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裙子:
不是不喜欢女孩子穿长裤。
但是一直偏爱花裙子。
是那种大圆台式束腰花裙子,小小上衣,配马尾巴平跟鞋,比较深色的口红完全不画眼睛。
怎么,熟悉吧?对了,这是多年前流行的打扮,你的姊姊,阿姨,姑姑年轻的时候,也许穿过这样的裙子,在你的记忆深处,总存有亲切感。
最近这几年,不知怎的,时装复古,无论是四十年代的垫肩,五十年代的窄腰身,以及六十年代的短裙子,全部堆在一起,古老作时兴。
但最心爱的,还是花裙子。
它撩起我无限回忆。
渐渐想起,当年的初夏,十四岁的我,如何爱上了年长数岁的表秭雅儿。
今天,开完会,趁有空,对女同事祖儿说:“你们为什么不穿花裙子?这些职业女性穿的套装再名贵也不好看,**,差一条领带就变男人。”
祖儿看我一眼。“大家都知道你对花裙有偏好。”
“大家?大家是谁?”
“每个人。”
“谁?谁多事散播谣言?”
“你自己,每个夏天都发牢骚,报怨女同事不穿花裙子。”
我泄气。
“其实,我研究过了,”祖儿说。“你所喜欢的,不过是当年女阿飞的打扮。”
“才怪,女阿飞穿三个骨裤子,跳乐与怒。”
祖儿摇头。“你,你巴不得回到那个时代去做占士甸。”
“对,你怎么知道?”
“你这个人,说你幼稚呢,做起事来却干劲冲天,精明入骨;说你成熟呢,平时谈吐又充满幻想。。。”
我趋过面孔。“所以你喜欢我,因为我引人入胜。”
祖儿白我一眼,却忍不住笑了。
大哥写信给母亲,想回家。
倦鸟知还。
母亲说太叫她为难。
若是与祖儿一起回来就好了,她说,现在,叫她怎么向亲戚交代呢?
他们老一派的人,至要紧,是要同亲戚有交代。
母亲又说:“还有,最不好意思的是,人家雅儿吃了亏,而我们家儿子是没有损失的。”
她又错了。
男人也会吃亏,男人也有损失,男人,也会老,也会憔悴,也会心碎,也有失落,也耿耿于怀。
男人也是人。
老式女人从不把男人当人。
对她们来说,男人总是禽兽。
你别说这个观点不可怕。
“他带着妻子回来吗?”
“是。”
“什么时候?”
“谁知道,幸亏是儿子,若是女儿,面子不知往哪儿搁,幸亏只得两个儿子。”
大哥隔一个月才回来,坐过长途飞机,精神不振,倦态毕露,英俊而沧桑,懒洋洋的魅力逼人而来。
记得祖儿在候机室一见他便说:“他若追我,我就舍你而去。”
气死人。
祖儿还说:“你的不经意,是装出来的,他的,是真的。”
换句话说,我是伪善者。
女孩子真讨厌。
大嫂长得极美,是华侨,不谙中文,善于微笑。
叙旧完毕,我把大哥拉到一角。
“记得雅儿吗?”
大哥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一口,“不记得了。”
对于他这个答案,非常意外。
“我不相信。”
他微笑。“真的不记得,是谁,你说出来听听。”变为揶揄我。
我呆半晌,不忍问下去。
大哥还是吸着烟,默默地,一言难尽,洞悉世情的一种无奈。
配着他身上麻质回邹的西装,天衣无缝。
他们女朋友多的人有一个优点:嘴巴密。不然一下子传开,谁还敢同他们来往?
大嫂甚喜欢我们的城市。
原来太太们可以什么都不做,她诧异地说:再小的住宅也请佣人,主仆住在一层公寓中,同桌吃饭,双方穿着短裤衬衫挤来挤去。
她原先以为有仆人宿舍单位的大屋才能聘请帮佣。
你别说,她挺讽刺,有意无意透露优越,并不好服侍,是以稍后当他们找到房子搬出去,母亲也未加挽留。
母亲说:“都说老美单纯,没想到也坏。”
最天真的是老妈。
一年一度,我总是趁者雅儿生日那天去探访表姨,买了糕点去,打听消息。
她并没有女儿的音讯。
老房子阴森森地,上了年纪的表姨出奇地瘦,爱抽烟,姿态却还是娴静的,很明理,并没有迁怒于人。
每次她都很客气地招呼我。
这次她问:“你兄弟回来了?”
“是。”
表姨不再说什么,只是吸烟。
沉默得叫人难受。
终于沉不住气,问道:“表姊有无消息?”
老人家摇摇头。
我暗暗叹口气。
姨母轻轻说:“也只有你记得她。”
我笑笑,只有我敢说记得她,真正记在心头的,不止我一人。
我说:“也许她生活得很好,乐不思蜀。”
姨母并没有再置评。
我告辞了。
下大雨,倚在露台观景。
祖儿与电脑下国际象棋,有一下没一下的。
这些日子来,我始终与她维持同事关系,涩于更进一步。
她短发,而且不肯穿花裙子。
祖儿抬起头来。“你们兄弟俩真是怪怪的。”
“怪吗?这个秘密只有你知道,每当月圆之夜,我们会仰头对着月亮嚎叫。”
她笑,斟一杯啤酒给我。
雅儿每次出来见我,总是匆匆忙忙,因为家中寡母管得严,每次都要找借口。
天气热,她上唇总是布满细细汗珠。
现在空气调节十分普遍,女性好似不再出汗,冷气公寓,冷气写字间,冷气车子,连游艇上都装冷气,女子最性感的一面从此消失。
“在想什么?”
“如何多赚一点,在四十岁退休。”
“野心太大了。”
“不要紧,届时仍做得似一头牛,可以说(一)热爱工作(二)活到老做到老(三)不是不够钱,而是太爱花钱(四)社会没我不行。”
“都给你想到了。”
我莞尔。
“你大哥快乐吗?”
“你问他呀!”
“你呢?”
“我没有什么不足之处。”
天气太热,连聊天都有一搭没一搭的。
“你们贤昆仲仿佛很忧郁。”
“潮流如此。”淘汰支支查查的男人。
祖儿笑。
等待,无穷的等待。
祖儿眯着眼在喝冰茶。
阳光猛烈,晒得雅儿鼻尖上现雀斑,影树羽状树叶投影在她面孔上,身子上,也斑斑点点。
我们总能找到相爱的人,但不是如雅儿爱大哥那样,要那样纯真激烈可怕的爱,是没有可能的了。
“小弟小弟”,她拉着我。“说,他昨天同谁出去?”
听到不理想的答案,会得马上饮泣。
那惊人强烈的感情,受不了的人会有恐惧。
大哥也说:“将来或许还能恋爱,但要雅儿那般爱我的人,普天下只有一个。”
他是知道的。
他说得太乐观了,恋爱,到了八十年代,象一切事,没有不可以放进电脑去分析的,基于经济学上的供与求,统计学上的机会率,以及会计科上之盈与亏,一段理想的感情很快就会产生。
人们如果想浪漫的时候,会读一本小说,或看一场电影,生活中真正的罗曼史,已经消逝。刻骨铭心的,是美金利息价位之上落。
“是不是,祖儿?”
“是什么?”她诧异地扬起一道眉。
“你会不会放弃一切来爱一个人?”
“什么是一切?”
“你的前程,你的家庭,你的工作。”
她更意外。“谁?谁会要求我那么做?”
“譬如说,我。”
她凝视我,笑了。“不,不是你。”
“怎么见得不是我?”
“你不是那种玉石俱焚的人,要求恋人放弃一切,你所付出的代价,也必然不少,何必呢?此刻流行平和的爱,不一定要有所牺牲才显得出其伟大。”
祖儿朝我眨眨眼。
以前,愚昧忘我的牺牲往往由可爱的女性带动。。。
这一切都属过去,我茫然想,男人,别再存有梦想了。
“说,工作与感情,哪一样较为重要。”
“大暑天,不适宜谈这种问题。”
“说呀!”
祖儿狡鲒的答:“在放大假的时候,不可缺少感情生活。”
这不是雅儿的答案,雅儿是拜伦时代的女性,感情生活是她的全部。
“我们去游泳。”
“算了,孩子们放假,到处挤满人,不如凉快的聊聊天。”
看,理智战胜一切。
谁还会在大雨中跑出来余爱人拥抱。
衣服,似薄膜湿透贴在身上,头发,绞得出水来,风雨无情地击打,境界多么叫人向往。
“订台子到羽厅去吃饭?”
他们终于私奔,听说先到美国,两个人都是用学生护照进去的,只带着一年的生活费。
“喂,我说到羽厅去吃饭。”
“好好好。”
祖儿不是唯一的一个,现在她们都这个样子,吃饭,买衣服,都有固定的一等一的地方,你不能说她们虚荣,因为她们经济是独立的,自己宠坏自己,有何不可?简直是太可爱的举止。
一年工作十一个月,祖儿每年出去旅行,游遍全世界的珊瑚岛,才会享受呢。
你问这些黄金女郎肯不肯为感情弄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她们会以为你在搞舞台剧。
一坐下来,她同领班说:“一九八零年的查当尼白酒。”
看,什么样的派头!
谁还患得患失,窝窝囊囊的去浪费时间谈恋爱?
祖儿说:“自下午到现在,你说不到十句话。”
“看到邻桌那个女孩子没有?”
祖儿微微转过头去。
“花裙多漂亮。”
祖儿立刻说:“是罗拉爱许利牌子。”
“什么都瞒不过你的双眼。”
她笑笑。
“你穿也一定好看。”
“不适合我。”
“谁说的!”
“穿这种裙子如何上班?”
“下班穿。”
她笑了。“吃这壕,味道实在不错。”
邻桌的女郎头发上别着一只蝴蝶结,是,这种打扮又回来了。
什么都会回来,雅儿几时回来?
正在播的歌也是比莉荷莉蒂的怨曲,是的,表面一切都可以模拟重演,扮得似模似样,但实际精神,一去不返。
我并不觉得壕有什么好吃。
待叫甜品时,赌气说:“菠萝刨冰。”
侍者笑出来。
雅儿请我客,吃菠萝刨冰,甜冰里有许多香精,浇着红汁绿液,光是视觉上已是一种刺激,味道酸且甜,令舌头麻辣,在夏天吃它,以毒攻毒,使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永远忘不了。
“巧克力苏夫莉。“祖儿说。
不要不要不要文明,不要不要不要进步,我要菠萝刨冰,肉帛相见。
我同雅儿说:“别伤心,将来我娶你,照顾你。“
她毕竟还是笑了。”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你要养我一辈子。?
“我已经在储蓄了。”我说。
她说:“谢谢你的心意。”
她让我握住她的手一会儿。
我闭上眼睛。
饭后,祖儿争着与我付帐,还争赢了。
她确不必穿花裙子来讨好任何人。
“要不要看场电影?”
“祖儿,我觉得好闷,你闷不闷?让我们私奔到荒岛去。”
祖儿只是笑。
“要不正式结婚,闹一闹,弄得昏头涨脑,不用想那么多。”
“你喝醉了。”
雅儿离去那一天,消息如火烧似传开,我呆了半日,出了半日汗,夜里开了父亲的烈酒,灌下去,喝得天旋地转。
醉了三日方醒。
之后再也没有醉过。
我问祖儿:“你会不会跟我走?”
“去哪里?”
我叹口气。
把祖儿送回家。她会认为我在感情上尚未成熟,她根本不知道我追求的是什么。
大哥在我房内。
把名贵麻质西装当睡衣那样穿,左手夹一支烟,右手拿着红楼梦连环图看。
一边放着威士忌加冰。
嗜杯中物的人受酒精影响早期眼睛会得水汪汪,大哥便是这样,不知情的女性还以为他含情脉脉,天底下美丽的误会原是很多的。
他说:“雅儿也回来了。”
我极受震荡。“你见过她没有?”
他轻笑两声。“凭什么去见人?”
“旧情人。”
“这也算身份?”
我的心扑扑跳,一定要去看她,多年盼望的一件事终于可以实现。
“已经结了婚,带着丈夫儿子一起回来,”大哥洞悉我的心事。“先生是外国人。”
没有关系,我只想见见她,以偿宿愿。我扑出去打电话到姨母家。
电话那一头的声音,正是她。忽然有种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感觉,不相信这是真人真事,比做梦更似一个梦,不由得怔怔的。
“喂喂?”声音一点没有变。
“雅,我是小弟,记得吗?”
她停了三秒钟,惊喜地:“小弟,好不好?好久不见。”
鼻子忽然酸了,默默落下泪来,突然发觉自己怀念的不止是她,也是自己的少年,一段逝去的,温馨的岁月。
永远不再,我闭上双眼,头斜在墙角,眼泪滚烫,流过冰凉的双颊,怕人看到,连忙用手背擦去。
“见个面好吗?”
“你要不介意,到我们家来如何?这样最方便,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出来。”
“我马上来。”
“还是那个急脾气。”
“二十分钟。”我说。
撇下大哥,风驰电辙地开车赶去。
放肆地把她家门铃按得震天价响。
有人来应门,我尽把目光往来人肩后扫去,搜索花裙子。
“小弟。”
凝神一看,站在我面前一位容貌端庄的妇女正笑呢。“小弟,”她说。“你一点没有变。”
我满头汗,看着她,这是谁?穿着毛巾衫与短裤,相当的胖,十分健壮,面色红润,电光火石间,我明白过来,这是雅,这是雅。
她不是不体面,不是不好看,却没有留住时间,她没有,世上无人可以留住时间,我哀伤的低下头。
只听得她说:“小弟,你好不英俊,你们兄弟俩,唉!”
我低声答:“都为你倾倒。”
她明快地笑:“年轻时候的事,说来做什么?”
我不语。
“我们都再世为人了,少年时根本是另外一个人,你说是不是?”
与想象中完全不同,没料到她会坦诚地把过去一笔勾消:她并不否认事情发生过,但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已脱胎换骨,大步向前,却把咱哥儿遗忘在感情隧道中。
正胡思乱想,她的孩儿自房中奔出来玩耍,她的丈夫移动着飞毛腿,耸着大胡子说“哈罗”,我站起来告辞。
“改天吃饭。”我说。
“好的好的。”她抱起孩子。
我捏捏她女儿的小胖腿,麻木第又客套几句,出门。
回到家,沉默了一日,忽然认命,了无牵挂,自动入睡。
第二天,是周末,大家上班穿得比较随便,忽见一花裙角,下意识地眷恋地看向它的主人。
真要掉眼镜。“祖儿!”
她转出来。
扯扯她的裙脚,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她亦轻轻点头,表示明白我的意思。
对祖儿来说,这是很大很大的让步,看样子花裙子注定要在我生命中占重要的位置。
一个时代过去,另一个时代接着要来。
星期六下午,提早回家做准备,待会儿祖儿要来吃饭。
大哥用一本杂志盖住脸,在打瞌睡。
“见过雅了?”
“见过。”
“还那么美?”他问。
“你说呢?”
“在我记忆与心中,雅总是最美的。”
“那就可以了。”
“她变了没有?”
我想一想。“没有变。”
“记得吗?家门口一列影树,雅总是约我们在那里见面……”
“那是多年多年前的事了。“我温和的说。
“曾经那样叫人落泪的爱情,也会逝去,而且我并无善待她。”
是的,我怅惘的想,是的。
结婚:
露露三十岁生日那天,我小心翼翼的去珠宝店取了礼物,叫女秘书订了枱子与香槟,与她约好晚上见。
三十岁了,我感喟,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二十三,大学刚出来,风头劲得一时无双,多少名男为她折腰,但是命运安排,她跟定了我。
我们这种“朋友”关系一直维持了七年!
在这七年中,我们不是没想过结婚。开头是我想结婚,她不肯,后来是她想结婚,我又把这件事搁下来,总之微妙得很,总是无法把时间凑合,而我们也始终没有成为夫妇。
我们甚至没有同居。
在一切男女关系中,同居是最弱的一环。
如果一男一女已经要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那么最好结婚,不要结婚,最好别太放纵。
同居有百弊而无一利,两个成年人为什么不分开住?为了省房租?未免太寒呛了。
幸亏露与我在这件事上有同感,故此基本关系良好,可以维持到今日。
在这七年间,我们亦闹翻过,她找到新的男伴,我亦有女友,但不知怎的,缘分总不断,不消一,两个月,我们又在一起。
曾经一次,我带新的女伴去一个舞会,露与她的男伴也在,不知怎的,我就身不由己的过去请她跳舞,接者我们撇下舞伴,逃之夭夭,事后言归于好。
自从那次之后,我知道穆志强的生命中少不了这个女人。
我们仍然分开住,维持朋友关系,这不是故意掩人耳目,或是故作清高,而是尊重对方生活上细节的自由。
在这个阶段露曾经提过结婚。
我记得我说:“尚彼沙特一辈子也没和西蒙狄波芙娃结婚。”
露就沉默了。今天她三十岁生日,我于情于理都要替她庆祝。
我把整晚的节目安排得象电影中的花月良晨。
女人到了有资格庆祝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心中总有点不平:老了,老了。
她需要特别的呵乎。
一切进行得很好,鱼子酱,香槟,柔和的音乐,烛光,我取出那条钻石与红宝石项链,挂在她脖子上,乐队奏起“生日快乐”,哗,一切美妙之极。
忽然之间,露问:“志强,你爱我吗?”
我一怔,看着她美丽的脸,我说:“不,我不爱你,我们现在只是拍电影。”
“正经一点。”
“自然我爱你,废话!”
她仿佛有点感动,沉吟半晌。
“露,别胡思乱想,天下最幸福的人,莫如你了,有钱有貌有才,又有男朋友。”
她举起酒与我干杯。
三,两杯香槟之后,露露说:“志强,既然我们相爱,让我们结婚吧!”
我很意外。“露,我以为我们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解决什么问题?”她睁大一双妙目,明显地酒意上升。
我尽量温和的说:“露,我们何必结婚?”
“你无意同我结婚?”
“不是这个意思,露,我们不需要一纸婚书。”
“为什么不需要?”
“我们还不是跟结了婚一样?”
“既然一样,为什么不干脆同我结婚?”
我干笑数声,说不出话来。
“我累了,”她扬扬手。“我想结婚,有一个家庭,养几个粉红色的婴儿。”
我笑问:“你累?戴钻石戴累了?出风头出累了?”
“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她把酒杯重重一放。
“今天我们不能吵架。”我急急说。
她叹口气,忍住不发作。
所以三十岁有三十岁的好处,三十岁的露仍然明艳动人,却懂事许多,又有涵养功夫。
是夜她穿着黑色露胸晚礼服,脖子上的项链价值抵我一年薪水,看上去直如凌波仙子般。我不爱她?笑话!
我们跳舞至清晨两点。
开车回去的时候我笑问她:“你那里,还是我那里?”
“志强,送我回家,我累了,想早点睡。”
我很意外,但女人有乱发脾气的权力,我默默无言,把她送回家。
到门口她哭起来。
“你怎么了?”
我温言相慰。“喝酒多了?”
她说:“我要回来,你就送我回来,你就那么听我话?”
咦,我真的彷徨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太难伺候了,我于是问:“老夫老妻,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你不知道?”
“我不是你肚里蛔虫。”
“这些年来,你跟官不知官姓啥?”
“别无理取闹,露--”
“我们明天见。”她推开车门,蹬蹬蹬跑上楼。
我没有追上去,老夫老妻了,还解释什么?不知为什么,她忽然闹起小性来。
女人总归是女人。
会到家,我睡了。
第二天一早,露就打电话来。
她说:“谢谢你,项链非常漂亮。”
“是仿维多利亚朝代的式样。”
“是,我知道。”
“你喜欢就好。”
“志强,说你对我不好,实是昧良心之言。”
“你知道就好。”
“但你为什么不肯同我结婚?”
“我没有说不肯。”我挠头皮。
“你肯?”
“露,结婚太复杂--”
“什么复杂?你怕烦?这样好了,你出钱,我出力,以我的经理人才,我保证把这个婚礼办得舒服熨贴。”
我不语。
“房子大家都有,卖了买新的,我们好搬家,两张来回机票到加拿大结婚,不必轮候,酒店都给你订妥,如何?”
“这……房子的装修费用等等。”
“我来出,礼尚往来,穆志强,我不是没良心的人。”
“露露。”
“什么?”
我实在说不出口。
“你不想娶我,是不是?”她叹口气。
“我不娶你,娶谁?”我是良心话。
“现在不娶,更待何时?”
“你别逼我。”我赔笑。
“我逼你?”果然,她冷笑起来。
来了。
一发不可收拾,来了。
“志强,我已经三十岁了,我还能等到几时?我如果要逼你,早十年都应当逼你,
我有没有那样做?你想清楚,我不能陪你耗,你不肯,拉倒,我不信我找不到男人。”
我劝到:“气头上别乱说话,你看你,这种话都说出来,连你自己都不信。”
她饮泣。“我不是开玩笑。”她挂断电话。
为什么不肯结婚?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
是为了怕束缚?一点点。
为了不爱露露?又不是。
心理上认为婚姻没有意义?又不对。我老艳羡人家夫妻恩爱。
那是为什么?
六年前我向露求婚,她说:“想一想。”我当时的自尊心颇觉伤害,随后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所以也不能算是为报复,而不肯结婚。
那么是否因为担心露露不会成为一个好妻子?
也不必,做贤妻并不需要天分,露露的才能绝对不止单方面。
那是为什么?不喜欢孩子?不!我爱孩子,朋友家的丑孩子我都爱,莫说是自家的。
到底是为什么?
是怕那种责任吧。
有责任就丢不开,想去欧洲住一年也不行,想再读书亦不行……牺牲,我怕牺牲,我爱自家多过爱露。文明社会的人,对于爱的看法就是如此。
我抓抓头,我都三十四了,其实也应该好好地静下来,组织组织家庭,浪子生涯原是梦。
向露妥协?
不应觉得如此痛苦,爱情原应是甜蜜的,我不应如背十字架。
我再去约露的时候,她就给我面色看,一团冰似的态度。
女人,过一阵就没事了。我想,老套,她以前起码以同样的姿态对付过我七次。
我将她搁下,暂且努力工作。
一星期后,我听到谣言。
小林同我说:“穆志强,当心煮熟的鸭子飞掉。”
“什么意思?“
“你的露露,一连三晚,在曼哈顿与同一个男人跳舞。”
“谁看见?”
“我。”
“你一连跳三夜,不怕脚软?”我故做轻松状。“那人是她大哥。”
“是呀,跟大哥跳舞,边跳边亲嘴?”小林讪笑。“怎么?七年‘友谊’,付之流水?”
太不给我面子,我想。这样公然跟别的男人亲热,又去那种热门地方,分明是要把这种不堪的情形传入我耳朵。
我不上当。
她大概想我当面质问她,大发雷霆,又跳又叫。我都三十四了,会吃这一套?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露露一点都不知我,她打不赢这场仗。
接着的一个星期里,我生活正常,工余照样跟原班朋友玩桥牌,打网球,滑水。
我并没有觉得头晕身热,心跳加速这种失恋现像。
莫非我与露露的缘分已尽?
我不愿失去她,也不愿同她结婚,两者不能俱得,我想我情愿舍她而取自由。
啊,卑鄙的穆志强。
七年的交情,我自问无法补偿露露的损失。
第三个礼拜,露露的消息来了,她约我面谈。
我们约在草地网球场,我面前的一杯啤酒搁置得热了,还未喝光。
摊牌之约会。
她问:“为什么不肯同我结婚?“
这么聪明的女人,照样问这样的蠢问题。
我不答。
“有没有想念我?“
“当然有,我也很内疚,但是我凭直觉作人三十余年,我不想在这一,两年内结婚。”
“为什么?”
我解释不出。
“你不爱我。”
我毫无原因的恼怒了。“是的,我爱你不足够同你结婚,又无意骗你一生,我们两人的关系原本这么完美,你却无中生有,硬生生的与我拆开!”
露露象是被无形的重拳击胸,说不出话来。
我握紧拳头,深悔孟浪,女人最不喜听真话,我何苦伤害她。
但是她恢复过来,很平静的说:“我明白了,男人对女人至大的敬爱,是娶她为妻,其余一切不算数,礼物再名贵,你可以当在妓女身上花多了。”
她站起来就走。
我没有留她。
回家将所有的玻璃杯扔碎来出气。
好,就向她求婚,将来她会明白,在情绪不稳定的当儿结婚,不会有好结果。
结婚应是最最自然的一件事,双方同时想到,毫无顾忌,也不用谁跟谁求婚,在一种默契之下进行。
求婚!
要求,何必结?
好,既然这是她要的,她会得到。婚后还不是老样子,我不相信她会马上替我生下五个儿子。
我想足三日三夜,想通了,她这么爱我,我仍不失是一个幸福的人。
结婚就结婚。
决定之后,又觉无限沧桑,男人结婚,十之**都是如此这般在半强逼之情形下完成的吧。
我打电话给她,问她:“要不要出来谈谈我们的婚事?”
她说:“婚事?我们的婚事?”
我叹口气。“小姐,别再跟我闹意气了。”
“穆志强,我铁定下个月三号订婚,下个月三十号结婚,你的消息仿佛有点不大灵通呢。”
我一怔。“你打算叫我怎么办?苦苦哀求你?还是撒手不理?”
“你不用做任何事,”她说。“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我会请你喝喜酒。”
“何必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
我问。
她不响。
“别弄僵,老夫老妻,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
她说:“我不是嫁不出去的老小姐。”
“露,天下跟本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难就难在你嫁不嫁得到你要嫁的人。”
“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露,别争了,珍惜我们的感情。”
她挂断电话。
打撞球的时候我同小李说:“她想我爬过去求饶,那是不可能的。”语气很懊恼。
“大好一段姻缘。“小李说。
我苦笑:“一辈子对牢个爱面子,小器的老婆,也不怎么样。”
“人总有缺点。”小李说。
“是吗?”我说。“还有十天她就要订婚了。”
“你仿佛不大伤心。”
“我最伤心愤怒的时候,是尽了力,但争取生意失败,我并没有时间为爱情伤神。”
小李同意的说:“只有十五,六岁的孩子才会上演殉情记。”
我长叹一声。“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感情,可以培养,男人有事业就有一切,我连失恋都没有时间。”
我扔下球杆,烦恼的取过外衣,离开。
我并没有到日式夜总会去借酒消愁的习惯,自家一个人回公寓看电视。
家里自然有露露的衣服及日常用品,我们什么都买两套,一套放在自己家,另一套在对方的家。
这些东西总有三大箱,要不要整理出来归还呢?
待她先把我的东西送回来吧。
照说露露也有她的工作,哪儿来的时间开这种玩笑!难道拜伦真的说对了,感情生活是女人的全部?
她的订婚消息在报上社交版刊得很大,那位男士也不是平庸人物,家里开着好几间珠宝行,虽然不算得富甲一方,也很过得去。
我叹一口气,露露这下真的下了狠劲,也真有她的,短短一个月,就可以抓个男人来同她订婚。也许他们有他们的缘分,我何必隔在中间?
我并没有送礼物。
整个月我一下班就到乡村俱乐部地下室打撞球,嘴角含着烟,一副江湖浪子模样。
小李取笑我:“多丢脸,女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我不语。
小李说:“都走了足七年,找个新的,岂非更好?”
小林感叹:“世上也没什么好女子,都是小家子气的居多,带不出来。”
我“啪”的一声将球撞散,粗声粗气的问:“闲话别那么多好不好?”
“他心情不好。”两个人嘻嘻哈哈。
真好笑,我想结婚的时候,她不想结,她想结婚的时候,我又不想结,等到我终于回心转意了,她居然去嫁别人,多妙。
所以爱情故事可以永远写下去,因为每个男人同每个女人都经历过千变万化的感情生活。
感情上我陷入低潮,但没有欲生欲死。
生活很沉闷,但没有约会其他女子。
我需要一段休息的日子。辞职后一般人都放一,两个月假才出去找新的职业,失恋后也得停一停,保养维修。
不知为什么,我很能坚持不去与露露联络。
我见过她一次,与朋友喝完茶出来,在街上看见她在等车,一身最时髦的打扮与发型。一辆白色的劳斯莱斯停在她面前,司机替她开门,她坐上车。
我双手插在袋里,没有上前同她招呼。
她脸色凝重,没有什么笑意,眼睛睁得大大的,很美很清丽。
我鼻子发酸,看着她登车而去。
七年,我想。
她仿佛瘦了点,离结婚的日子不远,也许心情紧张使然。
老斯莱斯,难怪,买部平治我是绰绰有余够能力,老斯莱斯就难了。
况且有这样的车,非得有同样的房子与排场不可,否则就没有意思,大概心中的酸葡萄发作,我心中戚然。
就是这个月底吧,她要结婚了。
露露的好处我很难忘记。
她是个豪爽的,健康的女子,身材与面孔都美,又有点胸襟学识,很拿得出去,经济独立,她经营的公司生意蒸蒸日上,很出色,属于新秀生意的骄骄者。
但我们在一起实在太久,一切变得理所当然,平日我也不会想到她的好处,非得分手,才会恍然若失。
我很消沉。
小李他们说:“真窝囊,要不就把她抢回来。”
“人家月底都结婚了。”
“月底结婚,现在还没结。”小林笑嘻嘻的说。
我心一动。“贴子都发出去了。”
“可以收回来。”小李说。“我们什么事没见过?”
我犹豫。
“把她哄回来,慢慢再谈婚事。”
“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老穆,这两个月你头发都白了,还死撑,你已经深深的爱上了那个妞,为什么不承认?”
我怪叫起来。“我没有不承认,我口口声声告诉她,我爱她。”
“可是没有行动表现。”
“现在太迟了。”我说。
“不怕,我保证珠宝大王的儿子不是你敌手。”
“真的看好我?”
“看好你。”
我想:真贱,什么都要有人来抢才算稀奇,露露现在成了香钵钵。
我抵达她公寓,佣人说她去了母亲那里试婚纱。
我连忙又赶去她娘家。
试婚纱!
果然,女裁缝正在为她身上那件大蓬裙子修修改改,她母亲老人家对我很好,放我入内,也不说也不问,便讪讪退开。
我走进书房,在镜畔坐下。
露露见是我,一怔,随即别过脸,不睬我。
我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呆呆的坐着。
只听得年轻时髦的女裁缝说:“这里要窄才显得胸部夸张,恐怕要暂停呼吸数小时,嘻嘻。”
我一下子苍凉袭胸,哭起来,头伏在膝盖上,眼泪几乎没流一地。
两个女人呆住。
露从来没见过我哭。
我听到她纱裙悉悉做响,向我身边移来。
她递给我手帕。
我老实不客气用来擤鼻子。
连女裁缝都不好意思的退出去。
我淌眼抹泪好久,终于觉得转机已经太晚,再也没有机会,便站起来,走到窗畔,预备告辞。
这里我来过多次,窗外的影树,宽大的古老阳台,以及阳台上的藤家具,都留下我足迹。以后我将绝迹这个地方。
想到这里,我不禁心如刀割,大声说:“祝你们幸福。”继而嚎啕。
露露蹲下来,我抱住她,老实不客气将头靠在她胸前,把那件婚衣揉都稀诌。
我整个人崩溃,什么理智都不复存在,把风度潇洒抛在闹后,理论归理论,现在我像一个孩子,知道要失去一件宝贵的东西,伤心欲绝。
不到黄河心不死。
露露说:“别哭了。”
我觉得自己出了丑,但并不在意。我爱这个女人,远比我自己想象的为多。
我站起来,看见露露的婚纱被我糟蹋得不象样,惭愧的说:“我赔给你。”
“不用。”
“露……”我还是没法把心中话说出来。
“你想说什么?”
“我来说再见。”我没精打采。
“你已经说过了。”
我再看她一眼,她打扮得明艳照人,心中恨意油然而生,我初认识她那时候她可没有这么美,那时尚是青苹果,现在完全熟透了。
我说:“那条钻石项链,配这件衣服,相信会很好看。”
“你给我历年的礼物,我都会整理出来,原璧归赵。”
“那多麻烦,不如你脱下这袭衣裳,一切如常,简单得多。”我苦苦哀求。
谁知露露一听我这么说,立刻呜咽起来,用手掩住了脸。
该死!
我哭完了她哭,两人跟本难舍难分,闹什么鬼把戏?
我说:“我俩结婚吧。”
“叫我怎么对人家说呢?”她哭个不停。
“我来对付他。”
“太伤他的心了。”
“他才认识你两个月,我比他更伤心二十倍。”
“你怎么令事情搞成这个样子……”她边哭边骂我。
我们还是顺利结婚了。
我们逃到加拿大,露露打一封电报给那位先生,解除婚约。
我们太太平平地度过一个蜜月,回到香港,已是初夏。
一张婚书并没有改变我们多少,我们还是老样子。
大家都听说露露订婚结婚,对于她嫁的不是原定嫁的那位,也不太计较,总之她正式成为人妻。
我们并没有即刻搬在一起住,成为城中最新潮的夫妇,各有各的窝。
咄!早知结婚一点分别也没有,谁闹那么大的风波?
露露也很感慨。
她说:“真的,差一点点儿就嫁了个陌生人,好险。”
失败唐璜:
大积是我同房,咱们不同科系,不知怎地,被派在一间房间,大积很古板、很诚实、很朴素,又守信用,都说他是不可多得的好人,但是他貌不惊人,又缺乏生活情趣,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而我──
我有个绰号,叫中国唐璜。
大积与我是好朋友,虽然如此,他时常怪我感情用事,像对小乔,就不知被他说了我多少次。
在中国同学会中见过小乔之后,我就不能忘记她。
那次同学会参加者包括北美洲十个埠的同胞,声势强大,而大积居然还不想出席。是被我强拉了去的。
出色的女孩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漂亮的连忙霸住有利的地位,发表宏论,表示她们有的是内在美。
哗,我正眼花缭乱,手足无措,忽然看到大积身边坐着一个穿素色旗袍的女孩子,色若春晓,而大积视若无睹,自顾自吃茶看风景,冷落兼唐突佳人,那女孩看上去不怎么介意,大大方方的顾盼自若。
我连忙一个箭步上前,在廿秒钟内介绍自己,也兼夹轻描淡写的带出大积,然后连珠炮似的说了好几个笑话,引得那女孩子大乐。
她叫小乔,在蒙特里尔大学,廿三岁,是土著。
我爱上她的圆眼睛。
我知道很多女孩子都有双好看的眼睛,事实上一个漂亮女子的先决条件便是要拥有一双美目,但不知怎地,小乔的妙目不但美丽,而且充满灵魂。
那夜别后,我们各人打道回府。交换了地址电话,但于事无补,功课那么紧,蒙特里尔那么远。
我同大积说:“六小时的飞机旅程。”
他傻呼呼的问:“你到东部去作什么?”
“这里的天气太好,我去过东部去尝尝严冬之苦。”
“又看上哪个女孩子。”他瞪我一眼。
“咦,你怎么知道?”
“猜都猜得到。去年冒生命危险往零下廿度的云尼柏去探女朋友,你以为我会忘记?”
我很尴尬,这书呆子的一张嘴,有时候还真厉害。
大积平躺在沙发上,“忠强,我同你说,姻缘是注定的,你这样扑来扑去,将来还不是娶一个老婆而已。”
我啼笑皆非,“照你这样说,都不用玩球赛了,何必苦苦追牢一个球,每人派一个玩不就行了?”
大积把双臂枕在他的大头下面,笑说:“你要是享受这个游戏,那也没话好说。”
“人生在世,若没有恋爱,那太乏味了。”
“难为你一年恋爱七十次呢。”
我说:“小乔是不同的。”
“谁是小乔?”他问。
这个呆子。
“那天同学会坐在你身边的女孩子。”
“是吗?”大积问:“面孔扁扁的那个?”
“不是,人家标准的鹅蛋脸。”
“真拿你没法。”大积摇摇头。
“我才拿你没符,一点审美眼光都没有。”
我对小乔是真心的。
不管路有多远、经济有多困难,我都已决定往蒙特里尔一行。
目前我采取信件及电话策略。
小乔不易追,在外国追同胞女子,最大的把握便是利用她最弱的一环--寂寞。但小乔的家在此地,她可没有离乡别井之苦。
不过她对我很有好感(哪个女孩是例外呢?哈哈哈哈)。每次来听电话都高高兴兴,有说有笑,我们很快成为好朋友。
长途电话费令我破产,全靠大积救济。
大积讽刺我把老婆本平分三百份。
我不去理他。
人各有志哩,他听古典音乐,啃书本便可以度日,我不行,我有个绰号,对了,叫唐璜。
写信给小乔的时候,大积又说:“写功课不见你如此用功。”
我回嘴,“你比我妈还唠叨。”
“好女孩是不用追的。”他说。
谁敢说小乔不是好女孩?大积是个糊涂蛋。
过了一个月,我的蒙特里尔之旅终于成行。
大积说:“活着回来。”
小乔热烈欢迎我。
她来机场接我,见到我便问:“你一个人?”
我笑着反问:“你以为我会带着谁?未婚妻?”
她大方的问:“你的同伴呢?”
“大积?他要读书。”
“你不用?”
“见你更为重要。”我假装不经意的说。
暗暗看她,她却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小乔对我很周到,把我招呼在她家中住,她父母很年轻很客气,极之通情达理,宾至如归。
该晚在小乔的房间闲谈,看到一件令我心跳的东西。
是一帧照片,珍贵地镶在银镜框里。
照片里有三个人,小乔坐中央,我在她右边,大积在她左边。
在照片里我表现得很好,情深款款地看着她,而大积却一贯傻呼呼地在喝茶。
见我注视照片,小乔很高兴的问:“记得吗?上个月在同学会拍的,我问朋友要了来。”
她爱娇的看着我,我一阵晕眩。
原来我们俩一见对方,心下都已留了神。
我心踏了实。
感情这件事,最重要是双方有共鸣。
我乐得飞飞的,昏昏然搭讪说:“这只银相架真漂亮。”
“是我特地去订做的。”
我更加开心。
这次旅行,虽然一共只有三天,但小乔整个周末都陪着我,也就玩得很顺心。
正如我同大积说:“她藏有我的照片。”
“照你这么说,她爱你比你爱她还多呢。”
“可不是。”我甜丝丝的。
我回忆着,她送我到飞机场的时候,有种依依难舍的沉默。
最后她说:“你我问候大积。”
爱屋及乌,我瞅着这书呆子,人家问候他,他懵懵然好不糊涂。
随他去。
他翻翻记事册,"忠强,你欠我六百八十五元美金。”
“我手头上一松就还给你。”
“你不再向我借我就偷笑了。”他咕哝。
“你这小子,平日我待你多好,才欠你几百元,你那小人嘴脸就露了出来。”
“周末你魂不守舍的写信打电话,你要出去做工还我才行呀。”
“那你照算利息好了。”
“忠强,我担心你的功课多过你的债项。”
“鬼相信。”
做唐璜要付出代价的。
托花店送花到蒙特里尔,三十八美金。
丝巾一条,廿五美金。
巧克力,十五块美金。
大积说:“你疯了。”冷笑。
“你懂什么。”
“这不是好女孩子,”大积警告我,“她乱花你的钱。”
“她没有要花我的钱,是我自己要花钱在她身上。”
“那么你不是好男人,你企图以礼物来引诱她。”
“看!大积,我是专家,你是门外汉,你别再乱发表意见好不好?”
大积不出声,他移动他胖胖的大头,作出一副不屑的神情。
大积其实很聪明,可惜他智力发展不平衡,平常生活细节他一窍不通,功课却是一等一的。
“人家问候你呢。”我说。
“问候我?为什么?”大积并不放在心上。
这家伙,他根本连小乔是面长面短都忘得一干二净。
天下的会有这般没心肝的男人,我叹为观止。
他父母只他一个儿子,看样子要生个把孙子是不可能的事,哪家的女孩子会送上门来迁就这个傻蛋?
可是他还教训我。”你现在财去心安乐了?”大积问:“花那么多钱,浪费大量时间,一切为了她。”
“当然开心,不过现在更渴望见到她。”
“早告诉你这是划不来的。”
“你晓得什么。”
“要考试了,忠强,留些神,令尊一年十万港币,供给你的学业,不是给你来玩的。”
“咦,你口气越来越像我妈,几时我介绍你们认识,结拜结兰,我好叫你阿姨?”
他摇头晃脑,也不生气。
这大积。
我的心留在蒙特里尔,不知恁地,十分无心向学,也不再约会其他的女子,一心一意想陪伴在小乔左右。
我想转校到蒙特里尔去。
大积非常反对。
“忠强,在我们生命中,什么是最要紧的事,我们自己应该弄清楚。目前学业是最重要的一环,你为了她转校,但可能明年她也为别人转校,这划得来吗?你难道跟她跑天下?”
我也觉得这件事很不稳当。
“我想念她。”我整个人很落魄。
“请你控制你自己。”
我颓丧的低下头,“谢谢你,大积。”
“怕什么?她要是喜欢你,一定会有所表示。”
我原以为大积是空言安慰我,谁知道没到半个月,小乔在长途电话中向我表示她要转校。
一时我还没想到自己交了好运,呆呆的问她:“转校,转到什么地方去?”
“转到你们这边来。”她说:“忠强,你帮我打听打听,贵校美术系还有没有空缺。”
“唉呀,”我喜心翻倒,“太好了!”
我像火车头,飞速的为小乔办转校手续。以后咱们可顺利了,天天能够见面。
大积很代我高兴。
我说:“能够得到一个女孩子牺牲学业来迁就我,到底还是难得的。”
大积看我一眼,“女孩子怎么同?她们上大学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找寻更好的对象,而我们,我们将来却要报答父母照顾妻儿,差太远了。”
我沉默。
信不信由你,我越发觉得大积这家伙有意思。
好不容易等到秋天,望穿秋水,小乔来了。
我去火车站接她,她略为疲倦,而且也清减了,我匆忙替她提着行李,接她住宿舍。
小乔松口气,同我说:“忠强,这次你帮我这么大的忙……”
“咦,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她双眼忽然红起来。
“小乔,怎么,受什么委曲?”我慌。
她用手帕抹一抹眼睛,“没什么。”
“一下子就习惯了,有我在这里,你放心。”
她说:“忠强,你对我真好。”
“哪里的话。”我想你为我转校转到这里来,岂非对我更好?
就这样,小乔来到我身边。
我为她安排一连串节目,每个周末她都不会再寂寞。
每天上学,我管接管送。
不过小乔始终像满怀心事。
我尽量逗她开心,使她参加我们的活动。她从那么远转校来,我有义务使她熟习环境。
我拉着大积一起吃饭。
他说:“唐人街的菜那么贵,你们两个人去可以省一点。”
我很感激他的体贴,不过人多热闹一点。
“去吧,赏个面子。”
“我决定不去。”他拿起书本。
那天晚上小乔打扮得很漂亮,她见我一个人,便问:“咦,不是说大积要来?”
“他临时有事。”
小乔顿时很失望,“噢。”
“怎么?”我问:“你想见他?”
“很久不见了。”
“你想见他,吃完饭我们上他房间坐一会聊天。”
她点点头。
“大积这个人其实是很够意思的,面冷心热,非常关心朋友,只可惜是个标准的书呆子。”
她小心的聆听。
“我们在香港就认识,不过到了此地才成为好朋友。”
“他有没有女友?”
“没有,连我都没有女友,他怎么会有?”我一方面表示自己的清白。
小乔微笑,“可是忠强,我听人说,你有个绰号,叫中国唐璜。”
我涨红脸,立刻说谎:“没有,人家陷害冤枉我。”
小乔但笑不语。
一顿饭吃得很轻松,五十美元。
我把车子往宿舍开去,在楼下接待处打电话上房间,久久没有人接听。电话在走廊里,也许大积算准不会有人找他,不出来听。
我说:“来,小乔,上去吧,反正房间我占一半。”
可是上得房来,发觉大积已经熟睡。
这家伙,大头埋在枕头里,录音机使劲地在播,小提琴协奏曲,吵耳得很,他均匀地发出鼻鼾声。
我对小乔笑道:“你看,多丢脸,睡得像只猪。”
小乔说:“他真可爱。”
“谁说不是呢?他似个小孩。一点心事都没有,一倒在
床上便睡。”
小乔说:“我告辞了。”
“我送你。”
小乔与大积无缘,这一点可以肯定。
我的一颗心却定了下来,因为小乔时刻在我身边。
大积问:“你跟那妞,进行得如何?”
“我觉得我们始终在好朋友阶段。”没奈何。
“与你一贯手段不符。”大积取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