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蝴蝶吻(1/2)

    淡淡的故事:

    下午四点半,公文还不停地堆到我桌上来,我捧住头大叫:“不要再来了,我是小船不可重载,吃不消了。”

    女秘书姬娜大笑起来。

    我叹口气:“这份工作,每年有两个月恨爹娘生少两只手。这样吧,后生去买两只苹果,补充体力,吃了再做。”

    “苹果怎么够饱?”姬娜抗议,“吃蛋糕。”

    “小姐检点一些,你已经混身肉颤,再吃下去,不得了。”

    “我不像你,”她咕哝,“戚小姐,女人到三十才会发胖。”

    她坐在打字机前的的笃笃的打起来。

    我啼笑皆非,姬娜并不是个懂事的女秘书,但功夫是好的,每早例迟到廿分钟,捧着奶茶三文治进房来吃到九点四十五分,在这个钟数之前跟她打招呼,她是不睬我的。

    上班当儿,私人电话奇多,多数是我听了替她接进去,要命,下午还要冲咖啡给她喝。

    这种命运是我性格造成的,我天性懦弱,不善争取,若不是老板欣赏我的“含蓄”,至今恐怕还升不到一个经理。

    纵然如此,我还是失去了卓尔。

    现在想起来还怅惘呢,不要说是当初了,当初整个人想死了算了,免得受折磨。

    失恋真是痛苦,在不打仗的时候,失恋是最最痛苦的了,我不会讥笑为情自杀的人,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知道的,当其时很少人能够逃过劫数。

    我没有死,也不过是因为懦弱。

    “─一戚小姐─一”

    “什么事?”我回到现实世界来。

    “戚小姐,周末我们租了一只船出海,要不要来?”

    我摇摇头,“不来了,你们精力好,我宁愿坐在家中看看书,大热日头,毒哂一天,我会中暑。”

    “戚小姐,老坐在家中,会闷的。”

    我叹口气,“像我这年纪,唉─一”

    “戚小姐,你到底几岁?”她忍不住问。

    “姬哪,准备你的纸笔,我有三封信赶着明早寄出去。”

    她装个鬼脸。

    那天走的时候是六点三刻。一辆小小日本车在门口等姬娜,她一阵风似走了。

    这小女人真是快乐,我想。

    如果我没有将卓尔双手送给那位千金小姐,我也是一个快乐的女人。女人的快乐不外是体贴的丈夫与听话的孩子。

    事业上的成就无异可以给我一时间的欢愉,可是一刹那间便似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我叫了计程车回家。

    卓尔与我走了近三年,已论到婚嫁,连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却被人横刀夺爱。

    当时大家都劝我尽力搏杀,把卓尔抢回来。但我没这个胆子,我怕出丑,要面子,又有头巾气,倔强。

    女人要展开争夺战才能嫁到丈夫?我一辈子做老姑婆好了,我不干。

    那时候卓尔也犹豫不决,他的意思是奇货可居,看我与千金小姐哪个表现好,就取哪一个。

    当时我的震惊与痛心相等─一我怎么能成为街市中摆卖的菜蔬!任人挑选?

    于是一声不响地向公司拿假期到纽约去住了两个月。

    回来的时候,卓尔已成为鲍家的女婿,鲍小姐门丈夫。

    我一句话都没说过。卓尔像河边杨柳,爱飘荡到哪一个角落,就是哪一个角落,与我无关。

    但是我的一颗心呵,心在滴血。

    如今一年整,仍然怅惘,恨意日渐消除,感倩日益淡去,不过我仍然记得这件往事,曾经一度我是别人的女友。

    唉。

    后来在电视新闻节目中,也见过卓尔出现在萤幕上,代表鲍氏机构发言,我看着他英俊的面孔,觉得并不认识他,我记得的,是事,不是人。

    对卓尔来说,鲍家比较适合他,他有野心有才智,等的只是机会,我能给他什么呢?充其量是耳畔喁喁细语,在这个竞争剧烈的商业社会中,他需要的可不是柔情蜜意。

    卓尔做对了,我不怪他。

    亲友再替我不值,我仍然觉得我们两个都做对了。

    回家洗把脸,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明天是周末呢,我伸伸懒腰,可以不必早起,罕遇的事往往带来意外之喜,包括周末在内。

    我也怕周末,时间有时无法打发,我连专程驾车往尖沙咀书店去买杂志也试过。

    我仍然修饰着自己,隔一天洗头,每两星期往最好的理发店修剪,每季买两次衣服,但求大方洁净,食物最主要够营养。

    夜间有空也会但心找不到理想伴侣,我已经廿九岁了。

    母亲陪着我去算命,急于要知道女儿什么时候嫁得出去。一切算命的对过去的事俱算得很准,对于未来,皆不甚了了,年轻女人上门去,自然是是问婚姻。他振振有词的算准我的姻缘明年要到了,我一笑置之,母亲却追问下去:姓什么?做汁么的?多大年纪?

    我觉得很荒凉,认为母亲嫌我,后来母女就疏远了。

    日子是寂寞的。

    混过周末,星期一去上班,见到了欧阳。

    欧阳是总经理重金挖过来的要员,外表倒还过得去,炙手可热的人物,自然有人来不及的上前去捧拍,因此我嫌他嚣张。

    姬娜说:“这位欧阳,你留意一下也是好的。”

    “我留意?”我笑。“公关组一个经理两个助手已在虎视眈眈了。”

    姬娜自鼻子哼出来,“公关组的几个姣婆!”

    大快人心。

    “周末开心吗?”我问。

    “很开心。”她说:“真希望你也在,戚小姐,大家都喜欢你。我们的船旁泊着一只白色的大游艇,叫着“顺利”号。他们说:船主姓卓,是威小姐以前的男朋友。”

    卓尔已升做船主了,了不起,而人们的消息也真灵通。

    我转过话题,“去买两个饭盒,天气热,不想出去吃。”

    “我约了人。”姬娜抗议。

    后面有一把声音接上来说:“那么戚小姐跟我出去吃。”

    我转头,看到是欧阳,马上皱上眉头,最忍不得男人轻佻──什么意思?

    但因为我的儒弱,仍然和颜悦色地说:“我有点功夫要赶,少陪。”

    他不得要领,接着说“威小姐,我有点事要跟你商量。”

    姬娜知趣地退出去。

    “什么事?”

    他不失为英俊的脸上带丝笑意:“要事。”

    “请说。”

    “相信戚小姐知道我们公司屡次要与鲍氏企业合作而遭拒绝?”他凝视我。

    “我知道,”我的面孔已经冷下来,“人家嫌我们规模小。”

    “戚小姐跟他么的总经理很熟?”他问。

    我的怒气勃勃上升,反而笑了,“如果欧阳先生肯把自己的女友或太太送上门去讨好鲍氏企业总经理,相信他会跟你很熟。”

    他面色变了。

    我站起来说“欧阳,做生意各施其法,你也是为公司好,这我明白,但请你别在我身上动脑筋!我管的是法律问题,你管的是营业,河水不犯井水,请出去。”

    他面红如霓虹灯,转来转去,终于叹口气,站起来走掉了。

    我大力拉开抽屉,又大力撞上,立刻跑到总经理处,做个小女人,把适才所发生的事复述一遍。

    总经理说:“这是一场误会,没想到他把我说的话一字不易的在你面前又再说一次。”

    “你不必庇护他了。”我说。

    “真的,他是个傻小子,你别信他。”

    “你叫他以后少到我房来,我不想见他。”

    “同事之间,焉得不见面,别傻了伊莉莎,这是不可能的事。”他陪笑说,“我知道‘一山不能藏二虎’这句成语,但事实上我们机构里藏着起码三十只老虎。”

    我啼笑皆非“我是雌老虎?”

    “伊莉莎,你放心,我会劝欧阳收敛他的幽默感。”

    “好,好,”我扬扬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气冲冲的回到自己的房,姬娜已去了吃饭,我撑着头,坐办公室前呆想半晌,饥肠辘辘,无奈如今再也没有男朋友照顾我。

    电话铃响了,我本不想听,为了尽忠职守,终于取过话筒。

    那声音好不熟悉,“伊莉莎?”

    “哪一位?”我问。

    “卓尔。”

    我呆住了,我们分开那么久,他才第一次与我联络。

    “好吗,伊莉莎?”

    “不赖,你呢?”

    “还过得去。”大家客客气气。

    “我有一位旧同学,姓欧阳,现在在贵公司。”

    “呵,他。”

    “我跟他说过,无论是他或是你,只要出句声,鲍氏企业就将订单送过来,我却不想给旁人占这个功劳,与他商量之后,他觉得还是由你来做比较好一点,可是第一,他不知道戚小姐脾气僵,第二,他表达能力差,本来是他一番好意,结果使你误会了。”

    我说:“我勿要占这种功劳,这是营业部的事。”

    “伊莉莎,你这种脾气多早晚才改呢?你在公司做事,总得设法巩固自己的地位,无论是什么,只要不违反原则,老板又开心的事,就应做。”

    “三年不来一个电话,此刻才听到你的声音,就教我如何更加市侩,我已经够俗了,你还要叫我进一步的浊?”

    他轻笑,“伊莉莎就是伊莉莎。”

    “我知道你们都如蛇般狡猾,为求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我吃亏在这里,我做不到。”

    “牢骚发完了没有?”

    “完了。”

    “欧阳是无辜的。”他说。

    “不用你来替他开脱。”

    “伊莉莎,我们相处也有一段日子了,无论你对我的成见有多深,我总是为你好,欧阳条件不差,你别错过机会。你别又想到歧途里去,绝不是我良心发现了,介绍男朋友给你,而是人家人品学问都胜我百倍,你细细看清楚了就晓得我没乱说。”

    我沉默。我没想到要男朋友。

    “再见,伊莉莎。“

    “再见。”我说。

    还有谁比卓尔更配教训我呢?他最明白我。

    下午我破例告假去洗头,对于工作我已经厌倦,一泄气我便支撑不住,洗头店是最好休息的地方,出来人总会光鲜一点。

    离开办公室,我觉得自己根木没有存在价值,总在街上闲逛,跟一般靠男人养活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我现在的情况一定不太妙了,连前任男朋友都觉得不好意思,要替我介绍男朋友。

    我没想到欧样的电话会追到家中来。

    他说:“为公为私,我都应该向你致歉。”

    我反而不好意用起来,只好故作大方,“何必客气?”再坚持下去,真的要像老姑婆了。

    “是你说的,何必客气,出来吃饭如何?”

    “我已杓了人。”

    “我不相信,“他轻笑,”许你会对我的印象更差,但是我现在马上来接你。”

    他挂断了电话,我啼笑皆非,现在的男人真是越来越勇了,我也有一段日子没与他们接触了吧。

    现在趁他没赶到之前,我可以溜出门去避开他,但是明天在公司,我还是会跟他见面的。

    我换上衣裳,还在犹豫,门铃已响了起来,真快。

    我拉开门,他说:“哈罗,伊莉莎。”

    我此刻觉得他又明快又活泼,倒是我自己:狷介、坏脾气,有刻薄,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不过像他这样朝气蓬勃的男人,顶多是做个朋友,卓尔对我的叮嘱,可以置之不理。

    我有很多个晚上没有跟男伴出去吃饭了,所以特别珍惜这样的约会。

    欧阳在招呼女伴方面真是无瑕可击,恰到好处,这也是一宗学问,一些男人,有学历有品德,可是其闷无比,连话题都找不到,我继而想到卓尔,他也是个非常机灵的家伙,否则我不会到现在还记得他。

    欧场说:“卓尔把你们的事,全部告诉我了。”

    我说“十分乏善足陈。”

    “我也认为如此,没有像你这么纯品的女孩子,白白牺牲了三年,什么也不争取。”

    “怎么争?”我提起一条眉,“打破头去争?我不会那么做。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当时卓尔的走,是走定了。”

    “不一定。”欧阳说。

    “当时他是走定了,现在跟你说起,”我冷笑,“他的语气自然不一样,凡得到的东西都没有一件是好的,也许鲍家小姐对他发多了几次脾气,他的口气就懊恼起来,但是一切小小瑕疵都不足影响他向上爬的决心,别说是我,当时就算叫他在他母亲与鲍小姐之中选一下,他也不会犹豫。”

    欧阳看牢我。

    “这件事过去良久,我都不想提了,不知为什么他还老提着,真无聊。”

    “他觉得对你不起。”

    “算了,他觉得自己太了不起,你劝劝他,跟他说一声,我活得好好的。”

    “谁不活得好好的呢?”欧样问:“可是你快乐吗?”

    “你为什么不要问他可快乐?你干吗不问你自己可快乐?什么叫快乐?”

    “你不快乐。”他立刻说。

    我不想接口。

    “你活得很好很上轨道,怛是你并不快乐。”

    我不响。

    “何必为了一次坏经验就放弃一切?”

    “你凭什么那么说?”

    “卓尔说,你以前是不皱眉头的,你以前是一个乐观的女孩子。”

    “他有没有说我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漂亮?”我解嘲的说。

    “有。”

    “啊,谢谢。”

    “伊莉莎,再从象牙塔中走出来,我们都乐意帮助你。”他非常有诚意的说。

    “有的人,是热心得过了份的,这种人也叫人讨厌。”

    “我叫你讨厌吗?”欧阳向我睐睐眼。

    我只好笑了,像他这种男人,真能化腐朽为神奇。气氛再沉闷,被他一逗,也就有了阳光。谁是他的女朋友,可真幸运,我开始时对他不良印象一扫而空。

    他说:“希望你以后常常出来,告诉你,你距离做老姑婆的日子,还远着呢!”

    我的心中一动:“卓尔对你说什么来着?”

    “他?他叫我好好照顾你。”欧阳说。

    我点点头,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卓尔将我托孤给他了。卓尔这个人太滑稽,一时间我也不知道他这种行见对我来说,是赞美还是侮辱,他们男人的交情也异于我们,像我,我断断不会把过气男友介绍给自己的女友。

    “来,”他说,“别想太多,明天还要上班,先送你回去再说。”

    在那天之后,我与欧阳就开始熟稔,泰半是因为寂寞的缘故,还有其他的因素,他博学、他开朗.他又懂得捉人的心理。

    姬娜笑说:“戚小姐,现在你可好了,天天有人陪着吃午饭,不用啃苹果了?”

    连总经理都向我挤眉弄眼的笑,“伊莉莎,是不是?我早说过,不打不相识。”

    我只好朝他干瞪眼。

    而公关部那三只“姣婆”更是巴不得将我吞进肚子你,可是表面上也对我重新发生了兴趣,要看清楚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吸引了欧阳──她们心目中可观性甚强的男人。

    而实则不是那么一回事。

    卓尔叫欧阳好好照顾我,他的确做到了这一点,作为一个朋友,甚至是好兄弟,他都尽了责任,但我们之间没有男女间的互吸力。

    那种感觉是很暧昧的:心跳、不眠、兴奋、思念、软绵绵、手心冒汗、既惊还喜……但是对欧阳,我坦然相向,稀松平常,见了面高高兴兴,不见面心无挂念,我相信他对我也是一样。

    他真可算是一个君子人,不知怎地,我对他第一印象竟那么坏,骂得他“几乎哭出来”,后来他说的。

    不要讲是这样,就算异性相吸,我也不打算在同事中找情人,有什么事离远一点,公是公,私是私。

    我黯然的想,跟卓尔那样的感情,真是可遇不可求呢!

    爱情是令人晕眩的一件事,如果你不觉得神魂颠倒,那么你不是在爱,这简直是确定的。

    如今我已定下神来,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什么是爱情呢?”有时候姬娜玩的脸都肿了,早上睁不开眼睛,朦胧的问我。

    我也懒得答她,她没有懂得感情的资质,说了也是白说。

    那日欧阳约我到浅水湾去散步,说是拜别浅水湾酒店。

    他扬起手,“拆拆拆,什么都要拆掉。”

    我说:“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你几时去旧?”他微笑问。

    我跟他说:“你被疯疯颠颠口舌上占我便宜,告诉你,万一我说:‘旧的已去,你是新人’,我保管你吓得半死。”

    他双手插在袋里,“那么我们就做朋友做到天亮?”

    “为什么不呢?”我问:“做朋友多好,将来你有了正经女友,我自然会隐退。”

    “我是没有希望了?”

    “去你的,你要在我身上寻找希望?”我反问。

    “你也少来这一套,如果我忽然跪了下来,向你说:‘你是我的希望,你是我的灵魂’,你何尝不吓得半死。”

    我先是笑,后来说:“咱们俩都太理智了。”

    “要是你不苛求的话,我也是个好配偶。”

    “欧阳,这不是苛求不苛求的问题,我俩跟兄弟姐妹般的感情,忽然在一起接吻拥抱,你说,你做得出吗?”

    “我随时做得出,”他瞪大眼,“伊莉莎,你不信?”

    我怔住。

    “谁把你当兄弟姐妹?”他说“你只会自说自话,伊莉莎,世事没有十全十美,往往你得到一些,就必然失去一些,不要把失去的看得太重。”他忽然将我一拉,紧紧报在怀中不放。

    我闭上眼睛,叹一口气。

    “对我有什么不满?是否因我薪水比你低?”他问。

    “不。”

    “是否因为我跟卓尔是同学。”

    “不。”

    “为什么?你还爱着卓尔?”

    “不,在我静悄悄离开他的时候,已经不爱他了,此刻只有怀念。”

    “那是为了什么?”他问:“我不甘心,那又是不是因我没为你要死要活?”

    “自然更不是。”我失笑。

    “或许注定你不会成为我的女郎。”他懊恼地放开我。

    自从那次浅水湾之役后,欧阳就与我疏远了,我们不再在一起午餐,因此又引起公司里的人说闲话,是以与同事谈恋爱是最划不来的事,好的工作难找,如今还是对着这班人,我不见得能写了自白书对这些人辩白。

    连姬娜这小姑娘都以为我失败了,日日安慰我,叫我再接再励。

    欧阳对我失望了吧。

    中午电话铃一响,我便心跳,以为是他,一接听,却是卓尔。

    “你?”我意外,“你找我干什么?”

    “你还想赶走多少个追求者?”他劈面便质问。

    “人家并没追求我。”

    “没有?你要人家躺在你面前,死而后已,抑或等你三百六十五年?人家是有为青年,事业要紧,知道吗?你与时代节拍不合,落后三个代沟,人家没有那么多时间,人家不是职业恋爱手。”

    “要你那么起劲干什么?”

    “咄,你再倔强好了,伊莉莎,我是真对你好,否则吹皱一池春水?”卓尔摔了电话。

    是,在我心底,我希望享受到抵死缠绵的爱情,我太天真了吗?想得太多了吗?现在这个商业社会,已经不允许这种奢侈了吗?我真的落后了吗?

    欧阳走过来,靠在我门口,问我:“怎么,有没有想念我?”

    我不作声。

    他坐在我对面,“我懂得欣赏你,我知道你是穿白色细麻衣的那种女人,现在已经不多了,大部份女孩子都改选颜色鲜艳的人造纤维,在很多方面来说,你都落伍了,有时候真觉是一个悲剧,却还如此坚持着,一意孤行,为的是什么呢?可怜。”

    我怔怔的看着他。

    “我也想过要放弃你呢,因为与你在一起太累了,心理负担太重,但又觉得你十分难能可贵,你若能克服心理障碍,便是一个最好的女伴。”他诚恳的说。

    我非常震动,忽然之间想哭,眼泪不知是如何忍住的,在鼻子眼眶之间转了一圈,终于回到肚子里去。

    这种功夫我也不知道是即使学会的,试用起来,居然也很在行,旁人只觉得我面色不自在,却也不知道我心中犹如煮滚了的海一般。

    他跟我说:“依莉莎,别跟我打仗了,或者说,别跟自己打仗了。”

    我静静坐着,不出声。

    “答应我吧,好不好?”他说。

    我忍受不住,终于崩溃下来,伏在桌子上。

    “伊莉莎,可怜的伊莉莎,为什么旁人视为平常稀松的事情,你看得那么紧张?”他握住我的手。

    我的手开始冒行,我真的很紧张很痛苦,在这一刹那,我需要抉择,我要尽快决定这件事。

    “不要再滂惶了,”他说:“别再担心了,有我在这里,我虽不是大情人,但我会关心你爱护你。”

    我垂下头。

    他站起来,紧紧的抱住我。

    我仍然没有落泪,多年来我已没有哭泣的习惯,我必须要坚强,好好的振作活下去。

    我终于开口了:“欧阳,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他声音颤抖。

    “我投降,欧阳,我这场仗已经打的太久了。”

    “谢谢天。”

    是的,谢谢天。

    独身女子:

    老六来找我,她头发留得很长了,又黑又亮,垂在一边,穿件T恤,一条短牛仔裤,外罩蓝狐皮大衣一件,那风姿是很不减当年的。大家廿多岁,她那廿多岁看上去却特别的风韵漂亮,少女的甜味不减,又多了少妇的成熟,老六身边绝对不会少男人。

    我问:“你是什么意思?这把年纪还打扮成这样,真正不知老之将至!”

    她笑笑。把皮大衣搁在我椅子上。我看看她那件大衣,真穿的不像样子了,毛都黏在一块,脏脏的,上好的皮草弄成这样子,她不心疼,我可不舍得。

    “拿去洗一洗。”我说。

    她撇撇头,“这里洗太贵了,明年我回香港,索性带了回去,也别再带来了,香港什么都好又妥当。”

    “你还有几年读完?”我问。

    “七六年暑假。”她说:“读完马上走,不多留一分钟。”

    “大家都觉得你蛮喜欢英国。”我说:“只有你这么好兴致,有事没事就往伦敦跑,回来衣服鞋袜又买了一大堆,我们都变了冬眠动物,连公园都不去。”

    她笑笑。“我是无聊。”她说。

    “你是怎么及格的?人人都忙读书,读得走不开,只有你,整天就是无事忙,却还成绩优异。”

    “你们都当我不做事不读书的。我捱了你们还不知道。”她说:“这年头,做人非像秦孝梅吊孝,整模作样,否则就没人同情。”

    “我同情你。”我说。

    “我不要你同情。”她说。

    “瞧!做人多难,马屁都全拍在马脚上。”

    我喜欢跟老六抬扛,一来一往的,极有趣味。香港的女孩之象她这么出色标致的,倒还少有,她做人象做戏,不过这出戏不是国语伦理大悲剧,是法国浪漫纯情片子,这人想到什么做什么。吃她醋的朋友可不少,因为她们没那个胆子,有了那个胆子,没她那个风姿,老六有一种天真浪漫,没有机心的可爱。

    她露在短牛仔裤下的大腿还是油光水滑的,近年来她胖了一点,自称“中年发福”,很不开心,我倒觉得她比以前好看得多。这人得天独厚,跑出去人家老以为她十八、九岁。

    “不行了,”老六说:“脸上的斑点很多。我又不相信那些鬼化妆品,只好听天由命。”她停了一停,“看上去年轾,是因为鬼妹生得老,回了家,咱们也只好靠边站。”

    这句话是真的。

    我想起来,“你最近倒是乖啊,一点新闻都没有。”

    她不响。她一不出声我就晓得有故事,而老六的故事之精彩,也就不用说了,这人一辈子在谈没有结果的恋爱,全是轰轰烈烈的,上次连订婚的钻戒都看好了,还是不了了之,她为此沉默了很久,然而因为没有上吊明志,很多亲戚朋友就怪她浪漫风流,她不以为意。

    那次之后,她没有再找固定的男朋友,一直跟很多男孩子出去,风车似的转,天天换一个新面孔,如今又怎么了?我很想知道。

    我当她是朋友,我喜欢她,我总希望她运气会好一点,碰到一个所谓终身伴侣,而不是暂时的、短促的。老实说,我们都到了退休的年龄了,最好找张饭票,舒舒服服的过了下半辈子。

    我是头一个没出息的人,读书不过是兴趣,拿了文凭真去打工?开玩笑!文凭不过是嫁妆一部份,夫家的人多数势利,见了这种“本钱”,也只好闷声大发财。

    如今书都快读完了,对象却一点着落也没有,多少有点懊恼。不知老六进展如何。

    有一次我说:“老六呀你要争一口气。”

    老六嫣然一笑:“老娘现在想穿了,不嫁人也拉倒!”

    她倒是很说得出做得到,就这么又混了两年,神不知鬼不觉的过了七百多天,现在神态大异,大撒是又看中谁了,可以猜想得到。

    于是我沉着的问:“怎么?你最近在糟蹋什么人?”

    “我没有糟蹋他。”老六说。

    “他是谁?”

    “一个男孩子。”

    “去你的。当然是男的。”我笑。

    “他很年轻。”

    “你我也不老。”

    “很年轻。他只廿岁。”老六说。

    “啊!”我问:“你现在接管儿童乐园?”

    老六轻轻的答:“可不是。”

    我叹一口气,“刚进大学?”

    老六犹疑了一刻,“不,他不是读书的。”

    我一怔。在这里只有两种中国人。不是读书,就是做餐馆的,老六怎么了?混出这种名堂来了?我一时间呆着,不晓得怎么回答她才好。

    过了很久,我们还是沉默着。

    她坐在地上,抽着烟,脸上有点疲倦,老六是美丽的,只是.这些年来,她始终没有碰到一个理想的人,如今这个男孩子,不管怎么好,只要不是读书人,就不适合老六。

    我终于说:“只要你喜欢,就好。”

    她说:“如今不是我喜欢,是他喜欢我。”

    我唉呀的一声:“老六,你可千万别把人家当醒暑解渴的酸梅汤!不行的。”

    老六有点生气,“他妈的!”她说:“你认识我这些年了,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老六这么些男朋友,有没有善终是一件事,礼数可不缺,他们个个也说我好,我对人是真心的。”

    “是,老六,对不起。”我承认,“我说错了。”

    “这个男孩子比我小这些岁数,我自然待他是好的。”

    我想说:也不能太好了,太好了也有误会。

    老六说:“开头是我不好,我见他长得好,也是出来走走的,是个调皮孩子,并不安份,想大概没关系,于是看戏跳舞玩了几个星期,后来,后来我就觉得他实在好。”

    我说:“对你好的男孩子也见过不少了。”

    “不一样,他真是好。他对我是没有企图的,我的一切他都接受,他就是喜欢我,没有要改变我任何地方,我十分诧异他竟然欣赏我,然而这是事实。”

    “你爱他?”

    “没有。像我们这种年纪,怎么还会爱人?喜欢是真的,是的,我很喜欢他,因为他比我小几年,我迁就他得不得了。”

    “你迁就男人?”我笑了。

    “不相信吧?”是事实。对他我脾气真好,一点纷争都没有,大家出去永远嘻嘻哈哈,开开心心。我也有喝醉的时候,你知道我,我喝醉了是要哭的。他很难过,问我好好的干嘛流泪。他哪里晓得我的事!后来有一次,他说:你哭吧,哭得爽快也好。他竟这样明白,又没有念过书,由此可知他真是难得。”

    我也很难遇。老六的运气不怎么样。大十年小十年都无所谓,然而他必须是个学生。这点老六应该明白,如今她又可以开心多久呢?

    她说:“我只希望他也是学生,无论在哪一间小大学里混都好,总胜过──”她笑了,笑里有一种无可奈同的温婉。

    “无所谓啦!”我叹气,“只要开心就好。”

    “是,我很开心。星期一到星期五,我上课。星期五下午,他来找我。我放学要走很长的一条路才到家,他在家门口等我,有时候他比我先到,后来他就说:我来接你。等不到我,他把车子兜着圈子,真耐心。”

    我笑,“你又不是没见过这种场面。以前岂没有人在你家兜圈子等你?也不止一打两打了,如今忽然小家子起来!!”

    “可是他,他是没有企图的。”

    “真罢啦,你喜欢他,就把他说得那么好。老六,你这人有毛病,你所有的男朋友都是绝顶的好人,即使闹翻了,他们还是好的,别的女人就骂街似的骂死了他们,照我看,你那前几任男朋友,不过马马虎虎,中下之辈。”

    她微笑,“你哪里知道,他们是不错的。”

    “你要求低!”我说。

    她倒还劝我,“唉,人跟人不过是这样啦,你还要人家剖腹掏心不成?”

    “谁娶了你倒是福气。”我既好气又好笑。

    “根本就是,可是不知怎地,就是没有人娶我,”她笑,“我有时候很感动,就跟这孩子说:我毕了业嫁给你好不好,好不好?──”

    “无耻!”我不以为然,“开这种玩笑,”

    老六有一种凄凉,“我会开玩笑就好了,你知道我,我这人的毛病是太认真,我是当真想嫁给他的。他有什么不好呢,不过是没读书,读了书狗屁不通的人也多着呢!他没有什么不好。每当我这样问的时候,他只是说不知道。他大概以为我是念大学的,家里没几个钱怎么来得了,他哪里知道我的事!跟他在一起,我好像回到十几岁的时候,白纸一样,是的,他给我一种纯洁的感觉,他的吃喝嫖赌都是纯情的!”

    真受不了,老六这人就快走火入魔了。

    “他有时劝我,叫我烈酒别喝太多,胃不好。我想这话是我以前拿来劝人的,人只把我当耳边风,怎么他倒来劝我?真叫我说不出话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们都寂寞了。尤其是老六。偶然碰见个稍微关心她的人,就感触成这样,要求低啊。我怜惜的看着地。她实在是一个好人。

    “我很听他的。我们之间……就像朋友。就是没想到跟这么一个孩子做起朋友来了。他没有问我要过任何东西,一张照片都没有。他很明白,很自然,很温柔。我也很了解,这种事根本一点结果也没有的,所以大家都尽量开开心心──谁还跟谁一辈子不成?他是移民,一家子在这里生很落地,做了生意的。我念完书天皇老子也留我不住,谁耐烦耽在这鬼地方?”

    这些都不是问题,老六说来说去,没说到关口上,由此可知她真有点喜欢他。最主要的是,老六不能嫁一个没念过书的人。不可以。

    老六说:“我见到他很开心。也有种唏然的感觉:没想到是他。”她嘲弄的□

    “5c摆手。

    “他有什么不好?”我用了她的口气,“你自己说的。”

    “是呀,但是世事难料,以为是可靠的人,偏偏滑脚滑得快,以为是玩玩的人,却对我这么好。”

    “是你的福气,不享白不享,你明白?”

    “我.这个人什么都有啊,”老六笑,“就是没运气福气,所以一天到晚受着鸟气。”

    “照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早该嫁个财才貌三全的丈夫,好好的被供养着才是,怎么落得这样?倒见一大堆丑妇穿金戴银,作威作福地做着太太奶奶───莫非真是红颜多薄命?”我笑。

    她说:“你少替我担心,我还没资格做红颜。”

    “太谦虚了。”我说。

    “有人比我美。”她淡然的说:“比下有余。”

    “难得你这样知足。”

    她酸酸的说:“否则如何?气不过难道一头撞死不成?各人头上一片天,不过是这样罢了。”

    我问:“你现在跟了这个男孩子,不与别人出去了?”

    “嗯。他从来没要求我不出去交际。是我自己听话的,他很高兴,只是没说出来,他是个好静不出声的人,嘴巴干净,从来不讲人闲话。”

    “难得。”

    “他难得的地方极多。真可惜。”老六说:“你知道我的,别的趣味都过得去,独独找男朋友糊涂,这次我认为是对了,虽然不是长的事,到底他是可爱的一个人。”

    她说得很客观冷静,一反常态。我相信她。只要开心就行了,我反复地只有一句话,只要开心就行了。老六年来开心的事是这么少。

    多少个周末,她实在腻了,躲在家里不出去,有时候来找我,拿着一本词选,跟我说词。

    她说:“你瞧这句:‘可怜无数山’。”

    我说:“好句子。”

    她会笑:“人家说:少女情怀总是诗。我是老了,一样是字,我是小报上的劫杀新闻,你想想差多远!”

    她很会嘲弄自己,其实哪里就如此不堪了!她的毛病是太有真知,难为了她。

    我只好常常以浓咖啡安慰她。

    老六始终是太天真,她不适合这世界,如今她以自碰到了一个可以说几句的人,我却觉得不过如此,我是了解老六的,除我之外,还有谁?

    老六说:“想想看,我们的女朋友,都结了婚,天天早上起来,连床铺都自有女佣人整理,拍拍手就等着吃现成饭,跟着丈夫进进出出,吃吃茶逛逛街,老天,这种生活真不可思议,一出嫁就是太太奶奶,手指不用弹一只,真正到什么地方去找这种冤大头去!如果有.这么一个男人,我管他是贩夫走卒,猪头狗相,马上就嫁!”她大笑。

    我说:“老天!亏你还是读社楼梦的人哪,说出这种话来,也不怕难为情。”

    “我怕什么难为情?我现在明白了,红楼梦不能当饭吃。明儿我嫁个家财万贯的猪头,盖个种白海棠的后园子,一样可以扶着丫环去看海棠,岂不很诗意?意境是可以创造的,白花花的银子可假不来。我是真想穿了,随便你怎么想法,我就想嫁个人享福。”

    “好是好,只怕也得受气。”我说。

    “我受他一个人气好了,也强似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瞎七搭八的走过来噜嗦。”

    我沉默了一下,“只怕他一个人的气就叫你受不了。”

    老六答:“这就看造化如何了。有些女孩子现成饭没吃到,先一肚子的弩扭,有些──嘿!真正好啊!”

    “你现在的那位小朋友,决非长期饭票。”我提醒她。

    “对呀!可是我跟他在一起开心。”老六眨眨眼,“咱们去走公园,骑脚踏车,吃零嘴,□

    “7d石板街,哈!开心,你知道什么?将来?将来再说,圣经上都说得明明白白,叫咱们别理明天的事,明天的忧虑自有明天当。”

    我伸个懒腰,不表示意见。老六近年来像换了个人,真爽朗活泼不在乎。连衣着都马虎了,索性永远是一条牛仔裤,稍微考究的衣服都是以前的,现在她可不理这些,现在她穿着缚带鞋子到处走,真的仿佛没有明天的样子。以前,以前她一到三月就去买夏衣,米色的、浅蓝的薄裙子,没到九月就去订大衣,整整齐齐,一副淑女的模样儿,人是会变的,不过阿六再变,脾气品格还是一样。

    其实人是不会变的,但凡觉得.这个人跟以前不一样了,不过是因为以前伪装得好,旁观者就糊涂了。

    我把她的大衣挂好,煮了咖啡。

    老六有良心,她问:“没有误你的正经事吧?”

    “本来是要温习,管它呢!你坐着好了,我不及格还有个藉口。反正你不在,我也是闲着无聊。”

    “你的男朋友呢?”她好奇的问。

    “啊老六,我没有男朋友。”

    “为什么?”她问。

    “找不到呢老六,找不到。”我答。

    “哪里找不到?你不要别人罢了。”她怀疑的说。

    “老六,这句话是张彻说的,你听仔细了,他说天下没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也没有嫁不到老公的女人,看选择如何而已。”

    她点点头。

    “你永远不结婚了?”她问。

    “我不想这个问题。”我笑,“想来无益,不如不想。”

    有时候看见肥肥的小孩子走过公园去上幼稚园,头脸都脏脏的,那母亲跟在后面不住的喃喃咒骂,我就想,啊这种生活也是不错的。也许那一早做了母亲的女子也在想:看,人家自由自在还可以去旅行、读书,像蝴蝶一般,为什么?

    然而老六与我都散漫惯了,又心谋不轨,嫁人除非保证以后生活得无忧无虑,否则索性独身,何苦去看别人的眼睛鼻子。像老六有什么不好,喜欢谁就跟谁在一起,管他是小朋友老朋友。在戏院里握手,吃冰淇淋,看卡通,逛博物馆,在公园散步,开车去兜风,打弹子打网球。老六是个懂享受的人。以前她太重感情,弄得乱七八糟,现在颇有进步,有一次居然拂袖而起,跟我说:“这年头,谁没有谁活不下去!”她不介意别人对她好不好,她现在善待自己。

    我不认为她会结婚,我也不认为我会结婚。

    正如老六说,独身也有独身的好处,她头发留得这么长了,不是为任何人,不是为她自己──她没有钱去理发,开销越来越大,可省的就省,理一个发也不便宜。

    老六现在爱吃,跑来坐了两个钟头,吃了三个香蕉半盒陈皮悔一包牛肉干两个橙,还有半包香烟两杯咖啡。至于我这里怎么会有这许多吃的,因为我也好吃,除了吃的,就是书本,上下左右都是书,倒不是真的如此文化,不过因为看书最省时省力。

    老六读着土木工□

    “7b,拉着计数尺按着计算机,研究建筑机械水利电器,忽然之间就与一个小男孩谈起恋爱来了,这个人的举止行为,决非常理可以推测,她为什么不追求同校的男同学?说什么嫁了个博士,听也好听点。

    她说:“我无所谓,跟博士做朋友,他又不能代我入场考试!还不是一样,都想把女人谋到床上去,他做博士,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要一个真对我好的男朋友,若那男的对我不好,他是皇帝我也捞不到油水。”

    老六与男朋友在一起,那神态举止胜过鬼妹,我说过她带一种天真,大庭广众之间只要想得到便做得出,在酒吧喝酒,多少同学在一起,她把男朋友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奇怪的是,看上去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小姐做得实在太纯清了,除了头脑龌龊的人,都不会想到脏的方面去。

    鬼妹也做得大方,但是老给我一种太随便的味道,做得大多也不好。

    老六说:“我一点也不像洋人。”

    我说:“你也不像中国人。”

    “我像人就行了,我自觉是上路的,谁瞧不顺眼就少看几眼。”她气鼓鼓的说。

    “你父母呢?”我说:“你夏天回了家,也是这般情形?他们的心脏够健全,吃得消?受得了?”

    “告诉你,回家我又是另外一个人,我听爸妈的。他们并没有对我不起,我想明白了,回了家,他们说什么我做什么,如果我不耐烦,可以不回去,既然回去了,要有牺牲精神。”她笑。

    老六一家子兄弟姐妹,都很聪明争气,只有她一个人,又笨又糊涂,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是呀,他们聪明智慧,做得风调雨顺,我笨,可是我也不必靠他们,他们要为我唏嘘,那是他们同情心太丰富了,我没办法,我是嫁不出去了,可是我有文凭,我不愁下半辈子生活。大家不过活几十年,我因为他们运气坏,倒是看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嘴睑,得了莫名其妙的经验,自己靠自己,虽然没什么滋味,倒是对得起良心。这上半生,有人负我,并没我负人,我可没对不起任何一个人,我能力有限,可是我是念过书的,我待他们都不错。”

    “哪里就这样了,说不定一下子你就嫁了个你要嫁的人。”

    她摇摇头,“我现在又不是不快乐。”

    想一想,当我们老了,大家牵只狗到公园去走走,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想老六与我都不致要做变态的老姑婆。看老六的姿态,恐怕到了四五十岁,依然有她的味道,依然不乏追求的人,依然可以夜夜笙歌。

    她叹口气,“怎么搞的,居然跟孩子们在一起了。”

    我说:“你这人事事颠倒了来做,十七八岁一直跟三四十岁的大人做朋友,现在又去跟小孩子玩。”

    她说:“他不小。他是成熟的。有一次我说喜欢握他的手,抓着他的手,我才觉得他是我的──”

    “老六,我混身起鸡皮疙瘩了,你少肉麻点好不好?这年头还有谁是谁的啊!”我皱着眉头。

    “对不起,那次我是喝了点酒。可是你猜他怎么说?他问:‘你以为我还在混别的女人?’哈!他以为我不相信他。他倒真以为我吃醋了。其实我再也酸不起来的,心里早没酵素了,起不了这种化学作用,因此可知他倒是真心的,然而他来迟了呢,早十年八年,倒是好事。”老六停了一停,“现在我连自己的昨天今天明天都不理了,还管其他人的闲事?我没有那意思,我实在是想家了,一喝了酒,我就回了家,仿佛看见了爸爸妈妈,爸爸还是坏脾气,把妈妈支使得团团转,妈妈是老式女人,她有她的美德,什么都存在心里不说,我好像看见了他们,就在台北,就在新生南路,天气正热,大家都一头的汗,想到这里,我就哭了,我再也不为其他人哭的,只哭自己。他哪里知道!”

    我叹口气,“明年你就好回家做你的小姐了。”

    “是呀。我爸做了五十年的工,没有一年不想退休的,等了这个儿子等那个儿子,他们一个个的成家立室,我爸还在做。他年纪大了,弄不明白这代的思想,现在不流行供养上一代了,直到我最小一个兄弟毕了业,家也不回就结婚到处落籍了,他才明白过来,呀,如此这般五十年了,一场空,他的儿子都是别人的好丈夫。做人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这年头,养了博士儿子,不过抬举别人家的女儿,他有什么好处?倒不如叫儿子女儿去做戏,个个都是孝子,讽刺得很。我运气不好,我父母运气更不好,看我,我也是女儿,我就窝囊,别人家的女儿都有办法,我是一团饭,嘿,至今自己养着自己。我没有姊妹,老想,唉,我有姊妹就好了,也有个说话的人。后来想清楚了,觉得我的姊妹,自然是像我的,我有多笨,说不定她们更比我笨,大家也只好抱头痛哭。”

    “算啦,老六。”我说:“我这边也是一样呢!”

    “真的,这种事不能多说,我不是气,只是不明白。别人受一点点委屈,呼天抢地,又哭又闹又上吊,自然有人为她们出头,不管是什么丫环粗胚,总有她们的道理,我却是有办法的人,一个女人太有办法了,就是活该。我是不是真有办法呢?或许有,我不能死呀,我也得活下去,所以他们益发觉得我有办法了。我做得对,是应该的,做得不对,虽然吃着自己的饭,穿着自己的衣服,却人人可以骂得───我几时成了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人物了?如今我想明白了,谁也不能靠,人求我容易,我求人难,索性孤鬼似的,倒四大皆空,了无牵挂。”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爸妈总是爱我们的。”

    “也不过如此啊!女儿嫁不掉.他们有什么面子?我写信回家,天方夜谭似的,混说一通,我妈妈也明白,我一直说胖了,她说:‘你怎么会胖呢?老六,你一天要做多少事!’我看了这种信就落泪,真正没意思,这年头谁管我的闲事,他们又没能力,我并不向父母诉苦,偶然发几句牢骚,他们也不要听,他们说收我的信怕,又是不好的消皂,我想罢罢罢,这年头没有人要听真话,编故事还不容易,就拣好的说。有时候真累,真不想写这种信,疲倦的时候,真想算了,活什么活的?”

    我不响。她喝完了最后的咖啡,站了起来,仍然苗条的身型,美丽的头发。她踱到窗口,看向窗外。一个雨天,永远是雨天。

    这是我们独身女子的雨天。

    她问:“几点钟了?”

    “傍晚了。”

    “我有约会,要走了。”她披上那件皮大衣。

    “拿把伞吧,再糟蹋这件大衣,就快穿不了啦。”

    “管它呢!”她笑。

    老六的笑是恢复得快的。我们哭给谁看去,不如不哭。

    “到什么地方玩?”我问。

    “去利物浦看海,”她扬扬眉毛,“我喜欢那海,看到了那海,觉得活着非常有意思。而他们不喜欢我,是因为他们妒忌我。”

    她笑了,那笑是非常适意的。老六有老六快乐的时候。她其实什么也不介意,她有她快乐的时候。

    她临走的时候说:“几时你必须见见他,这孩子虽然没念过书,却是个合情合理的人,决非我们这些‘读书人’比得上的。谁知道呢!也许我就嫁给他了,在英国开个炸鱼薯条店,开开心心的过了这辈子。”她装个鬼脸,笑了。

    她披着大衣下楼。

    我早说过,老六憧得生活,大雨中看海,春寒、雾浓,只要快乐就行了,管他是不是大学生,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

    也许太大奶奶们也有牢骚哪,说不定酒醉饭饱之余想钻石不够亮,然而我们是不会知道的,我们只是独身女子。

    从窗口看下去,老六上了车,在雨中她神采飞扬,我们有我们快乐的时候。

    蝴蝶吻:

    我从一间酒吧把他带回家里。

    我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圣诞节。

    下雪。

    我寂寞。

    苏珊叫我到她家里去渡圣诞,我拒绝了。寂寞算什么呢?我不想去麻烦她家人。她是英国人,我是中国人,在英国人家里住,干什么?我拒绝了。

    所以我一个人在家里坐着对着着一桌的笔记。

    然后就下雪了。我静默地隔着窗口,看看雪纷纷的飘下来,雪白的,渐渐铺满了树干、马路、车顶,一切都是雪白的,我是这样的寂寞。

    我穿上皮大衣,拿了锁匙,闭门出街。圣诞节。我是这样的寂寞。

    我忘了帽子。但是雪从来不惹人讨厌。貂皮的好处是不怕水。我有这件极好的白貂皮,拖在地上。同学永远以为是尼龙毛,我穿它,当一件烂牛仔外套一样的穿它。真是好大衣,保暖。

    我从街尾一直走到街头。

    我是这样的寂寞。雪下得像电影里的景色。

    雪一直落下来。

    然后我经过了一间酒吧。

    “红狮”,招牌说。

    每间英国酒吧都有类似的名称。“红狮”、“白马”,真讨厌。但是。我想喝点酒,喝醉了也好,反正明天也没事做,喝醉了也好。

    我推门进去,人气烟气暖气袭人而来。我的黑头发,吸引目光。我脱了大衣,搁在椅子上。酒吧里人真多,而且都是半醉的。酒保过来招呼我,我说:“你那瓶最好的XO,满满的给我一杯。”

    他惊异,问我:“你几岁?十八岁了吗?不足十八岁连啤酒我们都不卖的。”他们永远以为我只有十六岁。

    我说:“相信我,问女人年龄是不礼貌的,但是我够大了。”

    他犹疑了半刻,因为是圣诞节,他给我倒了满满的一杯,我把钱给他,留下很多小账。我默默的喝酒,默默的打量身边的人。他们都是情侣,握着手,脸碰着脸,吻了又吻,吻了又吻。我微笑。微笑别人的幸福,微笑自己的寂寞。一个圣诞夜。

    唱片激起真吵,但歌却很好。

    我默默的喝着酒。

    然后在抬眼之间我看见了他。

    他坐在我对面。“对面”是酒吧的另一头,有十码远,但是我看见了他。因为他也在看我,他有一张美丽的脸。外国男孩子的脸都是惊人的美丽,他也不例外。他年轻,这么年轻。十八?廿岁?眼睛这么大,脸色是粉红的,头发极短,真例外,贴在额边,稚气得紧。他这么清洁,少有的清洁。他在喝啤酒。只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而且他也单独一个人。

    我微笑了。向他扬扬酒杯。

    他动动嘴角,那薄而且好看的唇像婴儿一样的动人。

    在整间酒吧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是没有伴的。

    我这样寂寞。

    为什么不呢?

    我犹疑了一刻,喝完了一杯拔兰地,再要了半杯,我向他走过去,拖着我的大衣。

    酒吧挤,他让开了一半高凳子,我坐在他身边。

    他低头看我,我抬头看他。

    他这么年轻。

    他连十八岁也没有。我晓得。

    他的睫毛长得像洋娃娃,前半截因为太阳哂,退成金色,只半截还是咖啡色的.长得像假睫毛一样。真漂亮的男孩子。天晓得我从来不混外国人。但是今夜,今夜例外。今夜我特别寂寞。

    为什么不呢?

    他的肩膀相当宽,却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柔和,T恤是短袖子的,手臂也很柔和,闪着金色的汗毛。他给我一种孩子的感觉,如果我不寂寞,我真不好意思碰收。

    “你好?”我问。

    他点点头。

    “很热闹。”我说。

    他点点头。

    有人从我们高凳子边挤过,我几乎坐不住,他用挽住了我的腰,我轻轻说:“谢谢你。”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强壮,很给我安全感,我不想放开它。我握住了他一只手指。

    他微笑,他说:“你不贪心,握一只手指就够了。”

    他很幽默。我也笑了。

    “你是中国人?”他问。

    我点点头。

    “你有很美丽的头发。”他说。

    “谢谢你。”他们都喜欢黑头发。

    我喝完了另一杯拔兰地。

    “当心警察抓你,乱喝酒。”他说。

    我笑,“你几岁?”我问。

    “十月已经十八岁了。”他说。

    “为什么一个人?”我问。

    “离开了家。”他说“所以一个人。你呢?”

    “我没有男朋友。离家一万里。”我答。

    他吻了我的脸颊。在圣诞夜,每个人可以吻每个人。其实这些英国人,每个人每一天都可以吻每一个人,他们根本不在乎。只是我在乎。

    我接受他的亲吻。他的睫毛,在我脸上闪着,像一只蝴蝶的翅膀。

    “谢谢你。”我说。

    他微笑,“闭嘴。圣诞节,一个人,当然我应该吻你。”

    “你叫什么?”我问。

    “史提芬。史提夫,史提维。”他说“我不在乎,随便你喜欢叫我什么。”

    “我的名字,你要知道我的名字。”我问。

    “当然,你这傻蛋。”他指指我的鼻子。

    “乔。”我说。

    “你应该叫莲花。”他说。

    “这是电影里的中国名字,我是真人。”我说。

    他点点头。“乔。”他又吻了我的脸。

    他的长睫毛。蝴蝶的翅膀。冬天没有蝴蝶,他像春天。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年轻。大年轻了。而且短头发,而且如此温柔可亲。而且我是如此寂寞。

    酒侍敲响了小钟,酒吧要关门了。

    我看着他。他的脸是圆的甜的。奇怪,我一向喜欢纤秀瘦削长脸的男孩子,但他是例外,他长得实在大好看。

    为什么不呢?

    我问:“你要不要上我家去?”

    这是危险的。但是我相信他。他可能谋杀了我,但是我不介意。我相信这一个外国男孩子。

    他大方的点点头。“好的。”

    我穿上了大衣,他穿上他的,我们走了出去。他的大衣只是一件普通的帆布外套。我笑我自己,只不过是为了寂寞,与一个这样天真原始的男孩子走在一起。只不过是为了寂寞。我为寂寞常常付出巨大的代价。我理想的男朋友是开费拉里狄若的原子物理博士,闲时看红楼梦,左手戴白金薄表,右手戴银手镯,三十二岁,浓眉郁睛、苗条灵气。这才是我理想的男人。我与这个十八岁的外国男孩子在一起干什么?只不过为了寂寞。我叹一口气。但他是温柔的,婴儿般的好看。

    雪一直落下来。

    因还差强人意。我没有后悔。

    我们步行到家。我开了门,请他进去。屋子里很舒服很暖。我问他要茶要咖啡。他说咖啡。我还是喝拔兰地。他看了看屋子。这间屋子是美丽的。

    “你何以为生?”他笑问。

    “我的父很有钞票。”我坦白的说。

    “嗯。”他说。

    他年轻,但是倒不幼稚。他们都异常的早熟,这么高大,这么漂亮的身段,却只有十八岁。

    我们一起坐在沙发里。

    我们该说些什么?

    他又吻我。这一次在唇上。

    我把手环着他的腰,他的腰比一般英国女孩子还要纤细。

    但是他到那里就停止了。

    他让我的头靠在他的胸前,抓着我的黑发,吻我的脸,到那里就停止了。他甚至没有把手搁在我胸上。

    我半醉,但却还掩不住惊讶。

    我看着他的灰蓝眼睛,他的长睫毛。

    他明白,他轻轻的说.“你有点醉了。我不想趁这种机会占你便宜。”

    我笑了,天下有这种男孩子,而且在外国。我说:“我比你大很多年,史提芬,比你大很多。”

    “年龄没有关系。”他仍然很轻柔。

    “史提芬!”我略略提高了声音,“你不是在说笑话吧?”

    “不。”他冷静的说“我是处男。”

    我笑了出来,当天方夜谭似的听着。

    “我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他没有生气,继续说下去,“我不喜欢随时随地与女人跳上床。女人引诱过我,有些年轻,有些比较老,但是我不干。”

    我当奇迹似的睁眼。

    “我太老了?”我问。

    “你看上去只有十六岁。”他吻我的鼻子,“只有十六岁。而且你很美丽,而且你很性感,而且你相信我。所以我答应你的邀请,我来你家陪你,就这样。”

    “这是是侮辱。”我笑,“我实实在在想引诱你,我运气不好,如果是其他男孩子,只消三分钟好了。”

    “那倒是真的。”他的微笑。

    一个婴儿的微笑。

    他颇令我迷惑。

    我还以为他是一个极之普通的男孩子呢。

    然后我明白了一半。

    我问“你是同性恋?”

    他没有回答,他微笑。

    我耸耸肩。“你一定是。”

    “也许我是。如果我不是同性恋,怎么抗拒你这样动人的女孩子?”他柔和的说了句笑话。

    “我并不动人,至少没有打动你。”我转身说。

    “我与他们不一样。”他说:“我告诉了你。”

    我笑了,“也许这还是我的运气,我们可以说话。”

    “说话?你是大学生是不是?你有一个有钱的父亲是不是?我什么也没有,我们说什么?”

    我凝视他,“你可爱。我爱你。”我是真心的。他是这样的忠实、简单、纯洁、美丽。与阳光,与白雪可以相提并论。这样的人不多了。是不是因为他特别年轻?谁介意他是不是同性恋。我拥抱他,如拥抱一个小孩子。

    “我爱你。”我重复,“而且我没有喝醉。”我说。

    他微笑。

    “希望我有故事可以告诉你。”我说:“怛是我没有故事,你呢?”

    “父亲与母亲离了婚,我离开家,母亲重婚,邀请我去观礼,我拒绝了。自十四岁开始工作。我是一个木匠。现在想到餐厅去洗碟子。”他说:“这是我的故事。”

    可以相信吗?

    大概是可以的。

    他没有必要对我撒谎,一点必要也没有。我相信他。而且我爱他。真的,一种根本性很原始的爱。我不相信他是一个真人。坐在我对面,大家都半醉,没有其他的人,居然彼此规规矩矩的端坐着,偶然吻一下对方的脸,老天,这一定是一个梦,圣诞节的梦。不过至少这个圣诞不寂寞了。至少我有一个说话的对象。

    “这是一间美丽的屋子。”他说。

    “唔。每个人都这么说。”

    “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应该很高兴。”他说。

    我笑笑。

    “有钱的人,”他说:“当你们不必愁钱的时候,其他的烦恼就跟着来了。”

    他大概是说得对的。

    但是寂寞呢?寂寞又如何。

    一个象他这样的男孩子。他懂得什么?他像一头小动物.不过为三餐烦恼,进酒吧喝杯酒,他懂得什么?他有另外一个世界,他自己的世界,他自己的律法,但是他不侵犯人,他有一套好的律法,但坦白的说,象他这样的活着,与一棵椰菜有什么分别。

    我妒忌。

    我希望我是一棵椰菜,不用思想。

    我希望我的兄弟们不是化学工程师、机械工程师、飞机工程师与大作家。我只希望我是一棵椰菜,一棵快乐的椰菜。像这个男孩子。

    我把炉火拨高了一点。

    他问:“为什么这发多镜子?而且放置的地方都很特别。”

    我答:“我一个人住在这了,是不是?”

    “是。”

    “我常常照镜子。看到自己的脸,我知道我是存在的,我喜欢看到我的脸,明白吗?”

    他不明白。他摇了摇头。

    我垂下了眼睛。

    没有人明白。

    所以我们开始谈一些简单的问题,像“你有女明友吗?”

    “没有。”

    “为什么?”

    “我不喜欢女孩子。”

    “你喜欢我?”

    “是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有男朋友?”我问。

    他抿着嘴微笑,“你又来了。”他说。

    我总觉得他是一个同性恋男孩子,他不承认,也不否认,我可以猜想得到,只是这种事很难猜就是了。

    但他的身体是温暖的,他的手也暖,他是一个人。在这样的夜里,我需要一个人。我的酒已经醒了。他叫史提芬,朋友叫他史提维。

    我现在该说什么?我带他回来,不是为了说话。

    我应该告诉他,我以前的男朋友?我们如何开始。如何结束。我委实不知道。但是我想把他留在屋子里,像一样宠物,因为他是这么可爱。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常常有奇怪的念头,奇怪的想法。

    “我希望我可以把你留在家里。”我说。

    “我认为英国政府不会让你这么做。”他说:“你留过多少个男人?”

    我笑。

    这间大屋子,真的只有你一个住?”

    我点点头。是的。我原来可以把房间都租出去,一间间的租出去,我会发财,但是我却不想这么做。因为我与人相处得不好。与中国人住,闲话多。与外国人住……我不知道。其实这些日子来,我与外国人相处一直不好,学校里所有的场合我都缺席,但是这个史提维是例外。

    我握住他的手,我希望他会明白,其实没有多少人来过这间屋子,其实我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随便,其实……

    我不想解释,其实我根本如实一切人想象中的那个人,不过基本上我懒,懒得解释任何事。随他怎么想好了。多年之后,他会想起,有一个圣诞晚上,他是与一个中国女孩子渡过的,大家面对面坐着,谈了很多话。

    他说“当我在伦敦。我一个人,走遍了所有的小巷大街,走遍了每一个角落。我常常想,如果有一个人陪我走就好了,我想有一个人陪我。”

    我站起来,“我们□

    “7b在出去走路好了,我陪你。”

    “真的?”他抬起头。

    “当然!”我抓起了大衣,“来!”

    他笑了。我肯为他的笑付出任同代价,像这样的笑,这年头往哪里去找。外面冷。我拿出拔兰地,就着瓶子喝了两口,我咳嗽了两声。

    “来吧!”我说。

    “你没有喝醉?”

    “没有。”我摇头,“没有。”

    我们又到屋子外面,雪停了,但还是真的冷。我把大衣领子翻起来。他把手臂绕着我。我们其中有一个必然是醉了。这么冷,不躲在火炉边,这样走在外边。

    他说.“我真希望你可以永远陪我走下去。”

    “我尽力,只是我会累,一累你就得背我。”

    他又笑。他那婴儿式的笑。

    我们一直向前走着,他叫我照马路当中的白线走,如果没有醉的话,一定可以走得笔直。我歪歪扭扭的走着,但是我姑终否认我喝醉了,我们笑作一堆。

    我忘了手套。我常常忘记手套,他把我的手握着。我们像老朋友一样,好像已经认得了十多年。我连他做什么工作都不知道。他真的只是一个洗碟子的男孩子吗?

    走得累了,我靠在灯柱上,喘着气看牢地。我呼出来的气是白色的。他把手插在口袋里,也看着我。他的脸漂亮得惊人。我后悔我长得不好,对他来讲是不公平的,因为我看到的比他看到的好看。

    我皱着眉头。

    我在想,如果这世界有如意的事,让他是一个学生吧,让他是一个博士吧,医生吧,那么我们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然而他是谁呢?我只能与他在一起,一个很短暂的时刻。但没有后侮。没有后侮。

    “你疲倦?”他把我脸前的头发一条条的拨开。

    我摇头。

    “走。”他笑道。

    我们一定走了两哩路了。我看我的手表。但是我腕上没有表,一只叫贼偷了,一只在学校丢了,我一只手表也没有。我想空把已经两三点钟了。

    “史提芬。”我说。

    “什么事?”他低下头问我。

    “没有什么,那不是你的名字吗?史提芬?”

    “是的,是我的名字。”

    “史提芬。”

    “很对。”

    “史提夫。”

    他笑,“你疯了。”

    “名字是给别人叫的,史提芬,史提夫,史提维。”

    我握住他的手,这一次不只是一只手指,整只手。

    他微笑,“你开始贪心了,开始是一只手指,后来两只,现在整只手。”

    我笑,弯着腰。

    “你只是一个孩子。钱惯坏了你。我希望你穷一点,如果你是一个女侍,一个女工,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永远。”

    “结婚?”我问:“如果我不是大学生,如果我是一个女工,你会娶我?你会?”

    “当然我会娶你。我们养一个孩子,蓝眼睛,黑头发。”他抓住了我的头发,“没有比黑头发更美丽的头发了。”

    “但是我不会看顾婴儿。”我说:“我不会煮饭,我不会。”

    “因为你太有钱。”他又指着我的鼻子。

    空气真冷。一定有零下三四度,但是我站着说:“不,我并不有钱,只不过我父母想我在外国过得舒服一点,如此而已,为什么不?”

    “我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我每星期拿十五镑。”他问:“你一星期用多少?”

    “我不知道一个星期用多少。但是我知道一个月用多少。”

    “多少?”

    “每六个月,我用一千镑。”我解释,“不包括租钱。房子是父母买的。”

    “钱哪里去了?”

    “买衣服、食物、啤酒、电费,各式各样,笔记本子,什么都要钱。我不知道,钱就是这样花掉的,我不浪费,真的。前几天我买了几双皮鞋,当我寂寞的时候,我就走出去买皮鞋。”

    “你大概还开车吧?”

    “是的,莲花欧罗巴,黄颜色的。”我说:“我不大开,我怕撞车。”

    “你知道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他问。

    我们仍然走着。路长得不像话,真下像话。天气也冷得不像话,我几乎躲在他的怀里走着。

    我说:“史提夫,你下知道你有多富足,我希望我是你,我希望我是一个男孩子,我希望我独立,我希望我是你,在这个肮脏的世界维持纯真。”

    他苦笑,“你不知道生活是怎么样的,你真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他们把我放在暖房里,玻璃暖房,我知道外边的世界,我看得见,我只是接触不到。”

    “你的手,它们太小了,它们不是工作的手。”他说:“你的指甲,它们这么修长,我喜欢这个颜色的指甲油──你真的不是个公主?”

    “不,我不是。”我说。

    “你累了?”他问。

    我终于点了头。

    “转回头。”

    我们往回路走。

    他说:“这是我会记得的圣诞。”

    “也是我会记得的圣诞。”我说。

    “你不会记得我。当假期过去,你会回到同学身边去,你会忘记我。所有的大学生,你们谈你们的功课,考试,将来,你不会记得我。”

    “不,史提夫,不。每个坐在饭堂里的都是博士,我痛恨他们,与他们的虚伪。理工学院、剑桥、牛津、皇家学院、我对他们厌倦,真的,但是我会记得你,史提夫,真的,不骗你。”

    他吻了我的唇,在路上。

    他是一个清洁的男孩子,清洁,心里,外表。

    我们走回家去,我几乎冻僵了。开了门,我又喝了几口拔兰地,我脱了外衣、衬衫、裤子。只剩内衣。我没有喝醉,我只想上去睡一觉。炉火很暖。这是一个好房子,每个人都这么说,一点也不错。太舒服的屋子,不论外面的温度是多少,里面永远是七十五度华氏。

    “我去躺一会儿。”我说:“五间客房随你选一间。”

    他垂下了眼睛,睫毛重得抬不起眼来。

    “我可以与你睡同一间房间?”

    “当然。”我说。

    “你没有醉?”

    “没有。”

    我们走到楼上去。我翻开被子钻进毯子底下。

    他脱了大衣,他的衬衫,他的牛仔裤、他的靴子。

    “我们只是真的睡觉。”他声明。

    我笑,“我不会强奸你,放心。”我转脸向墙。

    他睡在我身边。

    我看着他的脸,他看着我的脸。

    我说:“史提夫,给我一个蝴蝶吻。”

    他吻我的脸,他的长睫毛闪在我的脸上,像蝴蝶的翅膀,我很快乐。我喝了半瓶拔兰地,我醉了。毫无疑问,我醉了,所以我很乖。他温暖,一切都这么美丽,为什么要破坏这么美丽的一夜?我疲倦。我在他手臂中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伸手想碰他。

    他已经走了。他不在我身边,枕头是空的。

    圣诞过了,他起身,他走了。

    他走了。

    这么可爱的一个男孩子,他甚至没有碰我。他走了,他当然不会再回来,我以后这些日子,当然也不会再有机会看到他。但是我会记得他。我们走了那么的一段路,我们谈话,我们一起喝酒,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碰我。我会记得他,他美丽的脸,美丽的身材,他温柔的声调,他的长睫毛。

    我把三颗安眠药含在嘴里溶化了,继续睡觉。

    他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几时走的,外面是这冷,但那是他的世界。我的暖房……我将会在我的暖房过一辈子。

    但是我会记得他。他的蝴蝶吻。

    花样:

    父亲根本不明白。

    他所坚持的只有一点:年纪轻轻,谈什么恋爱!

    恋爱与年纪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运气不好,八十岁还不能免疫,有些人生活幸福,儿孙满堂,犹自未曾恋爱过。

    恋爱是一种感觉,我知道我爱杨安安。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刚玩完钝剑,一身白色的护身衣服,长发落在肩上,双领是粉红色的,眼睛亮晶晶,嘴唇似玫瑰花瓣般透明,我看得呆了。

    她的目光同样地落在我身上,我立刻知道,我爱上她,一见钟情。

    那天回家,晚上我睡不着,一见钟情。

    我并不是伤感,我知道我在人海茫茫中遇见了她,多么好,我才十九岁,有许多人,一直在等他们的另一半,要等到三十、四十,我因庆幸而落泪。

    以后我总在钝剑进门外等待安安,两人似有默契,约好了一起走过公园,通常不说什么。言语是多余的。

    父母知道我有女朋友之后,开头是欢欣,相对微笑点头:儿子长大了,有异性明友了哩!后来得知是永久性的女明友,就担心我会荒废学业。

    后来发觉我的功课并不退步,就更不服气,索性阻止我恋爱。年级那么轻,即使熬到三十?大丈夫何患无妻?

    但我不要做大丈夫,我只想做一个普通平凡的人,快快活活,与妻子儿女过一辈子。

    家庭给我们的压力是很大的。

    一次打完球,安安义务替我将卫生衣带回家洗,引起了无穷风波。

    她妈妈在她的书包里搜出男人的衣裳,非同小可,顿时把事情闹大了。

    安安父母立刻把我找去见讨们,那天我特地穿着大学的外套,他们却仍不满意。

    杨太大问我:“你尚有三年才毕业,现在如何有能力维持一个家庭?”

    我莫名其妙,我说:“我并不打算成家立室。”

    杨太太炸了起来,“什么?你不打算娶安安?”

    我答:“我没有说过要娶她,将来的事,谁知道?”

    他们几乎将我一巴掌打了出来。

    这年头可不能说实话。

    安安与我课余照旧走在一起。

    稍后杨太太就约会父亲,叫父亲“管教令郎”。

    妈妈问我:“你把人家的女儿怎样了?”

    “没有怎么样。”我说:“讨论功课、看戏、吃茶、聊天。”

    “杨家小家败气的,我不喜欢他们那种人,一副‘女儿少了一条毛我叫你好看’的样子。”

    父亲说:“是你儿子不争气,缠着那女孩。”

    母亲不服气,“笑话,他姓杨的双脚不走出来,我儿子去绑架她不成,牛不饮水.怎按得牛头低。”

    父亲跟我说:“你就替我争口气,别去惹人家吧。”

    我不响。

    母亲说:“那杨安安粗眉大眼,一副不羁相,有什么好呢?大学里出色的女孩子多得很,你多看几个,挑一挑也好。”

    我抬起头,此心悠然。

    他们是不会明白的。不用挑了。

    我运气好,此生不用二色,真的不用再挑,我自己知道。将来,将来我们始终要结婚的,等我有能力的时候,我们会得买下房子,雇佣人,养育孩子。

    对这件事略有同情心的,是我的小姑姑。

    我听得她对父亲说:“别大惊小怪,逼他入穷巷里,方式替孩子们留个余地,恋爱有什么大不了,你们少控制他。”

    我听了这话非常窝心。

    她又说:“你们老了,忘了年轻的时候的事,老觉得孩子们傻,可是傻有傻的乐趣,做人成了老油条有什么快乐──你们还快乐吗?”

    因此我心中的话,也只肯对姑姑透露。

    她教我:“恋爱是好的,但是活在世上,除了恋爱,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事。”

    我反问:“譬如什么?”

    “譬如爱父母,爱你自己。”

    我不明白──一“爱我自己?”

    姑姑拍拍我肩膀,“是的,不要折磨及槽踢以自己。”

    我仍然不明白。

    但是暑假过后,我如梦惊醒。

    杨家将安安送去华盛顿念书。

    一切都悄悄进行,神不知鬼不觉,连安安都蒙在鼓里。

    飞机票搁在安安面前,行李收拾好了,安安不肯去,杨太太坐在女儿面前哭了一日一夜,眼睛肿得像核桃,安安被母亲哭得昏头脑胀,十八岁的女孩子只好上飞机离开香港。

    待我知晓这件事的时候,只来得及到飞机场送别。

    安安的面孔早已瘦了一圈,我见了她只觉得心同如绞,耳畔轰的一声,话也不会说了。

    伊只是默默的流泪。

    我怒目向她父母看去,他们却一副正义懔然的表情,打着‘为你好’的旗子,他们亲手将女儿送到痛苦的深渊你去,啊,何其残忍。

    我跟安安说:“不要怕,我会去看你,写信给我,我储够了钱就会来的。”

    安安忍住了眼泪,上了飞机。

    真没想到,自从安安一走,我始觉得生活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无论是读书或是运动,都引不起我的兴趣,闲时只躺在床上仰看天花板,心中像是有无数小小的虫子在啮咬着似的,说不出的苦楚了

    母亲很不以为然,她跟我说:“孝仁,你这样对自己简直不孝不仁。”

    我摔烂了一只杯子,对她说:“你知道什么!”

    母亲问我:“你想怎样呢?追到华盛顿去?”

    “那是一定的,我非去看她不可。”

    母亲冷笑,“有本事你飞了去!我有钱也不会给你这样花,你这个没出息的孩子。”

    我用枕头埋住了脑袋。

    “你打算怎么样?”妈妈问:“去做暑期工──”

    我打断她:“妈妈,你如果不肯帮忙的话,就少废话。”

    我与家里正式闹翻,成为忤逆子一名。

    我去找小姑姑。

    她微笑,“孝仁,我不是劝你爱自己吗?你若不是不爱自己,人家怎么爱你?”

    我怒道:“我勿要听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故事。”

    “到了华盛顿,你见了她,过一些时候,还不是要回来?”小姑姑说。

    “哪有这样说的?人活了几十年,还不是要死,照你说,都应该不生孩子喽?你好做得道高僧了。”

    我迁怒于小姑姑。

    “那么我资助你去华盛顿。”她说

    “为什么?”我冷笑。

    “我怕你去跳楼,”她毫不讳言,“现在的孩子多难教,一生气就去跳楼,活着总比死好,对不对?”

    “我才不去跳楼。”我夷然。

    “有这句话就放心了。”她笑。

    “你别激将了。”我说。

    “真想去?”

    “我将来把飞机票还你。”我说:“分期付款。”

    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连利息还是不连利息?”

    我这个小姑姑是非常漂亮的,我忍不住问:“你有恋爱过吗?”

    她笑:“唷,考我哩!我没恋爱过,敢在你吕少爷跟前说那么多的话吗?”她收敛了笑容,“有,我恋爱过,我也失过恋,个中非人生活的遭遇,不谈也罢。我对恋爱的看法略有不同,一般人认为恋爱是幸福,我却认为刚刚相反,恋爱好比瘟疫,后患无穷。看,你明明是个品学兼忧的大学生,悠哉优哉,闹恋爱,顿时鸡犬不宁,祸延三代,恋爱有什么好?”

    我不服气,“也有顺利的例子。”

    她抿嘴笑,“但凡顺利的,叫做成家立室,不叫恋爱,懂吗?”

    我茫然。

    “算了,将来你会明白我说些什么。”

    小姑姑借钱给我,我办了旅行证件,千辛万苦的到了华盛顿。

    数数日子,已有两个多月未见伊人的面了。

    我已经写了信兼打电报通知安安抵埠的日期,但是在飞机场等了近一小时,也不见她人。

    我心急如焚,一把火在心头,赌气之下想离开机场,但是一想,如果搬去酒店去住,更加失去她的影踪,只好等了又等。

    待她终于出现的时候,我都几乎哭了。

    她奔着过来,“怎么?你比我先到?等了多久?孝仁,你不生气吧?”

    我急着端详她的面孔,气生到九霄云外,心中隐隐觉得已经陷身于万劫不复之地。

    “安安,”我说:“你越来越漂亮了。”

    她娇嗔地笑,“尽说些无聊话,我还以为你不来看我了,正在不值呢!”

    “为什么迟到?”

    “借不到车子来接机,”她气鼓鼓的说:“好不容易才叫到一部计程车赶了来。”

    我是个多心的人,但也没有听出什么语病。

    安安把我接到宿舍,她已经替我租好酒店,见她已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在华盛顿我刚巧看到樱花,她告了假陪我到处逛,我们度过了最快乐的十天假期。

    我跟安安说:“我想报名在这里念书。”

    她雀跃:“好呀好呀!”

    我略略考虑了一下,便去办手续,打算回到家中才与父母说项,机会是很微的,转校事小.这一笔留学的费用却非同小可,他们若负担得起,却不一定答应。

    十天过得真快,每过一天,我的心便沉重一分,人都是贪得无厌的,对于美好的光阴与东西,都依依不舍。

    如果永永远远可以与安安在一起,付出再高的代价也值得。

    我没有假装不知清这边有人追求她,她宿舍的电话是不停的,在公园里,早谢的樱花花瓣落了一地,我对她说:“我总是相信你的。”

    安安哭了,她说:“我等你。”

    她送我上飞机的那天,我隐约知道有人会来机场把她接回学校去。

    安安并不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

    到了香港,小姑姑把我接回家。

    “怎么?玩得高兴吗?”

    “很难说,心情比以前更沉重。”

    “是不是?我早说不如不见。”姑姑笑。

    “姑姑,我想到那边去读书。”我冲口而说。

    她一声不响。

    “姑姑,你跟他们去说说。”我央求她。

    “你父亲并没有资格把你送到美国去读书,你别使他们为难,而你也该知道,半工读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孝仁,凡事要适可而止,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咱们生活在这世上,不是为恋爱这么简单的,咱们还有其他的责任,你不是一个孩子了,不要为一己的私欲而影响整个家庭的欢乐。你父母对你的期望很大,你在港大又念得很好,转眼就毕业了,为了一个女孩子,这一切值得吗?”

    我第一次看到小姑姑的面孔拉了下来。

    我羞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谁不追求一点点欢乐呢?可是环境不允许的事不要去想它,知足常乐,来,我与你去吃咖啡。”

    我失望袭胸,但也强颜欢笑,跟了小姑姑出去。做人,谁能够随心所欲?只是我怕如果我不赶了去,安安很快就不再属于我。

    我仰天长叹。

    这一年的功课大大退步,不在话下。

    而安安的信也越来越少了。

    ……“我等你。”她说。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确是真心的,但是以后,以后谁知道呢。人是有权变的。

    我找了两份补习,慢慢储蓄了半年,把上此借下的飞机票还给姑姑。

    姑姑诧异的说:“你真不知道吗?你母亲早已替你还请了。”

    啊,父母爱子之心.……我深深感动,他们嘴巴虽然硬,心却软了,做父母也有难处吧不久之前软呼呼、粉红色的婴儿忽然长大了,有思想,有性格,变成一个半独立的人:主见独立,经济却还要依靠他们,事事与他们作对:他们伤心之余,少不免还有一丝茫然。

    我更加不敢在他们面前提起安安。

    这一个春天,我老了整整十年。

    其他的女同学不是没有出色的,但不知恁地,我的眼光总不落到她们身上。

    到了年底,安安的信终于不再来了。

    母亲觉察到这件事,喃喃的说:“没良心的女孩。“

    我苦笑。

    小姑姑犹自取笑我:“无疾而终的初恋。”

    我说:“你还笑我?我敢说如果我有机会在华盛顿读书,这件事就不会发生。”心如刀割。

    小姑姑叹口气,“算了,那么辛苦才追回来,不如听其自然,有更好的在前面呢。”

    在我身后?我决定了,除了做一个好学生之外,什么也不要。

    我抱着这样的决心,唯一的安慰是父母眼睛里快乐的神色。

    孝顺父母,也就是不要使父母袒心的意思。

    在一次聚会中,我意外地遇到了杨太太,安安的母亲,我礼貌的与她打招呼。

    她见到我,非常高兴,立即迎上来,我很惊奇。

    “是孝仁吗,太好了,好久不见,你长高了呢!听人说你功课又进步了,令尊令堂有你这样的儿子,真值得安慰。”

    她要说的不是这些话吧?我心里有点分数。

    “有没有安安的消息?”她忽然问我。

    “什么?”我愕然,“安安的消息?怎么问我?我好几个月没收到她的信了,怎么?她有事吗?她怎么了?”我心急如焚。

    杨太太沮丧的说:“她要很久才来一封信,寄了飞玑票去,把钱花光,也不回来,她父亲担心得不得了,已决定下星期去华盛顿看她。”

    “是不是交了损友?”我担心。

    “唉,一言难尽,早知道,把她留在身边,反而省事,现在隔了那么远,更难控制。”杨太太摇着头。

    我说:“杨伯母,这是我的地址与电话,如果安安有消息请记得通知我一声。”

    她的眼睛微红,“孝仁,你倒是个好孩子……”

    此刻还说这种话,真是妇人之见。

    回到家我拟了几封电报,发了出去。

    文中大意是要安安无论如何给我一个回覆,最后我加一句:我总是爱你的。

    电报发了出去我还坐立不安。母亲问:“你有心事?”

    我说:“安安与家中失去联络,她父亲要千里寻女。”

    父亲说:“活该。”

    我吃惊,他正在看报纸,忽然说出这两个字来,表达了他原来一直替儿子不值。

    我又一次的被感动。

    母亲问:“一场朋友,你有没有写信去劝劝她?”

    “我打了电报去。”

    他们不出声了。父母已尽了力,他们对安安有成见,因安安差点引起我们骨肉分离──那时得不到父母的了解,我不是没有考虑过离家出走的。

    安安并没有回我的电报,倒是杨伯母,她与我通了消息,说安安在华盛顿病了,现在被她父亲带了回来。

    我立刻要求见安安,事情未必是她说的那么简单,但人回来了就好办,我心中有一丝欢欣。

    杨伯母迟疑一下,说此刻尚不便,待安安休息两天再说,叫我等她的消息。

    我马上答应。反正已经等了那么久有一年半了吧?再等几天算是什么。

    母亲问:“回来了?”她冷笑,“生病?我早出去打听过了,杨安安辍了学,跟外国人同居,现在由她父母带了回来,又想来转我家儿子的念头?没这么容易,现在可轮到我要叫杨家管教女儿了。”

    我心乱如麻。

    小姑姑跟我说:“你要是爱她,就不要计较她做过些什么,如果不爱她,就更不必将任何事放在心上,我最最恨男人动不动替自己不值。”

    我立刻说:“我不是那样的男人,我总是爱她的。”

    “好极了,我支持你。”姑姑喜悦。

    母亲气道:“孝仁,我劝你看看清楚,不见得全世界的女孩儿都死光了,只剩她一个。”

    姑姑拍她的肩膀,“镇静一点,又不是你恋爱。”

    母亲拍落小姑姑的手,“去你的!”却忍不住笑出来。

    我看到了安安,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对我很冷淡,看得出是故意要疏远我。

    “你身子没事吧?”我问。

    “你来做什么?是妈妈叫你来的吧?以前为了看不起你,把我送到外国,现在因我堕落了,又赶紧把你抓回来,好将我推销给你,从没见过那么的卑鄙小人。”

    我知道她心情不好,陪笑,“怎么可以这样批评自己的父母?”

    “怎么不可以?”安安厌恶的说:“谁不对都可以批评,你呢,你又来干什么?来搭救迷途的少女?非这样不显得伟大是不是?”

    我微笑,“你怎么了?我们是好朋友,何必因自卑而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句话说中了她的心事,她顿时沮丧起来,抬起头,问:“孝仁,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我也正想问你,为什么不好好的读书?”

    她说:“那地方又冷又寂寞,你走了之后,我等你来开学,谁知你又说不来了,我耐不住,便渐渐与别人走。”

    “也不必无心向学呀。”

    “我没有心思。”她说。

    “可以回来。”我并不接受她的解释。

    “我怕父母不放过我。”她冷笑。

    “你对他们有误会,他们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事事叫我痛苦,算是为我好?算了,现在我打算找一份工作,我想穿了,人总得靠自己,经济独立的人才有资格说话。”

    “你这样出去找得到好工作吗?”

    “也顾不得了。”她苦笑。

    我说:“杨伯母叫我来,不外是想我陪你说说话,大家商量商量,你别误会她。至于我,我以前对你怎么样,现在也怎么样,你别多想了。”

    她转过头来,“你父母怎么想?”

    我笑,“谁耐烦他们怎么想?明年我都毕业了,有两家厂等着我去见工呢!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事事看父母的眼色行事?”

    安安苦笑,“太迟了,我已不是以前的安安,我们再也不必假装。”

    “谁假装?”我说:“我们当然都不是以前的自己,我们都长大了。”

    “孝仁,你说话处处都顾着我的自尊,但是我现在还有什么自尊可言呢?”她号啕大哭起来。

    我把她拥在怀里,她哭湿了我的衬衫,我叹了一口气,然后她忽然推开我,回房间去了。

    我坐了一会儿。想到从前到她家来探访,也坐同样的位子,但快乐时光过去不再回来,安安说得对,我俩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

    天气已凉了,但不知为什么,这两天又开始有点桂花蒸的味道,风尽管啪啪的吹,阳光却仍然炽热。但一刹那秋天便会罩下来,这一丝阳光留也留不住,我与安安隔了两个华盛顿的冬天,追也追不回来。我抹了抹额角的汗,到现在我才明白,不是我肯不肯原谅安安的问题,而是我俩的缘份,到此为止。

    我默默的离去,到家坐在功课面前,发了一下午的呆。

    小姑姑来瞧我,她也坐在我对面,不发一语。

    她真是个明白人,嘴角带着一丝缥缈的微笑,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过了很久,她问:“完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

    “不必过分难过,白头偕老的例子是很少有的。”

    我不出声。

    她轻轻的说:“真正的白头偕老,是非常闷的一件事,也不值得向往。”

    我说:“但得不到的东西,往往是最好的。”

    姑姑说:“人生那么长的路程,孝仁,得不到的东西多着呢。”

    自从那次之后,我就没有再去找安安。

    母亲很高兴,她说:“不知道怎么神推鬼助的,孝仁就清醒起来。姓杨那样的媳妇,不要也罢,听说回来的时候,还带着身孕,一下子说病,去流产了,见鬼哪!”

    不是这意思,这不重要,主要是安安变了,她变得不在乎不上进,也不再爱我,由头到尾,我只是个被动的一半。

    我毕业那一个月,听说安安也找到了工作。

    她在银行里做了半年,发了帖子下夹,她要结婚了。

    从母亲宽慰的笑容里,我看得出安安必须结婚的原因,新郎是什么人已不再重要。

    安安整个人的前途毁在她父母的手中,可恨的是,到老人家撒手西去的时候,安安仍必须拖着她被毁的前程活下去。

    我送礼到杨家,杨伯母见了我黯然。

    我与安安在书房里见了面。

    不知怎地,她脸上的清秀一去无踪,浓眉改拔得细细的,一双大眼睛仍然美丽,却少了以前那份神采,我打心里难过出来。

    她比我上次见她时心情要好得多,一副大势已去的神态,不是没有自暴自弃的成份。

    我很心痛,说不出来的苍凉,眼中充满了泪水。

    她很平静,轻轻地说:“如果有人要落泪,应当是我,孝仁,断不应是你。”

    我说:“我的心死了,我只想到一件事,当年你父母硬要把你送走,我如果有勇气拐着你去跳楼,倒也一了百了。”

    她垂下大眼睛,“那可不值得呢,为我这样子的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一生人没开始就完结了,唯一值得回忆的事,不过是曾经拒绝过你。”

    我细细回味这话,益发难过,我就这样的走了。

    安安一直坐着,没说谢,没说再见,也没送客。

    是杨伯母送我出门的。

    我心想:你这个愚昧的女人。

    她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才再能恋爰呢?抑或只一辈子爱安安一个人呢?

    前程无限美好的在等着我,而我的心头却结了一个痂,永不褪去。

    米凯拉:

    我在东京一个场尾酒会上碰见她。她是个金发女郎,俗称金丝猫。她很年轻貌美,头发剪得极短,贴在颈后,一双大眼睛是灰绿色的,穿件黑色长裙,个子很小巧。但是外国女人的好处是再小巧也还有坚实的胸脯。

    我以为她是银座某商行的女秘书,或是某大酒店的公共关系职员。

    她先与我说话。她问.“你手中的白酒从哪里来?”

    我指指门角的侍者。“他替我倒的。”

    “我也想喝白酒。”她自己去倒满一杯。酒会有一百五十个人她偏偏选中了我,站在我身边不肯走,她非常健谈,英语很流利,夹杂着欧陆口音。喜欢与陌生人交谈的人多数寂寞,而且神经质,我想籍故避开她。

    她却问:“贵姓?”

    “王。”我礼貌地交上卡片。

    她把我的卡片放进小手袋。她仰仰脖子,“我是女大公米凯拉冯荷兹勃罗林勤。”

    我问:“什么?”

    她微笑:“我不怪你,在亚州你们很少见得到女大公。”

    我笑。当然不。但是咱们这边也有人冒充是清朝公主的,彼此彼此。我的笑意更浓。

    我含蓄地讽刺她。“那么我该如何称呼你?陛下?”

    她居然面不改容,继续微笑,“在东方,你叫我米凯拉。”

    “好得很,米凯拉。”我不耐烦。“那边有一堆人要我招呼,我过去一下。”

    “好。”她还是笑。

    女大公。

    老天。哪里有这么多女伯爵女大公、公主皇后,满天满场的飞。这明明是欧洲一个女混混才出道!借看个假名衔,闯关便当一点。

    我的女秘书仪态还要比她端正,至少她不会自己跑去倒酒,她会等一个男士把酒家过来给她。

    后来我便从东京回来香港,照常办公,忘了这个人。

    那是一个上午,我正在忙看清理文件,女秘书按讲话机对我说:“王先生,有客要见你。”

    “谁?”我瞧瞧案头日历。“我今早并没有约见任何人。”我说。

    “是,但这位小姐要见你。”女秘书说:“是洋人。”

    我说:“请她进来。”我好奇,谁?

    来客推门进来,我一看马上倒胃口,我知这是谁,原来是那个假公主假什么。

    她倒是很精神焕发,一屁股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把身子趋到我面前。她说:“今天我经过中环顺带来看看你,明天我又得去东京。”

    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她今天穿牛仔裤、绒布衬衫,身材倒是很好,胸大腰细。腕上戴着几只时髦的K金镯子,像一个爱玩的飞机女侍应生。

    “王,这些日子你可好?”她一本正经的问。

    “好,托福。”我淡淡的说:“要喝杯咖啡吗?”

    “谢谢。黑咖啡。”她来不及地说。

    陛下,我心裹说,您的仪态,陛下。

    咖啡送进来,她猛然喝数口,叹口气。

    我并不喜欢她,奇怪、我对于送上门来的女人永远不感兴趣。为了礼貌我会给她十分钟。

    我闲闲的问:“作为一个女大公而在东京工作,欧洲皇室允许吗?”

    “哦,”她煞有介事地说:“十年八年前是没有可能的,现在我要争取自由——谁高兴老住在堡垒裹?”

    “你的堡垒在哪里?”我微笑,“在东京?”

    “不不,在慕尼黑。”她的面皮倒相当厚,“我在东京一间时装店做顾问,当然我在东京有私人公寓。”

    “香港呢?在香港住半岛酒店的皇室套旁?”我并不放松她,却也不拆穿她。

    “半岛又客满了。”她耸耸肩,“我们只好住别处。”

    “做女大公很有特权吧?”我又问。

    “不好!”她伸伸腿,“我不喜欢,男人们认识我,不是为了我本身,而是为了我的名衔。他们带我到美心吃饭,处处介绍:‘这是女大公米凯拉……这是……’我真受不了。”说得真的一样。

    我有点佩服她!但我还是站起来说:“谢谢你来看我,米凯拉,但是现在我要去参加一个会议,所以——”

    “再见。”我礼貌的说。

    “再见。”她说。

    女秘书把她送走后进来问我:“她是真的吗?”

    我说:“当然是假的。”

    “但卡片上明明说是女大公!”

    女秘书说:“我查过字典,女大公是奥地利亲王的女儿。”

    “奥地利亲王的女儿到香港的写字楼来干吗?她应该与查理斯王子在跳舞观剧才是。”

    “你的意思是,她是冒充的?”女秘书睁大眼。

    “百分之一百。好,让我们开始办正经事。”

    后来我想这洋妞也不容易,这么样子老看面皮到处混做人是越来越难做了,毫无疑问。

    没过多久在另外的舞会中又遇见了她。我不能记得她的假名,太长。在浅水湾酒店,她喝得已经大多,不停的说话,不停的笑,身边一个高大的欧洲男人,有点蜡烛相,在作其护花使者状。

    这个可怜的女大公。

    我走过去招呼她。“米凯拉。”

    她转身看到是我,脸上有点羞愧相,但马上换上一个勇敢的笑容。“嗨,王!”

    “想不想到沙滩走走?”我接过她手中的酒杯。

    “好的。”她沉默下来。

    米凯拉沉默的时候倒还可爱,灰绿色的眼睛非常大,非常具性感。我们在沙滩上缓步。

    她仍穿看那件黑色的长裙,裙子有点脏,早就该拿到店里去干洗。

    “你好吗?”我问。

    “我喝醉了。”她很沮丧。

    “为什么?”我问

    “我不快乐。”她说。

    我微笑。“女大公陛下应该是快乐的。”

    她停下脚步,绝望的看着我。“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女大公,你一直是知道的,你从没相信过我一秒钟!”

    米凯拉忽然之间这么坦白地承认她的谎言,使我有点手足无措,我也沉默下来。

    “我的真名是叫米凯拉艾森堡。”她说:“美国费城人。祖父有德国血统。”

    “美国人?”我惊奇得几乎呛咳起来,我的天,但是她那一口欧陆口音。

    “是的,美国人。”她苦笑,“你不相信吧?”她恢复真实口音,“现在听出来了?”

    “嗯。”我说。

    “有的人确相信我是女大公的。”她说。

    我拍拍她的肩膀,“来,让我送你回去。”

    “为什么?”她多问:“时间还早!”

    “你已经喝得差不多,把自己的秘密都泄漏了,不能不回家。”我带她走上停车场。

    “哪一部是你的车子?”她问。

    “最破最烂的那部。”我装个鬼睑。“别把我当冤大头,我太精明,而且也太穷。”

    “精明是毫无疑问。穷,我却不晓得呢!”她说。

    我笑,“告诉我,米凯拉,有没有人真相信你是贵族?”我看着她。

    “怎么没有?不知道多少美国土蛋相信。”她白我一眼,蓝灰的大眼自有一种媚态。她停一停问:“你为什么不相信?说来听听。”

    “你连一件象样的道具都没有,我女秘书手上的钻戒比你的大。”我说:“而且衣服也不光鲜,你又欠缺仪态。”她听之后很颓丧,“你见过真的公主?”

    “没有。”我笑笑,“但是我不相信你会是贵族,我连查都不用查。来,上车,告诉我你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米凯拉说。

    “什么?”

    “租不到酒店,我住在威廉家的客厅。威廉是只猪。”她更沮丧了。

    “这次打算在香港留多久?”我问。

    “不知道,几天吧。”她说:“我可以到你家去住吗?”

    我摇摇头,“对不起,米凯拉,我是个生活端正的王老五。”

    “我也知道没有希望。”她低下头,“你怎么会收留我?”

    “我对你倒没有偏见。我只是没有习惯收留任何女人在家中过夜。”这是实话。

    “你习惯到女友家中去过夜?”米凯拉问。

    “我找一间酒店房给你,别担心。”

    “有什么用?我没有钱。”她坦白的说。

    “米凯拉,我想你应该醒觉了,找一份工作,好好的做人,你会说三国语言,年纪又这么轻,为什么不好好的做人?”

    “好好的做人?”她茫然问。

    “来,别站在停车场,上车。”

    她上了车。我朝市区开出去,沿途风景很好,我缓缓的向她劝导。

    “米凯拉,别做梦,你生为普通人,别一直做戏。如果你愿意留在香港,也可以生根落地,养儿育女,一切从头开始。”

    她沉默,酒仿佛醒了。

    “你愿意帮我?”她问。

    “不,米凯拉,除了你自己以外,谁也不能帮你,我只能提醒你。”

    “谢谢。”她讽刺的说。

    我看她一眼,“我对你不是没有兴趣,只是有点忌讳,”我说:“你明白吗?”

    “怕摆脱我不掉?”她问。

    “是。”我说:“请君容易送君难。”

    “我答应你我不会,”她很严肃,大眼睛瞪着我,“我不会撒赖,我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坏。”

    我心中十分不忍,考虑半晌,我知道我事后或许会后悔,但是我终于问她:“要不要到我公寓喝一杯?”

    她很欢欣,脸上发出红晕,但出乎意料的娴静,像一个淑女般说:“谢谢你,我喝完一杯就走。”

    我果真把她带上我的公寓。

    她进屋时说:“你家很漂亮。”

    “我喜欢简单的家具。请坐。喝什么?”

    “橘子水。”她说。

    我给她橘子水。

    “你是君子,王。”

    “谢谢你,其实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小人。”我说:“我的女朋友会告诉你我只是一个小人。”

    “你有女朋友?”她问:“幸运的女孩子。”

    “那个幸运的女孩子跟别人跑掉了,所以我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今天我看清楚了米凯拉。她很年轻,顶多廿了二岁吧,很疲倦,有点憔悴,仍不失为一个美女。

    我说:“如果你想在航空公司做事,我可以帮你。”

    “真的?”她怀着希望,“你可以帮我?”

    “但你要发奋做人,好好的上班下班,不要再告诉别人你是什么奥地利国的女大公。”我说:“把精神养回来,头发洗干净,衣服买过新的,每朝好好的起身面对太阳之现实。”

    她很温驯地聆听看。我倒不好意思起来。

    看我这个“好为人师”的劲儿……男人都希望有能力把坏女人变好女人,或是把好女人变坏女人。不过我可没想到要占她的便宜,真的没有。

    “如果你真的想重新做人,明天早上九点半到我公司来,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月薪约三千港币,你看如何?”

    “人们会因此尊重我多一点?”她渴望地问。

    “我不知道,米凯拉,这只是为你自己好,不是为了别人,别人可以去死,你却要自爱,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是最最寂寞的,如果你不自爱,没有人会爱你,所以你无论做什么事,出发点都必须是为自己,而决非为其它人。”

    她沉默很久。

    然后抬起头来,她说:“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

    “晚了,我开车送你去找酒店旁间。”我把一迭钞票放进她手袋里。

    “这是助你燃眉之急。”

    她的脸涨得通红,过一阵子,终于接纳我的好意。

    我为她找到房间,把她安顿好,然后才离开。

    日行一善。我想。自幼我是个好重子军。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班,与女秘书说到卡凯拉。

    她问:“你以为她会来吗?”

    我摇摇头,“不,她不会来。”

    “你既然知道她不会来,为什么还帮她?”

    我低下头一会儿。“那时候我以为我能感动她。后来把她送走,我发觉我的都彭打火机与都彭原子笔全部失踪。休想想,她今早还会来吗?”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本性难移。”我说。

    神女生涯原是梦,她扮演那个角色到底要到几时?忽然之间我想念她。

    “当然你可以轻易找到她,打电话到她的酒店去。”女秘书说。

    我笑问:“你以为她真会住在那一间酒店里?”

    当然她不会。她又消失在人海里了。

    我放在她手袋里只有两千港币。这是我对陌生女人的最大奢侈,这笔钱能够她花几天?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做国际女郎做惯了,跟着男人从一个大城市到另一个大城市,浪迹天涯,做人一点目标都没有,过一日算一日,像蝴蝶不知道有冬天。我劝她日日爬起来做一份收入菲薄的正常工作,她不会接受的。

    多么可惜,她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

    我坐在办公桌后面,完全忘记这件事——只不过是两千港元的损失而已。

    直到冬天,米凯拉又再出现。

    那时我已经有个比较要好的女朋友,一个非常漂亮而娇纵的女孩子,典型的香港千金小姐,动不动便生气的,而且一气便决定气很久,我不敢得罪她,因为我很喜欢她,那一日她兴致勃勃,亲自捧了两打纽西兰玫瑰花到我办公室,却刚刚碰到米凯拉。

    米凯拉穿看一件皮大衣。那件皮很旧很残,几乎跟她的面孔一样,她也不敲门就进来,一进来便坐在我对面。我的女朋友转头看看我。

    米凯拉叫我,“王——”然后她也看到我的女朋友,怔住了。

    我很生气,这洋女人仿佛像吃定了我似的,我马上对她说:“你是谁?你怎么没敲门就进来?”

    米凯拉很吃惊,她口吃地:“我——”

    我女朋友说:“我出去与你女秘书说几句话……”

    “不!”我拉住她,低声说:“我与这外国女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女明友嫣然一笑:“我知道,我看得出来,因为她怕你,如果有把柄在她手中,就变成你怕她了。”她拉开门,“你们谈一谈,我在外面吃杯茶。”她还是避出去了。

    我很不耐烦的对米凯拉说:“你想我如何帮你?”

    “我病了。”她低声说。

    她没有说谎,看她样子也知道是生病。

    “我没有钱。”她又低声说。

    我叹口气。“你是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的?”我问。

    她不出声,低看头。耳根没擦到汾,露出一种蜡黄的颜色。

    我默默拉开抽屉,默默数了五千元现款,我轻轻的打开她手袋,轻轻放进去。

    我静静的看看她,她抬起头夹,眼睛里那种灰蓝像是褪了色,闪看泪光,然后哽咽地说:“谢谢。”她站起走了。我送她到门口。

    女朋友转头说:“问题解决了?”

    我点点头。

    女秘书说:“我已经把来龙去脉都告诉朱小姐,朱小姐说,王先生是清白的。”

    我看我的女朋友,她向我笑笑。

    但不知怎么的,我心中有米凯拉苍白的影子。

    我想,不必记挂她,是她自己不学好。

    米凯拉拿着我的五千元,又过好一段日子不见人。

    坦白的说,我想念她。

    她不是一个本性坏的女人,她只是没得到一个比较好的机会。她很彷徨,又没有人能给她切实的帮助。

    她患的……不知是什么病。

    有一次中午在中环,人挤人地过马路,我忽然看到一个短短金发的外国女郎,猛地一瞧,以为是米凯拉,不知为什么,非常高兴,急急赶上去,手几乎没搭在她肩膀上,但是金发女郎一回头,我发觉认错了人,心中的失望大得惊人,心直沉下去。

    为什么?我竟是这么想见米凯拉吗?

    陌生的金发女郎对我微笑,我目送她走开。

    我真的想见米凯拉?一个像她那样的浪荡女子,有什么稀奇,一毫子一打,香港要多少有多少,晚上到尖沙咀去兜个圈子,我包你不会失望。

    我真正的不明白自己。

    遇不久我与我的朱小姐闹翻。更加使我觉得那次对待米凯拉过份不周到不礼貌,几乎当她是乞丐,她恐怕不会原谅我,但是我又是否还能见到她?

    初春的天气潮湿,天空的颜色就以米凯拉女大公的眼珠。

    我撑着伞自车里出来,回到公司,女秘书正在拆信。她说:“王先生,你看看这封信!还有一张支票!”

    我顺手接过来。信是德国寄出的,一张万国宝通银行的支票,港元七千正,米凯拉附有一张便条。草率的英文说:“谢谢你的慷慨,我的环境已经大好,负债应该清偿,谢谢你,你对我非常好,助我渡过难关。”

    “支票存进去吗?”女秘书问。

    “当然。”我说。

    真没想到这笔钱还收得回来。可是又确确实实收回来了,使我更加觉得茫然。

    “有没有回邮地址。”我问。

    女秘书找遍信纸信封,“没有。德国慕尼黑寄出来的。”

    “你知道吗?”忽然我很温和的说:“她是美国费城出生的,如果她改行做女演员,她会成功。”

    “嗯”女秘书敷衍着我,“她有一张很上镜头的脸。”

    我并不指她的面孔,我是指她在生活上的多彩多姿,变幻无穷。

    女秘书跟我说:“我请假的事你批准了?”

    “请假?请什么假?”

    “我要结婚了。”

    “呵,恭喜恭喜。为我找到替工没有?”

    “找到,”她说:“你不会后悔的,那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别玩得太疯,早点回来。”我说。

    替工是一个没有太多生活经验的小女孩子,当米凯拉翩然莅临,把卡片递给她的时候,她惊得呆掉。

    她跟我说:“王先生,有一位欧洲的公主来探访你。”

    我很惊喜,没想到她真的还会来。我迎出去,而这一次,米凯拉看上去还真像个公主。

    她全身上下光鲜得不得了,化妆明艳!金发仔细地修饰过,钻石项链闪闪生光,我觉得她在走运,气色都不一样。

    “好吗?”我问。

    “我嫁了人。”她答。

    “很有钱?”我问。

    “嗯。”她点点头。“特地来看你,想把些东西还给你。”她拉拉皮裘的襟,灰绿色的大眼睛在帽沿的细网下探视我。

    “你还欠我什么?我不明白。”

    她打开小巧的鳄鱼皮手袋,把一枝都彭笔与一个都彭打火机取出来,放在桌上。诚然,它们是我的东西。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她说:“我也没有将它们当掉。”她耸耸肩,“现在还你。”

    “谢谢。”我说:“看到你的环境好转,很替你高兴。”

    “王,谢谢你的帮忙,可是你知道,一个人自小没学过好,以后要学就很艰难了,你明白?”

    我点点头。

    “你真的明白?”她把手搭在我的手上,渴望迫切地问。

    “你为什么一定想我明白?”我问。

    “因为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从来没有看我不起。”

    她还是很天真,对我竟这样信任,我益发羞愧。

    她说:“我要走了,有车子在下面等我。”

    “劳斯莱斯?”我问,“不,林肯,他是美国人。”她说。

    “祝你好迟。”我说。

    “你也一样,王,好运。”

    我们握手,她把我的手握得很紧,而且眼睛有点湿润,我不期然吻一吻她的额角。

    她仰一仰脖子,使她下巴的线条看上去更秀丽,然后她走出我的办公室。

    新来的女秘书睁大眼问我,“她真是公主吗?”

    “不是公主,”我改正她,“女大公,ARCHDUUCHESS,奥地利亲王的女儿。”

    “真的?”

    “真的。”我说。

    “叫什么名字?”

    忽然我记得她的全名了,我说:“她叫米凯拉冯荷兹勃罗林动。”

    “哗!”女秘书好人出不了声。

    为什么不是真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做一个假的公主可比做真的公主困难得多。她凭真功夫打入社交圈子,受尽多少白眼辛酸,今日她坐在林肯里,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你管得了她的一切从何而来?如果她的钻石是真的,那么她就是真的。女人的时价每分钟不同。

    惆怅的是,我相信以后再也看不见她了。

    工作如旧,酒会与舞会多得不胜枚举,我开着公司与商行,自然要出去社交应酬。

    在一个酒会中,站得腰都酸了,借机会走到冷角落去吃点东西,看见一大堆男士们围看一个女人。那女人有极白皙的皮肤,黑发,碧绿眼珠,穿一件真丝的宽袍子,飘飘状仙。

    我问:“但是谁?”

    “沙琳纳。”他们说。

    我失笑。“沙琳纳是女沙皇,她是俄国人?”

    “她自己说是。她可以派给你听——如果沙皇政权没给推翻,她将会是嘉德琳七世。”

    “哈利路亚!”我说。

    我自管自吃三文治。

    几时有空,我也把我的祖宗十八代查一查,说不定还能与乾隆皇帝攀上点关系——是可以的,或许我们姓王的祖宗曾在宫内出入过。

    我叹口气。

    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简直受宠若惊。这不是嘉陪琳女皇七世吗?

    “你好。”我说:“小姐。”

    她骄傲地说:“不是小姐,是陛下。”

    “是,陛下。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

    “能请我喝一杯酒吗?”她问。

    “当然,陛下,”我脸上一点也不像开玩笑,“最好的酒,随你喜欢。”

    我心中是凄然的,我始终忘不了米凯拉那双灰绿色的大眼……我如此无情地拆穿她的西洋镜,而她始终认为我是个君子人。她娇小的身躯……

    身边的声音响起来——“你一定认为我是假冒的,是不是?让我派给你听——”

    “不,”我温柔的说:“我相信你。为什么不呢?”

    她有点错愕,但马上镇静下来,向我媚笑起来。

    我应该相信。

    做人在真假间,要求不要太高。

    我问这位女沙皇:“请问陛下要喝什么酒?”

    前妻:

    君平在半夜自杀。

    我听了电话,转过身又睡。我知道她死不了。明早去看也是一样的。

    可是尊起床,燃着一枝烟。

    我问:“怎么?陌生枕头陌生枕,睡不着?”

    他看我一眼。

    我温和的问“你要不要去看她。”

    他接熄烟头:“明早也是一样的。”

    我说:“反正你睡不着,去看看她也好,也许她想见你,不然不会差人打电话来。”

    “明早吧。”尊说。他按熄了灯。

    我说“明早你还是要上班的,不如现在去看看她。”

    尊说:“每个月自杀一次,有谁那么空闲天天去看她。”

    尊说得一点也不错,君平在过去半年中照例每月半夜被亲友送入医院。

    我问:“她为什么要自杀。”

    尊说:“我怎么知道?”

    我说:“她是你的前妻。”

    尊翻一个身,不再出声。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熟,但是我却睡得很好,事不关已不劳心。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第二天尊与我如常起了,他送我到辨公室,我请半小时的假到医院去看君平。

    我买了一点水果。

    君平的家人都在医院病房,大家都有点心不在焉。次数多了,各人也不再关心。但他们看见我还都采取敌意的眼光。

    人门永远是幼稚的。

    人们永远只同情比他们更可怜的人。

    君平看见我,摆摆手,叫她的亲友们散开。亲友们也乐得早点走,没到十分钟,病房中只剩下我与她。

    我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姓说。

    “什么地方想不开?”我问:“寂寞?”

    她不答反问:“昨夜尊在你家中。”

    “最近个多月,尊都在我家中。”我坦白说。

    “他最近怎样?”

    “老样子,收入数千元的小职员,你又不是不知道。”

    “听说加了薪水。”她说。

    我温和的说:“加了三百四十块,现在的薪水是四千九百八十元,对你来说算什么。君平,还不够你买两件衣裳。”

    君平不出声,她躺在病床上苍白而憔悴。

    “君平你为什么想不开。”我问:“你还年轻,而且又富有,常常闹这种事,对你对人都不好。本来你有份理想的职业,现在工作也丢了,君平你改改。”

    她不响。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呢?”我问:“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果香港住得腻了,那么到欧洲去,欧洲住腻了,你可以到阿拉斯加去,世界还是很大的有很多的事可以做,你何必为小事耿耿于怀,自轻自贱?”

    她闭上眼睛。“没想到你来安慰我。”

    “我们原是朋友。”我说。

    “尊会不会来?”她问。

    “也许不来了。”我了解尊。

    “为什么?怕你误会?”她问。

    “君平,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说。

    “他为什么不来,是因为你们快要结婚了?”她又问。

    “是因为你赶他走你骂他是个最没出息的人,一辈子做个小公务员,他伤了自尊心。不愿意再见你。”

    “那不过是一时气话。”她说。

    我不出声。三年来她天天说这种气话,尊不会原谅她。

    我说:“你好好的保养,我要走了,我只请了半小时的假。”

    她又问:“你们的生活是否很愉快?”我耸耸肩,“我们又买不起豪华车子,又没有游艇出海,你想想我们的生活会怎么榆快?不过是看场戏之类不见得夜夜去参加大型舞会!这种生活不适合你,不够刺激。”

    她不出声。

    “我走了。”

    那日尊来接我下班,精神倒还很愉快,他没有提君平,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

    我终于说:“我去看遇君平。”

    “呵?有没有劝她在手腕装条拉练?拉开拉拢更方便。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

    “尊别残忍。”我皱起眉头。

    “我打算吃日本鱼生,吃鱼生残忍?”他问。

    他一直打岔顾左右而言他,我拿他没法子。

    晚上他躺在床上看报纸的时候我问他:“你与君平,一点感情也没有了吗?”

    “没有了。”他放下报纸。

    “你们做过三年夫妻哩。”我说。

    “曾经一度我非常爱她,但是爱像一切生命,没有灌溉是会死亡的。早死了。你又不知道她怎么对我。甚至不肯怀孩子,因为她不愿意孩子有一个没出息的父亲,我还留在她身边干什么?离婚也是她提出来的,我又没做过半丝对她不起的事。过去的事还提来做什么?”

    我看着尊。

    尊说:“我们下个月便可结婚了”

    我问:“你不怕?”

    “怕什么?”他反问:“怕再婚?你与她是完全不同的我们有了解。”

    “她仿佛对你很留恋。”

    “是吗?”

    “尊,或者你应该去看看她。”

    “看她?看她做什么?与她重修旧好?再听她使唤?不必了。或者她现在觉得身边无论有个谁肯捱打捱骂都好,但是那个人不会是我。我在你身边得到应有的尊重与待遇,我很快乐。她是千金小姐,还怕没人服侍,你替她放心。”

    “但是她一次又一次的闹自杀,人家总怪你不是。”

    “人家怪我,找可不理你怪不怪我?”尊问。

    当然我是明白的,我怎么会怪他。

    “你不怪我就好,”他说:“我只在乎你。我们有空筹备一下,看看婚礼怎么进行。”

    “简单点好。”我说。

    不久君平出院了。我到她家去看她。

    她自己住一层公寓,非常大,几近两千呎装修豪华。

    我说:“你是完全被纵坏的。”

    她不响。

    “看这一切,多少人羡慕你。”我说:“要什么有什么。”

    她无聊地站在露台上。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

    我说:“我要走了。”

    她问:“是不是你不让尊来看我?”

    我说:“没有可能,你知道我的脾气。”

    “你也是个好胜的人。”君平看着我。

    “是,但我不会阻止尊来看你,你有尊写字楼的电话,为什么你不与他谈谈?”

    “听说你们快结婚了。”她说。

    “是的。下个月。”

    “到什么地方去渡蜜月?”

    “渡蜜月?开玩笑,我们只打算到浅水弯上住三天。”

    君平哼一声:“反正他什么地方都到过了,欧洲、美洲,都是我父亲付的钱——”

    我不愿意再听下去,我不愿意听别人侮辱尊。

    我说:“我走了。”

    君平就是这样,家里现在论财产,也算是亿万阶级,却还是如此小家字气,斤斤计较。两夫妻之间,谁的钱都一样,施比受有福,怎么个算法?

    三年来她人是嫁了给尊,可是老忘不了她是强者,处处提醒尊,没有她,他是不会有那个地位的。尊在一年前终于脱离了她父亲的公司而自立门户。

    尊说过:“她们家那种做小生意的人最难服侍,发了点财,是暴发的,恩惠轮不到人,气焰先逼死了穷亲戚。”

    君平体贴他,日子可以过得很舒服。君平的母亲早逝父亲是个典型的老式生意人,家事开药店,分行越来越多,老实说,卖驱风油实在不算体面生意,所以老先生也知道自己永无希望做MBE或是JP,倒是安份守己的。

    可是君平异样的嚣张今天把陈年焖帐都翻出来,我觉得她很过分。

    这个故事也教训了我,便宜是不能贪的,即使是夫妻之间,还是分得清清楚楚的好。可是我只不是那种性格的人,我最糊涂,薪水拿回来,往抽屉一掷,然后用完为止,我觉得尊不会在这种地方欺侮我。事实上我没有看错他。

    晚上尊跟我说:“你以后别去看君平了。”

    “为什么?”我问。

    “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好的。”我答应。

    到月底,我们注册结婚,拍照留念之后在浅水湾酒店渡过最快乐的三天,这三天我们除了睡与吃,便是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两个人都哂得金棕色。

    尊问我:“你为什么这么可爱?在适当的时候出现来搭救我?若非为你,我简直一蹶不振,做人再也没有味道。”

    这是一个最佳蜜月,连房租才一共花掉两千元。

    我说“尊,你猜我们会不会有孩子?”

    “当然。”他说:“至少两个。我喜欢孩子.尽管做人苦多于乐,然而大家都在做的事是不会错到什么地方去的,辛苦一点就是了。”

    我点点头。

    “你怕不怕生孩子?”尊笑问。

    “怕是怕的,”我也笑,“可是英女皇都生了四个,没奈何,难免要从俗,趁这两年多储蓄一点。”

    他拥抱我。

    我们回家时精神愉快。

    睡到半夜,忽儿门铃声大作,我震惊地自床上跳起来。

    “谁。”尊问我。

    “什么人在这种时辰来按铃?我去报警。”尊起床去开门。

    他把大门打开一看,马上又关上。

    “谁。”

    “睡觉,别去理它!”

    “是谁呀。”

    门铃还是不停。

    尊一手把门钤都拉了下来。

    “你疯了你!”我骂他:“到底门外是谁?”

    他铁青着脸走进书房,关好门上了锁。

    我奇怪得要命大看胆子打开门,门外站着君平。

    我早就该想到了。

    “君平,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我打开门。

    “他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她嘶叫。

    “你喝醉了。”我说。

    她抢进门来,住地上一坐大叫:“尊!你出来见我。”

    我看她披头散发,脸上的化妆品一搭一搭,眼泪鼻涕。

    我去扶她但是她很重我拉不起来。

    “君平,你到沙发来坐下,我替你抹一把面,你喝口水。”

    “好不要脸,猫哭老鼠,你叫尊出来见我!”

    我没奈河去敲书房门。“尊你出来一下好不好。”

    尊在书房里冷冷的说:“谁叫你放了个疯婆子进来?被限她十分钟内离开,否则我打九九九报警。”

    我真没料到尊会说出这么绝倩的话来!转头看君平,她脸上煞白,至今她是死了心了。

    “何苦呢,君平。”我说。

    啊,君平,曾经是你的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也不表示永远属于你。

    她并没有醉得我想象中的地步,她颤巍巍的站起来,指看书房说:“尊,你有种,我先把电话摔烂了再说。”

    尊冷冷的隔着门说:“你试试看我书房的电话跟客厅的电话并不同号码,我早已通知你家人来接你回去,你少胡闹。”

    君平看看我,眼泪直流下来。

    我说:“君平,事到如今,你还来这里做什么呢?”

    “我……我……我……”

    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是你要跟他离婚的,是你觉得他配你不起,是你一手结束这段婚姻,如今你怪他,是不公平的,过去的事算了,你好好的回去吧。”

    “男人——”她泣不成声。

    “君平——”

    这时门铃又响起来。

    尊在书房中骂:“半夜三更,我们住看自己的屋子,交着房租,给这种莫名其妙的人来噜苏,开完一次门又开一次,疯了。”

    我去开门,是君平的兄嫂。

    她们理亏的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指一指君平,我说:“带她回去吧。”

    他们两人一手夹起君平一边臂膀,把她抬出去。

    “对不起。”临走时又说。

    我都忍不住加一句:“我们明天还要上班的!”

    君平两兄嫂面面相觑,红看脖子走出去。

    我觉得很惭愧。我不能帮君平。

    尊开门出来。

    我说:“你的态度怎么这样坏?”

    “我们不要为这个人与这种事吵架好不好。”尊说。

    “你太恶劣了。”我说:“到底是你的前妻。”

    “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他回到房间,熄了灯。

    我把客厅收拾好,不想他明天见了心烦。等我进房间的时候,天都蒙蒙亮了。

    我没有睡,也不觉疲倦。

    作为一个女人,我不是不同情君平的,虽然她咎由自取但是尊的确冷酷过分,他仿佛在报仇似的。

    他既然睡着,就不想再叫醒他。

    早上闹钟响的时候,他没有动,我洗睑淋浴做早餐他忽然在我身后吻我脖子,我早忘了昨夜的不快。

    吃完早餐,他送我去上班。

    中午我到医务所主,护士微笑若说:“恭喜你太太,你有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