

    「正牌猪朋狗友,时穷节乃现。」她骂。

    我上上下下打量她,「我不愿接触你丈夫,但我可以改造你,芍药,你知不知道

    你整个人过时?」

    「我过时?」她尖着喉咙嚷,花容失色,「我过时?」

    「别一付见了鬼的样子好不好?」

    我把一大叠法国、意大利、德国的最新时装杂志摔到她面前。「看看清楚吧。」

    她看了看,「我不喜欢这种打扮,拖拖拉拉的。」

    「你没有品味。」我简洁的说:「你看我们的头发:光洁乌亮,一条条都有生命,

    你的头发?早在喷发胶中死亡。审美眼光一年年不同,你大姐那付装扮十五年如一日,

    真可怕。」

    她苍白了脸,「稍微请教你一下,你就上来了,拚命踩我,什么意思?」

    「我说的可是老实话。」

    「还说是老实话?」她翻了睑。

    「早知你不接受忠实的意见──」我急道。

    她拂袖而去。

    我耸耸肩,好吧,我失去了一个中学同学,谁也不爱听真话──忠言逆耳,良药

    苦口。

    但过几日香芍药又回来了。

    她非常沮丧。

    「你怎么了你?」我问。

    「大伟跟我承认,他外头有了人。」她说。

    「什么?」我问:「他亲口跟你说的?」

    她流泪。

    「有没有提到要跟你离婚?」

    「没有。」

    「他还回不回家?」

    「仍然回来,睡书房,其实他睡书房已有好些日子了。」

    「这混球。」

    「我没料到这种事竟会发生在我身上。」她哭。

    「你真是个孩子,哭有什幺用?」

    「你叫我怎么办?」

    「你们这些女人,简直像一团饭,丈夫得宠你们呢,马上作威作福像一条龙,丈

    夫变了心,就打回成形,十足十一条虫模样,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自己的双腿烂

    断了?站不起来了?做人最要紧靠自己。」

    「可是我的青春──」

    「你的鬼青春,青春不嫁人也是要过的,谁没有青春?我最恨弃妇埋怨丈夫浪费

    了她的青春!」

    「你还骂我──」她号淘大哭起来。

    「争口气,搬出来住,何必坐在家随他发落?我来担这个关系好了,一切在我身

    上,咱们大吃大喝的玩乐,时间一样过,我知道你那宝贝丈夫会怎么说,他准说我带

    坏了你,可是他不正喜欢坏女人吗?」我说:「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们让他静一静,

    等他知道他要怎么做,才通知你,别天天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那么多余。」

    「是。」她抹眼泪,「我回去拿衣服。」

    「我们去买衣服,还回家拿东西呢,你身上有钱没有?银行有存款没有?花它个

    精光,」我冷笑,「你还替他省呢,不花白不花,省了也是便宜别人。」

    「是。」

    「你看,患难见真情。」我拖着她走出去,「我对你多好。」

    咱们逛精品店,我替她选了一大堆最精致最幽雅最有性格又适合她的衣服,一件

    件陪她试穿。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紫色与蔷薇色系统非常适合她,她穿上很娇媚,

    有洒脱感。

    我替她衬一套时髦的首饰,正比划间,她又哭了。

    「穿给谁看呢?」她问我。

    我也答不出来。

    安慰她没有用,结婚十年的少妇,已经完全失去自我,等于寄生虫般,突然之间

    发生这种事,格外过度的震惊,什么反应都作不出来。

    我把她安置在理发店内,抽空打个电话给陆大伟。

    陆问我,「她住你家?」

    「很暂时的,」我说:「我希望你一星期内接她回去。」

    「这些年来我惯于服侍她,开车接她送她,她已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不是小女

    孩子,她要回家,可以自己回。」

    「你不再爱她了?」我问。

    「不,我只是对她那种倚赖、任性,不负责任表示厌倦。」

    他以为妻子会成长,但是芍药并没有做到这一点,她的行为举止渐渐跟她女儿差

    不多。

    这真是最大的悲剧。

    「君子爱人以德,也许你可以劝劝她。」

    「劝了十多年了。」他淡然。

    「有什么事与我联络?」

    陆说:「我劝你别淌这混水,你是一片好心,她不这么想,你们在外头做事的女

    人比较开朗,所以你不知道她那种多疑多怨的性格。」

    我想到第一次见香芍药,她梳着两条小辫子,十一岁,香白的皮肤,乌亮的头

    发……心中温柔地牵动。

    我温和的说:「我愿意担这个关系,她与我的交情不一样,是芍药教我说广东话

    的,她告诉我'白鞋'就是球鞋,手套叫'手袜',那年我们念初一。」

    陆大伟不出声。

    「我认识她的日子比你长,我知道她的为人。」我说:「谢谢你出来,有事与我

    联络。」

    「你对朋友很好。」

    「是吗?不见得不见得。」我与芍药是童年的交情。

    我赶往美容院见芍药,一看见她,呆住了,呵,大美女,理发店把她的头发剪短,

    熨成一个个小圈圈,贴在头皮上,松松的,又天真又活泼,像小狗的卷毛,多么精神,

    看得我又笑又赞。

    她埋怨,「四百元理个发。」

    我说:「这几天我做得很疲倦,我们去做芬兰浴。」

    一带又把她带到按摩院。

    按摩女郎对她说:「太太的身裁很好,只是肌肉略松一点,怕是运动的机会少,

    到我们健身部来做体操,三星期内就见功了。」

    我马上替她报名。

    我说:「取太阳灯来替她照一照,脸色煞白,太难看。」

    「啊哟!」她叫,「不……,照了会生皮肤癌的!」

    我冷笑,「你的性命真要紧,人家积克莲奥纳西斯都不怕,你怕?」

    「倒也是,」她苦笑,「丈夫都不爱我了,我还这么紧张这条老命干什么?」

    「你还有女儿呢。」我提醒她。

    「女儿──」她叹口气,「她前天跟我说,想要一双粉红色的掠皮鞋,我都不知

    道在什么地方有得卖。」

    「我会带你去。」我说。

    「你怎么像个顺风耳千里眼?」

    「没法子,什么都靠自己,久而久之,不得不变成个六国贩骆驼的人。」我无奈。

    「你真本事。」

    自芬兰浴室出来,芍药太漂亮了,路上的男人不住回头向她张望。

    我说:「这才是好姑娘呢──人们经过你的身旁,都要回头留恋的张望。」

    她长叹一声。

    「你的腿那么修长,走路步子放宽一点,来。」

    她看上去像个新发掘的模特儿。

    到一流的童装店,我为她女儿也选了一点衣服。「阿姨送的礼,」我说:「别客

    气。」自然也买了粉红色的鞋子。「记得吗?」我问芍药,「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

    是这幺一点点大,十岁多点。」

    「你又何尝不是?」芍药说:「老实说,你这些日子来过得如何?」

    「闷,万事俱备,独欠东风,牡丹虽好,总要绿叶扶持,我一个人孤鬼似的,能

    到什么地方去?」我问:「你想想,我都不愿多说,略吐一两句苦水,就被人说我怨

    天怨地。」

    「可是你赚的是自己的生活,那多好?」

    我说:「这是我唯一骄傲的地方了。说出来顶凄凉,喂,不高兴的事儿我们不要

    去想它,打道回府吧。」

    我们去吃了咖啡便回家了。

    过数日芍药想回去。「也许你会怪我没出息吧?」

    「我不会,那确是你的家。」

    「大伟──我想他是要离开我的了。」她说。

    「他跟你摊了牌,决定在你,你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尽力而为。」

    「你真能干。」

    「被逼的。」我木着一张脸。

    「那个家……」她迟疑说:「我都不知我还能在那个家住多久。」

    我爱莫能助,背着手,站在窗户前。

    过很久,我说:「我开车送你。」

    她住在笼子中久了,我不能不负责任地叫她走出来飞,她并飞不动。

    「等他赶我走的时候,我才走吧。」她叹口气,我不能在你这裹住一辈子。」

    做弱者的痛苦,人家捧着她的时候,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家不要她了,她

    就打回原形,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也许陆大伟会照顾她的生活,替她付房租,给她零用,她生活是不忧的。

    不忧生活──谁忧过生活呢?

    这年头只有精神上的困惑,谁也没有生活上的烦恼,也许有,只因买不起那件蓝

    狐或钻戒。

    我仰起头叹口气,人的际遇是很难说的,也许她稍迟会遇到更好的男人。

    但陆大伟也不是不好,夫妻分手各要负一半责任,谁也推卸不了,我只是替他们

    两个可惜。

    我开车大包小包的送芍药回去。

    到了门外,刚好碰见陆大伟。

    他见了我,有点意外,「这么空?」

    「你回来了?」我冷冷的问。

    他笑,「你也霸道,这原是我自己的家。」

    「你还当这是你的家?」

    「你这人,莫教人分妻这句话,你听过没有?」陆大伟说。

    「哼!」我冷笑。

    芍药下车,见到陆大伟,也不正眼看他,就往屋子里走。

    陆大伟过半晌,才醒悟过来:「芍药?那是芍药?」

    「你以为是谁?」我问:「大伟,人的外表随时可以改变,爱你的心却可遇不可

    求。」

    他追上去,「芍药,芍药!」

    「叫什么?」她没有好气,转过头来。

    大伟呆视她,「你怎么转了个样子?」

    「你的生活闷,要求转变,难道我的生活不闷,不需要转变?我转个发型,换件

    衣服,不见得就伤害了你。」她转头走。

    我倚在车子旁边,看着陆大伟笑。

    他问我,「是你教她这么打扮的?」

    「教管教,她确是那块材料,不打扮打扮,实属可惜,君子爱人以德,我是为了

    她好。」

    「她简直脱胎换骨─。」陆大伟奇道。

    我说:「你喜欢那种外型的女人是不是?」

    他不响。

    「你为什么不跟她说明白呢?她会乐意为你转变。」

    「她?我不知道你用的是什么办法,想叫她为任何人转变都很难。」

    「这次她是为自己,毫无疑问。」我笑,「打扮古老点也不算错,但我相信你不

    是为了她那身打扮而对她反感。」

    「自然不是,我不喜欢她不好学不向上。」

    我想起芍药说过,关于大学文凭的事。

    「你嫌她而已,你娶她的时候,也知道她不是个博士。」

    「可是那时她十九岁,十九岁的女孩子何必懂太多?现在她三十三岁,智力尚那

    么幼稚,说起世界大事、文学艺术,她一窍不通,还有,因为我们家有个好慵人,她

    连家务也不懂,一天到晚就说想尽了办法与我父母作对。」

    我不语,现在我在听陆大伟这面之词了。

    「其实老人家一句话,何必认真,我对她说过一千次,女儿跟儿子我一样痛爱,

    甚至没有孩子,我们照样过美满的生活,她不相信我,现在又为不能生育而懊恼。她

    嫁的是我,又不是我父母,管他们说些什幺?」

    说的也很有理。

    「你以为我喜欢深棕色皮肤的女孩子,爱上的士可没有脑袋的那种?你错了,那

    个女孩子很有内容,人家是美术学生,很有气质学识,我与她有交通,芍药有她一半

    那么懂事,我就放心了。」

    我深深为芍药悲惨。

    「你知道吗?这些年来,芍药连杂志都不看,家中不订报纸。」

    「但是她读我的小说。」我虚弱的抗议。

    「你为我们做的事,我很感激你,」陆大伟说:「冰冻三尺,非翌日之寒,正如

    你说,转变外表多幺容易,但是内心是另外一件事,十多年了,我太清楚芍药,要她

    转变,不是件易事,况且叫她那么做,也对她不公平。」

    我知道这件事是无可挽救了,芍药白白熨了一个四百元的头发。

    我也恁地天真,夫妻分手,哪里就那么简单?

    果然不久他俩就分居了。

    芍药并没有再来找我,大概她知道我这个军师自身不保,也不管用。

    芍药生活很好─她仍然穿漂亮衣裳、逛街、旅行、有空在股票行坐,据说也有男

    朋友,换得很勤。

    但是她没有再来找我。

    陆大伟给她两层房子,一层住,一层收租,芍药应该没有什幺好怨了,心灵的创

    伤....咱们独身女人的心灵也受创伤,可是还得自己付房租,咱们的青春也浪费掉了,

    而且有怨无路诉。

    这是一个小家庭主妇的辛酸故事。

    至于我们这些人,更加有诉之不尽的苦楚。

    我一个女友说:「……什幺都不打紧,在我这里喝了咖啡饮了啤酒看完电视才走

    都不打紧,当我开的是俱乐部好了,可是他能不能自己带枝牙膏来呢?」

    脱下脏衣服待女友洗熨,而这些女孩子,一走到外头,一样万打万的赚月薪,自

    己养活自己。

    女人的命运。

    极光仙子:一上飞机,我就后悔了,整整一年我为升学问题烦恼:港大、海外,海外、港大。

    终于选中了温哥华,考上哥伦比亚的建筑系,一直以来,都彷佛心愿已偿,十分满足

    的样子,但心里却害怕。怕离乡别井,怕人生地疏,怕学业艰苦。

    送飞机时母亲红了双眼,我还能够谈笑风生地安慰她,姊姊塞给我一大叠中文报

    章杂志,说道:「下次看就得上唐人街买了。」我听了心中打一个大突,唐人街!天

    啊,我要离开家了。

    飞机滑翔,升上启德机场的上空,我苍白着脸──应该留在香港的,龙床不及自

    家的狗窦,治安尽管坏,交通尽管塞,木屋再多,空气再坏也还是我的家,真是的──

    毫不讳言,我是娇生惯养的独生子,二十年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放假除了打

    网球,就只会周游列国,不事生产,也许这也是父母鼓励我上温哥华的原因,我吞一

    口涎沫,大不了回去。

    回去?这是件大事,我回不去,男儿志在四方,自古有这个压力。回去度假自然

    是可以的,但放弃学业?张家盟,张家盟,我跟自己说:你可要放出勇气来!

    到了温哥华三个月,入了学,一切都彷佛已上轨道,我的心去仍然烦躁。整整六

    年,我要留在这里整整六年。

    晚上做梦一直看到咪咪的笑脸,我天天写信给她,隔三天一个长途电话,甚至叫

    她也一起来温哥华。咪咪是一个好女孩子,她劝导我:「过了这段过渡时期便会好

    的......你会习惯温哥华的山明水秀……」

    山明水秀!整个埠像小镇:洁净、空旷,怡人,清秀,可是这一切与我无关,我

    想回家。

    我想念听惯的电台,常去的戏院:还有女朋友、最主要是咪咪,一切一切。

    后来咪咪生气了,她拒听我电话。

    也许她是对的,这里十多万华人都习惯了,为什么独独我在呻吟呢?

    大学设备这么好,银行里家中寄来的存款这么充足,即使寂寞一点又何妨?堂堂

    男子汉大丈夫,竟怕起寂寞来,说出去像什么呢?还想见人吗?

    放学后我开始往啤酒馆里泡,那里很热闹,也有点温馨,是单身汉的好去处。

    酒馆里华人很多,有学生,有自认是功夫老师的一群,也有唐人街餐馆的侍役。

    我通常自斟自饮,找朋友难,我在香港时的合群作风不复见矣。

    六年。

    每当我想到六年二千多个日子,那种感觉像坐牢,不消说,功课在低潮心情影响

    之下,只能攀到平平程度。

    渐渐我学会了照顾自己:洗衣服到自助洗衣场,买矿泉水回宿舍喝,不爱吃饭堂

    便找中国茶楼,头发长了找同学剪一剪。

    在这里,大部份人都是网球好手,我自认是球场英雄也无用武之地,香港的白马

    王子顿时变了贩夫走卒,我非常替自己不值,然而也只好在怨声载道中沉淀下来。

    那日回校,发觉所做模型被同学剔去一角,非常愤怒,大发脾气,取起球拍,将

    其它模型全部打烂,同学哗然,要通报教授,我豁出去,冲出课室,坐在园中,用手

    掩住睑,自觉已经失去控制,我怕自己精神崩溃。

    「啧啧啧。」

    我没有松开手。

    有人在我身边坐下,「啧啧啧。」

    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女郎,褐色的皮肤,明亮的眼睛,头发挽一条马尾,穿条

    白色的裙子,蹲在我身边,注视我,脸上一派不以为然的表情。

    她年纪约有三十出头,微笑的眼角有细细皱纹,我却并没因此感动,我问她:「

    你是谁?」没好气地。

    「别问我是谁,」她操流利英语,「先问你自己为什么因小事大发雷霆。」

    「他们搞坏我的模型。」

    「你把他们的模型也破坏无遗,他们也交不了功课。」

    「记我大过,把我逐出学校好了。」我说。

    「如果这是你所愿,你干吗不干脆退学呢?」她诧异地问。

    我掩往脸,「我不敢。」

    「嘿!」她冷笑一声。

    「你是谁?请勿骚扰我。」

    「你叫张家盟,是不是?」她哄我,「来,我帮忙想个法子,你别气馁。」

    「我不要想法子。」

    她笑,「你把心事告诉我,我帮你去修补那些模型。」

    「你懂?」我看她一眼。

    「你是高材生,你可以教我呀,」她耸耸肩,「两个臭皮匠,或许可以凑成半个

    诸葛亮。」

    「你到底是谁?」我怀疑。

    她眨眨眼,「神仙娘娘。」

    我笑。

    我与她到饭堂喝了杯咖啡,忽然之间,我把多月来的怨气全部对她诉说,她默默

    聆听,很好耐心。

    「对了,」我想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极光仙子。」她笑。

    「见鬼。」我咕哝。

    「来,闯祸胚,快来收拾残局。」她把我拉进课室。

    老实说,此刻我已深深为我的鲁莽而后悔。

    「怎么收拾?」我绝望的问。

    「拿出你的万能胶水来。」她很有信心。

    只见她这里动动,那里动动,一晃眼就收拾好一具,并且作出若干改动,使之比

    原来的设计更加完美。

    我目停口呆,不甘示弱,也快快修理,不到一会儿就将七八具模型修补好。

    看表,原来已是晚上七时半,这几个小时,过得好快。

    「喂,你倒底是谁?」

    「如果你感激我,以后就请你好好控制你自己。」

    「喂,你也是本校的学生吧?」我说:「可能还高我几年,老老实实的告诉我。」

    「嗯,」她笑,「真相你迟早会知道。」

    那天晚上我送她回家,她深深叮咛,叫我不要自暴自弃。

    那晚我第一次看到温哥华的星空竟如此美丽。

    星期六我出去放了一整天的风帆,回来晒得通红,同学们在宿舍等我,「多谢」

    我为他们修补模型,我更加惭愧了,只是讪笑。

    同学们都说修补部份做得最好,他们连忙把蓝图也改良了。

    我心中想念极光仙子。

    星期日躺在宿舍的小床上思念她,星期一我就会出去打听她的下落,纵使温哥华

    有十万华人,寻找这么出色的一个才女,不是难事。

    星期一上午有课,我以最轻松的步伐走进课室,我忽然发觉自己对建筑系有兴趣。

    时间到了,一个女郎走进来,同学们向她行注目礼──咦,极光仙子!

    她开口:「我叫美莲翁,你们的一级客座讲师,今天走马上任,请各位多多合

    作。」

    我立刻有被骗的感觉,岂有此理。天下的女人没一个是好人,信然。

    我非常生气不悦,决定不睬她。

    下课后她笑咪咪的走过来,我没好气的说:「咱们地位高低有别,你别来跟我说

    话。」

    「你这个人脾气比小妞还别扭,」她不在乎,「我索性迁就你到底。」

    「你这个人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华人在外,应当守望相助。」

    「好一项大道理。」我冷笑。

    「你可以当我是朋友。」

    「你在哥大签了合同?」我问。

    「你没留心听书,我不是讲明自己是客串的吗?」

    「以后呢?」

    「七级课之后打回原形,回到史宾沙事务所去做帮工。」她说。

    「你可有男友/

    情人/

    丈夫?」

    「都曾经有过,我去年离的婚。」她脸上忽然出现一丝沧桑。

    「多么可惜。」我说。

    她又恢复明朗,「你呢,你仿佛快乐得多了,我请你到码头吃海鲜去。」

    「太好了。」

    「咦,不是说地位有别,不理睬我吗?」她故作诧异状。

    她成熟懂事、知情识趣、又具学问,我们很快成为好朋友,我仍然嬉称她极光仙

    子,伊比我大七岁,别具风韵,到我发觉一日不见她精神陷入恍然若失的情况中,事

    情已经太迟了。

    我堕入爱河。

    生活忽然多姿多采,周末我们往公园一坐老半天,看蓝天白云,喂雀鸟吃面包,

    有时到海滩畅泳,有时往百老汇看电影,唐人街吃茶,一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娱乐,

    剎那间都趣味无穷。

    我的人生观突然改变,对功课努力不懈,给咪咪的信,由三日一封改为一月一封,

    不再抱怨,行在路上吹口哨,每个征像,都证明我在恋爱。

    放学后我去接美莲下班,她会做一个沙律与我共享,她是一个好厨师。

    有一天我跟她说:「我爱你。」

    她听了一怔。

    我问:「你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她连忙说:「你们廿来岁的男孩子惯在爱河中游来游去,根

    本无意擦干身子。」

    「喂!」我大力抗议。

    「不要紧,终于有一天,你会见到你理想的伴侣,为她,你会上岸安憩。」

    我问:「你呢?你可愿意与我共享这份安宁?」

    她笑出来:「我好做你的妈了。」

    「听听这是什么腔调?」我说:「见你对我一见钟情,才下了那么大的劲来讨好

    我,嘿,如今见我对你倾心,你又把话反过来说了。」

    美莲笑得前仰后合。

    我悻悻然,「我不管,我爱你是爱定了。」

    可是她约会的不止是我一个人,她把我当作好友,毫无疑问,但巧妙地与我维持

    一定的距离,她并没有引我入歧途,她是一个正经人,我只是她的好兄弟。

    我一直觉得事情会有所改进,她会把我俩年龄差距问题消弭解决。

    当我看到那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自她公寓中走出来时,我自觉多月来的希望成了

    泡影。

    她还为我们介绍。那中年人姓关,两鬓微白,极有风度,称我为「小朋友」,但

    我对他有说不出的厌恶。

    美莲事后责备我欠缺礼貌:「人家是温哥华华人建筑师中最出名的一个,你对他

    没一点尊敬。」

    我不服气,「我知道,那又有什么稀奇,将来我不但要比他出名,我甚至要比亚

    瑟艾历逊更出名。」

    「好极好极。」美莲语气有点讽刺。

    我气极,「我也知道姓关的最近离的婚,有五个孩子,你打定心思去做继母好

    了!」

    「你这个小子含血喷人,」她恼,「你无端端喝这个飞醋干什么?」

    「我爱你。」

    「去你的。」

    「美莲!你老老实实说,你可爱我?」

    「我不可能爱你。」

    「你不能爱我,还是不爱我?」

    「我呸!我哪有空跟你在文字上头歪缠,不爱你就是不爱你,我一向把你当小弟

    弟。」

    我说:「那你为什么常与我见面?」

    「朋友间天天见面,也稀疏平常呀,你发什么疯?」她责问:「如果你觉得不见

    面好些,倒不如不见。」

    「这话是你说的!」我怪叫起来。

    「你这小子,我不跟你说了,给你缠得头痛。」

    我冲出她的公寓,彷佛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我一定要赌这口气,她不来向我道歉,我就不去见她,管她跟哪个老油条一起走,

    她若吃了亏,也没有人会同情她,她活该。

    回到宿舍,狂灌了一顿啤酒,心里略为平静,她如此疼我,一定不会与我绝交。

    我的估计错误。

    美莲一连失踪两个礼拜,我心如热锅上的蚂蚁,她却与姓关的进进出出。

    我终于投降,跑到她公寓门前去等。

    那夜天气罕见的温暖,我心特别烦躁,我买了半打罐装啤酒搁在身边,一直喝。

    等姓关的老头送她回来时,我已经半醉,见到她俩我一语不发,扑上去对牢关老

    头一记左钩拳,把他打得后退三步。

    他不甘示弱,好家伙,站稳之后还击,我左眼着了一下,顿时痛入心肺,嚎叫起

    来,金星乱冒,跌倒在地,后脑撞在地上,立刻昏迷过去。

    临消失知觉之前,我听见美莲呼唤我的声音。

    醒来的时候,我连眼睛都睁不开,痛的感觉如毒箭般贯通了我的心。

    美莲就在我面前,我大声呻吟,「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你打了人。」板着脸。

    「明明我捱了揍,至少我伤得比那个人重。」

    「吓坏人,差点把你送进医院。」她转身走开。

    「我的眼睛可是瞎了?」我尖声问。

    她自厨房出来,将一块湿漉漉的东西搭在我眼睛上。

    「那是什么?」我问。

    「本来是我的晚餐,」她没好气的答:「八安士上好的鞑靼牛排。」

    「能吸得了淤血吗?」我问。

    「你少噜嗦,」她说:「再烦我就把你赶出去。」

    「那老头怎么了?」我问。

    美莲睁圆了双眼,我不敢再作声。

    她对我说:「小老弟,我想我们该好好的谈一谈。」

    我将脸埋在沙发垫子内,不出声。

    当我「眼疾」痊愈的时候,美莲对我益发冷淡了。

    天气转凉,枫叶开始转红,我们在一起,曾经有过好时光。

    为了她,我连暑假都未曾还乡。咪咪的信充满讶异:「……我以为一到六月三十

    号你便会扑回家,谁知你竟没有回来,你不是恨恶温哥华吗?」

    在我生日那天,美莲约我在温哥华酒店的森林厅吃饭,那是个好地方。

    我知道她有一篇演辞要说。

    果然,酒过三巡,她开始了,先清一清喉咙,她说:「家盟……」

    我很紧张,幸亏我一向具听天由命的格局,眼睁睁的看牢她,听她发挥意见。

    「家盟,从头到尾,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吗?」我轻轻问:「我是那样的一个蠢小子吗?我不见得会胡乱爱上

    比我大的女人,我并不需要母爱。」

    她词穷。

    「……不外是你后悔了,」我说:「因为社会的压力,你不想与一个少年恋爱,

    你的潇洒是表面的……我原谅你,人不能单为恋爱而活。」

    她沉默。

    「美莲,其实我俩大有可为,你何必为这七年的年龄差距而耿耿于怀?」

    她双眼微红,「你不是我,你不明白。」

    我叹口气。「你是怕将来,是不是?将来当我三十五岁的时候,你已是老太婆

    了……女人就这样,专门担心虚无飘渺的事情,你应该好好把握现在。」

    她说:「我要与关订婚了。」

    「那老头子已有五个儿女,他不愁寂寞,你何必去插上一脚?要结婚,也不急于

    一时,慢慢挑个合衬的人物。」

    她一怔,「你忽然长大了,家盟。」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因你的缘故,我忽然长大了。」

    她说:「我要与你说的话,到此为止。」美莲说。

    「喂,极光仙子,笑一笑,今天是我生日。」

    她哭了。

    我把她搂在怀里。一个女人总是一个女人。

    那天以后,她尽量避开我,我染上了吸烟的恶癖。我真的长人了,并没有自暴自

    弃,仍然努力功课,课余也参加同学间的聚会,随时可以结识大把女孩子,但总有点

    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我在给咪咪的信中提及翁美莲,咪咪很了解。她写道:「我与你之间始终有青梅

    竹马,兄弟姊妹的感情存在,真正的男女间恋情似乎有别于此,你不必对我有责任感,

    我很乐意做你们的好妹子。」

    我感动,谁说这世上没有红颜知己?

    我将信影印给美莲,我加一句:「年轻的人也可以有成熟的态度。」

    信如石沉入海。

    如果她嫁给老关,那么我注定要受失恋之苦。

    树叶落得光光的,我缩在暖气宿舍中看电视,有一套安东尼柏斯与英格烈褒曼主

    演的旧片,改编自沙岗的同名小说「你喜欢勃拉姆斯吗」,女主角因自觉比男主角年

    长,始终提不起勇气跟他走,我观了此剧非常有共呜,有苦说不出,深深的抽着烟。

    我知道美莲是矛盾的,这是她的抉择时分,我不应去骚扰她,但终于拨了一个电

    话过去。

    她居然在家。

    「好吗?」我苦涩地问。

    她开头没把我的声音认出来,后来觉察到,又呆了一呆,电话中一片死寂。

    「家盟?」

    「是我。」

    她松一口气,「你好吗?」

    「托福,过得不坏。」

    「快到冬天了,寒衣取出来没有?

    「全部堆在一块,无所谓取不取出。」

    「假期有没有打算回家?」

    「想到纽约去。」

    「我以为你很想回家。」

    「回去又要回来,更多思念,无谓。」

    「尽说些不相干的话。」

    「纽约是个好城市。」

    「是的,文化大都会,比较热闹,温哥华与之相比,益发像个小镇。」

    「可是你不会愿意长住纽约吧?」

    「更加不相干了。」

    「当然不,我开始有点爱上温哥华了,公园中每一支图腾木都有感情。」

    她静默。

    「一切都会习惯的。」我说。

    她说:「是的。」

    「改天再聊吧,有空拨个电话来。」

    她连忙说:「喂喂喂──」

    「什么事?」

    「你功课没事吧?」

    「考了第一。」

    「恭喜。」

    「谢谢。」

    「改天再聊。」

    「好。」我放下话筒,我一定要抢先比她收线,免得听到那残酷的「叮」一声。

    原本我想问的是:你与老关如何了?甩掉他没有?你到底回不回头?你还否认爱

    我?有没有看到电视上的长片?

    到头来一句也说不出口,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很平静,不像有创伤的样子,而

    我,我自己何尝不是?本想邀她同往纽约……她不会肯的,她太注重名誉,自离婚后

    她视男人如蛇蝎,专门就跟老头子来往。也许我对她的了解还不够。

    她始终没有与我联络!我独自上纽约玩了一个冬假,五彩缤纷的大都会令我目不

    暇给,心旷神怡,但是心中始终挂住美莲。她是我的极光仙子。

    那一天当我独自坐在校园内要抱头痛哭的时候,她头上戴着光环般出现,搭救我

    脱离困境,但不是因为这个我才爱她,她原本是个可爱的女人。

    在纽约我们家有亲戚,忙着帮我安排节目,其中当然有女孩子参予。

    在她个口中,我是那个「孤独、具气质、漂亮的建筑系学生」。

    我仍然怀念美莲。我不是说,我们应当不顾一切地恋爱,但现在两个人都独身,

    有什么顾忌?她偏偏要诸多留难,为我这个假期添多了一点闲愁。

    纽约之旅结束,我留了胡髭回温哥华,最怕听到有关美莲的婚讯。

    一出机场我叫了出租车回宿舍,天气寒冷,呼出白气,这是我温哥华第一个冬天,

    时间过得真快,说不定有一天要离去的时候,我会不习惯。

    宿舍大门有辆小小的汽车在等候,车内坐一个女郎,像极了美莲。

    我苦笑,夜有所梦,日有所思,我不行了,我。

    我提起行李进宿舍,那女郎却下车叫我:「家盟。」

    我看清楚了,「美莲!」真是她。

    她披散着长发,穿件厚大衣,面孔冻得通红。

    「美莲。」

    她张张嘴唇,说不出话。

    「你在车上坐了多久了?冻僵你!」

    伊不答,「家盟。」她伸出手来。

    我一把将她拉过来,抱在怀中。

    美莲不出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般伏在我胸前,动也不动。

    比我大七年,我感慨的想,简直一点作用都没有嘛。既然如此,她何必耿耿于怀。

    我俩订婚之前,通知了父母亲,把照片也寄了去。我并没有着意告诉他们,美莲

    比我大多少。这是细节,重要的是,我们相爱。

    懂事而可爱的咪咪写信来恭贺我们。

    至于关老头(好,好,其实他也并不是那么老),他送了很得体名贵的礼物给我

    俩。

    我承认不是每个故事都有我们这么愉快的结局,但是我们也曾苦恼过,美莲为此

    不知道忍受过多少个失眠的晚上。

    她一直自卑,怕有一天有人会走上前来跟她说:「张太太,你丈夫像是你的儿

    子。」

    而事实上人家觉得我们两人很相配,谁比谁大压根儿看不出来。况且我们活着是

    为自己,不是为别人。

    决定在毕业后结婚,这是美莲说的,她要考验这一段感情……不理她,女人善变,

    说不定过一两年她会催我结婚,这简直是一定的事──她在半年前还说要跟我断绝来

    往呢,不必理她。

    至于我,我现在简直不想离开这块地方了,我的所爱在哪里,心也在哪里。

    呵哈,极光仙子,她自称是极光仙子。

    忽必烈汗:贝贝是我同学,她有一大班堂兄妹表姊弟,都在加拿大念书,一到假期,约好了

    轰然都跑到维多利亚的大屋去休息,闹哄哄,见我是一个人,所以时时把我拉着走,

    贝贝有个孪生妹妹,叫贝蒂,也是我的好朋友,因大家年纪身形都相似,常被人误会

    是三姊妹。

    她们老说佩服我一个人远隔重洋的来求学。

    贝贝数着手指派道:「二伯伯的罗拔、拉利与咪咪,小叔的莲莉莲蒂、姨妈的孟

    甘穆利,姑姑的大琴小瑟与小刚,连我们两人,一共有十个人在加拿大。」

    贝蒂吐吐舌头,「你数漏了一个人,当心他不饶你。」

    贝贝嘻嘻笑,「他对我还好,对你就不怎么样。」

    贝蒂也笑,「胡说,他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见到我们一视同仁,暴喝一声,开始

    演说家训。」

    我好奇,「你们在说谁呀?」

    她们两人笑作一团,「忽必烈汗。」

    「什么?」我也笑出来,「成吉斯汗的儿子呀?」

    「我说的是我们的大表哥,」贝贝说:「三十多岁,尚未成亲,一付老处男脾气,

    去年自美国搬到我们这边来,霸占了大屋,作福作威,唷,拿住了一班弟妹就开始军

    训,可怕得很呢,今年暑假,大家都不想回维多利亚了。」

    我笑起来,「干吗叫他忽必烈汗呢?」

    「他长得像呀。」贝蒂说。

    我说:「谁见过忽必烈?」推了贝蒂一下。

    「武侠小说中有插图的好不好?姜黄脸皮,板着面孔、头发疏疏朗朗,」贝蒂用

    两只手指放在上唇,「稀落的两撇胡髭,戴顶皮帽子,厚厚的皮大衣,终年不露一丝

    笑──你见到就知道他实在是像。」

    我摇头笑,「这幺说来,他是你们的大哥哥了?」

    贝贝说:「他就是这么称呼他自己:大哥哥教你们,小会有错,大哥哥总是为你

    们好。大哥哥说:早睡早起身体好。」她学着男人的声音,自己先笑歪了。

    我问:「那么不到维多利亚,到哪儿去呢?」

    贝蒂说:「本来可以回香港,但是飞机票费用早已花得光光,除非游泳过太平洋,

    否则宿舍一关门,只好去对着忽必烈汗。」

    我忍不住笑。

    贝贝问.「其它的人回不回去?」

    贝蒂答:「大家还不是同一命运。」

    我笑倒在床上。

    贝贝、贝蒂一起埋怨:「琪琪没有同情心。」

    暑假到了,我们一起回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是一个景色明媚,非常有英国风味的城市,大屋就在玫瑰园附近,有八

    间房间,忽必烈汗占了其中两间,我们这十一个大孩子就只好挤一挤。

    到的时候是中午,贝贝说忽必烈汗上班去了,我们大可放尽声浪。

    我收拾衣服,等待他们兄弟姊妹陆续来到,计划耍乐的节目,经过书房,忍不住

    轻轻推开张望。

    书房很大,窗子一格格,窗外有浓荫,书桌上堆满图则,画纸,各式的笔,地毯

    上躺着一只小猫,见到我伸个懒腰,「咪呜」一声。

    我抱起它。

    轻轻问:「你是蒙古人的猫吗?老蒙对你好不好?」

    它说:「咪呜咪呜。」

    我问:「蒙古人喂你吃什么?」

    它在我手上擦擦头。

    我将它放回地毯上。

    贝贝走过,「嘘,琪琪!」她把我拉出书房,「你干吗?」她急出一头汗,「你

    敢到忽必烈的房去?当心他骂你。」

    「他真那么厉害?你们这么怕他?」我不以为然。

    「唉,谁怕他啊,」贝贝作个数钞票状,「怕经济封锁是真,他是咱们家长的眼

    线,一打小报告,咱们倒霉,小刚与金发女在一起走,给他去告状,马上回家告威,

    嘿,多厉害!」

    「真是个小人。」我说。

    「说对了。」贝贝拍手。

    我说:「我不信他自己没行差踏错过。」

    「他呀!」贝贝以手覆额,「他生活像个和尚,天天晚上十点半上床,在外国生

    活十年,还没有女朋友,从来不把女人往家中带。」

    贝蒂探头过来说:「不正常,若不是性无能,就是断袖癖。」

    我掩嘴葫芦。

    才傍晚,众人到了七七八八,七嘴八舌地议论第二天应往那里玩。有人带来了烟

    酒,有人带来食物,现钞全放桌上共同,吱吱喳喳,非常兴奋愉快。

    孟甘穆利说:「琪琪快成为我们一份子了。」

    莲莉笑说:「可不是,连相貌都越来越像。」

    我推他们一下,正闹,忽然小琴说:「嘘,车子回来啦,当心忽必烈汗!」

    大家像是班主任到似的,不约而同静了下来,我实在忍不住。

    门一响,蒙古人进来了!

    我禁不住也紧张起来,向大门处看去。

    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男人,三十五六岁模样,穿一件薄掠皮外套,灯芯绒裤子,一

    表人才,相貌何止端正,简直英俊,但是他略为不修边幅,头发浓长,上唇确是蓄着

    胡髭,因为目光炯炯,同时铁青着脸,你别说,确有几分像着忽必烈汗。

    我看到他的弟弟妹妹如此怕他,又想起他们说他作威作福,一辈子板看张脸,实

    在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

    贝贝吓得不得了,连忙推我一下,白我一眼。

    忽必烈汗的目光驾临在我身上,像冰般,他说:「你们都来齐了?」

    小瑟说:「是,大哥哥。」

    「没有人回香港?」

    大家都不出声。

    他喝问:「钱都花光了是不是?」

    大家都不出声。

    咪咪咕哝:「物价飞涨,都不够花。」

    忽必烈汗瞪她一眼,咪咪噤若寒蝉。

    他说:「玩管玩,东西自己收拾,不准酗酒,不准吸大麻,不准聚赌,不准喧

    哗。」

    大家表示不满,我抱叠着双手,微笑。

    忽必烈汗忽然指看我,「你──」

    「我?」我指指鼻子。

    贝贝连忙说:「大哥哥,她不是咱们家的,她是我的同学。」

    我顽皮地抿着嘴,作个卡通式笑容。

    他撞我一眼,上楼去了。

    大伙嘘出一口气。

    罗拔说:「改天也别叫忽必烈了,他的行为一天比一天似傅满洲。」

    拉利说:「把他的照片放大,拿来练飞镖。」

    我哈哈大笑。

    我认为他英俊,有威严,而且充满了成熟男人味道。

    他唯一的缺点是没有笑容,那种孤芳自赏的寂寞逼人而来。

    当天晚上,咱们在唐人街吃饭,咪咪说她受不了忽必烈,要到三藩市去透透气。

    贝贝说她已当尽卖尽,行不得也哥哥。

    结果一半人南下加州,另一半人要去露营,只剩下我与贝贝、贝蒂。

    贝贝耸耸肩,「好吧,看我们与忽必烈拚个你死我活。」

    我皱眉问:「忽必烈是干什么的?」

    「他是执业建筑师,」贝贝说:「是全国十大之一呢,听说功夫是一等一的。」

    「真的?」我睁大眼睛。

    「建筑师都带点艺术家脾气,」拉利说:「臭得很。」

    在大屋住了三天,从来没见过忽必烈。

    他一早去上班,黄昏回来,立刻上楼,大概是听音乐吧,他是个很静的人,根本

    不觉察他的存在。他喜欢喝啤酒,抽沙龙薄荷烟,养一只猫,它叫「大力水手」,他

    没有女朋友。

    憋到第四天,贝贝说:「我忍不住了,问大哥借债,咱们到迪士尼乐园去。」

    「你敢?」贝蒂反问。

    贝贝不响。

    我说:「我去问他借,我是外人,他不好意思拒绝,借多少?」我拍胸口。

    「借一千美金。」贝贝说。

    「我这就上去。」我说。

    贝蒂问:「他在家吗?」

    我点点头。「我听到有人放柴可夫斯基钢琴协奏曲C大调的唱片。」

    「琪琪,拜托拜托。」

    我上楼去。

    他在睡房,我敲敲门,里面说:「进来。」我推门进去。

    忽必烈躺在地毯上听音乐,他穿一条皮裤子,光着上身,好身裁,肩膀浑圆结实,

    哗!MACHO。

    他斜眼看看我,「找我?」并没有起来的意思。

    我说,「房里没有别人。」

    我坐在他大床的角落,房间是白色的,非常宽大洁净。

    「你是谁?念第几班?」他的声音都这么好听,充满男性魅力。

    「我不是你弟弟妹妹中的一名,我叫琪琪,我是贝贝的同学。」

    「找我有什么事?」他闭上眼睛。

    「借一千美金。」我直率地说。

    「用来干什幺?」

    「别用这种口气好不好?」我既好笑又好气。

    「你不知道他们有多佻皮捣蛋。他说。

    「他们都是很好的孩子。」

    「我知道,就需要管教。」他自地上跳起来。

    他真是英俊,不比罗拔拉利他们,蓄着汗毛当胡髭。

    「喂,你倒底借不借嘛?」

    他拉开抽屉,数钞票给我,「写借据来。」他说。

    「哈,你这个忽必烈!」我气。

    「什么?」他揩揩鼻子,「你叫我什么?」

    「傅满洲!」我笑道。

    「你们这班小鬼在我背后叫我什么?」他沉声问。

    「你想吓我?」我一把抢过钞票。

    「你比他们还坏!」他气道。

    「你又何必装个大哥哥的凶相来将自己与他们隔开?你不觉得寂寞?」我悄声问。

    他白我一眼,「请出去。」

    我耸耸肩,下楼去。

    贝贝接过钱,「哗,伟大的琪琪。」

    贝蒂说:「我们星期一出发,喂,琪琪,你去不去?」

    「去过一千次了,我怕累。」我说。

    「你在这里陪忽必烈汗?」她们诧异问。

    「我觉得他又英俊又能干又有性格,」我握住双手,「哗。」

    两姊妹面面相觑,「他?上帝!」

    星期六上午不用上班,他躺在后园的绳网内晃来晃去,用一本书遮住小睡。

    他是那么寂寥,又没有人来探访他,一个人住问大屋子。

    在厨房我们也会相遇,他淡淡的看我一眼,冷冷的点点头,但冰冻开始融解。

    一天早上,他坐在长凳喝啤酒,一只烧鸡,用手撕着吃,我看他一眼,取出牛奶,

    倒一杯,坐在他对面。

    「走剩你一个人?」他问我。

    「是,看见你都怕.他们避开你。」

    「避开我?他们根本看不到我,我尽量不骚扰他们。」

    「可是你有一股无形的压迫力,使他们透不过气来。」

    我捏着脖子作呼吸困难状。

    他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我乘机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了,雪白的牙齿,眼角聚着细细的皱纹,「你住在我家,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老实的说:「我只知道你叫忽必烈汗。」

    「你们这些孩子──」

    「我比他们略大,我廿一岁了。」我抢着说。

    他低头喝啤酒。

    我倾慕的说:「告诉我有关建筑业的一切。」

    「你不懂。」

    我说.「那么告诉我有关人生的一切。」

    「你也不懂。」

    「胡说,」我说:「你恋爱过吗?」

    他不答。

    「算我问得太私人了,」我说:「对不起。」

    他脸色稍霁,说:「你们这些孩子,知道什么?」

    我但笑不语。

    「笑什幺?」他忍不住问。

    「我若分辩说我不是孩子呢,更显得孩子气,所以只好笑。」

    他看我一眼。

    「你弟妹很活泼可爱,有时跟他们玩,有很大的乐趣。」

    他洗净双手。「去划船,去不去?」

    在湖中心,我问他,「你恋爱过吗?」

    「为什么老问这类问题?」他的眼神阴暗不定。

    「人之变得孤僻,当然是因为恋爱。」

    「啊?」

    「我想你一定失过恋,所以就古怪了。」

    他失笑,「想象力很丰富。」

    我也笑。

    湖光山色,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其乐融融。

    「他们都怕我,你不怕?」他忽然问。

    「我为什么要怕?」我说:「你又不认得我父母,不能在他们面前打小报告。」

    他莞尔。

    我忍不住,「喂,你叫什么名字?」

    「大哥哥。」他笑。

    「你想!」

    晚上在意大利小馆子吃匹萨喝白酒。

    我问:「你是失过恋吧?」

    他诧异:「你这小姑娘,怎幺老缠住我问这么私人的问题?」

    我倔强的说:「如果她不懂得欣赏你,完全是她的损失,老忽,你不必放在心

    里。」

    「老忽?」他愕然!「我几时变成老忽了。」

    我问:「你不是叫忽必烈吗?咦?」

    「哦是,咱们已熟稔了,」他点点头,「所以成了老忽了,不不,我不打算详谈

    这件事。」他拍拍我的手,「你不必替我担心,你真是一个诙谐的女孩子。」

    我用手撑着头,「像这你样漂亮的男人,喷喷啧,市面上供不应求,我相信好多

    女人都会追求你。」

    他觉得好笑,「多谢你捧场。」

    「洋妞有无追求你?我问。

    他眼睛看看天花板。

    「你有拒绝她们吗?」我又问。

    「喂!」他发出警告。

    我失望,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太有风度了。

    他喝口酒,缓缓问:「你会追求我吗?」

    我说:「你会觉得我没吸引力,我是个孩子,有趣,好玩,但没有女人的魅力,

    我追你也没用。」

    他微笑。

    我说:「你应该多笑,笑起来真漂亮。」

    「谢谢。」他说。

    我笑一笑。

    隔一会儿他说:「一个人在家里太静,我也会到啤酒馆去坐,洋妞来兜搭我,我

    通常对她们说:今夜我醉了,改天如何?」像是自言自语,实是说给我听的。

    我感动了,「啊,老忽。」我用力拍着他的背部。

    我们成了老友。

    第二天我们出去钓鱼,晚上买了作料做水饺吃,与他的距离越拉越短,他仍然没

    跟我说他的真姓名,但不相干。

    给他送咖啡时,他在书房画透视图,全神灌注,一脸沉寂,有种肃穆美,我非常

    心折,轻轻把咖啡放下,蹑足到花园坐下。

    但不到一会儿他出来找我,燃着烟,黑暗中一点红。

    我喜悦:「工作告一段落了?」

    「唔。」他坐在我身边。

    「今夜没有星星。」我说。

    他忽然说:「琪琪,假如你不嫌我虚长你一大截,咱们倒可以做个忘年之交。」

    「哟,老忽,」我用手??空气,「怎么忽然说起文言文来了?」我笑。

    「真是顽皮!」他跌足。

    「别以为自己七老八十好不好?」我说:「怎么,装个老大哥的样子,装久了,

    自己也相信了?」

    「琪琪,我拿你没折。」他笑着摇头。

    「喂,老忽,夜了,休息吧。」

    我终于打动了这老小子。

    他的猫──大力水手本是他唯一的伴侣,现在多了我,他是这么隐蔽,我是如此

    开扬,无论关于学业、前途、感情上的事,都哗喇喇一股脑儿向他倾诉。

    他跟我说:当假期结束,他会想念我。

    「真的吗,老忽,我就在多伦多,你会来看我吗?」我追问:「五小时飞机而

    已。」

    「五个小时的飞机,说累还真累。」他懒洋洋的不起劲。

    我悻悻然,「你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干吗不来看我?」

    他说:「怕只怕我来到多伦多,你与一大群小阿飞混,没有空敷衍我。」

    我啼笑皆非,「什么小阿飞?我自己都二十多岁了,哪里还认识小阿飞?你真滑

    稽。」

    他不响。

    「你怕吃亏是不是?」我轻轻问。

    他仍不响。

    真叫人心软,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这么羞涩,若不予他某一程度的鼓励,他一辈

    子都不敢表达感情。

    我用手菎推他一下,「喂。」

    他看我一眼。

    「你看我像不像轻佻的人?」

    「你平常也够佻皮诙谐的。」他说。

    「那是我的美德,我做人却一向够端庄的。」

    他还在犹疑。

    「你这家伙!」我气,「好,你畏畏缩缩,你不来我来,五个钟头的飞机,我要

    是看见有旁的女人对牢你唧唧唔唔,我就一巴掌把她们扫开,就这么决定了!」我爽

    利的拍拍手。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此之后,他就开朗起来,我们就以平等地位的模样出现,他也不再作大哥样了。

    其实,忽必烈也很有苦衷,又不是他要找这个众人褓姆的工作来做,也是亲戚托

    他的,逼于无奈。他私人感情生活是一个谜,但我并没有试图要去解开它,过去的事

    一切已属过去,今天与将来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相处得很好,眼看假期将告结束,我要回多伦多了。我满肚子计划有假期再

    来找他,他却悲观得要命,像是我一离维多利亚就会把他置之脑后,我一直觉得他既

    可笑又可恼,是以并未提出任何保证。

    他说:「你跟他们一样,来去像一股旋风,人一走,信都没有一封。」

    「对,」我学着他的口气,「我们年轻人便这样没心肝,你们老一脱又不同,有

    始有终的,可惜是相识接近两个月,连你的姓名都不知道叫什么。」

    「你真想知道我叫什么?」

    「真多废话,老忽,你爱说不说的,反正我喜欢的是你的人,并不是你的名字。」

    我笑。

    贝贝与贝蒂回来那一日,我正为大力水手洗澡,一见她俩,马上欢呼。

    贝贝放下旅行袋,大叫累。

    贝蒂说:「拉利他们不回来了,直接返学校,喂,你在干吗?这是蒙古人的爱猫,

    淹死了,他要你的命,喂,琪琪,你要多保重才好。」

    「不要紧,」我替大力水手擦干毛,「我有功,我天天为他煮饭。」

    「真伟大,他有没有什么怪异行为?」贝贝问。

    两人开了啤酒,大喝起来。

    「为什么你们待他如异形?」我问。

    「他先仇视我们。」贝蒂说。

    「一场误会。」

    「喂喂喂,琪琪,你站我们这边还是他那边?」

    「我公平得很。」

    「她中途变节。」贝贝笑道:「他人呢?」

    「上班去啦。」

    「你为他煮饭?有没有为他熨衣服?」贝蒂问:「你俨然做起押寨夫人来了?」

    她膛目而视。

    贝贝说:「琪琪许有恋父情结,你别上他当,他这个人很闷的,在房中一听音乐

    就是整个周末,甭想他带你出去,你又不是老处女,千万不能跟他泡,琪琪,我们真

    后悔离开你一阵子,竟发生这样的事──」

    我说:「啐!说到那里去了?」

    「琪琪,他这人──这么难相处,你将来有得苦吃的。」贝蒂说:「跟你这么熟,

    不能不提醒你。」

    我笑:「错了,他这人很可爱,又无心机,除了他的职业,对世情一窍不通,生

    活非常寂寥,又怕羞,板着面孔只是为了保护他自己。」

    他们姊妹两面面相觑,尖叫一声。

    「干吗?」我喝问:「看恐怖片吗?」

    「你看,」贝贝尖声说:「她跟忽必烈一样,开始呼喝我们了,这个症传染得真

    快。」

    贝蒂骇笑。

    我说:「喂,你们好了没有?说话一团团,莫名其妙,镇静一点,请你们控制自

    己。」

    贝贝说:「完了,琪琪,完全向着他。」

    「要命,试想想,一个大哥哥已经够倒霉了,现在还多个大嫂,同心合力来泡制

    我等蚁民,叫我们怎么办?」

    两人咕咕笑作一团,我为之气结。

    「喂,琪琪,」贝贝说:「看在同窗份上,对我们宽限一点,大人面前说说好

    话。」

    贝蒂大大的诧异起来,「真看不出琪琪还有降龙伏虎的本事。」

    贝贝说:「什幺降龙伏虎?伊自家做了别人的奴隶了。」又笑。

    我涨红了睑,「他根本是一个最可爱的人…你们这班孩子。」

    贝蒂又笑,「喂,琪琪,你果真恋爱了,忽必烈变了西施了。」

    我们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贝贝与贝蒂如见鬼魅,立刻噤声。

    我转头,「老西──不老忽,你回来啦。」

    他的手轻轻搭我肩膀上。「我站在门背后起码十分钟了。」

    贝贝忍不住骂:「这忽必烈最最阴险,又公报私仇了。」

    他看着我,微笑起来,「我想五小时飞机不算一回事,因为其中牵涉到真情。」

    我连忙紧紧抱住他的腰,「啊,老忽。」

    「他在说什么?!」贝蒂问贝贝。

    贝贝说:「谁知道,」她耸耸肩,「总之看样子他将结束老处男生活,更年期之

    前,咱们兄弟姐妹怕有一段安乐日子好过。」

    老忽对住我莞尔。

    可是我还不知道他叫什幺名字──唉,不要紧啦。

    康复:我不是不喜欢汤良德,我跟姑母说过多次,但若果汤不改变他那种势利与高高在

    上的骄傲,我与他的感情无法再进一步。

    而汤呢,他也与姑母抱怨,说他不明白一个妙龄的女子,怎幺可以浪费那幺多时

    间在残废人身上。

    我跟他说:"伤残,不是残废,残而不废是他们的精神。"但是他不明白。

    我在伤残人中心工作,我懂得阅读贝尔凸字,也会聋哑手语,我们主要的工作是

    帮助伤残人士找到他们的兴趣,同时也指导他们寻得工作,以及协助其它有关的困难。

    没有一份工作更有意义,不是我夸口,我为最需帮助及了解的一台不幸者服务,

    我相信雪中送炭、永远是件好事。

    汤当初认识我,由姑母介绍,他并不知道我做什幺工作,他大概以为我是大公司

    的公关经理或是营业主任之类,我们的兴致又大致相同,因此很快便成为好朋友。

    我看得他很有诚意,他是个建筑师,有一间小小的公司,生意还不错,年纪也到

    成家的阶段,他物色的是一个妻子,而不是游伴。

    为了这一点,我与他熟络起来,不是渴望嫁给他,而是我欣赏有诚意的男人。

    汤也不只一次跟姑母夸奖我,说我是个罕见的独立女性她不迟到也不期望男人服

    侍她,送她接她,非常有见识的女孩子,而且又洁身自爱,很难得。"我听了也窃窃

    自喜。

    直到一日,他到我服务的中心来接我到沙滩去学滑水。

    一个母亲抱来她的弱智女儿求助,那孩子已十岁左右,动作却如恼怒的三岁婴孩,

    我与看护尽了最大的力量来使她安静,她嘴里发出谂Cn音,终于将头理在我怀内,

    我轻轻抚摸看她汗湿的头发。心中无限难受。

    一抬头,发觉汤已站在我面前。

    我把那孩子交回给看护,拍拍衣服站起来招呼他,却发觉他一睑厌恶的神色。

    他失声问:"这是你的工作?"

    "也不是这幺简单的,"我温和的说:"这是比较直接见功的一种。"

    "与一群白痴打交道?"他声音尖锐起来。

    我诧异且反感,"是,世俗的人是以'白痴'两字来把他们如此归类。"

    "多幺可怕!"

    "汤,他们也是人。"我也生气了。

    "卓尔,你是一个健全的人,怎幺找一份厌恶性工作来做?你是念文学的大学生,

    我不相信你会找不到更好的差使。"

    "可是我喜欢这一份工作!"

    "我不了解你,你看,你的衣服都被那白痴弄脏了。"

    我的心冷了一截,他一点尚情心也没有。我非常失望与不悦,我说:"那幺我回

    家换衣服休息,我不去滑水了。"

    "卓尔──"地阻止我。

    我扬手,叫了一部冲车,径自回家。

    "你担心汤良德没有同情心?"

    "是呀,健全的人应该感谢上帝他们长得十全十美,但不应歧视不幸的人。"

    "世人并不这样想,"姑母说:"健康之余,还要求大眼睛白皮肤、长挑身裁大

    胸脯……贪得无厌。"

    我拍手,"姑母真说得一针见血,其实无论多漂亮,也不过是一副臭皮囊,迟早

    化为乌有,一堆灰土,何必太过计较?"

    姑母说:"啐!你又过份了,卓尔,难怪汤要害怕,连我听了这种过份豁达的话,

    都觉得寒飕飕的,你迷上佛家思想了?"

    "根本是嘛!"我咕哝。

    "别说穿好不好?"姑母抗议。

    我说:"人就是这幺逃避现实。"

    "你就平凡一点吧。"

    "我的名字改坏了,"我说"卓尔不凡。"

    "算啦。"姑母笑,"汤也是人之常情,他习惯了就好。"

    车才开动,我已经反悔,什幺事都可以慢慢说,我们是成年人,这件事不过是观

    点与角度问题,何必小事化大?

    我决定一到家就打个电话给他,向他致歉,做朋友,最忌在这种小事上争意气。

    可是一进门,电话铃已经在响,拿起话筒,只听见汤急促的声音在问:"卓尔,

    是卓尔吗?"

    我心头一阵甜意,他是很重视我的呵,"汤,"我说:"全是我不好,我请你吃

    饭补偿。"

    他笑了,"是我不好,我现在马上来你冢。"

    那天晚上我下厨做了一个杂锦炒面请他。

    我们言议于好。

    但是整件事在我心头留下一宗阴影。

    姑母说:"一剎间看见低能儿,真能吓一大跳,你也别怪汤良德。"

    我说:"伤残与弱智并不是罪,谁志愿在轮椅上过一辈子?"

    "这就是你伟大之处了。"姑母点看头。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幺伟大,"我笑,"谁没有同情心?孩子跌倒在地,总有人

    会去扶起他,你不能说那个人伟大。"

    可是汤并没有习惯下来。

    他不止一次要替我转职业,我被他弄得很烦,偶而忍不住也发牢骚。

    他跟我说:"你一点也不听我,叫我怎幺敢放胆爱你?"说这话时他孩子气地鼓

    着嘴,下巴枕在手臂上,一脸的委屈。

    瞧了他那模样,不管有理无理,心就先轻了。

    他说:"我不喜欢你工作的环境。"

    "你喜欢我不就得了?"

    他说:"所以你得转一份工作。"

    完全不合理,我叹口气。

    "真的那幺爱那份工作?"他忧郁的问。

    "我实在看不出有什幺不妥。"我坦白说。

    "为了我呢?"

    "人家会说:卓尔为了一头好婚事,什幺都肯牺牲。"

    轮到他叹气,"真倔强。"

    "告诉我,为什幺不同情这班不幸的人。"

    他脸上微微变色。

    我肴得出,他心中有一件事。

    他是姑母的外甥,她应当知道来龙去脉。

    姑母搔搔头,"我并不知道那幺多事,他一直在外国念书,你不妨问他,他很喜

    爱你,我们都看得出来。"

    我才不问。

    "卓尔,女孩子总要嫁人,女首相也是别人的妻子,你为他转一份工作也是值得

    的。"

    我闷,"姑母,男人就是看到了咱们这个弱点,诸多为难。"

    "谁叫你是女人呢?"姑母瞪我一眼,"像惕这样的单身汉,打着灯笼没找处,

    你要当心。"

    "这我知道,"我笑,"建筑师在香港等于是金矿,他人长得端正,品格也好,

    确是令众女生趋之若骛的人物,但是如果他不了解我,又有什幺益处呢?"

    "我不知道你们那幺多了。"姑母也叹口气,我知道她心中在想:不做媒人三代

    好。

    我与汤的事还是解决不下。

    星期天晚上,建筑师协会请吃饭,汤约了我,下午却有两位聋哑女孩来探访我,

    我们熟练地用手语交谈。

    其中一位问:"卓小姐,你找到男朋友了吗?"

    我刚表示找到,要进一步报导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我觉得差异,去打开门,

    原来是汤。

    他早来了两个小时,并且没有通知我,这样贸贸然上门来实在不礼貌,但我见到

    他手中的一大束玫瑰花,就原谅他,迎他入内。

    他见到另外两位客人,很礼貌的点头,我连忙用手语介绍他。

    一位说:"他好英俊。"

    另一位说:"祝你们幸福。"

    我连忙用手语道谢。

    汤就不开心了,我转头问:"你怎幺了?"

    他说:"你公私不分,放假也在工作。"

    我知道他心头那个结解不开,也不与他分辩。

    人家虽然是聋最哑,嗅也嗅得出气氛不对了,连忙告辞。

    我送了两位小姐出门,心头憋着气,开始看报纸,不理睬他。

    他低声下气说:"时间到了,换衣服吧。"

    我放下报纸,"你有头有脸,有手有脚,又能说会道,哪里找不到女伴?换个人

    算了。"

    "卓尔,你──"

    我气了:"你大人有大量,何苦老与可怜人作对,嫌弃他们?我就是瞧不惯你们

    这种态度,改明儿叫你们这些人也短了四肢,才会添增同情心。"

    "你何苦咒我?"他发急。

    我长叹一声,"好好好,我明天就回去辞职,你满意了吧?我实在受不了你的脸

    色。"

    "真的?真的?"他并没有预料中的快活。

    "真的。"

    他静下来。

    "如了你愿了?"我说:"你势利,你高高在上,人家身体有残疾,你不同情,

    你有厌恶,你心中打着一个结,我虽然为你转工作,但心底不原谅你这一份冷酷。"

    "卓尔──"

    我说:"我头痛,想早点床息。"把他遣走了。

    当夜我在床上思想长久,觉得女人的感情生活必需牵涉到她事业上的牺性,隐隐

    替自己不值。

    第二天去"班,看护小姐跟我说,我有访客。

    我推开门,一位女士坐在我房中,院长正与她交谈。

    见到我,院长说:"卓尔,来见过我们的新同事阮小姐。"

    "阮小姐。"我与那眉目清秀的女郎打招呼。

    凭我的经验,一看就知道她左腿是配用义肢的。

    "卓尔,"她爽朗的说:"院长不只一次向我提起过你,我觉得你以一个健全人

    的身份来为我们衷心服务,简直太难能可贵了。"

    我顿时涨红了睑,"不敢当。"可惜我快要辞职了。

    "我在这里的工作,还要你多多帮忙。"她很客气。

    我一见到她便喜欢她,残而不废,这才是最要紧的精神,一个人必需帮助自己,

    人家才可以帮助他。

    阮小姐笑说:"当我还健康的时候,从来没想到可以为伤残人士服务,因一次意

    外,失去了腿,开头是痛不欲生,日日问:为什幺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后来便化

    悲愤为力量……"

    我说:"你现在还不是跟普通人一样?

    院长笑说:"卓尔铁石心肠,她可不会同情你。"

    我说:"得了一个好帮手,我们又添生力军,这里每天约有数十个来求助的伤残

    人士,我们根本不够人手。"

    我案头放着一张与汤合拍的小照,我留意到阮小姐的目光一直逗留在照片上。

    我顺手将照片转向她,让她看清楚。

    她的脸涨红了。

    我爽朗的说:"这是我的男朋友。"

    阮小姐说:"啊。"

    院长笑道:"卓尔本来最勤力,但是女孩子最终目的还是一个家,结交了男朋友

    以后,加班她也不来了,听说男朋友不大赞成她这份职业。"

    阮小姐轻轻问:"是吗?"

    我叹口气:"是。"

    院长笑说:"卓尔彷佛快传出喜讯了呢。"

    阮小姐说:"恭喜。"

    院长说:"我留你们两位在此地谈谈。"她去办事了。

    我惋惜的说:"我恐怕要辞职呢。"

    阮小姐问:"为什幺?是因为他不让你做吗?"

    我抬起头来,"男的就是这幺霸道。"

    "他叫汤良德,是不是?"阮小姐很温柔。

    我的兴致来了,"你认识他?你们是朋友?"

    阮小姐迟疑一下,"我们曾经是同学。"

    "啊。"我点点头。

    "他很好吧?"阮小姐问,语气里透着关注。

    "你们老同学何不见见面呢?我来做个中间人好了。"我笑着建议。

    "我刚回来,一切都没安定,过一段日子再说。"她也笑,"说不定他早已忘了

    我。"

    下午我向院长辞职,她非常震惊,"卓尔,我们不能失去你!"

    我无可奈何地不出声。

    "在这个月内,卓尔,无论如何!请你三思。"

    我答应她。

    晚上见到场,我向他说起辞工的事。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不作置评。

    "怎幺?"我问:"你战胜了,胜利者没有快感?"

    他不答反问:"他们很需要你吧?"

    "你问这个干吗?对了,你的女同学阮小姐问候你。"我想起来。

    他一震。"阮小姐?"他失声:"阮?"

    "美丽的小姐,"我说:"可惜左腿坏了,"我凝视他,留意他的神色。

    他避开我的目光,看得出他思潮起伏。

    "你们不只是同学吧?"我温和的问。

    "我们曾是未婚夫妇。"他忽然说。

    "啊。"我不吭了,这件事出乎我意料。

    我想问:所以你从此不喜伤残人?但问不出口。

    "她回到香港来了?"汤问我。

    "是,她将在健康中心工作,刚好代替我的位置,"我说:"我可以荣休。"

    "我与她没见面有六年了。"汤的声音不平稳。

    "如果你当我是知己,那幺不妨说来听听,"我温和的说:"你知道我为人,我

    不会乱吃醋。"

    "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们是大学同学,感情很好,论及婚嫁,但是她在一次交通

    意外中失去了左腿,从此对我避而不见。"

    "啊,"我失声惊呼,"多幺傻!"

    "我多次要求,她对我不加辞色,并且转了学校,日子过去,这件事便淡了下来,

    从此以后,我见到不健全的人,心理上便有种抗拒。"

    "──因为是她先抗拒你,你觉得被伤害,因此为了保护你自己,下意识你要远

    离他们?"

    "是,解释得再清楚没有了。"他说。

    "我想这不过是一场误会,汤,当时她的痛苦难以压抑,因此牺牲了与你这一段

    感情,经过六年的康复期,我想他与你可以再做朋友。"

    "可是我现在爱的是你呀。"他握住我的手。

    我既好气又好笑,"除了爱人外,就不能有朋友?我还不至于小器得那样。"

    "可是你对我这幺好……"

    "啊,有人良心发现了。"

    "我看得到你很喜欢这份职业。"

    我说:"如果你不反对,我可以参予同样性质的工作,譬如说小童群益会之类。"

    他微笑,"将来结了婚就没有这样的自由了。"

    "这算向我求婚吗?"

    隔了一会儿他问:"阮,她仍然漂亮吗?"

    "呵是,她仍然非常秀丽。"我问:"你们何不见见面呢?我跟她说去。"

    汤显然很想见她,他并没有反对我的建议。

    我与阮联络约会。

    她说:"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有点不好意思,"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我

    有所生活,也找到了新的朋友我的男朋友将于下月来这里与我会合。"

    我闲闲的说:"可是老朋友见见面,也是可以的。"

    她看看自己左腿,"可是……"

    我说:"阮,你别傻了,只有最幼稚的人交朋友才会在乎外表。"

    "卓尔,你确是一个不平凡的女子。"她很感动。

    我既好气又好笑,"不平凡,你不如说我铁石心肠,我只觉得缺一条腿没有什幺

    稀奇,你甭想我待你们有什幺不同。"

    "也许我们希望得到的,就是这一种态度,不要歧视我们,也不要怜悯我们。"

    她感激地说。

    "一言为定,我们千万不要相互歧视,对了,你男朋友是干什幺的?"

    "他倒也是一个十分健康的人,"她说:"他教书。"

    这时看护小姐推门进来,"卓小姐,有一位病童的母亲想与你谈话。"

    阮问:"你不介意我在一旁学习你工作的情形?"

    我朝她睛一眼,"看就看,嘴巴占什幺便宜?"

    那孩子的母亲带着儿子进来,解释给我听,孩子的左手多了一只手指,常给同学

    们当怪物般看待与耻笑。

    我想一想,说了祝枝山的故事给孩子听,孩子的眼睛越睁越大,渐渐忘了哭泣。

    我结束故事:"下次有人笑你,你就说,你像大文豪,知不知道?"

    孩子与母亲一起笑起来,他们告辞。

    我摊摊手,"为什幺一定五只手指才正常呢?小数服从多数的原故吗?也许六只

    手指才是正常,五指是残疾。"

    阮说:"好了,好了,你真是一个能干的社会工作者。"她拉着我的手。

    "还有行政方面的工作我要向你交待呢。"我着女秘书捧出一大叠档案。

    没到半个月,我与她已经相当熟络了。

    未生意外之前,阮是一个很活泼的女孩子,现在神气已恢复得七七八八,我佩服

    她。

    她说:"与汤分手,我猜是不想他见到我的断腿,破坏了印象,我想留给他一个

    好的回忆,不想他将以前的我与目前的我作比较。"

    我沉默,不便加插意见。

    她又说:"我离开他,也可以免地为难,逼着地接受残废的女子……"

    "汤倒不是这样的人。"我忍不住说。

    她微笑,"那时大家都还年青,其实也不一定刻骨铭心,我想我们现在比较懂得

    感情。"

    我点点头,"如果我们俩请你吃饭,你不会介意吧?"

    "我是觉得没有那种必要,要不也等我男朋友回来的时候再说,好不好?"她恳

    求我。

    我不忍好催促她,只好搁下不提。

    汤感触很大,"世界才那幺一点点大……真巧,就在你服务的地方碰见了她。"

    "你想故意避开她是不是?"我问:"有没有?"

    "并没有。"他说:"一直是她避开我。"

    我点点头,这件事不说我也看得出来。

    阮与我成了好朋友,她很温暖,容易接近,我俩的感情增进极快。我看得她对汤

    不再有男女间的私情,但她仍关心他。

    我相信我也是一个大方和蔼的人,我们相处得很好。

    星期六,我们在收拾文件,看护推门进来,没看见她站在门后,她站不稳,跌倒

    在地,我忙去扶起她,看护连忙道歉,阮的眼睛却红了。

    我说:"你怎幺了,哭?我们正常人也会摔倒在地,这有什幺值得流泪的?"

    她咬咬牙,不响。

    "阮,"我很心痛,"来,振作起来。"

    "我一直做得很好,"她低声说:"我一直很振作,但是相信我,这幺大的打击,

    我总觉得……"

    "我懂得,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会明白的,也许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我

    会崩溃。"

    阮哭泣,我蹲在地上扶着她。

    就在这时候,秘书来敲门说:"汤先生找你,卓小姐。"

    门一开,汤走进来,他自然的反应便是来帮我扶起阮,他并不知道她是谁,待看

    清楚了她的睑,他呆住了,阮也呆往。

    她连忙说:"我有事……我──"她挣扎着向门外走。

    我扶她坐在椅子里。"阮,休息会儿。"

    汤凝视她,整个人失魂落魄,一看就知道他未能忘情于她。

    我知道我遇到劲敌了,心中不禁一寒,但在短短的时间内,我马上恢复过来,或

    者我会失去汤良德,但是上帝对我另有恩赐,我是一个健康的人,我心中立刻释然。

    汤低声问她:"你好吗?多年未见了。"

    她低下头,"好,谢谢你。"

    我有点尴尬,我似乎应该走开,但又有点不甘心,心中矛盾一刻,我终于大方到

    底:"你们谈谈,我有点事。"

    阮拉住我:"卓尔──"

    "什幺事?"

    "卓尔,我知道你是一个又大方又高贵的女孩子,你任何事总是为他人着想,将

    自己摆在后方,但是你误会了,我与汤的事早已成为过去,我找到了对象,他也找到

    了你,卓尔,你胜过我千倍,我相信汤与你在一起,一定会有最大的幸福。"

    我默默听着,眼睛都红了。

    阮抬起头,她微笑,"我们有空一定要一起吃饭。"

    汤耆我一眼:"当然,我们可以乘机叙叙旧。"

    阮缓缓站起来,"要出去的是我,你们好好谈谈是真。"这个勇敢的女子推开门

    走了。

    我一颗剧跳的心又纳回胸腔。

    场朝我瞪眼。

    我向他装鬼睑。

    他说:"我记得我说过我爱你。"

    "是呀。"

    "可是你可不大爱我。"

    "嘿!我为你连工作都放弃了!"

    "但为什幺动不动就将我双手让予人?"

    我张大了嘴巴。

    "假如她要我,你就退出是不是?你这幺伟大,难道事后就不痛心不难过?抑或

    感情未够深厚,有没有我,日子都一样过?"

    我用手掩住嘴,"你太能言善辩了,汤良德,我全是为你们好,我牺牲了自己,

    居然还博不到你的同情?"

    他用力抱住我,"谁同情你?你胆敢随时将我送给人?你敢?"

    我心花怒放,笑了出来。

    雨过天晴,不久阮的男朋友来与她会合,我们四个人在一起见过面。

    阮跟我说:"他不同,他认识我的时候,就知道我的情形,他没有比较。我初时

    也避他,但是他叫我不要傻,感情是避不过的,后来我们很顺利,他帮助我除掉心理

    上的障碍──我现在除了一两句牢骚以外,生活过得很愉快。"

    而场──经过与阮再度回面之后,心情也比较开朗,他再也不反对我的工作,脸

    上那股厌恶,也逐渐消除。

    不过我还是决定辞职,因为我们要准备结婚,婚后家事忙,经过考虑,还是暂时

    休息的好。汤反而有歉意,自然,他的心理已康复了嘛。

    十六岁和三十二岁:今年夏天,小宝住在我家里,她刚十六岁,中学毕业,刚准备升大学,无所是事,

    到姑姑家度假。

    我给她一副门钥匙,嘱咐她出入小心。

    黄昏我下班回来,也兴她混着玩,与她一起看电视、练法文、听音乐。

    小宝喜欢逼我说我的罗曼史,我但微笑,不肯透露个中辛酸。

    她说:「妳老不打扮,一直穿西裤与毛衣,又不化妆。」

    「没有男朋友,打扮了叫谁看?」

    「有男朋友的时候,妳也是这么说。」小宝抗议。

    「呵,既然找到男朋友,更不用打扮,他若单单为了我三分颜色而看上我,岂非

    太不可靠?」

    「这么说来,妳一年四季都不必打扮?」小宝怪叫。

    「自然。」我用手撑着头。

    「嘿!」

    过了会儿,她又问我:「结婚这件事,难不难?」

    「说难呢,又容易到极点,君不见每天结婚的人排长龙?说易呢,又难到极点,

    否则妳姑姑我怎么耽搁到如今?」

    十六岁的少女问题多箩箩。

    「嫁人好不好?」没法子,十六至四十六岁的女人都关心这个问题。

    「嫁了不必做事,当然好,嫁了还得做,那还不如不嫁。」

    「终身不嫁是很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