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她成功了我没有(2/2)

想不通,为甚么,为甚么他要盗走我的证件?”

    “对,为甚么要害你?”

    “我憔悴地回到家,大病一场,亲友来找我还钱,我到银行去,才发觉所有存款已被人冒名取走。”

    “啊?”

    “是他,”老妇咬牙切齿,“是他,我俩有联名户口,但必两人一起签名,他模仿我的签名,用支票分几次提走了所有存款。”

    思匀听到这里,站了起来。

    这个人好歹毒。

    所以他要使女友滞留在小岛一段日子,方便他逐笔逐笔提走现款,不惹银行疑心。

    思匀想到陆志宏,他也有同样计划?其心可诛。

    她的手紧紧握住证件。

    她问:“那么,你为其么又回到岛上来?”

    老妇咬牙切齿,“我无处可去,我回来岛上找他。”

    她的眼睛红了,握紧拳头,神智忽然昏乱。

    思勾恻然,对老妇说:“他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

    老妇喃喃说:“他毁了我。”

    思句说:“不,你还可以振作──”

    老妇看看思匀,“记住,证件贴身带著,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站起来,佝偻着背走开。

    思匀叫她,她没有停下来。

    她的背影在泳池边消失。

    思匀的背脊已被汗湿透,衬衫贴在背上。

    陆志宏以为思匀的证件还在他的背心口袋裹吧。

    思匀回到酒店房间,刚想收拾行李,陆志宏又回转来。

    她立刻坐到沙发上假装看报纸。

    陆志宏拿着一杯饮料。

    “思匀,肠胃不舒服喝杯热牛奶最好。”

    思匀双手微微颤抖。

    当年阿玛也是喝了一杯不知名饮品以致昏睡到下午吧。

    不,绝对不可以喝。

    她轻轻说:“替我拿块湿毛巾来。”

    趁他走开,她把牛奶倒在沙发附近一盆花里。

    他出来了,她放下杯子。

    他说:“好好睡一觉。”

    她点点头。

    听见他关门的声音,她再也忍不住,其么行李都不要,立刻离开酒店房间,往大堂门口奔去。

    思匀见有车子,立刻截住,“飞机场。”

    途中她眼前昏暗,几乎失去知觉。

    车子停在飞机场门口,她才放下心来。

    走到航空公司柜台,她只说要买最快离开的飞机票。

    “小姐,廿分钟后有一班飞机往纽约。”

    好,就先往纽约,旧飞机票不要算了。

    趁这二十分钟空档,思匀拨电话给小雅。

    小雅听到她的声音,紧张但镇定地问:“你在甚么地方?”

    “小雅,取销汇款,我已在飞机场,即将飞往纽约。”

    “你一个人?”

    “是。”

    “思匀,我已报警,你凡事小心,在飞机上,再给我电话,把班机号码告诉我,我即找朋友接你。”

    思匀流下泪来。

    飞机冲上空中该刹那,她才恢复镇定,开始悲伤。

    她与小雅再次联络。

    六小时后下飞机,有朋友接了她住酒店。

    “有事随时与我们联络。”

    思匀觉得这太像逃亡了,悲从中来,累得抬不起头,在酒店房间里昏睡了廿四小时。

    第二天,有人从大堂打电话到她房间。

    “思匀,是我,我来带你回去。”

    是小雅,她赶来了。

    思匀混身松下来,与小雅紧紧拥抱,恍若隔世。

    他们立刻回家。

    小雅非常警觉,留意身边环境,直至抵达家门。

    思匀病了。

    高烧,呕吐,为安全计,小雅把表妹送进医院,但是医生找不到病因,她并无受到任何病毒感染。

    一个星期之后,思匀渐渐痊愈,但是瘦了许多,掉头发,皮肤也粗糙起来。

    小雅帮她搬了家,转换电话号码,并且,继续与警方联络。

    她同思匀说:“陆志宏并没有回来。”

    思匀不出声。

    “我托人去调查过,没有他入境记录。”

    思匀仍然沉默。

    “这次,真是不幸中大幸。”

    是,幸亏有一个人提醒了她身处危机。

    思匀会终身感激那个老妇阿玛。

    小雅说:“思匀,以后,带眼识人。”

    思匀到底年轻,在休养之后,慢慢恢复旧观。

    她找到新工作,生活又上了轨道。

    “可是,陆志宏呢,他到甚么地方去了?”

    他为甚么没有回来?

    这个赌徒,设下陷阱,威胁女友替他还债,计划失败之后,去了甚么地方?

    那一个傍晚,他放了几颗安眠药在思匀的牛奶裹,叫她喝下去。

    不不,他不是想毒杀她,他只是想她乖乖睡一觉,好方便他第二天到世界银行领取汇票。

    思匀叫他到浴室拿毛巾,他出来的时候,发觉她已经喝掉那杯牛奶。

    他放心了,回到沙滩上,独自喝酒,有点得意。

    他一早看中思匀是个富有的孤女,最容易上手。

    他把她带到小岛来,乘她孑然一人,开口问她要钱。

    她的证件全在他背心口袋里,她插翅也飞不掉。

    陆志宏想到这里,用手擦擦鼻子,歪著嘴,笑了起来。

    他放下酒杯,伸手拍拍口袋。

    咦,口袋薄薄,里边的宝贝呢?

    这一惊非同小可,把背心脱下一看,拉链袋里的证件不翼而飞。

    左边口袋里是他的证件,右边是思匀的,现在,其么都不见了。

    护照,信用卡,飞机票,现款,都失了踪。

    他飞奔回旅馆房间,额上冒汗。

    推开门,看见行李还在,但是思匀已经不见,他跑到大堂询问,职员说:“你太太约在一小时之前乘车子走了,你不知道吗?”

    陆志宏整个人呆住,他甚至不能打电话回家求救,他欠债累累,他的亲友早已放弃他,他没有信用,现在流落在小岛上,他该怎么办?

    思匀走了,她识破他的奸计─她走了。

    他低估了她。

    无钱结帐,酒店召警请陆志宏离去,他茫然收拾衣物,胡须已经长出来,外型似流浪汉,派出所叫他还钱,他无法证明他的身份,四处找人帮忙。

    是,思匀在取回属于她自己的证件之际,把陆志宏的证件也一起拿走。

    临上飞机之前,她把他的护照放进一只纸袋里,扔进垃圾桶。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陆志宏的确是低估了她。

    他留在那小岛上近一个月,才补领到护照,但是没钱买飞机票,只得暂时在岛上打工。

    有一日在路边,他看见一个老妇缠住年轻女子喋喋不休,她俩都是华裔,他不禁加以注意。

    只听得那老妇絮絮不休劝那女子:“护照及钱要贴身收藏,不要交给任何人,记住,不可相信别人。否则,你就会像我,迷途。回不了家。”

    故衣:

    朱家葆有一张照片,是她与母亲的合照,那时她七八岁,母亲三十出头,相片中妈妈家着一件尖领桃红色裙子,十分漂亮。

    但母亲已经去世,家葆跟著外婆长大。

    外婆爱她,但是物质供应就差一点,婆孙都不喜欢说话,屋裹很静。

    有时也谈起故世的母亲。

    “你妈还在就好了。”

    “外婆,已成事实,说来无用。”

    “多双手做事,多个人谈心。”

    但是,她已经去世,家葆十分无奈。

    再也不能陪家葆挑衣服、温习功课、或是煮鸡汤给她吃,一起逛街,帮她拣男朋友。

    中学毕业了。

    外婆说:“家葆,你得找工作。”

    中学毕业生,不易找到有晋升前途的职业。

    家葆仍然点点头。

    “外婆没有能力供你上大学,年轻的时候,我也做过事,曾在保险公司当文员,职位不高,积蓄有限,读大学,毕竟是笔大开销。”

    “我试试申请奖学金。”

    家葆成绩不俗,但不是九优生,奖学金轮不到她。

    她明白她已得离开学校了。

    “家葆,外婆已尽了所能,家里开销,得靠你了。”

    “是。”

    那即是说,她将成为家庭的支柱。

    家葆借用图书馆的电脑,打了百多封求职信,每封信都写得很用心,她一直听人嗟叹,说近年来学生的中英文水平都低落,连一封求职信都写不好,错误百出,白字连篇,辞不达意,她不想成为劣质一份子。

    信寄了出去。

    同学早已经警告过她,大多数求职信会石沉大海、毫无音讯,除出政府机构,家葆需要一只铁饭碗。她填了许多政府表格。

    家葆只得到十分一回信,一般都告诉她公司不再扩充,暂时不聘请新伙计。

    但是政府机构却邀请她面试,职位是办公室助理。

    家葆穿白衬衫深蓝色裙子应试,态度谨慎而自然,主考官很喜欢她,当场决定录取她。

    家葆却有点黯然─她的第一志愿是升学。

    一进办公室,为生活所困,怕走不出来。

    只听得主考人说:“一样有升级机会,并且,可趁晚间进修,有一位局长,也是文员出身。”

    家葆离开政府大楼之后并没有即时回家。

    她在街上闲荡,漫无目的,胡思乱想。

    十七岁就做大人了。

    妈妈会心痛吧。如果她还在,一定会替她筹划:慢慢来,不急做事,多读几年书。

    但,不是人人可以追求理想,家葆真怕她到了廿余岁已经变成办公室老油条,高拜低踩,籍以生存。

    她叹口气。

    家葆借公共电话向外婆报告好消息。

    外婆很是喜悦:“回来再说吧。”

    家葆刚要放下电话,忽然看见一个桃红色的人影。

    那颜色鲜明,在灰色的人群中十分夺目。

    家葆心想:咦,同样的颜色,在什么地方见过?好不熟悉。

    她在电光石火之间想起:妈妈的裙子。

    照片里,妈妈正是穿这样的颜色。

    家葆不由得离开电话亭追上去,但是已经失却那朵桃红色的云。

    她哑然失笑,阿,太过想念妈妈了,唉,她低下头,母亲已经不在人世。

    回到家里,家葆用比较兴奋的语气向外婆转告面试过程。

    外婆已经不大外出,家葆是她的一扇窗户,把外边世界的风景带进屋里来。

    傍晚,家葆把珍藏的照片拿出来看,奇怪,相片中母亲裙子的颜色一点也不褪。

    她轻轻说:“妈妈,我找到工作了。”

    外婆在房外说:“早点休息吧。”

    幸亏小小公寓由外公早年置下,不必交租,有瓦遮头,华人崇尚置业,真有智慧,吃少点穿少些无所谓,没地方住可惨了。

    接着一段日子,家葆为著适应新生活消瘦。

    在办公室,她属最低层,维持尊严实在不容易,幸亏年纪小,被人呼呼喝喝无所谓,手快点也就可以获得赞赏。

    不出一个月,家葆便发觉她为自己的勤快所害,大家都把工作堆到她头上来。

    接着,她熟悉了整座办公室运作模式,找资料,她最快,因此得到尊重。

    她听得一位高层说:“我那两个副手,有家葆那般态度就好了。”

    说得很含蓄,但是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

    每个月,家葆都把薪酬全部交给外婆。

    一日,加班工作,迟了回家,在银行区等车,忽然又看见那一角桃红色。

    这次,家葆立刻追上去。

    穿桃红裙子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身形婀娜,十分好看,家葆眼看就可以看到她的脸,忽然一群少年涌上来,挡住视线,接著,她就不见了。

    家葆在街角呆了一会儿。

    到家,她同外婆闲聊。

    “婆婆,妈妈的旧衣物,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外婆一怔,“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告诉我。”

    “她不治之后,你父亲收拾杂物,大概都拿到慈善机构去了。”

    “没有留下纪念品给我?”

    “地方小,放不下。”

    家葆觉得可惜。

    “你父亲接看远赴加拿大工作,说好过三两年就回来接你,同时,答应每个月汇钱来。”

    家葆接上去:“结果他一去无踪。”

    “是呀,托人到处找都找不到,从此失去音讯,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收过他一角一分。”

    “对不起,外婆。”

    “唏,关你什么事,怎么会由你道歉。”

    家葆只是赔笑,从此,她成为外婆的责任。

    她姓朱,母亲姓蒋,外婆姓孙,三个不同姓字的女性却有那样亲密的血缘。

    “可怜的孩子。”外婆不能释然。

    “或许,你找得不够彻底。”

    “他当初也没留下地址电话,很难找。”

    存心摆脱她们。

    “托遍朋友,他们很帮忙,可是没结果。”

    “他还在人间?”

    “相信仍然健在。”

    母亲没带眼识人。

    外婆说:“早点休息。”

    开始有男同事试图约会家葆,她礼貌地推辞。

    暂无心约会。

    家葆对母亲认识不多,时时问外婆有关她的消息,可是外婆不大回答。

    她现在又一次提问:“妈妈生前可有工作?”

    外婆迟疑。

    “外婆,我已经长大,你可以照实告诉我。”

    “她是一名摄影模特儿。”

    家葆十分意外,“那应该有许多照片留下来。”

    “都给你父亲带走了。”

    家葆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可是外婆不愿说,她也不能逼她。

    第二天,男同事张志弦的她看电影,被她推却。

    “那么,喝一杯咖啡。”

    家葆笑笑,“好。”不想太绝情。

    他介绍一项秘书课程给她,她很有兴趣。

    蓦然抬头,又看到桃红色。

    家葆脱口而出:“今年流行桃红?”

    张志弦问:“什么?”

    “桃红。”

    他坦白说:“我不喜欢鲜艳的颜色。”

    家葆问:“你最爱什么?”

    “深蓝色,你最常穿的颜色。”

    “可是最近我常常看见桃红。”

    “会吗?我不觉得。”

    年轻人眼中只有一泓蓝色。

    家葆不出声。

    过两日,又是加班日,同事们抱怨得不得了,只得家葆一个人埋头苦干,并且抽空为大家张罗茶水点心。

    下班之前,上司称赞她:“家葆,做得好。”

    家葆只笑笑。

    她在街角等车。

    快十二点了,公路车上仍然挤满了人,家葆希望有空车停站。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前面有一角桃红色裙锯。

    家葆握紧拳头,“这是谁?我非要看清楚不可。”她同自己说。

    她追上去。

    那个女子转入另一条内街。

    家葆反正没事做,迟些回家不妨,跟著追进去。

    家葆清晰地看见她站停,转过头来,看看家葆。

    家葆发呆,那女子有一张鹅蛋脸,非常熟悉。啊,有三分家照片里的妈妈。

    这一惊非同小可,家葆浑身发寒。

    再看,那女子已经消失在转角。

    家葆跟上去,完全没有她的影踪。

    深夜的内街既黑又静,单身女子不宜久留,家葆刚想退出,忽然,一家店的橱窗吸引了她。

    橱窗裹,端端正正陈列著一件桃红色的裙子,甜心领,小袖子。

    家葆呆住,该刹那她双腿不听话,不能动弹。

    那个女子把她带到这里来,为什么?

    正在发愣,有人在她背后说话。

    “小姐,夜深了,回家去吧。”

    她吓了一大跳,转过头来,看见一名警察。

    “是,是。”她低着头离去。

    那一晚,家葆没有睡好。

    她不相信世上有那么凑巧的事,非得在白天再去看清楚不可。

    午饭时分,家葆匆匆走到那条街去找桃红色裙子。

    不,不是幻觉,那裙子仍在橱窗里。

    家葆抬头看招牌,看见写著故衣二字,英文叫“再来一次ENCORE”,原来是一家卖二手衣服的时装店。

    她推门进去。

    一位打扮时髦的中年太太抬起头来,含笑招呼。

    “这位小姐,想看什么?”

    家葆问:“这些都是旧衣服?”

    “许多客人都来我呢,我们从古董牛仔裤到明初的袍子都有。“

    “我想看橱窗那件。”

    “深紫色外套?”

    “不,桃红色裙子。”

    “小姐你真好眼光,这件衣服,属于名歌星刘郡。”

    “刘郡?”

    “十多廿年前,可是红歌星阿,你太年轻,没听说过吧。”

    “十多年前的旧衣服,还值钱?”

    “当然,很多人都特地来找,我这里货源足,行内颇有一点名气,有人刻意收集名人故衣。”

    家葆边听边点头。

    老板娘把那件裙子小心取出来。

    “看,保存得多好,看样子至多穿过一次,招牌还在。”

    “你有刘郡的照片吗?”

    “我找找看。”

    老板娘翻开一本旧杂志,“请过来。”

    家葆已有心理准备,可是看到彩色照片,还是整个人发麻。

    杂志里的人,正是她母亲。

    家葆呆半晌,打开皮夹,取出珍藏的照片,递给老板娘看。

    “哎呀,”老板娘也惊呼:“是刘郡,你是她的什么人?就是这条裙子啊。”

    家葆声音发颤,“这件衣服售价多少?”

    “我照原价给你好了。”她说了一个价钱。

    虽然比本季最新时装都贵,家葆还是毫不犹疑买下来。

    一整个下午她都异常沉默。

    上司叫她。

    “家葆,我将推荐你升职文员。”

    “谢谢,我一定会努力。”并不是很起劲。

    回到家,吃过饭,她斟一杯茶给外婆。

    外婆留意她的神情,“有话要说?”婆孙彼此十分了解。

    家葆取出那条裙子。

    外婆低呼一声。

    “你也认得它?”

    “家葆,你从什么地方找到它?”

    “外婆─请你告诉我,我母亲倒底是什么人?”

    外婆颓然,“我也知道瞒不过你一世。”

    “为什么要蒙蔽我?”

    “因为我想你做一个普通人,过平凡正常生活。”

    “我母亲是个歌星,艺名叫刘郡?”

    “一切已经过去,你如果尊重外婆,知道外婆爱你,就不要问太多。”

    “外婆……”

    “是,她叫刘那,她曾经很红,她不懂珍惜事业,她嫁了一个不适合她的人,与我闹翻……就这么多了,我不想说下去。”

    外婆回到房间,大力关上门。

    家葆无奈,闷了整个晚上。

    她怕外婆再次把桃红裙子扔掉,索性穿着它上班。

    呵,全公司的人眼睛都亮起来。

    虽然是白天穿的衣服,但是贴身、窄腰,与众不同,大家看得呆了。

    “哪里买?我们也想要一件。”

    “是家母的旧衣服。”

    “太漂亮了。”

    “原来家葆只要稍加打扮,就是个美女。”

    张志弦轻轻对她说:“真好看。”

    真没想到一条裙子会有这样强烈的效果。

    下了班,她走向公路车站,有陌生人截住她。

    “小姐,愿意来试镜吗?我是南华片场的星探。这是我名片,你可以去查清楚后才覆我。”

    家葆骇笑。

    裙子太有魅力了。

    回到家,外婆已经消了气,但一脸哀伤。

    “家葆,我不该生气。“

    “外婆,你不想再提,我就不问好了。”

    婆孙互相谅解。

    家葆坐下来,忽然觉得裙脚有一小件硬物,她翻过来一看,“咦,这是什么?”

    摸一摸,像是一把锁匙,缝在裙脚里边。

    家葆好奇,拿一把小剪刀,拆开裙脚,取出那件东西,果然,是一把锁匙,一看就知道,属于银行保险箱。

    家葆呆住。

    一个穿红衣不知名的女子,把她带到一家故衣店,让她买到母亲生前穿过的衣服,而这件衣服的裙脚边,缝著把锁匙。

    家葆讶异得诅不出话来。

    她没有声张,不想再刺激外婆。

    第二天,她托人,那人又托人,终于找到一间报馆的资深娱乐记者,把刘郡的故事告诉她。

    报馆有颇详尽的图文资料。

    “刘郡只红了两年便结婚了,好像有一个女儿,夫妻感情不错,但她不幸罹病逝世,之后,大家便淡忘了她。”

    “她丈夫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们不十分清楚。”

    同外婆说的差不多,短暂的生命,淡淡哀愁。

    遗下一女,那女孩,便是她。

    不知怎样,生父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认领她,也许,他已经开始新生活,也许,他不想承担责任。

    家葆总算明白了上一代的恩怨。

    她离开报馆,到银行去。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

    她找到银行经理。取出锁匙,“HKSB,是你们的保管箱锁匙吧。”

    “一点不错,小姐,请签名。”

    “这不是我的锁匙。”

    “你在街上拾到?”

    “不,它属于我母亲。”

    “那么,必需她亲自来。”

    “她已经去世。”

    经理查了记录,“请把物主姓名告诉我。”

    “刘郡,或是蒋子信。”

    经理点点头。

    “请携同证明文件来办理手续。”

    家葆道谢离去。

    外婆一早把所有证件交她保管,但是,办理手续需时,大约一两个星期后才可以开放保管,这一切都瞒着外婆。

    外婆不想她沉缅过去,要她开始新生活。

    张志弦打电话来,外婆听过一两次。

    “是男朋友?”

    “男同事。”家葆更正。

    “做什么职位?”外婆相当关心。

    “新闻主任。”

    “是大学生吗,家境如何?有多少兄弟姐妹,父母是否健在?”

    家葆笑了,“我一概不知。”

    正如人家不知道她的母亲是个歌星一样。

    “家葆你可别糊涂,”外婆著急。

    “公司里百多个男同事,假如真的找到男朋友,一定带回家来给你看过才算数。”

    外婆满意了。

    是小张自动向她坦白:父母亲仍在教书,尚未退休,姐姐是护士,哥哥是工程师,一家五口,都有收入,家境不错,人格上佳。

    他是家里小弟,妈妈与姐姐都打毛衣给他穿,幸亏并没有被宠坏。

    “你呢?”他问。

    家葆也很坦白:“我与外婆一起生活,我是孤儿。”

    他想一想,“有外婆照顾不算孤儿。”

    家葆很感激他这样说。

    渐渐话多了起来,家葆不再介意与他单独约会。

    他邀请家葆与家人见面,家葆婉辞,可是一日在街上碰到他父母。

    张伯母看到素净的白衬衫蓝裙子,已经觉得好感,跟看看到一头乌亮黑色直发,更加喜欢。

    那女孩的五官秀丽得叫她吃惊,这样好看却甘于平凡,认真难得。

    张伯母立刻有好感,家葆顺利过关。

    张志弦笑说:“几时在街上也碰到你外婆就好了。”

    家葆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微笑。

    张志弦说:“家葆,我老觉得你有心事。”

    家葆一怔,被他猜中了。

    “可以讲出来吗?”

    家葆缓缓答:“我自幼便比人沉默。”

    这其实是优点,小张不再出声。

    那天下午,她接到一个电话,银行通知她去开启侏险箱。

    家葆有点紧张。

    也许,外婆有智慧,她现在不是很好吗,工作及感情生活都不差,做一个普通人最最快乐,何必还去苦苦追究身世。

    但是,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她与银行职员约好时间。

    时间到了,她手心冒汗。

    职员当着她的脸打开保险箱。

    箱子裹只得一份文件。

    家葆不认得是什么。

    银行职员却见多识广,“咦,是一份保险单,”她看了一看,“已经全部付清价值三十万元,连十年利息,几乎已经增值一倍。”

    “什么?”

    “受惠人是朱家葆,即是你,朱小姐。”

    家葆呆坐著,不能动弹。

    母亲有遗产留给她,但,她却几乎失去一切。

    失而复得的过程神秘得不可思议。

    “朱小姐,这份保单立刻可以兑换现款,你需小心保存。”

    已经不能再瞒外婆了。

    她立刻赶回家去,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老人。

    她兴奋地说:“我的学费有著落了。”

    老人泪流满面。

    当年,母女闹翻,双方都固执,不愿认错,病重的女儿未能见母亲最后一面。

    辞世后由丈夫收拾了一只箱子带着孩子回她娘家,老人伤心地说:“孩子可以留下,财物不要。”

    人去了,剩下一个幼女,一只皮箧。

    第二天,皮箧留在门外,那男人已经离去。

    老人叫慈善机关来取走遗物。

    家葆问:“

    可有打开来看一看?”

    “只得几件旧衣服,照片里的桃红裙子,也在其中。”

    “有无信件?”

    外婆摇摇头。

    家葆叹口气。

    最重要的是,几经转折她终于得到母亲的遗产。

    外婆喃喃说:“我憎恨她的歌衫,讨厌她的舞衣。”老人泣不成声。

    “我明白,”家葆安慰外婆,“我完全明白。”

    是妈妈的灵感吧,一直带领她找到那把锁匙。

    之后,在人群中,家葆再也没有见过那种桃红色。

    她把张志弦带回家中喝茶。

    志弦十分恭敬,外婆见他粗眉大眼,体格壮健,处处维护家葆,便觉放心。

    两个年轻人接着出去看电影。

    老人独坐客厅,轻轻说:“女儿,家葆的眼光比你好得多,你该放心。”

    室内像是有轻轻一声叹息。

    老人听觉不好,没察觉。

    她又流下眼泪。

    这时,窗外吹进一阵轻风,房间内有什么拂动。

    咦,是桃红色的衣裤呢。

    连老人都起了疑心,走进寝室看个究竟。

    不,没有人。

    是那件故衣,家葆把它挂衣橱外,因为风的缘故,它抖动了一下,像是谁认得路,回家来了。

    访友:

    劲珊的祖父在医院裹。

    医生说,只差迟早了,叮嘱劲珊把握机会,与他共度最后时刻。

    劲珊决定尽力做到。

    她天天下班去病房陪老人,服侍他吃一个水果,聊聊天。

    所有事都已吩咐妥当,公寓以及小笔现金,都由劲珊承继。

    劲珊的父母一早离异,分别又结了婚,各自生了好几个孩子,劲珊跟着祖父长大,倒也清静。

    祖父病重,她份外伤神,祖孙自幼相依为命,说什么都不舍得。

    那天下午,祖父的精神比平常好一些,忽然自皮夹子内取出一张小小照片,递到劲珊面前。

    劲珊一看,“咦,”她诧异,“这是谁?”

    黑白著色照片中有两个人,一个年轻男子,及一个五六岁大小女孩。

    照片历史悠久,应有二十多年,那时彩色底片还不普遍,照相馆喜在黑白照片描上颜色。

    那男子穿军服,女孩梳两条辫子。

    劲珊又问:“他们是谁?”

    照片显然受到祖父珍藏,为什么?

    只听得祖父说:“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什么?更奇了。

    祖父叹口气,“劲珊,我年轻时,是个军人。”

    劲珊知道这个事实。

    祖父当年带妻儿移民旧金山,因找不到工作,毅然参军,家人成军眷,得到比较好的生活,可是不到三年,那场著名的东南亚战争便爆发了。

    那时,劲珊尚未出世。

    那一场缠绵残酷的战争一连延续了十多年,但是祖父只出去过一年,使负伤回家。

    他伤得很重,需切除右腿,从此退役,做小生意,开一家杂货店,生意不错。

    他从来不提当年的事。

    直到今日。

    劲珊握著祖父的手,屏息聆听祖父的话,也许,他神智已经有点模糊。

    “劲珊,回家之后,我衰老得很快,因为战争的阴影挥之不去。变成重担,子女又不燎解我的经历,读完书纷纷离家而去。”

    这时看护进来问:“病人会不会太累?”

    劲珊连忙答:“我们很好。”

    看护又出去了。

    劲珊知道这已是祖父最后一番话,把耳朵贴得更近。

    “去,劲珊,去找这个小女孩。”

    劲珊著急,“她叫什么名字,住在何处?”

    “我不知道。”

    “阿,祖父,这真是个难题,叫我怎么找?”

    只听得祖父沉沉说下去:“那一日,我走进丛林,背著装备,像往日一样,与同伴一直往前走,有时,一走七八个小时,累得说不出话来。

    “我还记得,那日阳光很好,但是树林实在太密,照不透树叶,泥土仍然湿泞,举步艰难,我走在最后。

    “忽然之间,我看到树叶中有一双眼睛,有人看住我,我站停脚步,混身寒毛竖起,他是敌人,他有轮,他举起了轮,呵,电光石火间,我知道这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劲珊打一个冷颤。

    祖父从来没有说过这件往事。

    “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一刹那,他没有先开轮,但是我本能地举起轮,对牢他胸膛,啪啪啪,他倒下来,我的同伴惊觉,回头来帮我。

    “从那个士兵的胸膛中,掉出这一张照片,被我拾起,保存至今。”

    劲珊叫出来,“呵。”

    “是,我至今不知他的名字,我也不知这小女孩是什么人,他的小妹?他的女儿?劲珊,她可能仍在等待他回去。”

    劲珊握紧祖父的手。

    “去,找到她,对她说,那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去向她道歉。”

    “我──”

    祖父忽然气促,劲珊连忙叫看护。

    老人在第二天凌晨辞世。

    劲珊虽然年轻,办事却非常有智慧,按部就班,极有耐性。

    但是,她根本无法著手去寻找照片中那对父女。

    她跑到电视台新闻组去求助。

    接见她的是副主管莫利坚。

    “嗯,这是一个叫人深思的故事,我可以帮你寻找资料,不过,你愿意把故事版权交给我们吗?”

    劲珊点点头。

    她问莫利坚:“对方为什么不先开轮?”

    “也许,他第一次当兵,不敢开轮,也可能他看到对方有一队兵,他只得一人,不敢轻举妄动,终于被你祖父先下手为强。”

    劲珊点点头。

    “请把照片留下,并且,填写你祖父姓名,及你的住址与通讯号码。”

    过了两日,莫利坚通知劲珊:“有消息了,你方便的话,请来一次。”

    劲珊立刻赶往电视台,这次,有两个记者也在莫利坚的办公室。

    “这位是陈钧全,那位是麦秀琳,你们均在那场战争结束后才出生,应无代沟。”

    小陈开门见山,“余小姐,我们查过你祖父余志明的纪录,事发当日的日期如下,地点是东亚区汶丽村。”

    他把记录交到劲珊手上。

    “的碓有敌人阵亡。”

    劲珊问:“叫什么名字?”

    小陈摇头,“没有人知道。”

    莫利坚说,“我们已托行家在汶丽村附近市镇的报章上刊登寻人叙事。”

    劲珊说:“事隔多年了。”

    “最近去过东亚的人说,那崟变化不大,尤其是乡村,居民极少迁徙,希望那小女孩还在。”

    “应该有什么年纪?”

    “比你大一点,她会记得这张照片,以及相中的男子。”

    “谢谢你们帮忙。”

    麦秀琳忽然说:“那是一场战争,余小姐,希望你对祖父不要改观。”

    劲珊答:“我明白。”

    她离开电视台。

    小陈说:“残酷的战争。”

    “到了第二三代,恩怨尚未结束。”

    莫利坚说:“追踪这个故事,把来龙去脉搞清楚,相信会吸引到观众。”

    “莫你只想到收视率。”

    “是,我市侩,否则的话,怎样生存?”

    劲珊听不到这番话,她回到小小杂货店内等消息。

    那帧小小照片,被放大了─刊登在当地的报纸上,六个月内,一共刊登过三次,没有消息。

    照片下角用当地诺文及英文写看:“寻人,任何人士认得照片内男子及女孩,请联络以下号码、薄酬。”

    旧报纸流落在小贩手中,用来包蔬菜、肉食、糖果。

    一日,一个中年妇女买了一包梨子探亲,她姑母住在汶丽村。

    水果摊开来,赫然是那张照片,那老人一看,愣住─叫出来:“是阮文华!”

    照片中男子,总算有了名字。

    中年女子惊问:“你认得相片中人?”

    “是,大家都见过这张照片,在乡村,当年拍照是极之难得的事,阮临出征前,特地到照相馆与女儿合照留念,照片共印了两张,父女各执一帧,他第一天出去,就没有再回来。”

    “女孩呢?”

    “女孩叫阮氏业,十年前搬往别处去了。”

    “呵,我们赶快通知报馆。”

    “你连去。”

    劲珊很快得到了消息。

    陈钧全拨电话给她,“那相中人有了姓名。”

    呵,真有其人,劲珊忽然落下泪来。

    “你哭了?”

    “没有,请说下去。”

    “我可以来看你吗?”

    “当然,”劲珊把店名及地址告诉他。

    廿分钟后陈钧全就驾驶一辆吉甫车前来。

    他一坐下就说:“那阮文华本来是名小学教师,他是军中前哨,与你祖父在丛林相遇,彼此踌躇,是否应该开枪呢?明明同是黄皮肤。”

    劲珊不出声。

    “那小女孩,叫阮氐业,据说早些时候搬了家,还没下落。”

    劲珊叹口气。

    在太平时代,两人偶遇,可能有共同话题,成为朋友。

    “他不该在那个时候在那片树林中出现。”

    劲珊做一杯咖啡给小陈。

    “老总想做大这件新闻。”

    “什么?”

    “他打算派人去东亚寻找阮氏业,你要是愿意出镜,电视台可以提供旅费及食宿。”

    劲珊吃惊,“不,祖父大抵不想渲染此事。”

    “

    这是今日传媒办事方式,投资人力物力,当然想得到最佳回报。”

    劲珊犹疑。

    “你也一起来吧,电视台手法一定叫你满意。凭你个人力量,怎样找得到她。”

    祖父的遗愿……

    劲珊点点头。

    陈钧全说:“我负责采请,阿琳做摄录,你,你算是领队吧。”

    随行还有司机与翻译,两辆吉甫车,以及最新装备,人强马壮。

    他说得对,真不是个人能力可以做得到。

    他们在比较凉爽的秋季出发。

    可是到了那边,仍觉潮热不安。

    劲珊像是蓦然进入祖父当年世界,那一年,他只比现在的她大一点点吧。

    她看到古旧欧升式建筑物,有些居民还会请法语,不知名的食物美味可口,麦秀琳吃多了,肠胃不舒服,需延迟一日出发到乡村。

    终于起程,陈钧全的左小腿突被一种昆虫啮咬,留下一串既痛又痒的水泡。

    还没开始,已成伤兵,不禁叫苦。

    劲珊不出声,静静与翻译到附近药店寻找草药,回来替小陈敷上。

    痕痒即止,小陈无限欢喜。

    车子离开城镇,往郊外驶去,只见郁葱葱热带雨林,一望无际茂密碧绿,景色奇佳,一点也不像是战场,大地的炮火疮疤早已愈合。

    小路仅容一车通过,有时,吉甫车需涉水而过,小径两旁,正是稻田。

    三个年轻人不嫌其烦,

    逐家逐户拿著照片访问。

    他们终于到达汶丽村。

    那个老人在门口等他们。

    劲珊放下一些礼物,问清楚她的确认得阮氏父女。

    “可知搬到什么地方?”

    “听说是距离这裹不远的泯村。”

    翻译说:“约八小时车程。”

    他摊开地图,把泯村指出来。

    小陈点点头。

    他们在吉甫车内度宿。

    不怕得罪讲一句,车内设备比无水电供应的民居舒服多了。

    阿琳得了上次教训,只敢吃乾粮及矿泉水,小陈忙把图象及资料传真返电视台。

    有村中小孩轻轻走过来想看电视。

    劲珊招呼他们坐下,接上天线,播放动画片给他们欣赏,一下子聚集了十多个孩童。

    麦秀琳笑,“立刻受精神染污。”

    虽然这样说,却掏出糖果给他们吃。

    入夜,她俩取出睡袋─在车厢里睡觉。

    “请锁上车窗车门。”

    阿琳又笑,“放心,比在大都会安全得多。”

    这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他们往泯村出发。

    劲珊有点紧张。

    小陈说:“若果见不到阮氏,这次辛劳就吃白果了。”

    车子驶了八小时,幸亏早已储备足够汽油。

    小陈不停吃水果,阿琳则喝咖啡,司机听摇滚乐,翻译看风景。

    沿途看见一个市集,阿琳停下买了一些纪念品。

    她送劲珊一只银手镯。

    劲珊知道她这次是代表祖父来探诂旧友。

    是朋友吗?当然是,廿多年来,他藏著阮氏父女的照片。

    阮氏会原谅他们吗?

    他们也是敌人。

    吉甫车向前驶去,沿路有村民出来看热闹。

    终于到达泯村。

    短短几日问,劲珊的球鞋已穿得破旧,几乎踏破铁鞋。

    他们逐家采访,消息很快传开。

    “是,这是阮氏业幼时与父亲所拍摄照片,她一直珍重地放在客厅中央。”

    “阮氏住在村尾第四间屋,有猪栏那座。”

    “阮氏已经结婚,女儿也有照片中的她那样大了。”

    “你们这帮人是谁?为什么找她?”

    劲珊不出声。

    这可怎么回答呢。

    他们一步步走到村屋面前,屋子简陋,同想像中一样。

    他们听到犬吠、鸡啼、猪叫,还有孩子嬉戏的声音,这样朴素的士后也不是不前快的吧。

    劲珊看到了一个七八岁小女孩,本来在踢石子,看到陌生人;站定了。

    劲珊问:“你叫什么名宇?”

    她激动得鼻子发酸。

    “陈玉。”

    “你好,请问,你妈妈在家吗?”

    麦秀琳把她们会面过程全部拍摄下来。

    有人迎出来。那是一个高大强壮的妇女,年纪不大,

    但是因为风吹雨打,

    缺乏保养─皮肤犁黑粗糙,她怀疑地看看陌生人。

    “找谁?”

    “阮女士?”

    “我是,有什么事吗?”

    终于看到了,劲珊低下头,“对不起,”她代祖父致歉,“我来迟了。”已经泪如泉涌。

    阮氏却不知道相貌娟秀的陌生少女为何痛哭失声。

    小陈问:“阮女士,我们可以进屋来慢慢说清楚吗?”

    翻译脸色慎重,低声与阮氏说了几句。

    阮氏招呼他们进屋。

    这时,屋外站满看热闹的邻居。

    一进门,劲珊便看到同一帧照片。

    照片下供奉着水果。

    劲珊鞠一个躬,轻轻坐下。

    她自手袋中取出另一张照片。

    阮氏一看,叫出来:“你是谁,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这时,翻译轻轻对阮氏诉说因由。

    只见她坚毅的面孔渐渐软化,开始是错愕、惊詻,接著是愤怒、不忿,跟住,只剩下悲哀,她拭去眼泪,看看劲珊。

    那不是一双美目,但是,眼睛内有真挚感情。

    劲珊也凝视她,盼望原请的神情毕露。

    陋室内一片静寂。

    终于,阮氏开口了:“不关你的事。”

    “不,是我祖父。”

    “那是一场战争。”

    劲珊没想到她会那样谅解,她竟拥有那样高贵的心灵。

    劲珊想握住她的手,又怕她丕鬲兴,终于冒昧地伸出手去。

    一双粗糙下田工作的手握住劲珊的手。

    劲珊忍不住流下泪来。

    一看,

    司机、翻译,以及小陈阿琳都泪盈于睫。

    阮氏的小女儿前来拉一拉母亲衣角。

    “妈妈,什么事,为什么流泪?”

    阮氏坐下来,轻轻说:“我们天天等他回来,一直以为他忽然会在门角出现。”

    众人恻然。

    “家母日日思念,直至前年辞世,现在,总算得到答案,谢谢你。”

    那小女孩过来看著劲珊。

    劲珊把口袋里的糖果给她,她很高兴。

    劲珊留下地址及通讯电话,“可以帮忙的话,请通知我。”

    阮氏忽然站起来,颤斗著声音,握紧拳头,“恒孩子,已没有父亲,他自从一次到城里去,就失去踪影,不再回头,抛弃我俩,可否把孩子带出去读书?”

    大家都意外。

    是陈钧全先开口:“电视台可以想办法,不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劲珊却觉得肩上有千斤重担。

    她再向阮氏鞠躬,留下一小笔款子作为礼物,便离开了泯村。

    麦秀琳说:“多么动人的故事!”

    “莫利坚真厉害,一看就知道这故事可以发展:战争、恩怨、原请、盼望……包罗万样,感人肺腑。”

    “这一节说不定可以全国播放。”

    “届时我同你,有成名希望。”

    “咦,劲珊,为什么不说话?”

    劲珊错愕得哑口无言。

    这两位年轻能干的记者虽然觉得感动,可是像看场电影一样,一出戏院就遗忘一切,最重要的还是功利。

    “小小陈玉怎么办?”

    “一定会有人乐意收养她,双方政府有关部门为宣扬人道,或可达成协议,大开方便之门,劲珊,只要宣传恰当,一定会有奇迹出现。”

    他们太燎解这社会的机制了。

    众人回到市镇,休息一晚,就回家去了。

    电视台看过拍摄片段,非常满意。

    莫利坚找劲珊正式签约。

    劲珊说:“我有一个条件。”

    “是金钱上报酬吗?”

    “不,那叫陈玉的孩子──”

    “把她接出来是不是?没问题,我们还要拍摄大结局呢:一切仇恨已经过去,美好的将来就要开始──”

    劲珊不说什么,她目的已经达到,余劲珊与电视台彼此利用,阮氏业又提出了她的要求─各人都得到了所要的。

    唯一意外的人,恐怕是祖父吧。

    电视台播入了片段,劲珊成了名人,不少杂志报章想跟进这段新闻。

    但是律师再三提醒劲珊:“记住,故事版权属于电堡口。”

    劲珊觉得啼笑皆非。

    上一代苍凉的遭遇竟变得如此商业化。

    这段新闻故事播放之后,获得极大迥响,莫利坚升了职,小陈与阿琳转到纽约工作,而小小陈玉,被中部一个家庭领养。

    她会住在那个家里─直至中学毕业,才决定去向。

    劲珊去飞机场迎接小陈玉。

    只见候机室人山人海─挤满了人,她真想知难而退。

    结果,还是忍耐看完成使命。

    幸亏小陈玉还认得她,过来亲切地喊她。

    事情完结了。

    不是做得很好,但是劲珊已尽了力。

    冬天很快来临,一日从小店回家,她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是余劲珊小姐?”一个女子的声音。

    “哪一位?”

    “我姓阮,我是阮文华的妹妹,照片里的小女孩。”

    什么?

    劲珊严厉的说:“请不要开玩笑。”

    “我有真凭实据。”

    “我亲眼见过阮的小女儿。”

    “不,那只是电视台一手导演的好戏,你愿意与我见个面吗?”

    “你倒底是谁?”

    “见面详谈后,你可以凭你的智慧下判断。”

    劲珊约了她在公立图书馆见面。

    呵,不可思议,真正的主角原来到了今天才亮相。

    第二天一早,劲珊便到现场去等。

    一位端庄的中年女子出现。

    “你好,余小姐,我叫阮文英,是阮文华的小妹,当年他十七岁,我只得六岁。”

    劲珊直觉认为她没有骗人。

    “故事被电视台作得很大,观众看得热泪盈眶,”阮文英笑笑,“事实上,我一早以难民身份来到本市,定居、读书、做事、结婚,说英语,跟所有人一样,过著平凡的生活。”

    “你有什么证明?”

    “你手上的照片,我也有,不过不同姿势。”

    她打开手袋,取出一帧照片。

    在这张照片崟,大人小孩都站着,面露笑容,在同一间照相馆拍摄。

    劲珊霍一声站起来。

    “上当了。”

    “你且坐下来,听我说。”

    劲珊问“电视台一早知道?”

    阮文英点点头,“由他们一手安排,将错就错,开头是有人想领赏冒认,后来被他们识穿,可是发觉故事有震撼性,于是一直跟了下去。”

    劲珊气愤,“就瞒著我一个人!”

    “你年轻嘛。”

    “你为什么不站出来?”

    阮文英答:“我一早决定忘记这场战争。”

    “我要拆穿他们。”

    “不,余小姐,那个小女孩因此得益,又何必破坏她前途呢。”

    “可是祖父嘱我恳求那女孩原宥。”

    “我原谅他,所以我才现身把真相告诉你。”

    “你可想念他?”

    “我太年幼,并无想像中悲伤。”

    “你们的父母呢?”

    “他们一早在战争中失去踪迹。”

    图书馆恢复静寂。

    阮文英独自站起来离去,留下劲珊一个人。

    她说不出话来。

    编一个故事:

    电视台编剧组会议室门外。

    张志弦虽然准时来到,但是那尊容彷佛还在做梦,眼睛都睁不开来。

    “这么早,叫我们来干什么?”他咕哝。

    他身后有把声音:“开会呀。”

    志弦转过身去,原来是同事王涤玟。

    “这么早,哪里有精神。”

    “你索性整晚不睡不就行了。”

    志弦不出声,编剧组女生全部牙尖嘴利,他不同女人吵架,赢了比输还要难看。

    “两位早。”

    原来是组长刘志阁到了。

    他推开会议室大门,只见桌子上七凌八落放著纸笔杯子,椅子横七竖八,分明是昨夜会议的战果,打扫的阿婶还未上班。

    好一个小组长,他立刻唤秘书进来,一方面自己动手收拾垃圾,把台椅搬好。

    秘书进来,刘志阁叫了咖啡。

    “两位,会议开始。”

    涤玟诧异,“就我们两人?”

    “不错,这叫做小组会议,以往开会人数太多,七嘴八舌,事倍功半,上头决定改变战略。”

    志弦与涤玟面面相觑,这葫芦里卖什么药?

    “两位是编剧组精英,平日情绪也比较稳定,交剧本准时,所以委以重任。”

    志弦忍不住,“刘,有话你请直说吧。”

    “好,听著,一星期内交一个故事。”

    这还不容易?

    “不许抄袭日本电视剧,不许模仿畅销流行小说,也不能偷欧美电影的桥段。”

    两个编剧怔住。

    刘志阁咪咪笑,“有点难度可是?”

    志弦清清喉咙,“完全不准借镜?”

    “你与涤玫合作,真正合作创作一个故事,可好?”话说完了,他站起来,“散会。”

    竟自走了。

    涤玟傻了眼。

    志弦立刻接受事实,“今天就动手吧。”

    涤玟道:“自由度那么高,怎样写?”

    “你不是一直想写小说吗?现在是时候了。”

    涤玟用手托着头,“是否叫我们知难而退,递上辞职信?”

    志弦嗤一声笑出来,“今日是什么时势,上头还需这样婉转?”

    “你说得对。”

    张志弦到今日才看清楚王涤玟,一年同事,只知她由一间结业的电影公关组转过来做编剧,个性还算娴静,比起一些女同事好得多。

    有几位行家的品德不敢恭维:争功、抢排名、斗威、努力标榜自我,明明是集体创作,剧集稍为叫座,立刻出外招摇:“我的《女大十八变》,我的《患难见真情》……”把同事苦功一笔抹煞。

    闹得太厉害了,上头索性不准刊出姓名,以“编剧组”三字代替,大快人心。

    相形之下,这王涤玟算是斯文人。

    只见清晨阳光下的她脂粉不施,异常秀丽。

    她伸一个懒腰,“我想回家睡一大觉。”

    志弦急了,“不准!一星期后要交上大纲,工作必需即日开始。”

    “好,我回家绞脑汁。”

    “我俩一起合作。”

    “张志弦,你想怎么样?”

    志弦低声下气,“请到舍下来,我泡最好的龙井茶给你喝,我们一起构思故事。”

    涤玟似笑非笑,“你们独居男生的公寓多数有股味道。”

    志弦忍声吞气,“我保证舍下空气清新,收拾干净。”

    “好,且上去看一看。”

    涤玟讶异了。

    没想到他会把家居收拾得那么优雅、全白,无多余装修,大书桌、大露台,参考书全在齐屋顶的书架上。

    涤玫笑问:“可以参观睡房吗?”

    志弦忽然面红。

    “这一边。”

    房门一打开,涤玟更觉意外。

    小小单人床,牛仔布床单,四四整整,果然空气流通,一点异味也无。

    王老五这样整齐真不简单。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笑答:“我有一个很周到的钟点女佣。”

    他斟出香茗。让涤玟窝在大沙发里,两人开始构思故事。

    志弦站在一面小小黑板前,写下来:“假设一男一女──”

    涤玟叹口气,“一男一女的故事,再也没有发挥,所有假设均已发掘殆尽。”

    志弦摇头,“我上个月看了一套日剧……”

    “记住,不准抄袭。”

    “美国处境喜剧《城市与性》……”

    “不许模仿。”

    “某与某最近新小说水准大不如前了。”

    涤玟大笑,“抄人还嫌人?”

    志弦尴尬地坐下来,“唉。”放肆惯了。

    涤玟开始:“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不,”志弦说:“一个艳阳天才真。”

    涤玟说:“我的肚子饿了。”

    “我替你做早餐。”

    “我吃水果即行。”

    志弦注意到她比其他女同事注意身形,一直打扮得时髦整齐,与另类潇洒过度的女文豪不一样。

    他捧出一盘水果。

    涤玟说:“写一个谋杀案吧!难度高,有满足感。”

    “也需要爱情作枝叶。”

    涤玟边吃梨子边说:“一个艳阳天,露天画展,忽然之间,一具女体自天而降,轰然巨响,原来附近高褛有女子堕楼,摔死在广场上。”

    志弦笑出声来。

    涤玟不忿,“你觉得这是个笑话?”

    “这样突兀的开始,以后很难自圆其说。”

    “什么都反对,怎样合作?你一个人写好了。”

    “涤玟,你需学习与人相处。”

    涤玟头痛。

    “请说下去。”

    “死者的姐妹决意寻找真凶。”

    “不是自杀吗?”

    “即使是跳楼,后边也有个人逼使她那样做。”

    “是她性格不够坚强吧。”

    “在男人眼中,这种女人死了也是白死,活该死,可是这样?”

    “我没说过。”

    “我累了。”涤玟赌气。

    “我做一个鸡肉三文治给你吃,你就有力气。”

    他到厨房去为她做午餐,出来时。发觉她已经盹着了。

    昨晚,她在什么地方耍乐?

    以致今日累得睁不开双眼。

    他把她刚才的构思记录下来。

    背景:大机构、工厂、学校……嗯,大学,最光明的至高学府,发生了最黑暗的事件。

    一个女孩堕褛,另一个进入危险地带,发掘真相,女主角有两个人。

    志弦放下了笔,松口气。

    这个故事,从前有人写过吗?可能有,可能无。

    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故事原本是一首无名氏的诗,在莎翁出世前两年已经盛行,后由莎翁改编成为有文学史来最著名爱情悲剧。

    换句话说,莎士比亚也并非原创人。

    不是故事,而是说故事的人;看你怎么把故事动人温婉娓娓地说出来,叫读者投入落泪沉醉。

    志弦又在黑板上加了几点细节。

    这时,涤玟翻一个身,从沙发上滚到地下,志弦连忙去扶起她。

    她揉揉眼,“哎呀,我真不济。”

    肯认输就有进步,算是难得。

    她看一看黑板,“不错,可是仍不够震撼。”

    志弦很诙谐,“加多几件飞机大炮吧。”

    涤玟看看时间,“我要走了。”

    “喂,明天请早。”

    “九时正。”

    “你家还是我家?”他明知故问。

    没想到涤玟郑重考虑一下,“最后三天到我家开会,以示公允。”

    志弦说:“有些独身女子的家也会像狗窝。”

    涤玟笑笑,“届时请你来看个究竟。”

    她一点也不生气。

    回到家,把刚才讨论过的大纲串连起来,觉得满意。

    电话来了。

    “故事进行如何?”正是组长刘志阁。

    “逼得那么紧,为什么?”

    “实不相瞒。公司要缩减人手,六十多名编剧,人数太多,上头下了命令,削减成三十名,三个组长,每人管十个,这是一场考试,明白吗?”

    “侮辱。”

    “小姐,自由世界,自由选择,你可以转行。”

    涤玟不出声,以免招致更大的侮辱。

    “涤玟,你绝对可以顺利过关,放心好了,公司架构的确臃肿,需要精减。”

    涤玟嗯了一声。

    “努力,我们再联络吧。”

    涤玟缓缓放下电话,从该刹那开始,她决定另外找一份工作。

    趁这几天有时间,放出消息,读聘人广告,在互联网上查空缺。

    整个下午,她都在物色新工作。

    涤玟算是幸运,她毋需负担家人,母亲一早拨了这一间宽敞的公寓给她住,任由她做什么职业。

    大学里读文学与艺术,她总想做回本行,可是现在发觉这一行实在不易找生活。

    对牢电脑萤屏久了,她孙揉双眼,咦,新加坡电视台聘人,她凝神。

    黄昏,张志弦有电话找她。

    “有无精神?谈谈故事。”

    涤玟苦笑,都不知道多久没有听过男朋友的电话了。

    ──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

    挂住你。

    终于叫我在人海碰到你,太幸运了。

    现在听的─全是公事电话。

    “今晨的构思你可接受?”

    “细节不够。”

    “慢慢猜度。”

    “凶手是谁?”

    “英俊年轻而狠心的教授,把她自高处推下。”

    “老套。”

    ──“你说,太阳底下还有什么新事?”

    “刘组长有无给你消息?”

    “有,说是一场比试,把旗下所有编剧摆上擂台,决一生死。”

    “多卑鄙。”

    “涤玟,你又不是昨天才出来做事,沈弱留强,是商业社会律例。”

    涤玟叹口气,“叫人心寒。”

    张志弦却问:“要不要添多几个疑凶?”

    “要,丰富枝叶:她的前度男友,情敌、债主,人人有可疑。”

    “涤玟,我在构思一个轻松的男欢女爱小品式喜剧,节省成本。”

    “也许其余二人组也这么想。”

    他吁出一口气,“涤玟,实不相瞒,这也许是我最后一个故事。”

    “什么,你要转工?”

    “是,反正没有家室,无后顾之忧,想策划一本杂志。”

    涤玟问:“杂志还有市场吗?”

    “试一试,这是一本专门给二十五至四十五岁男士看的男性杂志。”

    “呵,裸女。”

    “是,少不了美女。”

    “市场上的确少一本有品味男性读物,也不要太高级,需要与群众接近。”

    “多谢忠告,愿意惠稿吗?”

    涤玫笑,“对不起,我不擅娱乐男性。”

    张志弦无奈,“明早九时见。”

    呵,大家都在另觅出路了,可见谁都不笨。

    那天傍晚,涤玟把自己履历打了出来,电邮到南洋。

    听说那边工作环境清新,工作态度慎重。

    有得当然有失,涤玟明白。

    第二天一早,她买了烧饼油条兼豆浆才到张家去。

    提著豆浆壶,涤玟想到童年时,母亲买豆浆给她唱的情形:乘电车回家,把壶放在楼下车头电箱上保暧……

    那童年昙花般光阴一去不回来。

    她伸手按钤。

    张志弦一早已经起来,

    身上一股肥皂香。

    “咦,不是说清早起不来吗?”

    “实不相瞒,上一票人刚走。”

    “彻夜不眠?”

    “是,那本杂志,记得吗?几个股东一起谈谈。”

    “你很勤力。”

    志弦苦笑,“不用功不行,同生活打仗,可不能输,稍一不慎会身后箫条。”

    涤玟点头,“你有智慧,也有耽待,谁做你的妻儿,会有福气。”

    “谢谢你。”

    “袁健忠与周伯熊的网页生意搞成怎样?”

    “仆了。”

    “嘎,不是说指日可赚过亿?”

    “大蒜吃多了,个个都以亿作单位,铺天盖地吹牛,结果连员工薪水都付不出,两百万都拖欠不付。”

    “这场梦醒得快。”

    “可不是,才说宇宙无限,忽然摔回地球。”

    “高兴得太早啦。”

    “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他们收拾心情,把故事上半部写了出来。

    “刘组长曾说过,所有故事都可以用三句话说完。”

    “试用三句话说基度山恩仇记。”

    “一个人坐完牢练好工夫报仇成功,痛快。”

    “钟楼驼侠。”

    “一个残疾人爱上吉卜赛美女,与养大他的恶主教反目成仇,三人同归于尽。”

    “骄傲与偏见。”

    “美女与俊男几经错摸,终结良缘。”

    “原野呼声。”

    “人与兽生存放事。”

    讲到这裹,两人哈哈大笑。

    呵,许久没有这样开心地闲聊。

    “刘组长才高八斗。”

    “可惜你我不是他的核心人物。”

    “他做人还算公道。”

    “是,也很大方,我至今欣赏他。”

    故事渐渐明朗。

    志弦问:“为什么主角一定要是俊男美女?”

    “那样观众读者才会深深被吸引,以及关心他们的遭遇呀。”

    “多谢指教。”

    到了中午,已经疲倦。

    “出去走走再回来写。”

    涤玟点点头,“去哪里?”

    “到小西湾买海鲜。今晚做法式龙王汤。”

    他懂得生活。

    真奇怪,这样一个人,却没有女朋友。

    他搔搔头,“可能是嫌我收入不稳定吧,你看高级公务员、医生、律师、教授……都有定额入息以及房屋津贴,还有社会地位。”

    真是:“你先生干哪一行?”“呵他是建筑师,你呢?”“他是个编剧。”“什么?”“剧作家。”“什么?”“文人。”“你家?写什么???”

    况且,他们都尚未成名。

    即使拔尖出名畅销,全东南亚欧美华人都认得大名,收入也不过像一个政府部门署长,这种职位,本市有三百多个,但写作人数不足一只手。

    绝对不是一个有前途的行业。

    有些行家也真的很懒很托大,交不出作品,还扬言曹雪芹一生只写一本红楼梦,写得多叫滥。

    涤玟听见这种论调从不生气,只笑笑说:“嫁妆忆万,觉得够用,根本一个字儿也不必写。”

    他们去买了菜回来,正想动手炮制,刘志合的电话又来了─催催催。

    他说:“动笔没有。”

    “在写了。”

    “两人合作可还愉快?”

    “比想像中好。”

    刘忽然笑问:“朝夕相处,他可有非份之想?”

    涤玟故意反问:“想什么?太离谱的情节不适用。”

    刘组长说:“别的小组进度也不错,你们可要准时交槁。”

    “遵命。”

    “让我与阿张讲几句。”

    涤玟把电话交给志弦,她动手做汤底:把洋葱、蒜、胡椒用牛油焖熟,加进鱼骨熬汤。

    半晌张志弦进来,“怕不怕腥气?”

    “加多点香料。”

    “全靠你了。”

    他开始把故事在电脑上打出来。

    涤玟称赞:“进步神速。”

    张志弦自嘲:“将来失业,可往出版社做打字员。”

    “我始终没学好,一分钟不过廿多个字。”

    “够用便行。”

    涤玟把汤滤出来,将各种海鲜及蕃茄倒进去再慢慢煮,香气扑鼻。

    “我有珍藏香槟。”

    不管了,吃了再算。

    涤玟咕咕笑,“写完这个本子,起码胖五磅。”

    “初入行,你有无辛酸?”

    “当然有,每个本子改十次,改改改,导演仍然不满意,找前辈重写,又不知会新人,本子印出来一看,原来是别人写的,尽侮辱能事。”

    “涤玫,成功是最佳报复,人要自己争气,以后你若成了名,那些人会自动认错。”

    涤玟微笑,那些人影踪全无,已经找都没处找了。

    到了第三天,故事大纲已经做好。

    涤玟说:“好似少了一些元素。”

    “是什么?”

    “真挚的投入。”

    “这是工作,燃烧殆尽,下一回写什么?”

    “人家会说这是游戏之作。”

    “叫批评家写好了,这么些年来,写的人寥寥可数。”

    “交稿吧。”

    “不要早交,放在那里,下星期一晚上才交出去。”

    涤玟忽然坦白,“志弦,我已另有高就,明年初动身往新加坡任新职。”

    呵,张志弦张大嘴,依依不舍的样子十分可爱。

    “所以我已不在乎几时交稿。”

    “说得对。”他暗中黯然。

    “明天,请移玉步,到舍下来吃顿饭。”

    那天晚上,志弦写到深夜,忽然灵感到访,他思路畅通写个不停,而且,连自己都感动了。

    第二天,他携带鲜花去探访涤玟,那是种在盘里一株栀子花。

    涤玟来开门。

    志弦也讶异了,她的公寓收拾得井井有条,摆设甚多,都有来历,多数是在旅途中收集的纪念品。

    一看就知道是个爱家的人。

    “舍得去新加坡吗?”

    “我会留着这个家。”

    “两边开销,可见经济情况甚佳。”

    涤玟笑,“托赖,还算过得去啦。”

    涤玟忽然说:“我会回来。”

    张志弦福至心灵,“我会等你。”

    两个年轻人沉默下来。

    过一会涤玟说:“我做了腊味饭。”

    “好极了。”

    他留到深夜才走,故事有了结尾。

    第二天一早,他到公司交稿。

    刘志阁迎出来,“写了什么故事?希望不是蹩脚侦探故事,我手上已有七只侦探故事。”

    张志弦交上薄薄几页纸。

    “什么,只得这么多?”

    “大纲何用太长。”

    “你想我几时看?”

    “现在吧,十五分钟就可以读完。”

    刘志阁叫人送两杯咖啡进来。

    他一边读一边喝咖啡,开头态度轻率,接着,被放事吸引,变得专注,最后,深深叹息。

    他放下大纲,“真没想到你们两人合作会产生这样绚烂的火花。”

    张志弦不出声。

    “一男一女两个编剧,闷在小公寓内创作故事,产生感情……多么清新的爱情小品,是亲身经历吗?”

    张志弦笑笑,“我哪有那么幸运。”

    不错,他交给刘组长的,不是当初构思的侦探故事。

    他还有一封信。

    刘志阁问:“这是什么?”

    “辞职信。”

    他愕然,“你为什么要走?写得好极了,绝对是首选,文字裹感情充沛真挚,无人能及。”

    “还有,这是涤玟的辞职倍。”

    刘志合跳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嘎,你们都要到哪里去?外头风大雨大,一动不如一静。”

    张志弦笑笑,留下两封信走了。

    在这短短几天内,他爱上了王涤玟,可是还不敢大胆透露心事。

    他把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全部写出来。

    真挚的故事往往是好故事。

    就因为是真心,所以胆怯,他迟迟不敢开口。

    故事发展如何,要顺其自然了。

    涤玫已决定去新加坡发展,她短期内会回来吗?张志弦的杂志能否成功,他对王涤玟会有什么样的表示?

    需要另外一组人,继续把故事编下去。

    去,去复仇:

    月明把钱交给那鼻子上打洞穿环及染金发的年轻人。

    她说“把东西交给我。”

    那少年笑嘻嘻,把一瓶药递给她。

    他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月明摇摇头说:“再见。”

    她独自过马路,抬起头,刚看到霓虹灯亮起,可是夭边仍有暮色,灰紫的天空一角挂著一弯新月,苍凉寂寞,气氛有点诡异。

    月明呆呆在街角站一会儿,然后乘车回家。

    今年十八岁的她觉得生无可恋,于是决定今晚离开这个世界。

    这瓶药,便是她解脱的工具。

    回到家中,她没有开灯。

    月明与姐姐风清一起住,大姐工作忙早出晚归,回到家很少说话。脱下高跟鞋,一边揉足趾一边叹气,廿多岁的人比人家三十多的享福太太还憔悴,可见生活逼人。

    月明有事也不大去麻烦她。

    偶然看见妹妹成绩表上的甲等分数,风清也会露出笑容,月明用功,也是为著使姐姐高兴。

    月明不是不能考第一名,而是不想那么辛苦去考第一。

    本来,生活平淡稳定,月明只等毕业后掀开生命新的一页;可是,去年她忽然恋爱了。

    本来明敏的少女变得盲目、愚蠢、固执。她不顾一切爱上新来的体育教师郭文亮,并且觉得郭老师也喜欢她。

    寂寞、孤独的她把十多年来压抑的丰富情感一下子濯注到老师身上,老师很快觉察.他适当、婉转、合理地辅导她。

    可是这一切在月明眼中,成为进一步的关切。

    她钻到牛角尖、功课退步、精神恍惚。

    郭老师见劝阻无效,只得冷淡这个问题少女学生。

    他把这件事与教务主任谈过。

    主任传刘月明同学谈话。

    这粉碎了月明的自尊、对老师的信任及她对爱情的幻象。

    她觉得被出卖,随著是失恋、绝望。

    月明试图对姐姐倾诉她烦恼。

    她一出现,姐姐自文件中抬起头来一脸倦容问她:“可是要钱用?”自手袋掏出两千元交到妹妹手中。

    月明忽然轻轻说:“乐大哥许久没来我们冢。”

    风清牵一牵嘴角说:“乐大哥追老板的女儿去了,以后,绝迹我家。”

    月明呆住。

    一看姐姐她又再专注工作,像是对失望已经习惯。

    月明轻轻退出姐姐房间。

    父母一早辞世,自幼由姐姐照顾她,她是姐姐的负累。

    有甚么问题,自己解决,别再劳驾姐姐。

    月明决定离开这个世界去找父母亲,想到这里,年轻的她泪如泉涌,见到妈妈可以躲进她的怀里。

    由同学介绍,她买到了安眠药。

    就是今晚吧。

    姐姐加班,要深夜才回来,第二天一早她又要回公司,当发觉月明留下的躯壳时怕要廿四小时之后,甚至三十小时。

    有足够时间行事。

    月明坐在床头。

    她的房间比一般少女整洁,没有多余杂物,如唱片、唱机、毛毛玩具或实验化妆品。

    她只得几套衣服及若干参考书。

    姐姐会伤心吧,接著,也许会渐渐轻松.月明不再拖累姐姐了。

    月明打开药瓶.倒了一大杯冰水,把药丸全吞下胃里。

    一下子吞五十粒药丸真不容易,她数度呛咳,需用毛巾掩嘴。

    终于吃完了,她松一口气。

    电话铃响,由录音机代答:“月明,我是谭莲喜,明天交的代数第五至十题我茫无头绪,请教教我。”

    真讨厌,做足一百分又怎样,大姐当年也是高材生,现在只落得天天埋头苦干,一下子就白了少年头。

    月明疲倦地瞌上眼。

    为了这次行动,她内心挣扎良久,可是只想快一步去与爸妈汇合。

    妈妈在生时月明记得甚么都中以流著泪倾诉扭伤了腿、同学不友善、老师不公平

    月明凄凉地笑。

    电话又来了:“刘月明,我是班长梁少娴,唱诗班少了你溃不成军,速来帮手。”

    唱诗班,多么幼稚。

    这是有妈妈的孩子的消闲玩意儿。

    月明把被子拉到胸前,她睡著了。

    进入极之黑暗的世界里,她清晰知道,这一去,是不会回来了。

    大姐大姐,对不起。

    月明睡了很久,忽然听到悦耳口哨声。

    她努力睁开眼,发觉自己在一间没有家具的大厅内,只得一盏精光灿烂硕大的水晶灯自天花板垂下,照著深紫色丝绒的窗帘。

    谁,谁吹口哨?

    有一个黑衣美少女缓缓走出来,是她吹口哨。

    她不但穿黑衣,头发眼珠全部漆黑,只有皮肤雪白。

    月明脱口问:“你是甚么人?”

    她笑。“我是天使。”

    “天使?”月明瞠目结舌。

    美少女忽然收敛笑容。“我名叫黑暗天使。”

    她伸平双臂,这个时候,大厅内卷起一阵劲风,月明退后一步。

    她看到少女背后伸出黑色的翅膀来。

    月明惊骇得不能动弹。

    接著,她缓缓收起双翼。

    “别怕。”她说。

    月明轻轻说:“我不怕,我已经没有生命,不知为甚么,还有意识,你可以告诉我,我父母在何处吗?我想去找他们,每大我都想念他们,盼望早些见面。”

    “你不想复仇?”

    “报仇?”

    “是呀,你心中有恨,我看得出来,黑色天使即是复仇天使,找可以帮你。”

    月明凝视她。

    “他欺骗了你。”

    黑色天使走近一步,月明退后一步。

    “他有妻子、他不知避忌、他误导你,骗取你的感情后若即若离,玩弄你夭真愚味的感情,你不想惩罚他?”

    月明发呆。

    天使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活该吃苦、受辱、被弃?”

    月明说:“不。”

    “那么去,去复仇。”

    “我该怎么做?”

    “你有六十分钟时间。”

    “之后呢?”

    “之后,如你所愿.可以去见你父母。”

    天使有凌疠可以洞悉人心的目光。

    “我在一小时内可以做甚么?”

    “随便你做甚么,如挖去他双目、把他自十八楼推下来,叫他后悔一生……”黑暗天使仰起头笑。

    月明惊骇。

    “因为他害你离弃宝贵的生命,跟我来。”天使伸出雪白的手,拉著她走出大厅。

    月明叫出来:“我只想回到床上静静等候黑暗来临,我不想搞那么多事。”

    可是天使已经把月明推出门外。

    月明看到天色已暗,下班人群一队队挤上父通工具回家去。

    如此劳碌乏味的生活,如此吃苦为着甚么呢?

    月明觉得可笑。

    忽然,她看到了郭老师。

    只见他跟着人流上了公路车,月明跟著他。

    郭文亮一脸油腻,同月明在学校里见到整洁朝气的他大大不同,月明讶异。

    他的肩膀垮垮,好像承受着很大压力,有点吃不消的样子。

    月明站在他身边。

    她知道别人已经看不见她。

    从来没有与郭老师贴得这么近。

    她蓦然发觉,原来郭老师一直守礼。

    只见他打一个阿欠。

    啊,有点口气,到底已经在外头滞留整日,需回家清洗。

    他盹著了,车子到达终站,他才蓦然惊醒,脚步有点浮,终于下了车。

    月明静静跟著他。

    车站叫近有一个老婆婆与她的小孙子在等人。

    那五、六岁小孩忽然抬起头看住月明。

    呵,这幼儿看得见她。

    月明朝他招招手微笑。

    小孩轻轻叫:“姐姐。”

    他祖母吃惊:“你说甚么?你叫谁?健生,你别乱说话。”

    小孩指著月明。“这里有个姐姐。”

    老婆婆脸色发青,朝月明的方向凝视,挡在孙子身前。

    月明连忙追到郭老师身边。

    她跟他过马路。

    怎样报仇,把他推到大路中心去让车子辗过?

    有一辆小房车忽然从横街转出来,眼看要碰上他,月明情急伸手去拉他,咦,她扯得动他,他退后三步,车子与他擦身而过。

    他惊骇地站停,可是也没有多久,便走到马路对面的便利店买了半打啤酒。

    呵,竟是这样中产阶级。

    月明一直以为他只喝矿泉水及蔬菜汁。

    他回家了。

    门一打开,就有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跳出来叫爸爸。一名少妇自厨房探出头来招呼一声。

    他坐下喝罐装啤酒,看电视新闻。

    哗,难以想像的平凡沉闷生活。

    刘月明忽然忘记她自己的烦恼愁苦,在狭小客厅一角坐下,细细观察老师的居住环境。

    地方比她的家还小,杂物极多,尤其是旧报纸杂志,堆满墙角,孩子的玩具撒了一地。

    只见郭文亮把沙发上衣物拨开,坐得舒服一点。

    他妻子说:“今夜吃青椒牛肉饭。”

    他问:“没有汤?”

    “还有一碗昨日剩下的猪骨汤。”

    这时,那小孩说:“爸爸,爸爸,这条算术我不会做。”

    他立刻挣扎著站起来。“爸爸教你。”

    真是个好父亲,已经那样疲倦,仍然不忘亲子。

    只见他坐在孩子身边.一步一步教减数。

    奇怪,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在操场里,白衣白裤的他无比英伟,投篮百发百中,虽然沉默,但是笑容可亲。

    现在,郭文亮只是个尽责的父亲。

    月明坐在一角,有点茫然,她那颗少年的心鲁莽大意,她不是错爱了人,而是爱错了郭文亮。

    郭文克同月明心目中的偶像完全是两回事。

    为甚么要等服药昏迷后才看得清晰?太讽剌了。

    师母捧著简单饭菜出来说:“小康,洗手吃饭。”

    她还穿著套装,可见她也有职业,管里又管外。

    郭文亮对食物没有要求,吃饱算数。

    他对妻子说:“校方要求我每星期多教十节中文。”

    “甚么?”郭太大意外。

    “新校长咄咄逼人。”

    “中文你可以胜任。”

    “教中文得时时改作业簿,想必更忙。”

    “不怕,我帮你。”

    “你已经很忙。”

    郭太太微笑。“我还年轻有力。”

    真是个贤萋,故此吃苦。

    这时,月明提醒自己:喂,你只得六十分钟复仇时间,错过这机会就抱憾终生了。

    不知有多少个年轻人胡乱爱上异性,像刘月明这样死缠不放不管对方感受。

    只见郭太太双手根本没停过,收拾碗筷又替孩子洗澡,跟着把脏衣服放进洗衣机里,又动手整理客厅。

    她嘴里一边问:“那个叫刘月明的女学生怎样了?”

    月明听见师母提起她的名字,一怔。

    郭文亮答:“这女生叫人担心。”

    “你与主任不是已经尽力开导过她?”

    “刘月明内向、孤寂,我怕她想歪。”

    “年轻人情绪波动是平常事,一下子就过去了。”

    “希望如此。”

    郭太太看著丈夫。“她怎会向你示爱?”

    郭文亮苦笑。“你问得好,她应当暗恋某男歌星在演唱会尖叫才是。”

    郭太太笑笑。“你都是小老头子了,又无财无势,小康的大学学费还不知道在那里。”

    她斟出两杯热茶来,夫妻俩到这个时候才能聊几句。

    郭文亮搔搔头,“我不明白整件事。”

    “不过你是正人君子,并无乘人之危,亦没有侮辱教师身份,更维持了应有的诚信。”她赞美丈夫。

    郭文亮笑笑,伸个懒腰说:“累了。”

    小康还在写生字,小学一年级已经有做不完的功课。

    每天从早到晚这两个新中年重复又重复做著生活上繁重的杂务。

    月明发呆。

    “今年暑假我们陪小康去迪士尼游乐场吧。”

    甚么?不不不,不要去那里,到欧洲的葡萄园去享受阳光风景才真。

    “好,我已有积蓄放在一旁。”

    月明颓然。

    怎么报仇?根本没有仇人。

    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

    为著孤寂而恋爱,锁定了体育老师做对象,因为被婉拒而自觉失恋,悲愤之下,服药结束生命。

    结果,发觉过失全在自己。

    可是药性已经发作,噫,一切已经太迟。

    这时月明又听见口哨声。

    来了,一定是六十分钟已经过去。

    她还来得及同老师说最后几句话。

    趁师母在厨房,月明轻轻叫:“郭老师,郭老师。”

    郭文亮抬起头,看了一看觉得是听错了,又低头读报。

    “郭老师。”

    他不再理睬。

    月明叹口气,她也不知该说甚么才好,索性静静等黑暗天使来接她走。

    她的内心忽然变得十分宁静。

    口哨声渐近。

    “你浪费了宝贵的六十分钟。”

    “不。”月明说“来的时候我忿忿不平,现在我明白真相,已没有失落感觉。”

    “真的?”

    黑暗天使站在小小客厅里,转身颇有困难。

    “来,一起走吧。”

    她扇动双翼,翅膀上漆黑光亮的羽毛像乌鸦。

    郭文亮站起来关窗.“好大风。”

    天使怂恿:“你可以趁现在把他推下楼去。”

    月明骇笑。“为甚么?”

    “你得不到他,别人也不可以得到他。”

    “这是甚么话?再说,我并不想占有他。”

    天使大惑不解。“你吃的是甚么药?你转性了。”

    月明说:“走吧,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可惜是个小人物,妻儿除了他赤诚的关怀,也得不到甚么保证。”

    黑色天使说:“唷,口气像大人。”

    “十八岁己不是孩干“。”

    郭文亮虽然嫌风大却站在窗前良久。

    真是复仇好机会,不过月明说:“带我走吧。”

    这时,郭太太出来说:一孩子睡了,来,我帮你改簿子。”

    月明打了一个冷颤,夜深了,还那么劳碌,原来生活可以这样吃苦。

    是她拉著黑暗天使离去,“别打扰别人。”

    走到街上,发觉天使脸容沮丧。

    天使也会不高兴?

    月明问:“喂,你怎么了?”

    “我真没想到第一次行动便交不了差。”

    “你第一次做天使?”

    “不,首次调到行动组。”

    “会不会受惩罚?”

    “一年下来,积分不足,成绩受损,面子难看。”

    天使也讲面子?

    月明觉得好笑,“怎样可以帮你?”

    天使失望地摇摇头,“太迟了,你已醒觉,现在,把郭老师送给你也不要。”

    月明点点头,“原来做他的伴侣,每日就是洗熨煮,还得外出工作,照顾孩子。”少女的憧憬幻灭。

    天使说:“你都看清楚了。”

    “对不起叫你交不了差。”

    “我还有第二宗任务呢!”

    月明好奇:“那又是甚么?”

    “一个少妇,知道丈夫有外遇,打算闯进第三者屋内,把一男一女枪杀。”

    月明惊骇。“她会成功?”

    “有我在场,她一定成功。”

    “下场如何?”

    “她畏罪自杀,由我接管她的灵魂。”

    “可怕!”月明颤栗。

    “至于你,刘月明,你回去吧。”

    “回去?”月明问:“回到甚么地方去?”

    “你的报仇时间已过,我还有其他个案需要处理,没有空与你闲聊。”

    她推开月明。

    月明摔在地下,“啊唷。”她跌痛手臂。

    她随即觉得肚子绞痛,连忙扶著墙壁站起来。

    咦!怎么站起来了?

    月明吓一跳,她发觉天色已亮,她已睡了一宵,但是腹痛难忍,她跑到洗手间去。

    半晌出来,松一口气。

    咦!是一个大晴天,她什么事都没有,又回转这个世界,梦境历历在目,月明呆呆坐在床沿。

    空药瓶还在茶几上,在阳光下清晰看到英文招纸《觉悟牌消化丸》。

    月明抬头,呵!原来用二千元买了一瓶消化丸。

    不知是人家骗她,还是她欺骗自己,那个卖假药的人简直是她的恩人,月明啼笑皆非。

    首先要感激那可爱的复仇天使,她一点也不黑暗;其次就是问自己是否想重新振作。

    一大早,姐姐又回到工作岗位,昨夜她回来过换下的衣服堆在洗衣机上,咖啡杯尚未洗。

    月明觉得有义务帮姐姐做完家务才决定其他。

    她动起手来,到底年轻力壮,一下子抹乾净灰尘、扫清地板、洗好衣服。

    厨房锌盘进里脏盘碗堆得山高,她一只只洗出来。姐姐那么辛苦,以后这些事都由她来做好了。

    月明打开窗户使空气流通,还帮姐姐摺好被褥。

    越做越起劲,索性把鞋子也取出擦亮。

    然后,她想起一件事,哎呀,功课,这段不如意的日子里,她不知欠了多少件作业未交,就快被踢出校。

    月明扔下鞋子,跑去查看,活下来了,就得把这些功课全部赶出来。

    一共七篇,月明暗暗叫苦。

    活人要做功课、活人要做家务、活著要有活著的样子。

    月明暂时放下去见爸妈的念头,好好做人。

    月明吸进一口气,淋浴洗头,然后,在书桌前生下来;这时,才发觉是星期六早上,她只有两天可以把作业做妥。

    地静静翻开参考书,奇怪,决心把头绪整理出来之后,一切就顺顺利利。

    遇有疑点,她拨电话与同学商谈,原来他们也在家赶功课。

    姐姐也有电话问她:“睡醒了?自己做早餐吃,我在公司加班,大约黄昏回来,一起去吃日本茶。

    中午,月明对同学江生说:“肚子饿,地理科又有地方不清楚。”

    江生说:“我们一起到小店吃碗面,然后到图书馆去找资料可好?”

    月明爽快答允:“好。”

    她实在逼切想把功课赶出来。

    江生在楼下等地,带了笔记给她参考。

    月明说:“哗,原来我抄漏这么多。”

    那憨厚的男同搴笑笑,“有一段时间,你上课的确有点不集中。”

    他说得真客气。

    月明吃了一碗面,接著喝一杯红豆冰,跟著江生上图书馆。

    阳光下,江生觉得刘月明同学脸上灰暗色素尽去,脸色红润,皮肤有一层晶光,非常可爱。

    他俩在图书馆里做了好几篇报告,月明十分有满足感。

    “谢谢你帮忙。”

    江生问:“明天有空吗?早上十时我们继续在这里努力。”

    “一言为定。”

    她取起书包回家去。

    那一边,风清回到家里,一开门,发觉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吓一跳,再看看门牌,明明是自己的家,谁把厚厚的灰尘抹去?谁洗净所有衣物碗碟?还有,茶壶里竟然有热水?几疑来错地方。

    接著,月明回来了。

    “咦,月明,”姐姐说:“睡足了,你气色好得多。”

    月明紧紧握著姐姐的手,只差那一点点,就见不到姐姐。

    “可是有委屈,告诉我。”

    月明摇头。“不,我很好,我没事。”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公司宣布我升级!你留学费用有望。”风清十分喜悦。

    姐妹紧紧拥抱。

    月明落下泪来。

    一个连黑暗天使都收不服的人,大抵是可以存活下去的。

    多么怪异的一个梦.多么宝贵的教训。

    风清对妹妹说:“我先淋一个浴才同你出去吃饭庆祝。”

    正在整理书包的月明抬起头来答:“好。好。”

    渴爱阳光:

    王乐儿去探访表妹幸儿,虽然心情不好,也去选购了名贵水果和鲜花。

    这一天并不是幸儿生日,或是结婚纪念,幸儿与丈夫文棋都好客,周末时,在郊外小屋请朋友聚一聚,吃顿饭,高兴一下。

    乐儿喜欢那间红墙绿瓦的小屋,从前的屋主是意大利人,屋名叫Bramasole,意思是渴爱阳光。

    屋内间隔十分简单,但是可用海天一色来形容。

    宽大铺橙黄地砖的露合几乎与泳池连接,而泳池又与山下蔚蓝的海结成一片,乐儿常常站在露台看日落。

    幸儿说:“结婚吧,小屋借给你行礼用。”

    可是那人并没有向乐儿求婚。

    一个月前,那人说要调到伦敦去工作一年,兴奋得不得了。

    “记得来看我”,他同乐儿这样说。

    像是把他们的关系一笔抹煞,从头到尾,不过是普通朋友,其余一切,都是女方多心。

    乐儿颓然。

    她不打算追究,只想把事情搁到脑后。

    可是,没有想像中那么容易。

    失落、沮丧、寂寞、自尊与自信都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只有幸儿找她,她才会出去。

    这一天,幸儿一开门就说:“咦,你又瘦了。”

    文棋迎出来,“今日我们请来一位做粥粉面的大师傅,你来试试他手艺。”

    客人还没有来,幸儿为她先开了一支香槟,“过来这边,我发觉香槟配云吞面非常合味。”

    这一对年轻夫妇非常合拍。

    乐儿又站到露台上去。

    幸儿放了好几张帆布椅在泳池边,让客人舒服坐著喝酒聊天。

    乐儿凝视蓝天白云。

    幸儿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想什么?”

    “在想父母已经辞世,离我而去。”

    “乐儿,已是十年八年前的事了。”

    “那意思是,无论我在世上存活多久,都是一个孤儿,再也见不到他们。”

    “乐儿,我们人类命运如此,无法改变。”

    “那些能干的科学家呢,他们不能扭转命运吗?”

    “他们?不是已经发明了飞机大炮,来,别想太多,少钻牛角尖,多喝一杯。”

    文棋抱怨:“你怎么劝乐儿喝酒?”

    “她那么闷,松一松也好。”

    “她会醉。”

    乐儿却只觉疲倦,昨夜没睡好,前日又通宵加班工作,她悄悄地自顾自转入书房。

    乐儿知道那里有一张背著门对牢壁炉的长沙发。

    她一躺下就闭上眼睛。

    文棋跟进去,替她盖上一张毯子。

    瘦削的她窝在沙发里根本不容易发觉。

    幸儿进书房来问:“睡看了?”

    文棋答:“让她休息一会儿。”

    “可怜的乐儿,失恋了。”

    “嘘。”

    这时,门钤响起来,其余的客人到了,他们两夫妻出去迎宾。

    乐儿默默苦笑。

    原来什么都瞒不过人,他们都知道她失恋。

    她转一个身,把面孔向著沙发背,忽然发觉眼角润湿,该死,竟然哭了。

    她渐渐睡著。

    半明半灭间听见外头有乐声有人声,十分热闹。

    唉,人人都那么快活,只除出王乐儿。

    正在伤感,只觉有人推开书房门进来。

    是一男一女,偷偷地压低声音谈话。

    “小心,你的贤妻就在外边。”

    “那么,我们出去对全世界宣怖我已经变心。”

    “你喝多了。”

    “不,不够多,我还没有足够勇气。”

    “坐下来,静一静。”

    两人沉默,但是没有离开。

    乐儿想站起来,但是四肢不听使唤。

    半晌,乐儿才知道他俩在拥吻。

    “几时同她离婚?”

    “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是一时切得断。”

    “可以想象未来十年,你都会那样说。”

    幽幽叹息。

    乐儿啼笑皆非。

    想睡一觉都不行,有人强逼她欣赏独幕剧,这一男一女的声音有点熟,究竟是谁呢?

    没想到好戏在后头。

    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第三把声音,是懒洋洋女声:“了不起的胆色,在别人家里,热情如火,就不顾廉耻了,真是一对。”

    先前进来的一男一女惊骇地低呼出来。

    呵,元配到了。

    “你──”

    “可不就是我,索性借王幸儿的别墅,把话说清楚吧,别拖下去了。”

    那男的鼓起勇气说,“我同你分手时间已到。”

    “好,没问题。”

    他像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你说什么?”

    “你把所有的车匙与门匙放下,立刻离开我方家的屋子,我即时同你去律师处签字。”

    是另外一个女子低呼:“啊!”

    那男人也立刻申辩:“你方家的屋子?”

    “自然,大屋小屋都是我的嫁妆,由我父交到我手上,一直以来,屋契都用我的名宇,你不过是个房客,住了十年,腻了,打算搬出去,难道不应归还门匙?”

    那第三者错愕到极点,瞪著她情人,“你,你……”

    “他没同你说过吧?”那元配冷笑,“他一无所有,他原本是方氏企业的一个小职员,同我结婚后,家父提升他做亚洲总监,你不是以为他真占有股份吧,家父早就防著他,给他吃给他喝给他穿,房子车子任他用,每年带他去旅行,可是,他仍是方家一名伙计。”

    “什么?”第三者呛住了。

    那方大小姐冷笑,“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郑氏宇宙洋行的副总经理,算得上能干,年薪近百万,可是─两百万哪里够用,于是你四处寻找猎物,但,找错对象了。”

    那女子退后一步。

    “有误会是不是?”方大小姐忽然大笑起来,离开书房。

    乐儿想起身,呵,四肢稍微有力了。

    可是戏仍未做完。

    那女子说:“你骗我!”

    男子不出声。

    “你说你有方氏一半股权。”

    “你也不想一想,此事有无可能,方氏三兄弟创办公司至今已近五十年,怎会把一半股权送给外姓人,你一听就喜上眉梢,你拜金,你虚荣。”

    她顿足,“我太蠢了。”

    “蠢而贪。”

    “好,周立信,我们完了。”

    周立信?真没想到原来是周立信与妻子方硕萍。

    他俩可算是一对模范夫妻,原来只是表面,骨子里关系腐烂不堪。

    周氏说:“我以为我们有感情。”

    “别碰我。”

    现实的第三者完全梦醒,咚咚咚离开书房。

    乐儿蜷缩在沙发里,动也不敢动。

    这时出声,是个死罪。

    幸亏沙发背高且厚,他们三人都没有走到火炉这一角来。

    终于,那男主角也走了。

    乐儿伸手,缓缓揉揉略觉麻痹的小腿。

    噫,像仲夏夜的一场梦似,疑幻疑真。

    刚想挣扎看起来,又有人推开门进书房来。

    乐儿叫苦。

    喂,到别的地方去开谈判可好?怎么都挤到人家的别墅书房来。

    这间度假屋叫渴爱阳光,先生太太小姐,不是给你们乱搞关系用的。

    乐儿只得仍然缩成一团。

    原来又是方女士,她去而复返。

    她说:“他们走了。“

    “你又不是第一次拆穿他。”

    咦,另外还有一个男人。

    “不,”方硕萍说:“最后这一次,我已忍无可忍,决定把他逐出家门。”

    “孩子们呢?”

    “听你的口气,好像不想我与他分手。”

    “你知道令尊最恨子女有新闻,去年你大姐闹桃色纠纷,他几乎与她脱离关系。”

    “大姐是过份一点─那男歌星才十七岁,被人家父母告她诱拐未成年少年。”

    “我们照常生活吧。”

    方硕萍沉默一会儿,“你又没有妻子,为什么不赞成我离婚?”

    乐儿暗暗叫:蠢人,他不爱你。

    “你不想结婚?”

    那男子乾笑数声。

    方顽萍说:“结婚后名正言顺,你做我伙伴,我问父亲拿资本做网页生意,你说怎样?”

    “该项生意,还未开花已经凋谢。”

    “那么,做时装──”

    “硕萍,你父亲不是一个手段阔绰的人。”

    “我有私蓄。”

    “硕萍,这几年你做中间人,介绍我认识不少人,做成许多生意,我人面广了,也有进帐,十分感激你。”

    “不客气,应该的。”

    真笨,乐儿叹息,还是没听出来,他要提出分手了。

    果然,那个男人说:“硕萍,我不想破坏你家庭。”

    “我的家庭一早不存在。”

    “不─孩子们需要父亲。”

    “那只是一只寄生虫。”

    “你一早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

    “我有无听错?”方硕萍啼笑皆非,“你好象反而帮他讲话。”

    “我说的都是事实,硕萍─多一事不如少」事。”

    “你说是维持原状?」

    “硕萍,今日,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谁,你妹妹?”

    “不,她叫安乔。”

    “安乔,她是什么人?”

    那男子忽然扬声,“安乔,进来。”

    果然,有一个人推开书房门,“来了。”

    乐儿不敢张望,不过,虽然看不见,鼻端也闻到一股柠檬味很重的香芬,可见来人是青春女。

    她声音非常好听,“方姐姐是吗,子明常常提起你,说你们感情像姐弟,我叫安乔,我是子明的未婚妻。”

    连乐儿听了都打一个冷颤。

    这班男女,一个比一个厉害阴险。

    果然,方硕萍震惊,“你,郭子明,枉我这样对你。”

    “我已经道谢。”

    “这一年来──”

    “过去的事不用提了,萍姐。”

    “什么?”

    “拆穿了大家没有好处。”

    那叫安乔的女郎说:“萍姐,我们很敬重你,希望你有智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对,硕萍,你的丈夫一定会重新回到你身边,届时,你们又是大好家庭。”

    “你慢慢想清楚,我们失陪了。”

    方硕萍饮泣,“子明,子明。”

    那郭子明已与新欢安乔离去。

    方顽萍在书房内哀哀痛哭。

    乐儿恻然─但是她又不放亮相出去安慰她几句。

    刚才的胜利者?下子惨败。

    不知哭了多久,她才悄悄离去。

    啊,角色离场,剧终了,落幕。

    乐儿扑著站起来,她口渴,想找杯水喝。

    才伸个懒腰,想起幸儿把最好的威士忌收在书架底格,她找到水晶瓶,斟一小杯,仰头喝下。

    幸儿今日请了一大班怪客,个个有诉不完的衷情,纠缠不清,真是可怕。

    比起他们,乐儿觉得轻松。

    是,她失恋,但是可以重头再来,或是索性清静一两年,进修学问。

    她的法文一直没学好,不如趁这段时间勤习会话。

    她坐在沙发上沉思,一时竟没有离开书房的意思。

    自长窗可以看到日落,真是良辰美景,一片橘红色晚霞,天空一个角落,新月已经上升。

    平台上的客人兴致极高,谈笑风生,有几对还翩翩起舞。

    乐儿觉得肚饿,她套上鞋子,想出去找食物吃。

    可是正在这个时候,又有人推开书房门。

    乐儿吓得蜷缩成一堆。

    “咦,你倒是找到了好地方。”

    “可不是,又静又舒服,可以说话。”

    乐儿想站起来说:“不用隔墙,这里就有耳朵。”

    可是他们提到了她的名宇。

    “整晚不见王乐儿。”

    “走到哪里去了?”

    “听说失恋,整个人落形。”

    “以前也不见得很美。”

    乐儿不禁有气,谁,谁对她评头品足?

    她不认得这一男一女的声音。

    “不,乐儿有一份清秀。”

    谢谢,谢谢。

    “你不去追她?”

    “我也曾想过行动,怕人家给我吃柠檬。”

    “你若是真的喜欢她,打铁趁热。”

    “不,配不起她,人家是执业建筑师。”

    “王乐儿并不势利。”连女方都说起好话来。

    男的转变话题,“这间小别墅真美。”

    “光是地皮千余万。”

    “屋子叫什么?渴望阳光?”

    “Sole,是意大利文太阳的意思。”

    两人站在长窗前好一会儿─其实」转身就可以看见王乐儿。

    但是两人全神灌注,根本没想到书房内另外有人。

    乐儿偷偷看了一眼。

    呵,原来是裘丰与裘柔两兄妹。

    “我帮你约王乐儿出来可好?”

    “用什么籍口?”

    “说是你生日,请吃饭,见见朋友。”

    “多俗套。”他不答应。

    乐儿同他们不熟,听母亲说过裘氏是新发财,一会儿卖磁性床褥,一下子又销健康食品,手头上松了便捐医院的总理做扬名。

    的碓俗不可耐。

    这样人才上门来追求要推却吗?当然应该。

    她轻轻缩进沙发里。

    “刚才,方硕萍气冲冲地走了。”

    “饭也不吃,发生了什么事吗?”

    “人人都有心事,但凡衣食不愁,就搞男女关系。”

    “她与丈夫快离婚了吧。”

    “肚子饿了,出去吃东西。”

    “听说有龙虾云吞面。”

    两人又出去了。

    乐儿终于站起,拍拍裙子,向书房门走去。

    忽然有人进来,她闪在门后。

    “乐儿,乐儿?”是幸儿的声音。

    她捧着一小碟鸡丝冷面,进来照顾小表姐。

    “这里。”

    “醒了?怎么躲在门角,睡得还好吗?”

    乐儿伸个懒腰,接过美味冷面,吃起来。

    她这样答幸儿:“一直做乱梦,什么男欢女爱,缱绻缠绵,长相誹,原来都是一场春梦。”

    幸儿笑,“好像是有感而发。”

    “你不同,你与文棋是一对璧人。”

    “吵架时你没见过。”

    “你们也有纷争?”乐儿不信。

    “客人一走,面孔拉下来,就变了脸,我们也是人,又不是神仙眷属。”

    乐儿想一想,“今日的客人中,有一个叫安乔的女子吗?”

    “不知道,今日只请十八人,可是来了三十个不止,食物不够,已经去请救兵。”

    “你看宴会多成功。”

    “乐儿,出来跳支舞,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乐儿笑笑,“吃完面再说,你先出去招呼人客。”

    天空已转为灰紫色,照说,天气已经转凉,可是客人反而趁这个时候换上泳衣跳进泳池里。

    邻居的小孩也来了,一串串灯泡亮起。

    渴爱阳光,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也是回家的时候。

    文棋探头进来。

    “乐儿,你太内向,整晚躲书房里?”

    乐儿笑笑:“我找手袋。”

    “在这里。”文棋帮她在地上拾起手袋。

    乐儿吁出一口气接过。

    “你与幸儿只差半年可是─是真正的对姐妹花。”

    “是,”乐儿答:“自小玩到大,也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你比她懂事很多,涵养修养胜她十倍,又较她踏实,成熟长进。”

    乐儿骇笑,“怎么了,无端端把我说得那么好。”

    “幸儿又想搬家,”文棋叹口气,“昌兴路住得很舒服,可是盛德路一幢豪宅多名人业主,她也想搬过去,差价六百多万。”

    乐儿笑笑,“那也难不倒你。”

    没想到表妹夫对她诉起苦来,非小心处理不可。

    “是,但我忍不住想,一个人对物质的**是否应当适可而止呢,为什么要见一样要一样呢?”

    “你可以与她提出讨论。”

    “已经檀作主张开出支票下订,同时,她决定卖出这间度假屋。”

    “什么,把这间别墅卖掉?”

    “太小了,没有多大用途。”

    乐儿冲口而出:“卖给我,我喜欢,不大不小,刚够我一个人住。”

    “真的?乐儿,我正不舍得,如果你承接下来,我还可以时时来看日落。”

    “一言为定,明早我找律师来同你接洽。”

    “太好了,”文棋重露笑容。

    乐儿这样劝说:“幸儿天生擅交际,你是生意人,这样的贤内助对你有帮助,本市讲排场,派头很重要,住得好,人家自然尊重你,能不从俗吗?”

    文棋点点头,“乐儿,你真会说话。”

    乐儿自手袋取出支票簿,“我也想即时下订洋。”

    “同你说话真舒服。”

    文棋取过支票出去,又同幸儿双双回来。

    幸儿十分意外,“你把别墅买下?做事与我一般爽快,太好了,大可省下经纪佣金,还有,九折出售。”

    三个人都十分高兴。

    他们夫妻出去了。

    乐儿取过酒瓶斟出酒来,自喝一杯,庆祝成功做了屋主。

    忽然之间,她听见有人说:“恭喜你,新屋主。”

    乐儿吓得整个人跳起来,谁,还有谁在这间书房里?

    她过去开亮了台灯。

    原来,就在她刚才睡过的沙发上,坐著一个年轻人,粗眉大眼的他绕著双臂,看住乐儿微笑。

    乐儿忍不住斥责他:“你是谁,为什么偷听别人讲话,太不尊重主人了。”

    他摊摊手,“其实我坐在这里,你们都可以看到我,不知为什么,却没有人转过头来。”

    “你从哪个门口进来?”

    “长窗一直开着,我进来找主人。”

    “有什么事?”

    “门外竖一块牌子,标明此屋出售,我想进来看看间隔,问问价钱。”

    “门外有出售牌?”

    “小姐,你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心不在焉。”

    都被这陌生人说中了。

    “太迟了,”乐儿板著脸,“我已捷足先登。”

    他点点头,“是,你会是一个称职的主人。”

    乐儿忍不住笑,“你怎么知道?”

    他凝视她,“你懂得欣赏静寂,你不会在这里设宴会喧哗,你会是这间屋子好主人。”

    “谢谢你。”乐儿有点讶异。

    他掏出一张名片交到她手上,“我不是坏人,请放心。”

    乐儿又笑了。

    咦,怎么忽然笑完又笑,同那个人分手之后,不知多久没笑过。

    名片上写着周志坚。

    他问:“打算重新装修吗?”

    “你做建筑材料?”乐儿看著名片问。

    “正是,可有效劳的机会?」

    “我打算重髹墙壁,铺上木地板。”

    “近平台处可用大理石,我们新近入了一批粉红色大理石,非常漂亮,欢迎来参观。”

    “粉红色不会太过份?”

    “是近淡米色的粉红,不细看不发觉,十分含蓄,象主人性格,墙壁也可用相似颜色,配不闪亮的天然水晶灯。”

    “哗,”乐儿与他攀谈起来,“价值连城。”

    他笑笑,“我叫人做张草图你过目。”

    这时幸儿又回来,“咦,你们已经认识了?这是周志坚,建筑商人,独身,我就是想把他介绍给你,阿坚,当心,别乱说话,我表姐是建筑师,你们是一家人。”

    乐儿问,“你也是今晚客人?”

    幸儿代答:“才不,他不请自来,他这个邻居最讨厌,有一次报警投诉我们的宴会通宵不收,现在又跑来坐著,乐儿,以后由你来承继这个恶邻,你来对付他。”

    她又出去了。

    乐儿笑说:“我不会喧哗,你大可放心。”

    他走到窗前,“月亮从这边看来,比我家又圆得多。”

    “有这种事?”她走过去。

    今日真奇怪,这间书房里,上演了好几出戏,没想到,王乐儿先是做观众,接着,又有份演出。

    她看看身边的人,她决心努力投入,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