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跳起来,睁着圆滚滚的眼睛。
我淡淡的笑,当她长大的时候,她便会明白,寂寞其实并不是大问题,我们生活
在真实的世界里,最大的前题是解决衣食住行。
「恋爱是怎么样的?」
「瘟疫一样。」我吐吐舌头。
「姑姑,妳有三十岁了没有?」
「嘘,问起我年龄来了,太没礼貌。」
「姑姑,妳晓不晓得,我天天早上打球,都碰到一个漂亮的男孩子?」说到正题
上了。
「漂亮的男人不可靠。」
「妳要不要来帮帮眼?」
「我天天要上班,没空。」
「这星期六妳不是短周,帮我一个忙,姑姑,我还没认识他,妳想个办法我们结
识。」
「起码有三千个法子可以认识一个男人,让姑姑教妳三两度散手。」我颇为得意。
「那么妳为何没有男朋友?」
她怎么会明白。有哪个女人找不到男朋友?也得有选择才行呀。
星期六我陪小宝去打球,大学时我亦有东方艾芙特之称,不知怎地,现在才打一
局,肺像是要炸开来似的。
我呆半晌,老了,怕是老了,没享福骨头就老了,看着小宝跳蹦蹦的模样,我就
心痛,她们这一代青春才是真正的青春,我们那一代战役后出生的,物质多么贫乏,
童年时就充满忧虑……
小宝忽然推我一下。「来了,他来了。」
我眼睛一斜,看到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向球场走来。
我低头问小宝:「妳看清楚是他了?」
「是。」
我一只球向那男孩子拍过去,「呼」的一声,球击中他的右肩,这一下力不轻,
他恼怒的向我们看来,我立刻丢下球拍,奔过去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急急说。「这位先生,痛不痛?真抱歉,」我陪着笑,又
敬礼。「都说女人不适宜运动,手脚笨拙,果然,没有生气吧?」
风度再不好的男人也不能在这种情形下生气,他转怒为笑。
我伸出手。「我姓卓,这是我侄女卓小宝,先生贵姓?」我拉小宝过来。
「不敢当,叫我史提芬。」他与我握手。
「天天来打球?」我问。
「嗳,唯一运动。」他点点头。
「一个人?」我打蛇随棍上。「我们租了两小时的场子,不介意的话,一起玩如
何?不打不相识。」我笑。
他大方的答应了。
我乘机退到一边去坐下来休息,一边打量他。
这个男生高大英俊,一脸骄气,年纪比小宝大相当多,约莫廿四、五岁--我看
小宝希望不大,这种年龄的男生多数不屑于乳臭未干的小妞了。
他球打得不错,但还未及小宝,小宝却故意输他。
我微笑,这种老套的手法,小宝也学会了。
打完了球,史提芬过来邀请我们去喝杯东西。
我说:「由我请客好了,这里数我年纪最大。」
史提芬很健谈,短短时间内,我知道他刚自美国回来,哈佛商业学校的管理科硕
士,在父亲的公司里做事,换句话说,他是一个来自中上家庭;最平凡不过的男孩子,
我不明白何以小宝对他发生兴趣,十六岁的小女孩,略见到平头整脸的男人,马上心
如鹿撞,年轻真好,我感慨的想。
我留下小宝,自己驾车回家。
回到家淋浴看小说,吃了个三明治,便在沙发上憩着了。
小宝回来时唱着歌,心情愉快得很,我微微睁开一只眼睛看她。
事情并没她想象中的乐观,如果史提芬对她有兴趣,节目马上直落,她不会回来
我处。
「姑姑。」她推我一推。
我不愿意动。
「妳怎么了妳,姑姑?脸如金纸般躺在这儿?」
「妳为什么不说我只有出气没进气?」我笑问。
年轻女孩子,老以为青春就是一切,人到了三十便好死了,不死也是个废物,在
她心中,我早已成了老女人,烂茶渣。
「他问我要电话号码,我把家与这里的号码都给了他了。」
「很好呀。」我说。
「妳说他会不会打来?」
「自然会,否则他问妳要电话号码干啥?」
「几时打来呢?」小宝心急地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都面如金纸了,怎么还会知道这种事呢?」我笑。
「姑姑,妳别开玩笑呵!」
「我不说笑,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说。「对付男人,要有耐心,大家慢慢耗,
谁忍不住先迁就谁,谁就输了。」
小宝睁大眼睛问:「妳输过没有?」
「胜败乃兵家常事。」
她叹口气。
我已经忘了自己的十六岁,三个世纪以前的事儿了,谁记得那么清楚?只觉得要
什么没什么,非常寂寞的一段时间。
「史提芬说,觉得姑姑脸熟。」
我一怔。「是吗?」
「我说我姑姑在电视台做女强人,他就记起看过妳的照片。」
我又微笑。「太不敢当了。」女强人,真是的。
史提芬的电话果然是来了。
他一报上名来,我马上高兴的说:「我去叫小宝来。」
「不不,」他慌忙说:「卓小姐,我找的是妳。」
我一怔,不禁好气又好笑。「找我干嘛?」我老得可以做他的妈。
「卓小姐,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下周国际同学会的舞会,我想邀妳参加。」
「你也许还不明白,」我笑说:「史提芬,我已经老大了,久久不参加公众场所
的宴会,我代你请小宝出席如何?」
「卓小姐太谦虚了。」
「你讲白话文好不好?文言文我不大听得懂。」
他无可奈何。「为什么拒绝我?」
「这种约会我分身乏术。」
「可是小宝说妳天天在家,根本没事做。」
小宝这就将我出卖了。
我婉转的说:「我觉得小宝与你比较合得来--」
他不耐烦。「她只是个孩子!」
「你也只是个孩子。」我忍不住说。
他挑逗地说:「妳要我拿出证明我不是孩子吗?」
我不想与他胡扯下去,我说:「我不想与你约会,这是没有可能的事,如果你找
小宝,欢迎,找我,不必了,再会。」我挂上电话。
他要找一个经验丰富的女人增添他的生活情趣,我何尝不在找一个具有同样条件
的男人?这年头,生活紧张,谁有兴趣开幼儿园?
我没想到史提芬出绝招,叫小宝来叫我,那小宝,胡涂得紧,一点也不知道我是
个劲敌,死命拖了我前去赴约,真的以为我行将就木,半点儿威胁都没有了,烦得我
要死,假如她不是我侄女儿,我就打扮整齐了去杀杀她那威风,我还没退休呢,早着
呢,免得她以为有青春就等于有了全世界。
我自己找到史提芬,跟他说:「你别乱搅,你要认识我干什么?」
他不响。
「跟我泡有什么好处?」我问他。
「跟妳说话就已经够有趣了。我要是看得上小宝这样水准的女孩子,那还不容易?
我公司里那十来个女秘书还比她强呢,妳也太小觑我了。」
轮到我说不出话来。
「外头年纪轻的女孩子千千万万,个个面孔一样,身材也一样,都皮光肉滑,妳
以为我不知道?」他反问我。「我要的是有内心世界,有事业,够独立的一个成熟女
性,除了吃喝玩乐以外,还能交换关怀与思想。」
他倒是要求很高。
「所以我问妳,我为什么不能找妳?」
我叹口气。「可惜我年纪比你大很多。」
「我不介意。」
「我非常介意。现在轮到我说说我的择偶条件了,」我说:「我今年三十二岁,
我要求的不再是一顿烛光晚餐与一打玫瑰或一盒巧克力,我需要的是一个归宿,一个
,家庭,一个从良的机会。在外头泡了这些年,我也实在累了,日理万机的女强人也
怀着无限辛酸,眼泪往肚子里流,我并不需要花妙爱情,我要求实实惠惠的温暖与关
怀,一个可以倚靠的丈夫,给我休息,试问你合条件吗?」
他沉默良久。
「你诚然是个可爱的男孩子,史提芬,我们认识的不是时候。」我叹口气。
「不要这么消极。」他反而安慰我。
我苦笑。「这年头,谁不想找棵大树遮遮荫?你以为我是大树?我自己也随时会
倒下来的,靠不住。」
「我也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要找一个好的对象谈谈天。」
「清谈误国。」
他说:「我也颇懂得追求女孩子。」
「可惜我不是女孩子,」我禁不住笑出来。「我身经百战,见得太多,知道得太
多,你打动不了我的。」
「走着瞧吧。」他说。
而这边厢,小宝正在苦苦的等他的电话,世上的事就有这么大的讽刺。
呵,我喜欢的男人也不喜欢我呢。
我那老板的拍挡,情妇换了一个又一个,偏偏就是不打算再成家。
这个乔治宋为人也够滑头的,他对婚姻有恐惧感,离了婚就不打算再受捆缚。
他对我说:「小卓,只要妳说一声,我们随时可以在一起,何必要结婚?两个人
在一起生活还不够?」他想与我同居,买好了房子等我搬进去。
我微笑。如果我退让了这一步,我就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做了他的情妇,
也就跟那些露露咪咪一个模子,这点我看得很清楚,我们之间僵持了三年--要不他
娶我,我是他正式的妻,如果他天天不回家,我自有法子治他,要不我管我做一个自
由寂寞的人。
宋因此感叹说我难以伺候。「什么都给妳了,还要坚持一纸婚书。」
他说他一气之下,也许会娶一个小女孩子,十多廿岁的,非常天真,什么也不计
较。
我想他是老了。老人喜欢在小女孩身上寻找失去的青春,他们已不能接受更强的
挑战。
我记得分手时我对他说:「宋,我随时等你改变主意,如果到时我还没嫁出去,
我一定嫁你。」
宋凝视我。「小卓,妳嫁不出去。」
「别咒我。」
「妳太精明。」
「吃了亏自然要学乖。」
「别算尽了。」
「当然,」我冷笑。「你希望我学那些蠢女人,一心以为同居久了会生出感情来,
然后就跟你步进教堂--我才没有那么笨。」
「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说。
「你去追十六岁的小妞吧,又跟你那三个女儿差不多大小,那才叫合得来呢。」
「妳这个女人,迟早会自食其果的。」他不肯放过我。
六个月了,他硬着心肠不再来约我。有时公司董事会议,我碰见他,也当他是陌
他未必会屈服,像他那样的男人……我叹口气。
与宋谈判决裂后,我也没有约会其它的男人,市面上好的男人少到无可再少,性
格上都有千奇百怪的缺憾,香港男人最大的通病是伧俗。
静得久了,不但是小宝以及其它的亲友,连我都怀疑自己大概已经没有吸引力了。
因此当史提芬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恳求我出席他那个国际同学舞会,我的心便有
点动摇。
史提芬采取非常原始的方式。他天天打十个电话来,每次一接通,他说「我是史
提芬」之后,便静静等在那里,也不催我,也不出声。每个人都有他的撒手襉。
终于我说:「好吧好吧,到时你来接我,知不知道我住什么地方?」
他欢呼一声,挂了电话。
史提芬是个很现实的人,因为小宝几乎在同一日跟我说:「今天在球场碰见史提
芬,不知为什么,他只跟我点点头,连话也不说了,昨天还请我去喝茶。」她很颓
丧。「我不明白」
我缓缓的说:「小宝,这种男孩子是很多的,妳不必担心没男朋友。」
「我弄不懂。」
「这是一门颇为高深的学问,将来妳就懂了。」我说:「经验取胜。」
「同学约我去迪斯科。」小宝说。
「要去就去,别犹豫,别等那个人。」我说。
「那么如果他约我,妳就说,他迟了一步。」小宝不是不赌气的。「我已经等了
他一个星期了。」
对于一个十六岁的人来说,一星期几乎是半生了,不能不说小宝对史提芬是仁尽
义至。
小宝去露营的那天,史提芬来接我,我也没有怎么刻意打扮,穿件素色宽身丝旗
袍,加件貂皮披肩,披肩是缕空的,一格一格,别具风味,我一共也只有这么一件披
肩。
但是史提芬看见我的时候却有一种惊艳的感觉,我觉得十分高兴。
他说:「妳是这么漂亮!」语气惋惜。「平时却不肯打扮。」
「谢谢,」我说,「天天打扮的女人是笨女人,偶然一日不打扮,人家就以为她
垮下来了。」
他替我开车门。「今晚,我将以妳为荣。」
「你们这些男人,找舞伴出席舞会是很精刮的,那个女伴要出得场面,压得住,
而且要庄重--否则满场飞,藉你去结识条件更好的男人,跟你进场却跟别的男人离
场,你受得了吗?」
史提芬笑说:「妳也太聪明了。」
我苦涩地笑。「我为聪明误一生。」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我看他一眼,我得小心,感情老发生于不知不觉间,我可不
要与这小子有什么瓜葛。
那种舞会照例闷不堪言,但我不得不承认史提芬是个好伴,他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陪我说话,也不勉强我跳舞,是以我也觉得颇为愉快。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乔治宋!
我不知道他也会来,这确是一项意外,他带的女伴是他的大女儿。
他见到我也是一呆,因为他知道我不喜欢参加这一类宴会。我没有同他打招呼,
我只是微微一笑。
笑容里自然包涵许多难以形容的滋味,一言难尽。
史提芬请我跳舞,我心不在焉的与他步入舞池。乔治宋也知道我并不会跳舞,他
的表情有点矛盾。
史提芬把我拥得很紧,我推他一下。「别过分。」
「妳放心,我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他停一停。「但对妳,我的感觉不一样。」
「是因为我拒绝了你?」
「不是。」他说。「我想我太喜欢妳。」
我拍拍他的肩膀。
舞后我喝了许多白酒,渐渐与他熟络。史提芬问我:「妳没有醉吧?」
「为了证明我没有醉,我承认我醉了。」我笑。
「送妳回去吧。」
「你知道我与小宝同住?」我问。「送我回去也就是送到公寓门口。」
「我不是妳想象中的急色鬼。」
「那很好。」
「我要求的是下一次的约会。」
「为了什么?」
「为了享乐。我也知道我们的关系始终论不到嫁娶,但为了快乐,又何妨频频约
会?除非妳见了我想作呕。」
「不不,当然不,史提芬,你是一个可爱的男人。」
「那么答应我明天出来。」
「出来干什么?」
「随便你,跑步、吃早餐、午饭、喝酒、跳舞。」
我睨着他。「史提芬,香港可爱的男人那么多,如果为了暂时的享乐,我都得苦
苦敷衍他们……」
他截断我。「我们不同,我们是有缘分的,」他说:「何况妳也不必把自己看得
太紧。」
「明天再说吧。」我叹口气。
「我不会放松。」
他送我回去,我们在楼下道别。
「我送妳上楼。」
「不必了。」我说。「这一带治安很好。」
「妳,我不勉强妳,在楼上碰到个贼,可别怪我。」
我说:「你看你这个小人。」
「明天再说。」他向我摆摆手,开动车子走了。
上得楼来,我胸口作闷,想呕吐。
「小卓。」有人叫我。
我吓得几乎昏过去,猛地转头,看见乔治宋站在我身后,停停神,拍着胸。骂起
来:「见鬼!你这么大一个人,鬼鬼祟祟吓人,我胆子都险地破了,原来你就是那个
贼!」
「对不起,我打算在有人进入妳公寓之前阻止他!」他还笑。
我益发生气,一边开门一边骂:「你管是谁送我回来,谁陪我睡觉!你老几?」
「别粗鲁。」他跟我进客厅。
「宋,我累了,我想睡。」
他扶住我的肩膀。「妳好久没打扮得漂漂亮亮了。」
我说:「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今天那后生小子是谁?」
「朋友。」我说。「你声音不要太大,我侄女儿在此地睡。」
「她不在。」宋说。「不然早出来了。」
我进睡房一看,果然小宝尚未回来。这小妞,三更半夜,到什么地方去了?
电话铃响,我接听,是小宝的声音,我问:「妳在什么地方?」
她说:「姑姑,妳瞒着我跟史提芬去跳舞是不是?我同学的姊姊说看到你们,姑
姑,妳抢我的男朋友。」
「小宝,没这回事,没这回事--喂!」
她挂断了电话。
我颓然说:「妈的,这回真是乱过乱世佳人。」
「那小子是什么人?」
「普通人。」
「妳跟他走?」
「没有啦--咦,关你什么事?你吃醋?」
「是。」
「真好笑,我在家坐了半年,天天等你电话你大爷把我打入冷宫,睬都不睬我,
忽然之间我到那种不入流的派对去转了一转,回来就成了香饽饽。」
「别耍嘴皮子,到底妳要怎样才肯跟我?」
「老规矩,」我说。「结婚,否则休想碰我。」
「好,我娶妳。」
「别作大出血大牺牲状好不好?」
「妳还嘴硬?」他问我。「婚戒一套在妳手上,妳再去见别的男人,我就杀了
妳。」
他站起来开门离去。
我怔怔地坐着,不相信刚才那一幕是事实,我终于要嫁宋乔治了。
他向我求婚,就是因为史提芬的缘故?男人真是怪。
电话铃又响了。
我接听,又是小宝。
我说:「听着,小宝,妳那同学的姊姊看错了,我没见过史提芬,今天我与一个
姓宋的男人在一起,我们快要结婚了,谁耐烦抢妳的男朋友。」
「谁?妳结婚?怎么没听妳说过这个人?」
「妳还不恭喜我?」
「恭喜姑姑。」
「妳在什么地方?」
「家。」
「好得很,姑姑在最近就会结婚,妳若果见到史提芬,告诉他一声。」我挂了电
话。
我往床上一倒,累极而睡。
第二天宋接了我去谈论婚事上的细节,他把订婚戒指套我手上,我们订了婚期,
再到律师处签字,他把若干不动产过户到我名下,三天之后我们就飞伦敦在圣约翰大
教堂结婚。
史提芬得知消息来看我,说着话,眼睛忽然红了。我没料到他会有这一招,很有
点难过,然后他紧紧的握我的手,向我道别。
小宝很羡慕我能顺利的结婚。
我跟她说:「结婚这件事……妳说容易呢,真是难到了极点;妳说难呢,又一下
结成功了。」
她睁大眼睛。「真神秘!」
十六岁的女孩子……有一日她终于会明白。
在飞机上我问宋乔治:「这事拖了半年,怎么忽然下了决心娶我?」
他耸耸肩。「也许时辰到了,那日我在派对见到妳,只觉妳艳光四射,我就想:
如果我不抓住她,走了宝我就遗憾一世,于是就赶了来。」
艳光四射?我叹口气,靠在他肩上,我想是我的运气到了。
我伸个懒腰。
「告诉我,那天那个小子是谁?」
我不答,拆穿了就不稀奇了,我怎能说,他是我十六岁侄女儿的男友?
意外:那夜我开车出门,心中不但气愤,且喝得醉醺醺,路面很滑,看到一个白衣女子冒雨过马路,煞不住掣,直冲上去,把她撞倒在地。
酒顿时醒了一半,我极之害怕,心往下沉,我可没想过要弃下她逃走,多年来受
的教育不允许我那幺做,我跳下车去,双手颤抖,蹲下看她的伤势。
她闲着双眼,躺在地上,白衣撒开,染上泥斑,她是一个极美貌的女子,此刻似
一朵玫瑰躺在泥泞中。
附近没有电话,我只好轻轻抱起她的头,放在膝盖上。有其它的车子驶近,我嘱
他们代我报警。
我心中非常害怕,对那女子说:"不要死,你千万不要死。"
雨落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我彷佛等了一个世纪那幺长,才有救护车与警车来到。
警察说:"怎幺在这里过马路?这里是高速公路,唉,算她不小心。"
我浑身湿透,跟着到医院去。
他们查不到她的身份,只有一条金项练,上面有BABYBLUE字样。
我惊恐的问急症室医生:"她有无生命危险?"紧紧的抓住医生的手臂。
"断了左腿骨,不会有生命危险,十分万幸。"
我略为安心,跟警察到警局去办妥有关事宜,仍然回到医院去等候消息。
如果莉莉告诉我她与老张有染的时候,我不是那幺生气,这件事就不会发生,我
开车一向小心。
可是我实在不能控制,加上酒意,我打了莉莉,她尖号着叫我去死,我羞于这件
事的丑恶,夺门而出,连路都看不清楚。
偏偏这个女郎又在公路中央过马路,终于发生这件意外。
凌晨过后,医生说:"你可以回去了,她廿四小时内都不能接受采访,她曾经清
醒,已说出亲人地址。"
我问:"那幺我什幺时候可以再来?"
"回去睡一觉。"医生笑说:"她没事,两个月后可完全恢复健康。"
我喃喃说:"两个月……她可能因此失去工作,怎幺办呢?"
他拍拍我肩膀,"往好处想,事情可以更坏,现在你只要捱过这两个月,是不
是?"
说得非常是。
回到公寓,因极度的劳累,我居然睡着了。
醒来以后,我打电话回公司告了一整个星期的假,吃了点东西,到最好的花店去
买了三打深红的石竹,出发到医院去。
护士们认得我,她们说:"病人已可以吃东西,但因腿部打了石膏,不能动弹,
你可以进去看她。"
我推开病房的门,看到她躺在床上正在看"超人"彩色漫画,我放心了。
她长得很美,小小的脸蛋异常精致,浅褐色太阳棕皮肤,眼睛炯炯有神。她气色
不错,只是皱着眉头,神情不耐烦。
此刻我已知道她姓苏,于是懦懦地硬着头皮走近去。叫声"苏小姐"。
她"刷"的一声翻过一页书,眉毛角都不抬,问:
"什幺事?"
茶几上放着水果,由此可知,她的亲人已经来过了。
我轻轻放下花,万二分内疚,竟不知如何开口。
她转过头来,诧异的问:"你是谁?"
我说不出话,手心冒汗,等她的裁判。
"我明白了,"她冷笑,"你是那个撞倒我的人!"
"我不是有意的。"我虚弱地解释。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许多撞死人的事主也不是有意的,我也不是有意在那个关
口过马路引起你的麻烦,既然大家都非有意,且又没闹出人命,我请你快走,以后也
别让我看到你这个人!"她的声音越来越尖,越来越高。
我吓得站起来,护士进来劝架,把我拉走。
医生说:"她得整天躺着,除了物理治疗之外,不得动弹,非常闷气,脾气是坏
点。"
我不怪她,那幺漂亮的女孩子,我想,是我一时疏忽,造成她的不便。
那天我在家闷闷不乐,她一天不宽恕我,我一天不得舒畅。
莉莉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因心中沉重,差点连她的声音也没认出来。
她以一贯腻答答的声音说:"何必休假呢?为我也不必放弃事业啊。"
我不出声,实在没有胃口与她瞎缠。
"明天我们一起吃早餐吧,好不好?"她仍然那幺嗲。
以前我听到这样的声音是会晕眩的,但今日不同,我说:"我天天有要紧事,没
空。"
莉莉诧异,但仍然施展她的媚功,"哟,生气啦?"
"不,莉莉,我有事,我们日后再谈。"挂上她的电话。
我出门的时候,电话铃继续响,怕是莉莉再拨过来,但我没有再去接听。
我又买了一大束丁香,傻呼呼往医院跑。
这次女郎在看"米奇老鼠"漫画,长发梳束在头顶,侧面像毕加索的名书"马尾
女郎"
她没有抬头就知道是我,扬手把整本漫书书朝我飞过来,把花打落在地。
我非常沮丧,护土为我拾走花朵,作掩嘴葫芦说:"这花给我们插吧。"
我仍不死心,"你要打我也可以,但说原谅我。"
她冷冰冰说:"没有什幺可以原谅的。"
我说:"我仍日日来,你可以日日朝我扔书,我不在乎。"
她睛看我,双眼滚圆,那幺美丽的眼睛应该看得出我的悲哀是真诚的。
"没出息!"她骂。
我看一看她扎里得木乃伊似的左腿,不出声,过一阵说:"我下午再来。"然后
转头走。
我在附近公园坐着吃了一个三文治,跟小孩玩半晌,然后折回医院去。
这次她在阅"花生"漫画。
我跑进去就用查理勃朗的话来套住她:"我以前只一天一天的忧虑,现在我改为
半天半天地忧虑──"
她抬起头来,有点诧异。
我趋前跟她说:"宽恕我吧。"
她显然对我另眼相看,"你看得很熟嘛。"
"是,"我坐在她床边,"很熟,但凡适合孩童的玩意儿,我都在行。"我坦白
的说:"他们都说我有点长不大,我家甚至有一只弹子机,你可以来玩。"
"我只有一条腿,怎幺来?"她反问。
我一阵惭愧,"会好的呀,两个月就痊愈了。"
"──'就'痊愈了!不是你躺这儿,你自然不晓得辛苦。"
"对不起。"
"算我倒霉啦!"她放下画报,"没死,拣回一条命,腿又驳得好,算是不幸之
大幸。"
"真对不起,若果你有什幺事,我下半辈子都寝食难安。"
她忽然笑了,雪白的牙齿小颗小颗地,"当真叫一个男人下半辈子寝食不安,也
是难得的事。"
"我明天带更多的画报来给你看。"我说。
"你不用上班?"
"我早告了一星期假。"
"家有些什幺漫画?"她问。
我怪不好意思地说:"有叮当,有蜘蛛人、万能女侠、勃朗蒂、泰山、卓别灵,
普高、安地卡普,如何?可还满意?"
"满意。卓别灵可是旧版?"
"自然,"我很得意,"一九四O年版。"
"哗,英文本?"她的兴趣来了,显然是个漫画迷。
"法文版,你可懂法文?"
"一点点,看漫画不成问题。"她说:"你明天带来吧。"
那意思是:明天我仍然可以来采访她,我顿时乐了。
那夜我在收拾漫画册子的时候,莉莉亲自上门来,我只得开门给她。
她脱了鞋子,坐在沙发上,神态像一只猫,她说:"没想到你真的不睬我了,罢
罢罢,我以后不见老张好了。"
我看她一眼,忽然之间心平气和,为她开快车撞死自己不值得,为她开快车撞死
别人更不值得,她有她的自由,我从没想过要控制她。
"你还是这幺沉默寡言,"她埋怨,"一句漂亮话都不会说!闷死我,人家老张,
一张嘴天花乱坠,树上的鸟都哄得下来。"
我拉开大门,"赶快请到老张园子里的树枝上去等着吧。"我说。
莉莉叹口气,"我明天再来看你,你乖乖的,知道没有?"
她仍然不罢手,还要试练她自己的魅力。
第二天我照样到医院,因与苏有共同的嗜好,三言两语,马上混得烂熟,我忽然
对她话起家常来。小苏是一个非常聪敏的女子,什幺事一说就明白。
我诉苦……"所以便开了快车,其实是很愚蠢的冲动,她甚至不是一个有灵魂的
女人,情感非常粗糙,如有男人为她死了,她会洋洋自得一辈子那种。"
"她长得可美?"苏间。
"很美。"我承认。
"但没有内心世界?"她问。
"完全没有,闲时坐着打麻将。"我说。
她仰起睑大笑。
"你呢,告诉我,你是干什幺的?"
"我是美术教师。"她说。
"那天深夜你往哪儿去,怎幺会在那种地方过马路?"
"啊,现在居然怪我了。"
"不不,"我说:"我不敢怪你,我只是好奇。"
"我跟男友吵嘴,一怒而别,根本没看见路上有车子飞驰而来,这叫火遮眼。"
轮到我哈哈大笑。我觉得我俩有许多地方很相似。
"你回去上班吧,"她说:"我就快可以用拐杖走路了。"
"我下班来看你。"我说。
"不用客气。"
我想起来,"喂,你那男友有没有来看你?"
她别转了面孔,"我没有通知他。"
"为什幺?"我惊异。
"不想以这种事要胁他,使他以为我要博取他的怜悯。"
"你也太倔强了,这实是一个重修旧好的机会。"我惋惜的说。
"你不是我,你怎知道我的心意?"她问。
"我觉得你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我说。
"谢谢你。"她点一点头。
可爱的女郎。
回家途中,我替她买了一副拐杖,又用七彩油彩,在书房中为她在净色的拐杖上
描上各式卡通人物造型,越做越有滋味,忙得满头大汗,这是我聊表心意的唯一机会。
莉莉阴魂不散似的又来了,她看见我在做这件事,冷笑起来,我也不理她。
她用双臂勾住我颇子问:"你怎幺了你?"
我挣脱她,老实跟她说:"莉莉,你不必来了,我不再爱你,我想明白了。"
"你真是牛脾气。"她发嗲。
我看她一眼,不出声。
"你真想清楚了?那好,我把你送我的东西全还你,你别仗着老子有钱,就欺侮
人。"她顿足。
"全还我了,我恐怕你连衣服都得脱了下来,只能穿真皮回家──真人皮。"
莉莉忍无可忍,一巴掌掴在我脸上,又走了。
我到浴间洗个睑,很佩服自己居然说得出那幺刻薄的话。
我受她也受够了,她贪钱贪得离谱,这些日子来我不停跟她说:要什幺只要出声,
我能力范围以内必然替她办到,但她背着我还偷偷摸摸的跟别的男人鬼混去赚外快,
令我尴尬,她根本没有感情,也不算得是个聪明的女人,否则就该抓紧我的心。
但她曾经长得那幺美,一种原始的动人心魄的美,我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于
是被她的体态吸引住了,其实感情的基础非常不平稳。
我们之间并没有不好说的,她老是告诉我什幺地方的钻石最漂亮,她的姊妹淘又
换了辆麦塞底斯四五0之类,但断断续续也与她来住了三年。
不可思议,我摇摇头,这次意外使我清醒起来。
我做了一个通宵,终于把这付拐杖完成,第二天洗把脸,马上带着它们去见小苏。
她见到拐杖,感动得很。
"谢谢你,"她不停的说:"谢谢你,这是我收过的礼物中最好的一件。"
我虽然疲倦,但心中很高兴。
"你眼睛怎幺充满红丝?"她问:"怎幺一回事?"
她忽然想起来了,"我明白,你昨夜没睡。"
我傻呼呼的笑。
"你是一个好人,"她说:"好,我宽恕你。"
我雀跃,"真的?真的?"
差点没将她自床上抱起来。
但事情也不是时常好景的,虽然莉莉离开了我,小苏原宥我,但别忘记她原来有
个男朋友,我还得努力把他解决掉。
他是个大块头,长得十分英俊,要除掉他并不是易事,我深为这个烦恼。
他出现于一个星期四,也就是小苏准备出院回家休养的前三天。
我刚为自己庆幸,因意外事件而结识红颜知己,这一个多月来感情进展迅速,有
意想不到收获,谁知好事多磨,大块头找到小苏。
星期四我去看小苏,大块头比我先到,他不是没有看见我进去,却把我当医院的
杂工似,只抬一抬眉头,说他要说的话。
他说:"……小苏,你这幺大的事都瞒着我,是否真的那幺生气?咱们可是三年
的交情了。一点点小事都看不开?"
他妈的这小子的口气,跟莉莉倒是一对儿。
他又说:"我找了你个多月,终于你母亲告诉我,你在医院里,我吓得一颗心都
跳出李……小苏,你多早晚才长大呢?还看漫画书,唉,我真担心你。"
小苏撅着嘴不响,眼睛向我看来,示意我坐。
我坐下,小苏介绍我俩认识。
大块头自顾自噜苏下去,我的心咚咚跳,非常紧张,说不出话来。
怎幺办呢?我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她始终与他是有感情的。
大块头说到:"……要是让我抓到了那龟蛋,我可不放过他,我照样开车辗过他,
起码叫他在医院躺足双倍时间,替你报仇。"
我顿时觉得浑身一阵冰凉,小苏则看着我笑起来。
我在穷耙,等大块头走,谁知大块头比我更有耐力,我与他两个人大眼对小眼,
足足对了一个下午。
以后呢,凡我到,他也到,凡他到,我也到。大家都说不了话,快变成一出闹剧
了。
我非常的气,痛恨小苏不下决心,她应该在我们两个人当中爽爽快快的挑一个。
我追求她已经成为一项事实,再明显没有,如果她觉得我有可取之处……我握起拳头
在空气中挥两下。
她出院那日我开了车去接她,她穿一套雪白瑞土麻纱的衣裙,用我那副拐杖,精
神很好,原来她长得很高,身裁又苗条,加上那种艺术家的气质,我不由得喝一声彩。
"大块头呢?"我问。
"他不知道我今日出院。"
我乐了。
她把拐杖交给我,我扶她上车。
她笑道:"我实在不敢相信你的驾驶技术。"
我陪笑。
她与她姊姊住,"我也省得麻烦她,她也是一个人。"
"她可有男朋友?"我问。
"在外国,今年冬天就到巴黎去结婚。"
"很幸福。"我说。
"结婚总是好的。"她笑。
我把车子开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事,把她送回家去,她姊姊在门口等她,刻意地
看了我几眼,但没有与我说话,幸亏小苏招手,"你上来坐一会吧。"
小苏对我真是恩情有加。
她们两姊妹的家很清爽明朗,小小公寓布置得异常舒服。但看看小苏柱着拐杖走
来走去,我又惭愧得紧,就在我打算告辞的时候,大块头出现了,他气呼呼的追了来,
自然是因为在医院得知小苏已出了院。
他见到我心中满不是滋味,铜铃似的眼睛直朝我瞪,我与他两人谁也不放过谁,
很表面化地斗争,冷嘲热讽自不在话下。
终于大苏小姐发作了,她拍一下玻璃桌面,喝道:"我看你们两个人没有一个是
好东西!一个害我妹妹伤心,另一个害她受伤,全给我滚回家去,以后少来,免得我
们两个耳根不得清静。"
小苏悄悄的笑。
我垂头丧气,说不出话来,只好站起来走。
大块头略有犹疑,大苏小姐已经打开大门。
我们冤家路窄,挤在一部小电梯内。
大块头搔播头,他问:"你在追小苏?"
真笨。我没好气,"不,我不是追求她,我只是有被虐狂,好了没有?"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说:"我们去喝杯啤酒,谈谈这件事如何?"
"没什幺好谈的。"我说。
"大有可谈的,我相信咱们两个人都没有那幺多时间长年累月的追求一个女孩子,
而小苏是非常情绪化的女孩子,她需要许多关怀,我就是在这方面失败了,你说她没
有优点吗?又不见得,城里的女人多至不可胜数,她却是有格的一个。"
听了这番话,我对大块头另眼相肴,他说得很有理,我已有许多日子没有好好坐
下清理桌子上的文件以及参加工作会议,叔叔们恐怕很快就要把我驱逐出董事局……
这段感情要速战速决。
我说:"我们去喝杯啤酒吧。"
大块头说他愿意把小苏交给我。他看得起我,问题是小苏只适合做妻子──我是
否愿意娶她?他如在托咐一个妹妹。
我答应他我会好好照顾小苏,于是他放心了,他说他愿意退出。
解决了大块头,我不是没有歉意,或者他不是那幺爱小苏,至少他很关心她,如
果没有我这个人存在,他的成功率会很高。
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物,果然就不出现了。而我每个周末下了班,如果没有特别
的事,就往苏家走。
大苏小姐对我的印象不佳,她是很健谈很风趣兼夹很敏锐的人,她说:"如果我
不是怕妹妹一辈子做老姑婆,哼!"
其实小苏并不是那幺倚赖的女子,她对婚姻的态度也很温和,旨在寻找伴侣,而
不是饭票,因此对感情的要求也特别高,大块头言之过实。
若干日子以后,她除去腿上的石膏,但走路仍然要靠一枝拐杖。
我俩认识渐渐深起来,互相很有了解,但她始终不提大块头这个人,彷佛他已经
在空气中消失。
一日我实在忍不住,闲闲提起,"大块头倒是不再来了。"我想知道较多的内幕。
她在鼻子里哼出一声,这人有时是很可爱的,有点孩子气。
我故意问:"怎幺?你知道他不来的原因?"
"自然。"她气鼓鼓地。
"是什幺道理?"我又问一句。
"他目前晋升'公子'身份了。"小苏说。
"我不明白。"我这次是真的不明白。
"他在追求一个电视大明星,那还不就成了公子了?"她只是不屑,幸亏没有酸
溜溜,"那位大明星叫莉莉,你听过这名字没有?非常风骚动人的。"
我的心狂跳,差点没自胸腔内跳出来。
"很多男人喜欢这类女人,"她说:"结识了明星,可以把照片登在杂志封面上
出锋头。"
我强自镇静,咳嗽一声,"这消息可靠吗?"
"自然可靠,是莉莉小姐亲口告诉记者的,那还错得了?我早就知道他是个三心
两意的人,我们之间没缘份,就到此为止。现在他找到了幸福,我很替他高兴。"
我看着小苏,"你没有不愉快吧?"我问。
"没有。"她叹一口气,"我要在乎他,早就改良态度了。"
原来大块头早有预谋,所以才顺利的把小苏让出来,这小子实在不是个好人。那
幺我自己呢?什幺好男人会跟莉莉泡足三年?自己都忍不住捏一把冷汗。
小苏的腿已告痊愈,我放下一颗心,然而每逢雨天,我再也不敢开车。
小苏最后一次进医院检查完毕,我请叔父出面请她们两姊妹吃饭。
叔父诧异问:"有什幺事?"
"想请叔父看一看我女朋友。"
"不行,我没有这幺空,你这个江湖浪子,一天到晚换女友,摆酒请客的钱倒是
小事,但时间的损失事大,请恕我失陪。"
"不,叔父,这次是认真的,也是最后一次。"
"最后?"叔父冷笑,"鬼相信。"
"真的你会喜欢她,"我发誓。
我没有告诉苏民姊妹这次吃饭是相亲,但小苏一到现场就知道是怎幺一回事,马
上涨红了脸,大苏则瞪我一眼,幸亏两个人都做得到既来之则安之。
叔父一见小苏,背着我就翘起大拇指,虽是意料中事,我也很高兴。
他又问我:"姊姊有了对象没有?"
"有了。"我悄悄答。
"多可惜。"叔父点点头,"你堂兄也还没有找到女朋友。"
那日的晚宴极为成功,大家很融洽,散席之前叔父还举杯致词,他说:"苏小姐,
我侄儿虽然任性散漫一点,却有一颗善良的心。"像文艺小说一般,令我们哈哈大笑。
那夜我送她们回去,大苏待我就和善很多。
我打算过几日就向小苏正式求婚。
我相信这世界上有很多很好的男孩子正在找伴侣,也有很多很好的女孩子正在找
伴侣,但因为种种机缘不合,他们无法碰到一起。
正像我与小苏,除了缘份两个字以外,没有其它解释,那一日我与莉莉迟不吵,
晚不吵,偏偏在那剎那闹僵掉,出门如果迟一分钟,小苏已经安全过了马路,而她又
刚刚与大块头翻了睑,偏偏在那时候过马路,我的车就撞了上去。
纯是意外吗?冥冥中早就注定有这件事要发生的,我们一生中的巧合实在太多了。
她的前任男友竟会看中我那前任女友,使我们的感情顺利发展,没有受到丝毫阻碍。
我不禁微笑,不不,这不是意外,一切都早有安排。
就是该在这个时候,我会认识我的妻子,走上白头偕老的路。
改天如何今夜我醉:我廿九岁,男性,独身,念建筑系,暑期就要毕业。
我毕生最大的遗憾,便是长得漂亮。
表姐曾笑道:"……男孩子长得这幺漂亮干什幺呢?但凡美女具备的条件,他也
都有,自酒涡到**痣一应俱有,加上长睫毛大眼睛,真受不了他,皮肤粉红粉红的,
一眼看上去,老像哪个男明星似。"
她说得很对,男人长得漂亮有什幺用呢?咱们又不靠脸蛋吃饭。
自孩提起,大人见了我便忍不住要拧我的脸颊,摸我的头发,令我不得一刻安宁,
中学毕业到加拿大升学,总算松一口气,外国男孩子都高大漂亮,我因此失去一枝独
秀的资格,大感快慰。
生活一直很平静,直到兴起中国热。外国女生开始穿布鞋,吃中国菜,追求中国
男生,我的烦恼又大大增加。
每次往学校的啤酒馆一坐,便有半醉的、大胆的、风骚肉感的洋妞过来搭讪,请
我到他们的公寓去喝咖啡,醉翁之意不在咖啡,我知道她们的意思。
通常我也不能推开她们,为礼貌起见,只能闪避她们的热情。
她们手臂上金色的汗毛闪闪生光、碧蓝的眼珠,浮凸的身段,但不知怎地,我对
她们却一点兴趣也无,只觉她们毫无灵魂,就知道引男人上床,越来越对她们冷淡。
我推搪她们的两句至理名言是:"改天如何?今夜我醉了。"
三两年之后,说得麻木不仁。
但是我喜欢坐啤酒馆──轻松、热闹、活泼、功课那幺紧张,一坐在这里,精神
得到疏散,恢复元气。
我与邻房的小丁同住。
今夜我们又结伴来到,两个品脱下肚,话题渐多,说到最近一间学校设计的失败,
几乎没口沫横飞。
我滔滔不绝:"地下全是无纹大理石,一不小心摔跤滑在地上,骨头就危危乎了。
录音间就在扩音机隔壁,根本无法录音。已经有小学生跌到水沟里去……"
小丁哈哈的笑。
我说:"几时让我俩拍档一施身手?"
小丁忽然说:"庄兄,你长得太漂亮了,没有人会相信你的功夫跟你的相貌一般
好。"
我沉下睑来,"胡说!"
"我才没有胡说,你瞧这些洋妞,见了你如苍蝇见了蜜糖似的,马上语无伦
次──"
话还没说完,我还来不及辩驳,就有一个红发女郎走过来了。
她的鹅蛋睑如鲍蒂昔利的维纳斯,长发飘扬,碧绿的眼珠,她走到我身边,展露
娇媚的笑容。
"──你是建筑系的庄吧?"她问,"久仰大名了。"手肘放在我肩膀上。
我淡淡的点头。
她把睑趋过来,我闻到一阵香水味,"听说你的设计被大会堂选中了,庆祝一下
如何?我请你喝咖啡。"她的嘴唇吻在我的脸上。
我连忙侧过睑,取起啤酒杯子喝一口酒。
我温和的说:"改天如何?今夜我已经醉了。"
洋妞摔摔头耸耸肩,无可奈何的说:"我叫嘉芙莲,改天记得找我。"
"好。"
她又吻我的脸,十分不愿意的走开。
我吁出一口气。
"这两句话你每天要说多少次?"小丁似笑非笑的问。
"什幺话?"我反问。
"改天如何,今夜我醉。"他学我的语气。
"去你的!"
小丁怪异地问:"长得如你这幺好者,有什幺感觉?"
"烦恼。男人长得好,有个屁用。"
"于是你时常不修边幅?故意糟塌自己的外型?"
"算了吧你。"
"除了牛仔裤与白色汗衫,我就没见你穿过别的衣服。"小丁说。
"我只穿方便实际的衣裳。"
"头发呢?一年也不理一次。"
"天气冷,正好御寒。"
"为什幺从来不携伴参加舞会?"
"功课忙,抽不出空。"
"什幺都有答案。"
我笑,默起一枝烟抽。
又有金发女郎走过来问:"你是庄吗?"
小了抢着说:"改天如何,今夜他已经醉了,无能为力。"
我忍不住呵呵笑,与小丁一起离开酒馆回宿舍。
我并不见得是柳下惠,差远呢,但何苦去做外国女人的玩物,事后给她们讨论中
国男人在床上的得失。
我在找一个可以满足我灵魂及精神的女郎,中国女郎。
因此生活寂寞了。
在这种小城里很难找到黄皮肤的女孩子。
更不可能的事也会有发生的时候,我看到香瑟瑟的时候整个人呆住,这个不是我
朝思暮想的女孩子吗?
长挑身裁,雪白光洁的皮肤,大眼睛,笔挺鼻子,最主要的是她浑身散发出来的
书卷气与一种略为高傲的神情。
我被紧紧吸引住了。
我又特别喜欢她那身打扮。白衬衫,袋袋牛仔裤,一只金手表,笔直乌黑头发。
眼神是冷冷不羁的。
我马上去打听她是谁。
"香瑟瑟,"他们说:"设计系转过来的学生。"
"多少岁数?"
"廿三四岁。"
我问小丁,"你见过香瑟瑟没有?"
小了笑,"都见过了,你以为就你发现她?"
"如何?"
"冷若冰霜。"小丁摇头。
"真的?"我并没有失望,我并不希望她是个和蔼可亲的众人乐园。
"由你出马,或许有点不同。"小丁说。
"哈,我很怀疑,我根本不懂得追女人。"
"单凭你老先生那长相,保证马到功成。"小丁对我寄有无限希望。
我问:"我怎幺去认识她?"
小丁瞪我一眼,"你开什幺玩笑?水仙不开花,装蒜呀?你不晓得这些窍门,谁
晓得?"
他走开了。
真是冤枉。
其实我并不懂追女人的门槛,但是此刻说破了嘴皮也没有人相信。
跟小丁再次去喝啤酒的时候,看见香瑟瑟一个人坐在角落喝健力土。
她穿一件白色毛衣,胸前织网丝花,漂亮的胸脯若隐若现,一条黑丝绒长裤。
我有个很大的弱点,我喜欢女孩子穿长裤:活泼、爽朗、健康,偏偏她又常作如
此打扮,一下子击中我的致命伤,叫我怎幺不喜欢她。
小丁鼓励我,"过去呀,过去与她攀谈。"
"她有没有一个体重两百磅的体育健将男友?"我犹疑着说笑。
"你在乎吗?没有竞争,焉得进步?"
我终于取超啤酒杯子,趋向前去。
她正眼都不看我,好家伙。
我问:"不介意我坐下来吧。"
那知她说:"我介意,那一边有很多空位,何必偏偏要坐这儿?"非常冷淡。
我一呆,小丁在我身边为我打圆场,"大家同学,别见外,坐下坐下。"把我推
在椅子上。
她很厌恶地皱皱眉头,不搭腔。
我已经僵住了,从什幺时候开始,我竟然成为麻疯病人般遭人嫌了?
小丁说:"这里怪嘈杂的,不如回宿舍休息室去坐一坐。"
她站起来,"改天吧,今夜我已经喝醉了。"
她取起书本杂物,拂袖而去。
我与小丁傻了眼,坐在那里半晌不动。
小丁随后呵呵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呛出来,弯下了腰,"好家伙!哈哈哈,老
庄,你遇到定头货了!"不亦乐乎。
我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幽默感顿时消失,我跟着也站起来走了。
叫我无地自容。
那女郎叫我无地自容。
恨她。
严冬来了,她还是那幺一贯地美丽,头发梳成一条肥大的辫子,拖在脑后,面孔
晶莹如象牙,目如寒星,披一件淡黄的貂皮外套,美丽动人。
她待我如一个登徒子,但那次确是我生平首次向女孩子搭讪呢。
她不会相信。
我们仍然时常有机会见面,同一间大学,不同系也算是同学。
我提醒自己好景不常,我就快要毕业了,不见得会留在异乡,多幺可惜,也许以
后再也没有机会遇见这幺够条件的女郎。
她一直没有男朋友,这我知道。
周末我仍去啤酒馆松弛神经。
但对洋妞的态度有显著的改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也肯与她们说几句话,
买半个品脱啤酒请她们。
嘉芙莲与我渐渐很熟了。
她咕咕地笑问:"你天天都醉?"
我答:"是。"
她花枝乱颠,"你这个可爱的中国人,嗳,你懂不懂功夫?"
"幼时学过咏春。"
"几时表演给我看。"
"功课忙,对不起。"
"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抱歉地笑。
"对女朋友忠诚?"
"我没有女朋友。"
"家也没有?"
"没有。"
"不喜欢外国女郎?"
我但笑,不置可否。
"怕难为清?"嘉芙莲问。
我说什幺不肯与她接物,轻轻推开她。
"送我回宿舍可以吗?"她要求,"外边下雪,我又没车。"
"你可以走地下道。"我说。
"别残忍,庄,"嘉芙莲绿眼珠中,闪出温柔的神色,"对我好一点,我等了你
那幺些日子了。"
"我不能陪你喝咖啡。"
"那有什幺相干?送我一程就好。"
洋妞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相信她。
于是与她一起出门,开车送她回去。
她温暖的身体一直依偎在我手臂边,我不是没有心动,这种不必负任何责任的欢
愉,的确很难抗拒,但我自问尚把持得住。
我停好车送她上楼。
甫进女生宿舍大门就合见香瑟瑟迎面而来。
嘉芙莲热烈地与她打招呼,她只勉强点点一头,眼光投到我身上,无限鄙夷。
我非常反感,她老这幺不分青红皂白地看不起人,却是为何?
我送嘉芙莲到电梯门口,与她道别。
她笑道:"三五0房,记得。"
我点点头,"再见。"我转头走。
到门口见香瑟瑟站在那里等车,乌黑的长发垂在肩上。
雪正大,我不忍地问她:"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谁料她猛然转过头来,向我呼喝道:"走开!"
我陪笑问:"怎幺了?我得罪了你?"
"别再跟我说话!像你这种人,就知道跟外国女人勾三搭四,中国人面子都给你
丢尽了,还跟我说话!"
我一口气蹙在胸口,"你──"
"我怎幺?"她变本加厉的损害我,"说错了吗?不见得吧?"
我竟被她抢白得说不出话来,正在噫气,她等的出租车来了,她摔摔头,上车,
绝尘而去。
我站在路中央,无限的凄凉,我觉得加拿大的冬天再也不能比今天更冷更绝情。
站了半天,我仰起头,叹口气,不知怎地,我竟提不起勇气往回走。
我推开女生宿舍的大门,走进电梯,按了三字,走到三五0号房,我用拳头擂门。
"嘉芙莲!嘉芙莲!"
她来开门。"庄!"惊喜交集,"庄!"
呵,还有人欢迎我,还有人以热诚待我。
我问:"你那咖啡呢?"
"随时可以为你准备。"她让我进去。
"当心舍监。"我说。
"不妨。"她为我除了外套,围巾。
我躺在她小小的单人床上。
我告诉自己:老庄老庄,你切莫白担了这个虚名才是。
我心情说不出的坏。历年来人家怎幺说我,我是不在乎的,我确做得到我行我素
这四个字,但香瑟瑟这样冤枉我,使我死不瞑目。
我将手臂放在额角上。
嘉芙莲诧异地说:"你不快乐?庄,有什幺烦恼?可以帮你忙吗?"
"可以,躺下来拥抱我。"我说。
"你根本没有心情,"她微笑,"我看得出,咱们还是谈谈天吧。"
谈天?跟洋人有什幺好谈的?
"你为什幺去而复返?"她问。
"错过了这样的机会可惜。"
"你不是已经错过了数百次吗?"
"那是以前,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说:"你不懂的。"
"我很懂得,"她笑,"你爱瑟瑟香,她不爱你。"
我自床上跳起来,"你怎幺知道?"
"谁不知道?"她打个哈哈,"你见了她那个失魂落魄样儿,瞒得过谁?你老以
为你是中国人,深奥不堪,实际上,嘿!"
我怔住。
"香是很骄傲的,"嘉芙莲耸耸肩,"你当心碰壁。"
"已经碰了壁。"
"可怜的庄,其实我觉得你们两个人实在很相似,都那幺冷冰冰地。"
我转个身子,面壁而睡。
"你累了不如在这里休息,我到邻房去睡。"
"何必呢?"
"你们中国人最注重贞节。"嘉芙莲拉开门,"明天见。"
我没有力气再回自己的宿舍,我伤心透了。
这个可恶的瑟瑟香。
我居然睡着了。那时还很早,约九战绩模样Q
一觉睡醒,看看手表!十点半,我伸个懒腰,回自己的窝去吧。
捡起铅笔,写了张字条给嘉芙莲,正在穿鞋子,有人敲门。我说:"进来。"
推门进来的正是香瑟瑟,她探头问:"嘉芙莲?"
我一怔,随即冷冷的说:"她不在。"
香瑟瑟见是我,呆在门口。
我穿好鞋子,披上外套,燃起一枝香姻,深深吸一口,讽刺地说:"还不出去?
跟我这种败类独处一室,你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她被我气得作不了声。
我长叹一声,扬长而去。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想。
过几日接了母亲的一封信,写着:吾儿如见,大学毕业后盼早归来成家立室为要,
切勿与异族女子鬼混。
我于是绝迹啤酒馆,尽心尽力考完试好回香港执业赚钱。
我想我会把条件降低,去结识一个普通点的女孩子,那种念过几年护士学校或是
秘书学校的,会得崇拜我接受我的。
唉,齐大非偶。
小丁说:"嗯,老庄,你倒是放弃得容易呵。"
"我说过我不懂得追求女人。"
毕业那夜,我请了嘉芙莲去跳舞。
她问:"你就要走了,庄?"
"是。"
"我会想念你。"
"我知道,谢谢你。"
"如果我到香港,你会不会招待我?"
"那自然,陪你吃饭、跳舞。"
嘉芙莲微笑,"然后在晚上跟我说:今夜我醉了,改天如何?"
我也大笑。
我没有再见到香瑟瑟。
毕业试后收拾一番就搭飞机回家。
表姐笑道:"漂亮的哥儿回来了,不得了,如虎添翼呢,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
自有黄金屋。"
我心中的颜如王是个憎恨我的女孩子,肤色晶莹,态度骄傲,视我为脚底之污泥。
回港后找到工作,加入生产行列,忙得不可收拾,亲戚朋友不断为我介绍各式女
性,目不暇给,但我却并无心思与异**往。
表姐说:"没有人会相信一个这幺漂亮的建筑师在香港会找不到女朋友。"
我笑笑。
"出来吃饭,我出马替你介绍,我手头上的女孩子跟那些三姑六婆的女儿大大不
同。"
"你知我喜欢些什幺人?"我问。
"表姐看着你长大,还有什幺错?"
"为什幺我不能遇见那个心中的女孩子?"我又问。
"遇也要你肯走出去呀,是不是?"
"好,我出来,你去安排。"
"遵命,先生。"她似笑非笑地。
在那寒风咆哮的北国,有一个我心仪的女郎,她视我为尘土。
但我的心属于她,我爱她于不知不觉间。
表姐说我:"自恃长得好,也不能不打扮,天天一件白汗衫一条破布裤,做则师
要见客的,人家把那幺大的生意交在你手中,你要做个值得信任的样子才行,一会儿
又说我们噜苏俗气,你这人。"
"穿什幺?长衫马褂抑或是大礼服?"我反问。
"西装便可以了。"
"热,怎幺穿?"我问:"你知不知香港多热?"
"我不知,"她笑,"吃饭那日,请你加件罩衫。"
"我省得。"
星期六很快到了。
我也没有如何修饰,叫我用腊搽亮了头,穿套西装,带只手袋,我无论如何不干,
没老婆就没老婆。
那位小姐姗姗来迟,我一见她就呆住了。
香瑟瑟!
我连忙把眼光投向别处,心噗噗的跳。
她看见我,也呆住了,可是并没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感觉,我们双方都强忍
着。
到底成年人了。
闲时偷偷看她一眼,还那幺漂亮,长发梳辫子装,人家穿彩色的珠子,她的辫子
尾巴上都是透明的玻璃珠。
呵,实在太美丽了,叫我如何形容呢?
我感慨地想,怎幺会有这幺好看的女人呢?
真叫我眼睛都亮了起来。
一整餐饭我吃得味同嚼蜡,食不下咽。表姐努力地推荐我,把我赞到天上的云里
去。原来表姐是香瑟瑟表嫂的大学同学,在同学家见到瑟瑟回家渡暑假,马上心中有
数。
我有苦说不出,僵着睑替表姐夹菜,希望她多吃点,嘴巴吃菜的时候少说几句。
好不容易捱到九点钟,表姐装模作样的看看腕表,她说:"你与香小姐为什幺不
去看一场电影?我们麻将快开场了。"
我连忙说:"表姐,你试试这冰糖燕窝,太美味了。"
"怎幺?"表姐白我一眼,"不爱看电影吗?"
我几乎哭出来,"表姐──"
"香小姐,你可想看电影?"她索性问瑟瑟。
我用手抱着头,不敢看瑟瑟。
我听见瑟瑟说:"我无所谓。"
无所谓?我一呆,我耳朵有毛病?她说无所谓?
"庄弟,你快带香小姐走吧!"表姐用力推我一下。
我只好马上站起来,心还是剧跳,我说:"香小姐,请。"强自镇静。
她与我一起出门,走在路上,凉风一吹,我觉得好过一默,于是说:"我送你回
家吧,谢谢你在人前给足我面子。"
她犹豫着,过一会儿她问:"不是说,去看电影吗?"
我苦笑,"别再讽刺我了,没想到在香港又见面,幸会幸会。"
她将手臂抱在胸前,看着我。"庄──"
"什幺事?"
"庄,后来嘉芙莲跟我说──"
我看着她。
她无可奈何地说下去,"跟我说,跟我说──"
"说什幺?"我没好气。
"你并不是那样的人。事实上你有个绰号,叫做'今夜我醉,改天如何'。"
她不提这个犹可,一提这个我悲从中来,好哇,你这个残忍的家伙,总算承认自
己的过错了!
我铁青着脸,转过头去。
"庄,我误会了你。我一直找你,"她的声音轻轻,具歉意,"但找不到你──
你已经回香港了,我得到你的地址,本想写信给你,反正暑假回来,还不如直接面对
面说清楚,庄,你不生气吧?"
我竟然哽咽起来,"你在乎我生不生气?像我这种丢中国人颜面的败类!"委屈
一发不可收拾。
"嗳嗳,"她悄声央求,"别小器,别小器呀。"
我侧过头。
"去看电影好不好?"她推一推我。
我不响。
"好不好嘛?"再推一推我。
我说:"改天,今夜我醉了。"
她一怔,哈哈大笑起来,挽起我的手臂,一头的小玻璃珠发出清脆的互撞声。
这个女子是我命中的克星,我叹一口气。
居然认了命,忽然就高兴起来。
嘉芙莲也一定有告诉她我是如何的爱她吧。必然的事,而我们终于又在香港遇上
了。
呵,注定的事。
今夜我非常有空,且没有喝醉。
容哥哥与阿妹:母亲说的:「容哥哥今天回来。」
我问:「什么容哥哥?」
母亲说:「容哥哥你都忘了?小时候一起玩的。」
「我堕入红尘已经两百年矣,幼时之事不复记得,歉甚。」
母亲既好气又好笑,「容哥哥你都忘记?」
「这名字很熟,什幺男子配称哥哥?我以为只有郭靖配称靖哥哥。」我笑。
「你记性真坏。」母亲埋怨。
「大概是什么癞痢头小邻居,」我笑,「自然不记得了。」
「不是,是容家大儿子,你表姑妈娘家那边的亲戚,害你摔断左臂的那个男孩
子。」
「他?」我说:「他叫容哥哥吗?」
「是,如今回来了,他问起你表姑妈,那小女孩子长多大了,手臂有没有异样。
「原来是他!」我笑,「为了他,我还颇吃过一点苦。」
「是你自己顽皮,硬要骑在他脚踏车后面,结果摔下来,哭得惊天动地,左臂断
得像三节棍,吓死我。」
「小事耳,」我说:「每个孩子在暑假都有可能摔断骨头。」
「在女孩子来说,你也算得一等一顽皮了。」母亲提醒我。
「他自什么地方回来?」
「加拿大冰天雪地的地方。」
「好象去了很久,」我诧异,「一直没听到他音讯。」
「去了十三年,没回来过。」
「呵!有这样的人?」我笑,「交通这幺方便,竟十三年不回来?怎么又忽然回
来了?是因为当初香港有女孩子伤了他的心,一去不返呢,抑或那边有女孩子伤了他
的心,所以一怒而返?」
母亲嗔道.「听不懂你这个话。」
我微笑。
「他指名要见你呢,尚记得你叫阿妹。」母亲说。
「真好记性!恐怕已是个中年男人了吧?」
「快四十了。」
「日子过得真快,那年我才六七岁,他直情把我当小毛头,」我感喟,「我都老
了。」
母亲说:「早几十年,廿六岁已是老小姐,现在不妨,现在二十六七岁的女子都
拍胸口说:我还小。」
我说:「人何必在年龄上做文章,青春不见得就是一切。」
「你这幺想,男人不这幺想。」母亲说。
我不与她争。
容哥哥回来了。想象中他是风度翩翩的中年人,谈笑风生,事业成功,非常的圆
滑。
但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看上去只似三十四五岁,大学刚出来的模样,打扮非常朴素,身上并无考究的
饰物,他甚至不戴手表,领带的颜色与袜子又全然不配。香港人多么讲究衣着,小职
员都死充派头,做名牌的奴隶,他却老实得土包子般,反而有种反朴归真的气质。
因此我并不讨厌他,虽然我一直认为男人懂得穿是一项艺术。
容哥哥是建筑师。
他父母为他洗尘,他指名叫我去做特别客人。
见到我却讶异,「你是阿妹?」
「是我。」我笑说。
「你怎幺那么大了?」
众人都笑。
我笑说:「吃饭就大了,也没怎么出死力。」
母亲代我致歉意,「阿妹那张嘴。」白我一眼。
「你的手臂──」他问。
「很健康,全没事!」我说:「打网球、滑水,全无问题,多谢关心。」
他点点头。
当天他那些亲戚都刻意把适龄的女儿带了出来,全打扮得花枝招展,虽说我与母
亲并无此意,也成了尴尬的座上客。
我心中冷冷的想,不是说香港的女孩子多能干多西化多强健吗,怎么还有人出席
这种相亲会议?丢人,由此可知女人总还是女人,脱不出那个框框,可怜。
吃完饭我与母亲立刻告辞,表姑妈力加挽留,说他们还要到的士高玩,我连忙婉
拒。
的士高,超过十七岁半还留恋的土高?
母亲说:「奇怪,那几个女孩子,平时都高谈阔论,口沫横飞,麻将香烟全来,
今夜怎么全成了含羞答答的大家闺秀?」
我哈哈大笑。
母亲说:「还是我女儿纯真,可是男人就吃她们那一套,婚前装模作样,婚后原
形毕露,可是男人就净吃这一套。」母亲使劲代我抱不平。
这话由碧姬芭铎说出来,就不由你不信:男人的品味是如此的坏!
这件事后我也忘了。
一日自学校出来,夹着画版,穿袋袋牛仔裤、白衬衫、戴平光挡风眼镜,忽然被
人在马路叫住。
「阿妹──」
我本能地回头,站在身边的就是我小时候称他为容哥哥的人。
「是你。」我笑。
「是容哥哥。」他更正。
我笑,不置可否。
「放学?在这里上课?」他问。
「是上课,我教学生,不是做学生,你别老当我是青春少女,我二十好几了。」
我说。
他不出声,只是微笑。他有张非常清秀的脸,像一个文人,不像科学家。
「回家吗?我问:「车子停哪里?送我一程。」
他忽然埋怨起来,「香港的女孩子全希望男人用平治车子管接管送,连你也不在
外?」
我坦白的说:「谁不想有一点点的享受呢?你可知道在香港上下班的交通情况有
多幺恐怖?管你是本届香港小姐呢,站在马路上风吹雨打的等四十分钟公路车,再在
车上挤得一身臭汗,也就变了母夜叉。」
他笑。
「你不也是要上下班吗?」我奇问。
「我?平日我坐公司的车子。」他也很坦白。
我哼一声,「特权份子说风凉话,啧啧啧。」我转头走。
「阿妹,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抗议:「满街乱叫,我也有个名字,被人听了像什幺?」
他不以为然,「我认为这乳名最可爱,现在谁都是莎莉,露斯、安娜,哪及阿妹
率真?」他笑,「来,阿妹,请你去喝啤酒。」
我把书版交给他拿,跟了他去。
他有股纯真的气质,使我乐意接近他。
算了,虽然他穿得老土,虽然他不开豪华跑车,但喝杯啤酒总还可以的。
话题很老套,我照例问他可习惯香港,他说不喜欢,回来不外是为了陪父母。
周末总有人请吃饭,总有人介绍女孩子给他。
「看中了谁没有?」我好奇起来。
他摇摇头,「全打扮得太漂亮了,没有自然的气息,也全无突出的性格。」
「个个周末都是那些货色?」我问。
他微笑,我喜欢他,他厚道,于是我向他眨眨眼。
「你教美术?」他问。
我只好跟他说:「我在巴黎大学念的美术,回来也就教美术,闲来学国画,写生,
生活过得很适意,惜无发财的机会。」
他很兴奋,「原来你是艺术家──」
我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如果你记得的话,我小时候也学过岭南派,最喜欢陈树人的作品。」
我实在不记得,一点印象都没有,只好说:「岭南派是不错的,然而真正的大师
都无派无系。」
「说得也是。」他点头。
我认为他坦诚可亲,是个谈话的好对象,惜晚饭时间已到,便提议回家。
他说:「那次你自脚踏车后摔下,吓得我一直记得你。」
「看见伤残人士,特别触目心惊,是不是?」我笑。
「你仍然那么调皮。」
「本性难移呢,老兄。」
他拍拍我肩膀,叫出租车送我回家。
这之后我对他的印象加深加厚加宽,但是我始终没有约他出来。
直到一个长周末,我又再接到他的电话,对白如下:
「是阿妹?」一听便知是他,如今还有谁叫我这个名字。
「是。」
「我是你容哥哥。」
我摇头,笑。
「明天公众假期,你可要上班?」
「学校放假。」
「有没有人约你上街?」
「没有。」
「我约你好不好?」
「好。」
「明天上午十时在你门口等你。」
「明天见。」
两个人都挂了电话。
不必多说,我真觉得与他有默契。
星期一约会后,我发觉咱们两人有大多的共同爱好。他喜欢艺术,大自然、静、
运动、工作,与我一样,他有点外国人脾气:纯真、率直、朴素,老实,但亦有中国
人的智能、幽默、苦干、保守。
性格上他十分完美、非常乐观,完全光明面,没有阴黯,磊落活泼。
当然他也有缺点,坚持女人要男朋友接送便是虚荣,一定不肯买车子,约会的时
候大家在那里等,有时他还比我迟到,诸如此类。
因此我不觉得他把我当女友,小朋友,或许是,但不是心上人。
所以我仍然与其它的男女朋友约会。
一日大家约好了去看画展,他却硬要我陪他去观默剧,我说预先约了朋友,不能
赴他的约。
他忽然生气了,「你跟谁出去?」
我诧异多过反感,「朋友呀。」
「什么朋友?」他追问:「你现在还跟别人出去?我杀掉你!」
我瞠目而对。
他是什么意思?
「我有我的自由呀。」我抗议。
「好,你去画展,我也跟着去。」他说:「咱们两败俱伤,最多不看默剧。」
「你就懂得跟我斗,」我说:「毫无因由的欺侮我,所以,自小被你欺压惯了。」
我们相偕往画展,我始终没发觉他对我有别的意思,他仍然阿妹阿妹的叫我。
同事问:「那是你男朋友?一表人才。」
我摇头,「他哪会看中我?他当我是儿童。」
「不会吧,他看着你的时候一往情深。」
我失笑,他们总是有鸳鸯情意结,一男一女在一起走半条街便可以结婚了。哪有
这么简单的事儿?
容哥哥还愁没有女朋友?他喜欢我不外因为我是个风趣爽快的女子,与我约会,
没有心理负担。
他的生活断然没有这么简单吧?一定另有一面。
我并不把这件事放心上。
闲来说话的时候,他也喜欢把手放我头上拍,我常避开他,说:「我不是孩子
了。」福气好,该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了。
母亲问:「你容哥哥不会对你有意思吧?」
「他?不会,你别多心,我们挺谈得来,我想男人都喜欢千娇百媚的那种女孩
子。」我就常不经意。
母亲说:「你呢?你就一辈子扮小男孩?」
我不服气,「我的身裁不好?你以为我不懂不能不会穿低胸衣裳?我没有男朋友,
自己露着半边胸满街跑,十三点呀?」
「疯子!」母亲骂。
人对于自己的感情是糊里糊涂的。
直到我见到容哥哥与一个女郎在一起吃茶。
我与同事坐一起,他与那个女郎一家子坐。
我直接的感觉是他又在相亲,这样乐此不疲,就笑了出来。
后来又看见他温文尔雅地陪人家说话,心中就冒酸泡,不高兴。
那个女郎穿著件普通吊带裙子,很胖很紧张,脸容无甚特色,却不失秀丽。
我迟疑着,终于没过去打招呼,没必要。
到了家,我的脸就挂下来。想看书,没心思,想听音乐,听不下去,想聊天,无
心情,忽然之间百般无聊。
我十分惊异,我是在生容哥哥的气啊。
怎么回事?我凭什么生气?他自有他的自由,爱与谁吃饭就是谁,爱追求谁就是
谁。
但是我眼睁睁躺床上,简直睡不着觉。
电话铃响了,我接听。
「阿妹,」是他!「今早在吃茶的地方,你明明看见我,为什幺不声不响的走
掉?」
「阿妹,你怎么了?」
我清清喉咙,鬼声鬼气的说:「那位女仕,好不漂亮,怎么?还是看不上眼?」
他只是笑,「是长得还不错。
「太胖了。」我说:「我不喜欢胖女人,我喜欢女孩子瘦过正常体重。」
他还只是笑。
我没好气,「笑什么笑?」我说:「我亦不喜欢女人穿吊带裙子,一点没有性格。
「啧啧啧。」他说:「我会告诉她。」
「当然,」我冒火,「我不喜欢她不相干,只要你喜欢就可以了。」
他说:「我自然喜欢她,我希望你也喜欢她。」
我冷笑,「我没有爱屋及乌的美德。」
「她是我的妹妹,小姐,坐她旁边的是我的妹夫。」
我呆住了,电话听筒自手滑到地下。
「喂?喂?」
他又成功地使我出了一次丑。
我挂上电话。
他没有再打过来,十五分钟后他出现在我面前。
「你无端端地把我妹妹攻击得体无完肤,真是的……」一睑调皮的笑。
我心中开始怀疑他不是个好人,当年我自脚踏车后摔下,很可能是蓄意谋杀。
「你以为她是谁?」他把脸伸过来问。
我斥责他:「一个建筑师应有建筑师的样子。」
「下了班我就是我自己。」
「总有一天我杀了你,四十岁的人没一点成熟的样子。」
他哈哈大笑。
「你这么开心干什么?」我问。
「我们去喝啤酒吧,你吃醋的模样真可爱。」
「吃醋?」我瞪起眼睛,「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再也不放过你的,谁吃醋?滚你
娘的五香茶叶蛋,谁吃醋?我不放过他。」
母亲出来听到我骂他,顿时说:「阿妹,你简直跟码头苦力一样的粗鲁,你什幺
话不经大脑便说出口,人家听了是要回去洗耳朵的!」
我吐舌头。
「你再说这样的话,别住我家,」母亲这次认真了,「我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你
搬出去,你还为人师表呢!活了二十多岁,越活越回去。」
容哥连忙说:「表姑姑,她是艺术家,艺术家是这个样子。」
母亲气尚未消,「艺术家也都杀人放火吗?」出去了。
我萎靡地坐下。
「去喝啤酒?」
「喝你个头!为了你,我妈赶我走。」
「明明你自己不好,又赖我。」
「赖你怎么样?本来我是个精明能干的事业女性,碰上你这个长不大,看我成了
什么?跟你一般地调皮。」
「害你受了委屈了,怎幺办呢?」他问:「不如嫁我吧。」
我「唰」一声站起来,「你还在口头上占我便宜?你比街上所有的男人都坏!去
去去,我不要再见你,以后都不再同你喝啤酒。」
「阿妹──」
「别叫我阿妹。」我说:「你走──」
他说:「等你气平了我们再约」
我睁大眼睛,一手就指了他出去。
母亲后来就频频叹气。
她责怪我老没正经,没有淑女味道,所以带引得老容也嘻皮笑脸起来。
我心情非常的坏,不肯说话。
「你自己觉得他对你有没有点意思呢?」
「没有啦!」我没精打采,「怎么会有呢?他是那么聪敏的男人,什么不知道?
但你看看他对我,没有花、没有巧克力!整日叫我在地下铁中钻进钻出,闲时送一本
画册给我,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干什幺,他没把我当女人」。
「早知你艺术成那样,就不送你去欧洲。」母亲说.「人在欧洲就久了,男女不
分。」
我又叹气。
母亲问:「可是你喜不喜欢他呢?」
我看母亲一眼,「我想不承认这件事,但连自己都不相信。」
「承认什么?」
「喜欢他呀。」
「既然喜欢他,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母亲问。
「我喜欢他有什么用?这世界上有本事与可爱的男人不知有多少,他不爱我又有
什么用?」
「你就这样子听天由命?」母亲急问。
「自然罗,否则如何?我总不见得送他鲜花糖果将平治车开到他门口去接送他,
告诉他半年内我可储蓄到足够的钱结婚?」我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母亲站起来,「我以后都不理你的事!」
我心如刀割,强忍着不出声。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直至下巴麻痹。
爱情真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事,爱人而人不爱我,更加沦我于万劫不复之地。
我怎么会爱上容哥哥的呢?我呜咽,甘年前因他摔断了骨头,甘年后的今天又因
他伤了心。
我必定前世欠他良多。
对他来说,我将永远是那个离不开美术班的小女孩,他的柔情蜜意,留于性感风
骚的成熟女人。
然而我爱他。
即使他将四十岁了还没有一点圆滑,我还是爱他,即使他并没有名成利就我也还
是爱他,即使他永远穿错颜色我也仍然爱他。
真该死,我竟这样爱他,他漂亮清秀的脸上永远有一股孩子气的迷茫,这个大城
市令他困惑,于是我的心溶成一团,不能自已,完全忘记他是身任要职的科学家,当
然他可以轻而易举的适应一切,但我愿意为他担心。
他看着我的时候神情像碧蓝的湖,宁静平和,湖水澜澜的波动…我可以看上一整
天,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起他呢?想到这里我鼻子发酸,这么完美的一个男人,他唯
一做错的事便是若干年前,一不小心,把小女孩自脚踏车后摔下来吧?
无论他怎么可爱,他总是要娶妻生子的,像那样的男人,那样的气质,绝对也是
水做的,那么贾宝玉说的,结了婚由珍珠变成鱼眼睛的哲理,在他身上也应用吧。
最好的办法是我自己嫁予他──我是越来越滑稽了。
一连几日,我沉默地上学放学,在家做素描。
母亲埋怨我不出去──从前尚有点约会。
但是当你心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我黯澹的微笑,真是。
人们说除却巫山不是云就是这个意思。
我温柔地在家慢慢地画画。
母亲说:「你喜欢他,怎么不跟他说?」急煞了。
我爱他,跟他有什么相干?他晓得不晓得反正我也一样爱他。
其实他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呢,我想,他并没有价值观念,三十元与一千三百元的
皮带照样地用,只要他喜欢,又不爱发财,把工作当作做论文,只讲成绩。不懂得讨
好人,尤其不会奉迎女孩子,动不动诋毁女人的陋习,听了要气出眼泪的。
这样个傻气傻气的男人。
母亲说:「你如此在家闷看,终于会闷出病来。」
「哦。」我不会生病的。
一星期过去,容哥哥并没有什么消息,意料中事耳。
星期一自学校返家,母亲一脸的笑容。
我觉得怪怪的,不明白有啥好笑。
「看那花,」母亲笑,「看看是谁送来的。」
我看到一大束玫瑰花,「谁发了神经病?十二元一枚的玫瑰花一送了三打。」
我拾起卡片,上面写着阿妹,「我会学,我会学,容哥哥。」
我的心碰碰地跳,眼泪在那一剎那似泉水般涌出来,流满一整张脸,我疑幻疑真,
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
「这孩子,你怎么了?母亲推推我,「怎么哭了?」
有人按铃,母亲去开门,白衣的侍童送来一大盒糖果,我连忙接过。由母亲签收。
卡片上这么写:「学习这些不需天才,只要你喜欢,我都可以做。容哥哥。」
我破涕为笑。
母亲在一旁说:「这人怕是在恋爱了,人家说恋爱中的男女便是这个样子的。」
她自己回房去了。
电话铃响,我去听。
是容哥哥的声音。
「喂阿妹,十分钟后在你家门口见面,我现在开一辆白色平治二五零。」
「你这个人!」我涨红了睑。
「呵阿妹,你总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我们见了面再说吧。」
我奔去照镜子,呵我已经为他憔悴了。
连忙取起外套下楼。
没到一会儿,他驾着车来了,显然不熟悉香港的路,走之字路,我既快乐又心疼,
鼻子来不及地发酸,又不是不带一丝羞愧,又有点疲倦,更带一分迷茫。
「容哥哥──」
他下车替我开门,笑着睐睐眼,「本来我是不赞成宠坏女孩子的,但你是例外。」
他握住我的手,晃晃,「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拥抱他的腰。
他喃喃的说:「廿年前,你出了意外,你母亲生气地骂我:'将来我女儿有什么
事,唯你是问!'现在应验了。」
而我,我只是笑。
她的心:我是A国大使的护卫员,三十二岁,独身,高五尺十寸,重一百四十磅,擅柔道、
枪法准。
她是H港情报机关的新闻官,廿七岁,聪明、美貌、一流的身效,操流利英语及
法语。
我遇见她的时候,是在H埠最大的室内体育馆开幕那天。
大使应邀为嘉宾出席,我随着地去亮相。大使坐车后,我坐车头。
一下车我便看见了她。
她胸前配着证件,正在招呼新闻界人士,令我注目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那股
悠然自得的气质──双手绕在胸前,精神焕发,双眼炯炯有神,微笑温和。
我顿时一怔,格于身份,我不能瞪着她看,于是光微微别转头,紧紧随着大使人
席,趁空档才打量她。
她当天穿件白色瑞士麻纱衬衫,一件深紫色宽裙子,非常时髦,足下一双平底凉
鞋,足踝与小腿都圆润有致,头发并不很长,乌黑墨黑。
我心中暗暗想:这是我理想中的女郎呢。
我的眼尖,她走过我身边时,我留意她证件上的姓名职位,牢记于心。
我心想,情报部我有人认识,她恐怕是乔治路克斯的手下。路克斯管着廿多名新
闻官,想她必然是其中之了
我与路克斯一向有联络,这不成问题,我总能找到她。
那日我的收获奇大,她的一颦一笑,我细细观察在眼中,莫不令我欢欣满意。
她的英语流利,笑声爽朗,令到身边的人都感到愉快。她的上司路克斯人场时,
她笑昵地称他为"老板"。
我不方便与他招呼,只能点点头。
那日大使在礼成后离开现场,我临走后再依依不舍看她几眼。
她彷佛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叹息,也难怪,我这份职业,就是不能引起
任何人注目。
那夜无事,我在宿舍很早上床,心中盘算着如何去接触她。
找路克斯。
第二天我在写字楼拨电话给路。
"嗨,小叶,"他一贯地热诚,"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我提醒他,"昨天才见过。"
"啊是,你如何?又快升职了吧?呵呵呵。"
我说:"乔治,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能为你做什幺,朋友?"
"乔治,昨天那个直发女孩子,叫王敏儿的新闻官,是你手下吧?"
"敏儿?啊,自然,她确是我手下,怎幺──"他疑心起来,"你这家伙,眼睛
好尖,喂喂喂,你的目光应当集中在A大使身上呀!"
"她可是独身女郎?"我急促地问。
"自然。"他说。
"乔治,帮我一个忙。"
"我约她出来?"他接上去问。
我看不见他,也可以猜到他在那里挤眉弄眼。
"是,请你大力赞助。"
"敏儿眼高于顶,不一定成功。"他说:"她在我这里一年有余,我都没约会
她。"
"你有老婆子女,谈什幺?"
他哈哈的笑,"我替你想想法子,有消息通知你。"
我大急,"喂喂喂,你少跟我要花枪,你十年八年才给我消息,我等等就等死
了。"我说:"就算十天八天也太多。"
"老小于,你别急色好不好?"他取笑我。
"不是急色,"我说:"是一见钟情。"
"罢罢,明天给你答复。"
"约她吃饭。"我急急补一句。
"得了。"
"她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路克斯说。
"你怎幺知道?"
"我不知道,什幺人知道?"他说:"你等我的好消息吧。"他挂了电话。
我等着回音。
过了两天,我不耐烦起来,可找路克斯。
他吞吞吐吐,有口难言。
我问:"怎幺?答应我的事如何?"
"小叶,抱歉抱歉,我问过敏儿,她说:(一)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我怪叫:"你明明说她没有男朋友!"
"她说她最近一个月才认识那位男士。"
我气愤:"有这幺巧。"
"就这幺巧,小叶,这是缘份。"
"你这洋人懂得什幺叫缘份?"
"我们洋人的缘份叫'机率'。"他说。
我深深叹口气。
"还有,(二)她说你不该通过她上司来约她,令她有压逼感。"
我垂头丧气,她批评了我这许多话,仍然不肯与我出来,有什幺用?
"小叶,我承认敏儿是个出色的女郎,但其它的女孩子也很好──"
"她的电话几号?"
他说了电话号码,"我劝你不必再动脑筋了,她是个尖锐聪敏强硬的女子。"
"这正是我喜欢她的原因。"我说:"咱们中国人有句俗语,叫做'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
"你算了吧你。"他挂了电话。
我为什幺喜欢她?因为她与香港一般女孩子不一样,一般香港女孩子欠缺阳光雨
露,并且思想见地都非常狭窄,我无法容忍这类女孩子。
但敏儿不同,我喜欢她精神奕奕的样子,虽未曾与她交谈,也知道她是个活泼开
朗的女孩,换句话说,她有洋妞的劲,又有中国女郎的文化。
我过了三天才聚集足够的勇气打电话给她,这件事要早做,迟了只怕人家已经忘
了我是谁,我总不能开口说:"一年前体育馆开幕那天──"届时人家已经儿孙满堂
了。
我说请王敏儿听电话。
她问:"哪一位,这正是王敏儿。"声音很清脆活泼。
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我姓叶。"
"叶先生有何贵干?"她问。
"我是A领事馆的人。"
"哦。"她显然想起来了,"你。"声音顿时冷了三度,也并不再接口说话。
"敏儿,"我咳嗽"声,"你也许不记得见过我。"
"我记得,"她说:"那天你站在A大使身边,穿一套深咖啡色西装,极浅的淡
绿色衬衫,配墨绿与咖啡细条子领带,咖啡色皮鞋,枪配在左脚踝上,可是?"
我震惊,她那无懈可击的记性与观察力!
我顿时面红耳赤起来,而我尚以为她正眼也未曾看过我。
"找我什幺事?"她光明磊落地问。
"我──"我竟然说不出口。
她在那头不作声。
"我想约你见面。"我终于喃喃说了出来。
她并没有挂电话,她温和的说:"有什幺事,不能在电话说吗?"
"我想见了面说比较好。"我觉得她语气略为松动。
"不必了,叶先生,我工作很忙,下了班,私生活也比较忙。"她暗示我,"再
见。"
完全不给我机会,我惆怅地想:她看清楚我,知道我是谁,可是她对我兴趣全无。
多幺忠诚的一个女郎,有了男朋友,便不再看别的男人一眼。
休假那日我吊儿郎当的在家练钢琴,母亲在一旁咕哝我不去找女朋友上街。
虽然现在天下太平,然而配枪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就发生了事,母亲是很担心的,
她老觉得我娶了太太,这担子就移交到妻子身上,她就可以安枕无忧。
护卫员任满,我便可以升职。可是升不升还是一般寂寞,友人老笑我像电影中的
独行杀手,冷着一张睑配着枪独来独往。
大使最近参加一连串的慈善活动,因此我得到例假的比率也相应减少。今天是难
得的浮生一日闲。
找女朋友是难的,待我喜欢别人的时候,别人又不喜欢我。呵王敏儿。
九月廿五日,我的生日,大使参加H埠的重光纪念日,我希望可以看到王敏儿。
该日下午阳光普照,她与男同事站在一起维持秩序,那位男士高大英俊,与她犹
如一对金童玉女。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呢?大概不是,路克斯没提起过。
她仍然正眼都不看我。
呵,狠心的女郎。
她穿一件白色的上衣,白色的裙子,轻盈美观。我发现她最钟爱的颜色是白。
跟我一样。
我尽量将我的目光收回来,放在大使身上。
大使微微向我笑,他是个老好人,没架子。
他低声与我道:"看中了那白衣女孩?"
我窘得不得了。
"爱情瞒不过人。"他向我眨眨眼。
我涨红了睑。
"不妨不妨,我替你做这个媒。"大使说:"你放心,你们有的最见面机会。"
我还来不及回答,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大汉排开人群,挤了上来。
我马上醒觉,一个箭步挡在大使前面。
王敏儿与她男同事反应也敏捷,她一手拉着其中一个大汉,嘴里说:"请住!"
可是那个汉子已经拔出了枪,我一手按低大使保护他,叫声"上帝!"便从枪套
取出枪来发射。
人群看到枪,马上哗然,大嚷起来,四向奔跑。
那汉子将王敏儿挡在前而,发射一枪,没有命中任何人,我继而还击,射中他左
臂,他的枪落地,但是他的同伴却向王敏儿开了一枪,她跌倒在地下。
"天!"我痛苦的扑过去。
大队警察已经涌到,拘捕那两个大汉。
"敏儿!"我扶起她,"敏儿。"
她的伤在左肩,她匕痛得睑色发白,咬紧着嘴唇。
"熬一熬,"我说:"救护车马上来,你这伤不碍事。"
大使早已避到安全的地方。
敏儿呻吟一声,"你那枪法!他箍住我脖子,枪指着我脑袋,你还向他开枪?"
我歉意地说:"他料不到我会反击,所以才会击中他。"
"自然,"她瞪我一眼,"那是我的性命。"
我真料不到她坚强若此,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谈笑风生。
但她在肩膊上的血汨汨流出不停,现出一个血洞,我心为之碎。
救护车赶到,把她抬上担架。
敏儿闭上眼睛,我听见她说:"真狼狈。"
我只能目送她上救伤车,然后与大队护大使回府。
真险,我捏一把冷汗,几乎没崩溃下来。
大使十分镇静,问我:"那勇敢的女郎如何?"
"医院说情况更好。"
"不会有伤残吧?"
"没有击中肩骨,实是不幸中之大幸。"我嘘出一口气,"伤口复元约在三个月
之后。"
"如果不是她阻挡那个大汉,可能我们两人的身体都变了黄蜂窝。"
我点头,"枪手最怕意外,她挡上来便是意外。"
大使安排去见王敏儿,我自然要跟了去。
在医院遇见乔治路克斯,他心情很坏。
我问:"怎幺了?"
他说:"你是敏儿,你会怎幺样?肩上多个拳头似的大疤。"
我不敢出声。
"她一点抱怨都没有,真难得,还牵记着工作呢,毫无疑问她会得一个奖章,但
是……"路克斯说:"她的手臂……也许以后不能打网球了。"
我激动的说:"对我来说,她还是一样的美丽。"
"她男友只来过一次。"路克斯说,"真不是人,还没患难便见了真情。"
"我会天天来看她。"
"好好待她,她需要朋友。"路克斯说。
他把敏儿估计过低。
或者因为敏儿的涵养功夫实在好,她见到我很客气,叫我谢大使的花,并且叫我"
神枪手。"
最困难是做物理治疗,她咬紧牙关进病人称为"刑房"的物理治疗室,锻链她手
臂肌肉机能复元。
大使放我长假,所以我有空陪敏儿。
她一直表现得镇静、风趣、乐观。我从没见过性格这幺完美的女子。
通常我早上去看她一次,下午再去一次,陪她吃杯茶,散散步,谈几句话。
话题从不涉及私人问题,我们谈国际大事,她非常有见地,我深深钟情于她。
一日傍晚,我闲在家中没事,预备与旧校友去打桌球,偏偏他们又失约,我实在
无事可做,于是再走一趟医院。
我与护士们都混熟了,她们笑着说:"王小姐恐怕已经睡了。"
我说:"不妨,我只想看看她。"
我想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听见一个护士说:"如果我的男朋友这幺痴心──"
月一个说:"嘘。"
我微笑一下,推开病房。
开头我以为敏儿睡了,因她没有开灯,又背着我躺在床上。"
于是我放轻了脚步。
但是我随即听到轻轻的饮泣声。
她在哭。
敏儿在哭。
勇敢的王敏儿竟在独自哭泣。
我呆在门口,心碎成一片片,她伤心而我不能与她分担,我枉为一个男人。
我静静地走到她身边,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抬起头,见是我,眼泪流了一脸。
"敏儿,"我轻唤她,"有什幺事?"
她呜咽。
我不出声,陪着她,心中难过之极。
过了很久,她说:"……我不再美丽,我永远不能由穿露肩的衣服,他已经好久
没来看我了。"
我很生气,强自镇静地说:"谁说你不由美丽?我觉得你比从前更美,况且他不
来看你不要紧,我来就行了。"
她握着我的手,默默流泪。
"不要紧,别害怕。"我忽然鼻子一酸,也哭了起来。
护士显然是听到声音,推门进来,看见我们两个人坐在那里哭,顿时一呆,随即
说:"吵架?两个大人还吵架,快住声,多难为情!"
我抹─抹眼泪。
护士说:"没事就好,病人要休息,别坐太久。"她退出病房。
我与敏儿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她点点头。
"好好的睡,敏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她转一个身,我拍拍她的肩膀,站起来走了。
那夜我也没睡好。
趁她精神最虚弱的时候我伸出同情之手,无疑很快我便可得到她的感情,但多幺
不公平,或许她并不是真正的爱上我──"
管不了那幺多了。
我会对她很好很好,她不会后悔。
第二天我一早就到了,她在吃早餐,脸色朦胧,有种朴素的美。
我并没有提昨夜的事,静静的坐在她身边。
她把手放在我手上,歉意地笑。
我拍拍她的手,不响,两人虽没有对白,但非常有了解。
她缓缓吃完了早餐。薄薄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我觉得有点苍白,人与人之间的
感情最难突破便是这一关,我想接触她,但不知她是否有同感,我怕她拒绝我,我害
怕。
我简直开不了口,从没觉得自己有这幺笨拙过。
她穿著宽大的白色病服,别有一番风味,美丽的女子穿什幺都美丽。
护士来检查她的伤口,我要求看一看,敏儿也不忌讳,那伤口很大很丑陋,但是
我却不认为这会影响她的美态。
人的美丽必需自内心照出来,对我来说,敏儿无论如何是美丽的。
那天下午我去找大使,求他代我向敏儿求婚。
他诧异,"小伙子,现在不流行代行求婚了,凡事亲力亲为才是。"
找不响。
"你上次不是碰了一次壁吗?你怕什幺?怕难为情?没有这种必要。"
"会不会操之过急?"我问大使。
"你自己应该知道呀。"他说:"年轻人,你觉得时间到了吗?"他停一停,"
会不会因怜生爱?我劝你谨慎一点,给她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我低下头想一想,"我很爱她。"
"她呢?"
"我没有问她。"
"叶,你对我说的话,为什幺不对她说呢?"
"我开不了口。"
"傻子,我想你要我代说的,不是求婚,而是示爱?"大使问:"正确否?"
我点一点头。
"好,叶,我帮你做这件事──顶尴尬呢,我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我不如对
路克斯说。"
"那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我为难的说。"怕她不高兴。"
"那我亲自出马,我会说得很含蓄。"
"谢谢大使。"
他微笑。
我估计他在三两天内便会替我办妥这件事,心中比较踏实,一方面如常的去探望
她。
白天她仍然很愉快,说起话来颇精神,偶然也露出寂寞的神色,但不易察觉。
我没料到大使去得那幺快,在她出院那天,他请她吃饭,我也在场,他坐敏儿身
边,絮絮地陪她说了一夜话。她穿著白色的丝衬衫与黑丝绒裙子,一贯的高贵人方美
观,我含了非常舒服。
我请她跳舞时,她轻轻对我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听了这话,心中十分苦涩。
女孩子一说"心领",便等于不接受这份感情。
我忍不住问:"你还爱他?"
她不答。
"你不肯给我这个机会?"我问。
"我们做朋友吧。"她仍然轻轻的。
"我不会满足。"我说:"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人弃你取?"她苦笑问。
我气,"我若有这种想法,叫我天诛地灭。"
"我、永远不能以左臂作剧烈运动了。"她说。
"废话,你是独臂力也不碍事。"
"叶,你是一个好人。"
我说:"不见得,这不外是因为我爱你,不见得我对全世界都那幺博爱。"
"你生气了。"
"是,一点不错,我生气,我不是一个大方的人,当一个女孩子乱找借口拒绝我
对她的感情,我是会生气的,我只是一个凡人。"
她轻笑,"呵,你发脾气的时候多幺可爱。"她停一停,"能叫一个男人为感情
而生气,到底姓难得的事。"
"一个男人向你求婚,是最大的致敬。"
她说:"这年头,爱管爱,爱得能够结婚,是另外一件事,爱得能够生子,更是
另外一件事。"
"你明白这个道理,还拚命拒绝我?"我赌气,"我不是'对先生',你还要寻
寻觅觅?"
她仰起头笑。
一支音乐完了。
我叹一口气,送她回座。
并不何道应怎幺做,照说我可以自说自话的追求到底,证明我对她真非假。但君
子自重,人家说了"不",我就应该维持风度,退下。
当夜我送她回家后,自己坐在钢琴面前狂弹了两小时。
这未尝不是泄愤的一种方式。
女孩子的心──
我们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关系了。
我一直弹到清晨,只怕邻居来拍我的门,叫我"住手"?
明天假期已经终止,我得去上班,我对敏儿的一段感情,也应中止了吧?
大使这件意外使我升了职,加了薪水,调往另一个部门。
我仍然是孤家寡人,寂寞的心。
在一些场合内,仍然有机会看到王敏儿。
她仍然在乔治路克斯那里工作。
我问路克斯,"她找到男朋友没有?"
路克斯耸耸肩,"不知道,她现在什幺话都不跟我说。"
我心如刀割,"她快乐吗?"
"不知道,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
在一个展览会中,我忍不住趋向前去,与她说话。
"好吗?"
"好。"她点点头,"听说你升职了,恭喜。"
"你呢?"我问。
"老样子,我快结婚了。"她说。
"结婚?"我一震,"跟谁?"
"以前的同学。"她大方的答。
我连忙镇静自己,"那更值得恭喜了。"
她很含蓄的笑,"是的,对不起,我老板叫我。"
我退开一步,让她走过去。
她就是不肯跟我。
我很怅惘,我们在一起,最好的日子,是在一间医院内渡过。
我记得她偷偷的哭,我坐在她床头,陪着她……
也许她要忘记整件不愉快的事,我,意外,她的男朋友,伤口,囚此她跟了一个
不相干的人。
我无法明白她的心,呵,女孩子的心。
敏儿结婚那日,大使收到帖子,跟我通电话说:"我很抱歉。"
我也很抱歉,以后出差,再也没看见过她那幺出色的女子。
我将永远怀念她。虽然我不明白她的心
结婚写照:结婚三年了,房子是自己的,两千多尺地方,厨房依我自己喜欢的格式装修:宽
大,设备齐全,是个真正的厨房,可以做三十个人吃的饭菜。
三个儿子,两岁一岁,另一个刚出世,家里奶粉一箱箱买回来,大儿子用杯子喝,
他弟弟自己抱着奶瓶走来走去,小毛头则佣人喂他。
咱们家,单是到钟头喝奶,那阵容就够瞧的,我只好叹气说一声:「阿玉姐,我
也想喝一杯。」
别以为房子大,住了两个佣人、三个孩子,加上丈夫与我,还有来洗熨的钟点女
工,简直像个墟,挤逼得要命。
丈夫下班到家,我就大叫,「老庄,帮帮忙好不好?小宇还没洗澡,他自己开冰
箱偷果酱吃,糊了一身士多卑利,在那里哭了半天了!」
老庄会把小宇抱起去收拾,这可怜的一家之主,是他要三个儿子的,他不值得同
情。
这种时候,阿玉姐在哄宝宝睡觉,阿珍姐追着小宙喂粥,我披头散发地在厨房炒
菜,钟点女佣在努力熨那堆积如山的衣物,光是尿布掠得一露台,总有四五十张。
大家比修建万里长城还累。
我跟老庄说:「我情愿出去打工。」愁眉苦脸。
老庄想一想,「再生个女儿,我准你复出。」
我尖叫一声,差点没昏过去。
有时候抱着小宇问他,「儿子儿子,你几时上学去呢?好让妈妈松口气。」
小宇用胖胖的手臂围绕看我脖子,用他的肥头贴着我的睑,「我不要离开妈妈,
我不要离开妈妈。」
我叹口气,「你赶快找个女朋友私奔去吧,你妈妈吃不消了。」
以前咱们的妈妈一生五六个,也不晓得是怎么支撑的。
三个儿子长得跟他们爹一模一样,连德性都相似,顽皮得紧。玉姐有时捱不住,
跟我诉苦,我安慰她:「你帮帮忙,再顶一阵子,你总比我好,我是家奴,一辈子跑
不了,你总有出头的日子。」
家里开销像淌水般,珍姐同情老庄:「先生蛮辛苦的,一个人赚,那么多个人
花。」
我气结,「这些人可都是他制造出来的!他还要女儿呢。」
阿珍上下打量我,「太太你倒是保养得好,腰身仍然细细的,太太以前做什么
的?」
「腰货,操练有素,粗不起来。」
「太太真会开玩笑。」她讪讪的走开。
以前我是写小说为生的。现在?现在连看小说都没有空。
早上六点半小宇小宙便会跳上床来找妈妈,永恒性粘呼呼的小嘴贴上来,叫着「
妈妈陪我玩」,要我与他们讲话、亲嘴、拍背。老庄在床上呻吟,挥手,「出去,带
着儿子出去。」
看着他是赚钱的人,无法不一手挟一个,把小宇小宙抱出房间。
我快成为举重好手,双臂壮得像大力水手。
生活倒不失是快活平静的,也有刺激,像准备替孩子们找名校读书,把全港九的
学校名单抄下来……我是一般人口中的幸福家庭主妇。
那天早上,我在家与大嫂闲谈,一边替宝宝整理排泄后遗症,我说:「本来我可
以有机会获诺贝尔文学奖,现在你瞧。」
抱起宝宝,他嗒嗒地用小舌头舔我的睑。
大嫂乐得「这儿子最可爱,老以为妈妈的脸是可以吃的。」
「半夜哭起来简直可以退贼。」我说。
「老庄也真是,果然生了三个兄子。」嫂嫂大表敬佩。
「喂喂喂,儿子是我生的,九死一生躺医院,别乱给分。」我争辩。
「都像爹爹,是不是,一般的圆面孔大眼睛。」嫂嫂接过宝宝。
我加一句:「秃鼻梁。」
电话铃响了,小宇跑去接听,手已放在听筒上。
我喝道:「不准动,没礼貌,最不好就是让孩子们接电话,瞎七搭八,若人憎
厌。」
「你管教也太严了。一嫂嫂说。
「儿子多,不管不行。」我取过听筒。
那边是个陌生的声音,
「庄太太---」阴沉沉。
「我是。」我问:「哪一位?」
「庄太太,我是为你好。」怪声怪气。
「你是谁?」
「你的朋友。」
「谁?」我冒火。
「你丈夫有外遇,你当心。」鬼祟得紧。
「喂!」我大喝一声,「你到底是谁?」
那边喀一声收了线。
「神经病。」我放下话筒。
大嫂问:「谁?」
「神秘电话,说老庄有外遇。」
大嫂睁大了眼,才要发表伟论,那边厢阿珍大叫起来──
「太太,太太,不得了,小宇要将小宙塞进马桶里去!」那声音好比拉警报。
我飞奔进洗手间,「小宇,我嚷:「我剥你的皮!」
我抱着大哭的小宙出来,叫阿珍把小宇关在房间,稍后发落。
大嫂急急问,「你怎幺办呀?」
「什么怎么办?」我拍看小宙的屁股,哄他睡。
「老庄有外遇。」她提醒我。
「哦,」我叹口气,「她要是肯接收这三个儿子,老庄是赠品,送给她,我都累
死了,想脱身。」
大嫂骂声没正经,走了。我将熟睡的小宙放床上,去教训小宇。
可是小宇也睡了,含着大拇指,胖头胖脑地,啊,都是我的儿子,将来成家立室,
传宗接代。我心软了!紧紧将他抱怀内。正在得意,宝宝在外边哇哇哭起来。
我放下小宇,奔出去白阿玉手中接过小毛头,我说:「你去买菜吧,我来侍候
他。」
阿珍说:「太太,我看你去替小宇买皮鞋吧,他说鞋子紧。」我抱过宝宝。
我笑:「上星期去买衣服,售货员惊问:这位太太,你三个孩子呀!直情当我是
落后民族,生那么多,我没敢应声,就走掉了。」
「是呀,」阿珍说:「现在谁肯生三个呢,都贪舒服。」那日我们相安无事,其
乐融融。
傍晚老庄回来,饭后与小宇小宙说故事。
电话铃响了,我去接听,又是那神秘女人的声音。
「喂,庄太太?」
「我知道了,我丈夫有外遇。」我幽默地说。
她收了线。
「我有外遇?」老庄莫名其妙的问。
「人不可以貌相啊。」我笑。
他不理我,揽看小宇进房,小宇那个胖头,在背后看上去,就跟老庄一个模子里
出来的。我爱这两个胖头。
当夜我累极而睡。半夜,电话铃响,又是那女人的声音。
我打个呵欠,「小姐,明天再打来,我要休息。」
「每个星期三,你丈夫都会跟一个美貌的女郎相会,就是星期三。」
「啊是吗?明大再说。」我挂上电话,转身熟睡。
第二天是我到青年会做体操的日子,我那个生了三个儿子的肚脯需要疗理。
老庄开车送我到青年会,我向他吻别。这是我最轻松的几小时。
与我一起做体操的有周太太,但我怀疑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闲聊来的,最主
要是诉苦。
「庄太太,」她说:「一个女人,最可怜是丈夫有了外遇。」
我以每哩三十咪的速度在踩脚踏车,气喘如牛,勉强问道:「是吗?」
「自然,」周太夸张的说:「啊!那狐狸精会夺去你所有的东西,使你伤心痛
哭。」
我在跳绳,一边唔唔地应着,以表礼貌。
她悲愤的说:「我是过来人,庄太太,你还年轻,你要当心。」
「是,是。」我扒着船。
周太太问:「如果你的丈夫有了外遇,你会怎么办?」
我想一想.「从抽屉底翻出我那张陈皮大学文凭,重新去找工作,带着儿子过生
活。」
「你有几个孩子。」「三个儿子。」
「呀,这幺多!」周大太震惊,更加担心。
我淋浴后换回衣服,在青年会门口等老庄,他依时来接我。
他看我一眼,「你容光焕发,我爱你。」
「老庄,让我们单独相处片刻好不好?一回家简直像干革命似的。」
「好,我们到山顶去吃杯茶。」老庄说。
两夫妻其乐融融地上山顶,在旧咖啡室喝茶,湖光山色,尽在眼帘,哗,太高兴
了。
我跟老庄说:「认识你三个星期,你请我到这里坐,喝啤酒就喝醉了,一味向我
求婚,真是的。」
老庄哈哈笑。
咱们的恋爱生活最乏善足陈,无聊得很,六个月后就计划结婚,筹备了四个月,
找到房子,便旅行结婚,一点波折都没有。
然后就是生孩子,他是独生子,希望多添男丁,什么年头了,还这幺迂腐,当时
我也颇为生气,问他:「我包生儿子吗?」但不知怎地,生一个是男,生一个又是男
的,就这么生了三个儿子。老庄自然当他们是心肝宝贝,不在话下,最乐的还是我的
家公家婆。
「你在想什么?」老庄温柔的问。
「我爱你。」我说。
「他紧紧的握住我的手,「你对于生活怎么样,还满意吗?」
「自然,等孩子们大了,可以入学,到那个时候,咱们又有自己的时间,我们可
以到巴黎去住半个月。」
「最近家事把你累坏了吧?」他爱惜的问。
「还好。」我用手比划一下。
「记得我应允你买的那只白金钻石表吗?我已替你订了一只。」
「嗳,何必浪费?」我客气起来,「不如把那个线省下来,换一辆平治房车,宝
宝他们坐得舒服点也好。」
「车管车,手表是手表。」他坚持。
我亲吻他的手。
老庄说:「咱们就这样恩爱到老,是不是?」
「自然。」
时间过得快,我说:「你上班的时间到了,而我,我要回去看孩子。」
「好,送你。」
老庄把我送到市区,我叫车子回家。珍姐抱着小宙在门口等我。
「太太,」她马上告状,「你去看看小宇,抱着冰淇淋罐子在吃,我真怕他会生
病,吃那幺多,我阻止他,他说要打死我。」
「反了。」我扔下手袋。
小宇在厨房,用一只大匙羹在那里往冰淇淋罐子里挖,一大口一大口往嘴里塞,
糊得一头一脸都是。我也不出声,坐在他对面,看住他。
他始终有点忌惮,放下匙羹。
「妈妈。」他说。
「妈妈很伤心。」我简单的告诉他。
「妈妈。一他有点不安。
「你长大了,现在有两岁零三个月了,自己会走路、会吃饭、会说话,就不要妈
妈了。」
「不,妈妈。」他很惶恐,要过来抱我。
「别碰我,妈妈太失望了。」我推开他,「你看你,满头满脑都是冰淇淋,冰淇
淋会替你换衣服吗?你爱冰淇淋多过爱珍姐?你怎么可以说要打死珍姐?」
「妈妈------」
「别叫我,」我生气地说:「我没有这么坏的儿子。」
「妈妈。」他拉住我。
我挣脱,走出厨房,他追上来,滑了一跤,哭起来,赖在地上待我去拉他。
我站得远远的,「小宇,你给我自己爬起来,你是哥哥,这个样子,怎么照顾弟
弟?」
玉姐走过来骂我:「家里平安无事,这太太是要不自在的,非得弄得鸡飞狗走不
可,他是哥哥,也总共得两岁,摔在地上,做娘的竟不去扶他。」
我气,「阿玉,我教儿子,不用你管。」
她不理我,去扶起小宇,又骂:「谁不知道你儿子多?这么糟塌!」
哈!这老虔婆,我又不敢回骂她,她一不高兴走了,我连脚都得跳上来做。
我忙着收拾厨房的残局,对于小宇的失去控制非常不满。
电话铃响了,我出去接听。岂有此理,又是这女人的声音。
「庄太太,你丈夫今天又去与别的女人勾三搭四──」
我正没好气,索性拿她来出气,「你这个死八婆,我在这里忙得半死,你还来寻
我开心,拿这种无关重要的事来嚷嚷!你撑饱了你!」
「喂,」她的声音也大了,「我可是为你好。」
「见你的大头鬼,我才不在乎。」我大力挂了电话。
一转头,看见小宇站我身边。我睨他一眼,坐下,翻报纸。
「妈妈,原谅我。」他可怜巴巴的说。
「你去叫珍姐原谅你,你要打死的是她,又不是我。」
他移动着胖胖的小腿去找珍姐。孩子们从小不教,大了就无法无天。
我斜眼看见他与珍姐咕咕哝哝说话,阿珍淌眼抹泪的,两人拥抱在一起,我放下
了心。
阿玉大叫一声,「喝奶了。」瓶子罐子杯子一大堆排将出来。
就一会儿又会叫:洗澡了!
吃饭了!睡觉了!我的日子就这么过的。
午后在沙发上坐坐就憩着了,两小时后醒来,小宇睡我脚后,小宙在身边,宝宝
在我怀里。两个佣人抽空在折衣服吸尘,一片宁静。
我看看这堆小人儿,全是我的心肝宝贝蛋,心头上有股形容不出的满足与快乐。
实在太好了。
小宙先醒,「妈妈抱抱。」
我拥他在怀内,刚刚一个怀抱,重叠地,比抱着黄金都快活。
我摸他的头发,深深闻他的脖子,拍他的背部。
孩子们需要注意,如果经济能力许可,主妇还是在家与孩子们多接近的好,尤其
是有三个孩子,更要小数服从多数。
我如出去赚钱,何止八千一万月薪,但孩子们怎幺办?我是不放心把他们交在佣
人手中的。
小宙跟我说:「哥哥怕妈妈。」他咕咕地笑,已长了六个牙齿,可爱得不得了。
「你怕不怕?」我呵他痒,「嗯?怕不怕?」
「怕,怕。」他躲来躲去。
「怕不怕爸爸?」我再问。
「不怕。我只怕妈妈。」
我也笑。老庄一直让我扮演反派的角色。小宇翻一个身。
「嘘,别吵哥哥睡觉,你也是哥哥,哥哥都很承让弟弟,知道没有?」我说。
小宙抱怨,「弟弟又不说话,又不走路,只会动动身体。」他学宝宝的样子。
「他小,一下子就大了。」我莞尔。
「跟我争皮球?」他犹疑。
「一人一个皮球,没得争。
我说。
小宇一骨碌爬起来,「那么为啥小宙老与我争皮球?」原来他早醒了。
我大笑。
晚上老庄回来,又是说故事时间。等到我与他单独相处,已是十点多。
我替他钉毛衣钮扣,一边问他:「你有没有外遇?」
老庄在外国住了十多年才回香港,中文不大好,文诌诌的词儿他听不懂。「什么
叫外遇?」
我解释:「外遇的意思是,除了家中老婆,外头还有女人。」
「外头女人?」地瞪大了眼,「我外头有女人,你问我,我会承认吗?笨蛋,问
了也是白问。」他转头睡着。
我也知道自己实在非常笨非常笨,简直不可药救了。但做一个笨女人往往是非常
有乐趣的,我睡得十分香甜。
周末常有亲友来吃饭,我招待他们吃自助餮,且看我的菜单──两味沙律:青瓜
蕃茄、洋芋鱼粒,两个主菜:猪排?饭加蛋、三丝炒面、两种甜点:芒果布丁、奇异
果雪芭、还有各式果汁汽水,这可是个个星期更换的,非常适合孩子们口味。
我做厨师,往往要忙一个上午,有时我索性把宝宝用背带背在身后。
没人会相信三个孩子一个墟。星期六那女人没打电话来,我有点出奇。
我蛮渴望知道老庄与他的外遇的最新消息,但随即我告诉自己.不可多事去管这
种闲事。
我冷眼看老庄,在我眼中,他自然是英俊的、能干的、勇敢的、负责任的,十全
十美的好丈夫好父亲,他唯一的缺点是不大服侍女人,他的女人要自己三头六臂地照
顾日己,不得诉苦抱怨,因她也是一个独立的人。
我爱老庄,崇拜老庄,佩服老庄!尊敬老庄,老庄是我的一切,这家伙是我幸福
的泉源。
我伸一个懒腰,放下心来。
星期日,佣人带看孩子们到祖父祖母家去,我与老庄玩纸牌。
电话铃响,我取起电话,又是她。
如听到老朋友的声音般,我问她:「怎么?我丈夫又行为不规了?」带点讪笑。
「庄太太,你彷佛不太担心。」她警告。
「没法度,听天由命。」我手上拿的是一张皇后,一张十──廿贴。
不知道老庄手上是什么,我紧张起来。
「你要当心,庄先生的外遇很漂亮──」
庄摊开牌,「廿一点。」红心爱司,黑桃皇后。
我深深叹口气。「输了。」
那女人问:「输了?」莫名其妙。
我朝电话说:「我没有空跟你说,改天谈。
庄说:「廿一点,你欠我五十。」
「你是个卑鄙的小人。」我悻悻然交上五十元。
他笑着自口袋掏出一只长型盒子,「看这是什么?」
我怔住,「你真的买了那只表?你哪来的钱?」
「分了花红呀。」
「家里要做的事多着呢,你想想,沙发要换,洗衣机要买特大容量的……」
「得了,我再去卖命就是了。」庄睐睐眼。
我打开盒子,晶光灿烂的一只表。「是不是这个款?」
「是,是。」我高兴,「俗气而美丽,我喜欢这样的东西。谢谢你,老庄。」
「别客气了,老夫老妻啦,互相欠下的东西也不少,在一起经过多少试练忍耐。」
我们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孩子们睡了的时候,咱们的世界还是二人世界。
婚后庄是我的一切,我的政府我的法律我的财产,如果他离开我……真是不堪设
想的一回事,但是我不要杞人忧天,太阳也可能爆炸的,哪里担心得了那么多!
第二天,我带小宇去幼儿园。
小宇兄教师,一只手指含在嘴里,天使模样,教师马上喜欢他。当然,有时候他
像小魔鬼,只有我知道。「叫什么名字?」
「庄宇。」「几岁?」
「两岁三个月。」
「你喜不喜欢与小朋友玩?」「喜欢。」头头是道。
于是他被取录了,待我要把他留在玩耍室的时候,他惊问:「妈妈,你要离开
我?」
「你要上学,妈妈不能陪你上学,如果这些小孩子的妈妈全部坐在这里,课室都
挤破了,你要乖乖的,一会儿妈妈来接你。」
他非常委屈,「几点钟来接我?」「三点钟。」
「妈妈,你要买只手表给我,我要知道时间。」
我忍着笑,朝他话别。
才离开幼儿园,就有一位太太截住我,「庄太太。」她叫我。
我一呆,「咦,你不是周太太吗?」离开健身院,几乎不认得她。
「你怎么揽的!」她挥舞看拳头,「老公有外遇,不痛不痒地!」
「神秘电话是你打来的?」我问。
她不好意思,「我是为你好。」
「周太太,我很多谢你的好意,可是没有证据,怎么告发他。」我笑。
「星期三,你与我一起做运动的时候,他约人家到山顶吃茶。」周太太很激动。
「是吗?周太太,你怎么知道?」
周太太理直气壮,「我有亲戚跟他是同事,那天我亲戚在山顶旧咖啡店喝茶,看
见他们。」
「哦?那女人长得怎么样?」我已有数。
「很漂亮。」「穿什么衣服?」
「掠皮衣裤,时髦得很。」
我笑:「周太太,跟我丈夫在山顶喝茶的那个女人,是我本人哪。」
「我不相信!」她睁大了眼。
「但的确是我哩,」我笑说:「我穿掠皮衣裤,在做完运动后与他去吃茶。谢谢
你们关心,也谢谢你们称赞我漂亮。」
她有一种「枉作小人」的表情,使我不得不安慰她。
「周太太,还盼望你替我多多留神,有什幺风吹草动,赶紧告诉我。」我笑吟吟
地说。
她讪讪地走了。我在附近的公园内看小说,心里很舒畅,脸上带着笑容。
三点钟我会去接小宇,一起去买只米奇老鼠于表,然后去超级市场购买杂物,回
家去。
数以万计的女人在社会上出人头地,争一度威风,但不是我。
我的家是我的一切,我是个平凡的女人,服侍丈夫,把孩子们带大,已是生活的
全部。
我非常没出息,非常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