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夜:
购入香岛二十三号一列小洋房之一是汤志康的夙愿,他年轻、英俊、能干,
白
手兴家,短短数年间自立门户,现在主持一家出版社,年入八位数字。
可是他寂寞,在无边无涯的工作海里,他寻得名利,但一颗心一日比一日孤苦。
真奇怪,人是人,
心归心,他现在也是都会中万人艳羡的人物了,不过他自知
不快乐。
太疲倦了,也许应该放大假,什麽都不做,但是一想到什麽都不用做,岂非更
加空虚,更吓得不敢动弹。
用工作来做麻醉剂最好不过,名正言顺忙得什麽都不必想。
汤志康莫非有什麽伤心事?
不见得,他出身小康,父母薄有节蓄,不是他的负担,又有一漂亮的知心女友,
为人大方磊落,毋须他殷勤服侍。
那倒底为何他意犹未足?
连汤志康自己也说不上来,名与利赚得越多,他越是不耐烦,越是厌倦。
好朋友李德林说他,“志康,昨日在电视上看见你接受记者访问,怎麽一回事,
看上去你累极了,笑都笑不出来,还有,对记者的问题好似很讨厌。”
他答:“以後都不再接受访问了。”
李德林笑,“志康你太聪明,聪明人很难真正快乐。”
志康苦笑,“就是因为笨,所以才想不开。”
本来下了班,还有点应酬,现在索性直接回家去。
坐在露台上,喝一杯黑啤酒,神经渐渐松弛。
他抬头看到天空里去,满月挂在树梢。
他喃喃地说:“如果降落在月球时正是黑夜的开始,那么,必须在月亮上度过
一段漫长的时间才能看到太阳,那段时间,接近地球上的十在天。”
他独居,当然没有人回答他。
他走回客厅去拨电话给女友。
“丽琴——”还未开口,已经听到那边乐声与人声嘈杂,显然有许多客人。
丽琴问他:“你要不要来?”
志康立刻说:“不不不,我只想说,我想着你。”
丽琴笑了,挂上电话。
志康有点孤疑,怎麽丽琴家中会有那麽多人?噫,伊人生日不是在三月吗?
他转到书房去查记事簿,果然,三月十五日,邓丽琴二十四岁生日。
他完全忘了。
真可怕,近来时常有这种失亿的情况出现。
与丽琴以後还需见面,这是不能忘记的日子,即使觉得是繁文褥节,亦需妥协,
因为别的女子要求想必一样。
他轻轻开启保险箱,取出一只首饰盒子,这是表兄董光明托他买的一件钻饰,
叫他下个月公干时带到多伦多给表嫂,现在只好暂时借来先用。
志康也没换衣服,就驾车到丽琴的公寓去。
外头都传说他们已经同居了。
但那是不正确的,他俩甚至并非天天见面。
公寓大厦的司阁认识他,志康乘电梯上楼。
他按铃,有人开门,他说找丽琴。
半晌丽琴出来,见是男友,不胜讶异,可是满眼笑意。
“你怎麽来了。”
志康也很会说这种毫无意义的话:“你不来,只好我来。”
两人站在电梯大堂说话,丽琴知道他怕人多嘈吵,所以不勉强他进屋。
“来,”志康把她拉到楼梯口坐下。
他取出首饰盒子。
丽琴惊喜,“我以为你忘了。”
志康慷慨地说:“这种事,怎麽忘得掉!”
打开盒子,取出项链,替丽琴戴上。
“太美了。”
志康温和地说:“不及你一半。”
这时,已经有客人探头出来找,“丽琴,你在哪里?好切蛋糕了。”
志康说:“去吧,都在等你。”
丽琴笑道:“那么,我们明天见。”
她回到公寓里去。
志康听见有眼尖的女客大声道:“丽琴,怎麽到门外去转了一圈脖子上多了一
条钻石项链?”
志康笑笑离去。
他看看表,什麽,才八点?
他怀疑表已坏,对一对车子里的钟,也是八点,志康有点喜悦,噫,夜未央,
应该有去处。
他到熟悉的上海馆子去吃晚饭。
领班一直把暗角落的一张小桌子留给他,志康坐下,什么都不用说,侍者也知
道他要吃的只是一碗雪里红肉丝泡饭。
他们给他一份中文报纸。
志康翻到副刊,刚想看杂文专栏,有人过来与他打招呼。
志康又累了。
小桌子只得一张椅子,志康已经坐在上面,可是那不识趣的人一把拉过别桌的
椅子硬是要坐下来与志康对谈。
志康呆呆地看着他。
这人叫老黄,是江湖上一个混混,年纪不小,可是廿年如一日,爱在人多的地
方打滚、吹牛、拔直喉咙,说他得意与不得意之处,引人注目。
志康甫出道时曾与这黄先生有点纠葛,此刻也不好意思叫他走开。
只听得老黄大声笑问:“女朋友呢,志康,怎麽一个人憔悴地坐在角落?”
志康很庆幸丽琴不在场,因为这老黄一见女流便会扑上赠送臭吻,丽琴有次几
乎反面。
志康轻轻说:“黄叔,你的朋友在等你。”
老黄却道:“志康,我最近在为朋友搞一个画展--”
志康立刻答:“没问题,我认购。”
“一万五一张画,志康。”
“我要两张好了。”
“我与你秘书联络?”
“不必了,明天我叫秘书把支票送到你办事处。”
老黄大力拍志康肩膀,“小志康我早知你够朋友。”
志康只得颔首。
那老黄说:“今天我请你。”
“不,我请你才真。”
老黄忽然感慨起来,“志康,似你这般念旧的年轻人是不多了。”
志康心想,我并非念旧,我只想速速把您老给打发走,好吃这碗雪菜肉丝泡饭。
那老黄忽然压低了声音,“告诉你一个消息”,他自以为小声,可是店堂里人
人都听得见他说些什麽,“老徐最近情况不佳。”
志康只怕是非上身,坐着动都不敢动。口
“老徐的生意又倒下来了,他真是劳碌命,怕要做一辈子——”
幸亏这个时候侍者来请:“黄先生,电话。”
志康如释重负,他乘老黄走开,立刻叫侍者把他那一桌也记在帐上,忽忽溜走。
到了楼下,才发觉肚子空空,他还没来得及吃那碗泡饭。
附近有无快餐店?志康有种流落江湖的感觉。
他索性驾车到闹市酒店去。
一进酒吧,立刻对酒保说:“森姆,一客总会三文治。”
森姆笑,“汤先生,此处不售食物。”
“到别处弄一客来嘛。”
“那麽索性叫一客牛肉。”
“我要龙虾。”
森姆拿起电话,打到西餐厅去,“汤先生在这里,要牛排烤龙虾尾加牛油酱。”
志康眼光落在钟上,什麽,才八点三刻?早知与那老黄多聊几句。
“汤先生,邓小姐怎麽没来?”
“她在家过生日。”
“你不陪她?”
“我怕人多,森姆,我一定是老了,看见人头痛,手心额角都冒汗,所以躲到
你这里来。”
森姆只是笑。
不消片刻,香槟来了,森姆看看瓶子,“八六年克鲁格。”
志康一把抢过瓶子,开了就喝。
“味道真好,森姆,爱喝香槟的人是否活该做到老?”
“汤先生,五十年後你才好算老。”
主菜也来了。
志康脱掉外套,卷起袖子,准备大快尽餐。
就在这个时候,志康听见高跟鞋阁阁阁响,那分明是一个女子奔进酒吧来。
他抬起头看,果然,是一个穿芙蓉色长纱衣的妙龄美女,她一进来便长长叹口
气,整张艳粉的脸挂下来,找一张椅子颓然坐下。
好脸熟,志康想,这女子是谁?
森姆轻轻说:“本届金奖影后许君敏!真人比上照好看。”
只见她把粉红色高跟鞋踢下,“森姆,我饿坏了,有什麽可吃的。”
她没发觉酒吧内另外有人。
森姆提高声音,“许小姐,此处不售食物。”
志康到此时不得不把那碟美食奉上。
森姆改口,“可是许小姐,我这里凑巧有一客龙虾——”
“拿来拿来!”
那美女好比蛮荒饥民。
志康眼巴巴看着到嘴美食飞出去。
今夜老是没得吃。
小时候母亲老是教他:“你是男孩子,你要对女子好,保护她们爱惜她们,还
有,让她们先吃。”
今日这家教总算派到用场了。
森姆另外替志康叫了三文治。
那位美丽的许小姐要待吃完了才发觉酒吧里还有别人。
她这才知道那狼吞虎咽的样了已落入旁人眼中,她张大了嘴,呆呆看著汤志康。
美女就是美女,无论什麽表情都好看。
志康朝她欠欠身。
森姆问:“许小姐怎麽跑到这里来?”
“啊,”她回过神来,“楼上有个晚会,多人演讲,一个轮一个,讲之不休,
闷死人,肚子又饿。”
志康想,她怎麽又会巴巴的前来听演讲?
答案来了,声音十分惆怅:“我是陪人。”
那个人面子也就相当大了。
森姆忽然多嘴加一句:“是郑公子吧。”
君敏落寞的笑,“是,是小郑,原本以为可以结婚。”
没想到她会在陌生人面前透露心声。
她随即低下头,“现在才发觉二人生活方式实在南辕北辙,无论如何也扯不到
在一起。”
森姆无言。
许君敏叹口气,“谁有烟?”
森姆连忙奉上烟同火。
许君敏深深吸一口。
志康不得不加一句,“吸烟有碍健康。”
许君敏笑了,“有什麽是有益的呢,恋爱?工作?赚钱?”说不出的感慨。
森姆说:“他会找你的,你下来有一段时间了。”
许小姐吁出一口烟,“不要紧,我已决定与他分手。”
两位男士不再打扰她。
她靠在椅子上,把大纱裙拉到膝盖,享受地吸完那支烟,站起来,穿好鞋子,
整整衣衫,拨一拨头发,走到门前,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志康笑了,“谢谢你。”
志康连忙说:“不客气。”
她高跟鞋阁阁阁地去了。
森姆说:“可爱的女子。”
“到今天我才知道人类可以长得那麽美。”
三文治来了。
志康说:“至少再给我来一瓶香槟。”
“马上就来。”
志康又说:“那麽美丽都那麽寂寞。”
森姆笑,“就因为那样美才那麽寂寞。”
“那样美,是不是一种负担呢?”
“汤先生,你是能干的生意人,当然知道,任何资产,都是一项负累。”
“森姆,你是哲学家。”
志康总算吃完了晚餐,他付出丰富的小费,站起来向森姆告辞,这时,已有别
的客人陆续来到,森姆忙着招呼,只与志康扬扬手。
真是一个寂寞夜!竟碰到那麽多的寂寞人!
志康看看表,总算熬到九点半了,这时候回去睡觉,不是睡不著,他怕睡到三
点半会醒来胡思乱想,不如现在逛逛街,再累些才回去。
这本是看电影的好时间,可是志康从不上戏院,本来也可以到夜总会,但志康
亦非欢场客,他在闹市缓缓逛过去。
真没想到人会那麽挤,灯火阑珊处,一个熟人也没有。
他生於斯长於斯,又在这都会赚钱、成名,可是实际上他与普罗大众脱节,他
生活圈了极之狭窄,他关心波兹尼亚战争多过关怀本市问题青年,他留意爱滋病新
药多於本市毒品流传难题。
这是小布尔乔亚阶级的通病,不是不关心世事,而是不能兼顾,热带雨林的丧
失比街角的乞丐更能引致志康悲恸,眼光放得太远也有毛病。
正走着,忽然听得一声吆喝:“喂,你,小心荷包!”
志康本能按下裤袋,刚来得及打开一只手,幸保钱包不失,一个少年一边窜逃
一边痛骂,一下子不见人影。
志康不由得窃笑自己大意,转头去看那个叫他提防小手的善心人。
那是一个背著背囊的女孩子,短发,戴帽子,男装打扮。
“谢谢你。”
那女孩子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我该怎麽报答你呢?”
那少女很起劲,“毋须言报。”
“你不必客气。”
她大胆地说:“那麽,请我吃顿饭。”
志康一怔,立刻说:“好,跟我来。”
他们走进一间餐厅。
待那女孩吃完了,志康咳嗽一声,“该回家了吧。”
女孩一愣,不出声,过一会儿问:“可以买些面包给我吗?”
“可以,一百个都可以,不过总有吃完的一夭,不如回家去。”
“你怎麽知道我离家出走?”
“我不是笨人。”
“你差些被人扒去荷包。”
“我有心事,心不在焉,可是我并不笨。”
那少女不语。
“让我送你回家,街上多危险。”
“我已经出来三天了。”
“再不回去,他们也就习惯没你这个人了。”
一言说中女孩心事,她双眼发红。
“我也想过离家出走。”
“你不知道,他们不爱我。”
志康笑了。
“父母整天在外工作应酬,我生活寂寞,除了功课,就只得一架电视机。”
志康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可以坐着等人来娱乐你,你应学习自得
其乐。”
“咄,你是干哪一行的,教师?”
“不,我是个小生意人。”
“有什么好主意?”
“闷,可以到快餐店找份兼职,懒,大可在家看小说,寂寞,找同学朋友聊天,
与父母坦白谈一谈,假如话不投机,也无可奈何,也许可博得了解,他们会花多些
时间在你身上,还有,你也得体谅他们,这年头找生活不容易,你看你身上穿的用
的,都是上货,必定由父母提供,是不是?”
少女不语。
“我送你回家。”
“他们会骂死我。”
“不怕,在这街头上,也是死路一条。”
少女只得站起来。
志康叫一部计程车,问她要了地址,吩咐司机驶去。
目的地是屋顿型住宅区,少女生活应该过得去,这次他把她送回来,她可能回
家,可能不,可能会再次出走。
“再见。”他朝她摆摆手。
志康叫计程车驶回酒店停车场。
司机忽然说:“这位先生,你很聪明,与这种问题少女,最好不要单对单。”
志康笑笑,防人之心不可无,在自己车上,她要是不肯下车,那可麻烦,拉拉
扯扯,成何体统。
该走了。
他看看表,十时三十六分。
丽琴家的派对一定还没有散。
不如回公司去看看。
他兜了一个大圈,回到办公室褛下,抬头一看,十四楼灯火辉煌,显然有同事
工作,志康精神一振。
他停好车子去乘电梯。
推开公司大门才知道强光来自水银灯,有人在拍照。
摄影师老张抬起头来,汤,你来作突击检查?”
“没有的事!我来拿点东西。”
只见用来作布景的旧报纸堆里坐着一个美貌少女,正摆姿势拍照。
这应该是他们属下一本女性杂志的插页。
志康走到茶水间去取水喝。
老张说:“志康,有啤酒。”
“今晚已经喝够了。”
“很少听人说已经喝够。”
志康笑笑,“也很快收工了吧。”
“本来只是三两个小时的事,可是那女孩来之前吃了药,要等她清醒。”
志康沉默一刻才说:“以后不要找这种人。”
摄影师嗤一声笑出来,“那只好找你了,志康,这上下恐怕只有你不服药物。”
志康摊摊手,“为什么?”
“一个女孩子在这么复杂的圈子里混,的确十分傍徨凄清,一时提不起勇气,
便想到逃避,最好办法便是暂时麻醉一下。”
“叫什麽名字?”
“姚景英,歌星。”
“是可造之才吗?”
“可打八十五分。”
“那就帮帮她忙,添多十五分。”
“那姚景英走运了。”
“老张,你一张嘴也越来越油滑。”
老张不服气.“咄,敝出版社要捧一个人,轻而易举。”
不可有这种想法,恶霸地痞都是这样开头的。
“志康你一直谦厚。”
志康笑,行内不晓得多少人认为他嚣张跋扈。
有人来叫老张。
志康跟着过去看。
那女孩秀发如云,穿件低胸衬衫,懒洋洋躺在旧报堆上,一看,就知道是模仿
五十年代艳星珍罗素在不法之徒一片中造型。
志康笑了笑。
那女孩耳聪目明,已知道志康是什么人,飞来一烟眼色,志康朝她点点头。
稍後,她站起来换衣服,走到志康身边问:“有香烟吗?”
志康抬头,“我们写字楼禁烟。”
那女孩尴尬地笑了。
小小精致的脸,大眼睛,应该会受年轻人欢迎,志康轻轻说:“你要保养嗓子。”
那女孩有点感动,“我嗓子不值钱。”
“所以更要保养,以待来日成名时用。”
女孩笑了,“多谢鼓励。”
“去换衣服吧,别叫人等。”
“是。”
志康打了几个电话,看看时间差不多,便告别同事。
他并没有回家,他把车子驶往丽琴家去。
丽琴来开门,一脸诧异,“志康,你又来了?”
客人已散,家务助理正在收拾地方。
“真好,那些人终於走了。”
丽琴既好气又好笑,“进来吧。”
桌上尚有一角吃剩的蛋糕,志康用手拿着就吃,他问丽琴:“许了什麽愿?”
“身体健康,众人爱惜我。”
“没提到金钱吗?”
“我又不做生意,且对物质**不大,要太多钱无用。”
志康低下头,“你说得对。”
“这几个小时,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打电话到你家又没人听。”
“我在街上流浪。”
“呵,有味道吗?”
“十分惊险,差些叫人扒去荷包。”
“里边可有我的照片?”
“有,倘若落入小人手中,你我之事就不得不公开了。”
丽琴笑,“客人都问你在什么地方,幸亏送来了礼物,否则太没面子。”她抚
摸着脖子上的钻链。
“面子重要吗?”志康问。
“不,但有总比没有强。”丽琴已十分通透。
“你寂寞吗?”
“在你出现之前该刹那,的确非常寂寞。”
“已经有那麽多朋友陪看你。”
“志康,你知道那是不够的。”
志康躺在沙发里,“人心的确最难侍候。”
“你一来,我的心就踏实了,整晚都笑。”
半晌没听见志康说什麽,探头去看他,发觉他已经睡着。
丽琴取出毯子,替他盖上。
女佣知趣说:“明天才吸尘吧。”
丽琴点点头。
片刻,女佣熄了灯休息。
丽琴走到露台坐下。
近来见志康的时间比较少,他即使来了,也似没有什么话好说,人又累,像今
晚,索性睡着了。
丽琴看着夜色不语,内心无限寂寞。
他分明忘了她的生日,后来不知怎地想起来,又还不肯参加朋友为她举行的宴
会。
他越来越自我中心,他的世界只容得下附属品,却容不下伴侣。
他已无暇尊重人。
这时,对面不知有谁在练习小提琴,幽怨的琴声隐约传来。
丽琴低头想:将来,即使结婚生子,也难保没有这样的寂寞夜晚吧。
作弊:
徐柱华与周启才是同学,与苏万芳也是同学。
不知怎地,那一年英伦大学经济系里,竟收了三位如此出色的华裔学生。
这年轻的两男一女不但学业优秀,相貌身段也一流,人以类聚,三个人常常在一起。
但是,若果与他们相处久了,就会知道,三个年轻人的背境绝不相同。
徐柱华是富家子,家里做证券生意,人没到,房子汽车及家务助理先派了来,他住在宽敞舒适的三房公寓里,距离校舍不过步行二十分钟或是五分钟车程。
周启才就没有那麽幸运,他要工作三年半工读才储到足够学费到伦大读书,他住在宿舍里,与其他三位学生同房,用洗手间需长途跋涉到走廊底,同房其中一位中东学生大清早要跪拜真神,另一位爱练习梵哑铃,十分嘈吵。
苏万芳的环境最差,她连宿舍都住不起,她住在外头老太太分租的房间,没有暖气设备,冬天在一只电暖管前取暖,课馀在唐人餐馆里做女侍赚外快。
可是,这三个背境不一样的年轻人却建立了真正的友谊。
徐柱华曾建议两位同学搬到他家中祝
周启才笑笑说:“人贵自立。”
苏万芳却说:“长贫难顾。”
都婉拒了。
徐柱华讪讪道:“何必狷介呢,真头巾气。”
启才笑,“这是原则的底线:不可贪慕自己能力够不到的物质享受,应量力而为,自得其乐。”
徐柱华说:“启才我就是最敬佩你这一点。”
万芳笑,“我是个女子,更不可以轻举妄动,人言可畏。”
过半晌,柱华轻轻说:“人家大不了说我在追求你。”
两个男生,的确都对万芳有意思。
柱华曾与启才说:“从来没见过那麽能吃苦的女孩,每朝六时风雨雪不改起身步行到学校图书馆温习功课,一放学立刻到唐人街做女侍,可是看上去仍然精神奕奕,秀丽动人。”
启才附和,“一件白衬衫一条蓝布裤已经很漂亮。”
“真有志气,人最重要是这一点志气,否则长得多美也不管用。”
“我俩公平竞争?”启才郑重地问。
柱华说:“你胜出的机会较大。”
“胡说,你是富家子,人又大方和善,丝毫无骄矜之态,胜我多多。”
“你才比我高分,启才,你功课最好,又乐於助人,你是教授的宝贝。”
两个男生哈哈大笑起来。
一年过去了,两年也过去了,柱华状态越来越勇,功课越来越好,家人陆续来同他打气,一位姐姐特地到伦敦住了三个月,天天为他做吃的,什麽龙虾粥、燕窝羹、西洋参炖鸡、蒸鲜鱼……柱华每次邀请同学一起来大快宴颐。
启才逢请必到。
万芳就比较忙,只来过一两次。
柱华把食物盛在暖壶里带到学校给万芳。
万芳垂着眼,“谢谢。”
柱华问:“你有心事?”
“有点气馁啦。”万芳眼红红。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三人变成诸葛亮,说来听听。”
“家母病了。”
“不是有你兄嫂照顾吗?”
“可是心里老牵记着。”
“要不要趁寒假回去探望伯母?”
“水脚需要大笔费用。”
“我同启才先替你垫一垫。”
“那怎麽可以。”
“将来可以还给我们。”
万芳正考虑,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
恶耗传来,她母亲病危。
柱华立刻替她买了飞机票与启才送她到飞机常万芳没有哭,那日下雪,鹅毛飘落在她头上身上,无限凄美。
柱华叮嘱说:“办完事,尽快回来归队,快大考了,切莫功亏一篑,等钱用,不要倔强,钱财身外物。”
万芳一直点头。
送完飞机,柱华同启才说:“真可怜,她母亲是名寡妇。”
启才看柱华一眼,“你已吩咐人帮她办事?”
“家父公司里自有闲人。”
启才颔首,“有钱好办事。”
柱华拍拍他背脊。
启才心思慎密,买了电话卡给万芳带回去,着她每天打电话来报告事情发展。
柱华十分感慨,“万芳一定感激你更多。”
“我也这样希望。”启才笑。
万芳的母亲在第三天就病逝,心脏衰歇,没有多大的痛苦。
与兄嫂办完事之後,她就回来了。
她瘦许多,人也变得十分沉默,郑重地向柱华与启才道谢。
“两位,所欠人情与金钱,将来一定归还。”
柱华稍微不悦,“如此耿耿於怀,岂非见外。”
万芳流泪,是应该哭的,舒泄了只有好。
启才说:“万芳,你且辞去餐馆工作,在柱华家小住,休养生息,挨大考完毕,才作打算。”
这是个好主意。
柱华说:“万芳,你尽管住下去,我会暂时搬到姐姐的公寓去,这次是我三姐送孩子来读书,要我陪她。”
如此光明磊落,真是难得。
万芳总算挤出一丝笑意。
有些女子一辈子也碰不到一个那麽好的男子,现在却有两名优异生站在她面前,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大考完毕,万芳更为憔悴消瘦,不过这已是学业最後一年,放榜之後,当可回家找工作,届时,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那是个阴雨的下午,M教授忽然与系主任在课室出现。
课室内廿多名学生均惊讶不已,知道有大事发生。
M教授一贯沉着,
声音不高不低,郑重宣布:“各位同学,这一班内,有人考试作弊。”
班里立刻引起一阵鼓噪,接着是面面相觑。
“大学印刷房有技工贪图金钱上利益而出卖试卷,经过调查,校方查出问题出在这一班,你们总共二十二名同学,若不能提供线索,使作弊者落网,则唯有宣布你们全体不及格。”
此言一出,众学生哗然。
“太不公平了。”
“三年心血,岂可毁於一旦。”
“清白者众,望教授三思,切莫殃及无辜。”
“那作弊者请速速自首,免得害人害己。”
“真倒楣,快通知警方彻查!”
“M教授咳嗽一声。
同学又静下来
“你们总会看到若干蛛丝马迹吧,速速举报,一星期为限。”
“教授与主任一起离去。
学生立刻分小组讨论
马上有人说:“一定是外地学生,程度不够,好胜心强,还有,又财源充沛,作弊理由充份。
“徐柱华站起来说;“这是恶意中伤,外地学生全力以赴,勤奋好学,岂用作弊!请你们检讨自己。”
一位日本学生愤怒地说:“我简直不相信教授会鼓励我们互相举报。”
“我看不顺眼这种作风!”
“你想不想毕业?”
大家议论纷纷,周启才已怕乱离开课室。
他经过教务处往操场,忽然一扇门打开,有人叫他:“周先生,请进来一谈。”
启才一抬头,看到的是M教授。
他坦然无惧,“作弊的不是我。”
教授含笑,“请进来。”
启才只得进房坐下。
M教授说:
“周君,你住宿舍,与三位同学同房,他们分别是中东人、韩国人与美国人,又与另两位华裔同学十分接近,有没有发现可疑人物?”
启才措辞非常小心,“教授,我不大管别人的事。”
教授沉默一会儿才说:“我不妨坦白地同你说,作弊人是外地学生。”
启才大讶,“适才为什么不说明?好缩窄疑凶范围呀。”
教授答:“校方并不是想有人举报他,而是希望他自己走出来。”
“是,作为学生,应当有这样的廉耻。”
教授叹口气,“周君,你请回吧。”
启才忽然忍不住,说出心中话:“教授,人性弱点甚多,你一定会得到你要的人。”
他离开教务处。
回到宿舍,其余三位同学正在喝啤酒讨论刚才发生的事。
“不会是周启才,他年年名列前茅,才不用作弊。”
“会不会是徐柱华?周,他又有钱又疏爽,你说说看。”
周启才大怒,“他父亲,他祖父都是本校经济系高材生,他用作弊?你们这些猪脑!”
大家又说:“那也不是我们,我们四人日夜对着,还有什麽秘密?”
日本人说:“我这次考试成绩自知平平,如果作弊,应拿甲等。”
中东人沮丧,“若不能毕业,父亲会砍杀我。”
“不会的,”周启才说:“那人会站出来。”
“才怪,人是自私的多。”
周启才叹口气,坐下来,捧着头。
就在这个时候,美国人发话了,“周,你那漂亮的中国娃娃呢,她就不值得怀疑?”
启才的心咚一跳。
“听你说,她家里有事,精神恍惚,并且是个半工读生,你不怀疑她在压力下会走绝端?”
“胡说!”
“周,请你留意一下,不能为一个人害了整班同学。”
“真的,你同她熟,你知道她首尾。”
启才抬起头来,“她现在住在徐家。”
真没想到他们还有管闲事的心倩,“嘎,她跟人跑了?”
“不不不,”启才更正,“好从来不是我的女友。”
“周,你要加把力呀。”
“周,是不是因为徐柱华富有?”
启才躺到床上去,不作声。
慢慢,他的双目润湿了。
“有钱真好,”同学犹自发表意见,“可享种种特权,天天开香槟,送礼物,女孩子很难不动心。”
“嗳,中国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争点气把书读好,自然什麽都有。”
“别高兴,你没听见教授要整我们?”
“怎麽会碰到这样的劫数。”
启才的眼泪落下来。
真是,怎麽会碰到这样的劫数。
第二天,他见到了徐柱华。
柱华十分激动,大力拍着桌子,“不想毕业,就不会到大学来。”
“你听到什麽消息没有?”
柱华不响。
启才叹口气,“我的三个同房怀疑万芳。”
柱华一震。
启才忍不住问:“尚有其他人觉得她有嫌疑?”
柱华颔首,“她有作弊的理由。”
“说来听听。”
“她住在我家已有一个月,据家务助理说,考试前她从来没有温习功课,终日早出晚归,不知忙些什么。”
启才抢着说:“万芳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她一向不爱在考试前夕温习。”
“他们还说,万芳有非毕业不可的理由。”
启才苦笑,“我也非毕业不可,我的家境平平,老父对我又有寄望。”
柱华也说:“岂止你,我如不带张文凭回家,家里会经济封锁我。”
“真要命。”
柱华说:“我首次觉得生活有压力,这像不像住在秘密警察国家?你检举我,我检举你,为求自保,大家都去告密。”
启才踱步,“我想对外公开此事。”
“你说什麽?”
“招待记者,申诉校方采取高压手段。”
“千万不要冲动,我们都是砧板上的肉。”
“才不是,我们都是大学生。”
“毕不成业,我们什么都不是。”
二人烦极了。
过一会儿,大家又同时说:“万芳——”他们去看万芳。
真没想到万芳在睡午觉。
柱华问工人:“睡了多久?”
“昨晚一整夜踱步,今晨六时许才睡,最近这几天都如此。”
“胃口好吗?”
“很差,吃不下,像是有心事,似受了什麽委屈,做梦老是叫‘我的,走开,走开’。”
启才有点难过,目光不去与柱华接触。
柱华走到书房,轻轻翻动书桌上的杂物。
他忽然低声嚷:“看,两份试卷!”
启才也吓一跳,但随即说:“也许她影印了一份打算寄返家去给人参考。”
柱华说:“也许。”
“你也怀疑她?”
“不不不--”但是声音渐渐低下去。
启才说:“我同你一定要投她信任票。”
“可是!茅头怎麽会指向她呢?”
启才悲哀地说:“我倒是有点明白的。”
“说我听。”
“她是一个单身年轻女子,一个人在这里,无亲无靠,家贫,需兼职,牺牲一个孤寡女子,最最没有後果,还有,她能把他们怎麽样,学生证件限期一到,她就得出境,无後顾之忧。”
柱华握紧拳头,“太不公平了。”
“你,”启才说下去:“你就不同了,北翼的图书馆是谁捐的?徐氏家族,万芳却没有时间能力搞公关,结交朋友,大家对她陌生,指证她,心里不会不舒服。”
“你呢,为什麽没有人怀疑你?”
“我年年考一百分,干吗要作弊?我人缘又好,一天到晚在教授面前打躬作揖,替他们跑腿,他们喜欢我。”
“一星期内找不到人,万芳会成替身。”
“文明社会讲证据。”
“相信我,届时一定有人捏造证据。”
“这,”启才焦急,“这可怎麽办?”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万芳的声音:“你们来了?怎么不叫我起来?”
“呵,见你睡得香,不好惊动你。”
“何必客气,”万芳说:“我也正想找你们。”
两个男生齐齐发问:“有什麽事?”
“我想搬出去,投亲靠友,可不是办法。”
柱华细细端详万芳,只见她脸无血色,十分憔悴,不禁心如刀割,“你一个人,走到哪里去?快别多心,哪管你多住十年八载,我也愿意。”
“那算什麽呢?”
启才只得退到一角去。
只听得柱华说:“万芳,让我们结婚吧,让我照顾你。”
启才低下头。
可是万芳笑了,“你照顾我?你自己还要家人照顾呢。”
启才的一颗、心又回到胸腔里。
万芳说:“找房子想必还需一两个星期,我会在这里打扰到月底。”
启才咳嗽一声,“万芳,有同学作弊的事--”万芳诧异地说:“何用为此担心?清者自清,一定会得水落石出。”
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第二天,系主任就传苏万芳去问话。
苏万芳自教务处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大惑不解,“他们怀疑我。”
柱华站在她身边,一声不响,内心恻然。
万芳说:“他们怀疑我,不是因为有证据,而是因为我是苦学生,我一向不配,他们一直冷眼旁观,等着我出纰漏,现在机会来了,他们可以证明眼光无误了。”
半晌柱华说:“他们也盘问过启才,他们盘问每一个人。”
万芳缓缓说:“没想到千里迢迢来求学,竟要受这种冤枉气,说什麽最高学府,说什么有教无类。”
柱华苦笑,“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怎麽避得了。”
万芳长叹一声,“寒窗数载,不过想读一张文凭回家找份好一点的工作,早知这样辛苦,另寻出路也罢!”
“万芳,你别气馁,此事自会水落石出。”
万芳摇摇头,“他们早已决定谁是黑羊,非我莫属,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那天深夜,佣人急找徐柱华。
“苏小姐发高烧,请马上决定是否把她送到医院。”
柱华与救护车同时赶至。
万芳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后无恙,柱华这方通知启才。
启才双目通红,握紧拳头说:“万芳心交力瘁。”
“校方有什麽消息?”
“这上下恐怕在传苏万芳畏罪自杀了。”
柱华站起来,“我想过了,这种大学,不读也罢,不如到美国去找一间小大学,乐得轻松,启才,读书与做人是两回事,读书与发财也是两回事,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你说是不是?”
启才说:“可是柱华,我们没有错,我们没有作弊。”
柱华笑笑,“无所谓啦,又不是刑事案件。”
启才一愣,“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麽,我们走吧,万芳休养几天便可出院,届时我们三人到欧陆走走,我请客,不准推辞,不然的话不做朋友。”
“你刚才说什麽?”启才追问。
柱华温和的答:“我说的是,我们来到这世上短短活那么数十年,最要紧是快活,还有,尽量也使人快活,你说是不是。”
他把手臂搁在启才肩上。
徐柱华想过了,他要这张文凭无用,左右不过是把它镶在镜框里带回老家去承继家属生意而已。
他回公寓沐浴刮胡髭洗头换上簇新西服,开着小跑车到学校去。
笑着与每一位同学打招呼,脚步轻松,直赴系主任室。
敲了门,里边有人说:“请进。”
柱华推门进去,看见系主任与教授都在,他说:“好极了,两位尊贵的先生,我这次来见你们,纯粹是为了自首,我就是这次大考的作弊者。”
教授与主任听了,面面相觑。
柱华催他们,“把我逮起来呀。”
教授充满疑惑,“你这样招认,又是为着谁呢?”
“为我自己,我受良知责备。”
教授说:“是吗,那你应当见一见另外一个受艮心谴责的人,周同学,你出来。”
柱华当场怔住,有人推门出来,一看竟是周启才。
“你怎麽也来了?”两人异口同声叫出来。
M教授生气,“简直是闹剧!你们竟这样轻视毕业文凭。”
二人低下头。
“是我。”
“不,是我。”
“请别怀疑苏万芳。”
M教授既好气又好笑,“不,不是你,也不是他,更不是苏万芳。”
柱华抬走头,不是苏万芳?”
M教授说:
“元凶已经找到了,警方再次盘问证人,认人承认把试卷偷出来给他外甥,为着误导,故意指向外国学生,你们现在明白真相了吧,过一日校方自然会张贴告示。”
两人愣祝
可是随即又放下心来,四肢百骸均轻松万分。
“你们二人太够义气了,苏小姐应当庆幸有这样的好朋友。”
主任加一句:“可是行事这样鲁莽,应该记过。”
教授叹口气,“给他们文凭,把他们轰走算了。”
主任说:“唉,经一事长一智,以後,在未掌握充份证据之前,校方不会惊动学生。”
教授说:“在下次会议中我会提出此事检讨。”
启才与柱华欢声如雷那样赶到医院去向万芳报告好消息,两人七嘴八舌交待经过情形。
万芳听後不语,神色冷淡,渐渐她脸上罩上一层严霜。
柱华问:“怎麽了,万芳,雨过天青,为何不悦?”
万芳双目好比寒星,“柱华,你认为我有作弊吧。”
柱华一呆,启才辩道:“你精神欠佳,时间又不够用——”忽然发觉他才是怀疑苏万芳的人。
万芳目光又落在启才身上,“是,所以认定我有非作弊不可的理由,故此挺身而出,做我的替死鬼。”
柱华抢着说:“我不忍心看你那麽痛苦——”万芳截断他:“最痛苦是最好的朋友心中也认为你是个贼。”
“哎呀,”柱华叫:“好心没好报。”
启才按住柱华,“万芳说得对,我们不该一开头就把她当是弱者。”
万芳这时冷淡地说:“两位请回,我需要休息。”
柱华与启才知道弄巧反拙,静静退出。
万芳再也没见他们二人。
没等到行毕业礼她就打道回府。
柱华怅惘地说:“算了,只要万芳无恙,我们也就放心。”
“像她那样聪敏用功坚强的女子,一定会得出人头地。”
“那样的女孩越来越多,你我无地容身。”
“你怕什麽,你是富家子。”
“你品学兼优,亦不愁出路。”
“我原以为自我牺牲这一招可以感动万芳,谁知她毫不领情。”
“她有她的理由,她认为我们没有投她信任票,所以不能再做朋友。”
徐柱华与周启才长长太息。
我儿:
徐日权与妻子沈维清领养孩子之前,经过详细考虑。
他俩是专业人士,性格成熟,经济情况良好,年纪又恰恰好,虽是如此,也直轮候了三年。
在这段时间内,两人不住讨论该一件事。
“我不打算隐瞒事实,待他懂事,我一定告诉他我俩并非亲生父母。”
“半夜一样要起来喂食,你吃得消?”
“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
“亲友取笑我们多此一举。”
“各有所好啦,我亦可揶揄他们成日沉迷股票上落。”
夫妻俩结婚五年无所出,看遍生育医生,详细检查一点毛病都没有,又尝试过好几次试管婴儿手术,均无结果。
医生仁心仁术,轻轻说:“如果真喜欢孩子,不妨领养,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维清问:“很多人放弃孩子吧。”
医生答:“相当多。”
维清说:“假如可以把不需要的孩子统统搬到渴望孩子的家庭去,天下太平。”
医生笑说:“可借上天从不这样顺利安排任何事。”
他俩仍是无孩夫妇。
渐渐在公众场所见到幼儿,维清会得凝视他们。
在维清眼中,他们一举一动,即使正在淘气,也无限可爱。
一天早上,维清看到一老翁推婴儿车逛街,那孩子只有**个月大,转头看他祖父,祖父作势唬他,他便哗哈一声笑,意图躲起来,不知多乐。
维清简直艳羡这种天伦之乐。
沈维清本人堪称天才,廿五岁拿到博士文凭进大学教书,去年已升到副教授身分,事业家庭都无懈可击,但她渴望有一个孩子。
她同负责领养儿童手续的段律师说:“我不觉得没有亲生儿是一种遗憾,我只是希望拥有一个女儿。”
段律师笑笑,“我明白。”
段律师与徐日权是大学同学,只不过毕业後分道扬镖,徐日权一直替一间大机构服务。
“那孩子会幸福的。”
维清说:“孩子最幸福当然是跟着亲生父母。”
“不一定,亲生只是血缘,感情可以培养,你家有栽培孩子的先决条件。”
轮候期间也曾有虚报,令维清空欢喜一常故此婴儿房里设备十分齐全,早已置下。
那是一个下雨天,维清有空,在家研究欧洲最新地图,徐日权出去了,宽敞的公寓静寂无声,掉一根针也听得见。
女庸轻轻走出来为她倒一杯茶,又轻轻走出去。
维清拿着茶杯到窗口看风景。
刚巧看到斜对面一户人家有保姆抱着婴儿观雨,那孩子虽然很兴奋,舞动着小小手臂。
电话铭响了。
“维清,我是小段,你听清楚,必需立刻答覆我,我现在有一个孩子,三个月,男性,身体健康,只是有一点皮肤病,生母愿意签字交出领养。”
“男孩子?可是--”
“男女一样啦,维清,不必坚持,这个机会一失,恐怕又要等几年。”
维清立刻说:“好。”
“你马上出来见见他。”
维清紧张,“现在?”
“对,立刻到我事务所来。”
“日权他不在家。”
“我已联络到他,他会在三十分钟内赶到。”
“手续——”
“喂喂喂,信任我好不好?我是专家。”
维清立刻抓起大衣手袋出门,不知怎地,似有灵感,在婴儿房取过一条毯子,她觉得那婴儿会需要它。
驾车抵段氏事务所时天已全黑,雨下得很急,维清并没有打伞,把车子停在横街,就忽忽找上办公室。
段律师迎出来,“维清,这边。”
他把她延进偏厅,已经有一个年轻女子坐在那里。
维清朝她颔首。
那女子抱着一个包袱,维清趋近去看,那果然是名婴儿,并没有睁开双眼,只是打了一个呵欠,并且把毛毛头转动一下。
维清满心喜悦,立刻爱上那幼儿,马上伸手去抱,那女子居然把他交给维清,维清即时把他裹在浅蓝色的毯子里。
那女子轻轻摸一下维清的手,维清抬起头,只见孩子生母眉清目秀,只不过脸容凄苦。
段律师说:“甄小姐,这位是徐太太,你满意吗?”
那女子默默点头。
“徐太太是大学教授,她会爱护孩子,给他提供最好的生活条件。”
那女子又点点头。
“你看徐太太头发外套都淋湿了,多心急赶来,可见确有诚意。”
段律师摊开文件,“你可在此处签名。”
维清大笔一挥。
这时,徐日权也忽忽赶到,一般是淋得浑身湿,也在段律师指示下签了名。
那年轻女子终於默默取起笔,在文件上签下名字。
移交手续正式生效。
徐日权兴奋地过来看看婴儿面孔,忽然同妻子说:“像你。”
那女子站起来预备离去,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维清走过去问:“你有什麽话要同我们说吗?”
那女子看看维清,又看看徐日权,表情略为宽慰,随即转身离去。
幼儿在这个时候忽然哭泣,呜哗呜哗,如一只小猫。
可能他也知道,从此要与生母分开,故此伤心哭泣。
维清哄撮他,“不哭不哭,妈妈会待你好,妈妈爱你。”
哭声渐止。
徐日权问:“生母是何背境?”
“未婚妈妈,把孩子交出後不久会正式移民到纽西兰结婚,你们永无烦恼。”
“她长得十分娟秀。”
段律师笑,“维清,一个人的长相与性格与他的命运有什么关系?许多最享福的人却是天底下最讨厌的人。”
徐日权想起问:“孩子的生父呢?”
段律师答:“生母不允透露,法律上有她一人签字经已足够。”
维清长叹一声。
“恭喜二位。”
“谢谢你。”
徐氏夫妻在雨夜中抱着婴儿回家。
在车中,维清看着婴儿圆圆面孔问:“小段倒底扮演什麽样的角色呢?”
会不会是贩卖人口的牙子?
徐日权答:“小段忠义双全,胆色过人,他就是那个把不需要的孩子抓到渴望孩子家庭里去的大好人。”
说得也是,一件事自有许多看法。
女慵来开门,看到孩子,惊喜交集。
维清叫孩子马可。
接着的三个月,徐家忙得人仰马翻。
婴儿不但有皮肤病,肠胃也不好,天天在儿科医生处出入,幸亏医学发达,渐渐治愈。
医生说:“明显地疏於照拂,过早喂他固体食物,喝水也不够,卫生情况亦差,不过不要紧,一下子就会恢复正常体重。”
维清说:“他很乖,看到转动玩具已会笑。”
注射完毕,幼儿张手叫维清抱,伏在维清胸前。
医生笑问:“有了孩子之後,有无影响你事业?”
“简直想退休。”
医生笑。
维清喜欢素色,婴儿不是一身白,就是一身深蓝,很快长得胖胖一团粉似,一夜睡到天亮,十分乖巧,徐氏夫妇似已没有心事,专等孩子入学读书。
维清像所有家长一样,忙着钻营、替孩子找贵族学校报名。
家里忽然热闹起来,添多一名褓姆不在话下,话题也多,整个晚上就是说着婴儿的进展:他会叫人了,他懂得吃牛肉粥不吃鸡蛋,他晓得指着某件玩具要玩……替他洗澡是一个节目,看他拍打着水呵呵笑是人生至大乐趣。
段律师来看过他们,结论是“你们的确需要一个马可这样的孩子”。
谁说不是。
马可在九个半月之际迈开第一步。
夏季,炎热,因家他只穿一点点衣裳,小手小腿一节节,会在下班时分坐在门口等维清下班回来,听到锁匙响已经雀跃。
一切都美满得不似真的。
当一件事美满得不像真的时候,通常它不是真的。
一日下午,段律师忽然有电话来。
“我马上到府上来,有急事。”
“什麽事?”
“孩子的生父出现。”
“什么!”
“他要告我们索还婴儿。”
“不可能!”
“自然不可能,我这就来与你们商量大计。”
维清紧张得走油,“官司打到枢密院我都不会放弃马可。”
“我明白。”
段律师来了。
“自认生父的男子说他完全对女友怀孕不知情,女友统共把这件事瞒着地,他们分手之际她也未曾提及,後来,他听人说女子曾诞下一子,於是开始追溯婴儿去向,终於找出结果,此刻,他要求验血,领回亲子。”
维清与马可已培养出感情,只觉此事如晴天霹雳,抱起婴儿,紧紧搂在怀中,心如刀割,气忿不已。
徐日权过来说:“维清,你放心,小波折而已。”
维清哽咽,“明明是他们不要的孩子--”“那男子才廿岁出头,新移民,只有一份仅够糊口的工作,自身难保,怎麽同我们打官司,不外到法律援助处找一个人问一问法律程序,不知受什麽人教唆,”段律师冷笑一声,“我会奉陪到底。”
维清一愣,看着段律师。
她第一次听到老友语气凌人,一定是他代她不值,所以口气才会变得不耐烦。
接着徐日权也说:“把那人的底子查一查,在何处工作,老板是谁,叫他做人小心点。”
维清知道他们都是为了她与马可,但--“日权,我们行事要公平。”
日权满面笑容转过头来对妻子说:“你早点休息,明天不是要替孩子报名读幼儿班吗?”
段律师也哈哈笑,“竞争激烈,一生出就得报名了。”
那一夜,维清没有睡好,不知怎地,她一直听见耳畔有段律师冷笑的声音。
第二天下午,维清照常忙大学里工作,抽空拨电话回家,听过马可笑声,刚略为安心,传达员来通报:“沈教授,有一位刘先生找你。”
维清颇为意外,走到会客室,只见一名衣着朴素的年轻人坐在那里等她,一见她,马上站起来。
维清客套地问:“你是哪一位?”
年轻人答:“我叫刘乃斌,沈教授,我是你家领养儿的生父。”
维清不语,半晌才说:“你何以那麽肯定?”
那年轻人显然也十分沉着,“你说呢,沈教授?”
他一双眼睛像极了马可。
“沈教授,你允许孩子验血核对去氧核糖核酸吗?”
“请坐,我们谈谈你怎麽会与女友分开。”
“我俩均是新移民,在家乡也是受过教育的大学生,她念英语,我读化工,我们真心相爱,本打算结婚,可是环境变迁,误会重生,感情破裂,终於各行各路。”
这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维清轻轻问:“是她贪慕虚荣的缘故吗?”
“不,是我没能给她安全感,她觉得与我在一起没有前途。”
维清不语。
“我从头到尾不知她怀孕,沈教授,孩子是我骨肉,可否归还给我?”他语气开始激动。
维清看着他,“首先,我想你了解,我领养儿童完全依照法律程序,我此刻与你对话,都是人情。”
刘乃斌沮丧,“是,在这商业都会中,富人都受法律保护。”
维清忍不住说:“错,本市法律制度十分完善公平。”
“是吗”,刘乃斌抬起头,“为什麽我今晨便接到解雇书?”
维清一怔,真没想到段律师办事如此迅速。
刘乃斌吁出一口气,用手托着额头,“沈教授,我知道你们条件胜我千倍万倍,可是,那婴儿确是我亲生。”
维清不语。
“沈教授,你是一个讲理的人,让我见孩子一面。”
维清轻轻问:“即使我把孩子还给你,你打算怎麽办?”
“沈教授,我当然打算把地抚养成人,不是每一个人都得在富裕家庭成长,穷人家孩子成年後也可以对社会有贡献,甚至成为成功人士。”
“可是你需外出工作,谁来照顾幼儿?”
“我的确雇不起褓姆,可是我可以把他领回乡下由我母亲抚养。”
维清看着这年轻人,“你是为了意气呢,还是真心为着孩子好?”
刘乃斌不语。
“失去工作可以另外找,本市有的是机会,你亦应继续进修功课,充实自身,寄望将来。”
“沈教授,你的意思是,我没有资格做孩子的父亲。”
维清很坦诚,“正确。”
“但这是我的权利。”年轻人握紧拳头。
维清无所惧,“所以,你怎麽能说这个社会不公平。”
刘乃斌又一次泄了气。
维清温和地说:“回去吧。”
“沈教授,让我见见孩子。”
维清摇头,“对不起,尚未有证据证明那是你的孩子。”
“法律不外乎人情。”
维清看看时间,“我有事要办,刘先生,你请回。”
刘乃斌失望地走了。
维清低下头,她知道马可的确是他的孩子,两人面孔五官几乎一模一样。
回到家,徐日权说:“好消息,那人入境手续没办妥,颇有纰漏,我们或者可以把他驱逐出境。”
维清不以为然,“那不是移民局的工作吗?”
“维清,你别理,我自有主张。”
“你好像动了真气。”
“我徐某人在这个城市生活那么久,有身份有地位,总不能叫那样一个人来得了虎须去。”
维清凝视他,“你是猛兽吗,怎麽我不知道?”
徐日权笑笑,“我有保护妇孺的足够能力。”
“我觉得对方也是被害者。”
“是吗,维清,你们念文科的人就是有点伪善,他既是被害人,那麽,你会不会把孩子交还他?”
“当然不,孩子跟他会吃苦。”
“你看,那又何必婆婆妈妈。”
“可是日权,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只要迅速达到目的,用怎麽样的手法无所谓。”
“你不觉得残酷?”
徐日权不耐烦了,“维清,我一切依法办事,你不必多说了,马可已是我们徐家的孩子,将来会承继你我的成就及产业,这是铁定不移的事实。”
维清默默回到卧室。
褓姆抱着马可进来,“叫妈妈,叫妈妈。”
马可刚洗了操,身上一股清香,一团粉似可爱,维清伸手将他抱在怀里。
她总不能叫马可回到穷乡僻壤去,在那里,只有老人陪他捱粗糙的生活,也许连医疗与教育都成问题。
褓姆说:“明天要去做预防注射,请叫徐先生预备车子车夫。”
“他已经知道了。”
“少不免又得发一两天烧呢。”
维清心想,不,她不会把马可归还刘乃斌,可是,一定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处理此事。
第二天下午,传达员又来说:“沈教授,昨天那位刘先生又来了,一停一停,可要打发他走?”已看出他不受欢迎。
“不,”维清站起来,“我见他。”
刘乃斌已失去昨日的沉着,他一见维清便说:“我决定与恶势力周旋到底。”
维清既好气又好笑,“刘先生,我与外子都只是中层受薪阶级,并无任何势力。”
他悲忿地问:“那麽,警方为什麽传我问话?”
维清忽然温和地说:“来,我带你去看孩子,他叫马可,已有七个多月大。”
刘乃斌一怔,“真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好心。”
维清看看天空,今天正是一个天朗气清行善的好日子。
维清载刘乃斌回家,一路上那年轻人一言不发,车子绕上半山,在中途已可以看到如画风景,整个海湾与市中心就在眼前。
车子停在一幢小洋房前,尚未按铃,女佣已前来开门,满面笑容,欢迎女主人回家。
穿过白色的厅堂,来到二楼起座间,褓姆与婴儿正在享受下午茶。
马可一见妈妈,笑颜逐开,立刻示意要抱,他穿着雪白的小衣服小鞋袜,活泼地舞动双臂,嘴里**作声。
维清对刘乃斌说:“你抱他。”
刘伸出手,婴儿不认得他,见他是穿黑衣的陌生人,哭了。
维清把马可搂在怀中,“请来参观马可的起居室。”
那间房间并不小,光洁的大窗户对着海,一式小小四五件家具,舒适精致,浴室裹白毛巾成叠随时应用,玩具都陈列在架子上。
维清说:“我们也喝杯茶吧。”
两人坐下以後,维清叹口气说:“你若想索还马可,请依法律程序进行,不要再来找我,与我见面,反而会引起不便。”
刘乃斌不出声。
维清说:“这间屋子有了马可之後,不知添增多少欢笑。”她叹口气。
刘乃斌仍然禁声。
褓母过来请示:“我与孩子到园子里晒太阳。”
他们出去了。
维清招呼刘君,“喝杯茶。”
刘君却站起来,“我告辞了。”
维清不加勉强,“我送你。”
刘乃斌也没有拒绝。
车子快到市区的时候,刘乃斌忽然说:“我明白你会真心对马可好。”
“谢谢你。”
“可恨我不能给马可同样的生活条件。”
维清说:“物质并非生活全部,正如你说,贫苦人家亦会出人才,外子一生靠奖学金读书,又勤於半工读,曾经做得胃出血,白手兴家。”
刘乃斌发愣,“可是,你看,我与马可并无感情。”
“即使是父子之间的感情,亦需培养。”
刘乃斌疑惑,“你是鼓励我索还马可吗?”
维清摇摇头,“怎麽会,我只是公道地说出事实。”
“你真是善心人,你与你丈夫是两个人。”
“到了。”维清把车子停下来。
“沈教授,祝我幸运。”
维清诚恳地说:“我谨祝你找到理想的工作及伴侣。”
他下了车,很快在茫茫人海中消失。
过了几天,徐日权同妻子说,“那人忽然弃权,不再与我们争马可了。”
维清满心喜悦,“那多好。”
“可能是太知道不自量力了。”
维清不予置评。
“段律师说,在外国,他或许还有一丝机会,可是,我还是得防着这件事会再发生,维清,我们移民好不好?”
“啊,移到什么地方去?”
“旧金山,温哥华,让马可安然长大。”
“可以考虑,到他生父母一辈子去不到的地方,我们就不会受到骚扰。”
徐日权看看妻子,“维清,为何出言讽刺?”
“日权,对待弱小,不必全力出击。”
“妇人之仁。”
“日权,你在未名成利就之前,也曾经得到好心人拔刀相助,此刻何故心肠如铁?”
“我早已十倍报答了善待我的各式人等。”
维清叹口气,“你变了。”
徐日权搔头皮,“谁敢不跟着时代节拍亦步亦趋?”
维清又叹一口气,“是,”她忽然累了,“你说得对,生活从来不简单。”
“休息吧,这阵子你叫那人骚扰得精疲力荆”谁说不是。
那年轻人只知道争取个人权益,而没考虑需负的责任。
可是维清同情他,每个人都应得到一个解释,维清最妥善的解释便是把他带到家中看马可。
她已作出最坏的打算,一定要讨还的话,尽管依法进行吧。
半夜醒来,到厨房取水喝,碰见徐日权在吃点心。
“还没睡?
徐日权轻轻说:“我在检讨自己。”
维清诧异,“那真是难得的。”
“我太心急,忙着要保护你同马可,巴不得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维清把手搁在丈夫肩膀上。
“出手可能是重了一点。”
“你愿意帮助这个人站起来吗?”
“待我考虑,即使做,也不能让他知道幕後是谁。”
那还不容易,那是徐日权的拿手好戏。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放下官司?”
维清说:“假设他是生父,他会希望孩子生活好过,或者,他觉得马可的养父母待他不薄,暂居他家,可能只有好处。”
“啊,”徐日权奇道:“是谁这样启发了他?”
“他是知识分子,他自己会明白。”
“一切为着马可。”
“是,你若爱一个人,你会替他着想。”
挖角:
宇宙机构向丽晶制衣挖角已成惯例,丽晶世代做制衣,非用人不可,不得不栽培人材,宇宙属下十多间附属公司,制衣厂不过是其中一瓣,万一折本,大可由其他地方盈利补上,根本不伤脾胃。
宇宙一见谁在丽晶冒出头来,就伸手来摘成熟果子,手段高卓,大约本着商业都会“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的信条,一百万年薪不够?两百万,再犹疑,立刻加精美宿舍一幢,於是丽晶人才走了一个又一个。
丽晶的东家荣伟然气极反笑,“承蒙宇宙机构看得起我”,两家渐渐不来往,即使在商场见面,也板着面孔。
宇宙老板刘桂忠这样对他儿子柱华说:“荣某一辈子只好做个小生意人,伙计跑来跑去,闲事耳,何必小器。
柱华沉吟,“也许,我们也可以栽培人才。”
“那是很花费时间精力的一件事,万一有出色人才,人家出多一倍薪水,立刻挖走,商场如战场,当然拣容易的来做。”
刘柱华笑了,“那就不能怪荣叔生气。”
“你还称他荣叔?我们都没来往了。”
“怎麽没来往,敝公司人事部一天到晚打电话给丽晶的出色人才。”
“柱华,你是不赞成我的做法吧。”
“不,父亲,正如你说,做生意好比打仗,只是,历年自丽晶过来的设计师,到了宇宙这边,好似无甚发挥。”
“你讲得对,不知怎地,在丽晶他们明明才华扬溢,到了我们这里,可以说一点作为也没有,多麽奇怪。”
“谈合同之际精明得不得了,讨价还价,连汽油是否由公司付帐都要讲清楚,结果也不能为宇宙效力。”
“所以丽晶仍然站得住脚呀。”
刘柱华说:“父亲,丽晶这个设计,一季之内连内地共卖了五万打。”
“我不相信!”
“请过目。”
刘桂忠取过图样一看,只见模特儿身上穿的是一条薄雪纺吊带裙罩在件小小棉T恤外,裙与衫上印着同样的大玫瑰花。
“很别致,但也不是独步单方。”
“可是丽晶售价是一般女孩子可以负担,而且品质优良,可穿两季以上。”
“谁是这件时装的幕後主持人?”
刘柱华有点犹疑,“是一个叫王万芳的女孩子。”
知子莫若父,刘桂忠问:“性格很特别?”
“嗯,宇宙打过去的电话,她既不听又不回。”
“呵,那麽厉害,你想她过档到宇宙来?”
“不,我很欣赏她,想舆她见个面。”
刘柱忠讶异,“普通社交,缘何拒绝?”
“也许对宇宙一点好感也无。”
“咄,行家来往又不同恋爱!”
刘柱华微微笑。
他父亲的世界多简单可爱。
柱华手头上其实已经有王万芳的资料:她是家中独女,父母离异,家境小康,毕业於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纺织设计系,一年前加入丽晶。
羡煞旁人,丽晶好似永远找得到能人。
柱华手头上还有她的照片,王万芳长得非常秀丽,脸上有一股令人难忘的书卷气。
她独身,无亲密男友。
平常她穿白衬衫与卡其裤上班,配一副黑珍珠镶钻耳环,一条御本不不规则型珠项链,淡妆,比许多模特儿更漂亮。
她每天工作时间自上午七时半到晚上九时。
据说风雨不改,而且每朝都精神奕奕,这样自律,可需要完全没有夜生活才行。
由此可知她洁身自爱。
刘柱华的心好似朝她那边倾侧过去。
他继续拨电话过去。
一天晚上九点,可能秘书已经下班,王万芳居然亲自听电话,刘柱华大喜,立刻报上名号。
王万芳十分冷淡,“这几天我们正在筹备一个时装展,我们会有帖子寄到宇宙,届时刘先生或可拨冗参加。”
“可是场内起码有一千几百人。”
“有什么话,大家都可以听。”
“王小姐好似拒人千里。”
王万芳在另一头笑了,“刘先生倒底有何贵干?”
“你会不会加入宇宙?”
“没可能。”
“我们出价高一点。”
“我不等钱用。”
“可以再谈。”
“不用浪费时间了,我对这个行业有兴趣,我不在乎薪酬,况且,丽晶也待我不保”电话已经挂断。
这一切都令刘柱华惆怅,不过,既然听到声音,也已经够满足。
她的声音略为低沉,却又不失女性魅力。
丽晶举行时装展销会那一日,刘柱华一早就到,他看到了王万芳本人。
比照片还要好看。
仍然是白衬衫卡其裤,不过加多一件黑色男装晚宴外套。
美女穿男装往往更美,王万芳就是例子。
是日她需照顾全场,穿长裤实在更为方便奔走。
刘柱华一时找不到机会上前自我介绍。
丽晶老板荣伟然却看见了他。
刘柱华必恭必敬地称呼一声荣叔。
荣伟然冷笑,“不敢当,後生可畏,长江後浪推前浪。”
柱华只是忍声吞气赔笑脸。
荣伟然见他涵养奇佳,也不好意思再步步进逼,走到另一角落招呼人客入座。
柱华看到王万芳坐下小息,立刻上前坐她身边。
万芳正在喝纸杯咖啡,见到他,抬起眼来。
柱华看到双晶光灿烂的大眼睛。
他一时间忘记怎麽样开口说话。
倒是万芳先点点头说:“你必定是挖角专家刘柱华君了。”
柱华刷一声涨红了脸。
万芳继续说:“是你始创不公平竞争的吧。”
柱华至此,不得不欠欠身,“王小姐如愿到宇宙来,条件任开。”
王万芳笑,“开头都这样说,然後都嫌贵。”
“绝对不会。”
“不见得任何数目都可以。”
刘柱华答:“王小姐心目中的价格一定非常合理。”
“不,”万芳摇头,“我不会出价,我会留在丽晶。”
“没有商榷余地?”
“看,刘先生,”她温和的说:“这世上除却挖角,还有许多其他事在发生,让我们把眼光放远点,节目快开始了。”
她站起来到後台去打点。
刘柱华一直留到完常
展出并非精采绝伦,可是实用价值非常高,有转售商即席落订单,看情形是成功的。
刘柱华默默离去。
过两日,他在丽晶制衣厂门口等万芳下班。
她一出现,他便上前说:“万芳,不谈公事,喝杯茶可以吗?”
王万芳看着地,轻轻叹口气。
那日微雨,他在门口站了有一段时间了,西装肩膊湿了大片,他又赔着笑。
万芳说:“我都筋疲力尽了。”还是想推。
谁知刘柱华说:“我何尝不是。”
“一杯咖啡。”
刘柱华立刻雀跃。
转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哎呀,这已不止是挖角那麽简单了,莫非,他已爱上了她?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心酸,忍不住痴痴地看着她。
万芳却忙着过马路。
柱华定一定神,追上去。
他们找到一个地方歇脚,年纪相仿,又是行家,不觉谈得十分投机。
万芳说:“我还是最喜欢棉麻。”
“可是会皱缩,不易处理。”
“缩水已可解决,今日已有百分百不皱棉布。”
“来价贵,成本增加,如何销十万打?”
“这是大问题。”
咖啡添了一杯又一杯。
“肚子饿了,反正要吃饭,不如一起。”
一语提醒万芳,“我约了家母,不能迟归。”
柱华好奇,“你同母亲住?”
万芳颔首。
“母女是深爱的吗?”
万芳温柔地答是。
“那多好,我与家母不和。”
“为什麽?”
“家母催我早婚,想我娶表妹为妻。”
万芳骇笑不已。
柱华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呆呆地欣赏那笑颜。
“不是真的!”
柱华无奈,“不信你可以问她。”
万芳说:“呵,那真值得同情。”
“那么,明天一起吃饭。”
“我再想想。”
刘柱华怜惜地看着万芳,这人,无论什麽都深思熟虑才做,即使是吃一顿饭也如是。
那夜万芳回到家中,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甚言语。
她母亲出来说:“你越来越晚下班了。”
“你别等我,妈,找点消遣。”
“咄,谁等你,我自己也才刚回来。”
“那就好,到什麽地方去了?”
“与一班老姐妹看戏吃饭聊天。”
万芳很觉宽慰。
“你呢?”
“公事,有人想挖角。”
“能大幅加薪吗?”
“能。”万芳颔首。
“你会考虑吗?”
万芳笑笑,“人人都等钱用,钱一到手,马上可以住好一点吃好一点,能不使人向往吗?”
“万芳,你也什麽都有了。”
万芳点点头,“是,可以这麽说。”
“你少的是自己的家,一个体贴的丈夫,几个听话的孩子,那又不是金钱可以买得到,何必太辛苦。”
“真的,金钱可以买得到的东西其实不多,”万芳叹息,“主要是我们母女俩物质**不高。”
母亲把手按在女儿肩膀上。
万芳低下头,“譬如说,薪水再加一倍,也不能补偿父亲在少年时离开我的痛苦。”
万芳的母亲忽然站起来,“过去的事不要谈了,万芳,当时大家都尽了力,你已是个成年人,应知道世事不可能十全十美,不必直唠叨,万芳,有时我觉得你比我还要老。”
母亲回房去了。
万芳知道她失言,又勾起母亲最不愿意提的往事,母女虽然相爱,若万芳不能搁下此事,恐怕心中也会有芥蒂。
万芳伸个懒腰,上床睡觉。
她一定要早睡,因为大清早六点钟一定要起来上班,迟至七时工夫已来不及做,她绝少有机会睡到天亮。
回到公司才七点,她立刻投入情况,伏案处理文件,因无电话骚扰,事半功倍,待同事来齐了,可以马上开会。
万芳性子急,脾气不好,最讨厌迟到的同事,都十点钟了,整个上午都几乎过去,这种人才似刚刚苏醒,睡眼惺松,真是朽木。
有人敲办公室门,万芳抬起头看看钟,八时正,这一定是她老板荣伟然。
万芳站起来去开门,果然猜得不错。
荣氏坐下来,手持一大叠图样,“你看,万芳,宇宙抄出瘾来了,抄抄抄,天天抄。”
“别生气,”万芳笑,“全世界都知道宇宙抄聋丽晶。”
“宇宙自己知道吗?为什么还贱得悠然自得,振振有辞?”
“人总得活下去。”
“需要这样厚的脸皮,这样麻木的心肝吗,还在外头批评我们的厂房不足呢。”
万芳只是笑。
荣伟然握着拳头,“真想集资把宇宙买下来,合并!”
万芳的心一动。
荣伟然叹口气,坐下来,“你跟你妈说了没有?”
万芳低下头,“还没有。”
“办事那麽果断的你为何在这事上拖延不已?”
“她受的创伤很深,我不想她再受刺激。”
“当年确是我的错。”
万芳看着荣氏,“算了,人有权追求快乐,你第二段婚姻很好。”
“你原谅我吗?”
万芳笑了,“你又何需我的原宥。”
“万芳,有时我真觉得我不配有你这个女儿,真没想到你会成为我的生力军。”
万芳微微笑。
这时,秘书过来请老板去开会。
是,荣伟然是王万芳亲生父亲,他离开家庭的时候,万芳才九岁。
那时候,荣伟然想都没想过那小女孩今日会坐在丽晶运筹帷幄,而看情形,这爿厂将会由她来承继。
她是他唯一的孩子。
那天晚上,万芳又照例做到九点。
很久没有看到太阳。
她上班,它还没有升起来,她下班,它已经休息,多不健康。
结了婚有孩子可不能这样。
说到孩子,万芳心情忽然温柔,虽然父亲早撤退,可是母亲爱她,老是把她抱在怀中,加倍爱惜,她清澈记得如何躲在母亲怀中吃手指的情形。
父亲人虽然不回来,经济却一直支持她们,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万芳已决定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放许多时间在他们身上厮混。
下班了。
走到门口,看到电灯柱上靠着的是刘柱华。
她上前说:“脏,弄污衣服。”
柱华却笑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万芳看他一眼,“开始挖角之际,你对他们,都那样说吧,等到了手,也像一阵风,没事人似了。”
“我刘柱华绝不是那样的人。”
“来,我请客。”
“哗,皇恩浩荡。”
表面上,刘柱华一点消息都不露出来。
可是那天早上,他已经得到消息。
一上班,他父亲刘桂忠便说:“柱华,你可知道王万芳是荣伟然的什麽人?”
柱华提心吊胆,“什麽人?”
他怕父亲会说万芳是荣某的女友。
“她是他女儿!”
柱华一听,放心了,露出笑容,也有点讶异,“女儿?怎麽姓王?”
“父母自幼离异,她从母姓。”
“你怎麽知道?”
“我自有消息来源,是其他父执辈告诉我的。”
“怪不得挖不动角。”
“当然,”刘氏叹口气,“丽晶将来是她的,她干吗要转工?”
柱华低下头。
“真是惊人发现,现在宇宙与丽晶有得好斗了。”
“不。”柱华忽然抬起头。
“什麽意思?”
“爸,我爱上了荣万芳。”
刘氏一怔,“她呢,她对你可有好感?”
“还可以。”柱华有点腼腆。
刘氏笑,“那很好呀,你苦追到她,届时,她是刘家媳妇,不用挖角了。”
“也许,她会把我挖到丽晶去?”
刘桂忠哈哈大笑,“那就看谁更有本事了!”
柱华想了一整天,决定不把他知道王万芳身世一事告知王万芳。
可是当晚看到万芳,他决定更加爱惜她。
他整个晚上都迁就她,她很快就觉得了。
故诧异问:“挖角需要这样辛苦吗?”
柱华举起双手,像投降那样,“不,你要是愿意留在丽晶,我不勉强,慢慢再说好了。”
“什麽?”万芳十分失望,“不再苦苦哀求我了?”恍然若失。
她看着他,忽然之间她的目光转到别处去,万芳心里有数,会是他吗,如果是,运气太好了。
接着的一段日子里,一对年轻人几乎天天见面,可是绝口不谈公事。
自然有好事之徒向荣伟然打小报告。
“要小心王小姐,恐怕她有贰心。”
“万芳?不会的。”
“老板,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绝对相信万芳。”
来说是非的人乾咳一声,赌气地说:“可惜她不是老板的女儿,最近她与宇宙的小开刘柱华来往频密,跳槽之日不远矣。”
荣伟然纳罕,“有此事?我来问她。”
那人高兴地笑了。
荣伟然问女儿:“万芳,你与刘柱华是怎么一回事。”
万芳绽开一个笑靥。
荣氏看在眼内,立刻明白了,笑道:“万芳,你结婚之日,丽晶送你做嫁妆。”
万芳笑,“如果我结婚,我决定退下去,做名家庭主妇。”
“唉呀,那丽晶怎麽办?”
万芳冲口而出:“叫柱华兼顾罗。”
荣伟然听了这句话,慢慢露出一丝笑,接着,笑意荡漾,渐渐扩散,终於他咧开了嘴合不拢来,好好好,这下子反挖角战成功了,能够叫刘柱华来打理丽晶,那真是天底下最理想之事。
他张大嘴,仰起头,哈哈哈大笑起来。
万芳见父亲如此开通,感觉像是拣回童年失去的一块快乐碎片。
她与刘柱华在那一年的秋季就结婚了。
众人接到帖子才知道她与荣伟然是父女。
荣氏与刘氏合办喜事,一笑泯恩仇。
已经是一家人了,无所谓,一个设计大可两家用,抄袭二字已不成立。
可是刘柱华可辛苦了,两边跑,一星期做足七日,累得不得了。
闲时到岳母家喝杯茶,直诉苦:“忙坏哩,妈你也不叫万芳帮帮我。”
他岳母大奇,“万芳不是一直在厂里工作吗?”
“才怪,她辞职已近一个月,现在天天逛街吃茶同朋友聊天,妈,你不知道吗?”
万芳的母亲先是一愣,继而流下快乐之泪,“太好了太好了。”
刘柱华知道这次是有怨无路诉,只得忍声吞气。
岳母指着他说:“柱华,这是报应呀,你老是挖角,现在,由你打理丽晶,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岳母说得很对。
柱华其实是心若有憾心实喜之,就让万芳耽家中好了。
他不反对女子做事,真正有办事能力的人,想做事的话应该可以做,可是万芳以家庭为重,更加难得。
婚后万芳整个人变了。
偶然在家里看到图样,也会瞄一瞄。
柱华立刻问:“觉得怎麽样?”
“我无意见,”她忙不迭摇头,“不关我事。”
柱华为之气结。
万芳本来爱穿长裤,最近改穿裙子,柱华问何放。
她答:“顶多这一年,有了孩子,穿裙子就不方便了。”
她料事如神,翌年春季就怀孕,更加不思上进,终日就是托人找可靠的褓姆,乐在其中。
又有时间陪母亲,母女一起研究哪只牌子的小衣服最耐穿之类。
她母亲说:“柱华对你真好,独自把担子挑在肩上。”
万芳答:“是,算他力气大,有功劳。”
“还是嫁人好。”
万芳微笑不语,过一刻她说:“最好当然是自己有本事,那麽,偶然放假休息一下,是种乐趣,若一辈子靠人呢,三五七年一过,一定会心虚胆怯,心神不定,妈妈你说是不是?”
“你打算生养之後复出?”
“再说啦。”
“帮宇宙还是帮丽晶?”
“妈,世上不止这两间制衣厂,或许我另起炉灶,尝试另外一行呢?”
“妈很佩服你,万芳。”
“妈,我们这一代看着上一代所吃的苦,已经学乖了。”
片刻柱华来接妻子。
他小心翼翼扶她上车,一边说:“我们在英国兰开厦郡找到人才。”
万芳颔首笑,“挖角挖到番邦去了。”
“没办法,本地人才卖少见少。”
“可是听说宇宙与丽晶营业额大增。”
“明年计划合并上市,改名叫宇晶,两位老板已经同意。”
“那多好。”
“我已经想好了,孩子的名字就叫宇晶。”
“喂,公私别混淆。”
“我喜欢这名字。”
“多难听,我不准。”
“万芳,你一向是个合情合理的人——”“才怪,我不上班了,我只是人家的妻子,人家的母亲,我毋需讲理。”
奇异生物:
光明日报记者莫展图在报上读到这段启事的时候,简直不相信是真的。
那是一段六公分乘四公分大的广告,它这样说:“寻找曾在一九三七年夏季於夏乐蒂皇后群岛之弥敦港捕鲸站工作过,及记得当时在鲸鱼胃部内发现奇异生物的人士。请联络勒勃朗教授,卑诗大学海洋生物系,电话一二三四七,传真九二三二一。”
莫展图脑海里马上浮现数十个问题。
他兴奋地跳起来,取过一支笔,在笔记本子里这样写:……
且慢,先介绍了莫展图再说,他在加拿大卑诗省温哥华已经住了三年,就快成为加国公民,当地华裔社会发展迅速,出版好几张中文报纸,其中一张正是光明日报。
莫展图担任撰写特稿工作,上班时间很短,可是工作时间可以十分之长,她看到该段启事,立即知道是特稿好题材,决不会放弃。她在笔记簿子上写下:
一、一九三七年迄今,已是五十四年之前事。
二、当时夏乐蒂皇后群岛那捕鱼站工作的人,起码已经七十多八十岁了。
三、启事为什麽译为中文刊登在华文报纸上?是肯定当时工作人员中有华人吗?
四、勒勃朗教授不可能是当年目击证人,否则他早应退休。
五、勒勃朗是怎麽发现该项记载的?
六、有无照片?
七、最令莫展图感兴趣以及紧张的一个问题:鲸鱼肚子里倒底有些什麽奇异生物?
展图写完这一连串问题,抬起头来,几乎想在第一时间拨电话给勒勃朗教授。
不过她是新闻记者,她知道应先作一项简单调查,她先打到卑诗大学去。
“我想知道,海洋生物系是否有一位勒勃朗教授。”
对方查过,答道:“正确。”
“谢谢你。”原来并非冒名顶替。
可以拨过去找正主儿了。
勒勃朗,法文,原意金发男子。
他祖先肯定是金发儿,是威京吗?北欧人泰半金发,抑或是法裔移民?
在这个宁静美丽的城市里,报上居然出现一段这样怪异的启事,真像宁静湖面被投进一颗小石子,激起串串涟漪。
展图又找出地图寻找夏乐蒂皇后群岛的位置,不错,它属於卑诗省,位於鲁柏皇子城以北,太平洋沿岸一组岛屿,自温哥华乘船出发,约数小时可到,一直是捕鱼胜地。
展图不再犹疑,拨电话找人。
“我找勒勃朗教授。”
“我是。”
展图吸进一口气,“教授,我姓莫。”
“有何贵干?”对方也有点紧张。
“教授,关於夏乐蒂皇后群岛的鲸鱼——”
“你有何资料?”
“我们可否面谈?”
“你有何资料?”
“唏,见面才说。”
对方起疑,“你祖父曾在弥敦捕鲸站工作?”
“不,我是光明日报记者。”
对方沉默一会儿,“我不打算接受记者访问。”
“教授,你把启事刊登在华文报上,必有原因,访问稿可广泛吸引注意,你更易达到目的。”
“不,我不接受访问。”
“教授,鲸鱼腹内倒底有什麽奇异生物?”
“与你无干。”
“教授,你为何固执?”
“与你无干。”
他挂断电话。
展图不得要领,啼笑皆非。
她另起炉灶,找到在卑诗大学念海洋生物系的朋友王美瑶,人家还是去年的华埠小姐呢。?
“美瑶,你们系里,有位勒勃朗教授?”
“有,”美瑶接上去:“是一位金发美男子。”
“多大年纪?”
“三十六七岁。”
“修养好吗?”
“人品学问均一流,不过不用费心了,全校女生都在追他。”美瑶哈哈笑。
“我想见他,有何方法?”
“通过秘书约见。”
“还有无其他方法?”
美瑶开玩笑,“送上门去。”
“对!我怎麽没想到,最简单直接。”
“展图,”美瑶大吃一惊,“你没有事吧。”
“恳求你告诉,他住什麽地方。”
“灰点路西二十三号,许多学生去过那里。”
“谢谢你。”
“喂,展图,你倒底有什麽事?”
“我找他追新闻。”
“啊,那祝你好运。”
莫展图在那天下午七时驾车到勒勃朗教授府上去。
小小花园洋房内有灯光,可见主人在家,展图上去敲门。
应门的正是勒勃朗本人,金发,穿黑色樽领毛衣,灰长裤,看到门外是一个女孩子,以为是学生,微笑问:“你是那一班的?”
“我新来,有事请教教授。”
“请进。”
自有管家斟上香茗。
展图到这个时候才说:“教授,我姓莫。”
教授脸色立刻变了,不过,他并没有下令逐客,他维持缄默
展图感觉一向敏锐,知道事情有希望转机。?
她静静等候机会。
隔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勒勃朗轻轻抬起头来。
展图打铁趁热说:“那是五十四年前的事了。”
教授叹口气,“是。”
“谁把那件事告诉你?”
教授后问:“你看到那段广告?”
“是。”
“其他人也雁该看到,可是只得你一个人来电。”
“因为我是记者,其他人不是,其他人根本不信有那样古灵精怪之事,其他人只留意何处超级市场有减价活动。”
“我想你是对的。”
“况且你要找的人,年纪古稀,早已不问世事,记忆力衰退不在话下,教授,你需要我。”
“我不想张扬此事。”
“此事会引起公众恐慌吗?”
“言之过早。”
“告诉我。”
“我可以相信你吗?”
“你的学生王美瑶是我的朋友。”
“呵瑶瑶。”他面色松懈了一点。
“你如何发现一九三七年的事?这件事为何湮没了那麽久?”
教授沉默。
“鲸鱼腹内倒底有什麽?教授,这秘密叫我失眠,是美人鱼吗,抑或鲸鱼吞噬了天外来客?”
教授抬头说:“莫小姐,看得出你对这件事真有兴趣。”
“当然,不然怎麽会茂茂然闯上门来。”
“你诚意可嘉。”
“可有奖品?”?
“明天早上九时你到系来找我。”
展图松了一口气,“明天见,教授。”
回到家中,她才知道自己有点累。
闭目休息,她幻想自己是一九三七年一只捕鲸船上的水手。
她是一个少年,夏季某一日,他跟随大队出发,在浩瀚的太平洋捕鲸。
那真是捕鱼的全盛时期,整个海都是丰富海产,政府又不限制,环保组织尚未成立,需要什麽,都可以到海里拿。
看到了,远处有鲸鱼台喷水,快,快把船驶近去,呵,鲸鱼,像小岛一般大的哺乳动物,他第一次听说鲸鱼不是鱼的时候简直不相信双耳,可不是,鲸鱼是胎生的。
扎实的捕鲸船在大海里如一块叶子般飘浮。
鱼枪如大炮似射出去,中了!中了—.有人大喊起来。
刹那间深紫色的海水泛出鲜红的血,惊、心动魄。
挣扎良久,鱼枪渐渐收紧,那小岛在海中打滚翻腾,终於不敌,死亡,浮上水边,被船拖回岸边。
那时解剖鲸鱼还尚未广泛使用机器,由人手操作,鲸胃剖开,滚出无数鱼、虾、螺,慢着,这是什麽?
大家缓缓走近。
呵!那是——
展图跳起来。
倒底是什麽呢?
明天,教授会告诉她吗?
闹钟把她唤醒时,展图其实刚刚入睡,不过她不觉疲倦,立刻梳洗出门,她背着一只大帆布袋,袋里装有录音机,照相机,录映机以及一只小小复印机,呵,当然还有手提无线电话。
同样是这个世界,半个世纪前的装备比起今日可差远了。
展图记得她第一次看到宝丽莱照相机之际,才六七岁,真觉奇妙,也衷心佩服科学家。
他们陆陆续续发明了那么多对于生活有实际帮助的实用产品。小车子开到卑诗大学时刚九点,学生们开始赶来上课。展图的打扮与他们没有太大分别,一般是蓬松头发,迷茫眼神,皎洁面孔。
教授在等她。
他见到展图立刻说:“请跟我来。”
修饰整齐的他全身散发著学者的魅力,展图乐意与他打交道。
“一切从本系的资料贮藏室开始。”
他把她带到资料室,推开门,只见一只一只架子上全是档案,像小型图书馆。
展图说:“太浪费地方了,若全部输入电脑,以後查阅,大可省时省力。”
“我也是那麽想,故有意著手整理资料。”
“你读到了有关一九三七年弥敦港鲸鱼站的资料。”
“是。”
“请让我看看。”
他自锁着的抽屉取出一本陈旧的日志本,展图看到封面上写著:一九三七年夏季研空记录,彼德摩理斯教授。
展图小心翼翼接过日志本,坐下来,“摩理斯今日还存活吗?”
“十年前去世,活了七十四岁。”
“嗯,事发那年,他三十岁。”
“不错,这是他的亲笔日志,前数十页是纯学术记录,请翻到六十三页。”
展图立刻翻到该页,只看到第一行摩理斯就这样写:“今日,发现了不可思议之事!昨日下午捕捉到的一条抹香鲸,剖开鱼腹後,发现了匪夷所思的物体,当时,鱼夫王京、刘大文,以及哥顿金宝均在场,我们战栗了,那鱼腹里竟是——”
看到这里,日志缺了一角,展图哗一声叫起来,“谁撕掉的?”
勒勃朗笑了,“你的反应与我一样。”
“太讨厌了,谁把记录撕掉?”
“是摩理斯本人,你看第二页。”
展图读下去。
“鱼夫大惊,怕受诅咒,坚持将那件神秘生物扔入大海,好让之安息——”
展图又怪叫起来,“那倒底是什么?”?
日记上这样写:“我是科学家,理应追踪线索,直至真相大白,公诸於世,可是我新婚,妻刚诞下一女,此事势必会影响家人生活,如此扰攘,可值得呢,我需三思。”
啊,展图动容。
“我连忙找来照相机,拍摄照片,此时,水手已十分鼓躁,欲将我逐出捕鲸站,说我的研究工作必为他们带来噩运,他们手持武器,我无法与他们争持,他们迅速将那奇异生物抛入大海……”
那本日记写到此处为止。
以後半本都是白纸。
“照片,照片在何处?”
“遍寻不获。”
“摩理斯的後人呢?”
“妻子已去世,唯一女儿现居美国新泽西,我与她通过电话,她是一名颇负盛名的
室内装修师,对此事一无所知。”
“你可曾与同事商量此事?”
“在大海中操作,最易产生幻觉,捕鲸船上活动范围狭小,人如国兽,劳累辛苦,更易患群众歇斯底里症,再加上霖酒的帮助——”
展图说:“太不科学了。”
“除非找到更多证据。”
“所以你要登报寻求证人。”
“是,”勒勃朗说:“这件事处理得不好,对我的前途很有影响。”
“你放心,我不会张扬出去。”
“这就是全部事实。”
“这两天有没有人与你联络?”
“只有你。”
“这王京与刘大文二人都是耄耋老人了。”
“他们有无可能与子孙谈起此事?”
“既然认为是不祥之物,我想以华人习性,是越快忘记越好。”
“恐怕是。”教授长长吁出一口气。
“多谢你与我共享这段秘密。”
勒勃朗欠欠身,“莫小姐,我的荣幸。”
展图那老问题又来了,“教授,鱼腹里倒底是什麽?”
“来,我们到饭堂去喝杯咖啡。”
走到室外,展图吸一口气,像是自迷离境界回到现实世界。
一杯咖啡在手,两人聊了起来。
勒勃朗说:“可能只是一只巨大的八爪鱼。”
展图笑了,“或是尼斯湖海怪。”
“但是,我却不那麽假设。”
“是,教授与水手均见多识广,若是寻常海洋生物,必不致惊惶失措。”
“你说呢?”
展图道:“我甚至不会说是一条真的美人鱼。”
“那是什麽?”
展图答:“不知怎地,我即时联想到那是外太空来客的遗体。”
勒勃朗看著展图,“我有同感。”
展图说:“假设天外来客的小小登陆艇停在太平洋上,刚欲有所行动,那庞大的抹香鲸张大了嘴,连人带艇吸进鱼腹。”
“多不幸的意外。”
“多日後,被弥敦捕鱼站的水手发现了他。”
“极有可能。”
“教授,谢谢你招呼。”
展图告辞。
因无足够资料,特写无法完成。
真可惜。
春季来了,展图总觉得脱下大衣换季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事之一,而一个人,若果不懂得为生活中十分卑微的事庆幸,那麽,他修养一定还不足。
在这个时候,展图发觉她与勒勃朗正定期约会。
?
可以算是约会吗?抑或,只是交换消息??
两个人喝杯咖啡,谈谈近况,不算什麽吧,两个人都未婚。
展图常说:“勒勃朗,你真是一个幸运的人,天下居然有这麽好的工作,政府付薪酬住宿给你去研究探讨海底的古怪生物。”
勒勃朗笑,“可不是,没钱我都肯做。”
“贴一点都无所谓吧。”
勒勃朗看著展图,“你的工作也不差呀。”
“呵,我一直感谢上帝给我多姿多采的职业。”
“不过还不及探讨海洋的奥秘那样精彩。”
“真是,海洋占地球面积三分二,可是我们对海洋知道得那麽少。”
“就因为在脚底下,所以兴趣不及探讨太空那麽大。”
“我到今天还在想,那鲸鱼腹内,究竟有些什麽,你看你的古怪启事,一点作用都没有。”
勒勃朗大不以为然,“怎麽没用?我不是认识了你吗?”
展图笑,“哈,认识我有什麽用?”
勒勃朗不出声。
展图觉得气氛有点异样。
忽然勒勃朗有点生气,他说:“真没想到新闻触觉那麽敏感的女子在其他事上那麽迟钝。”
不不不,展图并不笨。
她只是没防范这件事会发生。
她需要时间好好想清楚。
虽然她的言行举止均已为西方社会同化,但却还没有打算与外国人走。
故在接着的十来天中,即管挂住勒勃朗以及他的奇异生物,却未有再拨电话给他。
星期天下午,展图在做一篇有关青少年与毒品的特写,电话铃响了。
“展图?快来快来,我有新发现!”
是勒勃朗,“可以立刻在电话里告诉我吗?”
“不行,非你亲自来一趟不可,我等你。”他已挂上电话。
展图心嘭嘭跳,她立刻放下工作,跳进小车子,驶到勒勃朗家中去。
新发现!
这件事总算有结果了。
勒勃朗教授站在门口等她,“你来了,真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迎她入屋,斟出香槟招呼。
展图笑道:“的确值得庆祝。”
“可不是。”
展图放下水晶杯,“请告诉我,鲸腹内倒底有些什麽?”
她兴奋得脸都红了。
谁知勒勃朗莫名其妙地看著她,“鲸鱼,什麽鲸鱼?”
展图如被人在头顶淋下一桶冰水,知道中计,十分生气,“你叫我来干什麽?”
“谈谈我们之间的事。”
“教授,你我之间,什麽事都没有。”
“什麽事都没有?”勒勃朗搔搔头皮,“那为什麽我对你朝思暮想,认为你是我见过最可爱最聪敏的女子呢。”
赞美的话谁不爱听,展图不觉也说:“是,我们确有说不尽的题材。”
“这多难能可贵,可以进一步发展吗?”
“我不知道,你是外国人——”
“你不能否定我们之间有缘份。”
展图承认,“你说得对。”
“来,再喝一杯香槟。”
展图松弛下来,微微笑,真的,他与她之间唯一阻隔好似只有鲸腹那只奇异生物了。
“也许,”她说:“只是一条史无前例的大龙趸鱼。”
“真够我们想十多廿年的。”
“答应我,教授,你会继续追踪这件事,直至达到目的!”
“或许会,或许不,如果情绪欠佳,哪里还顾得了那麽多闲事。”
勒勃朗双目闪出愉快慧黠的神情来。
展图笑了。
他们在仲夏就订婚了。
展图的家人问:“你俩是怎样认识的?”
展图把那张寻人启事放大了镶在银照相架里。
一男一女,在茫茫人海中遇上,有许多许多巧合,他与她见面的机会不过千万分之一,或许更少。
展图当然没有放弃工作,一日,她正在报馆埋头苦干,未婚夫电话到。
“有消息了。”
展图上过当,这次不为所动,“是燕子的消息,还是蝴蝶的消息?”
勒勃朗笑,“当然是海的消息。”
“真的?我马上出来。”
她赶到他家。
“从实招来。”
“维多利亚岛一位老先生与我联络上了。”
“他是三七年的目击证人吗?”
“不。”
“咄,那算什麽。”
“别心急,他听说过那次事件,辗转叫人告诉我,那事并非谣传。”
“倒底是什麽?”
“他听人说,是一只长约十五尺,应该早已在地球上绝迹的恐龙型巨兽,马脸,长颈,体积庞大。”
展图好不失望,“就这麽多?”
“你这个人,还不知足?”
“照片呢,有无照片?”
“当时拍摄的照片模糊,并且已经不知所踪。”
“不是一具外太空人的遗体吗?”
“我恐怕不是,亲爱的。”
“啊,苦候整整一年,答案不过如此,真是雷声大,雨点小。”
“可是那位叫做史蒂文生的老水手,说他的确见过你说过的那种生物。”
展图瞪大双眼,“当真?”
“他在海上度过五十年,他说海洋真正无奇不有,他愿意把他见闻告诉我们。”
“太好了,我们几时到维多利亚去?”
“一挨有空,马上可以成行。”
“他见过天外来客?”
“照他说,连他们的航天器他都见过,可是没有人愿意相信。”
“我会相信他。”
“我也会。”
“所以我无论到什麽地方都带着我的相机,一张照片,胜过千言万语,有相为证,少却多少烦恼。”
“可是现今电脑伪造照片神乎其技。”
“有底片证明嘛……”
个案:
朱老总吩咐手下记者丁筱琪去做一篇移民家庭老人特写。
筱琪立刻抱怨,“噫,老总,骨头总是给我啃,人家就访问时装设计得奖人,或是名媛慈善晚会,我就做老人特写,唉。”
“老人不是人吗?”
“多沮丧。”
“你也会老,筱琪。”
“我们这一辈老了与他们又不同,我们会有打算,我们知道这世界是怎麽一回事。”
“别嘴硬。”
“真的,我们在精神与经济上都不会倚赖他人或是求他人施舍。”
“假设有朝一日你年老色衰,贫病交逼,还有这样的志气吗?”
“老总,请对属下客气一点。”
“假设而已。”
“我不写老人。”
“什麽都要写,这是任务。”
“太不公平。”
“去,写一个星期,约六七个不同类型个案,一定会受读者欢迎。”
筱琪不得不接下这个任务。
特写最乏味便是以老人为题材。
倘若采访对象是年过七十,身家过十亿的老人,又还好些。
但,再有钱,他们也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总是没趣。
何况是移民家庭中老人。
跟着去的自有苦处,留下来的更孤单凄凉。
筱琪自有她的联络方法,一下子掌握了十个八个有老人的移民家庭。
其中不乏同学、朋友、亲戚、同事介绍,可以说是熟人的熟人,问起话来,比较方便。
例一略为罕见,林老太太、心情相当愉快,她年约六十馀岁,健康情况良好,决定跟女儿女婿移民温哥华。
很愿意记者知道她的事,把照片都摊开来,“看,这是他们在温埠西区的花园洋房,环境非常好,我略谙英语,到了那边不会吃亏,只需考一个驾驶执照,即可倒处逛。”
“会习惯吗?”
“事在人为呀,我有两个与我感情极好的外孙,自小由我带大,所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不差,女儿很感激我帮过他们这个大忙,所以决意接我过去享几年清福。”
“那多好。”
“当年他们环境不好,没有能力雇褓姆,外孙就交给我,转瞬之间,都念高中了。”
?
“好福气。”
筱琪又问一些琐碎的事,“谁负责家务?”
“早已约法三章:清洁工作一星期一次有钟点女佣上门来做,花园雇专人剪草,衣物由孩子们负责放进洗衣机,女婿买菜,我每天只做一顿晚饭,一菜一汤。”
“分工合作,一定应付得来。”
“是呀,我也这麽想,有言在先,届时就不用抱怨。”
筱琪回到报馆,写了一个下午,连文带图,交给朱老批阅。
朱老笑著叫她进房。
“这篇不宜先登。”
筱琪意外,“为什麽?”
“丁小姐,你想想,一上来就访问这麽一个幸福老人,往下你还写什麽?无以为继!”
这倒是真,姜是老的辣,朱老的意见不差,“那,我们应该怎麽办?”
老总笑,“你说你应该怎麽办?”
“嗯,”筱琪想一想,“第一篇最惨,抓住读者心弦,然後情况一个比一个改善,才能使读者觉得渐入佳境,人生有希望。”
老总拍一下桌子,“孺子可教也。”
“一於这样,写完整辑,我才交稿。”
“本应这样,怎可急就章,今日交三张纸,明天又交两张纸。”
“多谢老总指教。”
筱琪退出,又去访问第二家。
这一户姓关,是筱琪中学同学,过两个月就举家前往澳洲悉尼,祖父因健康原因,将被送往老人院。
筱琪问已婚同学:“将来由谁去探望他?”
同学无奈,“没有人。”
“老人除出你父,还有子女吧。”
关同学答:“这次移民我是申请户主,带同妻儿、父母,已是不胜负荷,只得撇下祖父。”
“我还以为令尊是户主。”
“不,家父是退休公务员,级数低,不获任何分数。”
“祖父什麽年纪?”
“八十五岁。”
“你没有叔伯?”
“也老了,自顾不暇。”
筱琪感慨,照说,得享高寿是种福分,可是连子女都老了,没有能力没有精神,真没多大意思。
关同学苦笑,“落旁人眼中,我活脱是千古罪人。”
筱琪劝道:“你管闲人怎麽说呢,你有权追求幸福,既然已经带着父母,也算尽了孝道,再说,祖父身体欠佳,彼邦移民局不批下来,又与你何干。”
“我可以选择不走。”
“你的子女呢,你要顾及他们前途呀。”
“我妻子也那样说。”
筱琪问:“老人在什麽地方?”
“在房里,你去与他谈谈。”
老人精神尚可,只是心情恶劣。
筱琪有点怕老人,他们皮肤打褶,布满斑点,眼珠浑浊,听觉胡涂,通常又不肯装上假牙,说话含糊,因力气衰退,个人卫生情况也差,身上多数有股味道,筱琪当然比较希望访问漂亮年轻的女明星。
“好吗,关爷爷。”
“好好好,有什麽不好。”
“听说:疗养院服务相当不错。”
“错在人老没有用。”
“不会的,你放、心,他们会写信给你。”
“嗄,信用?现在的人还讲什麽信用?”
筱琪告辞了。
心里边一直难过。
她怕她将来老了,也会变成那个模样,心血来潮,感触良多,伏在书桌上,刷刷刷把特稿一下子就赶出来。
她这样写:“……老人双目是绝望的,已知岁月遥远孤苦,生不如死”,又觉太过悲观,改为“无比凄凉”。
唉,假如能够照顾自己,则活到一百二十岁也不怕,否则,不必太过长寿。
不过,寿命长短,不是个人可以选择的呢。
那一整天的、心情当然不会好到什麽地方去。
下午,休息一会儿,筱琪出去访问表姨妈。
表姐见了她,有点高兴,“你正好来劝劝我妈。”
筱琪大奇,“怎麽劝?”
“劝她跟我们一起走呀。”
“什麽,姨妈不肯去多伦多?”
“你去与她说。”
姨妈正打牌,见是筱琪,便叫女儿替一替,抽身与她谈几句。
“筱琪,来喝茶,吃口点心,这韭黄肉丝炒面还不错。”
“姨妈几时去多伦多?”
“不去了。”
“什麽?”
妈妈慧黠地笑,“离乡别井,我干吗去?这幢公寓是你姨丈留给我的,住得舒舒服服,我不少吃不少穿,干吗移民?去了那边,替他们看家做老妈子,闷死人,我的朋友与牌搭子全在这里,我不走了。”
筱琪笑起来,“不挂住表姐?”
“可以通电话呀,买只有荧幕的电话机不就行了?面对面,多好。”
筱琪一直笑。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姨妈说下去:“在这里,我有老工人服侍,什麽都不缺,到了那边,我变成女婿的老工人,他们叫我卖了公寓到多伦多帮补他们买房子,我不肯,所以决定一动不如一静,你说对不对?”
筱琪不由得说:“对!”
姨妈很高兴,“我手风正顺,要乘胜追击,赢了赏你买糖吃。”
她回到牌桌上。
表姐过来问:“她怎麽说?”
“姨妈觉得一动不如一静。”
表姐咒骂:“该死!”
“何出此言?”
“她不去,我统共失却预算。”
“不会吧,”波琪觉得奇怪,“老人移不移民都一样啦。”
表姐蹬足,“你知道什麽,我需要她的人力物力,她到了多伦多,可是一件宝,那里的工人每小时薪酬是十元加币,贵不可言,还有,我欠廿五万才可以买北约区房子,那一区学校好得多。”
筱琪默然,算盘太精了,简直要剥老人家的皮,连最後一滴力气金钱也要榨出来。
难怪姨妈不愿动身。
“你看,这是什麽世界,要紧关头各自飞,没有一个人靠得住,亲生母亲还这麽着。”
表姐把话反过来说,黑讲成白,白讲成黑。
那边厢,姨妈可不理女儿怎麽想,兴高采烈正在赢钱。
筱琪又学得一个教训,无论老或少,都得有主张立场,不可任人摆布。
筱琪笑笑,告辞。
做记者至大收获便是看尽众生相,这点滴经验,在心胸中汇集,将来执笔写作,不致於沦为闭门造车。
第二天,见到同事金婵,向她说起无良子女勒诈老人金钱的事。
金婵说:“有些老人也很凶。”
“不会吧。”
“你听过谋子女身家的父母没有?”
“别开玩笑。”
“来,我带你见识见识。”
那是金婵的伯父,也有八十多岁了,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一味妇脾气骂人。
“走管走,你们先把钱给我放下来,你们个个有房子有节蓄,叫我住在这鬼地方?”
金婵在一边悄悄说:“天天这样骂。”
子女在外头忙了一整天,回家还得听那麽多教训,怕会受不了。
“对表哥一家来说,移民是大解脱。”
“老人怎麽办?”
“已经有房子安置他,嫌不够大不够好,每月给他零用,嫌不够,要一大笔,你说多头痛。”
像讨债。
“开日闭口你们生活不成问题,所有多馀节蓄统统要奉献出来,那才尽了子女责任,那才平了他的怒气,否则的话,天天闹。”
果然,金爷在饭桌上就骂:“这种饭,吃死人,钉子似,吃得肠穿肚烂,你当我不知道?这是昨夜锅底的隔夜饭刮出来热一热当新鲜饭骗我!”
筱琪见老人说得有纹有路,有根有据,不禁问:“是真的吗?”
金婵叹口气,“你听他信口开河乱骂,表嫂今晨看罢医生忽忽与他出去午茶,怕晚上没精力侍候他,在富临金阁带回一客瑶柱蛋白饭,又炖了鸡汤,给他当晚饭,却换得一身骂。”
“干吗要骂?”
“弄得他们诚惶诚恐,害怕了,好拿钱出来给他呀。”
“拿得出来吗?”
“就是呀,怎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