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寂寞夜(2/2)

还榨得出来,已经给了他住的吃的,只是嫌不够好,他的意思是,

    他要享用得比子女更好,要他吃了,饱了,撤下来了,子女才自地上拾起吃。”

    “可是那是子女双手挣的钱。”

    “不管,难得是他们两夫妻难为起子女来,同心合意,数十年来合作无间。”

    筱琪又一次张大嘴,无言。

    “怎麽样,够奇吧,谋子女家产都有呢,子女也中年了,退休的退休,衰老的衰老,就算有节蓄,也得用来防身,那麽大年纪,要钱其实无用,而且危险,可是他就是不甘心。”

    筱琪不欲久留,“我们走吧。”

    “无恩仇不成父子,你现在相信了吧。”

    筱琪叹口气,“也有父慈子孝的例子吧。”

    这时金婵说了一番令人深思的话:“卫道人士凡事喜欢推世风日下,其实不无道理,从前社会风气纯朴,人也比较悠闲,大致还可以兼顾老幼,到了今日,生活逼人,光是应付帐单,已经弄得唇焦舌燥,还哪里去找时间精力来搞仁义道德。”

    说得对。

    “人人只顾自己,所以今人确比古人自私,也自有不得已之处。”

    “人人都叫高涨的物价逼得如丧家之犬似的。”

    “夸张一点可以这麽讲。”

    “你表哥几时走?”

    “秋季,走了也不打算回来,幸亏房子可以卖好价钱。”

    “这也是叫人眼红的原因吧。”

    “他说他做梦都没想到妒忌他的会是他的生父。”

    筱琪决定把这篇特稿好好地写出来。

    她从来没有钻研过老人、心态,满以为人老了一定凡事看化,笑呵呵不在乎,没想到大部分比年轻时更计较更刻薄。

    回到报馆,老总问她:“进行得如何?”

    “还好。”

    “记住,把事实写出来,任读者定夺,记者不宜加插太多个人意见,明白吗?”

    筱琪忽然问:“老总,你会不会移民?”

    “我?想都没想过,我英文又不好,也不打算临老学吹打,上有高堂,下有妻小,

    怎麽移得动?”

    “听说你们家四代同堂。”

    “可不是,小女上个月刚生养,”老总呵呵笑,“生在此,长在此,我认为不错,你呢?”

    “不是说要走就走得动。不甘心。”

    筱琪答:“过两天吧。”

    下什,她与男朋友黎永坤见面。

    永坤轻轻说:“考虑过没有?”

    筱琪点点头。

    永坤看著她,“让我猜,你愿意跟我走。”

    筱琪笑笑,“猜错了。”

    永坤气馁,“我不相信你会放弃那麽好的机会。”

    筱琪低头不语,只是笑。

    忽然觉得双颊润湿,原来已经落下泪来。

    “筱琪,你也不舍得。”

    筱琪轻轻说:“我会舍得的。”

    “一起升学,一起找新的工作,然後成家立室,为什麽不答应?”

    “总要有人留下来。”

    “那人不必要是你吧。”

    “人人都这麽说,一下子都走光了。”

    “筱琪,”永坤赌气说:“我不一定会等你。”

    “我明白,现代人的感情讲享受,不讲牺牲,我不会怪你。”

    “可是我怪你呢。”

    “你也不应怪我,我自有不得已苦衷。”

    “我知道,你是为了外婆。”

    筱琪温柔地笑,“你知道就好。”

    “你这可怜的人。”

    “外婆把我带大,家母忙於工作,家父一早离家不知所踪,没有外婆,我哪有今日。”

    “我就是爱你这一点,可是此刻你又为长情所害。”

    “怎麽能用到这个害字呢?”

    “筱琪,你有你自己的前程。”

    筱琪站起来:“对我说,照顾外婆并非一种职责而是感情上需要,你明白吗?正等于你叫我到旧金山去,你不会认为是一种负累。”

    永坤耐心解释,“外婆百年归老,你的青春就给蹉跎了。”

    筱琪嫣然一笑,“怎麽会,我照样努力工作,一定有成绩。”

    “你认为放弃我不足惜?”

    “你怎麽可以那样想?”筱琪讶异,“你也许是我一生中遇见条件最好的男孩子,这个决定可能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损失,可是人生路上,必需有所取舍,此乃不得已之举,你以为我心甘情愿?”

    永坤无言。

    “我当然希望两全其美,可是你势必要离开我,我则决不离开外婆,那还有什麽好说,只能分手。”

    永坤见筱琪把事情分析得如此理智清晰,不禁黯然。

    他何尝可以忍受失去她。

    过片刻他说:“筱琪,你若爱我,就会随我走。”

    筱琪笑笑,“你若爱我,你会留下来。”

    永坤苦笑,呀,他俩均爱自己更多。

    筱琪拍拍男友肩膀,“自爱是好现象。”

    她还有事,她要求先走。

    一路上感觉迷茫,到了家,用锁匙开了门,看到外婆的笑脸,才心中踏实。

    外婆亲切问:“吃过晚饭没有?”

    筱琪点点头。

    外婆年轻,母亲当然更年轻,可是母女感情不好,说也奇怪,筱琪与妈妈更是久不来往,可是与外婆却十分恩爱。

    “为什麽脸黑黑?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吗?”

    筱琪否认,“没有,即使解决不了,也可扔到一角,不去理它。”

    “逃避也不行呵,你父亲便是这方面专家。”

    “他那种性格也很奇怪,竟无法应付生活中任何事。”

    “连早上起床上班都觉得是种负累,无论什麽工作,做三两个月就干不下去。”

    “不说他了,妈有无来电?”

    “有。”外婆似乎口难开。

    筱琪诧异,“说些什麽?”

    “她今日来过,”补上一句,“与朋友一起。”

    “朋友,”筱琪思维何等敏捷,“异性朋友?”

    “是,”外婆有点感慨,“英国人,极斯文有礼,打算结婚,婚後前往伦敦定居,那人有点资产,态度诚恳。”

    筱琪喜出望外,“那多好,我从未听她说过此事,真是意外之喜。”

    “那外国男子的确不错。”

    “百步之内,必有芳草,中或洋,不打紧。”

    “筱琪,她这一去,你可怎麽办?”

    “我?我做回丁筱琪呀,依然故我,有何不妥?”

    “你会寂寞吗?”

    “外婆,我在外有数百同事,在家又有你照顾,我怎麽会寂寞?”

    “筱琪——”

    “外婆,”筱琪大奇,“你还有话要说?”

    “是,今日他们有一个建议。”

    “他们说什麽?”

    “你妈要带我一起走。”

    筱琪一怔,嘴角微微显现笑意,倒底是女儿好,稍有能力,即想到母亲。

    “你怎麽说?”

    外婆吁出一口气,“我想,我一走,筱琪,你就自由了。”

    “胡说,”筱琪鼻子一酸落下泪来,“你由来不是我的负累。”

    “筱琪,我知道我是负累,你不用为我开脱,我想,跟你母亲,倒底名正言顺些。”

    “你且别理与谁一起,你能习惯外国生活吗?”

    “别忘了,我就是在伦敦认识你外公。”

    “对,你俩均是早期留学生。”

    ?

    “是呀,他不擅理财,家道中落,我们生活才开始清苦,”外婆感慨,“到了那边,适应不是问题。”

    “妈妈有没有打算让我见见她的男友,届时,我最多认是她表妹好了。”

    “你的事,那威尔逊都知道。”

    “我来请客如何?”

    “不用,他会请你。”

    “外婆,你考虑清楚,万一要是不习惯,你仍可回来陪我,放心,我总是在这裹的。”

    “我知道,筱琪,这些年来,全靠你了。”

    “外婆,我俩彼此相爱,小时你带我,大了我带你,天经地义。”

    一整天阴霾一扫而空,又是现成的一篇特稿,筱琪回房,取起电话,想把这好消息告诉永坤。

    已经拨了两个号码,忽然又挂上。

    何必那麽快向永坤报告一切?

    他只把她当附属品——跟着一起走,一起升学,一起找工作,然後结婚,一切听他指挥安排。

    二十五年前,这简直是天下最佳归宿,可是今日女性要求已不一样。

    丁筱琪干吗要带着她的所有节蓄,离乡别并去成全一个异性的愿望?

    要移民,她自己会申请。

    就如此顺理成章结束这一段感情好了,也许在不久将来,丁筱琪会遇见一位比较懂得为别人设想的男士。

    她离开了那具电话。

    “来,外婆,我帮你洗碗。”

    外婆说:“真没想到你母亲会愿意照顾我,我以前是错怪她了。”

    “那威尔逊长相如何?”

    “很高大很英俊。”

    “老妈转运了。”

    “现在时势不一样了,即使事後发觉有什麽不对路,也大可即刻分手,不必死忍死拖,像你妈那般吃苦,彼时离婚是不名誉事。”

    筱琪感慨,“短短二十年,风气全改了。”

    不过无论如何,女性经济一定要独立。

    电话铃响,是报馆打来。

    “筱琪,提醒你周末交稿。”

    “得了。”

    “果然才华盖世,胸有成竹。”

    “咄,那还用说,那已是公认的事实。”

    对头:

    周柱华冷笑连连,眼睛都不抬,自顾自做手头上的工作。

    坐在她对面的是刘栋材,一个年纪与学历都与她差不多的年轻人,巧是巧在同一日考入宇宙日报做事,又坐在面对面的位置上。

    这个时候,刘君像往日一样,捧住电话在情话绵绵,每朝他都起码打三五通类似电话,问候苏茜、马嘉烈、彭妮、莉兹,日子久了,目睹真相,就知道这刘某人是个骗徒。

    可是女孩子们仍然一个接着一个涌上来,使柱华在心中暗暗诅咒:生女无前途。

    这时刘某挂了电话,看着柱华,笑着说:“你鼻子不通?整天哼哼哼。”

    柱华看都不去看他,低头疾赶工夫。

    刘栋材不得要领,只得耸耸肩看文件。

    这也是异数,至于其余女生,她们对他,实在太亲热了,每天都在他的座位旁兜兜转转,不是给他带一块蛋糕来,就是顺便送一杯咖啡,知道他父母是加拿大移民,有时还替他捎一份多伦多星报。

    是这样把他宠坏的吧。

    刘栋材如人众香国。

    如不是对座有周柱华的冷面孔,生活更加理想。

    周柱华对任何人不假辞色,她一早已决定学以致用,好好干一番事业,况且,就算找对象,也不会挑刘某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又哼了一声。

    不过话得说回来,刘栋材这人真是聪明万分,旁骛那么多,却不妨碍他的正经功课,他这人举一反三,一点即明,暗暗叫柱华佩服。

    如果她有他一半那么聪明,她一定更加勤力工作。

    中午,柱华带了鸡蛋三文治来吃。

    刘栋材啧啧连声,“柱华,天天吃便当多苦,今天我请你去吃龙虾。”

    柱华只当听不见,拿一本杂志挡住脸。

    “喂,周小姐,一年同事,为何还相敬如冰?”

    就在这个时候,广告部的美美叫他,“栋材,还不动身?”

    他随即去了。

    柱华松口气,读了一篇关于心脏病的报告。

    也没安静多久,就听见有高跟鞋咯咯咯急急赶来,柱华好奇,放下杂志一看,来人却是大班房的秘书爱莉逊。

    她问:“刘栋材呢?”语气不甚友善。

    柱华原来想调侃她几句,后来一想,何必呢,大家都是女孩子。

    “出去了,你找他?不如在台子上留个字。”

    爱莉逊忽然落下泪来,“他约我在意大利餐馆见,等了三十分钟,不见人。”

    柱华摇了摇头,终于出现纰漏了,花多眼乱,忙中有错,这人活该有今天。”

    可是因不忍爱莉逊伤心,仍然设法替刘某遮掩:“老板临时把他召了去见客。”

    爱莉逊抹去泪水,“也该拨个电话通知我呀。”

    “你知道老板一叫,人人心慌意乱,什么都丢在脑后。”

    “可是要升他了?”

    “升他?”柱华十分意外。

    “是呀,周小姐你与他是同一天进来的,两个人表现都那么好,正考虑升你们。”

    好心有好报,意外中得到这一宗消息。

    难怪刘栋材要接近爱莉逊,他真有一套,这消息,他早就知道了吧。

    “目前只得一个位置,不知升男生还是升女生,所以迟迟未曾公布。”

    柱华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这时爱莉逊嫣然一笑,“周小姐,所有文件由我打字,我全看过。”

    呵,原来如此。

    “请告诉刘栋材我找过他。”

    “你留个条子吧。”

    爱莉逊坐下来,写了几行字,一下子问“抱歉怎么写”,又问“原谅怎么写”,柱

    华奇怪她为何不用英文,她却说:“我拼字能力很差,通常都由电脑代拼。”

    然后她走了。

    不到一会儿,那刘某也已吃完龙虾回来。

    看到字条,立刻哎呀一声赶去道歉。

    柱华摇摇头,升这种人,真是天无限。

    该刹那柱华有丝失落,可是你别说,世事往往如是,虚浮的人易讨好,刘某表面工夫那么好,每个人都喜欢他,比起他,周柱华简直像个鼓气袋,面黑黑,叫人退避三舍。

    所以升他,不升她,也不稀奇。

    不过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既然知道缺点,就应该改过,这张板着的面孔,也该松一松了。

    柱华揉一揉僵硬的脸颊,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刘栋材呢?”有人问。

    是探访主任,这时,柱华就不替他遮瞒了,答曰:“不知道在哪里。”

    探主任叹口气,“柱华,我是全力推荐你升上去的,在这一层楼的人全知这你才是全心全意的好伙计,不过上头的大老板却喜欢巧言令色的家伙。”

    柱华心情又沉重了几分。

    “我不等他回来了,柱华,这个招待会你去。”

    “是。”

    这一去便是三个钟头,回来又得冲照片又得做特写,一下子忙到七八点。

    “还没吃饭?”

    柱华一抬头,看见刘栋材。

    “替你带了肉丝炒面来,趁还脆,赶快吃。”

    柱华饿得要命,立刻打开盒子举案大嚼。

    为什么那么好心?

    且听刘某答来:“爱莉逊那件事多谢你包涵。”

    柱华不语。

    “我升了以后一定不会待薄你。”

    柱华嘴里的一口面差点没喷出来,“你是升定了?”

    “差不多啦。”

    “刘栋材,君子耻其言过其行。”

    刘栋材笑笑,“天下真正的君子人是很少的,何必虚伪。”

    “嘿!”若不是炒面实在美味,定讽刺他多两句。

    “上头不会升女生。”

    “哼,何故?”

    “女生不久一定结婚生子,届时全心全意放在家庭上,工作不过是应个卯儿,甚至会辞职作归家娘,公司栽培新人的一片心血便付诸流水。”

    柱华啼笑皆非。

    “来,周小姐,喝一口浓浓的普洱茶,解一解油腻。”

    他不知什么地方弄来的好茶叶,香气扑鼻,真有他一手,难怪那些女孩子都赞拥着他。

    柱华抹一抹嘴,“刘栋材,鹿死谁手,还得走着瞧呢。”

    刘栋材一怔。

    她从来没有叫过他,奇怪,刘栋材这三个字在她嘴里说出来,倒真的颇为悦耳。

    这时,周柱华已经抓起手袋走了。

    柱华心里想,不能败在这小子手里,要努力加把劲。

    接着一个月中,她加倍用功,却又改掉往日冷若冰霜的态度,与同事们的关系有显著进步。

    这一切当然落在刘栋材眼中,揶揄她:“没有用的,凡事贵在出乎内心,你的亲善手法十分虚伪,不久自己先会累坏。”

    柱华为之气结。

    可是,她接着也检讨了自己,真的只是表面工夫吗,不,一定要真心关怀同事才能算数。

    果然,一经纠正,态度自然得多。

    此了,刘栋材又说:“孺子可教也。”

    柱华在心底说:我升了职一定叫你好看!

    对这个人,仍然不假辞色。

    可是其它女同事仍然围绕在刘某人身边,好比采蜜的工蜂。

    “柱华,有没有见过刘栋材?”

    “柱华,麻烦你同栋材说一声,我打算--”

    “柱华,栋村说你会代他把这口讯记下来。”

    “柱华,这盒礼物我就放在这里了,今日是栋材生日。”

    柱华不胜其优,要求换座位。

    主任摇摇头,“柱华,你权且再忍三两个月,升的如果是你,自然不必换位子,不幸是他,至少也耳根清静。”

    对,说得真好。

    有一位叫安芝的同事轻轻问:“柱华,你不觉得刘栋材吸引吗?”

    柱华冷笑一声,“对不起,我没有感觉。”

    “这倒是奇怪,与他出去过的众女生却都有口皆碑。”

    柱华听到这样新鲜的形容词,骇笑起来,这刘栋材简直已成为众女品尝过的一碟菜,人品沦落至此,夫复何言。”

    不由得问安芝:“你们看中他什么?”

    “为人体贴、温柔,很替女性设想,又没有特别要求,慷慨大方,乐于请客,管接管送。

    呵,原来有这么多好处。

    “上个月乐柏芬做盲肠手术,住三等房,他硬是付钞把她转到头等房去,舒服多了。”

    柱华仍然冷笑。

    “茶房小明失学,他又帮他找兼职及夜校。”

    这还差不多。

    不过,仍然只不过是多事,算不得什么真善心。

    安芝接着说:“柱华,你真幸运,你坐在刘栋材对面。”

    嗄?柱华跳起来,唉,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再过大半个月,同事也都风闻刘、周二人争升一个职位。一方面替他们庆幸,另一

    方面替他们紧张,上头最喜利用这种机会使下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果然,一天下午采访主任传他们进房去说话。

    一看,总编辑也在。

    他搔搔头皮,“你们两位,半斤八两。”

    刘栋材朝柱华笑笑。

    柱华不语,心想,谁要是同他一般斤两那才倒霉呢,可是近日也学乖了,脸上一点不露出来,只是微笑。

    “可惜副主任级只得一个空位。”

    柱华不发一言。

    “这样吧,两位各写一篇五千字特写,自由题,一天后交稿,就凭这篇特写判高低吧。”

    柱华一听,几乎没从心底笑出来,她手头上正有一篇图文并茂的特稿,做了近一个月,关于本市各行业妇女生产后休假长短的调查,结论十分惊人,因为平均每位新妈妈只能在家躯上十一天!

    呵刚好取出应用,只要修改一下就可以了。

    所以说,勤有功。

    转头看刘栋材,他先是露出为难之色,随即处之泰然,此君有急才,不可小觑。

    这时采访主任说:“明天下午五时正交稿。”

    他们两人退出主任室。

    刘栋材看柱华一眼,“胸有成竹?”

    “不敢当。”

    “这次你可能会胜出,交功课,我真比不上你。”

    柱华笑笑,“你太谦虚了,功课可以抄、借、偷,相信你一定有心得。”

    刘栋材为之气结。

    柱华回到座位,二话不说,立刻打醒精神,在电脑面前整理那篇特写。

    聚精会神的她脸上有种晶莹的专注美,坐她对面的刘栋材全看在眼内,十分欣赏。

    他不敢怠慢,也写起大纲来。

    正如柱华所说,做功课可以取巧,他立刻到诸女同事处去借力,叫她们帮忙找资

    料、提问题,每人代做一页纸,加起来,经他润饰添增删改,也就是一篇特稿,当然,文笔是一定不如周柱华,可是,炒杂锦,味道也不一定差。

    他的题目叫本市各大学与专上学院毕业生在各行业之起薪点。

    他仍然很轻松,柱华就是佩服这一点,任何行业都需要临危不乱的员工。

    柱华遇事会紧张,所以一向自认不算高手。

    到了六点,柱华已把文稿修改完毕,通过打印机,复印两份,一份锁在抽屉,一份带回家做记录,明日只需补拍几张照片即可,几乎稳操胜券。

    她取过手袋,预备离开办公室。

    刘栋材叫住她:“慢着,柱华。”

    柱华看着他,闲闲道:“有何贯干?”

    “柱华,今天之后,友谊不再。”

    从头到尾谁同他有过友谊。

    “柱华,坦白说,无论升谁,另一人势必会辞职,你我共事一年,总有不舍之情今晚一齐吃顿饭可好?”

    其实,他又没害过她,他甚至没说过她坏话,他俩只是道不同而已,柱华吁出一口气。

    “反正要吃饭,是不是?我请客。”

    柱华说:“我来请。”

    刘君大喜,“来,我们去吃龙虾。”

    他当然有的是生活情趣,自然找到最精致的小日本菜馆,果真叫了各式海鲜服侍柱华吃起来。

    席上他一字不谈公事,一直陪柱华讲她有兴趣的题目,这一顿饭柱华吃得极之高兴,事实上她许久没有这样畅快,刚想对刘栋材改观,说时迟那时快,一艳女走近来,莺声呖呖叫:“小——刘——”

    柱华暗暗在心中叹息,这人,怎么跟他翻案呢。

    小刘满面笑容:“咪咪,好久不见,换了新发型是不是?太好看了。”

    柱华没好气,如此油腔滑调,真不多见。

    那咪咪眼中没有旁人,“小刘,几时我们见个面,就明天晚上好不好?”

    “好好,我给你电话。”

    “喂,记得呵。”

    待咪咪走开,柱华瞪着小刘,小刘无奈,耸耸肩。

    柱华说:“你是天下最难以置信的大情人。”

    “柱华,若要自己开心,必需人家开心。”

    柱华不以为然,“一个人可真需要分分钟这样开心?”

    “这就是我同你看法不一样的地方了。”

    柱华忽然闹情绪,“自早上六点钟到现在,我也累了。”

    “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有车。”

    柱华,多谢今晚赏光。”

    走到门口,正要分道扬镖,忽然一阵风吹来,柱华发觉灰沙入眼,一揉,隐形眼镜掉了出来,落在地上无从寻觅。糟,怎么回车?

    刘栋材立刻说:“柱华,容我载你一程。”

    柱华还有什么选择?

    在车上刘栋材十分沉默。

    柱华问:“在想什么?”

    “下个月不知在何处办公。”

    “走的不一定是你啦。”

    小刘苦笑。

    柱华说:“你看,至少我俩公私分明,此刻还有说有笑。”

    小刘答:“你知道我是大快活,工作是工作,娱乐是娱乐。”

    “这点我应该向你学习。”

    “不敢当,我这人毫无优点。”

    “不,”柱华忽尔说了心底话:“你聪明、大方、豁达、机灵、热情,你有许多好处,年纪大一点,把轻佻改过,性格就会完全。”

    刘栋材大大意外,“柱华,谢谢你。”

    柱华不语,过一刻抬头,“我家到了。”

    “把车匙给我,我替你把车子开回来。”

    “那多麻烦,你还要赶稿。”

    “无所谓啦,我自有分寸。”

    她把车匙给他。

    那晚,柱华没睡好。

    刘栋材大概是打算通宵开夜车了,越是聪明的学生越爱临急抱佛脚。

    第二天一早她的车子已停在门口,柱华于是出门去补拍照片,到了中午,一切已准顺妥当,再仔细阅读一遍,就把稿件交上去,下午,她去逛公司散心。

    一整天都没见到刘栋材,她留了张字条谢他送回车子。

    要是真的升刘栋材,她也只得离职。

    生活上充满类比荆棘,避无可避,她也学了宝贵一课,以后,同事再讨厌,也不必与人正面作对,以免对方升级,她又得避到另一间报馆去。

    升职消息约于明天可知端倪,消息会在报上刊登。

    那意思是,凌晨五点左右,可在报摊买张报纸看到自己去留问题。

    多残忍。

    柱华深深吸一口气,决定先回家去。

    淋浴洗头后她坐在客厅看电视新闻,电话铃响。

    是刘栋材的声音:“有没有配多半打隐形眼镜?”

    柱华关心的是另一样,“交了稿没有?”

    “刚刚交上去。”

    柱华看看表,恰恰五点正,这家伙,真有他的。

    “柱华,我们出来玩到天亮,然后买张报纸看鹿死谁手。”

    柱华骇笑,只觉得匪夷所思,“能玩那么久?”

    “你没玩过通宵?”

    “从来没有。”

    “圣诞、过年,从来没有?”

    “骗你干什么?”

    “柱华,你这人,简直已经正常到不正常地步。”

    “任你怎么说,我自走我路。”

    “柱华,有时我也佩服你。”

    “算了吧你。”

    “我到府上来看你。”

    “舍下一向不招呼男客。”

    “那么,你到我家来。”

    “对不起,我没有吃豹子胆。”

    “周柱华,你这个人真讨厌。”

    柱华笑了。

    “像你这样古板,做人有什么意思?”

    柱华心里说:“我也是视人而定,不见得看到自己心仪的异性,也如此硬绑绑。”

    “一个人精神紧张,柱华,两个人说说笑笑,时间易过。”

    “你也有压力。”

    “周柱华,”他怪叫:“我也是人。”

    柱华叹口气,“看个电影吃顿饭,然后去逛逛小贩街,好久没去那种地方了。”

    “马上来接你。”

    同是天涯沦落人,又可以说是不打不相识。

    他带她去吃地道的堡仔饭,美味可口,柱华连尽三碗,又与她到小戏院去看本地谐星主演的喜剧,柱华完全看不懂情节,可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黑暗中她浑忘一天烦恼,散场已是十一点多。

    那时,一整条小贩街才正热闹呢,刘栋材叫她把手袋挂在胸前,紧紧跟着他走。

    柱华在一个玉器档摊看到一只小小白玉雕的猫,十分喜欢。

    栋材脱口说:“这是老人配戴的饰物。”

    柱华诧异,“你怎么知道?”

    “一只猫与一只蝶,谐音耄耋,即是八十岁至九十岁的老人,这件玉器祝人长寿。”

    原来有这样的典故,刘某倒也不净是不学无术。

    见柱华喜欢,他便蹲下讨价还价,结果以五百元成交。

    柱华拿在手中,很是高兴,但忽然又问,“是真的吗?”

    刘栋材笑了,“你真是聪明笨伯,那么喜欢,又被你得到,你管它是真是假?”

    “对对对!”柱华好比醍醐灌顶,“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她把白玉猫紧紧藏在怀中。

    走到街头,不觉口渴,刘栋材带她到街口坐下喝果汁,怪不得那么多女生爱与他消磨时间,说到时间,柱华愣住,什么,已是凌晨二时?

    柱华轻声问:“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栋材温和地说:“你说得对,已无地方可去,我送你回家吧。”

    柱华问:“不是说可玩到天亮吗?”

    栋材低下头,“我一直假装不是追你,可是瞎子也看得出我的确是在迫你,我也想放过弃是次升职机会,避免与你正面冲突,可是又预料你必看不起比你无能的男子,我手足无措,十分傍徨,你明白吗?”

    柱华不语。

    他叹口气,“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柱华听见自己这样说:“公归公,私归私,大家还是朋友。”

    “那我就放心了。”

    “我送你回去吧。”

    “今天玩得很高兴。”

    “我也是。”

    关上门,柱华脸上仍挂着一个微笑。

    随即她吁出一口气,她同他,真的可以做朋友?

    电话铃响,柱华以为又是栋材,可是不,那边传来采访主任的声音。

    “柱华,方才你出去了?”

    “嗳是,你找我?”

    “想提早把好消息告诉你,你升了。”

    柱华一怔,却没有预期高兴,“多谢主任栽培。”

    主任笑,“咦,怎么你也油腔滑调起来?告诉你,我们结果不能在两人中选一个,因为你与刘栋材都是人才,升不成那个势必会转投另一家报馆,那多可惜,白白成全他报。”

    “呵,”柱华大奇,“结果怎么样?”

    “叫经理部多开一个职位呀。”

    “他也升了?”

    “是,柱华,那小子也升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你放心,座位会完全改过,你不会坐他对面,我会把他调到角落去面壁。”

    呵,两个人都升了,这真是个意外的结局。

    “那小子机灵、活络,有一套。”

    “是是是。”

    “柱华,你休息吧,明天见。”

    柱华这才慢慢从心底笑出来。

    刘栋材,刘栋材,原来这一仗尚未打完,看样子,两人还要再斗升主任级呢。

    可是不知怎地,周柱华反而松了一口气,她躺在长沙发上,立刻睡着了。

    明天还要上班嘛。

    出卖:

    王日权、刘艺夫与伍蓓莉是宇宙机构最有前途的三个年轻经理,年纪差不多,工作能力不相仲伯,还有,他们都来自普通清贫家庭,换句话说,栽培他们的是社会,不是家庭。

    三个人很谈得来,工余时常在一起聚会。

    开头,同事以为王日权追求伍蓓莉,后来,又觉得刘艺夫也在追求伍蓓莉,到最后,认为他们二人同时对蓓莉有意思。

    王日权为着避免误会,已经及早声明:“自己还养不起,还追求女孩子呢,总得先安置了父母弟妹再说吧,”他是长子,有一定的责任。

    刘艺夫也举手,“我是独子,可是父亲早逝,婆婆及母亲需要住得舒服点。”

    蓓莉笑了,“那多好,都有奋斗的目标。”

    艺夫问:“蓓莉,你呢,你的目标是什么?”

    蓓莉毫不犹疑,“生活得更好。”

    她自幼家贫,母亲持家态度十分刻薄,对男孩子还不敢怎么样,对唯一的女儿就不甚客气,蓓莉记得她多吃一罐罐头汤就会捱骂。

    自从找到工作后她搬了出来住,希望终于有一日可以拥有背山面海的白色小洋房。

    如不,至少也可以自力更生,衣食不忧,喜欢买什么就什么。

    在宇宙工作的三两年间,三个年轻人的愿望几乎已达成一半有多。

    不约而同,他们好似有用不完的精力,视工作为生活全部,每早八时上班,晚上**点才走,照顾全场,周末随时应召,中国节令自愿当更,当然,这样还是不够的,可是偏偏他们又还聪明,反应迅速,好几次替公司赚了大钱。

    升得快是应该的。

    谈到事业,蓓莉感慨至多。

    “本来于金山与关志英也很有希望,可是身体不好,终日进出医院,公司未能托以重任,病且到了末期,家人已在办后事了,唉。”

    日权说:“李春明结婚后成日陪岳母搓麻将,”有点揶揄的意思。

    “他岳家家财逾亿,他才不介意。”

    “可是一共五兄弟姐妹,都结了婚有两个以上的孩子,能分得了多少,求人不如求已。”

    蓓莉说:“我除出靠自己双手,真不敢作任何非份之想。”

    “许贤是与我们同期的吧,可惜一年多前移了民。”

    “他家是上海人,觉得有移民需要。”

    “开心吗?”

    “在温哥华当房屋经纪,听说混得不错,像许贸那样人才,卖菜也自有作为。”

    “新进的师妹师弟都蠢蠢欲动呢。”

    “你我快马加鞭,共勉之。”

    他们三人本来不属于同一部门,可是宇宙是近有计划推广一项新概念,经过会议决定,把他们三人调到一组,由洋人史密逊统领。

    消息出来以后伍蓓莉第一个沉哦。这可是一个非同小可的计划,否则何必集中人力马力,她知道史密逊这个人,洋人中算是好的,已婚,不好色,脾气也过得去。

    只是,把王日权与刘艺夫也调到一组,竞争就很激烈了,只怕以后连朋友都不好做。

    不过,蓓莉只惋惜了一分钟。

    朋友,名成利就后要多少有多少,蓓莉牵牵嘴角,现在,家人看见她,不是已经都客客气气了吗?

    那边王日权也在担心,他约了刘艺夫喝啤酒。

    “有什么事,蓓莉可以哭,你我行吗?”

    刘艺夫摇摇头,“你错,蓓莉从来不哭。”

    王日权马上答:“是,你说得对,我承认错误,蓓莉办事能力与我们无异。”

    刘艺夫抬头想一想,“或更细致,一千样事一千样她都照顾齐全,金睛火眼,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王日权不出声。

    刘艺夫说下去:“有好几次,我发觉不是我不会做,而是我根本没想到可以那样做,蓓莉绝对聪明过你我。”

    王日权笑道:“幸亏她为人正派。”

    刘艺夫抬起头,“嗯。”

    “怎么,有商确的余地吗?”

    “她十分心急要出人头地。”

    “咄,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出人意表的新发现,这不算毛病,否则我同你也已病入膏肓,这是大都会年轻人正常心态。”

    两位男生笑了。

    稍后蓓莉单独约了王日权出来吃饭。

    “我们好似从来没有约会过。”王日权开玩笑。

    这是真的,单对单,真还是第一次。

    今天是蓓莉请客,叫了香槟,配新鲜竹笋吃。

    王日权说:“看,”叹口气,“我们也算人上人了。”

    蓓莉笑笑,“你们男生可以时时约会而不引起疑意。”

    “我与艺夫的确时常出去喝啤酒。”

    “几时也叫我一起。”

    “我们通常穿个短裤就出门了。”

    蓓莉笑,“我也有短裤。”

    王日权也笑。

    不该公事时的伍蓓莉十分娇俏,她同他说起童年时不偷快回忆:“同兄弟争执,家母老是叫我去与他们认错,到了如今,经济担子统落我头上,又不见她叫他们来同我致谢。”

    “你在乎吗?”王日权问。

    “不,我不在乎,今日我做一件事,是因为我觉得必需那样做,我并不希祈得到报酬,不过相信我,也没有什么人打算感激我。”苦笑。

    王日权忽然说:“你渴望家人爱你吧。”

    蓓莉点点头。

    “不怕,你还有一次机会,将来有了自己的家庭,彼此相爱,一定可以弥补少年时不足。”

    “哪里去找对象?都不愿意结婚了。”

    “不是不愿,”日权感慨,“而是没有能力。”

    蓓莉把题目叉开去,“吃不吃甜品?”

    “我不嗜甜。”

    “我也不吃了,今朝看到吴秀美,她胖了二十公斤不止,怎么会搞成那样,不是她先叫我,我都不认得是她,吓坏人。”

    日权笑笑,结果由他结帐。

    他看着蓓莉背影,她穿着一条小小黑色吊带裙,戴一副珍珠钻耳环,名贵手袋皮鞋,日权知道这一身简单打扮可能已相等于他母亲两三个月家用,若是大妆起来,更加不止此数。

    尽管他一直对蓓莉有意,也只得把感情藏在心中。

    次一等的人才,他又看不上眼。

    对他们这一代年轻人来说,女子无才并非德,因为万有有什么三长两短,譬如说,讲得难听一点,天塌下来了,两夫妻一起去顶总胜于他一人死撑,妻子怎么好没本事,那是终身合伙人,不能开玩笑。

    王日权始终觉得蓓莉才是贤妻人眩

    他不知道刘艺夫也那样想。

    谁不知道伍蓓莉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有一个夏季史密逊把公司游艇借出来请同事上船耍乐,他见过蓓莉穿一件电光紫泳衣自甲板跃入碧波,从没看过华女有那样上乘身段,上天把最好的都给了伍蓓莉了。

    当蓓莉建议吃晚饭之际,他自然一口答允:“我来订台子,多少人?”

    “就是我同你两个。”

    刘艺夫一怔。

    蓓莉笑,“喔,尴尬了。”

    “没有的事,我来接你。”

    他准时到,蓓莉在说电话,示意他招呼自己,他开了一瓶啤酒,坐到露台看夜景,觉得非常舒服,片刻蓓莉过来问他在想什么,他答:“我不想出去了,家里有什么可以吃的?”

    “即食面。”

    “就是它好了。”

    蓓莉直笑。

    结果二人坐在露台谈天到深夜。

    原来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点。

    都希望在四十五岁前退休,还有,四个孩子一点不多,家居要宽敞,但家具要少……不谈公事实在太愉快了。

    蓓莉遗憾地说:“可惜明天一早要开会。”

    刘艺夫闲弦歌而知雅意,取起外套告辞。

    在门口他忽然说:“日权条件比我好,他英浚”蓓莉微笑,“你有男子气慨。”

    倒底年轻,艺夫为这四个字,一整晚都喜孜孜。

    他并没告诉王日权他单独见过蓓莉,没有必要吧,私底下做什么不必知会同事。

    工作开始了。

    德国著名的通用公司经过三年亏蚀,已决定出产小型汽车,在东南亚,青睐有加,挑选宇宙作总代理,负责推广宣传以及市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在会议上蓓莉轻轻说:“我知道,像瑞士塑胶表史获治一样,是一种血咒,成功了,恢复名誉盈利,万一失败,全军覆没。”

    史密逊答:“正是。”

    “我们先要去参观那部车子,事前,阅读资料。”

    文件夹上统统打着机密字样。

    周末,他们一行数人抵达马来亚槟城。

    通用厂派出豪华大车来接送。

    在那三个下午,蓓莉把那部小车开个滚瓜烂熟,对它的性能了如指掌。

    史密逊问她:“你怎样想?”

    蓓莉笑笑,“如果我有个十八岁读大学的女儿,我会送此车给她。”

    “你自己呢?”

    “我仍钟情通用名贵跑车。”

    “我不想它成为年轻人的车。”

    “可是年轻人是个大市常”

    “这个,回去再动脑筋吧,来,我们去喝一杯。”

    蓓莉发觉艺夫与日权不知在什么时候走开了。

    她偕史密逊在酒店的大阳台上坐下,她叫一杯威士忌加冰。

    史密逊诧异,“我以为年轻的小姐喜欢喝混合酒。”

    “味道太像可龙水了。”

    史密逊笑笑,“蓓莉你一向与众不同。”

    “谢谢你。”

    “告诉我,蓓莉,像你那么聪明能干的女孩,可有梦想?”

    蓓莉忽然抬起头来。

    她眼睛看到细白的沙滩上去,缓缓说:“我也做梦,时常梦见在一个树林散步,一定是春季,整个地上长满了熏衣草,简直似一层紫色的雾,白色粉蝶倒处飞舞,我并无目的,但留恋那个地方,都不愿回到现实世界,可是通常在这个时候,闹钟响了。”

    蓓莉十分无奈。

    史密逊不语,他握着杯子,像是也进入蓓莉的梦中。

    然后,日权与艺夫出现了,“你们在这里。”

    史密逊连忙说:“快来商量大事。”

    他们又坐在一起。

    “日本人正密切注视这部车子,打算在它未成气候之前扑杀它。”

    “它与日本车不同级。”

    “你知道我知道可是普通大众不一定知道。”

    “不,消费者心底其实很明白,可是往往因为没有能力负担而酸溜溜。”

    “注意日产与铃木,他们也许会设法打击。”

    “意大利快意好似已经出手。”

    蓓莉说:“真不公平。”

    大家为这孩子气的评语笑了。

    回到家,蓓莉才来得及把一身椰子油味道洗清,史密逊已经召他们三人回公司。

    开口就说:“有人泄露公司机密。”

    他把一份英文与一份德文剪报放在桌子上。

    “做得这么嚣张,可见已经有恃无恐,随时预备跳槽,你们三人当中,谁是商业奸细?”

    蓓莉一声不响,把报告取过细看,渐渐她脸色发白,文中详细记录了他们在槟城试车经过及对假想市场犹疑不决的忧虑。

    史密逊站起来说:“三人之中,无论是谁,请自动辞职,小组今日解散,你们且归原位。”

    他拂袖而去,留下他们三人面面相觎。

    蓓莉先开口:“两位,为何杀鸡取卵,目光短暂?”

    日权与艺夫跳起来,“不是我!”异口同声。

    蓓莉冷笑,“那么,一定是我了,是不是?”

    “蓓莉,你别误会,我们不应互相怀疑,此事迟早水落石出。”

    “迟早?”蓓莉悲怆地说:“史密逊叫我们立刻递辞职信。”

    “这件事,史密逊也洗不脱嫌疑吧。”

    “你且替自己担心。”

    “谁有能力那么快联络到欧美的汽车杂志呢?”

    艺夫看向蓓莉,日权也忍不住转过头来。

    蓓莉站起来一言不发离去。

    日权同艺夫说:“去喝杯啤酒。”

    “日权,你知道奸细不是我。”

    “艺夫,你也应当了解我。”

    “我亦不信是蓓莉。”

    蓓莉,两个年轻男生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不不,不会是蓓莉。”

    酒过数巡,日权说:“上司怀疑我们,再做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我决定辞职,环球机构一直想挖我过去,这也许是时候了。”

    艺夫看着他,“你想成全蓓莉是不是?”

    日权只是笑。

    “那么,我同你一起走。”

    “你到四海去?”

    “正是,条件已谈得七七八八。”

    “大家都不愁出路,那多好。”

    “日权,我们公平竞争。”

    “你指竞争蓓莉的事?艺夫,蓓莉的目标不是你同我。”

    “为何妄自菲薄?”

    “我一向勇于认清事实。”

    “她属意什么人?”

    “伍蓓莉只爱伍蓓莉。”

    “且看看你这预言可会实现。”

    他们递辞职信那日史密逊也在场,二人在大班面前剖白之后潇洒地离去,牺牲了年资与熟悉的工作环境。

    蓓莉送他们到电梯大堂,“两位———”艺夫伸出手,“蓓莉,祝你前途似锦。”

    蓓莉忽然笑了,“我会不负所托。”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整张脸散发着晶光,使艺夫心头一震。

    一个月后,他们在报上看到消息:宇宙机构声明,他们从来未曾考虑过代理德国通用的小型房车。

    艺夫立刻把日权约出来。

    日权指着报告,“这是怎么一回事?”

    艺夫沉思良久。

    “我想不通,艺夫,你心思慎密点,搞搞推理,释我疑惑。”

    艺夫忽然抬起头来,“日权,我们被出卖了。”

    日权愣住,“出卖?如何?”

    “你听我说:我与你,为什么离开宇宙?”

    日权答:“因为有人怀疑我同你泄漏了公司某计划机密。”

    “可是此刻宇宙公司却发表消息,公司根本没有与通用合作过,故此该项计划根本不存在,既然如此,又有什么机密?又有什么内奸?”

    日权呆祝

    艺夫说:“有人想我们走。”

    “谁?史密逊?”

    “史密逊是英国人,迟早坐上大班位置,我们同他差十万八千里,他不会当我们是假想敌。”

    “那么,”日权惊道:“是蓓莉,蓓莉想我们走!”

    艺夫缓缓点点头,“史密逊帮她设计,佯称三人一道做一件事,引我俩进入圈套,然后心甘情愿辞职。”

    “史密逊为什么要大力帮伍蓓莉达成愿望?”

    艺夫不出声。

    日权太息。

    那么美丽的一个女子,当然付得出代价,而相信史密逊也愿意接受她付出的代价。

    “会不会是我们多心?”

    艺夫只笑了一笑。

    像蓓莉那么能干的女子,即使不用手段,也一样可以升到她想要的位置,可是,对蓓莉来讲,迟与早有太大的分别。

    她不能忍受等待。

    再一个月后,西报上刊登出伍蓓莉在宇宙荣升的消息。

    日权发表意见:“如果我们在,她升级会有劲敌。”

    “所以先要我们走。”

    “史密逊可以双手遮天吗?”

    “王先生,别忘了伍蓓莉的确有办事能力。”

    两个男生到这个时候真正成为莫逆之交。

    三年后。

    王日权与刘艺夫都已经成家,日权且是一对孪生子的父亲,艺夫却想与妻子多享受几年清静生活。

    两家来往得十分密切,日权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全心全意放家庭上,一日居然问艺夫“有没有教孩子坐厕所的录映带出售”,由此可知,他的兴趣经已转移。

    日权运气好,岳家做钟表生意,环境不错,太太有点妆奁,岳父器重女婿,不止一次邀请日权过去帮他。

    艺夫的妻子是时代女性,现在拥有一间室内装修公司,工作也很辛苦,可是却从来没有苦涩的感觉。

    星期六下午,艺夫在家看电视上的足球赛,电话铃响了。

    是日权:“家里有无南华早报?”

    “有。”

    “翻到七十五页。”

    艺夫依言取过报纸,掀到那一页,看到一张五公分乘三公分的照片及一段小小说明。

    日权说:“史密逊退休,伍蓓莉升上去替他。”

    艺夫讶异,“你还在留意这件事?”

    “对,她终于达到目的。”

    “她目的不止如此,她起码要打进董事局。”

    “听说到今日还未结婚。”

    “到后期,同史密逊已相当明目张胆,还结什么婚。”

    “她付出代价也着实不低。”

    这时,艺夫听见妻子在身后咳嗽一声,“在说谁?”

    艺夫放下电话,指指报纸:“从前的同事。”

    她过来看一看照片,“长得还不错,升了级了,”看艺夫一眼,“这么能干,应该找一盘生意做,再小,也还是老板,工字不出头。”

    艺夫不置可否。

    “以前,你同日权追过她吧。”

    “咦,”艺夫大奇,“你怎么知道?”

    “哈,又不见你们谈别的旧同事。”

    “不不不,那时我们还年轻,三个人很谈得来,其实我才单独见过她一次。”

    “印象深刻?”

    艺夫不反对,“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不知为什么,大眼睛里老是有种悲凉的神色,像那种落了单的小动物,十分傍徨,其实是不正确的,她最精明厉害不过,我们都上当了。”

    “没什么大碍吧?”

    “当然不,但是从此我与日权对她动向好奇。”

    “还有得升吗?”

    “恐怕没有了,担保她的洋人已经退休。”

    “所以说,不凭手段,真材实料,事业生命才持久。”

    艺夫放下报纸,忘记那件事。

    没想到过几天就在一个酒会里碰见伍蓓莉。

    她仍然全场触目,头发留长了,云一般在肩膀上,穿一件小腰身外套,高鞋,玉立亭亭,骤眼看,只觉像位女明星,可是演员又没有那种特别的气质。

    片刻,她也看到他了,忽然朝他走过来。

    艺夫大方地打招呼:“蓓莉,好吗?”

    蓓莉说:“最重要的是,你与日权都生活得好。”

    艺夫讪笑,“你对我俩内疚吗?”

    蓓莉答:“自己人嘛,可是转职后一结婚就同妹妹疏远了。”

    “你那么忙。”

    “坐下谈谈。”

    他们找到一个角落。

    艺夫问:“今日为何亲自出马监督场面?”

    “新大班上场,总得做几出好戏给他看。”蓓莉十分坦白。

    “生涯也不容易。”艺夫始终带调侃意味。

    蓓莉却不介意,“当然,受人钱财,替人消灾。”

    语气也不是不遗憾的。

    艺夫轻声问:“不如找个归宿,凡事至少有个人商量。”

    蓓莉叹口气,“我不习惯与人商量任何事。”

    “那时候,你与日权,与我,都无话不说。”

    “那不同,那时我还年轻。”

    “假如我们不走,会妨碍你升级吗?”

    蓓莉抬起双眼,“那时大班喜欢你,刘艺夫,史密逊给我看过你的评分表,我落后二十分。”

    “日权呢,他又碍着你什么?”艺夫到今日仍有点气忿。

    “他在成绩表上排第二。”

    艺夫大乐,“真没想到你考第尾。”

    蓓莉嫣然一笑,“所以不得不作弊。”

    “可是,你快乐吗?”

    蓓莉没有回答,过一刻,她喝干了杯子里的香槟,轻轻说:“我自少年起便老是做一个梦,梦见在一片树林里散步,那一定是春季,因为漫山遍野开满了熏衣草,简直是一层紫色的云,而白色粉蝶在其间飞舞,我沉醉在那景色中,不愿离开,我情愿一生一世生活在那梦境中……声音渐渐低下去。

    艺夫不出声,过一刻,他叹口气,看看表,“我要走了。”他不会叫妻子等他。

    蓓莉站起来,“过些时候我搬家,请贤伉俪一齐来喝一杯。”

    “一定一定。”

    “那是座白色的背山面海小洋房,还境还不错。”

    “恭喜你如愿以偿。”

    她是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子,当然付得出代价,相信亦有许多人愿意接受她付出的代价。

    她已经得偿所愿,快不快乐,已是题外话,因为她开始追求的,亦并非快乐。

    志愿:

    吴语玲自小是个平凡的女孩子。

    父亲是小公务员,母亲是家庭主妇,有一兄任职银行,早婚,大嫂不做事,故此把家用抓很紧,怕夫家有人觊觎,平凡中更见庸俗自私。

    语玲貌仅中姿,资质普通,升到中学,年年考十名内不成问题,可是语玲知道,若要出人头地,那是不够的。

    升大学是强烈斗争,一个学位,十个人争,要拿奖学金,更需出类拔萃,她自问做不到。

    她没有野心,不晓得打算,同学们到了十六七岁已经很聪明,纷纷谋出路,把前途安排得头头是道,可是语玲一直做旁观者。

    同学中有人托叔伯辈找工作,有人准备出外升学,有人恶扑,因为本市大学难考,闹哄哄。

    唯独语玲处之泰然,骤眼看还以为胸有成竹,其实心中一片茫然。

    家里亦无人着急。

    父亲照旧上下班,母亲忙着煮饭洗衣。

    倒是同学赵小姿问语玲:“喂,一年後你何去何从?”

    语玲低头想一想,“教书可以吗?”

    “你喜欢教书?”

    “不,我小学时的志愿是做清道夫。”

    小姿笑,“我想做消防员。”

    “那是不算数的吧。”语玲有点惆怅。

    小姿说:“教书也好,你得先投考师范学院。”

    语玲颔首,“我会留神。”

    “不过那是很清苦的一份职业。”

    语玲很遗憾,“我何尝不知,如果有才华,可以做作家,如果长得美,可以当明星,可是我只是个普通人家出生的普通女孩。”

    “唏,不要妄自菲保”

    “小姿,你不同,你达观、活泼、主动,这可爱突出的性格已是你最大的本钱,人人乐意接近你,你会成功的。”

    小姿温和地说:“本校自有校友会,十年後相见,定知哪位同学在社会上有什么发展。”

    语玲笑,“不用在校友会里打探,看报纸就可以知道,本市有多大,是名人一定有图文报道。”

    “语玲希望你的名字在头条出现。”

    语玲忽然笑了,“是呀,某少妇手袋被劫,那人可能就是我。”

    “语玲别笑坏我。”

    “小姿,谢谢你的关怀。”

    其实语玲也希望到外国升学,一边读书一边浏览风景,三四年后回来在父执辈主持的公司里找一份悠闲的差使,见见人,找找对象,末了带着过得去的妆奁嫁一个合理的人。

    可是她的家境办不到,即使要求不高,也牵涉到一笔资金,父母并没有替她准备过教育费或是妆奁,而且还盼望她速速找到工作来贴补家用,因父亲已接近退休年龄。

    那一个星期天,兄嫂来吃饭,谈到语玲前途。

    语玲又一次被逼作答:“或者……教小学吧。”

    兄长十分满意,“那是你最理想的出路。”

    他刷刷刷扒了一碗饭,隔一会儿又说,“我也没念过大学,可是我也成家立室。”

    说罢,看一看妻子,语玲想,人能这样满足,真是好,她为大哥庆幸。

    那个学期,语玲考第五名。

    不算好也不算坏,可是语玲知道她出过死力,无奈分数被数学拖低,再也无法提升,她比考第十更为气馁。

    渐渐同学分开一堆堆,准留学是一批,天天交换外国大学的情报,壮怀激烈,甚至说到:“某诺贝尔化学奖得主现在波士顿大学任教”这种高深题材。

    另一批是预备找工作的,忙着学电脑速记簿记等科,一边研究报纸上聘人广告。

    也有人预备早婚,像王美华,表哥在多伦多华埠开茶餐厅,生意好得不得了,自置铺位,又买下一幢花园洋房作结婚用,美华一过去就是现成的老板娘。

    语玲十分寂寞,一日问:“妈,我们在外国有无亲戚?”

    母亲抬起头来,“穷人走到哪里都没有亲戚。”

    “我们算是穷人吗?”

    “天天买菜钱都有个限额,你说算不算富人?”

    “可是有人比我们更坏吧。”

    “那是乞丐。”

    语玲知道母亲心情不好,因与兄嫂龃龉,她们婆媳都把自己放第一位。

    抬捧自身有什麽用,语玲想,是好汉自然会被社会抬捧,那时,才是亮晶晶一颗明星。

    她吁出一口气。

    谁会理会她想些什么呢,即使将来有了工作能力,也不过仅够她一个使用,谁还会意图她来光宗耀祖不成。

    星期六,小姿说:“语玲,我有两张票,来,到电台去看节目。”

    “小姿你对我真不错。”

    “嗳,你陪我我陪你。”

    “你就是有人缘,不比那刘美梅,一日挑衅,今午探头来看我的饭盒,竟厉声道:‘亏你天天吃炒饭’。”

    小姿说:“别去理她,左右不过一年光景,便各散东西。”

    语玲还是第一次到电台参观,觉得新鲜,十兮高兴,听完小型演唱会,还抢到一帧歌星签名照片。

    散场後小姿说:“我去洗手,你等等我。”

    语玲站在布告版前等小姿,眼光落在一张告示上:“聘请临时普通话播音员,请内进找王先生接治。”

    语玲被吸引。

    她推门进去,“王先生在吗?我应徵普通话播音员。”

    那王先生闻声出来,一见语玲,就知道是她了。

    电台原有国语节目的目标是成熟人士,不过近日来都会外省人士越来越多,节目有年轻化的必要,可是来应徵的人偏偏都是中年人。

    “你会讲国语?”

    “会,我家是天津人。”

    “可是你在这里长大。”

    “我愿意接受考试。”

    “好,试音。”

    王先生请语玲模拟主持一个点唱节目。

    平时讲话有点害羞的语玲面对麦克风却丝毫不觉艰涩,大大方方讲了十分钟。

    她留下姓名电话。

    离开王先生办公室,见到小姿在大堂急得乱找,“唏,语玲,我差点弃你而去。”

    一星期後,电台叫语玲去上班。

    王先生说:“你叫语玲,这个名字好,会说话的一双铃,可能天生要吃这一行饭。”

    一星期主持一次节目,酬劳足以当零用。

    可是母亲不赞同:“会妨碍功课。”

    “我又不是优异生,碍不了什麽。”

    “电台人口很杂吧。”

    语玲忽然生气了,拂袖而起,“家里又没替我安排准备什么,既无一条明路,一切由我自闯罢了,为何还从中作梗,百般阻挠?无论什麽主意你都努力扑杀,从不加以鼓励。”

    母亲也挂下了脸,“不是说好教书吗?”

    语玲第一次抢白母亲:“为什麽人家十七八岁可以到巴黎伦敦留学,我就非教小学不可?”

    “狗不嫌家贫,子不责娘亲!你太虚荣。”

    “你若好好与我解释,我必接受,不该一句虚荣把你的责任推开。”

    那个星期天,

    语玲的大哥遵母嘱来教训她,

    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电视荧幕,“别胡思乱想,教书最适合你,收入稳定,工作正经,是你最好出路。”

    语玲一声不响。

    她并没有放弃电台工作。

    那份课馀工作启发了她,她的眼光放宽,性情开朗,也添了朋友,每个周末都有去处。

    可是与家人有了纷争歧见。

    都认为她已学坏,不安於室,前途堪虞。

    到接近毕业之际,母女已不交谈。

    小姿说:“你好似已经不属於这间学校。”

    语玲答:“各人际遇不同。”

    “考完这一两天,我会收拾行李,姐姐暑假会回来接我到加拿大。”

    语玲说:“我知道,你最近在勤练法文。”

    “我听过你的节目,很精采。”

    “小姿你可能是我唯一朋友。”

    “放心,成功之后,人人都是你的朋友,到母校来巡一巡,上至校长,下至校役,都会记得名人逸事。”

    语玲笑得弯腰。

    毕业後她正式成为电台一分子,与女同事合租一间小小公寓,带几件随身衣服便搬出去。

    那一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躺在阴沟里,一头疮,饿得奄奄一息,大哥眼睛看着别处,冷冷说:、谁叫你不去教书”。

    以後,在不如意的时候,她老是做这个梦。

    她的节目十分受欢迎,每次开口,语玲总是说:“小姿你好,以下这首歌奉献给你--”听众都问:小姿是谁?

    连监制王先生都问:小姿是什麽人?

    已经很久没有小姿消息。

    有姐姐照顾,一定无恙,并且学业进步。

    语玲在节目中说:“有些人路铺好了等他们走,有些人需披荆斩棘,吃尽苦头还被旁观者讽刺不自量力。”感触良多。

    就是这一点感触吸引了有同样际遇的听众吧,世上毕竟平凡的人多。

    一日下班,王先生过来问语玲:“有无兴趣为一首曲了填词?”

    语玲很讶异,“那是很专门的学问。”

    “要填得好那当然,来,我教你窍门。”

    语玲不相信世上有那麽慷慨的人,她本来没有多大的兴趣,可是师傅那样热情,她不便扫兴,便坐在录音机旁聆听指教。

    她并没有一点即明,像平常人一样,学了一个下午,又把音乐带回家中,听完又听,直到做梦时脑袋里都是那首乐曲之际,忽然开了窍。

    清晨,语玲起来,在纸上刷刷刷写了几句,可是觉不合音韵,又再改过,不觉上班时间已届,忽忽赶出门。

    王先生限她一个星期後交稿,整整七天之内,她几乎废寝忘餐,交上歌词之际,仍然十分腼腆。

    王先生看在眼内,通常这样的人才会有成功机会,若是托大,自以为是,踌躇志满,那一定失败。

    过几日,王先生轻描淡写对语玲说:“大家都认为你写得不错,可以寄予厚望。”

    语玲惊喜交集,可是嘴里却说:“什麽,只是不错?我呕心沥血之作,只得六十五分?”

    可是看得出得到赞赏是意外。

    自那天开始,语玲便积极参予填词,半年之後,她已微有薄名,年轻的歌手喜欢她的曲词清新,有味道,听後可以三思。

    她终於为一整张唱片填了十二首歌。

    那十二首歌有联贯性,放在一起听,像说一个故事,自邂逅到爱恋,自欢欣莫名到深深失望,终於落寞地分手,背道而驰,语玲都一一刻划,可是十二首歌又可以分开来独立地听。

    语玲把那十二首歌词赶完,整个人瘦了一圈,可是名气也打响了。

    最受听众欢迎的是初遇与分手两厥,歌星谈美怡一定要与语玲再合作,作曲人李健良更对语玲推崇备至。

    真正的意外来自深夜一个电话。

    “语玲,猜我是谁?”

    声音好熟,“是哪一位?”

    “你的朋友赵小姿,还记得吗?”

    语玲十分讶异,“小姿,一别两年,毫无音讯,今日是什麽风把你声音吹来?”

    “语玲,我转了校,原来那间大学没读上去,所以忙得不可开交,此且按下不提,语玲,你怎麽忽然变成歌坛红人了?如何走的捷径?我等还在校园呆鹅似坐着,你已经成了名,真了不起。”

    语玲忽然明白了,她莞尔。

    赵小姿在那一头絮絮说下去,“谈美怡那张唱片在我们校园里好流行,人人会哼几句,你看你,名震寰宇,扬名国际,作为你的老同学,我感到光荣。”

    可爱的赵小姿,所以,她把这个丢在脑後的老朋友给想起来了,翻出她的电话号码,巴巴地花长途电话费,与她叙旧。

    语玲问:“校园生活好吗?”

    “乏善足陈,告诉我,语玲,谈美怡真人长得美吗,还有,她是否与男演员沈坚德谈恋爱?”

    “美怡当然漂亮时髦,她的红闻,我一无所知。”

    “语玲,我们应当多联络才是。”

    “对,你说得对。”

    “暑假我也许会同姐姐回来,一起喝茶如何?”

    “好呀。”

    “可以把谈美怡也一起请来吗?”

    “届时看她有没有空。”

    “替我要一张谈美怡的签名照片,请把我的地址写下来。”

    “好,一定尽快给你办妥。”

    赵小姿满意地挂了电话。

    语玲当然有点失望,她一搬出来便急急把新电话告诉小姿,小姿一直没有回音,直到今天,语玲才肯定小姿有收到她的信。

    赵小姿尚且如此,何况是其他人。

    扬名国际?不如先要把经济搞起来。

    认识谈美怡是一回事,与之相提并论又是另外一回事,人家已是小富婆,海外早置了物业,无后顾之忧,语玲自问比不上人家一只小手指。

    要多多学习才真。

    令她怅惆的是,她在社会大学迅速成长,怕只怕以後与在玻璃温室里生活的赵小姿没有话题了。

    大概也不是什麽可惜的事,其实小姿早已把她忘记,是那张畅销唱片唤回她的记忆。

    接着的日子里,语玲努力埋首工作,合约纷纷而至,语玲因知道这恐怕是唯一可走之路,故此非常殷勤迁就,态度为人赞赏,交搞准时,态度诚恳,与语玲合作过的人有口皆碑,她的营业额大有增长。

    谈美怡同语玲说:“做我们这一行,真应了花无百日红这句老话,挣到钱,要储蓄,赚十元,用三元已经差不多,身边有钱防身,进可攻,退可守,你说是不是?”

    没想到外表时髦前卫的谈美怡思想却那麽传统智慧。

    语玲当然深明这个道理,她与美怡均出身普通,所以一定要学会早点当家。

    与小姿这样的朋友,距离必然越拉越远。

    翌年语玲搬了一个家,是自置的小公寓,笑谑客厅小得伸直手臂,手指便可以触到两面墙壁,不过那是属於一个自己的窝。

    美怡送了一对水晶大花瓶,王先生王太太送一只冰箱,唱片公司送套音响设备,电台其他同事送毛毯摆设不等。

    语玲蓦然发觉,她场面上的朋友居然不少。

    都是工作给她带来的。

    她更加感激这份职业,从不迟到早退,一早忙不迭起来,兴奋地把工夫赶出来。

    美怡笑她,“语玲是那种辗转反侧等天亮以便冲出家门去上班的人。”

    说得很真确。

    语玲等待的机会终於来临。

    城中最具规模宇宙唱片公司经理叶中明来找她,“语玲,林志聪想你替他新唱片做策划。”

    语玲第一个想到的是,“可是我与美怡有约。”

    “谈美怡那边,我们会替你摆平。”

    “可是美怡是我的朋友——”

    叶中明忽然笑了。

    语玲低头不语,知道这工是换朋友的时候了。

    林志聪是目前最红歌手,比谈美怡高班三级。

    她抬起头来,“可否两边走?”

    “有是有这种规矩,不过我们不希望你那样做。”

    语玲想一想,“我自己同美怡说。”

    叶中明颔首,“也好,理应交待数句。”

    美怡知道消息後,当然不悦,却也无可奈何,“怎麽说好呢,人走运了,挡都挡不祝”语玲只是陪笑。

    美怡笑笑说:“从前,卖的是同样的货,沿门兜售,乏人问津,今日,时来运转,洛阳纸贵,客人站在外头焦急地轮候,恭喜你,语玲,我留你不祝”语玲紧紧与美怡握手。

    “美怡,你会大红大紫的,以你处事这等成熟大方,歌艺又日益进步,你会登上后座。”

    美怡笑了,“谢谢你。”

    语玲当然不是这样就过去,她与宇宙公司的合同非常精密,谈了近月,签署後公司还为她招待记者。

    那日语玲感慨多过快乐。

    终於熬出第一步,从这里开始,当有一番作为。

    林志聪天才横溢,可是至大的缺点是毫无纪律,迟到发脾气是惯例,若不是社会着实迷醉他的才华,这种性格的人早就倒了下来。

    与他合作,对名对利都有极大好处,可是压力也相应增加,精神紧张。

    一日林正试音,因不满自己表现,大发雷霆,工作人员噤若寒蝉。

    语玲站起来,同林志聪说:“你这是干什么?人必自重,然后人重之,同事都是来帮你,不该捱骂,大家的老板是宇宙公司,不是你,有话好好说,才是有教养有涵养的大歌星,各同事情绪不好,无心工作,吃亏的是你,来,音乐,再来一次,志聪,再试一遍。”

    众目睽睽看著林志聪反应如何,看他会不会拂袖而去,不,他没有,过一会,他走到麦克风前边去,大家松了口气,向语玲投去感激一眼。

    事後叶中明捏着一把汗来找语玲,“小姐,你好大胆子,上次有人说他几句,他跑到巴哈马去三个星期都不回来。”

    “都是你们惯成他那样。”

    “灌完这张唱片,才慢慢教训他。”

    “这个行业就是这样,红的时候任你骄横,人人死忍,一旦失去号召力,一脚踢到阴沟,再也不理。”

    叶中明看著语玲,“你也红了,为什麽不见你骄矜?个人修为不够,怎可怪旁人?”

    语玲吓一跳,“我怎么好算红,我只是幕后!”

    叶中明耸耸肩,“看,连红都不承认,多高招。”

    语玲啼笑皆非。

    林志聪肯听吴语玲的话这件事,很快传开。

    行家对语玲开始有一定尊重。

    一夜,语玲正伏案工作,电话铃响。

    “语玲,我是小姿,记得吗?”

    语玲温和地答:“我是一定记得你的,你不必问。”

    “语玲,无事不登三宝殿,问你要林志聪签名照。”

    语玲笑,“有比这更好的,我让他送你一件他穿过的外套,好不好?”

    “哗,我要昏过去了!替我选一件牛仔布的,那我可以天天穿。”

    语玲忽然想起来,“你毕业没有?”

    “还有一年。”

    还没毕业?世上都快千年了,小姿却还似个小孩子,追昔要歌星的照片,真是两不同的世。”

    “毕业後打算干什麽?”

    “也许到父亲公司帮忙。”

    完全没有一幅明确的图画,幸福儿童,个个相同,他们的志愿,就是做幸福儿童。

    “语玲,外套尽快给我寄来。”

    “一定。”

    “同学会羡慕死,哈哈哈哈哈。”

    第二天语玲问林志聪褓姆拿外套。

    那褓姆笑道:“志聪正好整理出一大堆衣服要送人。”

    语玲向她道谢。

    过一会儿,她又说:“其实也不过是个年轻人,一旦被捧作偶像,就神化了他。”

    语玲笑,“你看,我们能够陪伴在神祗左右,还有薪水可拿,真是羡煞旁人。”

    “你那样想吗,我当一份普通工作来做,日後改行,打算做些小生意,我一直想开玩具店。”

    把外套用快速邮递寄出,语玲回到公司,进私人办公室坐下,感觉上毕业后好似已经过了一百年。

    “语玲,光明日报记者要访问你。”

    “不去可以吗?”

    “有时出出锋头也蛮好。”

    “我情愿开通宵,我无话可说。”

    “去吧,已经推掉不少。”

    “要不要拍照?”

    “当然要。”

    “哎呀,这是一种刑罚。”

    叶中明笑了,“你又不丑,标准五官,标准身段,绝对可打七十五分。”

    “是,”语玲略有所悟,“三分颜色开染坊。”

    “语玲,别老气横秋。”

    她终於还是见了记者。

    记者年纪与她相仿,十分精明磊落。

    一坐下来,便问:“吴小姐,你自小志愿是什麽?”

    “我?”语玲据实答:“我想做一个尽忠职守的清道夫。”

    记者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

    语玲茫然。

    其实,她的志愿是在中学毕业後到外国留学,读书看风景,毕业回来,伸伸懒腰,到父执辈的办公室看看有什麽理想对象,谈谈恋爱,选择一个可靠的、有幽默感的、有点家底的人结婚,婚後生两个孩子,最好两个都是女孩,交给褓姆,再看看有什麽好做的事,在丈夫办公室挂单,设一间小房间,借用他的秘书与电话……可是这样的志愿,能说出口吗?

    当下记者又问:“吴小姐,你是怎麽入了这一行的?”

    语玲抖擞精神,“噫,说来话长——”

    她也很懂得见了记者该说些什麽样的话:一定要精神愉快,在任何情形之下,不表示气馁,必需励志,记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语玲用手托着头,轻轻说:“我对目前的成绩很满意,可是容我说一句,今日发展,实在事与愿违。”

    秘密:

    茹容均真没想到她会嫁到这个小镇上来。

    她与苏成坤几乎是闪电结婚的,两人在某机构的会议室一见钟情,相处了三个月,便决定结婚。

    婚後才发觉对方薄有资产,持英国护照,是康瓦尔郡华侨。

    他邀请她到索莱镇他家的老屋度假,飞机先抵伦敦,坐火车,再转汽车,驶大半个小时,才到家门。

    因是春天,风光明媚,途中茹容均一点也不闷。

    她与新婚丈夫真正有恋爱的感觉,两人凝视对方,已感到快乐满足。

    到什麽地方度蜜月都一样高兴。

    老屋给她一个意外惊喜。

    地与屋都不算大,可是那红墙绿瓦!那千百种花卉!门口有一只小小亭子,柱上爬满紫藤,清香扑鼻,粉蝶纷纷扰扰打转,容均不禁喊出来:“这不是人间乐园是什麽?”

    苏成坤喜孜孜地问:“你喜欢?那我们索性不回去了。”

    在这里终老?

    为什麽不,推开客厅门,只见窗明几净,陈设家具全部西式,只有一张天津地毯属於东方文物。

    雪白卧室采用许多威尼声纱作装饰,细致、飘逸,这间屋子布置似童话世界。

    在这里与世无争地住上一辈子并非不好的事,可借茹容均凡心甚识,她笑笑说:“三十年后再来长住吧,现在先赚点钱再说。”

    放下行李,容均沐浴,换上新鲜衣物,到厨房**蛋三文治吃。”

    这时她才发觉丈夫不在屋内,许是到花园去了,她调了两杯热可可。

    厨房窗口发出啪一声。

    容均抬起头,看到一个黄头发小女孩在张望,容均笑着招呼:“好吗,你叫什么名字,要不要吃一块饼乾?”

    那女孩才六七岁大,好奇地问:“我是美瑾,你又是谁。”

    “我是苏太太。”

    “你新近搬进来?”

    就在此时,苏成坤在身后问:“你同什么人说话?”

    一回头,美瑾已经离去。

    “邻舍小孩。”

    苏成坤把一叠信放在桌子上,“这里从前是夜不闭户的呢。”

    容均笑笑道:“不可思议。”

    “让我们骑脚踏车到处逛逛。”

    容均打一个呵欠,“我有点累,先睡一觉再说。”

    她倒在床上,苏成坤取笑她是睡仙。

    卧室里有股清香,容均找香气来源,发觉床底有只篮子,里边盛满了乾花瓣。

    奇怪,这间屋子打理得如此温馨,简直好似有女主人。

    “我到镇上银行去一次。”

    他一走,容均又不困了,她到厨房看看那一叠是什麽信,一封一封的浏览,忽然看到茹容均女士五个字。

    容均大表意外。

    怎么会有信寄到这里来给她?只得几个同事知道她会到这里度蜜月罢了。

    既然是她的信,她便拆开来读。

    “苏太太,苏先生有无告诉你,你已是第二任苏太太,附上他与第一任苏太太结婚证书副本,请查看,一个关心你的朋友。”

    茹容均瞪大双目,不相信这是真的。

    当地发出的结婚证明文件上写着苏成坤的姓名,新娘叫贝茜庄逊,与他同年,在三年前的一个五月成婚。

    茹容均叫出声来:“这是什麽玩笑!”

    此际,窗外有人问:“现在可以把那块饼乾给我了吗?”

    容均抬起头来,“呵美瑾。”

    她把巧克力饼乾递给女孩。

    那脸上长满雀斑的女孩好奇地问:“你也是苏太太?从前也有一位苏太太住这里,同你一样漂亮,她给的饼乾也非常好吃。”

    容均忍不住问:“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女孩侧头想一想:“去年吧。”

    去年那位女士还住在这间屋子里?

    容均心中塞满一团团疑惑,她看看钟,下午三时半,实在按捺不住,出门,取过脚踏车,往镇上去。

    二十分钟就到了,她找的是政府办公厅,和气的路人为她指点路途。

    她推门进去,小小办公室内已装有电脑设备,茹容均向职员出示副本。

    “我想查一查,它是否真的。”

    她需付五镑手续费。

    半晌,职员抬起头说,“它是真本,不过,当事人已於一年前的今日离婚。”

    容均耳畔嗡一声。

    这麽重要的事苏成坤竟把她瞒在鼓里。

    容均沉默。

    不应该仓猝地决定婚事,应该好好来往年余,对他有深切的了解才是。

    容均心底那丝懊悔油然而生,像一枝迅速生长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房,渐渐勒紧,产生一种楚痛的感觉。

    她骑上自行车回去。

    一路上迎风,把容均的头发直吹往脑後,她觉得她好像在做梦。

    到了家,苏成坤迎出来,焦急地问:“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容均一声不响,把那封信按在他手中。

    他打开来看了,双手颤抖,“我可以解释。”

    容均十分讶异,“为什么不在我们结婚之前解释?”

    苏成坤的五官扭曲,“我怕你不愿意嫁我,我恐惧失去你。”

    “在今日曾经结过婚是很普通的事,没有人会对你有歧见。”

    苏成坤伸手掩往脸,“我太在乎你,我不敢坦日,相信我,那段短暂的婚姻不表示什麽,我与她根本合不来,我俩的结合是一宗错误。”

    “她是本地人吗?”

    “不,她原居伦敦,不要再说她了,容均,我请求你的饶恕与谅解。”

    “谁写这封信?”

    “我不知道。”

    “会是贝茜庄逊吗?”

    “我不知道,我只请求你原谅。”

    容均坐下来,呆呆的看看天花板,轻声说:“我一直以为,人同人之间至要紧是诚实。”

    苏成坤用手槌墙,“如果你像我那麽深爱一个人,你会明白为什麽我会守住这件秘密。”

    容均说:“这种秘密并没有什麽了不起。”

    “你能忘记它吗?”

    “我需要一段时间。”

    苏成坤松下一口气,“容均--”

    容均摆摆手,“别多讲了,大家休息吧。”

    容均没睡着,听见厨房有声响,去查看,发觉一个金头发的女子站在那里。

    “你是谁?”

    “苏太太,你又是谁?”

    “我才是苏太太。”

    醒了,才知道那是一场梦。

    那麽美满的婚姻如今多了一搭脏迹子,且在正中央最惹人注目之处,它会褪色吗,恐怕不能,它会一辈子刺她的眼睛,除非把该段婚姻丢出窗外。

    容均苦笑,难怪有人说:如果一件事美好得不似真的,它大抵不是真的。

    容均用手揉了揉双目,转身再睡,终於熬到天亮。

    从来没有比这一夜更长的晚上了。

    她一起床就收拾行李。

    苏成坤在房门口出现,“容均,既来之则安之。”

    容均苦笑,“我已经没有心情。”

    “我们把行程缩短好了,一个星期後一定走。”

    “我真的想离开这块是非地。”

    “待我拜祭了父母才走好不好。”

    容均又一个意外,原来苏成坤的父母葬在此地。

    她叹口气,“你什麽都没同我说。”

    “慢慢我会逐样告诉你。”

    容均无奈地坐下来,“打现在开始吧,举个例:你懂得烹饪吗?”

    “中西都会,拿手好菜不下十余款。”

    容均苦笑,“这倒是意外之喜。”

    “容均,我会对你好,相信我,我会将功赎罪。”

    “结过一次婚也不算犯罪,瞒住我则有点过份。”

    苏成坤握住她的手,容均深深太息。

    第二天,她陪着丈夫到墓地献花,苏成坤默默流泪。

    容均留意碑上日期,他父母去世已近+年。

    镇上华人不多,可是像任何一个城镇,总开着一间唐人小食店,一定有咕噜肉与炒饭春卷出售,风景如此秀美的小镇自不例外。

    下午,容均坐在窗前,那股紫藤花香似油丝似钻进她四肢百骸,使她懒洋洋不愿起来。

    她会原谅苏成坤吗,毕竟那是他认识她之前的事了,况且,他也没打算瞒她一辈子,到了这个镇上,秘密总有拆穿的一天。

    苏成坤在她身後说:“我在书房里做些笔记。”

    容均转身问:“打算什麽时候吃晚饭?”

    “我已做了一锅肉汤,八点钟吧。”

    书房在地库,他下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揿门铃,容均自藤椅子上起来,走到门口张望。

    没有人,门缝却搁着一封信。

    容均的心一跳,立刻知道这位是冲着她来的,她赶紧拉开门,外头一个人也没有。

    果然,信封上写着茹容均女士。

    要不要拆开来看?如果有足够耐力的话,自然是不拆为佳,原信烧毁为上,可是容均双手颤抖,手指不听使唤,身不由主地撕开那封信。

    她摊开信纸,信上说:“苏太太,容许我明日下午三时来拜访你,让我亲口告诉你,关於我的遭遇,以及我与苏成坤离婚的原因,也许,你会有所警惕,贝茜庄逊。”

    容均跌坐在地上。

    楼梯口转来苏成坤的声音:“是否有人接铃?”

    容均答:“没有,没有人。”

    她把信收好。

    容均决定见一见贝茜庄逊,请这位女士不要再骚扰他们。

    现在茹容均才是苏太太,既然他与她经已分手,就应该让别人好好过日子。

    还有,她也该开始新生活,不应像阴魂似缠住前头人。

    是以必须要见一见。

    那一夜,她一个人睡在主卧室里,整个房间洒满银光,月亮如银盘一样照耀,奇怪,如此良辰美景,容均却心事重重。

    她讶异了,原来茹容均竟是一个那麽狷介的人,小小一点事,便使她郁郁寡欢,耿耿於怀。

    做夫妻需三五十年相处,长期抗战,一定要互相关怀忍让,一上来就打败仗,以後怎麽办呢。

    茹容均,你必须沉得住气。

    第二天下午,她同苏成坤说:“我昨天看到镇上有一间蛋糕店,你替我买些回来吃。”

    “我这就去。”

    “还有,头发那麽长了,理一理发才回来。”

    苏成神只得说:“遵命。”

    他有愧於心,故此千依百顺,言听计从,容均不禁挤出一丝笑意,这倒好,以後就以这个钳挟他。

    他离去没多久,就有汽车驶近的声音。

    容均打开门迎客。

    那一定是贝茜庄逊。

    果然,下车来的是一名娇小娟秀的外国女子,粟色头发,象牙色皮肤,衣着十分得体。

    她前来与容均打招呼。

    容均先发制人:“庄逊女士,你何不大大方方打电话来,相信你一定还记得此处电话号码,这字条太孩子气了,请进来坐。”

    对方扬扬眉毛:“苏成坤不在吗?”

    “他故意避开了,好让我们女孩子谈谈,其实他结过婚的事,我们都知道。”

    容均在厨房里用茶点招呼她。

    忘了拿茶匙给客人,贝茜庄逊站起来,拉开其中一格抽屉,取过茶匙用,什麽东西放在什麽地方,她比容均更为清楚,这间屋子根本是她布置的。

    她朝容均笑笑,似是示威。

    她开始说她的故事:“我与苏成坤相识——”

    容均打断她,“我可是一点兴趣也无。”

    贝茜讶异,“那么,你为何请我进屋?”

    “因为我想同你说,让我们好好生活,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贝茜意外,“你不想知道我与苏成坤分手的原因?”

    容均摆摆手,“我想赌一赌运气,请恕我信心十足,或许我与苏可以白头偕老。”

    贝茜沉默了,“那么,我柱作小人了。”

    “不,”容均温和地说:“你只不过想交个朋友。”

    贝茜哑然,“多谢你让我下台。”

    两个人说得好好的,本来事情就可解决,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大门嘭一声推开,她俩回头一看,是苏城坤回来了。

    他铁青着脸,指着前妻,“滚,滚出我的屋子!”

    贝茜见到他,马上跳起来,不知怎地,顺手抄起一把切肉刀,挡在胸前自卫。

    简直可以用仇人见面,份外眼红这八个字来形容他们,为何如此不堪?

    只听得苏成坤咬牙切齿骂道:“你害我还不够?如今阴魂不息,前来纠缠,我名誉为你所毁,我财产为你所谋,你尚未心足?”

    那见茜庄逊一步一步退後,尖刀护在身前,她歇斯底里叫:“那只不过是公道的赔偿!”她忽然脱下外套,伸出手臂展示给茹容均看。

    容均视线落在她左臂上,不禁愣住,只见手臂上横切一道道凹凸刀疤,纠结错缠,惊心动魄,丑陋万分。

    “这,这都是你丈夫干的好事!”

    苏成坤狂叫:“滚出去!滚出去!”

    茹容均实在忍不住,大力摔出一只平底锅,发出巨大当一声,“你们两人闭上嘴!”

    厨房终於静下来。

    可是他们四只眼睛仍然发出绿油油的光芒,充满怨毒,随时想把对方置於死地。

    茹容均叹口气说:“我来送客。”

    她已明白发生过什么事。

    容均伸手过去,“把刀给我。”

    贝茜才把刀还给容均,苏成坤一扑而上,大力掌掴前妻,容均挡在前面,脸上手上中了好几掌,痛人心肺,只得尖叫:“苏成坤,你再不住手,我报警抓人!”

    一边拉着贝茜逃出屋外。

    贝茜上了车,犹自喘息,“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警告你了吧。”

    她发动车子引擎,一溜烟把车子驶走。

    茹容均回到屋内收拾行李。

    苏成坤问:“你去何处?”

    茹容均冷笑,“去你手够不到之处。”

    “容均,你听我说--”

    “这是一个法治社会,无论什么事都可以用法律解决,你若真想摆脱她,可单方面申请离婚,不必动手伤人。”

    茹容均打电话叫计程车。

    “你到什麽地方去?”苏成坤拦住她。

    “找间旅馆休息,把我们的关系好好想清楚。”

    “不许走!”

    “你想打我,抑或杀我,还是放火泄恨?世界不是你的我的,人总有受委屈不如意的时候,怎麽可以诉诸暴力呢?”

    “你听我说,我与她已作出庭外和解,我赔了她一大笔金钱--”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茹容均摇摇头。

    她取过箱子到门外去等计程车。

    错了,她看错了人。

    苏成坤掩饰得那麽好,三个多月一百多天一丝纰漏都没有,相信再与他来往多一年半载他的秘密也不会拆穿。

    到了镇上,容均租了一间酒店房间,忽然累得说不出话来,她像是闯错了地方,明明以为那是她的家,可是推开门,里边黝黑神秘,倒处是蛛丝网,阴风阵阵,正当她想回头之际,大门嘭一声关上。

    容均受了惊吓,长了那么大,她从来没有见过男人打女人,她的兄弟是那种给妻子大骂而尚可以有涵养微笑鞠躬说“多谢指教”的那一号人物。

    她混身颤抖,叫了一客拔兰地喝下去,才能拨电话去订飞机票回家,她要回自己的家。

    镇上只有一间旅馆,苏成坤不难找上门来。

    容均筋疲力尽,想大哭一场泄愤。

    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办分居手续,直到她把苏成坤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那麽儿戏,以後亲友会怎麽想,还有,陌生人听了流言,又会怎麽看她,名誉一受损,可真要三五七年才能平反,还有,心灵的创伤,可能一辈子都修补不了。

    容均长长叹息一声,她失足了,纵然不是千古恨,可是也够烦恼的。

    电话铃响。

    容均知道这是谁,果然,苏成神的声音传来,“容均,真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不该把你带到这镇上来,这一两天我不会打扰你,夫妻俩,有话慢慢说。”

    容均发觉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从头到尾,他不承认动手是一宗错误。

    “容均,我们可以谅解,何必为一个陌生人闹僵。”

    容均忍不住说:“那不是陌生人,那是你的前妻。”

    “过去的事还提来作甚。”

    容均不想多说。

    自明天起,茹容均也是苏成神的前妻。

    他能对贝茜庄逊那般绝情,也能同样招呼茹容均。

    容均在第二天一早不告而别,她乘车到火车站回伦敦去乘飞机。

    天方蒙蒙亮,雾很重,容均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贝茜?”

    那女子转过身来,果然是贝茜庄逊。

    对方同样讶异,“你也往伦敦?”

    容均托辞,“去办一些事,你呢?”

    “我去投靠亲戚,也许可找到一份工作。”

    容均点点头。

    她与她坐在同一部车厢里,容均取出一本侦探小说看,她不想与贝茜讲太多话。

    可是贝茜不管她听不听,还是说下去:“……到後来,简直不知如何取悦他,一言不合,拳头招呼,他自己遇到不顺心的事,照样打骂妻子,我可以忍,但是脸上的伤痕不能瞒人,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自尊,终於,我要求分手,他拿起了刀……他毁了我一生,然後我知道他再婚,并且胆敢带着新娘到镇上来,我决定破坏他,相信我,他那脾气决不会改……”

    容均的视线一直在书上。

    真是不幸,找不找得到好的伴侣,纯靠运气,苏成神的表面条件何等优秀,谁会猜到骨子里他是一个那样的人。

    容均想说话,抬起头来,发觉贝茜庄逊已经不在了,当然,逐格车厢找,一定可以把她找得到,可是容均没有那样做。

    回到家,她立刻单方面找律师申请离婚。

    苏成坤来找过她一次,咬牙切齿,“你竟会听得那女了的谗言--”

    他动怒,额上青筋绽现,扬起拳头。

    容均很镇定的看住他,“当心!这不是某小镇,这是一个大都会,你这一拳下来,我保证你身败名裂,一辈子不用再混。”

    苏成坤从来没听过那样冰冷的声音。

    他居然放下了拳头。

    容均怕他再到她写字楼来找她,十分忧虑,渐渐形容有点憔悴。

    那种紧张情绪,要到大半年後才能消除。

    那是因为律师通知她:“茹小姐,苏成坤君忽然上我处签了离婚书,恭喜你,你俩的婚约可望几月後解除。”

    容均苦笑,恭喜她,可不值得恭喜之至,她大大松下一口气。

    终於可以开始新生活了。

    她搬了一个新家,又转了一份工作,下意识想摆脱从前种种,家人十分谅解,尽量支持她,对不愉快之事只字不提。

    有时在马路上,忽然看见有一个人像苏成坤,她便会吓一跳,连忙低头疾走,躲到对面马路的店铺里去,半晌不敢出来。

    容均太息。

    当初怎麽能够在一起,也真是费人疑猜。

    她一向最痛恨暴力,那一次,她挡在贝茜庄逊身前,捱了苏成坤好几掌,之後一整个礼拜一边身子都疼痛不已。

    到今日犹有馀悸。

    自幼她是父母的爱女,因为根深蒂固知觉自己是珍贵的,故此她十分自爱,决不会容许任何人来伤害她。

    做错了不要紧,可是需即刻回头,并且以後绝对不再犯同一错误。

    可是接到离婚书那日,她还是痛心地哭了一场。

    然後,听到苏成坤订婚的消息。

    容均真想学贝茜庄逊那样,跑去警告那个准新娘,寄一封信去,同那个女子说:

    “让我来告诉你,关於你丈夫苏某的秘密……”

    但是她的理智终於战胜了冲动,她没有那样做,她维持缄默。

    也许苏成坤已学得了教训,也许,茹容均的牺牲就是为着成全他改过自新。

    可能这一次,他的婚姻会得成功。

    有时候,容均也希望贝茜庄逊这个人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说不定,她此刻可能仍是苏成坤太太。

    秘密拆穿了,她不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不能再接受苏成坤。

    是她的性格造成了她的命运。

    两全:

    伍小康、梁聪明与盛雪三个人做朋友不知有多久了,想起来,仿佛有一辈子,其实也不错,他们自小学一年级始就做同学。

    盛云最顽皮,虽是女孩子,爱打架,可是输了会小器,一整天吃不下饭,做梦喊:“我的我的”,显然还是在与人争执。

    梁聪明总是帮她,有次为着推开一名前来挑衅的同学,记小过一次,受到家长责备。

    那名同学跌在地上,膝头开了花,雪雪呼痛,老师立刻小题大做,不但责罚了梁聪明,且出了个作文题目,叫《我如何敬爱同学》。

    盛雪只得八岁大,也知道这件事对梁聪明不公平,之後,她在操场上比较不那麽惹事生非,就算遇同学欺侮,她也退到一角,乖乖不出声。

    不过功课仍需伍小康补习。

    小康每次在一家小型修车厂门口等她,一齐到休憩公园里找张长凳坐下温习。

    小康教人很有天分,一教即明,老师说得不明白的地方,他反而讲得一清二楚,同学都爱向他借功课。

    他们三个人,家境都非常普通,念的是官立学校,家长只能供他们读到中学,以後,得看自己造化。

    盛雪笑说:“小康,将来你一定做大学教授。”

    梁聪明问:“我呢,我做什麽?”

    “你爱主持公道,你做警察局长吧。”

    两个小男生大笑起来,“盛雪你又有什麽志愿?”

    “我做公主。”

    “公主是世袭的,不能爱做就做。”

    “什麽叫世袭?”

    “喏,公主的爸爸是父王,一代传一代,平民老百姓永远做不了公主。”

    “那麽,我做女明星。”

    梁聪明先急了,“不不不,千万别做女明星。”

    “为什么?”盛雪睁大双眼。

    “我表舅有一位漂亮女朋友,本来常常到我们家来吃饭,她一出现,我们就很高兴,爸爸说那叫做蓬艺生辉,可是稍後她去拍电影,再也没来过,表舅很伤心,一直喝啤酒,时时醉。”

    盛雪过了一会儿说:“我就算做了大明星,对你们也一样好。”

    伍小康忍不住调侃她:“谢谢你。”

    就那样,三个人小学毕了业。

    说也凑巧,又在同一间中学升读,友谊更加稳固,几乎形影不离。

    盛太太同丈夫说:“盛雪小小年纪已经有两个男朋友。”

    盛先生笑道:“我知道,聪明与小康。”

    “她已经大了,开始发育,同男生走得那麽勤,不大好吧。”

    “聪明不怕,聪明对她只有好影响,他肯说她,雪儿把许多陋习都改过来了。”

    “那么伍小康呢?”

    “嘿!你以为雪儿这几年是怎麽升的级?都靠小康帮她补习。”

    “这麽说来,两个都是益友?”

    “当然,我十分放心。”

    “将来,雪儿挑谁?”

    盛先生一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喏,挑谁做对象呀。”

    盛先生笑了,缓缓坐下来,“那起码还有十年八载光阴呢,也许,雪儿选的,是另外一个人。”

    盛太太感慨说:“现在女孩子选择层面可真广,不比我们那一代,来来去去只得表哥,同学,邻居。”

    盛先生笑,“我虽穷一点,却是个好丈夫。”

    小康在初中二已经替小学生补习赚外快,聪明则在亲戚的厂里做送货帮补学费,盛雪周末到快餐店工作。

    一日,聪明到店门接她看电影,那天合该有事,盛雪一直被两名轻佻青年跟出店来,当街调戏。

    聪明沉不住气,与二人口角,继而推撞了两下,忽忙间聪明中了一拳,嘴角流血,幸亏这时警察也来了,生事流氓遂窜逃。

    盛雪取出手帕掩住聪明嘴角,默默无言。

    刹那间她的思潮飞回去八岁那年,想到聪明为了保护她而受校方记过的事,她神色渐渐温柔,把聪明的手按在脸旁不放。

    倒是聪明先说:“我没事,你换个店做,怕那些人会再来。”

    “你总是帮我。”

    聪明笑了,把盛雪前额一络头发拨到她耳後。

    忽然听得身後有人咳嗽一声,原来是小康到了。

    他们三人去看了场电影,散场後,谈到学业问题。

    小康说:“我已同家人商量过,父母都支持我升大学。”

    盛雪说:“你没有问题,七优二良是囊中物,一定有奖学金。”

    三人之中,盛雪功课最差,一提到学业,她便头痛。

    似她那般成绩,倘若家里小康,倒是不成问题,随时可以到美国找间小大学读个闲科,三年後回来顺理成章在美国银行找个差使。

    可是盛雪父亲是个低级公务员,哪里拿得出该笔学费。

    聪明看出盛雪心事,“不怕,我在这里陪你读专上学院。”

    “去你的乌鸦嘴,看死我考不上大学?”接著盛雪问:“你呢,聪明,你打算怎么做?”

    聪明播播头皮,“我?我总得照顾家里,我不会出去。”

    盛雪低下头,“多不公平,”她嘀咕:“有些人家里已为他们准备一切,我们却得自己努力。”

    聪明劝道:“有志者事竟成,不必羡慕他人,我有一个表哥,家境颇佳,父母希望他读到博士,可是他对读书半点兴趣也无,什麽都好,相貌好脾气好品格也不坏,但是老是升不了级。”

    盛雪笑,“聪明你家最多怪人。”

    小康也说:“我有一个表姐,自幼家境欠佳,可是她工作了十年,得到一笔节蓄,硬是自费留学成功。”

    盛雪掩住嘴,“那多辛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盛雪诧异问:“你真相信这回事?”

    聪明与小康抢着说:“我信。”

    他们三人仍然无话不说,几乎天天见面。

    一日聪明与小康在球场见面,参考了功课,说起盛雪,小康忽然说:“要到很最近,我才发觉,原来我自小已经爱上雪儿。”

    聪明看着天空,“我一早就知道了,并且希望将来娶她。”

    “为什麽是她呢?”

    聪明说:“是她那份刁钻活泼,明明心情沉闷,可是只要她一笑,马上似金光洒地,我听她说话,从来不倦,愿意伴她到永远。”

    小康微笑,“聪明,我将与你公平竞争。”

    “你猜她会喜欢谁?”

    “她?”小康嗤一声笑出来,“她一片浑沌,心中哪有男女私情。”

    “就是这点可爱吧。”

    “唔,同**岁时一样,还不知道是个女孩,言语举止,没有女儿本色。”

    聪明抬起头想一想,“不,有时也会露一丝温柔。”

    “真可爱,现在的女孩都太精刮太会计算,只有她,吃个草莓冰淇淋就很快活。”

    “是呀,从不计较衣服鞋袜什么牌子。”

    盛雪其实不见得像他俩形容得那麽单纯,只不过爱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把那个人当作很小很笨,所以父母一辈子不放心子女。

    过了十七岁,盛雪也知道避忌了,手臂不老搭在他们身上,结伴游泳,她会找更衣室,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在帐篷背後脱下裙子,露出泳衣,就跳下水中。

    盛太太同丈夫说:“看样子雪儿会在两人中挑一名,你看好谁?”

    “小康。”

    “何解?”

    “书中自有黄金屋,他那样会读书,将来前途末可限量,雪儿会享福。”

    盛太太说:“可是聪明多宠她,她说黑,就是黑,她说白,就是白。”

    盛先生笑,“唷,同我对贤妻一样。”

    连盛雪自己都觉得十分难以选择。

    幸亏都尚在求学,不用即时抉择。

    一年後中学毕业试放榜,伍小康以九优一良成绩成为那一年的状元,记者纷纷访问他,盛雪一边笑一边骂:“神经病,考得那麽好,都不是人做得到的,以後同他说话,只好当他是半神半人。”他保送剑桥。

    聪明也不赖,进大学不成问题,倒是盛雪,无论小康如何同她恶补,不过进了专上学院。

    小康起程的时候说:“聪明你替我照顾盛雪。”

    接着的几年,事情起了很大变化。

    翌年盛先生忽罗急病,健康急转剧下,自发现喉咙有肿瘤到逝世,不过大半年光景。

    这件事永久夺去了盛雪眼里跳跃的笑意,她忽然长大,在梁聪明的帮忙下,替父亲办妥後事。

    她只觉母女落了单,又感激聪明一直伴在她身旁,於是说:“让我们结婚吧。”

    聪明一愣,鬼鬼祟祟推搪:“我年纪还轻,我还那麽小……”

    盛雪吆喝一声:“你倒底结不结?机会一去不再,给你三分钟时间考虑!”

    聪明温柔地说:“雪儿,情绪低落之际不要作任何决定。”

    他又一次救了她。

    “你倒底想不想结婚?”

    “我最想你快乐。”

    盛雪紧紧握住聪明的手。

    “有没有与小康通信?”

    盛雪黯然,“心乱如麻,未能好好向他报告近况,而且,有许多事,写不出来,交通如此方便,他去了一年多,也不回来看我们。”

    过一会聪明说:“对一个苦学生来讲,飞机票仍然不便宜。”

    盛雪点点头,不出声。

    聪明心地好,总是帮别人说话,往好处想。

    盛雪正式担起家庭担子,她念的是新闻系,因为外型长得好,天性活泼,到电视台实习之际被新闻总监看见,那中年人着盛雪去试镜,她就是那样得到了第一份工作。

    盛雪急於赚取薪酬维持家计,签合同的时候高兴得落下泪来,心甘情愿不眠不休。

    为此她与聪明见面的时间益发少了,她若在家,便必定要睡觉。

    有时聪明陪盛太太谈话,好几个小时,盛雪还未醒,盛太太早已把聪明当自己人看待,亦不抱歉。

    盛太太问:“聪明,翌年你也要毕业了吧。”

    聪明点头。

    “此刻年轻人还容易找工作吗?”

    聪明笑笑“机会很多,眼花缭乱。”

    盛太太说:“那多好,早十多廿年,找工作要托人、送礼、走後门。”

    “我打算到政府里做。”

    “以你那样耿直公正性格,倒是适合,政府里倒底单纯些。”

    “也许,盛雪会嫌沉闷?”

    “你管她呢,都是你把她宠坏的,她父亲就是公务员。”

    这时,电视荧幕上正播放时事节目,主持人可不就是盛雪。

    聪明兴奋地说:“你看,伯母,雪儿多漂亮。”

    盛太太看了一会儿,轻轻说:“後年好结婚了。”

    聪明低下头笑。

    经济宽裕了,也与小康通电话,盛雪现在称他为剑桥生,他叫盛雪大明星。

    “你小时候的愿望好似是做明星。”

    “呵,真不简单,我有那样说过吗?”

    “有志者事竟成。”

    “八百年都不回来看我们。”

    “父母亲也是这样说我。”

    “电视台若派我到伦敦,你会不会乘火车来看我?”

    “我步行都要来。”

    一个月後,他们见了面。

    在酒店大堂,彼此都几乎不认得了,小康眼中的盛雪潇洒秀丽,举止成熟,一个人有重要任务在身,神采特别摄人,她撇下摄影组走到小康面前,忍不住与他拥抱。

    “功课如何?”

    “平平,你都不同我恶补了。”

    她抬头仔细看他,只见他一脸书卷气,旧外套粗布裤,却不掩俊秀,真正腹有诗书气自华。

    “有没有时间,我带你去喝一杯黑啤酒。”

    盛雪苦笑,“除非等收工以後。”

    那边已经有人叫:“阿雪,归队,此刻就出发到国会大厦。”

    小康说:“我等你回来,我就住在这里八三三房。”

    那天,她在他房里谈到天亮。

    终于把三年来心中所有的话倾诉完毕,好几次讲得落下泪来。

    也终於谈到聪明。

    “聪明怎麽样?”

    “现今世上似他那麽老实的人真是少有,一找到工作,立刻替家人搬到较宽敞的公寓去,负担很重。”

    小康说:“对他来讲,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盛雪解嘲说:“他是每个人的恩人,见了他,有时真有点压力,不知如何报答他。”

    小康心一动,不出声。

    “明天下午我们就要走了。”

    “还等什么,天已亮,我们出去逛逛。”

    说也奇怪,两个人都不累,穿够了衣服,走遍伦敦街道,自地铁总站游到另一头总站,码头区,市中心,海德公园,只觉时间不够用。

    小康对盛雪说:“不要回去了,雪儿,我的津贴足够二人用。”

    盛雪笑笑,“家母呢?”

    “那麽等我回来。”

    “多久?”

    “我已考入法律系。”

    “另外四年!”

    “规矩如此。”

    “小康,等你回来,我都白发萧萧了。”

    “才不会,你会是东南亚最著名记者才真。”

    盛雪笑,低头不语。

    小康说:“我心中却没有别人,自九岁起我便只爱你。”

    “没有人会相信你。”

    那边有人直叫:“盛雪,要出发到飞机场去了。”

    盛雪依依不舍,“再见,剑桥生。”

    后来同事问:“那是你男友?”

    “你说呢?”

    “那样的人才,不抓紧也不行。”

    “说得好。”

    过一会同事又问:“那麽,梁聪明又是谁?”

    盛雪十分无奈,“也是男友。”

    “唷,那可惨了,你得挑其中一个。”

    盛雪问:“可不可以同时嫁两个人?”

    同事挪揄:“从你开始吧。”

    盛雪叹口气。

    当然不可以,想都不要想。

    回到家感觉也真好,盛太太做的乾贝鸡粥真是一流可口。

    聪明在家等她,说到他工作上种种情形。

    盛雪淋浴洗头,身上裹满毛巾出来,“真没想到我们都已长大成人,童年似不完全的拼图,可是每一块都有你与小康。”

    “小康很风骚吧,他要读法科。”

    “这家伙,我们都尘满面了,他还读个不停。”

    盛雪一直用毛巾擦湿发,说起小康,声线特别温柔,聪明一一看在眼内。

    聪明站起来时嗯地一声。

    “怎麽了?”

    “最近很容易疲倦,已经在看医生。”

    盛雪不在意,“实力,不要卖命,卖艺,切勿卖身。”

    “是是是,”聪明笑,“我一定依尊嘱办事。”

    两个星期之後,聪明进了医院。

    详细形容一个人的病情是最没有意思的事,任何医科参考书里都有各类疾病最详尽的描述,统括来说,每一种疾病都是可怕的、悲惨的、无常的,因此,每一个健康的人,都是世上至幸福的人。

    聪明患的是血癌。

    经过两位医生诊断,像他那般刚强的人都掩脸流泪。

    盛雪更如热锅上蚂蚁,只会得自房间一头踱步到一头。

    然后,她伏在聪明的膝上痛哭。

    勇敢的人与懦弱的人一样都会哭,只不过懦弱的人哭完算数,而勇敢的人在哭完之後,勇於承担事实。

    聪明开始进行一连串的疗程,经过三个月的折腾,笼统的说一句,他已经不是那个精壮英俊的年轻人了。

    盛雪心身受到极大打击,她一直在他跟前,从来没有离开过,每日到医院看他,强颜欢笑,怕失去这位朋友。

    她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康,可是他们有许多共同朋友,小康终於辗转听到这件大事。

    他说:“我马上回来。”

    “聪明不想见人。”

    “我不是另外一个人,我是他最好朋友之一。”

    “你能做什麽呢,你又不是医生。”

    “盛小姐,那你在他身边干什麽?我来替他打气,”挂线时有点生气,又补了一

    句:“我回来毋需得到你的同意。”

    过一会儿後悔了,又拨电话来致歉。“我听到恶耗,心情实在不好。”

    盛雪比他更加沮丧,泣不成声。

    小康还是赶回来了。

    盛雪在大雨中去接他飞机,幸亏有公司车,排队轮候计程车的人龙有一公里那麽长。

    盛雪很沉默。

    小康问:“聪明情况怎麽样?”

    “上天真不公平。”

    “他倒底怎么样?”

    “已进入未期。”说话时表情与声线都非常麻木,像是为着保护自己,已经不能再伤心了。

    “总有得医治吧。”

    “血库中所有记录都不符合他做骨髓移植手术的需要。”

    小康沉默一会儿才答:“明天我就去验血。”

    盛雪骞然转过身子,“你?”

    “为什麽不可以?”

    “小康,这几个月来我一定是急昏了,我竟没有去验血,幸亏你提醒了我!”

    小康不加思索,“来,一起去,多一个人多一个希望。”

    到这个时候,盛雪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小康喃喃说:“还说不让我回来……”

    车子直接驶到医院,进入病房,小康没把聪明认出来。

    他睡在大房间里,一共六七张床,天花板上的风扇缓缓转动,把淡淡的阳光打成一片一片,在他脸上拂过,一时阴一时晴,他的五官很平静,小康趋前一步,但,这还是梁聪明吗?

    这像是一个生命已经走到尽头的老人。

    小康闭上眼睛,豆大热泪滚下面颊。

    盛雪过去握住聪明的手。

    聪明缓缓睁开双目。

    “瞧谁在这里。”

    聪明见到小康,十分高兴,“小康你来了,不知多想念你,你看你人品学问都那麽出色。”

    小康坐到他床沿,低下头,他怕聪明看到他的眼泪。

    盛雪说:“你们兄弟好久不见,慢慢谈,我去打几通电话。”

    聪明看盛雪走开了,轻轻叹口气,“小康,谢谢你来看我。”

    “还说这种客气话。”

    聪明笑一笑,“小康,你来了真好,替我照顾盛雪。

    小康连忙劝:“盛雪何用人照顾,你看她那股骠劲,前途末可限量,你我未必及她。”

    聪明不语,隔一会儿才说:“不知怎地,雪儿在我心目中,永远是那个毛毛小丫头,爱打架,哭起来面孔偏偏,眼泪特多。”

    小康只得说:“你放心,你会好的。”

    聪明摇摇头,“卧床半年,只觉气馁。”

    “不怕,我有种感觉,我的骨髓合你用。”

    聪明笑了。

    检验结果有好坏两个消息,坏消息是,小康救不了聪明,好消息是,盛雪与聪明的需要完全配合,原来救星近在眼前。

    盛雪听到好消息,整个人松弛下来,似卸下一只灰色的壳子。

    她同母说说:“终於有机会报答梁聪明了。”

    “抽取手术没有危险吧。”

    “放心,许多陌生人都愿意那样做。”

    盛太太侧着头想一想问:“你为何急急要报答聪明?”

    “因为我欠他太多。”

    “伴侣之间互相支持爱护是很应该的。”

    母亲看穿了她的心事。

    盛雪轻轻说:“我不打算成为他的终身伴侣。”

    “什么,你心中另外有人?”

    盛雪清清喉咙,“我爱的不是他,是小康。”

    盛太太听了不语,要隔很久才微笑说:“雪儿,你很幸运,你可以做到两全其美。”

    盛雪承认,“是,我的确幸运。”

    手术十分顺利,当然也不是没有痛苦的,小康一直在他们两人身边,盛雪数天後出院回家,精神抖擞,没事人一样,聪明则仍然留院观察,起码还需治疗一段时间。

    在医生宣布梁聪明已无大碍可望逐渐康复之际,盛雪向他透露婚讯。

    她伏在他手臂上,轻轻说:“祝福我与小康。”

    聪明经过生关死劫,已将一切心事抛开,“他会对你好的,他怕我,他不敢轻举妄动。”

    “你好好休养,局里已应允暂时给你转文职,一样有前途,我会跟小康到剑桥去一段日子。”

    聪明点点头。

    此刻,她与他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他特别明白的的心意。

    “让我们三人继续像从前那般相爱。”

    “没问题,盛雪,我将永远爱你。”

    盛雪离去之後,他还是哭了。

    看护小姐走过来,讶异地说:“噫!捡回性命,还消眼抹泪?当心父母看见又吓一大跳。”

    聪明急急露出笑容。

    这已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