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功了我没有:
一早,汤承璋才回到办公室,电话钤就响了。
是严诗嘉兴奋的声音,“承璋,关梅贞回来了!”
承璋十分惊喜,“几时?”
“我收到美国著名环球出版社代她发出的电邮。说她下月一号会来本市宣传新作《观音娘娘的锦囊》,届时希望我们参加她的酒会,梅关没有忘记我们。”
承璋非常欣慰,“这番她真的算是衣锦荣归了。”
“真的,她一连三本著作都高据纽约时报畅销书榜,承璋,是纽约时报呢,一共在北美洲劲销三百八十万册,今日的关梅贞已经名利双收。她在比华利山买了洋房居住,听说,荷里活已有好几个制片家打算买下原著妀编电影。”
承璋一边听诗嘉眉飞色舞地形容老友的成功史,另一只手去查看电脑电子邮件。
果然,她也收到了邀请。
是,关梅贞没有忘记她们。
“梅贞终于如愿以偿。”
承璋点头,“她总算扬眉吐气。”
“真正伟大,在洋人地头─用英语写作,居然出人头地,了不起。”诗嘉竖起大拇指。
“有志者事竟成。”
“下了班喝茶。”
承璋松出一口气,由衷代旧友高兴。
梅贞自幼没有父母,在兄嫂檐下生活,她不大乖巧,不讨他们欢喜,因此,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家本来在说话,看到她,立刻停嘴,原先在笑,她一出现,面孔即时挂下来。
又不给她门匙,亦不让她用热水,时时叫她服侍侄子上卫生间,梅贞觉得不开心,他们有意无意要把她打压成一个次等人,她中学毕业就到美国去了。
去外国的路不好走,申请学生签证需有经济保证,可是辗转地,梅贞终于成行。
听她说,好像是一间出人口行的老板愿意做她的保证人,她在那里做了半年文员。
梅贞一直有同两个旧同学联络。
走之前,她很不开心,时时来温家借宿。
汤太太同她说:“梅贞,当自己家好了。”
几乎整个暑假在杨家度过,承璋把历年来储蓄的零用钱换了美金交她手中。“梅贞,不喜欢的话立刻回来,我家永远欢迎你。”
“不成功不回家。”
“梅贞,不要给自己压力。”
“我与你不同,我一定要成功,
DO
OR
DIE,破釜沉舟。”
老实说,承璋并不看好她,不过,她紧紧握住了梅贞的手。
汤太太替梅贞买了行李箧置了冬衣送她走。
梅贞在纽约,白天读书,晚上打工,生活十分清苦。
承璋与诗嘉每月寄包里给她,甚么都有:食物、衣服、书报。
她们到纽约旅行,去探访过梅贞,那时,她叫自己
MAY
KWAN,并且,已经有了一个犹太籍男友。
那男人比她大,对她不错,她住在他的公寓裹,暂时生活无忧。
梅贞告诉老友:“我在学习写作。”
“甚么?”
“写作,做作家。”
真稀奇,这叫承璋与詻嘉瞪大了眼。
“约书亚在出版社做事,他有关系。”
约书亚便是那个犹太人。
承璋没把这件事放心上、没想到一年后,她们收到一本新书。
书名怪极了,叫《土地公公的约会》,但是她一看到梅关两个字就欢喜得雀跃。
私底下她与诗嘉也商讨过:”只有这种题材才吸引洋人读者吧。“
诗嘉笑说:“我不管,凡是我朋友写的,都是好书,我热烈推荐。”
“可是,梅贞与我俩同年,她知道甚么叫土地公公?”
“你别管,外国出版社的资料组不知多精密。”
书本立刻推上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榜,梅关在美国的电视清谈节目中频频出现,看样子,那个约书亚立志要把她捧红。
承璋与诗嘉大学毕业那年,正担心毕业就是失业,梅关第二本书面世。
叫做《庄子的扇子》,印刷精美无比,整本书用毛边只,外型像上一个世纪的手卷,封面用淡淡的绪色,漂亮得令人爱不释手。
书名古旧,内容现代,描述一个移民华人家庭中三个女儿不同的遭遇。
诗嘉笑问:“书中有没有小脚?”
“有,有一个小脚老祖母,书内有详尽的描述。”
“梅贞也真会吹牛。”诗嘉嗤一声笑出来。
“大抵又是资料组的杰作。”
“竞争激烈呢,白人作家也写了《扎脚凳》这种小说。”
“真的?”
诗嘉立刻把那本书放在承璋面前。
许多人写同一题材,梅关能够脱颖而出,一定有她的理由。
也许是人长得漂亮,漆黑的头发挽个髻,用一支玉簪做装饰,瓜子脸,大眼睛,以流利英语款款地说起老庄,叫洋人著迷。
美人计任何时候都通行无阻。
现在,她的第三部长篇小说面世了。
承樟只在一间室内装修公司任职。
诗嘉教书。
只有关梅贞成功了。
承璋微微笑,今日,欺压过梅贞的人怎么想?
那个记者招待会如期举行。
场面非常盛大,诗嘉哗哗声:“没想到梅关有这么多读者!”
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承璋好不容易挤近老友身边。
只见梅贞神采飞扬,一身名贵低调的衣饰,与旧友招呼:“汤伯母好吗?”
“她已移民加国,生活优悠,谢谢关心。”
梅贞被身边的经理人与助手之类簇拥著离去,她回头同承璋说:“明晚我到你家吃饭。”
诗嘉扬声:“几点?”
梅贞已经走远。
诗嘉半响才诅:“明晚我有约会。”
“喂,推掉它好不好。”
诗嘉坦白说:“我觉得梅贞不像会赴约。”
“我对她有信心。”
“贵人事忙,记得我们已经不易,她算是做得很好,不过,明晚我的确有重要约会,卓彦的父亲生日,他带我去见家人。”
“呵,恭喜你。”
卓彦是诗嘉的密友。
诗嘉微笑,“凡人有凡人的世界,我们有我们的快乐。”
她说得再好没有。
但是,承璋仍然期望梅贞会出现。
她做了一锅清鲜的龙虾粥,又买了菜心,随时可以炒出来,泡壶龙井茶,预备与好友谈心叙旧。
她一直等到午夜。
梅贞连电话都没打来。
承璋失望了。
诗嘉安慰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许梅贞实在分身乏术。”
承璋很快就释然,“你说得对。”
“朋友成功了,我们代她欢喜。”
“是的。”
本来以为见不到梅贞,但是下午,她的电话到了。
“承璋,今晚可以见面吗?”
并没有道歉,像是忘记前日已经约好昨晚,而昨夜她失约。
承璋微笑,“当然可以。”
“我上你家来。”
“喂喂喂,你记得地址?”
“怎么会忘记,太小觑我了。”
“几点钟?”
“九点吧,吃完饭我立刻来,明天上午我得返纽约。”
旁边有人叫她。她只得挂上电话。
承璋问诗嘉:“你要不要来?”
诗嘉笑,“唷,不巧,我又有事。”
“别扫兴。”
“她说九点,也许是半夜一点,可能再度失约。”
“反正人家明天就要走了。”
“承璋,不管你愿意或否,梅关都不再是从前那个关梅贞了。”
“喂,诗嘉,不要因为朋友名成利就便放弃她。”
“我不敢。”
“那么,到我家来。”
“好好好。”她终于答允。
那天,承璋准备了茶点,一直等到十一点。
梅贞并没有出现,连诗嘉也不来。
承樟耸耸肩,她做事一向讲尽力,不计成败,也不会懊恼。
她收拾茶具,打算休息,正在这个时候,门钤响了。
咦,莫非是国际性大作家终于大驾光临?她去开门。
门外站著的正是关梅贞。
她穿晚装,全身晶光闪闪,都是钻石首饰,肩上搭看一件墨绿色丝绒斗蓬,真的漂亮,承樟喝一声彩,“大作家果然不同凡响。”
“对不起,迟到了,他们不肯让我走。”
“梅贞,恭喜你名成利就。”
“托赖。”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四处打量─像是感慨万千,这张沙发,她十分熟悉,在她最最不得意的少女时期,这个地方曾是她的避难所。
她说:“你们一家真是好人,在我的小说中,你们不停重复出现,代表希望。”
“不敢当。”承璋微笑。
“你怎么与我生疏了?语气太客套。”她表示不满。
梅贞的话气有点夸张才真,讲话像说合辞,坐的姿势。像随时准备拍照。
她成了名,她知道,客厅只得她们二人,她也像在开记者招待会似的。
承璋觉得不自在。
“咦,诗嘉呢,为甚么不等我?”
“她有点事,先走了。”
“呵,有些人,不能面对老友成功。”
承璋马上说:“不,她不是那种人,你别误会她。”
梅贞笑,“承樟,别说这些了,我带了礼物来。”
她取出她的著作。
“我签了名,送给伯母。”
承璋说:“她一定会喜欢。”
“第四本书已经开始动笔。”
“叫甚么名字?”承樟好奇。
希望不再有各种神佛及奇风异俗。
“书名美丽绝伦,听著了:叫《八仙的映月台》。”
承璋阿一声,“是,很别致,甚么题材?”
梅贞有点陶醉,摆一摆手,“晚清,一个闰秀爱上了秀才──”
“不是现代背景?”
“故事横跨一百年,终于来到廿一世纪的纽约,你别心急好不好?”声音权威,有点不耐烦。
“是是是。”承璋唯唯喏喏。
她递上一只小小长方形盒子,“这是我送给你的。”
“梅贞,无功不受禄。”
“不,做我的朋友,一定不会空手而去,我这个人赏罚分明,恩威并施。”
承璋听了,有点不舒服。
她对梅贞好,从来不是为春那么庸俗市侩的理由。
就算她一辈子寂寂无名,承璋也照样爱惜她,现在梅贞的口吻像一朝得志的贵妃娘娘,叫承璋吃不消。
“打开盒子看看。”
盒子里是一只钻石手表。
“是最好的牌子,柏德菲丽你知道吧,我替你戴上。”
“我不能收这样贵重的礼物。”
“别噜苏,对,同你打听一个人。”
“谁?”
“胡克俭。”
承璋一时想不起来,“谁?”
她轻轻把钻表脱下来,放回盒子内,趁梅贞不觉,悄悄打开她的晚装手袋,把表食放进去关上,松一口气。
梅贞一边踱步,一边问:“你不记得胡克俭?”
想起来了,是一个男同学,体育健将,家境富裕。
承璋意外,“我以为你早已忘记这些人。”
“他现在同你们可有联络?”
“这个城市地窄人多,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
“小地方,所以一定要飞出去。”
承璋微笑,今日的梅贞的碓踌躇志满。
她又问:“他做甚么,同谁在一起?”
“他在父亲的建筑公司做事,已经结婚,好像有孩子了。”
这位国际性大作家十分讶异,“他不是喜欢你吗?”
承璋吓一跳,“胡克俭?不不不,你怎么会那样想?”
“他拒绝了我,是因为他喜欢你?”
承璋终于忍不住了。
她喝了一口冰水,看住关梅贞,“你这次来,彷佛不是叙旧,而是来算旧账。”
梅贞一怔。
梅贞,现在你名成利就,何必还计较过去,从前谁对你好或坏都不再重要,请除却一切阴影,享受成果。”
梅贞缓缓低下头。
“不过,这件事我可真要澄清一下,我从不知道你与胡克俭的关系,他在我心目中,没有地位。”
“他时时来你家。”
承璋说:“我家好客。”这是事实。
“我误会了你。”梅贞看看承璋,“原来──”
“这些都是小事,不会影响我们的友谊。”
“你是我的好朋友,但是诗嘉就不一样。”
承璋连忙说:“诗嘉更加爱护你,她知道你回来,不知多高兴。”
梅贞又坐下来。
“你累了,”承璋温和地说:“我替你叫车。”
“司机在楼下等。”
“我送你下去,你回酒店休息吧,明天一早要上路。”
“不不,我不走,”梅贞忽然用手掩着面孔。
承璋只得斟一杯热茶给她,“怎么了,大作家。”
“我累了,承璋,我真疲倦。”
“胡说,你还要多写一百本书呢,本本畅销。”
“呵,这真是一种处罚,承璋,过去三年我每星期跑几十家─店全北美洲签名巡回演出,在电台电视台上接受访问,说着一样的话回答一式的问题,真是累坏人。”
承璋惊讶,“做作家也需这样广泛宣传?”
“美国是个宣传至上的国家,广告由他们发明,有无实质则是其次,一定要声势惊人。”
“梅贞,条条大路通罗马。”
“天天在路上,叫人惆怅。”
“赚够了,可以休息。”
“承璋,当年,曾经想嫁给胡克俭。”
承璋笑,“胡说,当年你们两个都只得十多岁。”
“一早嫁人就不必走码头路江湖了。”
承璋恻然。
都举世闻名了,怎么还叫路江湖呢。
由此可知─她不快乐。
关梅贞其实没有变,她心中始终有股怨怨忿忿不平之意。
“回去睡觉吧。”
这时,司机已经上来敲门。
“关小姐,明天要乘早班飞机。”
关梅贞只得跟著司机回酒店。
承璋送她到楼下。
她有种感觉,这次也许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梅贞,成了名,写些好故事。”
“你不明白,出版社有指定大纲交到我手中,制度严密。”
差些没说黑暗重重。
承璋紧紧握她的手。
巨型黑色房车驶走了。
回到楼上,承璋舒一口气。
电话钤响起来。
承璋取起听筒,“我真的不能收那样贵重的礼物。”以为是梅贞。
那边大笑,“你同谁说话?”
原来是诗嘉。
“有人向你求婚?那只钻戒像灯泡大?”
承璋问:“你为甚么失约?”
“我不想见她,”终于讲了老实话。
“你妒忌?”
“也许是,她那样骄傲,目中无人,飞扬跋扈,叫人难受,我对成功人士有期望,希望他们谦和、平易近人、亲切,同时,对微时亲友份外照顾。”
“要求太高了。”
“她倒底有没有来?”
“来了。”
“说些甚么?”
“时间有限,喝杯茶,便走了,明天回美国,赶写新作。”
“甚么新作,《妾侍的碧玉簪》,抑或是《二郎神的最后春季》?”
“诗嘉。”
“在外国扬名,讨好洋人,千年不易的理由,非得迎合他们的口味:像咕噜肉、芙蓉蛋、炸春卷一样,其实无可厚非,找生活罢了,可是,你看她居然对自己认真起来,以为代表华人在搞文学,为华裔争光,那就可笑了。”
“我始终以关梅贞为荣。”
“明天,我也送你一份名贵礼物,希望你也帮我说尽好话。”
“时间不早了,小姐,早点睡吧。”
真是,明天还要上班呢。
她俩挂上电话,承璋更衣躺到床上。
她枕着双臂,看着天花板,想起少女时关梅贞对她说过:“将来我要名成利就,甚么都有了,家人不会看不起我。”
今日,她已经达到了宏愿,但是她不快乐,百般辛苦地走一条名利之路,不开心,有什么用?
梅贞离开本市后报上这样报道:“梅旋风卷起一阵热潮后离去,使本都会文人引起无限感慨,是否只有英谙写作才属至尊。”
承璋没想到过了几天就碰到胡克俭。
是一个酒会,他先叫她。
承璋转过头来,“咦,”十分意外,“你胖了。”
粗眉大眼的他笑嘻嘻地说:“家里新雇了一个新厨子,手势相当好,几时来舍下吃顿便饭。”
“前几天才说起你。”
“不是请我坏话吧。”他看看承璋笑。
“一个老同学问起你。”
“谁?”
“关梅贞。”
“这名字很熟。”
“人家现在是国际间名的大作家了。”
“呵,好像是有这个人,叫美关是吗?她就是关梅贞?”
“梅关。我们的老同学。”
“好像专门写些童养媳的故事,要不,就向外国人介绍一种叫长三堂子的妓院,这种题材遍地都是,写三百年都写不完,她掘到金矿了。”
承璋气结,“不是这样的──”
这时,有人过来同他打招呼,他连忙掏出一张名片交到她手中。“承璋,我们有空聚一聚。”
他被人拉走。
承璋没好气。
情绪不禁有点低落,梅贞记得他,他却不记得梅贞,这人有甚么好。要梅贞对他念念不忘?
下午,同诗嘉喝了茶,一起逛书店。
看到了一个专柜,把关梅贞的三本畅销书放在一角出售。
关梅贞的照片放得相当大,锋头像个女明星。
诗嘉端详一会儿,“说真的,我也替她高兴。”
“做到这样。也不容易。”
这时,书店经理走过来,搭讪问:“看过梅关著作没有?”
承璋点点头,“已经拜读过了。”
“撇开其他不谈,描写女性心理,十分细致。值得一看。”
承璋听了,十分感激,冲口而出,“谢谢你。”不管她事,也好像是她的事。
书店经理一怔,随即笑了:“算是为国争光了。”
诗嘉却说:“全世界华人都奉公守法,做好本份,那才是为国争光。”
承璋推了诗嘉一下。
这时,有几个少女进来买书。
“买梅关的小说吧,可以乘机学英文。”
“对,老师也推荐她。”
“王老师不准我们看本地流行小说,说会学壤。”
“一个买一本,看完了交换。”
这时诗嘉说:“我们走吧。”
走出书店,承璋笑说:“凡是英语都好十倍。”
“如是日文则好三倍。”
“你看本市导演去了荷里活,拍的电影其实都比不上首作,但因为英话制作,人人觉得不同凡响。”
诗嘉指着她笑,“你妒忌了,因为她成功了你没有。”
承璋忍不住,“甚么叫做成功?”
“有权有势有名有利。”
“我觉得我同你也都很成功,你看,我们身体健康,工作进度理想,安居乐业,心情又愉快平和,完全拥有成功人士质素。”
“但是我们没有举世闻名。”
“为其么定要出名呢?”
“这是世俗对成功的准则呀。”
“我俩还差一个幸福家庭,人生就完全成功了。”要求并不过份。
“我渴望有两子两女。”
“太多了,一子一女比较则中。”
“唉,连对象也没有,说得那么远干甚么?”
朋友,是随时可以谈天说地,毫无顾忌,结伴同游的知己,梅贞已远离她们。
她的消息却不断,报纸电视电脑网络上都可以看到。
作品要改编电影,有人控告她抄袭,传与某男演员往来甚密,接着,传出她订婚消息,对象,正是那个犹太人。
旁人永远不会知道消息真假。
梅关再也没有同她们联络。
承璋遥远地视福她。
是的,老友成功了她没有,不过,汤承璋从来没有出人头地的压力,她不打算心苦中苦,也不想做人上人。
健康快乐,予愿已足。自小父母就这样教育她,她有她做人原则。
她轻轻说:“梅贞,祝你永远红得发紫。”
眼泪:
自与男友王天宇分手后,纪文心情很差,时时背人流泪,白天虽然装作若无其事,但是哭过的样子是看得出的。
一连好几个月,情绪都不能振作,连她自己都开始害怕。
纪文一个人住,习惯有事也不回家诉苦,因为那里没有可以帮她的人。
独居在一间小公寓,每到黄昏,天色渐渐合拢,半明半灭,日夜交界,对面大厦的窗户渐渐亮灯,每一个窗口都有一个故事,纪文用手掩脸,没有办法抑止泪水。
她觉得这是她生命中最坏的一年,只要熬得过这一关,一切都会好转。
星期六,她一个人留在公司做到下午,应付了美国总公司诸多要求才下班回家。
回到家,她斟一杯冰冻啤酒,坐下来呆呆对牢电视。整天没有吃饭,也不觉肚饿,只希望时间可以快点过去。
周末对她来说最可怕不过,在星期天睁大眼睛不知何去何从。
新闻播放完毕,综合游戏节目开始,一大班染了黄头发的艺人呱呱叫,似服了兴奋剂,嘈吵不堪,纪文关了电视去沐浴。
往日,这个时候,王天宇会来看她,两个人听音乐,下一盘棋,吃顿饭,开车兜风……节目很多。
今天,他已经有了新的对象。
纪文见过那个女孩子,她容貌清丽、家境富裕,条件的确优秀,唯一失分的是学历稍逊纪文。
纪文苦笑,考第一有个鬼用?不过,幸亏成绩优异,否则找不到好工作。
她刚换上运动衣,门铃响了。
纪文一怔,打开门问:“谁?”
门外是一个女孩子清脆甜美的声音:“我叫赵容,找纪文小姐,我由王天宇介绍来。”
纪文不由得打开了门。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短头发圆脸的年轻女子,英姿飒飒,穿着卡其裤白衬衫,背着大背囊,手挽行李袋,像自远方来。
“纪文,王天宇曾经说过,假使我路经本市,可到他女朋友的家借住几天。”
纪文忍不住问:“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去年夏天在伦敦大学。”
“我与他已经分手。”
赵容一怔。“对不起,我不知道。”她说:“打扰你了,我马上走。”
“喂!”纪文叫住她。“临急临忙到什么地方去,请进来吧!”
赵容笑了,她还爱他,一听就知道。
“那我不客气了。”
她把小行李拖进小公寓。
“你从那个城市来?”
“喜马拉雅山麓。”
纪文一怔。
“那边是客房,不早了,洗个澡休息吧!”
“谢谢你收留。”
“不客气。”
纪文回到自己房内,在手提电脑上查看了一点资料,熄了灯,准备睡觉。
朦胧间她听到有人轻声唱歌。
歌声用小提琴伴奏,歌词是这样的:“一日,我遇见两颗泪珠,一颗向我说,它属于新娘快乐的泪水;另一颗向我说,它属于新娘从前的爱人。她落下幸福的眼泪,他却掉伤心的眼泪,两颗泪水在大海内相遇……”
纪文听得呆了。
她泪盈于睫,起来看个究竟。
只见小客房内燃着小小蜡烛,一股熏衣草香氛叫人宁神,她的客人正在弹琴唱歌。
她见到纪文,微笑说:“吵醒了你?”
“歌词太美丽了。”
“随便唱唱。”
纪文坐下来。“你真自喜马拉雅山来?”
她点点头。“自卡曼都前往尼尔,再来你家。”
“你整年旅游?”纪文有点奇怪。
赵容笑。“是,我四海为家。”
“你何以为生?”
“每年我工作六个月,我是一个职业摄影师,出版过几本摄影集。”
“失敬失敬。”
赵容笑。“我不是坏人,请放心。”
“看得出来。”
两个女子各自安寝。
两颗泪珠,在大海相遇,融在一起,伤心的泪与快乐之泪化学成份是完全一样的。
纪文好像有顿悟。
第二天她起来得比较晚。
赵容精神焕发地反客为主,敲门叫她:“纪文,起来用早餐。”
她做了番茄煎蛋,蒜茸面包。
纪文说:“我没有胃口。”
“多少吃一点,肚子饱了,心情也好。”
赵容在客厅地板上整理照片。
纪文斟一杯黑咖啡,边喝边问:“这都是你的杰作?”
“不敢当,请指教。”
纪文蹲过去看,耸然动容。“啊!”
地板上一大堆照片,都不是普通生活或是风景照片,映象中有疾病、战争、饥荒……叫观众悚然惊心。
赵容轻轻说:“我这辑照片,叫做眼泪。”
纪文又呵一声。
“你看这难民营中瘦弱的母亲紧紧抱着患病的孩子,已经欲哭无泪。”
纪文取过照片,看到那两母子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面孔,十分不安。
“我从来不拍摄俊男美女。”
“你可知这对母子命运如何?”
“他们获救,暂时在联合国难民营收容所居住,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纪文用手掩住嘴巴。
她又取过另一张黑白照片看。
这时赵容说:“都是民间疾苦,看了伤心。”
“不,让我看清楚一点。”
这张照片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五官因痛苦扭曲,她的一条手臂在内战中炸断,缠这血迹斑斑的纱布,可是,她也没有眼泪。
纪文蓦然发觉,一个人,在真正的痛苦绝望底下,眼泪已干,再也流不下来。
纪文冲口而出:“你浪迹天涯,就是为着拍摄照片?”
“我拍摄的题材也很广泛,我拍过五大洲的野花,去到热带雨林,生过黄热病。”
纪文有点羡慕。“家人不管你?”
“廿一岁啦!管不到啦!”她笑。
真是自由的灵魂,纪文顿时觉得自己婆妈、罗嗦、目光如豆。
她汗颜,衬衫贴在背上。
说也奇怪,那天她没有流泪。
下午她出去买了肉类蔬菜,回来准备做给客人吃。
赵容一看。“哎呀!对不起,我忘记告诉你,我吃素不吃肉类。”
纪文十分诧异。“你的工作耗费许多力气,不吃肉行吗?”
“可以,你试试,如果不惯,开始施加吃牛乳鸡蛋。”
“赵容,你是奇人。”
赵容微笑。
“你是怎样认识王天宇?”终于提到这个人的名字。
“中国同学会中其他朋友介绍,他很热情好客。”
纪文吁出一口气。
“你很爱他吧!”
纪文有点忸怩,始终爱着一个已经不再爱她的人,真是羞愧。
“你怎么知道?”她轻轻问。
赵容取过她的小提琴,弹出幽怨的旋律,轻轻唱:“你看上去仿佛会哭到永远,而天空中的星星对你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我实在不想告诉你,你如何粉碎了我的心……”
纪文一听,胸口像扯紧了似的不适,靠在窗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连陌生人都猜到她的心事。
赵容放下了琴说:“对不起,我触动了你的情绪。”
纪文转过头来。“没关系。”
“假使你不介意,我希望可以拍摄你的照片。”
“我?”纪文指着胸口?
“是,你的眼泪。”
纪文突然说:“我的眼泪算什么?不过是为着一点私情,伤春悲秋式的哀悼。”
“所有的眼泪都是珍贵的。”
“我不再哭泣。”纪文像是对自己发誓。
赵容好不率直,她问:“真的?”
纪文低下了头。“失恋,过一阵子就好了。”
“说得好。”
赵容从干衣机里取出衣物,立刻穿上。
纪文骇笑。“你只得一套衣裤?”
“是,两套内衣,一套衣裤,另一条毛巾,两双袜子,背囊只能装这么多。”
“你没有瓶瓶罐罐?”
赵容摇摇头,神情可爱。
纪文叹口气。“我真佩服你。”
只见她挽起照相机穿上鞋子预备出去。
“咦!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到街上去找题材,你有没有兴趣一起走?可为我带路?”
纪文巴不得跟着去散心。
自从与王天宇分手,躲在家中几乎发霉,今日才有转机。
纪文连忙换上便服与新朋友一起出门。
与赵容这样投契,真是奇事。
由纪文驾驶小小房车出市区。
“请到圣心医院,我约好医生拍摄。”
纪文吓一跳:“拍摄手术真实过程?”
“不,我倒希望是,但是医生不批准。”
“那你拍摄什么?”纪文仍然怕有血淋淋实况。
赵容简单的说:“两岁小女孩麦坚时天生耳聋,上星期已完成人工耳涡植入手术,今日试听,成败就在该刹那。如果成功,她一年内可学会讲话,与常人无异。”
纪文听了,说不出话来。
“那麦坚时长得十分可爱,天然卷发,很少哭泣,我由衷希望手术成功。”
“你去拍摄她父母的反应?”
“是。”赵容微笑。“那年轻的母亲已经哭了两年。”
“你可是要我也看看他们的眼泪?”
赵容突然说得很幽默:“参考一下。”
纪文不出声,她把车驶进医院停车场,两人来到接待处,赵容与一名看护谈了几句,她俩被带到三楼一间诊所。
赵容与主诊的叶医生握手,与纪文坐在一角。
纪文一言不发,医务人员认真的态度感染了她。
跟着,一对衣着整齐的年轻夫妇带着一名小小女孩进来。
与赵容形容的一模一样,小小麦坚时可爱得不得了,也相当顽皮。因为她实在年幼,不知耳聋有多大损失,看见桌子上有玩具,便过去坐下拼起积木来。
医生替麦坚时的耳涡接上电流。
“逐格调高声响,直至她听见声音为止。”
麦坚时的父母紧张得牢牢握住对方的手。
护士处理仪器。“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声音,也许会惊惶。”
突然之间,小小麦坚时放下手中玩具,抬高头,诧异地看天花板。
医生立刻笑说:“她听到了!”
纪文看到麦坚时的父母微笑,可是眼泪就在该刹那溅出眼角。
赵容走到她认为最好的角度,拍下几张照片。
医生与看护一起恭贺麦坚时的家长,赵容拉一拉纪文,纪文与她静静退出。
纪文说:“希望多留一会儿,分享他们的喜悦。”
“这不过是第一步,会有特别语言老师跟进,帮麦坚时学习。”
“他们真有忍耐力,只一点点眼泪,随即抹去。”
赵容笑,不说话。
纪文失恋的伤痛渐渐淡却。
“陪我去冲洗照片。”
接着,她们在闹市中逛了一会儿,纪文一直未能忘记麦坚时。
“还可以去看她吗?”
“我替你安排。”
“你将在本市逗留多久?”
“一个星期左右。”
照片冲印出来,麦坚时在前端,与医生坐在一起,她的父母在后边,面孔没有对准焦点,可是眼角泪水晶莹可见。
“拍的真好,赵容,你会成名。”
“谢谢你。”
纪文立刻察觉。“可是,成名不是你的盼望吧。”
赵容想一想。“我不介意成名,但不会刻意追求名气。”她笑了,她的人生目标十分准确。
那一个晚上,纪文终于从积郁里走出来,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一早,她梳洗上班,赵容比她更早起。
纪文拿起公事包。“你今天到什么地方去?”她非常有兴趣地问。
“去一个演唱会,拍摄歌迷们见到偶像时流下的热泪。”
“那可是最无聊的眼泪。”
“是吗?”赵容看着纪文。“当事人可不是那样想。”
纪文轻轻说:“你仿佛是特地来教训我的。”
赵容笑。“我怎么敢,还想问你借衣服呢!”
“随便用,不必客气。”
那天,纪文在公司里仍然低调,但是积极的多,努力把著名难伺候的客户招呼得心满意足。
下班后,她急忙赶回家,一进门便说:“赵容,带我去演唱会。”
赵容微笑。“幸亏有两张票子。”
“你真有办法。”
“纪文,你也不差呀!”
纪文突然感慨。“真的,我勤力上进,能吃苦,自费留学,努力工作,一直经济独立,算是不错了。”
“的确需要这样肯定自己。”
“赵容,你像一个安琪儿。”
傍晚,她俩出发到演唱会,只见场馆附近已经人山人海,热闹喧哗,进场、坐好,更听见歌迷喇叭、哨子声不停,他们摇晃旗帜、布条、荧光棒。
赵容笑说:“我保证今晚不会失望。”
开场了,尖叫声排山倒海涌到,纪文用手掩着耳朵,吃不消。
偶像一出来,少女扑向台上,被护卫员拦住,立刻有人痛哭出声。
赵容按下快门。
纪文看着台上的男歌星,黄且瘦、长发披肩,穿钉亮片衣裤、戴耳环……看着纪文忍不住笑出来。呵!为着这样的人,动用那样强烈的感情值得吗?
纪文突然掩住嘴。“咦!这不是在说她自己吗?”
只见赵容收好照相机。“可以走了。”
她俩笑着逃一般离开现场。
“耳膜都震碎。”
“噪音不是音乐。”
“哗!简直泪流满面。”
“你还以为只有至亲躺在病榻上,孝子才会那样伤心?”
她们回家。
赵容静静收拾行李。
“你不是要走吧?”纪文不舍得。
赵容答:“我一贯四海为家。”
一把琴,两套衣服,一个照相机走天涯,真潇洒。
纪文也找到她的照相机。“我来与你拍照。”
她随意替赵容拍了几张照片,又一起合照。
赵容看着她。“我好像见到欢容。”
“是吗?我决定从头来过,多谢你的启示。”
“是你自己开导了自己,是你纪文的功劳。”
纪文用手撑着头,不出声。
“你与王天宇,在什么地方认识?”
“一个舞会?不记得了,不!也许是一个新闻发布会。”
“怎么样分手?”
“嫌我不够好,看到更好的机会,马上跟着去。”
“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整个都会都是这样风气,得到裙带关系,受益不浅。”
“你不再痛恨他?”
纪文不出声。
是,不再怨恨,人的脚步总得向前,时间即是前途,需要好好掌握。
“我可没有拍到你的眼泪。”赵容轻轻说。
“你来迟了一步。”
“曾经哭得很厉害?”
“是,除了流泪,什么也做不了。”
“过几年想起来,不知多可笑。”
“是,熬得过当然会成熟成长,熬不过也就完了。”纪文突然大胆地问一句,“你呢?你可曾为一个人流泪?”
赵容很坦白地说:“我从未死心塌地坠入爱网,但是我的确曾伤心落泪。”
“你的题目一定是特别的。”
“像三百年老红木无端遭到砍伐,像幼小病童终告不治,像第一次看到灰鲸群被追杀……纪文,世界很大,你只要愿意抬头看一看就知道。”
“我现在明白了。”
“你终于开了窍。”
赵容把一只手放在纪文的肩膀上。
第二天,纪文照常去上班,忙了整天,才从会议室出来。
秘书说:“一位赵小姐打过两次电话来,你都在开会。”
赵容?“她说什么?”
“第一次没说什么,第二次说后会有期。”
“什么?”
纪文立刻赶回家去。
小小公寓恢复静寂,收拾得十分整洁,碗都洗干净了,借穿过的衣服也洗烫,放在床角,衣物旁有一封信。
纪文连忙拆开来看。
“纪文,谢谢你招待,出版社急召我到纽约面谈,刚好有特廉飞机票,于是立刻赶往飞机场,后会有期,赵。”
纪文哎呀一声,恍然若失。
她一早知道客人要走,可是没想到会这样匆忙。
刚在惆怅,电话响了。
“是赵容吗?”
“纪小姐?我是麦坚时的医生叶嘉铿,你可有兴趣来圣心医院看她学字?”
纪文立刻说:“我即来。”
她带了一个音乐盒子去。
到了诊所,麦坚时已经在数一二三,小小孩童看上去与正常的孩子一模一样,十分可爱。
叶医生用手掩着嘴。“麦坚时,母鸡怎样叫?咯!咯!咯!”(原文是口字旁的谷)
麦坚时一怔,看牢医生,纪文急了,突然学鸡叫,“咯咯咯。”
麦坚时又转过头来看着纪文,突然笑,她也跟着说:“咯咯咯,并且站起来,撑着腰,学母鸡的样子。“
纪文鼻酸,喜极而泣,送上音乐盒,小小麦坚时立刻拥在怀中细听。
叶医生笑了,“真叫人振奋。”
纪文点点头。
“多谢你支持。”
纪文纳罕,她?她做过什么?
“赵容说你会在一本家庭周刊上介绍麦坚时的治疗过程,鼓励其他有聋儿的家长。”
纪文呆呆看着叶医生,是吗?赵容这样说过?
“拜托你了。”叶医生愉快的说。
回到家,电话跟着来。
“纪小姐,我们是华英周刊编辑部,特别报告写好没有?只剩三天期限。”
“照片─”纪文急了。
“照片不成问题,赵容一早已经交到编辑部,我们急着要文字。”都替她安排妥当了。
“呵!我马上写。”
“一定真挚动人。”
“我怕写得不好。”
“你手写你心,一定好看。”
编辑挂了电话。
纪文立刻取出纸笔,伏在桌子上把故事写出来。
深夜,把特稿传真出去。
赵容已在太平洋上空,可是,还安排这许多工作给她。
特写刊登出来,叶医生打电话来称赞,纪文做了圣心医院义工记者,时时报道儿童医院病例。
是,她与叶医生开始约会。
一日,纪文问:“有没有赵容下落?”
“不知道,她也许在热带雨林,也许在北极冰川,可是你放心,她会与我们联络。”
纪文真想念她。
一日,在一个下午茶叙,纪文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呵!他是王天宇。
这时,她用客观的眼光看,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在都会中,这种所谓能干的年轻人还是很多的。
他也看到了她。
纪文礼貌地微笑。
他走近来。“纪文,你的气色真好。”
“谢谢你。”
“听说你高升了。”
“不过是虚衔,照样做以前那些事。”
他觉得客套完毕,已经无话可说,刚想走开,纪文又叫住他。
“有什么事?”他像是怀着一丝希望。
“赵容有没有与你联络?”
“谁?”王天宇莫名其妙。
“你介绍来的朋友赵容。”
王天宇更加糊涂,“我没有一个叫赵容的朋友。”
“她说你们在伦大同学会认识。”
她想半晌。“不记得了。”
纪文只得说:“呵!没事了,我们再联络吧!”
这时,叶嘉铿走近纪文。“碰到朋友?”
纪文不想多讲。“咦!陈教授来了,我有话与他说。”
赵容真是神秘,她这次来着纪文,仿佛是特地来帮她走出深渊。
像上帝派来的安琪儿,抹干纪文的眼泪,任务完成之后,又到另一个站去帮助别人。
纪文抚摸自己的脸颊,真不能想象,不久之前,面孔一直是濡湿的。
“在想什么?”叶嘉铿问她。
她答:“有关眼泪。”
“什么?”
“我慢慢跟你说。”
讲情:
刘以毅正卷起衬衫袖子,松了领带与小姐开会,大家为了一个观点争得面红耳赤。
刚叫秘书拿几瓶冰水进来降温,以毅的助手宝宝进来说:“有人找你。”
以毅扬声。“有没有预约?我走不开。”
宝宝的语气有点神秘。“以毅,是一位女客。”
以毅好奇。“是谁?”
宝宝降低声线:“是生客,一位非常优雅秀丽的女士,讲明没有预约,但是希望见一见你,说有急事。”
以毅纳罕。“我只可以走开五分钟。”
“她在外头等了有大半小时了。”
刘以毅走到会客室,只见一个女子转过头来。
那的确是一张清丽的面孔,神情有点焦急,相信的确是重要的事。
他伸出手去。“我是刘以毅,请问是那一位?”
“我是周嘉琪的母亲。”
“周太太,有什么事呢?”
“你叫我荣瑜好了。”
以毅一怔,大抵她已经离婚。不过,最重要的是,他可以为她做什么?
“我正开会,没有时间,可否另外约一个下午详谈?”
“我在这里等好了。”
“恐怕要等到七八点钟呢?这样好了,荣小姐,明天中午我们在美国会所吃饭好吗?”
她不愿意走,十分无奈。
“荣小姐,明天见。”
她不得不离去。
以毅发觉她衣着名贵,这样的女子,身份应该矜贵,为何心急地要与陌生男子会晤?
助手宝宝过来问:“是谁?”
“她说是周嘉琪的母亲。”
宝宝奇怪。“谁是周嘉琪?”
“我也莫名其妙,同事、同学、朋友中都没有周嘉琪这个人。”
“她是否托你找工作?”
“现在没时间,先开完会再说。”
幸亏没叫人等,这会一只开到晚上九点,组长又拉大队去吃日本菜,大喝清酒,闹到午夜。
回到公寓,以毅累得蓬一声倒在床上。
读书时真想不到赚钱是这样一件艰难的事,而赚钱的本领也不简单,不是人人都有。
清晨,宝宝的电话催他起床。“客人一个小时后来见你。”
“我马上回来。”
以毅所有的西装都是深灰色,又只穿白衬衫,只要淋一个浴,很快便可以出门。
他与客人握手。
人家一看到他满面笑容,朝气勃勃的样子就有好感,谈判非常顺利。
人客走了,他坐下来喝杯咖啡,与助手商量细节。
宝宝说:“别忘记你有饭约。”
“与谁?”
“周嘉琪的母亲。”
以毅仍然想不起来。“谁是周嘉琪?”
宝宝跟了以毅五年,他的朋友,她都知道,查翻通讯录,的确没有这样一个人。
“今天中午,问清楚不久得了。”
“那我去吃饭了。”
交通挤塞,以毅迟到十分钟,赶到会所,看见荣女士已在等他。
“对不起。”他迎上去。“我并不时常迟到。”
她轻声说:“没关系。”
他替她拉椅子,替她叫了饮料,问她吃什么:“法式八宝鸭子十分可口,清淡些的,煎条鱼...”
荣女士咳嗽一声,他立刻看着她。
“我有话说。”
“啊!请讲,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她欲言还休,说不出的无奈婉约,以毅从未见过女子这种温柔的神情,不禁有点向往。
这样难开口,是借钱吗?
只听她轻轻说:“请不要离开嘉琪。”
语气有点凄婉,低声恳求,令以毅震荡。
“嘉琪?”
“是,她天天晚上都在房里哭泣,非常伤心,叫我寝食难案,她有什么缺点,你告诉我,让我说给她知。”
以毅真想说,喂!我不知道嘉琪是谁,但是这样一叫,她一定会站起来离去。
不知为什么,以毅很想与她多谈几句。
他好奇地打探:“嘉琪几岁?”
“下个月足十八了。”
“你真不像她的母亲。”
荣瑜苦笑。“开始得太早。”
没想到在这时候还有幽默感。
她说下去:“嘉琪最认真的是你。”她叹口气。
“她还在读书吧?”以毅试探地问。
“嘉琪的功课不谈也罢!”
他对嘉琪一无所知,可是三言两语之间,已经猜到她是个受宠任性的女孩子。
不过,如果长相有一半像她母亲,已经是个美女。
“你有带着她的照片吗?”
荣瑜打开皮夹,里面有一张母女合照,周嘉琪的确漂亮。
“看上去,像个大姐姐。”他是由衷的。
荣瑜并没有对这类赞美在意。“答应我打个电话给嘉琪。”
以毅反问:“我怎样与你联络?”
她取出一张卡片,叫在以毅手中。
以毅没有想到她有工作,留意看卡片上小字。
“荣誉室内装修公司总经理荣瑜”。
“呵!鼎鼎大名的荣誉是你的公司?”
以毅合不拢嘴。
她总算第一次露出真正的微笑。“客气了。”
“真没想到,前些日子我到朋友的一艘游艇上玩,舱房装修得非常雅致舒适,他说就是荣誉的手笔。”
她想一想。“那艘船叫茶花女吧?”
“正是,你还记得,你是荣誉的老板娘?”
“我独资。”
这样漂亮能干,却还如此谦和,真是难得。
以毅把名片珍重地收藏起来。
“答应我。”她叮嘱:“与嘉琪通一次电话。”
”嘉琪?呵!好。”
她始终没有胃口,只吃了半块核桃蛋糕。
以毅送她返公司。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宝宝一见他就说:“我知道荣女士是什么人了。”
以毅点点头,他也知道。
“她那间装修公司得过国际奖项,最新的工作是替美国科技大王赫逊装修十四座位私人喷射机。”
以毅用手托着头,可是,嘉琪是谁呢?
“那样一个忙人,跑上来等你说话,为的是什么?”
“为了嘉琪。”
“嘉琪有什么事?”
“我看过嘉琪的照片,肯定从未见过她,我对太年轻的女子有种恐惧。”
“是荣小姐弄错了。”宝宝肯定。
“对,她以为我是嘉琪的男朋友。”
“她来代女儿讲情。”
以毅点点头。
“幸亏不是,即使是,也没有办法,感情不能勉强。不过,不要替嘉琪担心,条件那样好的少女,一下子又找到别的恋爱对象。”
“她结过婚?”以毅突然问。
宝宝愕然。“谁?”
以毅轻轻答:“荣瑜。”
“呵!她,是,前夫是永达银行家族周祖训。”宝宝都打听过了。
“不,不是那个混蛋罢?”以毅叫出来。
“正是那个被前任情妇追三亿元赔偿的周祖训。”
“嫁过那样的人,还想出来走?”
“所以荣女士一向低调,这几年她与周家不来往,处理得很好。”
“那样慧质兰心的一个女子...”
宝宝好久没听过这种形容词,不禁觉得好笑,连忙别过面去,刘毅和再随和,到底是她的老板。
那天下午,他们草拟了几张合同。
以毅敲着桌子问:“怎么会把嘉琪和我扯在一起?”
“问嘉琪呀!”宝宝有心开玩笑。
以毅站起来取国外套。“好!就这么办,我先下班,你收拾收拾。”
以毅驾车到荣誉装修公司附近。
她的生意很大,有百多个雇员,整座自置办公室大厦都用玻璃墙,每层楼不同装修,像示范单位似的。傍晚,一亮灯,只见每层楼有人走动,更像一座舞台,在办公室大楼来说,十分别致。
以毅希望见到她。
半晌,觉得自己倦,急急离去。
那天晚上,喝了几瓶啤酒才睡。
半夜,听见电话铃响了又响。但是他没有力气起来听,会是谁呢?他并没有亲密女友,只有宝宝催他开会。
第二天他起床梳洗,宝宝的电话来了。
“今天没事,不忙出门。”
“每人找我?”
“没有。”宝宝说:“你再等谁的电话?”
“张曼玉,等了快半辈子了。”
“反正无聊,回公司来看看吧!”
他提起公事包出门,这才发现电话上有留言。
“以毅,谢谢你,嘉琪的心情好得多,你大概已经与她通过电话了吧!分手,也有好几种,处理得好,始终还是朋友,谢谢你!荣瑜留言。”
哎呀!是她,早知,爬也要爬起来听这电话。
可是,他并没有与嘉琪讲过话,少女心情好转,可能是因为时间治疗了创伤。
以毅把车子驶到荣誉装修公司。
他经过接待所上三楼,看到荣瑜正在拆箱,好几个同事帮她把一盏水晶灯小心翼翼自箱子内取出来。
以毅一看。“咦!是真正的水晶。”
荣瑜听到声音,转过头来,见是他,笑着说:“好眼光,这是真的晶石,我们好不容易为客人在巴黎一间古董店寻得,他打算挂在书房里。”
以毅点点头。
“请过来喝杯咖啡。”
“公司规模很大。”
“客人要求繁苛,所以雇多几个伙计。”
以毅说:“我们做会计,可是曾经有女客半夜约我到她家去跳舞。”
荣瑜笑了。可是她没问:你去了没有?长辈要有长辈的样子。
“嘉琪心情好多了?”
“她今天早上告诉我,想到法国罗华谷酿酒区旅行,可见心情已经比从前进步。”
“罗华谷风景如画,是个好地方。”
“她与十来个朋友一起出发,你可有兴趣?”
以毅答:“我与她不同辈分,我早已脱离大学生活,我自组公司已经五年。”
她感慨。“所以嫌嘉琪幼稚吧!”
以毅连忙说:“我没有那样讲过。”
“以毅,你觉得我宠坏了嘉琪可是?事实一个母亲总会尽力爱惜保护子女,我并非盲目。”
“我明白。”
“你们在一起有多久?”
“谁与谁?”以毅微笑问。
“你与嘉琪呀!”
把真相告诉她吧!
以毅犹豫,不敢出声。
就在这个时候,办公室门轻轻推开,一张俏丽的面孔张望进来。
“妈妈,你有客人?”
荣瑜怔住。“嘉琪,你来了。”
呵!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以毅立刻站起来。
周嘉琪高佻清丽,骤眼看像一个歌星,只是更加活泼,看到刘以毅,还以为是母亲的追求者,向他挤挤眼。
以毅笑,这少女一点失恋的痕迹都没有了,年轻真好,大哭数场,了解恩怨。
“我耽十分钟就走,”她说:“我昨天忘记拿背囊。”
以毅连忙说:“我叫刘以毅,是你母亲的朋友。”
“以毅。”嘉琪说:“我从前有个朋友叫刘以涛,不过不说他了,我还有约会,再见。”
她一阵风似走了。
剩下她母亲发呆。
半晌,她指着以毅说:“你─”
以毅微笑。“不错。”他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涨红面孔。“这件事,哎呀!让我向你致歉,我搞错了对象。”
“没有关系。”
“你为什么不早说?”荣瑜有无地自容的感觉。
“倘若我一开始就说‘我不认识周嘉琪’,你一定会很难堪,并且认为我反脸不认人。”
“你根本不认识嘉琪。”
“真确。”
荣瑜说:“哟!我一定像个疯婆子。”
以毅微笑。“请问你怎样找到我?”
“我看到她日记上写着你的职业及名字,查了电话簿,便找上门来。”她用手掩着面孔。“嘉琪的字迹潦草,我心急没看清楚,尴尬极了。”
刘以毅却心情愉快。
她轻轻问:“该怎样赔罪?”
以毅毫不犹豫说出要求:“请我吃饭。”
谁知荣瑜突然俏皮地加上一句:“要不要跳舞?”
以毅想说要,却怕她窘,只是陪笑。
这时,有客人上门来找她,以毅告辞。
在门口,有人叫住他:“刘以毅,等一等。”
呵!是嘉琪,以毅意外。
“可以说几句话吗?”
“当然,只是,我俩并不认识。”
“我是我妈妈女儿。现在,你认识我了。”
以毅微笑。“你有什么话说?”
“你好像很年轻。”她十分直率。
“是,也许我比荣瑜小一点,有什么关系?”
“对。”少女承认:“你讲得对,这不是问题。”
“谢谢你这么开通。”以毅挺幽默。
嘉琪笑说:“我只是关心妈妈。”
“你们十分相爱,这点令人宽慰。”
“就我和她了,母女相依为命。”
“将来你会有你的家庭。”
“所以我不反对母亲结交异性朋友。不过你,你还是太年轻了一点。”
以毅越来越觉得有趣:最初是母亲认定他是女儿的男友,现在女儿又觉得他是母亲的男友。
“你会对她好吗?”
“一定。”
“终身不渝?”
“终身是很长的一段日子,谁可以预料?是女性这种不合理要求逼使男人说谎。”
“你很有趣,刘以毅,母亲与你在一起会很开心。”
“对,你与刘以涛怎样了?”
“一些都过去啦!”她脸上露出惆怅的神情来。
“你母亲很为你担心。”
“是,她曾建议找他谈判,被我大力阻止,,你说她多傻。”
“不是笨,而是情急想帮你。”
“我明白。”她低下头。
以毅发现嘉琪其实也很懂事。
“很高兴认识你。”她与他大力握手。
“我也是。”
“好好珍惜她。”嘉琪叮嘱。
以毅怜惜地说:“她是一颗宝石。”
他们道别。
回到公司,宝宝看时间。“从家里出来,你一共花了半个小时。”
以毅只是笑。
“你忘了穿袜子。”
“是吗?”以毅这才留意到。
“还有,你没拉上拉练。”
以毅大惊,低头去看。
宝宝哈哈拍手大笑。
星期六,可以开这种玩笑。
以毅突然问:“宝宝,你会不会喜欢年纪比你小的男生?”
宝宝一怔。“小,小多少,成年没有?”
“譬如说,小五岁。”
“如果真是喜欢,有什么关系?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原里,成亿上万的人海中,你偏偏遇着了他,又真心相爱,那时何等难得的事,还计较岁数呢?”
“谢谢你,宝宝。”
宝宝问:“她是谁?”
以毅微笑。“我不知道,不过是一个譬喻。”
“哼!”她走开。
是荣瑜那股温柔的气息感动了他,最近几年,刘以毅对女性的印象是刁钻、凶悍、顽强。啊!可怕,真的与她们公平竞争,她们又会流泪,怪今日的男人不再尊重爱惜女性,照使小性子:不守时、小器、任性...
娶一个那样的女子,将来子女也会遗传到类似缺点。
这时,宝宝突然推门进来。
“有一件事忘记提醒你。”
“请讲。”
“女性不幸有生育期限,如果想要孩子的话,宜早不宜迟。”
宝宝的头脑慎密,不愧是最佳助手。
“好,我会叫那个人留意。”
傍晚,以毅试图约荣瑜出来。
“对不起,我有约会。”
“那末后天,索性去远一点,到郊外看日落。”
“我也有约。”
以毅并不气馁,他微笑。“为什么突然忙得那样厉害?”
“以毅,你来一次,我想把话说清楚。”
“到你家?”
她把地址说出来。
真奇怪,那样著名的装修师,家里布置却极之朴素。没有任何多余的家具或是摆设,但是坐下来,又说不出的舒适。
她当他像小客人,叫他选择饮料,取出各式糖果,十分周到。
“你有话可以说了。”
“以毅,第一次见到你,我想,如果你真是嘉琪的男朋友,我下半生就放心了,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真的不能挽回?因为喜欢你,更加想拉拢你们。以毅,你是我女儿的男友呀!”
“你明知道我与嘉琪并不相识。”
荣瑜突然握住他的手。“你年轻英俊有为,可以选择很优秀的女伴,我不适合你,我经历太多,不想再浪费时间走老路。”
说的这样决绝,叫以毅低下了头。
“别误会我是思想不够开放,或是摆不下面子,而你假使再催逼一下,我就会改变主意,我另外有玩耍的朋友。”
这就已经很明白了。
但是以毅仍不放弃。“我也懂得玩。”
她只是笑。
“来,我带你参观后园。”
荣家后花园有一株茶花树,结满上千朵深粉红色花朵,好看得不真实,以毅在这种良辰美景底下突然失意,不想说话。
“以毅,很高兴认识你,也许,将来有机会合作。”
以毅轻轻说:“我们公司不愁没有生意。”
“你生气了?”荣瑜讶异。
“不,我不至于那样幼稚。”
她点点头,“我希望你不会。”
她自后园送他到前门,看他上车。
一切都安排好了,说完话不能叫他马上走,于是托词请他游花园,赏罢景致,才叫他走。
她秀丽温婉,百分百慈母,但却拥有钢铁一般意志力,头脑清晰,否则,怎样统率一间有百多名伙计的公司。
接着几天,以毅仍然卷着袖子开会,忙得晕头转向。
宝宝说:“还以为你会定期约会。”
以毅叹口气答:“她不给我机会。”
“是因为年纪的关系?”
“她说她已经历了太多。”
“唏!告诉她,你也曾失恋,经过生死离别,一颗老心缝缝破破,才挨到今日。”
“我不想哀求。”
宝宝感慨。“做男人也真难。”
“喂!你还不去准备下午的会议?”
宝宝抬起头想了一想,有了主意。
她在星期六下午,来到荣誉装修公司。
荣瑜记得她,连忙迎出来招呼:“请问什么事?”
宝宝坐下来,陪笑说:“荣小姐,我特地来为刘以毅讲情。”
荣瑜一怔,哟!没想到历史重现。
“刘以毅是个好人,未婚妻两年前患病去世,一直没有约会对象。”
荣瑜意外,半晌才回过神来。“这种事可遇不可求,将来他一定会有机会。”
“他条件的确不错,可是时下一般年轻女子可能不大欣赏他含蓄内向的性格。”
荣瑜不出声。
“最近这几天,他身心不归一,坐一忘二,吃了早餐忘记午饭,日出日落,雨天晴天都不再在意,工作上错漏甚多,叫人担心。”
荣瑜笑了。“难道都因我而起?”
“荣小姐,你说呢?麻烦你,如果不是太困难的话,可否劳驾你给他一个电话?”
荣瑜低下头。
“给嘉琪一个电话好吗?”她也曾经这样恳求过他。
宝宝说:“请你珍惜这个人。”
“他真幸运,有这样好的助手。”
宝宝微笑。“十六个月的薪水连奖金呢!哪里去找这样的老板?”
荣瑜却笑说:“蔽公司也有这种待遇。”
“啊!说不定有一天,两家公司会合并呢!”
这个助手的确可爱。
“拜托你荣小姐。”宝宝再三恳求。
她说完话就告辞。
荣瑜站到窗前,想了半天,突然转身,把手按到电话上,她的决定如何,找,抑或不找刘以毅?两个选择,有两个完全不同的结局。
灰色地带:
叶进和在一间大型百货公司任职。
百货公司越来越难做,渐渐被名牌店及精品店代替,人家的货式齐备,服务贴身,利润也高。
不止一次,同事怂恿进和离职出来一起搞一盘小生意。
公司待他不薄,短短三年,已经升上经理级。
他在时装部任职,去年开始跟着大小姐到欧洲办货。
大小姐余杏瑶对进和十分有好感,同事谣传她对他有意思。
但是进和与她保持距离,不因为她是老板的女儿,也不是因为她比他大好几岁,而是因为她不是他喜欢的那个类型。
况且,进和没想过要有亲密女友。
公司最近采取好几个决策争取顾客,其中一项是允许退货,发还现金。
开会时,进和第一个反对。
余杏瑶纳罕。“进和,你一向顾客至上,说说你的理由。”
“我打理时装部,顾客买了回家,穿过一次,转头又回来换取现金,我们岂不是白做。”
有人问:“有没有其他折冲办法?”
“或许只准换货,不许退钱。”
“不。”余杏瑶坚持“不能有任何问题,一定要试一试。”
大家面面相觑。
“或许可以试一段日子。”
余杏瑶说:“试三个月吧!”
宣传一出去,生意的确有进步。一季上升百分之二十,连退换在内,业绩仍然比从前好,由此可知道这项服务深受顾问欢迎。
星期一下午,进和正在处理文件,助手新梅进来找他。
“那个女子又来了”
进和一时想不起来。“谁?”
“我向你报告过,是一个年轻女子,外型斯文,每个星期都拿衣服来换取现金。”
“她手上的可是我们余氏的货物?”
“标签都还在,确是我们的货。”
“上头的指示是,填写地址、姓名、身分证号码即可。”
“可是。”新梅说:“我老觉得有可疑。”
进和笑笑。
星期一顾客比较少,站在柜台前的年轻女子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呵!那么清纯的面孔,一双眼睛尤其漂亮。
他检查过那几件衣物,的确是余氏的货物,并无穿过的痕迹。
他原银奉还。
那少女说声“谢谢”后,转身离去。
这次,她换的是两件一模一样的长裤,号码也相同。
进和轻轻问:“是在本店买的吗?”
她简单回答:“不,中区分店。”
电脑号码显示,的确是中区分店的货物。
“下次,记得带收据来,方便得多。”
进和把现金给她。
每个礼拜,她都来退还上千元的货物,看样子,她喜欢买了退,退了再买。
开例会的时候,保安组代表说:“公司高买情况严重。”
“近日,有组织地盗窃的个案多了很多。”
进和心一动,像是想到了甚么,但是一时没有把握,故此没有说话。
上司与下属都喜欢他这种多做事少讲话的品德。
每星期一,那位樊小姐仍然来退货。
碰到麻烦,她会说:“请叶经理出来好吗?”
每次,她都顺利换到退款。
进和一有空便兼任巡场,这件事不好做,不能得罪顾客,又需处处留神。
他当众也逮住几个高买手。
星期一,樊小姐又来了。
进和迎出去。“早。”
那标致的少女朝他点点头,大眼睛清澈明亮,真不像坏人。
她把退货放在柜台上。
进和觉得摊牌的时间到了。
他轻轻说:“你只负责退货。”
少女一怔,不出声。
“偷取这些衣物的,另有其人。”
她忽然笑了。“叶经理,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他们偷了出去,你拿来换回现金,然后三七或四六分帐,可是这样?”
少女脸色转为冰冷。“不换就算了。”
“樊小姐,回头是岸。”
她看着他。“你这个人很有趣。”
“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我不想再见到你。”
少女知道事情已经败露,静静取过衣物离去。
一天下午,余小姐传进和说话。
她开门见山:“听说你另外有好去处?”
进和讶异。“什么地方来的害人谣言?”
“放心,我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她对他一向另眼相看。
进和松一口气。“不,我没有离开的意思。”
“进和,如果我出资本,让你主持一间精品店,你可会答应?”
进和不出声。
这个建议实在太慷慨,对方一定有许多条件。
“你如果想做生意,当然与熟人合作,你说是不是?”
进和点点头。
“我们一向是好拍档。”
进和笑说:“我相信是。”
“那么,我找律师做一份计划书。别担心,你先看看,有意见大家商量。不过,别把这件事讲出去。”
叶进和一向不喜欢说话,她知道可以放心。
“今晚可有空吃顿饭?”
进和觉得再推就不近人情,只得说好。
她选了一家法国餐厅,食物精致美味,但是不太吃得饱,开头她的话题绕着百货业转。
余杏瑶的优点很多,她爽朗,用功,公私分明,但是,进和一直觉得她似大姐多过女伴,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很难改得过来。
渐渐说到私人问题上去。
她透露心声:“许多人都问我为什么拖到今日还不结婚,可是你看,选择有限。”
进和不便加插意见。
“要找一个我喜欢又喜欢我的异性,实在太难了。”
没想到这么能干的她,感慨与一般女性差不多。
吃完甜品她上化妆间补粉,忽然有人在进和身后说:“没看见我?”
进和转头,原来是那个双大眼睛的樊子彤。
“没想到你也有兼职,人不可以貌相。”
进和不出声,他不想和陌生人分辩。
她闲闲说:“我和你都是社会上小角色,为着生存,总得借力往上爬,否则,机会消失,一辈子压在低层,实在太惨。”
外貌秀丽的她思想竟这样伧,但是叫进和最感慨的是,他和她其实在同一条船上。
她忽然说:“多谢你帮我退货,我的难关已过。”语气恳。
进和点点头。
“我走了。”
她趁他女伴回来之前离去,真是识趣。
余杏瑶出来取过外套。“走吧!”她忽然嗅嗅空气。“咦!好香。”
是樊子彤留下的香氛。
整个晚上进和鼻端都缠绕着那股香味。
人生真奇怪,约会的是一个人,心中所想着的又是另外一个人。
真没想到,余杏瑶认真地部署与叶进和合伙开精品店,计划书很快出来。
慨念很新鲜:只卖一种颜色的衣服鞋袜手袋,店名都想好了,叫“灰色地带”。
余杏瑶说:“肉眼可以分辨二十多种深浅不同的灰色。但是,电脑可以分得出二百二十多种,灰色是至耐看,至名贵的颜色。最浅,与白色只差一点点。最深,又与黑色接近,变化多端,是我最爱的颜色。”
他没有办法不答应做她的合伙人,条件优厚,又得到一个学做生意的好机会,正如樊子彤说,机缘一失,后悔莫及。
他到欧美办货,幸亏有余氏百货撑腰,才顺利取得需要的牌子以及款式,否则,数量不多,难以成事。
进和忽然发觉他的社会地位不一样了,许多人主动对他表示好感,邀请他出席宴会,人面广宽。这些,他都暗暗感激余杏瑶。
生意不算顶好,不见得万人空巷,可是客人不停上门来,单子流水般开出,几个店员并没有空闲。
有时时装版记者好奇她问:“为什么叫灰色地带?”
进和轻轻答:“人生灰色地带太多了。”
他低调,余杏瑶更加完全不露脸,她对他真好,放手给他做,不干涉,不占功劳。
进和也想过:怎样报答她呢?生命中有恩人,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一日旁晚,打烊时分,新梅进来轻轻说:“余小姐到访。”
进和连忙迎出去。
余杏瑶不知在什么地方喝了一点酒,有点累,不说话,打量过店面,总算有点欢容。
进和说:“请坐。”连忙奉上热茶。
“进和,货色像是去得很快。”
“托你的鸿福。”
她叹口气,忽然说:“进和,今年有人向我求婚。”
进和一怔。
“进和,对方外型不错,人品家势也过得去,但是,如果你有表示,我立刻去推掉他。”
余杏瑶第一次把话说得这样坦白。
“叫我等,也可以,请给我一点表示。”要她放下这许多自尊,真不容易。
但是进和硬着心肠说:“我没有一点配得上。”
她一听,颓然垂头。
“这些日子来,多谢你的关怀扶掖。”
“不,是你自己争气。”
进和见她这样宽宏大量,可见是真心爱他,毫不计较得失,不禁哽咽。
“你永远是我的恩师。”
她爽朗地离去。
新梅忽然多事,轻轻地说:“这样的好女子,踏破铁鞋也找不到。”
进和低下头。
新梅冷笑一声。“男人都犯贱,且放长了眼睛,看你最终挑件什么样的宝贝。”
进和捧着头。“我尊敬她,欣赏她,钦佩她,但是我不爱她。”
新梅叹口气。
“与她结婚,对她也不公平。”
回到家,进和想了很久,不知道做对了还是做错,她坦白,他也恳,结束了这一段友谊。
过两天,报纸社交版就刊登出余杏瑶订婚消息,婚期订在夏季。
又过两天,一位商业律师来找进和。
“叶先生,我代表余小姐,她的意思是,店里生意那么好,你不如分期将她的股份退回,变成独资。”
这等于把整间店送给他。
进和实在感激,说不出话来。
“你有空来签署文件,从此你就全权处理这家时装店了。”
进和点点头。
律师告辞了。
那天下午,店里来了一个稀客。
是樊子彤。
她出落得更加清丽,稍为嫌瘦的身段叫她看上去十分飘逸。
进和看着她微笑,恍若隔世。
她终于找上门来了。
“灰色地带。”她轻轻说:“人生真的有许多灰色地带。”
樊子彤随手挑了几件衣服,在身上比了比,放到柜台上,取出信用卡付帐。
新梅闲闲地说:“这位小姐,请试一试身,我们这里不准退货。”
樊子彤笑笑,毫不计较对方讽刺的语气。“我知道我的尺寸。”
进和轻轻问:“好吗?”
她点点头。“好,谢谢你,我都改过来了。”
进和十分欢喜。“现在上学还是做事?”
她却像是听到最奇怪的事一样,半响才说:“不不,现在我跟着一个人。”
“他是一家唱片公司的老板,打算捧我做歌星。”
话还没说完,已经有人推门进来。
“咦!这家店真有趣,只得一个颜色。”
他是个中年人,全身名贵衣着,却毫无品昧,伸手揽住了樊子彤的细腰。
进和发呆。
“看中了什么,快点买下来,大家都在等我们呢!”
她取回信用卡,拿了衣物,就与男伴离去。
进和坐在办公室,不出声。
他问:“为什么不讽刺我?”
新梅笑了。“夫复何言。”
在那个中年人眼中,他的店只有一个颜色,在他眼中却有廿多种颜色,在电脑清晰分析下,有两百多种灰色。
店里生意越来越好。
客人要求:“添多一种颜色可好?”
进和摇摇头。
“灰色鹅黄或玫瑰红最好看。”
进和只是陪笑。
他一直留意报纸娱乐版,却始终没有新进歌星樊子彤的消息,也许,时机尚未成熟。
余杏瑶如期举行婚礼。
进和亲自送礼到余家去。
她拆开来看,原来是一套五只大大小小蒂芬尼水晶玻璃瓶,正是她喜欢的银灰幻彩色调。
“谢谢你。”
进和仍然只笑不语。
“听新梅说,你并没有女朋友。”
“原来新梅是奸细。”
“我一直以为你有意中人。”
进和笑笑。“新梅也快结婚了。”
进和伸出手来。“祝你幸福!”
六个月之后,进和进一家高级百货公司,参考别人的货物,忽然听见柜台处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
“请经理出来,我要退货。”
咦!
她没有做成歌星。
她重操故业,又回到灰色地带去。
进和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悄悄离去。
二零三一世界:
家活其实不叫家活,在所有证件上,她叫BETA二五九0八七二五。可是,像从前移民外国的侨民,尽避只讲英语读洋书了,却还不舍得不替子女改一个动听的中文名字,叫国楝,叫秀珠,以资识别,在家,母亲也坚持叫她家活。
家活是化学工程师,那一年,城市大学二百多名毕业生都选读科技系,已经没有人读文科,这种风气,据说从新世纪已经开始,社会评论员担心都会文艺水平会因此低落。
但是重视科技带来生活上许多方便,人类普遍健康长寿,一般人可活足一百二十岁左右,退休年龄延迟,大量宝贵经验得以留存,一般疾病都可获医治,可怕的癌症已不是大敌。
最令家活高兴的是南极上空臭氧层的破孔已经修补妥当,又成功重植雨林,第三世界饥荒问题也大致获得解决。
最叫人惊讶的是一项发明。
这一枚小小像手表般的机械,其实是控制时间的机器。
千百年来,人们在至痛苦悲伤的时候,都会叹息:“唉,时间要是过得快一点就好了。”
或是,在非常快乐的时候,遗憾地说:“咦,时间过得似飞箭般,要是可以留住时光就好了。
现在,目的已经可以达到。
至少,可以达到一半。
那即是在痛苦的时候,按动小小仪器,可以把时间删掉,虽然生命中少了几天,或是几个月,但是,藉此可以免除痛苦,也算值得。
这样的发明当然受到卫道人士攻击逃避现实,浪费生命,下一代会失去应变的勇气,此风不可长……
但是用过这种仪器的人,都说时间上的改变救了他们一命。
有时,只需删除最愤怒绝望的廿四小时,一个人的生命便可改观,一段新闻报道:有名女子被人欺骗、抛弃,她本来想出门去找那人算账,怀中藏着一把枪,眼睛已经烧红的她临出门前踌躇地按动仪表,她生命中最难捱的一日一夜悄然消失,也救了自己。
痛定思痛,她决定重头开始。
大部分人都赞成这种时间控制器存在,这是一种逼不得已的选择,需知失去的时间消失在宇宙里永远不会回来,生命短了一截,如非必要.谁也不会用它。
只得一半。
是,把良辰美景延长的方法,还没找到,科学家仍在努力。
这一天,是周末,呵,差点忘了讲,在新世界,每个星期,只需工作三天半。
家活的母亲问她:“你去哪里?”口气像天下所有母亲。
“找智雄。”
智雄是她的男朋友。
“把智雄带回来吃顿饭。”
家活笑,“妈妈的年纪并不大,但是思想却逗留在三十多年之前,现在还陪家长吃饭?”
秀丽的母亲拿起一本尺寸小巧内容精美的杂志翻阅。
家活诧异,“妈妈,这本杂志六十多年的电子合订本已经发售,你还看纸印版本?”
母亲轻轻答.“我怀旧,我喜欢翻书。”
家活摇摇头,出门去。
她驾驶环保式电池推动的车子往智雄家。
智雄其实叫ALFA八三七八0九五二,不过,家活还是觉得智雄比较亲切。
见了面,他握紧她的手,已经知道她在想其么?手心中的思想感应器令心意相通,不必说话,噪音大减,环境比从前幽静,公众地方再也无人高谈阔论。
“我爱你。”
“我也是。”
两个年轻人相视而笑。
他们谈到将来。
“两个人都有工作,孩子可交给托儿中心。”
“现在又流行自己带孩子了。”
“亲手带大到底亲密一点。”
到了家,小小机械佣人替他们打开大门。
这种家务机械人只像吸尘机大小,可是聪明伶俐,甚么都会做,有时还多嘴。
像这一只,就抱怨说.“早一点结婚,不必跑来跑去,省时省力。”
家活笑着伸手把它的声音关掉,“请斟一杯冰水,如果还有巧克力蛋糕就最好。”
她躺在智雄的沙发上,松出一口气。
奇怪,科技进步,发明层出不穷,可是?人类越来越忙,生活越发刻苦。
许多人都兼两份工作,增加生产,赚多点钱,根本没有休息的时候。
家活与智雄不愿意那样做,有时被认为躲懒,不够上进。
家务机械人奉上茶点。
家活说:“它做海南鸡饭的技巧好似没有进步,不过,屋内打扫得一尘不染,也就算了。”
智雄坐下来。用手按着头。
“怎么了,”家活抬起头。“不舒服?”
“这一阵子一直头痛。”
“看过医生没有?”
“素描打出来,没有事。”
“那一定是劳累,提神剂吃多了,透支过度,可能会头痛。”
智雄微笑,“明年也许是结婚好日子。”
家活也笑,“是吗,明年,谁,同谁?”
“我们呀。”。
“智雄,我去验过心智,检查报告认为我目前心智未狗成熟,不批准我结婚。”
“那已是去年的事了。”
“真气结,据母亲说,从前,只要男女双方愿意,就可以举行婚礼。”
“所以那时的离婚率高企,现在政府规定经过测试,愿意真诚相守,经得起考验,才能结合。”
“迟些我再去考一次。”
“打扮成熟一点,别老与主考官绊嘴,及格率会高得多。”
家活说:“那主考电脑讨厌无比。”
智雄笑,“他们说生育试电脑才可憎呢,一共复核五百多条问题,不及格者别想生儿育女。”
“这我倒赞成,毕竟牵涉到小生命的幸福。”
“DELTA四五一七九及OMEGA六三三结婚三年还没有获准生孩子。”
“他们两个都吸烟,又爱吵嘴。”
“政府太严格了一点。”
家活说:“以前,管制枪械也被指严厉。”
“家活,过几天再去考一次,及格了就结婚。”
智雄早已及格,就是等家活。
家活不开心了,“烦死人。”
智雄安慰她半晌,才哄得她欢喜起来。
男女关系始终一成不变,女孩子仍然小心眼,骄纵,需要男伴呵护。
他们在家里听音乐看电影,消磨大半天。
第二天,家活去报名考试。
接待处大堂的电脑有她的记录。
“BETA二五九0八七二五,你去年不及格。”
家活没好气地回答:“今年,我已有进步。”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
语气有点揶揄,不过,家活不出声。
她走进密室应试。
主考电脑说:“请坐。”电眼上下观察她。
题目打出来,家活发觉问题已全部换过。
她小心翼翼作答,有些问题十分刁钻,像“婚后可愿意共享收入”,如果不诚实?测谎机会立刻发现,把考生即时撵出去、六个月内不准重考。
一百题全部做妥,家活已经汗流浃背。
电脑一分钟就计出总分。
“你做得不错。”
家活心里充满希望。
“但是,还是欠十分。”
“甚么!”家活跳起来。
“请你镇定冷静一点。”
“次次不及格,人家怎样结婚?”
“请你坐下来。”
“我不服,上次大十五分,这次又欠十分,错在甚么地方?”
“你如果想知道,请到邻室,自然会有导师向你解释清楚。”
“你故意刁难,你不欢喜我。”
“这完全是偏见,电脑公正严明。”
家活只得走到邻室。
她重重坐下来,“不服,上诉。”
电脑说话了.“自我这样膨胀,试问怎么会是个好伴侣。”
家活赌气,“我的结婚对象不介意。”
“相信我,日子久了,他会不舒服。”
“这是他同我之间的事。”
“不,这有关整个社会风气结构,人人哭哭啼啼嚷离婚,彼此控诉推卸责任,怎样给下代一个好榜样?”
“我问题其么地方回答得不好?”
“是你态度问题,回去,反省,三个月后再来。”
总算比上次好,上次要九个月才能复考。
家活声音低下去,她忽然对电脑诉衷情.“我是真的喜欢他。”
“当其时,人人都那么说。”
家活百般不愿意地退出。
她身上的无线电话忽然**声响起来,母亲焦急的面孔在手表般大小萤幕上出现,“家活,智雄在办公室忽然倒下来,已经送进西奈山医院,你快赶去看他。”
家活一颗心像是从胸膛里跳出来,她立刻驾车往医院方向赶去。
一连冲了两个红灯,都被记录在案,停好车,她飞奔进急症室。
在门口报上智雄身份证明号码,有声音说:“二楼第三七二号房,医生在等你。”
她见到医生。
医生说:“请问小姐,你是他甚么人?”
“未婚妻。”
“他没有父母。”
“他在儿童院长大。”
“病人头椎第一节底下有一枚恶性肿瘤,已长得鸽蛋大小,一直没有发现处理,现在压住中枢神经,会导致他半身瘫痪。”
这一惊非同小可,“医生,几时做手术?”
“那个位置缠住神经,不能做手术。”
家活一呆,“现在是其么年代,有甚么不能医治?几乎连人头都可以更换。”
医生苦笑,“你把我们的能力估计得太高了,医学仍在探索阶段,他这个症,只能用新药控制。”
“他自己怎么说?”
“他十分气馁。”
家活落下泪来,可怜的智雄。
“这位小姐,病人需要你的鼓励,你可不能带头放弃。”
家活无助地看看医生。
“用药这个多月里,他身体会受到极大煎熬,是考验意旨力的时候,希望你守在他身边。”
家活只得点头。
“现在,你可以进去看他。”
家活穿上白袍戴好口罩走进病房。
智雄看见她,反而别转了头。
她过去握住他冰冷的手,“智雄──”还未开口,声音已经哽咽。
“你走吧。”
家活震动,“你说其么?”
“医生说是不治之症。”
“医生才没那样说过,新药会治好身体。”
“半身瘫痪,人还有甚么用?”
“智雄,你平日的乐观与信心呢?病人的意旨力最重要,我会在你身边支持你。”
“不,你走吧,我不想你看到我成为废人,家活,你有大好前途,不必为我牺牲。”
家活平日的骄纵忽然都收起来,她平静地说“我甚么地方都不去,我帮你一起过渡这段日子,我相信你会好转。”
智雄不出声。
过一会,家活才知道他哭了。
“我会天天来看你,你不是说你一直想读漫长的‘战争与和平’而提不起勇气抽不出时间吗,我明天把这本书带来,我读,你听。”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但是,智雄仍然不肯看她。
接着,家活回家,打算同公司告假。
母亲问她“智雄怎么样?”
家活向母亲汇报。
母亲沉重地问.“他叫你离开他?”
“我不会那样做。”
“家活,他不一定医得好。”
家活心如刀割。低下头来。
“他叫你走。你就走吧。”
家活流泪,“不不,他是孤儿,他唯一的亲人是我,这种时刻,我不在他身边,他就惨了。”
“你又不是医生。”
“妈妈,请别阻止我。”
“家活,你也自小没有父亲,我希望你找个家族人多的对象,那样,可以照顾你。”
“妈妈,请支持我。”
母亲叹口气,不出声。
片刻,她说.“来,家活,我教你做传统鸡汤给智雄带去,病人喝了最有益。”
“谢谢母亲。”
家活抬起头来。
她随即搜集了勇气。决定照顾智雄。
医生让智雄取了药,他可以回家。
家活搬去与他同住。
医生对家活警告.“他会相当痛苦。”
家活点头,“我明白。”
医生太过轻描淡写了。
智雄对药物有强烈反应,身体受到极大折磨,心情坏透,脾气暴躁。
家活一一沉着应付过去,天天守候在他身旁。
智雄说.“辛苦你了。”
家活摇摇头。
“你瘦了。”
“医生说肿瘤已经萎缩,成绩不错。”
智雄取出一只小小手表似仪器,“戴上它。”
“这是甚么?咦,这是时间压缩器。”
“不错,家活,按一下钮,你便可以安然跳过一段难熬的时间,醒来的时候,或许我已痊愈,或许我已辞世。你不必为难。”
“这是基么话。”家活气结拒绝,“叫我缩短寿命,我才不干。”
“我不想你受煎熬。”
“我心甘情愿在你身边支持你,我不想走开,我觉得这段日子十分宝贵。使我学会珍惜平日疏忽了的人与事,妈妈说我忽然沉着懂事。”
智雄不出声。
“放心。智雄,我知道自己在做基么?”
她走到窗口,把那只删除痛苦时光的仪表用力摔出去,不知落到甚么地方。
她拍拍手,“去了大西洋。”她笑。
智雄握住她的手,忽然哽咽。
家活说.“快来唱我拿手的招牌清鸡汤,只沽一味,百饮不厌。”
一个月过去了,新药效果没有预期中好,智雄的意旨力又遭到挫折。
已经清瘦的家活却坚持陪伴未婚夫,她也经历了一生中最大的难关。
在这段日子里,她几乎没有自己发型、衣着,都做到最简单,方便打理,一切为了智雄,“战争与和平”早读完,现在读“白痴”及“牛虻”,每天又学做清淡小菜给他吃,即使是一锅白粥,也用日本米及瑶柱细细熬出来。
她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而且,越来越坚毅,一日比一日乐观。
连亲友都感动了。
“智雄一定会痊愈,上天不会辜负家活。”
“科学再进步,我们还是感情动物,需要伴侣呵护。”
“我要是大病,你会那样支持我吗?”
“他,早就逃到非洲去了,唉,说时容易做时难。”
生活祥和,智雄病况渐有起色。
医生替他检查,“智雄,你得感谢家活。”
家活在一旁笑,“快把好消息告诉我们。”
“多亏你不离不弃守在他身边,他心境平静,可以全心全意应付病魔,肿瘤正在缩小。”
家活并没有欢呼,她微笑着握住智雄的手。
智雄收到的讯息是:“太好了。”
智雄鼻子发酸。
他又感应到,“呵对,我爱你。”
智雄一直只会点头。
坏细胞一旦受到控制,很快受到特效药攻击,败退下去,整组医护人员都认为是一项小小奇迹。
“同样症候的另一个病人,因为独自挣扎,已经放弃。”
〔必需双管齐下,亲友支持太过重要。”
家活与智雄一起离开医院。
他这才同她说.“好几次气馁,但是看到你这样不眠不休辛苦地陪着我,我又鼓起勇气。”
回到家,家活在互联网上看地产广告。
智雄好奇,“你想搬出来住?伯母同意吗?”
家活抚摸他消瘦的面孔,“傻子。”
智雄忽然明白了─他不说话。
“睡客厅累坏人,”家活伸一个懒腰,“多不方便,也是时间找幢大些的公寓了。”
智雄深深感动。
“这一家好,背山面海,什么设备都有,还包两名机械家务助理及十四件电器。”
智雄仍然不出声。
家活主动地说:“去看看。”
智雄的声音有些微颤抖,“你还想与我结婚?”
家活变色,“到这种时候才来推搪?”她双臂撑在腰上,瞪大眼睛,“我要你的狗命!”
她扑上去。
家活与智雄紧紧拥抱。
一对年轻人落下泪来,接着,再也忍不住眼泪,他俩痛哭失声。
过几天,他们去看过那层公寓,十分满意,价格也还合理,便立刻下订。
家活说:“车子也要换一辆,两个座位的不够用。”
智雄答.“由你主持大局。”
家活忽然说:“还有一个可憎的考试必需通过。”
智雄忍着笑,不敢冒犯家活。
“那些可恶的电脑主考官终有一日被人打烂。”
“你心怀仇恨,它们感觉得到。”
家活瞪着智雄。“你在笑?是不是?”
“我没有笑,我没有笑。”他嘴角笑意却越来越浓。
“讨厌!”
家活买了许多“结婚试必备”的书籍回来参考,这次必需郑重应付,再不及格,会笑破亲友的嘴。
晚上,母亲问她:“决定了?”
家活点点头。
母亲说:“你这样爱他,我亦很感动。”
家活叹口气,“希望电脑也这么想。”
去重考那一日,她大清早便起来,梳洗后出门去。
她并没有把考期告诉智雄,免他担心。
走进考试大堂,报上号码,那座电脑又来揶揄她:“哗,第三次重考。”
家活笑笑,不出声。
那电脑自觉不好意思,“请进去。”
她到小小试场坐好,有点感慨,电脑再也不会想到她经历了那么多。
题目打出来,又比三个月前那张试卷繁复。
家活耐心一一作答。
“你会否数着替他洗过几双袜子?”
“外出时重物是否都由他拿着?”
“他的父母兄弟姐妹是否你的敌人?”
“要是他一年找不到工作,你是否仍当他是朋友?”
也不能全部讨好地回答,必需诚心诚意写上真实答案。
这次,她做了两个小时,却心平气和,不觉劳累。
三次考试,可能是这次做得最差。
她告诉电脑,“已尽所能。”
电脑咕咕笑,“已考到第三次了。”
家活不出声。
电脑即场评分,这次,它看得比较久。
家活已经豁出去,并不催促,悠然等候。
足足十分钟后,电脑轻轻说.“请到邻室去。”
家活意外,“为甚么?”
“请到邻室去。”它重复。
“好,好,没问题。”
家活站起来走到隔壁小小房间,见有椅子,坐下。
那座电脑也看了十分钟。
忽然之间,轻音乐响起,七彩气球从天花板落下,家活吓了一跳。
“这是干什么?”
“恭喜你,BETA二五九零八七二五,你几乎得了满分。”
家活又惊又喜,“我及格了?”
“岂止及格,你取得九十八分,我们会用你的卷子做标准答案,指导未婚男女。”
“我可以结婚了?”
“恭喜你,你随时可以举行婚礼。”
家活喜极而泣。
“从答案中看得出你深爱对方,我们电脑都至为感动。”
“谢谢你。”
“祝福,取饼证书及奖金,你可以退出。”
家活意外,“奖金?”
“是呀,有赏有罚,外头接待员会把详情告诉你。”
家活只想尽快把好消息通知智雄。
一走出密室,她就打电话知会智雄。
他问.“你在哪里?”
“试场,你猜这次我可及格?”
“一百分。”
“你怎么知道?”
他笑看反问:“我怎么会不知道?”
这时,接待员带着摄影师走过来替家活拍照。
是,新纪元已经开始,不过,人们仍然相爱。
迷途:
在旁人眼中看来,思匀与志宏真算是一对璧人,她与他都高大、漂亮,不约而同有头浓厚的头发,穿衣服很有品味,走在一起,看上去舒服。
这时,他们两人刚下了小型飞机,在法属波利尼西亚一个岛上着陆。
那小岛是度假圣地,叫马汀利,海水蔚蓝,沙滩洁白,旅馆筑成小庭院模样,食物丰盛美味,叫游客乐而忘返。
思匀是否来渡蜜月?
不,事实与表面有点分别,她与志宏快要分手了。
来往了两年,开头那几年最开心,几乎决定同居,因为每次约会之后都不舍得回家。
是思匀的表姐小雅向她说:“不要与任何人合股资楼,或是合用一个银行户口,更不可把家里门匙交给别人。”
思匀听了,忽然清醒了一点。
真是,才认识短短六个月,不可以百分百相信人,留些余地,给他,也给自己。
志宏太会讨好女性。
思匀到日本出差三天,回家时,他来接飞机,手里挽著一只冰桶,里边是一瓶香槟。
他把她带到家里天台,两人赏月跳舞,直到深夜,那月色直映到思匀双眼里去,良辰美景一生难忘。
一年之后,志宏同思匀说,他欠朋友一笔款子,一时手紧。
思匀借出五十万给他。
表姐知道了,闲闲说:“有人看见陆志宏在阿特兰大一家赌场狂赌。”
思匀不出声。
“小心点,你父母留给你的钱,用来生活,绰绰有余,贴给赌徒,很快完结。”
思匀去调查了一下,证明小雅所说都是真的。
第一次,志宏再问她借,她便推说没有。
嗜赌的人无论如何不是好对象。
这是一种奇怪的癖好─不容易戒掉,思匀并不自大,不觉得她有能力影响他。
她对他冷淡,他马上觉得了。
他邀请她一起旅行,她刚升级,走不开,在她生日那天,他向她说,他已经不再玩扑克,但是,仍然欠朋友十多万。
思匀十分为难,她一向疏爽,朋友问她借钱,她很少拒绝。
这是她的男朋友呀。
年终,拿了奖金,她手头比较松,她终于又开出支票。
但是,思匀已经考虑与陆志宏分手。
小雅叹口气,“清醒得早,真是幸运。”
思匀却仍然依恋志宏的体贴及温柔。
她应允与他去马汀利渡假。
小雅劝阻:“别去了。”
思匀轻轻答:“追求快乐,是人类天性。”
小雅辞穷。
自幼失去父母的思匀快乐时光已经比别人少,她沉默寡言,读书与做事都十分用功,她是成年人,她有自主权。
思匀终于与志宏抵达这个像世外桃源般的小岛。
风景如画,她把城市里的烦恼忘记一半。
他们睡得很晚才起来、喝香槟,吃龙虾,做按摩,游泳、到海滩散步,然后,跳舞到天明。
三天之后,思匀几乎忘记她要同他分手。
一日,在网绳床上,他的手提电话响了又响,他忽然拿起它,用力一摔,它直落到海里去。
思匀笑了。
有甚么非听不可的电话?都是庸人自扰。
她伸一个懒腰,“不回去了。”
志宏没有回答。
思匀说:“我去洗手。」
她走回旅舍。
那是一座独立的小茅舍,但设备现代,她在门口碰到了打扫女工。
那是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妇,她注视思匀。
思匀礼貌地微笑。
她忽然开口:“华人?”
思匀一怔。看仔细了,这个打扫工人又不像那样老,原来她也是华人。
思匀点点头。
“度蜜月?”
思匀轻声答:“不。”
那妇人低着头,挽着清洁用品出去了。
思匀并不在意,淋浴后到餐厅去吃点东西,然后听酒吧里的琴师演奏。
一只手搁在她肩上,是志宏找她来了。
他问:“在想甚么?”
“甚么都不想,纯是享受。”
她握住他的手。
他递一杯酒给她。
这真是她一生人最开心的时光。
但是思匀心里也很明白,假期快要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志宏已经出去,她披上毛巾衣,推开窗户。
她看到昨天那个老妇。
老妇在扫落叶,看到思匀─朝她点点头。
思匀从未见到一张脸上有那么多皱纹。
老妇忽然开口:“爱他,相信他,可是这样?”
思匀一愣,“甚么?”是同她说话?
老妇笑了,门牙七零八落,有点可怕。
思匀不想同她多说,刚想把个关上,老妇问:“想听我的故事吗?”
她的故事?
思匀没有兴趣,她掩上窗。
老妇离乡别井,可能寂寞,看见思匀也是华人,想多讲几句,也是人之常情。
她更衣出去,迎面而来是殷勤的房口部经理。
“住得还舒服吗?有意见请告诉我们。”
思匀微笑,“很好,谢谢。”
“阿玛骚扰客人,我已经把她调走。”
“谁?”思句一怔。
“打扫工人阿玛,她工作很勤快,只不过早年遭丈夫遗弃,受过打击,有点怪怪的。”
“啊,没关系。”
原来经理特地向客人道歉。
思匀不禁想起老妇问:想听我的故事吗?
她有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思匀在泳池边找到志宏。
他似乎有点烦恼,忽然同思匀说:“我们今日就结婚吧。”
思匀笑,“嘎?”
“彼此相爱,拖下去就淡了。”他吻她的手。
“结婚是一辈子的事。”
他赌气,“不结婚就分手,别叫我等。”
思匀沉默,她正想同他说分手的事。
见她不说话,志宏叹口气,“对不起,我急疯了。”
思匀脱口问,“急甚么?”
他迟疑一下,不想讲。看样子一早他已经喝了不少。
稍后,他终于说:“思匀,我的债主追了上来。”
思匀像被人在头上浇了一盆冰水,她维持冷静,轻轻问:“在岛上?”
“是。”
“你仍欠钱?”
“七十万美金,思匀,救我。”
思匀不出声。
“思匀,这是旧债,我已戒赌,相信我。”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这是最后一次。”
思匀说:“让我想一想。”
假期过去了。
思匀吁出一口气,缓缓走回客房。
有人挡路,思匀一看,正是老妇阿玛。
她轻轻问:“你脸上有阴霾。”
思匀无奈地在太阳伞下坐下来。
老妇坐到她对面。
思匀问:“你有一个故事想告诉我?”
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
“首先,”老妇说:“我要问你,你的护照在哪里?”
思匀一怔,这个问题好不清醒。
她回答:“在旅馆的保险箱裹。”
老妇看看她,“只你一个人可以打开?”
“不,两个人都可以进去。”
“你快去看看,护照与飞机票,信用卡身份证都在甚么地方,这些重要文件,还是由你双手保管的好。”
思匀问:“你为甚么关心我?”
老妇无奈,“你又不想听我的故事。”
“我想听。”思匀改变初衷。
“傍晚六点,在游泳池畔等候。”
思匀呆呆地看看她。
她又低声说,“对了,在保险箱里找不着,不用著急,一定在他外套口袋裹,记住,自己保管,贴身带在身边。”
思匀听出她口气里由衷的关怀。
这阿玛是谁?举止好奇怪阿。
老妇离开之后,思匀立刻去查看保险箱。
她吃惊了!
保险箱里只有几件首饰。
老妇是谁?
她为甚么料事如神?
思匀匆匆跑回旅馆房间,打开衣柜,逐件外套翻查。
终于,在陆志宏一件背心口袋里,她找到了她的护照,信用卡,身份证及飞机票。
她混身冒汗。
他收著属于她的证件,为其么?
思匀先把这些重要的证件放进自己的腰包,跌坐在床边。
然后,她心中渐渐生了寒意。
别看这几种文件,尤其是护照及信用卡。不见了它们,她怎样回家?
马汀利是一个遥远小岛,用法语,她只会说,“要一杯柠檬茶”,“邮政局在哪里”,“谢谢”,失去身份证,有理说不清。
陆志宏取了证件,想怎么样?
思匀打了一个寒颤,他带她来马汀尼。是否一个阴谋?
想深了,思匀觉得害怕。
她刚想打电话给小雅,陆志宏回来了。
思匀不动声色。
忽然,爱人变了敌人,思匀觉得她处境危险。
他走近她,低声问:“想得怎么样?”
思匀尽量缜定,“因是美元、比较难筹。”
“你可以拨个电话到银行,叫他们预先准备。”
都替她想到了。
思匀只得说:“也好。”
“拜托你,思匀。”
思匀说:“我有点头痛,想留在房内休息。”
“咦,今晚海滩上有个舞会。”
“我稍后或许会参加。”
“那么,现在,先打长途电话到银行去。”
“你放心,我会办妥。”
陆志宏看著她,“你怕我听到你的密码?”
思匀坦白地说:“我的密码是'床前明月光',我的户口根本没有那么多钱,需要问表姐从基金里拿出来。”
他急了,“需要多久?”
“起码廿四小时。”
“快打。”
声音已有威胁的意味。
思匀觉得他的真面目已经暴露。
赌债最重要,钱最重要。
她与他单独在偏僻异乡一间旅馆房间里,激怒了他,后果堪虞,思匀不会吃这个眼前亏。
她拿起电话,拨给小雅。
“小雅,我是思匀。”
“咦,思匀,玩得开心吗?”
“听著,小维,我需要一百万美元,请通知世界银行准备汇票。”
“这是巨款,要来何用?”
“我在旧金山看中一幢全海景洋房,这是定洋。”
小雅沉默一会儿,“好,这是你父母留给你的钱,你有权动用。”
思匀挂上电话,陆志宏松口气。
他问:“我怎样取得这笔款子?”
“汇票准备好,可以在任何一家分行取。”
“谢谢你,思匀,马汀利市中心也有世界银行。”他雀跃。
“你先去舞会吧。”
他顺手进衣橱,取出那件背心穿上,出门去。
陆志宏的意图很明显,没拿到钱之前,他不会把护照还她,他变相地绑架了她。
老妇阿玛的忠告救了思匀。
陆志宏一走,思匀便出去找她。
老妇已在约定地方等。
思匀轻轻走到她面前,“你怎么知道──”
“嘘,坐下,听我的故事。”
思匀问:“你倒底是谁?”
“像你一样,十五年前,我跟著爱人到这个岛上来渡假。”
“发生了甚么事?”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个月,他对我无微不至,体贴入微,假期结束,我们准备回家,他同我说:'
我去结帐,你在房中打个盹等我。'
”
不知怎地,思匀混身寒毛竖了起来。
老妇的声音转为悲凉,“我睡着了,忽然之间,有人把我推醒:'
小姐,退房时间已过,是下午三点了,你该离开酒店了'
。”
思匀听得目定口呆。
“甚么,一觉竟睡了那么久,我的男伴呢?”
思匀用手掩住了嘴。
“酒店职员说,他在早上十点多结帐后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里。”
思匀冲口而出,“你的护照!”
“我到处找过,全无踪迹,他带走了一切,只留我肉身在**语的马汀利,我被酒店请出街上,只得到警局去,我无法证明我是谁,只能在派出所睡了几个晚上。”
思匀听得手足冰冷。
“你应打电话回家求救。”
“我致电家中,他们答应汇钱过来,在这段时间内,我去补领证件,那时,电脑尚未普遍应用,办事缓慢,我在岛上总共滞留了两个星期,才能回家。”
思匀用手掩脸,“可怕!”
“在这半个月内,我生活得像乞丐,我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