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花事了(1/2)

    衣莎贝:

    电话在半夜把我们两夫妻吵醒。妻披上晨褛去客厅接听。这么晚打电话,又不用我们房间中的号码,是谁呢?我开亮床头灯。

    妻进来说:“找你,余维廉,似乎是急事。”

    我呻吟,看看钟,晨早三点四十五分。

    我在客厅拿起听筒,“宋家豪。”

    “宋。”余的声音急促,但不失镇静,“真抱歉,在这种时候吵醒你,你能不能马上来我们这里,我已派司机来,十分钟后在你门口接你。”

    “我自己可以开车来。”我说。

    “不,我不想你开车。”

    “什么急事?”我问。

    “是衣莎贝。”

    我的心一沉。“她怎么了?”

    “自杀。”

    我沉默,手簌簌的抖起来。

    “宋?”他问:“你还在吗?宋?”

    “我去穿衣服。”

    “对不起,宋。她要见你。”

    “我马上来。”我放下电话。

    余家的司机已经来到按铃,佣人匆匆起来应门。

    妻问我:“不会又是衣莎贝吧?”一脸的憔悴。

    “这次她在家自杀。”我换上衬衫,穿裤子。“我得去一次,我会掌掴她至清醒。”

    妻绝望地问:“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家豪,如果你爱她,我愿意退出,我们简直是看着她出世的,家豪,你与她――”

    我暴喝一声:“我不爱她!我一点也不爱她,你闭上嘴好不好?”

    妻美丽而苍白的坐在床沿,看我换鞋子。

    我也坐下来,“看,是,我爱她,但我从来没当她是个女人,她是个孩子,我们名正言顺的过房女儿。”

    “她是一个女人,”妻低声说:“衣莎贝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已经十九,而且她深爱你。”

    “我要去一下。”我说:“她没有危险,你放心,吞粒安眠药再睡。”

    她送我到门口,“快去快回。”

    天刚蒙蒙亮。余家的司机沉默地把车子往石澳驶去,我的后脑勺子痛得仿佛要裂开来。

    余维廉替我开的门。余太太暂不肯见我。余说:“她觉得太无颜面,宋,我们对不起你。”

    衣莎贝躺在床上,医生来过又走了。

    余说:“对于这个女儿,我希望可以亲手扼死她。”他一额冷汗,恨入骨髓,紧握拳头。“她在纸上写着她要见你,死要,活也要。”

    “她做了什么?”我问:“安眠药?”

    “上吊。”

    我的手又颤抖起来。

    “绳子断掉。她的狗狂吠,如果你在场,你会让她真的吊死,省却麻烦。”余掩脸。

    “你不是真的这么想。”我上楼。“她还是你的女儿。”

    余家我来过多次!衣莎贝出世,衣莎贝入学,衣莎贝十岁生日。衣莎贝坐在我膝上,胖胖的小手臂绕着我脖子拥吻我一千次,衣莎贝……

    然后有一次,衣莎贝整个身子挂在我背后,脸贴再我颈边,余太太喝止她:“衣莎贝!”衣莎贝长大了,衣莎贝成熟。但衣莎贝还是肆无忌惮地公开缠住我,直到她被送到伦敦,逃回来……再送出去……

    我推开熟悉的睡房门。“衣莎贝。”

    她并没有躺在床上,她坐在地下,在纸上写字,她抬起头,目光是灼热的狂乱的。颈上一圈早被绳子勒得又红又肿,破损部份敷着纱布,她张嘴,声腺已完全失去,只发出嘶哑的单音,她已完全变成一只野兽,受伤至深的小兽,随时准备狙击复仇。

    我的双腿发软,但必须镇静,我走过去轻轻托高她的脖子,验着她的伤口。我冷淡的说:“下次用五百磅尼龙绳,或者有成功的希望。”

    她竭力给我一个耳光。我震怒,没料到她还有这么大的气力,我扬起手,又放下,她逼视我,我转身说:“我不会再在你身上浪费时间。”我拉开门,“我放弃。”

    但是她在后面拉住我,拉住我夹克的下摆。她小时候一直这样拉住我的外套。妻不能生育,我们爱她如己出,婴儿衣莎贝,我们的衣莎贝。

    她的眼泪流满一脸,把刚才写的言条塞在我手中,我摊开字条,上面写着:“我爱你。”

    我声嘶力竭的说:“不能这样,衣莎贝。”

    她还只是拉动我的衣角,当她小的时候,每有恳求,必然这么做,然后我会答应她一切要求。我把她拥在怀里说:“不能这样,衣莎贝。”

    她喉咙发出模糊的声音,把我抱得很紧,头埋在我胸前。我可以感觉到她凶猛的心跳,她的体香,她青春的肌肤柔润,她胸脯充满弹性。我推开她:“衣莎贝!不能这样。”

    听见敲门声,她松开我。

    是余太太。“家豪。”

    衣莎贝把背对着她母亲,斜斜地站着。

    “我这就下来。”我说。

    余太太咬牙切齿的对衣莎贝说:“我后悔生下你这畜牲!”

    我把余太太拉出房间,我们下楼。天已全亮了,一种灰蓝色。

    余给我一小杯拔兰地。

    我说:“衣莎贝可有注射镇静剂?”

    余说:“有。”

    我说:“她应该沉睡的。”

    余说:“她应该在伦敦上学,她应该孝敬父母,她应该做一个正常的人。”声音如郁雷隆隆。

    余太太掩脸哭泣。

    “我要走了。”我说:“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其实并不多。再把她送出去,使她忘记,别对她太严厉,她还年轻,而且被生下来到这个世界也不是她的愿望,她仍是你们的女儿。再见。”我放下酒杯走向大门。

    余家的司机把我送回家。

    妻并没有再睡,她换好衣服,在吃早餐。

    我说:“我得上诊所了。”

    她什么也没有问,我吻她前额,她握一握我的手。

    在诊所我回忆衣莎贝第一次对我表达心意的情形,我们两家人在北意大利滑雪。她说:“宋,我爱你。”我说:“衣莎贝,我也爱你。”

    她在雪中转头凝视我,“是吗?你爱我?你真的爱我?确实吗?”

    我们滑下山坡后便一直沉默。

    回香港后她到诊所来看我,闲闲地嚼口香糖。那一日她穿一件衬衫,大圆裙,她说:“别告诉爸妈,我想向你要些避孕药丸。”

    我抬起头,很震惊,但很快我平静下来。我说:“避孕药副作用太多,长期服用并不好。”

    “你建议什么?”她问。

    “我得替你详细检查一下,避孕丸也不能在街上药房乱买。”

    她缓缓解开衬衫的钮扣,目光没离开过我的脸。我忽然觉得非常尴尬,甚至心跳,她并没有穿内衣,乳晕是极浅的咖啡色。我抬高声音:“护士!”护士进来。我说:“准备量血压。”

    我听衣莎贝的心脏,我听过十万个病人的心脏,但从来没有这么紧张。护士记录好血压,衣莎贝扣上钮子,把衬衫塞进裙腰。她稚气的脸上有一种妖冶的气氛,我害怕,喝了半杯茶,我说:“你还是处女。”那年她十六岁。

    “是的。”她简单的答。

    我问:“你想这么早‘开始’?”

    “我等你,”她**地回答:“你准备好之后,我等你。”

    我的喉咙从来没有这样干燥过,我的婴儿衣莎贝。

    从那日开始,我远离余家。余氏夫妇似乎比我更了解发生些什么事,我们两家开始疏远。他们把衣莎贝送到伦敦,不过深秋时,她逃了回来。

    妻在东京渡假。清晨我下楼取车上诊所,她站在车房门口,浓雾微雨中,她连伞都没有,一件银狐大衣,呆呆地淋得通湿,象牙色的脸,漆黑的大眼睛。

    “衣莎贝!”我惊诧地走过去,“你看你淋得这个样子――而且你应该在伦敦,又没有假期――发生了什么事?”

    她微笑,轻轻的抱住我,我来不及闪避,她低声说:“我回来看你,我想你。我睡不着,伦敦太远了。”

    “爸妈知道你回来了吗?”

    “不,他们不知道。”她抬起头,她吻我。

    她的嘴唇这么芳香柔软,身体温暖,我只是个男人,有那么的一刻意乱情迷,我推开她,“不能这样,衣莎贝。”

    “为什么不?”她问。

    “我是你的教父。”

    “我们并没有**。”

    “实际上没有,精神上已经犯了错误。”

    “你爱我吗?”

    “我爱你如女儿。”

    “我是个女人。”

    “我女儿自然是个女人。”

    “是否你害怕对妻子不忠实?”

    “不,结婚之后,我并不单单与妻子上床。但不是你,衣莎贝,永不,我们两家是世交,如果我有儿子,他会娶你,我们不能这样,衣莎贝。”

    “你妻子不能生育,我可以给你很多孩子。”

    “闭嘴!衣莎贝。”

    “我爱你,从三岁开始我就爱你,我不好放弃的,你会懂得,我爱你多过世上一切,多于我的生命。”

    “FOR

    F

    ——K

    ‘S

    SAKE!衣莎贝,我们不是在演一出爱情剧!”

    她绝望的说:“你不相信我,是不是?我会证明给你看。”

    “我什么也不要看。”

    我开车把她送回家。

    我向余维廉暗示发生过什么,衣莎贝又再次被送到伦敦。我们两家人简直成为陌路人,妻自然也知道这件事。她当初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她笑道:“如果她不是余维廉的女儿,如果我们不是自少看大她,真是一点影响都没有,多少七十岁的老头子还有十九岁的情妇。衣莎贝是个美丽的女孩子,她性感,我并不介意你有这种情妇。”

    我的想法与妻子完全两样,我害怕。我害怕见到衣莎贝,我很清楚我自己的为人,有一日我会受不住而崩溃下来,我只是一个男人。

    过了平安无事的六个月,我到欧洲开会,住在法国鲁昂的酒店,一日睡到半夜,酒店房门忽然被打开,有人说:“谢谢,这是小费。”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我张开眼睛,门已被掩上,一个朦胧的身影,一眼便认出是谁。

    我坐起来,“衣莎贝。”

    “我冻死了!”她呵着气,“我的天!我从火车站一直走到此地,三哩半路!”声音是颤抖的牙齿打战。

    “衣莎贝!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掀开毯子。

    她匆匆脱掉靴子,钻到我被窝来,混身冻得像一块冰。我并没有推开她,因为她真的冷得嘴唇发紫,几乎要痉挛,我拿起电话叫一大杯热咖啡送到房间来。

    “衣莎贝。”我摇头叹惜。

    牛奶咖啡送到,我灌她喝下去,过半晌才好一点。

    “为什么?”我问。

    她不答,伏在我身上,抱住我。

    “你的功课如何了?”

    她不答,把脸贴在我胸膛上,呵气。

    “你真会在路上冻死,这可不是玩的。”我说。

    她转头,把面孔另外一面贴在我胸上,“我可以听见你肚子咕咕叫。小时候我最喜欢伏在你身上睡觉。”

    “但你已不是孩子了。”我说。

    “但我也没有老。如果我已经廿五、廿七,我不能再做这种事,社会不会原谅我,我很快乐我尚年轻――我爱你。”她不断地吻我的面,我的额角、我的唇。

    我闪避着。“衣莎贝,社会原谅你,但是社会不会原谅我。”

    “我不管,我只知道我爱你,我要嫁你,与你共渡一辈子。”她说。

    “办不到,我比你大廿五年,等你三十岁的时候,我一只脚都入了棺材。别忘记我有妻子,我爱我的妻子。别忘记你的父母,我敬重你父母。”

    “我爱你。”

    “回伦敦去。”

    “请让我留在鲁昂陪你。”她说:“只有三天,求求你,对我来说太有意义了,求求你。”

    “衣莎贝,你必须回伦敦。”

    她哭泣,由轻泣转为大哭。我曾多次看过她哭――摔破洋娃娃,被同学欺侮,考试不理想,没买到新衣裳。但从来没有这么伤心,仿佛世界已离她而去,哭得我心乱如麻。

    我打长途电话告诉余维廉。余沉默一会儿,说:“我马上赶来。但是最快也得廿四小时。”这廿四小时是我的难题。

    衣莎贝并不难过,她说:“至少我有廿四小时。”

    “为什么?”我一问再问。

    “我不知道,我爱你。”

    “你这么年轻,你知道什么叫爱?”

    “我爱你。”她再三的说。

    “你在我身上看见什么?”

    她微笑,“我喜欢嗅你身上的味道。”

    “衣莎贝,理智一点――”

    “陪我去巴黎,每个人都应该与情人上一次巴黎,即使一天也好。”

    “我不能够。”

    “你是一个顶残忍的人。”

    “我为你好。”

    “我不要你为我好。”她说:“我要你爱我。”

    “衣莎贝――”我疲倦至死,说得唇焦舌烂。

    她确是一个美丽成熟的女孩子,与她在街头漫步,召来多少艳羡的眼光。这样子下去,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克制多久。当余维廉到达鲁昂的时候,我也与他说明这一点。

    “我是中年人,一个正常的中年男人。你看看衣莎贝,你猜我还能受多久这种虐待?”我说:“相信我,余,我没有做过任何勾引她的事。我对不起你。”

    “我会带她回去。”余说得很简单。

    他把衣莎贝带回香港。

    开完会我也回转香港。到昨夜,发生她自杀这件事。

    我觉得非常疲倦。而妻开始发现事实不如她想像那么简单。衣莎贝思路已经不正常,她似乎是一定得到我,否则一辈子不肯罢休。

    她复原之后,约我午餐。

    “我中午很忙。”我说。

    “明天。明天不行后天,后天不行大后天,我会等。去告诉我父母好了,他们已经不要我,什么都没有关系,这世界上已没有人爱我。”

    “走出去,衣莎贝,走到马路上去,哪个年轻男孩子不转过头来望你再望你的,叫他来见我。”我反问:“没人爱你?”

    “与我午餐。”她很坚持。

    我真想哭。挂上电话。

    妻来看我,知道这事,铁青着脸,冰冷的说:“最好的办法是叫她开好酒店房间,脱光衣裳在床上等你,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

    我指着她鼻子说:“如果你以为我没想过那么做,你就错得厉害!”

    妻拂袖而去。

    我离开诊所去取车子。衣莎贝站在车子旁边等我,她在翻一本英文杂志,靠在车头,一派悠闲的样子。我马上回头走到公众电话亭,打到余公馆,余太太来接的电话,她问:“家豪,什么事?”声音非常惭愧与含羞,我不忍再说下去,只好清清喉咙,答:“没什么,好久没见,想问一问维廉星期六可打网球!”

    余太太松下一口气,“呵,他会去的。”

    我说:“很好,那么我去球场等他,谢谢你。”

    “家豪――”她迟疑着。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我答:“我很好,你放心。”

    “再见,家豪。”她的自尊仿佛恢复一点,声腺也自然一点。

    “再见。”我说,还叫我如何投诉?

    这数年来我与余家联络都是为了衣莎贝。我燃起一枝烟,缓缓走到她身边。衣莎贝看见我,招呼一声。她已经十九岁,这么放肆,这么自私,丝毫不替任何人着想,永远只做她自己乐意做的事,满足她的私欲。她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但我憎厌她。

    我用锁匙开车门,她等我把另外一边门开给她,我假装没看见,发动引擎。

    “喂!”她敲着窗子,“喂!”

    我绝尘而去。

    把车开到浅水湾,独自坐在影树下喝了一杯啤酒。隔壁有一个艳女对我微笑,我向她点点头,她扭着身子走过来,盛臀隆胸细腰,她说:“好天气。”影树的棕色碎叶像雨般撒下,我已伤了心,还有何妨。

    结果我跟这个女人回到她的寓所。一夜未归。

    早上回去换衣服,妻说:“衣莎贝被送到疗养院去了。”

    我沉默着打领带。

    “她母亲说她要见你。”

    我说:“我没有空。”

    “家豪――”

    “我厌倦这整件事,从今日开始,衣莎贝的一切与我无关。”

    妻完全静下来,垂眼看着自己双手。

    “我今天要替病人动手术。”我吻她的前额。“祝我好运。”

    她握一握我的手,笑容很勉强,但还是笑了。

    晚上留在医院与病人家属说话,护士请我去听电话。妻在那边说:“余太太请你无论如何到疗养院去一次。”

    我很冷静的答:“我不会去的,下次她再打来,你请她少骚扰我们。”

    “家豪――”

    “难道你没发觉,这是应付他们的唯一方法?”

    “但衣莎贝在神经病院内像一个疯子一样――”

    “我什么也帮不上。”我挂上电话。

    我的婴儿衣莎贝。我的心绞痛,衣莎贝胖胖的小手臂缠住我脖子,衣莎贝爱娇嗲腻的说:“在我生日那天,爸爸会带我去跳舞。”呵,衣莎贝。我独自回到诊所,很想呕吐。

    那一夜我回去找浅水湾头邂逅的女郎。她很高兴,媚笑地招呼我。我需要看到一张快乐面孔。她满足我。

    “你几多岁?”她问我。

    “快五十岁。”

    “真看不出来,男人就是这点占便宜。”

    “看不出来?我的肌肉早已松弛,我的肚子向前凸出,我掉大量的头发――你以为我有胆子在十八岁的女孩子面前脱掉衣裳?”

    她发嗔地拍打我的背脊。

    我留下她应得的费用,然后穿衣服。

    她数着现钞。“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她问。

    我摇头。“我不需要朋友。”我说。

    “你不像那么冷淡的男人。”她说:“还会再来?”

    “要来的时候,总还是会来的。”我说。

    她很聪明,不再多问。

    后来我没有再去她的寓所。

    衣莎贝在疗养院住了一整年。

    有一段恶化时期,她连父母都认不出来。余太太披头散发地来找我们,求我去看衣莎贝。我上楼把自己锁进书房。余太太终于离去,妻上楼来。

    “你的手――”她说:“纱布,血……”

    “杯子碎了。”我淡然说:“玻璃割的,不碍事。”

    妻看牢我很久。她说:“廿五年的夫妻,家豪,而其实我一点也不懂得你。”

    我继续喝拔兰地,我喝得很厉害,我害怕有一日我不能够再动手术,因为双手颤抖得很厉害。

    一日半夜,妻问我:“你爱衣莎贝吗?”

    我说:“我深爱她。”点头。

    “你是那种世俗的人吗?我不是。”妻说。

    “我不知道。太迟了,开头我不敢,现在是太迟了。”

    一年后,衣莎贝自精神病院出来。余家带着她移民往美国加州。我以后都没再见到衣莎贝。

    每年她生日那天,我都会惘然的想,她又长大一年,她可有聪慧一点?

    然后有一日摊开报纸,妻说:“看!”

    我们读到一段结婚启事,衣莎贝结婚了。

    隔不多久,我们辗转得到衣莎贝的一张彩色婚照:余氏夫妇笑得合不拢嘴,新郎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青人,充满书卷气。我呆视照片良久,衣莎贝美丽得像安琪儿一般,白色的婚纱扬起,漆黑的头发,眯起双眼。

    妻说:“我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她跌坐在沙发中,“我真为余家高兴。”她叹口气。

    我放下照片,我对衣莎贝的魔咒已经消失,她自由了。我问:“她今年几岁?”

    “廿二。”妻答。

    我失去了她,我的衣莎贝。一度垂手可得的衣莎贝,我的婴儿衣莎贝。

    妻抬起头问:“你失望吧,她并没有爱你一辈子。”

    “我代她快乐。”我说。

    是的,失望。她并没有爱我一辈子。我已习惯她对我的爱。有时最灰色的时候我会冲动的告诉自己:尚有一个非常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为我倾倒,别太悲观。

    现在还剩下什么?

    我把那张照片放在当眼的地方,表示我不在乎。早上刮胡子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是个老头子了。

    余氏夫妇写了封长信来多谢我:“……家豪,到现在我们深深明白,那时候你的残忍完全是为衣莎贝的益处。”

    以后我的日子就开始空虚。我的态度开始疲癞,因为没有人会再对我关心,没有人会热爱我。

    我与妻仍维持相敬如宾的关系。

    结婚三十周年的时候,陪她去选一件珠宝做为纪念。她看中红宝石戒子。红宝石比钻石贵,我劝她买钻石,妻笑说:“你又来了,不说随我心意吗?”

    我苍凉地笑,退开一步。经过三分一世纪的变迁,我们仍然在一起,管她买哪种宝石呢。

    珠宝店另一角柜台有一双年轻情侣在选项链,那女孩子一头黑发浓密而鬈曲,耳朵小巧精致,如一只贝壳模样。我的心温柔地牵动一下。她抬起眼,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衣莎贝。她是衣莎贝。

    我的双腿完全不听指挥,我趋向前去,我唤她:“衣莎贝。”

    我并没有认错人,她诧异地转过头来,她美丽的脸平和温柔,一个亲切但茫然的笑,“您是――”

    (她没有把我认出来。)

    (她竟然忘记了我。)

    我失态地:“我是宋家豪,衣莎贝。”

    “呵是,”她平静地笑,还敲敲她自己额角,看看身边的丈夫,“爸爸还叫我打电话给您的。您好。”

    其余的一切都太不重要了。妻过来,大家寒暄,交换地址,笑半晌,道别。

    (衣莎贝忘记了我。)

    离开珠宝店的时候,天开始下雨,车子前面的雨一下一下摆动,我与妻都沉闷。

    我百思不得其解:衣莎贝竟忘了我。

    到底年轻好,她再回头重新开始,时间上还绰绰有余。

    妻说:“……他们两个人这么相配……”

    我问:“你知道吗?”

    妻错愕地:“什么事?”

    我说:“我与她招呼,衣莎贝没把我认出来。”

    “啊?”妻也诧异。

    无边无涯的寂寞袭上心头。我扭一扭驾驶?盘,车子往家驶去。

    呵衣莎贝。你怎么可以忘记我。怎么可以。

    (完)

    花事了:

    与玛丽分开有两年了,仍然不能忘情于她,平时上班,时间可以消磨,逢周日起床,非常彷徨,迷迷茫茫仿佛听见她在浴间洗头,一阵阵的洗头水香味,然后会包着毛巾来叫我起床,我可以趁势抱紧她。

    我们在一起也渡过快乐的日子,至今想起尚十分心酸,我始终不明白她为何要离开我。

    玛丽与我说:“你从来未曾爱过我。”

    我心碎成一片片,“当然我爱你。”

    但我不是那种身经百战的男人,我不懂得讨女人的欢心,不会说花言巧语,没有时间侍候她,这并不表示我不爱她。

    我真没想到她会离我而去。

    玛丽曾说过我是个没有喜怒哀乐的人,感情非常原始,她曾取笑地叫我“一级原始人”,如今我益发沉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晃眼两年了,我却仍然爱她。

    玛丽说:“我仍然想恋爱,我希望有人送我鲜花,当我是公主,予我以激情,而你一直对我这样冷淡,天天我自己上班下班吃中饭,下雨打风也没有个接送照应的人,日子久了非常苍白,也曾抗议过埋怨过,你好脾气的照单全收,毫无反应,我得不到爱情,生活又是这样的枯燥,你坐下看书一看就三五个小时,至多陪我去看一部电影……”

    伊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与我在一起,是因为“欣赏我的才华以及样貌”。

    她又调皮地叫我洋娃娃,“只有观赏价值,搁在那里看最适合,除了做个好医生,什么也不懂。”她说。

    临走的时候她说:“我不是不知道你能干漂亮,但你不爱我,于我有什么益处呢。”

    我默默地让她走,不发一言,她的心却酸了。

    她推我,“小康小康,你说话呀。”

    但我把脸埋在臂弯里,一声不响。

    她倒先哭了。

    玛丽走了以后,我才知道她为我做了多少,作了多大的牺牲。

    下班后再也没有人跳着出来为我开门,闲时再也没有人为我做咖啡,脏衣服没人料理,出席宴会没有人陪,下棋没对手……整间房子空了,整个心也空了。

    晚上睡醒,听不见轻轻的鼻鼾声,没有人嗲声叫“小康小康”,我在那一刻心碎了。

    以前我也嫌她脾气不稳定,有点幼稚、爱花钱,我老是质问她:“三十块美金剪次头发?”或是“一千多块买袭布裙?”虽然开玩笑地,也害她起反感。

    现在真怀念她那头美丽的黑发与那些简单明媚的裙子……外头的女孩子不及她十分一。

    玛丽有一股清新的气质,举手投足都好看。

    当我看见沙伦的时候,我直觉认为她跟玛丽有七分相似,所以凝视她的脸。

    那是一个画展,主人介绍她和我认识,她是官营美术馆的副馆长,一套白麻纱衣裙,黑发梳成马尾,瀑布似洒在脑后,我马上记起,玛丽也有那样的头发,心中温柔而酸痛地牵动。

    沙伦有雪白的皮肤,漆黑的眼眸,左脸颊上一颗痣,身裁纤秀――够了,一个女孩子只要有上述的优点,就已经好算美女了。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我额外留起神来。

    她瞧见我目不转睛的模样,笑了起来,牙齿小小颗雪白。

    我连忙低下头,避开她调皮的眼睛。

    但又忍不住偷偷看她一眼――如果是玛丽多好。我怅惘的想:玛丽终于找到了她的理想男人,他天天呵护她,接送她,陪着她,送礼物给她,事事以她为重,带着她到处逛。我希望她快乐。

    沙伦少了玛丽那份稚气,多了一丝精明,换句话说,她像玛丽,但却是长大后的玛丽。

    我依依不舍地跟在她身后,她很块便察觉到了,但是没有回头。

    画展酒会快散的时候,我轻轻的拉拉她马尾巴的发梢,她回身明快的笑。

    “我送你回去。”我说。

    “不先吃一杯茶吗?”她爽快的问:“我想喝点东西吃块蛋糕。”

    看来双方都有一点意思。

    在咖啡店内,我好想改过自新,做一个懂得讨好女孩子、谈笑风生,管接管送的俊男,但是不知恁地,张大了嘴并找不到题材,结果还是沉默。

    沙伦并不如玛丽那么活泼,会主动与我说话,但是她看上去并不闷,她自己叫了巧克力蛋糕与彼利埃矿泉水,吃得津津有味。

    我想说:你像我以前的女朋友。但开不了口。

    沙伦缓缓吃完蛋糕,用清晰的眼睛看牢我。

    她问:“你一直不爱说话?”

    我腼腆的笑。

    “我从没见过这么怕羞的男人。”她取笑我。

    我不响,只是看着她。

    以前,以前玛丽也曾经这样批评过我。

    “不善词令也不打紧,”她轻轻说:“巧言令色鲜矣仁。”

    听了这句话我非常感动,马上有如遇知己的感觉,我喜欢这个女孩子。

    向她要了电话号码之后,一直看着它,把那个号码背得很熟,但不知恁地,提不起勇气来找她。

    主要是因为她太像玛丽。

    尤其是那头黑鸦鸦的好发,又厚又深,跟玛丽一模一样,所以见到她一直有种凄惶的感觉,想起太多太多以前的事,心内更加矛盾,不知见她抑或不见她才好。

    终于见到她的时候,正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我去买礼物送父亲节,她也在那间百货公司,我忍不住趋向去,拉拉她的发梢。

    她转过头来,“你。”她说。

    眼睛明亮如寒星,充满了思念。

    在那一刹间我决定不再坚持下去,我轻轻的说:“你的电话是七九八七四。我一直想找你,没有勇气。”

    她的脸飞起一片红霞。

    “你跟谁来的?”我问。

    “朋友,来选父亲节礼物。”她答。

    我说:“我们溜走,来,不要理他们。”

    拉起她的手就跑。

    那天我们在沙田酒店吃菜,完了去夜总会跳舞,到半夜十二点的时候,坐尖沙咀大牌档吃粥。伊显得累,头发也乱了,但慵倦的神情惹人怜爱,我捏捏她的面颊,她微笑,那一夜,我跟她说,她像我以前的女友。

    男女之间有缘份的话,一下子便可以见到火花,感情往往是双方面的。

    沙伦与我进展得很快,我一开头便打定要结婚的念头,所以我们之间的感情是温馨的,心平气和。她是一个具幽默感的女孩子,比玛丽冷静含蓄,她精明果断,刚好补充我的不足。

    每周末她都来为我整理公寓,指点终点女工操作,短短日子内我的生活细节被她料理得整整有条,舒适十分,永远有干净的内衣袜子在抽屉等我,日子仿佛恢复旧观。

    沙伦没有玛丽那份娇嗲,但是她对我更加容忍,我认为她会是一个更好的妻子,只是不知恁地,对她……我似乎欠少了一份热情,我不会为她痛苦,不会为她失眠。

    亲友都很替我高兴,频频问:“什么时候请喝喜酒?”由此可知,我以往的那段伤心史,人人都知道。

    母亲说:“我的儿子是个好男孩,不是他跟人热恋后扔掉人,不是我帮自家孩子,是那个女的没福气,水性杨花,见异思迁,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目前这个准媳妇,可懂事得多,人也稳重。”她老人家喜气洋洋的。

    沙伦口中从来没提过“玛丽”这两个字。玛丽并不是她的假想敌,沙伦就是这点好。

    在当我要向沙伦求婚的时候,玛丽又出现了。

    她要求见我。

    我本应推她,但不知怎地,声不由己地应允下来,心一直跳,照例在约定的地方早到十分钟等她。

    玛丽来了,比往日准时。

    她风姿如昔,但是却非常陌生,两年不见,她与我印象中的玛丽完全不同,头发烫短了,一身彩衣,戴满了时兴的首饰,不是不漂亮,却与我心目中朝思暮想的玛丽不是同一个人。

    我怔怔的望住她,而且她跟沙伦根本没有丝毫相似嘛,沙伦是谷中的百合花,清雅无比,而眼前的玛丽却十二分的俗艳。

    我弄糊涂了,而当初我接近沙伦,却是因为她像玛丽。

    我的记忆欺骗了我。

    一时间我有点手足无措,对着她开不了口。

    她却坐在我对面:“小康,你还是老样子。”

    “好吗?”我客气地问她,语气非常隔膜。

    “小康,我有事要求你。”

    “你有事要求我?”我益发糊涂了。

    “小康,我急于要找一份工作。”

    “你找工作?你不是要嫁人了吗?”我完全莫名其妙。

    玛丽的眼睛红了:“你别问那么多好不好?”

    “好。”我点点头,“什么样性质的工作?”

    “我以前做的那一类。”

    “公共关系?”

    “酒店或其他私营的机构都可以。”

    “我替你托托朋友。”我说:“不过这种事是急不来的。”

    “小康――”她哭了。

    不必多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理想中的男人并不是一个理想的男人。我恻然,多么不幸,可怜的玛丽。那是个怎么样的男人呢?竟不懂得怜香惜玉。

    我反感:“他对你不负责任?”

    “小康,”玛丽用手帕擦眼泪,“如果有消息,赶快通知我。”

    “是,一定,你放心,你吃点东西。”

    她问:“小康,听说你找到女朋友了?”

    我点点头,想到沙伦,心定了一定。

    “听人家说,她长得像我?”玛丽问。

    “不,”我说:“她不像你。”

    真的,并不像,这是我今天才发现的事。

    “她可漂亮?”

    “很漂亮。”我说。

    玛丽的眼睛又红了。

    那天我送她回去,她一直暗暗饮泣,我心中为她难过。

    玛丽问我:“小康,你陪陪我好吗?我怕黄昏。”

    我鼓起勇气:“玛丽,现在……我不是自由身,我有人在家等我。”

    玛丽的脸色转为苍白,她喃喃的说:“我早知道我有这个报应,我早知道。”

    “玛丽,我会跟你联络。”

    “小康,”她抓住我不放,“小康,是不是我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提出来,往日的情怀一刹时涌上心头,说不出话来。

    “你考虑考虑,小康。”她推开车门,泪如雨下地奔上楼去。

    啊,玛丽要回来。

    真没想到,回家时车子者走之字路,真受不了那样的刺激,玛丽!她现在回来求我,而我又一直不能忘情于她――抑或不能忘记她在我心中不真实的形象?

    到了家我急急按铃,沙伦来开门,笑问:“又忘了带锁匙?”

    “沙伦!”我拥住她,一颗心卜卜跳。

    “怎么了?”

    “我害怕。”

    “怕什么?”她温柔的问:“我知道,那个像猪头似的女秘书又向你抛媚眼了。”

    我再激动伤感也忍不住笑出来,“不,沙伦,不。”

    “坐下来慢慢说。”她替我泡一壶好茶。

    我不知如何开口,但渐渐镇静下来。

    我睁大眼睛看着沙伦,她雪白的肌肤,明亮的眼睛,清秀的脸,什么地方像玛丽?一丝一毫都不像!玛丽浓得化不开,而她却淡得像一首白话诗。

    我忧愁地握住她的手。

    “怎么了?什么事不开心?”她问。

    “没什么。”

    她笑笑,不勉强我说下去。可爱的沙伦,可爱的沙伦,她从来不叫我伤心,从来没叫我流过眼泪。但是玛丽呢,我们有三年的感情……

    “你早点休息吧,我先回去了。”她说:“要替侄女儿补习。”

    我说:“沙伦,陪我。”

    “你有心事,我坐在这里也无用。”

    我将她的手贴在耳畔,吻了又吻,“沙伦,我到今天才发觉,我有多么爱你。”

    沙伦双眼发出亮光,“小康!”

    “沙伦,时穷节乃现,没有考验,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对你的感情。”

    沙伦问:“发生了什么事,小康?”

    “我以前的女朋友,她叫玛丽。”我说得无头无尾,自己都觉得暧昧。

    沙伦点点头,“我明白,她主动离开你,现在又主动要求回到你身边。”

    沙伦真聪明。

    “毫不讳言,以前心中一直有她的影子,可是今天见到她之后,忽然之间我真正的忘却她――你明白吗?沙伦?”

    “我明白。”她温和的点点头。

    “我心目中留下玛丽最好的印象,一直保留着,为怀念而怀念,但是再看见她的真面目,我不再留恋,沙伦,这一年来你默默地爱护我――”

    “算啦,”她打断我,一边笑,“你少肉麻。”

    “沙伦,我们结婚吧。”

    她的面孔涨红了,“一切随你。”

    我轻轻拉拉她辫梢,“马尾女郎。”

    那夜送走了沙伦,我睡得很好很好。

    从那夜之后,玛丽未曾来入梦。

    以后也不会了。

    过了三天,我约玛丽出来,她的精神仿佛略有进展,打扮得非常时髦,化妆鲜明,嘴唇鲜红欲滴,高跟鞋足有四寸高,走起路来扭动腰肢……这是玛丽,而沙伦却永远清纯似大学二年生,精致的平跟凉鞋,素色衣裙。

    我停停神,“玛丽,我替你找了两份工作,这是资料与约见时间地点,你去见一见经理吧。”

    “谢谢你。”她望着我。

    我知道她在等候什么。

    “玛丽,”我坦言说:“我要结婚了。”

    她如蒙雷击似的怔住。

    “玛丽,对不起,我们分手毕竟已有两年多三年了。”

    她怔怔地看着我。

    “玛丽,你要祝福我。”

    “你――你是为了报复!”

    “不,玛丽,我是真的爱她,”我诚恳地说:“这次决定不是仓卒的。”

    “我不相信!”

    “很抱歉,玛丽,我没有爱你一辈子。”我的声音很低。

    “你是为了报复!”她站起来尖叫。

    我愕然,“玛丽,你镇静点。”

    “不不不!”她掩着脸逃跑。

    我追出去,已经失去她的踪迹。

    我心内无法平静,我担心玛丽,她这么好胜要面子,她不会明白我与沙伦之间的感情,她一直认为我与她作对,藉此不给她下台的机会。

    不是这样的。

    我为此一连几天都在联络玛丽解释,但找她不到。

    到看见沙伦的时候,我才明白玛丽做了些什么。

    她找到沙伦,骂她,吃她耳光。

    沙伦的面孔上有一痕青紫,沙伦与她在写字楼碰的面,经过她一场大闹,现在沙伦简直不敢回去上班。

    我既震惊又愤怒,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沙伦的,但她彻头彻尾地令其我失望,可以说我到此才认识了她的为人。

    沙伦冷静的说:“本来我也懂得保护自己,我并不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子,但不知恁地,我是真的可怜她,她完全不知道控制自己,像个泼妇似的寻上门来……她完全不明白,我与你真心相爱,这种骚扰,只有使我们的感情更加坚强。”

    “不要理她,”我说:“她再来烦你,你就报警。”

    “我做不出。”沙伦说。

    “我也做不出。”我颓然:“可是任她这样闹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们该怎么做?”

    “结婚吧,沙伦,我们到别的地方去渡蜜月,避开她一阵子。”

    “我们不至于要立刻结婚避人吧?”沙伦有她的自尊,“你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说:“这整件事是这么荒谬。”

    “人的感情根本是荒谬得不能形容的。”她叹口气。

    “玛丽要是再来找你的麻烦……”

    “我会得应付。”

    “我会替你解决此事,我务必找到她跟她说理。”

    要找一个人,不是太困难的事,我亲自到玛丽的家与她说项。

    清晨,她被门铃唤醒,依稀还是那个小可爱的样子,隔了三年,时空都不对了,时过境迁,我们再也无法扭转乾坤。

    我并没有责备她,她却有点心虚,苍白着脸,怯怯地不出声。

    我静静说:“你是干什么呢,玛丽?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沦落到你这种地步?”

    她不敢回答。

    “我爱你的时候,你不爱我,等到我寻找到新生命的时候,你却来叫我为你牺牲,我不肯那么做,你就拿我来报复,一直来,我受你玩弄,你有什么不服呢?难道我就只能够为你而活,做你的奴隶?”

    她说不出话来。

    “我无辜,而沙伦更加无辜,为了你的失意,而牵涉到两个善良的人,你不觉得惭愧?扪心自问,你过意得去?”

    她背转了身子。

    “玛丽,你生活中的低潮总会过去,做人要沉着一点,别伤害太多人了。”

    她在饮泣。

    “玛丽,只要你愿意,我仍然是你的朋友,我会尽所能帮助你,但请体贴一点,不要再骚扰我们,有事请提出来好好的商量。”

    她哭得很伤心。

    “玛丽,忘记过去,努力将来,”我劝她,“你那么年轻貌美,一时的挫折算得什么?”

    我想玛丽已被我说服了。

    我长长叹一口气,站起来告别。

    她没有留我。

    我走了,觉得非常疲倦,恋爱这件事,不但当其时累,过后尚有一大堆后遗症,有些人恋爱一次,终身抱恨,所以对于沙伦对我的容忍和谅解,我更加感激。

    我吁出一口气。

    沙伦与我很块地安排结婚,仪式非常简单,先到婚姻注册处签名,然后向公司取了假期去旅行。

    沙伦对我说:“我这才松一口气。”

    “怎么?”我诧异:“原来你一直对我没信心?”

    “也不是这样说,有第三者在那里兴波作浪,我心里很烦,老实说,几乎要把你双手奉还给她。”

    “后来为什么没有?”我取笑她。

    “因为你实在太老实,我不能眼巴巴看你被她欺侮,这位小姐简直对人没有尊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凭什么全世界的人都为她而活?”沙伦说:“她也不想想,人人都要面子。”

    “希望她改过。”我说:“她不是个坏女人,一时糊涂了,沙伦,你宽宏大量。”

    “嘿!到八十岁,我还没忘记这件事呢。”沙伦说:“无端捱了一个耳光。”

    “对,将你的委曲诉于子子孙孙好了。”我笑。

    “你这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由此可知男人都是贱骨头。”沙伦摇头摆脑地笑。

    我啼笑皆非,心中甜孜孜,这是我们的闺房之乐。

    玛丽一直没有再来胡闹,当事情完全静下来之后,我又开始担心她。

    我们婚前不久,她终于出现了,她特地买了礼物上来我写字楼。

    “玛丽,”我欢迎她,“你情绪好些没有?”

    “好多了。”她说。

    我打量她,她很多事瞒不过我,但此刻看来的确比先一阵稳定,我较为放心。

    她把礼物放在我桌上,我道谢。

    “恭喜你找到一位好夫人,小康,你会幸福。”

    我点点头,“沙伦确是好妻子。”

    “我已经找到工作了,是另外一份,不是你介绍的。”

    “啊,工作适合吗?”

    “还好,你知道,所有的工作都一模一样,”她说:“很受气,月底发薪水略为得到补偿。”

    “仍然很多人约会你?”

    她点点头。

    “有没有好的男孩子?”

    “慢慢看。”

    轮到我点点头,我与她此刻客气得像陌生人似的,没有话说,我想一段感情,消失了就该消失,一去不回头,我茫然:这就是我曾经一度,深爱过的女郎吗?我为她失眠、流泪、伤怀,曾经一度,她是我的太阳,我的生命轨道随她而行,一切都是为了她……

    而现在,她就是一个陌生人。

    她的喜怒哀乐不再影响我的情绪,从此我们各走各的路,充其量见了面说句淡淡的问候话,我甚至有困难追索到以前的温馨,一切终于成为过去,我已经痊愈,我的医生叫沙伦。

    “小康,你真是一个好人。”玛丽向我说。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希望她告辞。

    她说:“代我向你太太道歉。”

    “她没有把那件事放心中。”

    玛丽默然。我开始移动写字台的东西。

    她说:“我不阻你办公了。”

    我站起来,“不送。”

    玛丽说:“小康――”她没有把话说完。

    我也没有等她把话说完,便送了她走。

    拆开玛丽的礼物,是一只很美丽很大的水晶烟灰缸,我没打算拿回家,决定把它搁在写字楼。

    玛丽这一段已经不再存在,我想我们以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真像一场梦。

    我拨电话给沙伦,接通了,我说:“沙伦,我想念你。”

    她在那边轻笑。

    “真寄望于这次蜜月旅行,好好的松弛一下。”

    “我也是。”

    “我爱你。”我认真的说。

    我爱沙伦。

    (完)

    抉择:

    我坐在戏院门口等死人宋季光,一等便十五分钟。最恨的便是戏票还是我出钱买的,否则还可以用最潇洒的手法撕掉泄愤。

    我决定不等下去,我拿着两张票子一扬,马上有人哄上来——“卖给我,小姐!卖给我!”

    “我出十元一张!”身边有个年轻男人,把两张十元钞票塞在我手中,抢了我的戏票便走。

    “喂!”我嚷。

    然后我耸耸肩,把现款放入手袋,慢慢走出戏院大堂,就在这时候,宋季光出现了。

    他说“我们进场吧。”

    我看看手表:“我的劳力士十八k

    金全自动手表说,你迟到了廿三分钟整,戏票已被我卖掉,我再也没有心情看戏。‘

    季光问:“你的脾气多早晚才改呢?一点耐心也没有。”

    我说:“季光,我很抱歉我没有耐心,你似乎应该找个迟到一小时以上的女朋友,那么比起她,你还是准时的。”

    “我们此刻到什么地方去?”

    “不知道,季光,我此刻心情不佳。”我闷闷不乐地说。

    “你这个人太情绪化,永远不会开心。”

    我说:“个性是天生的,季光,当初我俩是怎么在一起的?”

    “小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季光说,“我记得小时候你是一个很乐观活泼可爱的女孩子。”

    “天啊,哪个人小时候不是那样的呢,时间过去,人长大以后,生活逼人,”我眨眨眼,“季光啊,生活逼人。”

    “我有种感觉,你不再爱我了。”季光说。

    我不敢出声。我早已发觉我根本没有爱过他。可是这话我怎么说呢?我能不能上前去说:“季光,我一直视你为兄长,我们之间没有男女之爱,我丝毫没有念头要跟你结婚生子,我们不可能发生男女关系。”

    我怎么跟他说呢。

    十二年了,我在初中便认识他,他对我好,照顾我,帮助我,那年我父亲刚去世,家境异常的差,他甚至为我缴付学费——

    季光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说。

    迟早要跟他说的,越拖越糟,快点又好点。只是我实在提不出勇气。

    我们到咖啡店坐下。

    季光说:“母亲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你怎么说?”我好奇问。

    “我说,如果薇薇那个坏脾气不改,我是无法忍受的。”季光笑说。

    “你有没有跟伯母说,如果你那温吞水脾气不改,我也不会嫁你了。”

    “你当然嫁我。”他笑。

    不一定,我心想,这件事总要说明白的。

    下班的时候我与约瑟吃菜。

    大家都没有话说。

    隔很久很久,约瑟说:“你总得与他说明白。”

    “我没有勇气。”我说。

    “你预备拖一辈子?”约瑟问。

    我说“别讽刺我。”我很不高兴。

    “先把钱还给他。”约瑟说。

    “现在叫我什么地方找廿多万港币来还给他?”我气道:“就算还清钱,但是人情怎么算?”

    “你是不是暗示我拿不出这笔钞票?”约瑟问。

    “我为什么要暗示?你明明拿不出来!”我也发脾气,“你这个人又要面子又要里子,我无法令你明白,我虽然不爱宋季光,但我尊重他,我视他如兄长。四年美国留学的费用,他用在我身上的心思——难道可以用金钱衡量?他爱我,你呢?”

    “薇薇,话不能这么说,你知道我爱你。”

    “约瑟,我与他自幼认识,你岂不明白?一向他很尊重我,他从没碰过我,也没有任何非礼的举止。”

    因此在季光面前,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他当我是小孩,因此我也就当自己是个小孩。我对自己的身体相当自卑,老觉得没有能力吸引男人,季光太君子,反而不正常。

    他对我有恩,我不能忘记,我不忍伤害他。但我无法与他结婚,睡在一起,养儿育女,因为我不爱他,我想我爱的是约瑟,两种感觉不同。

    “你总不能一辈子拖拉着两个男人!”约瑟赌气。

    “我难道不比你烦?”我反问。

    ‘没有结果的事别去说它。’约瑟说:“一天到晚为这个吵。”

    我站起来,“我不舒服,早点走。”

    他也没有送我,我马上就走了。

    约瑟不明白,我怎么能够伤害季光?他一生一世都善待我,连大气都不对我吹一口,如今我对他说:“季光,我不爱你。”就这样?假使我做得出,也不能算是人。

    我心里很烦,不知道怎么办。自从认识约瑟以后,我很充分了解到我与季光迟早要完蛋,我对住季光觉得痛苦。好几日不睡,翻来覆去的思虑,始终停不下神来,反而惹怒了约瑟。

    热锅上的蚂蚁,我想,就是我。

    白天因工作忙,急着赶工夫,还有精神寄托,一下班坐在电视机面前,喝着啤酒,便只有发怔的份。他们一个有恩,一个有爱,而我这个贪心的女人夹在两个男人当中,我认为是活该。

    就是这么多。

    我还是天天与季光见面,并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噩梦一样。

    约瑟是个非常妒忌的男人,因此我们就不停地吵吵吵,为来为去是为季光,季光并不晓得我另外有男朋友,因此他是个最无辜的人。

    约瑟常冷笑,他缺乏同情。

    他说:“我其实应该免除你的痛苦,你何必受抉择的煎熬,我退出好了。”

    “你如果可以随时退出的话,请!”我说。

    “你明知我跑不掉,用这种话逼我。”他又气。

    “你这个人跟女人似,真噜苏,小心眼,总有办法发的脾气!”我骂他。

    “女朋友跟别的男人泡,还不生气。我还算是男人?”

    我一听,只急的流眼泪。

    一哭,他又怕起来,连忙哄我,“别淌眼抹泪好不好?有话慢慢说,哭有什么用?”

    我伏在他手臂上呜咽很久。

    “据我所知,宋季光还在送你礼物,是不是?你也照收不误,是不是?”

    “是。”

    “你不能拒绝他?你还戴着他送的手饰干什么?”

    “约瑟,我求求你,我们别再吵了。”

    约瑟叹一口气,用手捧着头。

    我说:“约瑟,我想我们最好停止见面一段时期,让我弄弄清楚,我到底该怎么做。”

    “你不见我?”他赌气问。

    “我也不打算见季光,我会告诉他,我出去旅行一阵子。最近工作的确比较烦忙,我需要休息。”

    “你真出去旅行,我才放心。”他悻悻然。

    “我这就去,我到欧洲去。”我说。

    “你有这一笔钜款?”他反问。

    ‘为什么没有?’我反问:“你瞧我不起?”

    “不要向别人借就好。”他冷冷的说。

    这句话非常刻薄,真正的伤了我的心。约瑟的爱是最自私的,心中没有他人,就会顾着他自己的面子与兴趣。而季光的爱最含蓄,若隐若现,捉摸不定,两个人都是极端。

    我跟季光说要去旅行。

    他说:“记得吗?第一次到欧洲是我们两人一起。”

    我说记得,那年我十七岁,他们举家往欧洲旅行,他舍不得放下我,家中又不在乎多付一笔旅费,便把我也带了去。

    整个旅途我都兴奋的睡不着,但是因为年幼,不能够充分领会到欧洲的文化与优美。

    旧日的思情被唤回来,我很感动,握住季光的手。

    如果没有季光,我顶多在中环做一个女秘书。但他坚持我念大学,所以我可以得到更好的机会。‘我没有空陪你去,’季光说:“不过没有人在欧洲会寂寞,我很明白,你确是需要这个假期。”

    季光取出支票簿子。

    我按住他的手,“不,季光,从现在起,请你不要再用金钱帮助我。”

    季光诧异说:“我们两个人,还说这些干什么呢?”

    “要的,直至我们结婚为止,我不能再用你的钱。”

    “胡说!”季光仍然写了支票递给我,“如果你再坚持,我会逼你马上与我结婚。”

    我无奈,只好收下支票。

    “证件容易申请吗?”他问:“我有朋友——”

    “季光,到欧洲去很方便,我想不必了,”我说:“我知道你总是为我的。”

    他温和的微笑。

    “但是季光,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我吞吞吐吐。

    “什么事,但说无妨。”

    “季光,我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好,”我低着头,“季光,除了你之外,我在最近这一年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这我知道。”

    “什么?”我抬起头来。

    “我知道,他叫约瑟。”季光很平静地说。

    你一直知道?“我震惊。”

    “是。”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非常的错愕。

    “自然有多事的人向我通风报信。”他笑,“你不要介意。”他还叫我不要介意。

    我流眼泪。

    我问:“你为什么没有质问我?”

    “薇薇,你有你的自由。”他还是那么平静。

    “很多男人会很生气。”我说。

    “爱并不是战友。”他说。

    “你到底爱不爱我?”我问他。

    他凝视我很久,反问:“你想我爱你不爱?”

    “我想你很爱我。”我说:“如果你不爱我,你不会为我做这么多。可是季光,为什么你不霸道一点,为什么你不臭骂我一顿,叫我滚蛋,或是逼我嫁你?”

    “我想你快乐。”他简单地说。

    “可是我现在不快乐。”我绝望地说。

    “你仔细想想,你怎么样才会快乐,再告诉我也未迟,我不会催你,不会阻挡你,不会左右你。”

    我哭。

    他看我抹眼泪。

    “好好的去旅行,玩他几个星期。”他说。

    我点头:“好,我会。”

    结果我没有去旅行。我把自己关在家中发怔。

    然后我忽然想明白了,季光与约瑟都不可能是我理想中的对象。约瑟咄咄逼人,季光加在我身上无形的压力,都使我难以应付。

    我不担心约瑟,因为我什么都不欠他,但是对于季光,我真一辈子也还不清他的债,不要说受他的恩难以偿还,就是历年来欠他的钱债,也是心头上的大石,我储蓄一辈子也筹不到那数十万现款还给他。

    我静默无言。天天在家中踱来踱去。

    我觉得第一步是要摆脱约瑟,我的确爱他,但他对我缺乏谅解与同情,也许单纯一点的女孩子会比较适合他。与约瑟在一起,他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