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蝴蝶吻(2/2)

了。”

    我转动看手指上的白金戒,高兴得很。书房可以变为婴儿房,我们必须请一个女佣来照顾婴儿,平时生活节省些,况且尊有的是升职的机会。

    尊接我下班的时候,我把这个好消息宣怖出来。

    尊一呆,把车子猛地停在一边,后面的车号计成一片。

    “阿利路亚!”他欢呼把我紧紧拥抱。

    我说:“快开车吧,交通警察要来了。”

    回到家中,尊一直忙个不停,计划把书房改造,计划替孩子买小床!如果生个女儿,叫什么名字,如果生儿子,又该叫什么名字。

    直兴奋了半夜。

    我觉得尊是个好丈夫,他爱护我,他负责任,无论经济上与精神上都可以倚靠他。为他生孩子,孩子不会吃苦也可以得到优秀的遗传。

    我不懂得为什么君平看不起尊。

    我说:“每个人都做父亲,就是你特别紧张。”

    尊笑。

    我觉得我们的婚姻是再愉快也没有的。

    君平的要求实在太离谱,她个性太自我中心,我认为她跟任何人在一起都不会愉快。她不会晓得“自己活,让别人也活”的道理。

    尊淡淡的答:“她一向很会打扮,人也长得好看。”

    我很高兴我不愿意尊心中有恨。

    可是他接下去说:“但看人不能看外表。”

    不过尊还是有进步,至少他现在可以客观地提到君平。

    他对我说:“只有你,里子与面子一样好看。”

    “别肉麻。”我白他一眼。

    “句句是真,找若有半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

    我的腹部逐渐隆起,尊说怀胎十月是让做父母的有十个月的时间慢慢计划。

    我们有时也出外吃顿饭看场戏。

    秋天到了,我说我想吃大闸蟹。

    章纳罕,“你一向不贪嘴,怎么今天会想起这个?”

    “人家说孕妇专门挖空心思想吃奇怪的东西。”

    “既然如此,我们出去吃一顿,不过别吃太多这种蟹对皮肤无益。”

    “知道了。”

    我们在吃蟹的店里又碰到君平。

    真是无巧不成书,她与一群朋友在一起本来是蛮开心的,见到我们,面色一沉。

    我马上跟尊说:“我们去别家。”

    尊奇问:“为什么?这店又不是她包下的,我们这么避开她,仿佛心亏似的不好。”

    这也说得对。

    我们又坐下来。

    我说:“君平今天很漂亮。”

    “嘘,吃蟹!无端端发什么咒!”

    他笑了。

    尊与我在一起,眉宇间的阴霾一日少似一日。

    君平却跑过来我们这桌,手中拿着酒杯晃着说:“来来,我敬你们一杯。”

    尊淡淡的抬起头来,“请坐,不必客气。”

    君平坐下来。

    尊终于肯跟言平说话了,人家说恨一个人手要比爱更大的力量,尊一直恨君平,到今日他能心平气和的对待她,由此可见她在他心目中已经不再重要,所以我反而心安理得起来。

    君平很意外,但是她终于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她脖子上的钻石闪闪生光。

    我想听尊与她说些什么。

    尊恳切的开口:“君平,我们分手已有三年了,我求求你,你就饶了我吧,这个人在你眼中,还有什么价值呢?骂,我被你骂过,打,也打够了,侮辱更是家常便饭,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是不是你觉得你自己是太阳与空气,我离开你就非气绝不可?可是我没有死,相反地我活得很好,所以你就处处再跟我过不去,找麻烦?你这个人也未免太过份了,你到底想怎么样,不妨说个清楚。”

    君平的脸色由红转到白,由白转到青。

    尊说:“我不想再与你讲道理我只想求你饶我。但凡人做事,总有个目的,你的目的何在?是否要让我一辈子不得超生?是否想与我重修旧好?是否嫉妒我与现在的妻子过得很快乐?抑或想我再离婚。”

    君平不出声。

    “你自己不快乐,就非把全世界的人也整得不快乐,我实在不明白,不过我并不想研究你的心理状况,我只希望你不要随意意对我们加以白眼,随意走到我们面前胡闹,因为你没有这个特权,我决定先恳求你,如果你不接受,我就再采取强硬态度。”

    君平无言,取起酒杯走开。

    我说:“你又对她凶了。”

    “她这样子没完没了的下去,谁也受不了。”

    “或者她——还爱你?”我试探。

    “不,她只是妒忌。来,吃蟹,别让蟹都泠了。”

    我笑笑,已没了胃口。

    尊问:“为什么不吃?”他的胃口像是好得不得了。

    我们很快离开那间饭店。

    结果君平在那夜又自杀了。

    君平的家人打电话来,我说:“不关我们的事,再见。”

    尊说:“明天到电话公司去转个号码,省得烦。”

    我说是。

    君平自然没死。

    我很纳罕她在这三年中竟没有找到好的男朋友。如果她有男朋友,我们这边就可以省下不少事。

    孩子出生后我与尊的关系更巩固更融洽,一切过得顺利而平凡。

    很久没听到君平的消自。没有新闻便是好新闻。

    尊说:“这么久没自杀……怪想念她的。”

    “真刻薄。”我说。

    “希望儿子不像我。”他说。

    儿子是他的命根,都让他宠坏了。

    生孩子的过程,现在想起来,简直不寒而栗阵痛、挣扎、手术室,都像恶梦,孩子出生时却把整个局势扭转过来,看看婴儿还粘着血块的脸,忽然感动上帝制造生命的微妙,喜极而泣。

    我发觉我是真正活看的。

    尊说:“做一个普通人是最最快乐的。”

    我问:“以前你的生活那么豪华……你可有想念?游艇、劳斯莱斯、乡村俱乐部、英美同学会……”

    “我不过是别人家中的一个长工。”他淡然说:“有车时做车夫,上游艇做船夫,要不就服侍少爷小姐们吃喝,宁为鸡口,莫为牛后,我为什么下做自己的主人?”

    我又放下一层心。

    他忽然说:“好了,我警告你,你对我的试探也已绖够了,我无法再忍受你对我不信任,要是你的态度再不改良,小心我揍你!”

    我不出声。

    他问我:“是不是因我是个二手货?”

    “是,”我答:“因你不是处男。”

    他笑得不得了。

    我们的生活就像一般小夫妻的生活平淡中乐趣无穷。

    “一天早上看报纸,”尊忽然跳起说:“看看,君平找到买主了。”他扬着报纸。

    “是吗?什么意思?”我问。

    “君平访婚的启事。”他说。

    我接过报纸,一看,果然,君平宣布订婚了,到象是个洋人,英文名字。

    我说:“很好,我替她高兴。”

    尊笑:“如今我可脱苦海了。”

    君平发请帖给我们,我们送了礼,由我出去买的礼物——一对手刻水晶的蜡台。但是我们没有出席订婚宴。这也是体贴她。

    后来她就再婚了。

    我在街上碰见地。她的态度很好,她恢复了信心,打扮还是那么优雅。她对我客客气气。

    “孩子好吗?”她问。

    “我们都老样子,你呢,你好不好?”我问。

    “还好,”她侧侧头,“我现在的思想搞通了。”

    我笑,“这话怎么说。”

    “我与尊不怕对看你说,我实在是很爱他的,当初为了脱离家庭牺牲,跟着他捱苦,心又不甘……落得如此下场。”

    我温和的说:“门当户对是很有道理的。齐大非偶,尊也有不对的地方,他不应该纯恋爱,他应该想到适应生活的困难。”

    “你倒是总帮我说话。”

    “打算要孩子吗?”我问。

    她摇摇头。

    “孩子是可爱的,将来你会回心转意。”

    她不响,我们就此告别。

    我没有告诉尊我碰见君平。我知道他们是相爱的,只是他们不懂得克服生活上的困难。

    我当然知道我的一切条件比不上君平,正因如此,所以我懂得容忍,我懂得迁就,所以尊在我这里得到的幸福远比在君平那里为多。

    如今君平又结了婚,我胸中一块大石才落了地。

    幸亏君平与他没有孩子,断开了就爽爽快快的各走各路,而我的精神压力到今天为止,也告终止,可以好好的松一口气。

    妻子与情人:

    我换好了衣服。

    先是打算穿T恤牛仔裤的,那是我的常服,后来一想。不好,太随便了,又换了袭裙子,裙子是通花麻纱的料子,其实白天也可以穿,但是我又换了下来。我坐在床沿半天!不知道该穿什么才好,终于取出一件真丝的云头唐装短打,又觉流气,尤其是那五粒金叶子的套钮……我想了半天,竟没有半件可以见客的衣裳,一柜子一柜子的衣服,全是用来看电影逛街的!我又不大出去看电影逛街,我的工作是画画与做陶瓷,卖给一家画廊维生,平常只穿一件T恤与短裤。

    终于我拣了一件两百年没穿过的衬衫,蓝白花的,配一条淡蓝白裤子。凉鞋倒是新买的,一点点金色。我想化妆。但是我这个人有一张奇怪的险,一化妆就艳,不化财就像个童子军,对于我自己的相貌,我是非常自卑的,老觉得任何在街上走过的女人都要比我漂亮。

    从小到大只有一个男孩子说过我好看。那一日我坐在他床上看着他说笑话,我也跟着笑了,他忽然说:“微微,你真是越看越好看,有修养的人就是这样。”我听了并不高兴,我不知道他第一眼看我的时候觉得我有多丑,但是他所认为的漂亮女人在我眼中都像是小舞厅里半红不黑的舞女。人各有志,大家的欣赏能力不一样。

    所以我一直寂寞,我一直坐在屋子画画,以及做我的花瓶。我的花瓶也比不上人家的漂亮,但是销路却很好,我不知道谁是买主.但是我感激他们,我生活得很好,但是我的约会少了一点。

    今天我赴约,是去见我情人的妻子。

    实际来说,孙根本不是我的情人。应该怎么说呢?我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他,我们在白天很少见面,他有时候来电话,有时候不来。有时候我们去看电影,我请他,有时候他也请我。他并不是一个好伴,他长得不帅,很有点脾气,为了我一句重话,常常三天不见面,他就是个那样子的人。但是人是有感情的,他有一个优点,在我们约会第三次的时候,他便说:“薇薇,我妻子不肯跟我离婚,所以我只能与你维持朋友关系。”

    我点点头。他有没有太太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打算嫁给他。

    但是日子久了,事情变得很奇怪,我开始依赖他,一两天见不到他,我会想念他,想念他平凡的发型,平凡的衣服,平凡的一切。

    我不能够用想像我的女朋友们见了孙会怎么想,这么普通的一个男人。而我呢,我的肥皂都是自己做的,做肥皂并不困难,各式各样的形状,各式各样的香味。而他……那么普通。

    但是最不普通的人在夜间还是寂寞的,他在夜间陪我说话,多数是听我说话,他说他喜欢听。我告诉他毕加索有个女儿叫柏隆玛,西班牙文“鸽子”的意思,毕加索画过很多很多的鸽子。他仿佛喜欢听。去了东京回来,我告诉他关于语言不通的笑话,从巴里岛回来,我又告诉他土人织的布有多么美丽,他也都仿佛喜欢听。

    他只是一个听众,他不大疲倦,他是一个失败的商人,自从生意失败之后,他妻子开始对他冷言冷语,并且上街打麻将通宵不回,他就有了离婚的念头。他说得并不多,但是把这一句那一句凑起来,也就离事实不远了。他自然是一个心肠硬而且不能负责任到底的男人,否则字典里不会有“离婚”两字。

    而我,我说过,我不过需要一个听众,而熟的听众永远比陌生的听众好。孙对我很迁就,或是说不大关心,他认为艺术家的本质原该如此。而我是不是艺术家呢?我很怀疑。但是为了孙,我会推掉女朋友的约会而等他的电话,而那些女朋友又都是相当要好的女明友。我推说我的工作忙,她们都相信了。她们不知道有孙这个人,即使知道了她们也不会相信,因为他长得实在是普通。他根本不是我们这一条线上的人。他也并不懂得我。

    但是找们在一起相处得很好,有时候他不愿意出来,还是我恳求他的——“出来吧。”“我要写几封信。”“不见得要写到晚上十二点吧?”“那么十一点打电话给我。”“我有点累,你家住在浅水湾。我的车子又卖掉了,而且你坚持一切客人必须要在两点钟之前离开。”我笑,他有时候像个被宠坏的孩子,无缘无故的被宠坏了,而且大概是第一次,故此无限度的利用着这个机会。

    有时候他电话来了,说是累,还真累,我就会大方的说:“那好,你休息吧,明天见。”有时候明天也不一定见得到,可是也就这么敷衍看,我从来不告诉他,我心里面其实很想见到他。这种朋友,有没有妻子,那是不重要的,到了现在这种时代,一个男人要是自爱,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可以自爱,要是不自爱,那祖宗十八代也管不了他.不要说是妻子。女人也一样,人都一样。

    但是他的妻子不那么想,他的妻子认为只要天下间像我这种坏女人都死光了的话,那么他们的家庭还是幸福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找来了我的电话,硬是要约我见面。

    我不大会吵架也不大会安慰人。她一道问:“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办?你怎么办?”声音是沙哑的,也就是那种传统上泼妇的声音。

    但是我不认为她是个泼妇,我说:“假如我是你,我马上离婚,这种丈夫要来干什么呢?”

    “既然如比,你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她凶巴巴的问。

    我说:“我没有把他当丈夫呀,他是我认识的人。”

    她不知道有没有听懂,然后就开始诉说她对丈夫如何的好,她的丈夫如何没有心肝,我都很膈膜的听着,非常的礼貌。对于人家的家事,我是不十分感兴趣的,我说过,我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听众,这个年头找,一个听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假如孙先生愿意做下去,我没有理由拒绝,他要是不来了,我也不会去找他。

    最后她说:“我要见你。”

    我淡然说:“我长得丑,而且没有什么好见的。”

    “请你出来让我见见你,我丈夫以前也有女朋友,后来我们也成了好朋友。”

    我说:“我不大喜欢这么复杂的关系,而且我长得丑。”

    “让我见见你,那么我可以知道我错在那里。”她哭了。

    我相当的怕人家对着我哭,于是我说好。

    今天便是赴约的日子。

    我不能穿得太时髦,花俏的衣服我多得很,实在是很少穿给孙看,他不会接受,我自然也不会穿给他太太看。我早说了,我们是两条线上的人,拉不到在一块的,在巴黎耽了四年除了寂寞之外,一切都受点巴黎影响。

    我去了那约好的地方。

    我早到。我不是一个迟到的人,我不喜欢迟到,但是我想太太们大多数喜欢,她们习惯了安定的生活,因此没有时间观念。

    我叫了一杯牛奶在那里等。渐渐我也学会等人了,很耐心的.若无其事的。心里面想看其他的事儿,比如说上一组的陶瓷太日本化了,非常的后悔,做好之后再敲碎,异常的可惜,毕竟都是卖得到价钱的货物。

    牛奶杯的表面积了一层皮。这种餐厅的人就是不会煮牛奶,牛奶是不能煮滚的,煮滚之后,蛋白质便会凝固,煮牛奶得煮在七十六度F以下。然而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更难过了一点。

    终有人叫我一声:“薇薇?张薇薇小姐?”

    我抬起头来,那只是一个女侍,她叫我去听电话。

    我去接电话的时候、已知道孙太太是不打算来了,真是的,为什么这样没有胆子呢?浪费了我的时间。果然她在那边说:“我的孩子有点不舒服,对不起、我们下次再见面吧!”

    我记得我温和的说“好”便离开了、她的声音仍然沙哑的。

    我觉得我很费了半天的时间,从选衣服到化妆出门,这位太太也真是会开玩笑,下次她约我出来,我就不会答应了,我开了我那部三手福威根回家。

    天气异常的炎热,谁也不要告诉我做人应如何如何。除非他能给我快乐,如果他能给我快乐,我会听他的。但是张三李四的逆耳良言我听太多了,听不进去。

    我蹲在地上做一只泥娃娃,面孔被我捏来捏去,我忽然有一种上帝的感觉,只是无法在它的面孔上吹一口气而已。我把它做成一个普通女子的样子。太美丽的面孔常常给人一种“此人没脑袋”的感觉,因为美人们都太过努力于发展她们的美,故此其他都疏忽了,太不美的脸也不好,会有自卑感……

    我并不讨厌孙,他并不是个好人,没有一个好人会抛弃了老婆在外头乌搅,或者他有他的苦衷吧,我们活在一个充满了苦衷的此会里。

    我开了无线电,刘家昌的歌被刘文正唱得这样美:

    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

    到无缘时分离又何必长相忆

    我心里只有一个你。

    你心里没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我满手的泥往短裤上抹。

    我心中的人绝对不是孙。地还没那个资格。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人。因为他心中没有我,所以我终止了与他在一起,至于孙,我看不起离不了婚的人。

    我有点饿。电话始终静默着,没有人打过来,我始谈没有男朋友,我只有情人。我拿了一个面包吃,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站在纱门外头,有人问:“是薇薇吗?张薇薇小姐?”

    我抬起头,隔着一层纱门,我看不清楚,阳光还是那么大,金色的影树叶子碎碎的飘拂,无线电里的声音:“念你念你在梦里,问此情何时山。今天想要忘了你,明天却又想起你,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

    我缓缓的问,“谁?”

    纱门轻轻的被推开,一个女人走进来,背着光,我再问“谁?”她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裙子,她慢慢的坐下来,地说:“我是孙太太。”

    我并没有站起,也没有惊讶,她决定要见我,后来改变了主意,又再后来她又决定找上门来,这么远的路,这么热的天。这个女人或者从来没有看过费兹招罗的“大亨小传”,但是她有那种精神。

    但是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漂亮,一张很端正的脸,属于百分之一百中国女性的,小巧的五官,可惜眉毛拔得太细,我不喜欢拔眉毛的女人。短短的头发也梳得蛮时髦的。

    我很礼貌的问:“你要喝冰茶吗?对皮肤很好。”

    她看着我。她然后说:“你竟长得这么美丽。”

    我惊讶,我抬起头,手上的冰茶泼了不少出来,我怔怔的看着她。我们两人竟同时的觉得对方美丽。好笑的是,孙只不过是一个最最普通的男人。

    “孙先生好吗?”我问。

    我站在瓷盆前冲洗我的手,用干毛巾擦干。

    “你用的毛巾都那么漂亮。”她低下头,“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我就活在这个小地方,长大在这个小地方。从外头回来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其实一颗心才是最重要的,”我轻轻的说:“走遍大江南北一点用也没有,只有心是重要的,我的心紧,被自己造的茧缚住了,走遍大江南北是没有用的。”

    “你们才有资格说这种话,就像有钱的才可以说钱有什么用呢?”

    她说话很有纹路,配孙是绰绰有余了。孙与我又是什么关系呢?难道我真是天上的一片云,偶然投影在他的心波吗?我也不明白。

    “你怎么会喜欢我丈夫的?”她忽然问我。

    我坐在小凳子上,我说:“他是一个不错的男人。”

    “世界上不错的男人很多。”她开始尖锐。

    “对不起,我刚巧碰见了他。”我提高了警惕。

    但是她又柔和下来,她说:“开头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一个舞女,或是一个歌女的名字——张薇薇。”

    我微笑,“舞女与歌女又有什么不好呢?她们只是没得到留学法国的机会,各人的命运不一样。”

    “但是你是不一样的,我今日见了你之后,就知道你是不一样的,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勾引别人的丈夫?”

    “我认为你思想上根本的错误。勾引是不存在的.都是双方情愿的,或者某一方面情愿得多一点,另一方面情愿得少一点。”

    “你怎么会看得上他呢?”她问我。

    “我不知道。他是一个……他其实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他看到的,不过是这么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挑他,当时我与一个十分可爱的男孩子分了手,你知道。”

    “他曾是一个成名的商人。”她维护着丈夫。

    我哑然失笑。

    “你看不起他,但是你对他那么好,你为他做那么多的事,甚至做他的情人,为什么?”

    “你会不会搓麻将?”我问。

    “会。”

    “我不会。我的时间太多,无法打发,你明白吗?我为很多人做很多事,并不图报答,

    但是我心中的男人我已经在五年前失去了,以后无论是谁,再也比不上他,所以谁都一样

    我刚巧在不如意的时候碰见了你的丈夫。”

    “但他是我的丈夫!”她说。那种恨意又来了。

    “你为什么要见我?他不再爱你了,他要与你离婚呢,假使我死了,他会去找别的女人,

    “你要每一个都看遍吗?那多累,为什么不与他离婚呢?成人之美是好事”

    “我不能够,你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我说:“上次我只不过失去一个泛泛之交,我体重轻了十磅,当然明白。但是这个男人至今还认为我潇洒,那已经值得了。我又肥了,我现在像一只肥猫。”我说。

    “你不胖,你很美。”她然后维护起我来。她是一个矛盾与奇怪的女人。我想女人们都是这个样子,矛盾而奇怪与寂寞,对一切都念念不忘。但是她要比我壮健得多了。

    我把颜料整理好,坐在桌子的面前看着她。

    她长得不错,但是孙尽管太普通,孙对我也很不错,他在我将溺的时候拉了我一把,这是非同小可的事儿,比锦上添花不知道要高了多少倍。他对我说的是假话,是真话,我不介意。我并没有要与他相处一辈子,但是我确实是待他以诚,再诚了没有了,他说十点钟找电话来,我半点半就设法自女友的饭局沈出来回家等电话铃响,也许等得到,也许等不到,我不会等他等到底,但是至少目前为止,我没有发现比他更好的人,就是这么简单。但是做了妻子的人又不一样吧?

    她问我:“巴黎美不美?”

    我点点头,“美。”

    “你去过很多地方?”她低着头问。

    “该去的都去了。南极洲没去过,深以为憾。”

    “你交际圈子一定很广?朋友一定很多?”

    “我没有朋友,”我温和的说:“孙也不是我的朋友。我说过,很久很久之之前,我曾经有遇一个男朋友,那才是真正的朋友,分享快乐,分享忧虑,分享金钱,分享一切,那才是男朋友。后来也有讨得我欢心的男人,然而也不过像洋娃娃、小猫小狗,好玩而已,失去了也顶难过的,就像失去了还未曾玩腻的玩具,惆怅不已,颇为思念,如此罢了。”

    “孙是什么?”她问我。

    我技巧地回答:“一个男人。”

    “你另外去找一个男人可不可以?”她问。

    “你为什么不问他:另外找个女人可不可以?或是你不找女人,在家陪妻子可不可以?”我说:“他不会为找死,我死了他马上再有情妇,说不定他现在就有第三个第四个惰妇。”

    “为什么走遍大江南北的人会做别人的情妇?”

    “我也是一个女人。”我把画笔敲着桌子:“我说过了,我已经说明白了。”

    “那么,你为什么——”

    “孙太太,假如你不介意,让我们吃些点心,不再问为什么了。”

    我拉开烤箱,里面的面包刚刚好。我把无盐白脱拿出来,开了一瓶“普宜费宝”红酒,倒了两杯。我不管她如何,我的肚子饿了,我得吃东西。

    “那是你的晚饭?”她问。

    我点点头。

    “孙也喜欢吃?”

    “我没有问,我不知道,我很少问问题,”我说:“我很少问:你爱不爱我,我从来不问:昨天晚上两点钟你在哪里,更不问:我们能相处多久,也一向不问:为什么别的女人都花男朋友的钱,我花不到?我已经多年没有问问题了。”

    她几乎拿我没奈何,只是直直的看着我。

    “我求你放弃孙,则使他碰见别的女人也好,但是你,你只有一个,再也没有了。”

    “那是不对的,只是在你的生活圈子里,不容易碰到我这样的人,其实我是一毛钱一打。至于孙,”我喝了一口红酒,“如果我答应你以后再不见他,那不是做不到的事,但是我不愿意口是心非、我对他习惯了,我有点喜欢他——”

    “他也不过是一只玩具!”

    “那是不对的,玩具大半很美丽,他并不美丽,他离美丽太远,他只是一个听众,我也是他的听众。你可以告诉他,这话是我说的。”

    “我没与他说话已经有一年了,他进进出出,每当天黑,他便穿好衣服出门去,目从生意失败后……”

    我喝我的红酒。我又何必对她说,我听人冢讲,自从孙生意失败没了后,她便看他不起,夜夜出去搓牌,头发也染黄了,眉毛也剃了、留孙一个人在家看孩子,然后孙也出去玩,她蓦然发觉她到底是个三十岁的妇人,机会无多,想在她身上捞一把便宜的人多的是,要再婚是另外一件事,她想回头,已经迟了,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再喝我的红酒。女人呀,当丈夫在身边的时候为什么不多看他几眼,而现在跑来看丈夫的惰妇,为什么?有人以前问我为什么没有与旧男友复合,我心里面想:一个礼拜有七日,他要做贾宝玉,轮到三天是我的,已经要去还愿了,还有那四天怎么过,不加拉倒算数。

    我一直在吃,吃得很多。电话铃一直沉默看。孙没有打过来,因为事业与家庭的不得意,他成了一个很多心的男人,连我多多少少得付他一点同情心,说话要婉转地,兜着圈子慢慢的。慢慢的。他不常找我的原因是怕我笑他没没其他的事儿干。

    我忽然十分想约会他,在什么地方都好。真的什么地方都好,忽然之间我想约见他,尤其今天是周末,我还是十分看重周末,希望星期六可以见到我的情人,而不是情人的妻子。

    “你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她说,“我看不懂这些作品……”“

    我说:“为了生活,你知道。”

    “他说:当你穿白色的时候像一块玉似的。”

    “他说过吗?”我微笑,他真的这么说过。听上去还是很舒服的,尽管是假的,听上去还是很舒服的,尽管听不同的人说过那么多次了,还是蛮舒服的。

    “他喜欢你的画吗?”

    “我没给他看周。”

    “你们谈些什么?”

    “谈做生意是如同的困难,人心如何的险恶,婚姻的利与弊,谈我们的过去,就是没有将来。说到太空人是这么的伟大,说到太阳的黑点,达文西的画,彼埃卡丹的打火机如何恶劣,用武士刀砍入应该在什么地方下手,台北、新加坡的舞女哪个美,怎么我不跟他同居,我还告诉他,九月底我将嫁一个绝对不了解我的人。”

    “你——要结婚了?”孙太太惊喜的问。

    “是。”我指指茶几上,“那是我的未婚夫。”

    她马上走过去把照片所在手中,立即说:“他好英俊啊!”抬起头来,脸色完全不一样了,“现在是六月中了呢!”

    “快六月底了,快了快了。”我说。

    “你为什么不早说?”孙太太有一万个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问。”

    “孙知不知道?”

    “不知道,因为他也没有问。”我说。

    “你这么……放肆,你未婚夫不介意。”她又问。

    “他怎么会知道?”我问:“你会告诉他吗?他现在在做和尚吗。恐怕也不会,九月底我将飞八千五百哩去见他,然后在伦敦注册,巴黎蜜月,再回来住。你很安全,孙太太,你必须停止打电话给你丈夫的情人,没有一辈子的情人,或者你应该……我不能多管闲事,我不想忠告你。”我笑了。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她渴望地问,忽然成了我的好友似的。

    “我不知道。我只晓得如果他心中已没有我了,我一定走,走得远远的。”

    我打开了无线电,又是那首歌

    “念你念你在梦里

    问此情何时已

    今天想要忘了你

    明天却又想起你……”

    “你会想孙吗?”孙太太问。

    “会,常常,我很喜欢他,”或者是吃太饱了,或者是喝了酒,我忽然觉得天气热。我额角上有汗。我常常想起他,他毕竟是我的倩人,就在此刻,我多么希望电话铃声会响,声音是他。但是他霸占不了我的梦,我的梦中另外有人,永远是同一个人。这个坐在我面前的女人是一个弃妇,我又何尝不是一个弃妇,我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来形容自己了,这的确是事实。

    我缩在角落里。

    是呀,今天是周末,我有地方可去,喝酒、说笑,但是我不肯动,我要等孙的电话。不不,我决不爱他,这只是一种倚赖,我希望他是我固定的情人,而我还有那种吸引力,就是如此简单,我愿意天天见到他,直到有第二个男人出现为止。妻子与惰人都一样,我恐惧没有安会感,我实在是恐惧。为此我得罪了多少的泛泛之交。

    “你寂寞是不是?”

    “是的。”我说。

    “孙并不能为你解除寂寞。”她想着说:“为了他,我变成了泼妇,到处去为他吵架,得罪人。也许他希望的也就是这样,是不是?他得到了满足,有几个女人在为他争风吃醋,他的希望只有这么一点点,我为什么要满足他的**?他心中既然没有我,我干脆跟他离婚也算了,罢罢罢——说不定他还会因此想到我的一点点好处,我这样死缠看他,缚得住他的人,可缚不住他的心,何况是连人都缚不住。谢谢你,我回去跟他离婚,我马上签名盖章,真的,我想明白了,他对我是厌倦了,再也没有法子挽回了。”

    我伸出手来,她与我握一握。

    她忽然展开一个笑容,“我会带着孩子走,可是九月之后,他会怎么样?我走了,你结婚去了。”

    “所以嘛,我说的,你心中还有他,我没有想到过他九月后会怎么样。他会再找个女人吧,新。”

    “凭他?”孙太太俏皮起来,“人的运气不常常永远是那么好的,他碰见了我,与他做八年夫妻,人人说我品性再坏,配他还是绰绰有余。他又碰见了你,那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是不是?”

    “多谢你把我抬举得这么高,但他是个不错的人。他只是……他的电话常常不来,该来的时候不来。”我笑。

    “你在等他的电话?”孙太太不置信。

    我点点头,汗流得更舒畅了。

    “他敢叫你等?”她更不置信。

    我笑。

    “他的损失他不会知道。”

    “既然他的损失他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损失呢?”

    我们两个人一起微笑。

    一起微笑。

    孙太太取起红酒一饮而尽。

    我送她回家的。

    我那辆三手福士威根并不好坐,路上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但还是把她送出了市区。

    回到家我觉得把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全很费了,都黄昏了。孙的电话还是没有来。我联络到朋友,约他们去喝酒。等待是有限度的,否则妻子与情人还有什么分别。况且他还不是入我梦的人,不不,不是。

    我开始重新化妆,心里面想该穿什么服装,这次可以随心所欲点,爱穿什么怪衣服就是什么怪衣服。

    但是无线电中还是唱:“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到无缘时分离又何必长相忆……”

    孙喜欢欺人。

    但是我并没有受他欺,我出去了。

    妻子与情人原是一样的。

    十五岁半:

    我是一个很爱自己的人,一点不肯吃亏,从小为自己定下了一套择偶标准。我怕丢脸,所以一切都很挑剔,循规蹈矩的做事。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单恋一个男人呢?可是事情往往是不可思议的。今年我十五岁半,照中国人的算法是十六岁,我自认为是个大女孩子。我写日记,练毛笔字,读最好的英文书院,功课那么紧,家里还请了法文老师补习整个暑假练网球学游泳,唯一的缺憾是没有音乐细胞。但我还是很骄矜的,在学校里简直没有同学跟我要好。我们是女校没有男生,有时候学校开舞会,别的地方有学生来,我都不喜欢他门,那些男学生的白校服是脏的,他们脸上长满疱疱,好丑,戴眼镜,声音像小公鸡,说英文带广东音,肉麻死了。所以我怎么会单恋男人呢?我这么骄傲。

    有一天放学晚,爸爸下了班,与妈妈在说话,怪兴奋的。爸说:“嗳,俊东真是结婚了。”他把照片给妈妈看。

    妈妈说.“天晓得,咱们女儿这么大了,他还刚刚结婚?”

    “可不就是。你瞧瞧。”

    妈妈把照片看看,“唔,很好看,在家拍的?”

    “是呀,就回来渡蜜月了。”

    我过去说:“我也要看。”

    妈妈笑道:“小毛就是这个样子,百样有份。”

    我把照片看了,那个男人的脸背光看不清楚,那女人却是漂亮的穿一件翠蓝色丝绒面子的短袄,一排水晶套纽,笑得非常妩媚,眼睛雪亮。

    我放下照片说:“像妈妈。”

    妈妈说:“我老太婆罗,人家才年轻貌美呢!”一边笑。

    爸爸说:“挑了十五年,挑到个才貌双全的,也算难得,俊东这些年来守身如玉,原来如此。”

    我问:“俊东是谁?”

    “爸爸的同学。”妈妈说。

    “老头子?”我问。

    爸说:“这什么意思?妈妈算年轻貌美,爸爸的朋友是老头子?”

    我笑,“我没有说你老呀!”

    爸爸说:“是老了!女儿都这么大啦,怎么能不老呢?”

    我耸耸肩,只好去做功课。

    地理,加拿大的产麦丘陵地带。国文,孟子论孝。英文,要写一篇作文,题目:我的愿望。老是这种题目,从小学到中学一样,我打算写我的愿望将来是做个作家,可以写不同题目的文章,免得老写我的愿望。英文:沙士比亚暴风雨第一幕。咆吼山庄第七章。希夫克里夫对凯芙琳真坏。希夫克里夫根本是个坏蛋,这本小说差极了,听说某些作者还抄这种调调儿,变成中文版还畅销得很呢!该不该成为一个女作家?好象不大高级!生物……代数……功课这么多。物理最差劲了,音波那章老读不熟。上星期妈妈带我去诗韵。那里的衣服不适合我穿,后来又去分店,终于买一条裙子,可是天天得穿校服,不穿校服又穿什么呢?

    学校里没有一个女老师穿得及格,大密斯王的旗袍都是花布的,小密斯王的丝袜勾破棹也不换。

    我希望可以发育到五呎五寸半,女孩子矮不好看,现在只是五尺四寸,不成问题吧?十五岁半了。明年要去买一块蒂婀的香肥皂,贵得很,妈妈说不要紧,女孩子香喷喷才好。妈妈真是好妈妈。

    要集中精神做功课真难。子曰……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夫子们说过的话都是对的,那天在十七岁杂志上看到花袜子,香港就还买不到。香港日本时装太多,我不喜欢日本衣服,穿起来永远像个小女孩,娃娃似的老长不大。姐妹杂志老骗人,一放下书就赶出去买那些示范过的裙子,可是老买不到,店家说卖光了。生气。

    张美芬叫我小毛,小毛是她叫得的吗?我不高兴每个人叫我小毛。牙医东尼叔叔说:“小毛,你有四个牙坏了要补,别老吃瑭。”没有呀,我才不像她们什么糖都吃,我单吃杏仁洛加粮,将来有男朋友,要送一打玫瑰花与杏仁洛加,玫瑰花虽然俗气,要是真有人天天送倒还是喜欢的。

    几时会有男孩子送我玫瑰花呢?有几个?妈妈说女孩子十六岁才可以有社交活动,太早会十分贱相。可是也有人十多岁做电影明星的。妈妈说我非要念学士不可。女孩子没知识,就除非靠脸靠大腿吃饭,那是很惨的。

    将来做什么呢?读完书还没有结婚,当中有一段日子,要选一个高贵独特的职业。我希望我不要随随便便的恋爱,然后马马虎虎的失恋。

    胸罩又不合身了。很紧。老师说要买那种垫薄薄纤维绵,不准透明,不雅观。可是妈妈穿透明的不晓得多合贴。妈妈最漂亮,三十七岁看上去跟廿七岁以的,将来如果有妈妈那样的身裁,太棒了,妈妈的香水用“查利”,她买一瓶可龙水给我,但是不准用化妆品,唉。

    一天的功课总要做三、四小时。

    做完后看一个很坏的电视节目,才睡了。

    现在的生活像一只蛹,我后年毕业,那时候会不会变一只蝴蝶?太渴望了。

    过几天上课,郭雪珊说她哥哥请我看电影,我以为大家都去,马上答应了。后来弄清楚只请我一个人,马上又拒绝,真没意思,第一个约会原来是这样的。郭雪珊的哥哥好土,戴一个铁链子的精工表,念工专,我才不去。因此生一天气。回到家中拼命按铃。

    要命,这种人。乱约会,凭什么嘛!不要脸。

    女佣人来开门,我在门口放下书包,听见客厅里有客人,还有爸爸的声音,他提早下班了。

    我进去,妈妈说:“小毛放学了,小毛来见周叔叔周阿姨。”

    我知道是照片上的两夫妻来了。原来他们姓周。

    我走过去说:“周叔叔周阿姨。”

    那周阿姨一脸笑容,人比照片漂亮,迎上来拉住我的手。

    我笑说:“周阿姨最美了。”

    她转头说:“俊东,你瞧瞧这孩子多会说话!又长得秀气,他们福气真好,女儿如此出色,听说功课也上等。”

    那个周叔叔转过头来,我才看他一眼,就呆住了,怎知可以这么好看!他长得实在太帅了。瘦瘦的脸,浓眉,秀气的鼻子笔梃,眼睛闪闪生光,脸上没笑,眼睛先笑,唉呀我想,怎么办呢?我明明是爱上他了,不是每一个女孩子都可以在一生之中碰到他那那样的男人。他坐在沙发上,浅咖啡色凡立丁的裤子——爸也喜欢这种料子,扣布衬衫,米色套头薄羊毛衫,深紫红半靴子,打扮得那么大方高贵,除却薄薄的一只白金表,什么也不戴。他连白发也没有。他看上去那么舒服,很高,但是不很壮,最主要的是他脸上没有疱疱,又不戴眼镜,跟我平日有机会碰见的男生是完全不一样的,太帅了。

    他跟我说:“你叫小毛吗?”

    我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脸忽然全红了。

    他微笑,“你爸爸常说起你。”

    妈妈说:“当然啦,只有她一个女儿。”

    他跟他妻子说:“嗳,咱们也生一个,叫二毛。”

    周太太笑,“神经病!”

    我才发觉他是结了婚的,有太太的。我低下头。

    那天晚上我写日记:

    他是最最完美的,连声音都那么好听。他学问那么好。爸爸才念完学士,他却是博士。说话那么风趣,又幽默,与他在一起,像个美丽的春天,微微下点雨,没有功课,可以去公园散步,是的,他就是那样一种默然的狂喜可是怎么办呢?我才十五岁半。他怎么会注意我?怎么可能,他有妻子,他怎么能约我看电影?世界已经令我失望了,令人恶心的郭玉珊的哥哥请我看戏,可是周叔叔是永远不会叫我出去的,他们来度蜜月.两个月就走了,我叫妈妈改天请他们吃饭,我希望见到周叔叔。甚至是周阿姨,她也那么美,令人无从妒忌起,她对我那么好,送我两只银手镯。太高兴了。他们真是一对。我是爱上周叔叔还是周阿姨?还是两个都爱?将来我会碰见周叔叔那样的男朋友吗?我不要郭家那种,不要不要不要!

    写完这段日记之后一天,妈妈就请周叔叔吃饭,请在一间很静的夜总会。我很翻遍衣橱,没有衣服好穿。烦死人,能买的时候不去买,现在怎么办?

    莫沅君说她晓得有一家店有,我们放学马上去。结果有件粉红色的长裙子,一层层的花边,我嫌花边太多,我不要像个洋娃娃,我说过多次了。女店员拿出一件黑色丝绒露背的,看上去真不错。但是妈妈一定不让我穿黑色的。我怎么办呢?小孩子的年龄过去了,大人的年龄没到。

    跟莫沅君跑得累死,功课也没做。西洋历史要写一篇玫瑰战争的结论。失望地回家,匆匆作功课,连饭都没吃好。

    妈妈问:“小毛怎么心情不好?功课太忙了?”

    我说:“妈妈,我这个童花头留了十三年啦,换个发型好不好?请周叔叔吃饭,我也没衣服穿。”

    妈妈诧异的说:“什么吃饭?你小孩子也去?我们没打算请你。”

    我一听,脸先臊红了,握着拳头,忽然忍都忍不住,气急攻心,哭起来。

    妈妈莫名其妙,呆呆的一直叫:“小毛小毛!”

    后来她总算让我去,我已经很失望,一切不如意的事都是在这段时候发生的,怎么妈妈会这么疏忽?她该知道我是多么渴望去这个晚会,她应该知道。我伤心了一个晚上,也没睡好。

    第二天上课没精打采。老师说英文小说要测验,那本“奇异故事”都是希腊神话,名字非常难记,不过我很有兴趣,还有一本“符”是华德史葛爵士的,不好读。周末自那个晚会回来非得再各重读一次不可,分数拿得坏,同学不尊重我,老师也不喜欢我,太重要。

    我几时才十六岁呢?十五岁半,说出去永远被人当小毛。谁让我的名字叫小毛?

    放学走过一家公司,见到我要的裙子,雪白,麻纱绣有小孔的,最好就是还有件斗蓬配,在这种天气不怕凉,斗篷是同料,只有肩膀绣花,以下是净麻纱,轻盈而秀气。我非常高兴,奔进去问价钱,太可怕了,竟要八百五十块。我口袋只有一百,我怕有人会买走,问店员可不可以付定金留在一边,我隔一小时马上来取。店员很好,她说不用定金,但一小时后如果有人买,她就不留给我。

    我叫计程车回家拿了自己的银行存折去银行。一共才只有一千五,提了九百出来,马上去买那套衣服。那店员很高兴让我试,连一针也不用改。呎码刚刚是十号,太幸运了。周叔叔会请我跳舞的,一定会。包好衣服我去看鞋子。我要配双浅蓝低跟的鞋子,居然也买到了,花得只剩车钱,回家妈妈很急,她说以后迟那么多回家,一定要先通知她。

    我把理由叙述一下,她说我太花费,十五岁就买那么名贵的衣服,廿五岁怎么办?我只好陪笑。那存折里的钱是我好几年的压岁钱节蓄的,一下子都几乎用光了。怎么舍得?都为周叔叔。

    我要看上去像大女孩,他太会请我跳舞。

    果然,那天周阿姨一见我立刻称赞说漂亮。

    我们到了夜总会,吃法国菜,爸爸不让我自己点菜,爸爸最可恶。

    周阿姨穿一件绣花软缎旗袍,那么特别。我觉得她这种年纪才好穿衣服,什么都合适。妈妈穿洋装,料子十分考究,一比之下,我这身衣服像是毕业舞会的衣服。我又失望了,而且一整个晚上没人跳舞,我坐在周叔叔隔妈妈一个位置,既不是对面,又不是旁边,什么也没说,他们四个讲的话我也插不上口,默默的坐了半夜。

    还是临走的时候,周叔叔笑说:“小毛疲倦了。快回家休息吧。”他的笑容十分温柔。

    他的黑西装那么瑞正。

    还是值得的,就是来看他这么一眼,听他说这句话还是值得的。

    回到家我脱下衣服小心挂好,淋浴出来,听见妈妈低声与爸爸说话。

    妈妈说:“小毛到尴尬年龄了,情绪非常不稳定。”

    爸爸说:“我知道。”

    妈妈又说:“像今天,硬是要跟我们去,什么意思?去了也不高兴。”

    爸爸说:“顺着她一点,过这一、两年就好了。”

    妈妈说:“但愿如此。”

    我钻进毯子之前很有点歉意。

    叫爸妈迁就我,太难为情了,也太不应该。

    整个晚上梦见周叔叔。有声音对我说:“复活节有假,去约他出来,复活节功课没那么忙,他人那么好,不会拒绝你的。”做了一夜的梦,那声音仿佛是妈妈的声音。

    醒来之后,想到复活节他就要离开香港,不晓得回哪里,我怎么找得到他?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呢!马上又哭了,我从来没有为男人哭过。感觉坏到极点,但愿没有这种经验。

    反正再也睡不看,便起床温习,把那两本书里的人名全抄下来,一遍遍的背。老师最喜欢抽人名来问,常常出一句没头没脑的对白,问我们(一)是谁说的?(一分)(二)说给谁听?(一分)(三)为什么要说这个话(一分)(四)说完之后发生什么?(一分)。不读得熟是不行的。

    等妈妈八点半起床,我已经看完半本书。妈妈很感动,马上叫佣人去做我喜欢的早餐:冰糖蒸蛋。做妈妈的真是,女儿肯用功她就那么乐。她有什么好处?我做妈妈以后也会这么伟大?

    吃完早餐反而困,结果躺在小床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听见爸爸说:“小毛功课吃紧,难为她年年十名内,不用咱们担心,物理怕要补习。”

    妈妈说:“现在的孩子物质享受给比我们好,但是功课太辛苦。”

    找心里说:我不是孩子,不要“孩子”我。

    我把闹钟拨到十一点。

    但是王君穗的电话十点半就来了。

    我去接听。她说:我们去看早场。”

    我说:“我有事,不去。”

    “温习吗?死用功。”她嘲笑我。

    我怎么肯让她知道我温习?要是她知道我啃书,她一定会紧张,人人那么用功,拿第一就难了,我也很自私,于是说:“不,爸妈带我去郊游,今天天气好。”

    她放下心,“哦,那么改天去。你几时温习?”

    我说:“明天星期天好了,翻一翻。”

    “好,再见。”

    我放下电话,回房马上拿起书,读得十二分仔细。

    也不知道怎么学坏的,对同学不说老实话,每个学生都想作潇洒状,其实不读书怎么可以成绩好?人人都默默的用功。要是会考考得不好,便没有希望进香港大学。我不愿意到英、美去升学,离家好几万里,苦都苦死。谁晓得?也许到十八岁,会喜欢去外国见识见识也说不定。

    熬到下午四点实在不行,放下希腊神话就闭上眼睛,还有一本。心里暗暗好笑,玩三天三夜都不累,看书就像受了催眠术似的。

    测验完之后我很有把握,到底一整个周末都花了心血。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几时可以再见周叔叔?

    他回请爸妈的时候,能不能也连我也请在内。

    我问妈妈:“周叔叔怎么不来?”

    妈妈说:“人家要做的事多看呢,怎么好常来?”

    “他忙什么?”

    “渡蜜月,见亲戚朋友呀!”

    “我们也是他的朋友。”

    “他不是见了我们吗?”

    妈妈好不诧异。

    看样子没办法,只好靠自己的。

    怎么靠法?打电话找他。一定要老着面皮。

    在爸爸的记事本翻到周家的电话号码,我摇过去,“请周俊东先生听”心比平常跳得急,手也冷了。几乎马上想扔下话筒走。可是他的声音已经传过来。

    我说:“我是小毛,周叔叔。”声音像蚊子叫。

    他想一会儿,“哦,小毛。”他是那么愉快。

    我能说什么呢?听到他的声音已经够了。我拿着电话不晓得说什么才好,第一次给男人打电话,原来结果是这样子,我一切的第一次都是这么尴尬。

    “小毛,”他温和的说“有什磨事吗?”

    如果没事也说上半天,太十三点,我可不要给他那样的印象,怎么办呢?

    我随机应变的说:“周叔叔,爸爸妈妈说你好些时候不来我们家,让我问问你是不是很忙。”

    “都是无事忙罢了,你跟他们说我一有时间马上来打扰。”

    “周叔叔,你就要走的吧?”

    “可不是,匆匆忙忙,身在异乡为异客,不是滋味。”

    “周叔叔为什么不长久住在这里?”

    “有很多道理。小毛,你中学快毕业了吧?”

    “快了,还有两年。”我说:“功课很多。”

    “升哪里的大学?”

    “香港大学。”我说。

    “好得很,然后暑假的时候到欧美去旅行一下,香港的孩子知识很好,就是见识差点,连一年四季都看不见,你可别犯这毛病。”

    “是的,周叔叔。”

    “好,小毛,再谈吧。”

    “周叔叔,”我急道:“那么你几时来我们家呢?”

    “小毛,我说不定嗳,有空一定来,好不好?”

    “好的,再见周叔叔。”我只好那么说。

    我挂上电话。

    我等了很久很久,像做贼似的,偷偷走回房间,心里面很是忧伤。我喜欢他,可是不能见到他,为什么?大不公平了。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做人不能顺心。

    测验卷子发下来,五十分中拿四十五分,成绩实在很好,做人那么多事当中,读书是最容易的,只要下过功夫就可以拿好的成绩,难怪有些人一辈子离不了学校,一直念一直念,总比想见一个人而见不到容易。

    好郭的又来请我去郊游,我才不要去,跟他到哪里我都不高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请我去巴黎我也不要去,肉麻死了。

    一点新事也没有,天天是上学放学。换好校服就走。校服熨得好,可以两天换一套,去年亲做的,今年又紧了。上次郑婉如说她妈妈骂她,年年要做校服,就是长得比人快!这种妈妈也会有的!后来婉如不敢再提做新校服,把旧的绷在身上,十分不雅观。家长加果这样不体谅孩子,干嘛要生养孩子?

    太多的父母把小孩子看为一种负担,真是可怕,孩子们是十分无辜被生产下的既然活在世界上,需要温暖了解与爱心,这世界这么大这么冷酷,如果不能自父母那么取到应得的温暖,叫我们何去何从?郑婉如说她一辈子也不会忘了这件事!这些父母天天埋怨子女,却年年把不幸的生命带到世界来,天下最无耻的是这些人了。

    我的爸妈不是这样的,我很幸运。

    我还应该为周叔叔的事情烦恼吗?

    爸爸这么尽责,妈妈这么能干,他们又长得瑞正票亮,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他们待我如朋友一样,十五年来我没有受过一点委屈,每样事都获得他们的谅解,他们提供的意见永远有益于我。可是为了周叔叔。

    我也懂得这是没有希望的,我是小女孩,他是中年男人。这种感觉不正常的,周叔叔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日日夜夜的想念他,制造机会来与他见面。但是我不能够控制自己,我身不由主啊。

    班上郑婉如与我最谈得来。碗如比我大一岁,她是很有思想的一个人,她说话很有味道。

    她说:“有一次我说同学小毛一个人睡一个房间,我哥哥叫我住到小毛家里去,别空自羡慕人家!”

    婉如最不幸,什么人都可以骂她,她母亲相当鼓励这种作风,不但不阻止哥哥骂妹妹,还觉得既然儿子代她教训了女儿,就不用她费心。婉如一点自尊也没有。可是婉如的功课好极了。

    她说:“唯有如此,我做人才有信心。”

    我说:“婉如你做人一定有成就,人家说只有受过苦的人才可以成熟得快。”

    婉如说:“我也没受廾么苦,我哪里敢说受过苦?只是我太希望家人给我一点温暖,不要把我当一件家具。想了这么些年”

    “不要紧,将来你嫁一个好丈夫,必然会得到补偿。”

    婉如笑了。

    我想把周叔叔的故事告诉她,想了一想,终于没说。

    周叔叔走了!

    妈妈说的:“俊东真是,连送也不让送,就这么走了,只来个电话!”

    我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像五雷轰顶一样,手上的书本撒了一地。他走了,他没有告诉我一声。他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啊!我真的如此微不足道?真的一点想念的价值也没有?但是我却会记得他一辈子。他知不知道,除了父母之外,我只爱他一个人。

    我哭了。就这样子他走了,连一片云彩也没带走。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人。我哭了又哭。我为他告一天假没上课。妈妈请一医生来看我。我硬是说头痛,医生无可奈何留下药走了。我躺在未上不肯起身。我不停的想着周叔叔的一言一笑,心上像有块大石压着。

    郑婉如取学来看我,带来笔记。我又哭。

    婉如说:“吃完药就舒服,别哭。”

    我马上明白父母朋友再对我好,有很多痛苦是要自己承担的。

    我还是去上课了。什么比什么重要,我是非常明白的。但是我胃口很不佳,常常嫌菜不好。几何测验几乎不及格。

    卷子发回来,爸爸妈妈与我讨论。

    “是不是对算学没有兴趣?”他们问。

    我说:“的确是没有,但平常也不会这么差,我一向比较喜欢新数。这次平衡等边问题没做熟。”

    “请人来补习好不好?”他们问。

    “好的,只补这一科,一星期补两小时够了。”我还得读法文呢!

    “那么要请大学生,我们去问问。”妈妈说。

    爸爸说:“小毛的数学一向是最弱一环,女孩子大多数这样,可是她英国文学与中文都好。”

    我低下头,很难为情。婉如替人补习赚外快,我还得找人替我补习,一进一出差太远了。一定要要用功。

    周末正在学织毛衣,妈妈说补习先生来了。我放下织针出去,看见一个很年青的男子。

    妈妈说:“这是江哥哥,江哥哥是中文大学的,你要听江哥哥教。”

    “是。”我低声说。

    江大哥廿多岁,数学好极了,像电脑一样,出了很多例题给我做,他说我不明白原理,做破头也没用,死背例子是最笨的方法。

    他教书很耐心,而且很有办法,一教就通,一星期下来,我的头绪渐渐归一,有时候也可以发问了,江大哥不漂亮,但是……他不是电影明星式的人。坐在那里不出声的时候,他很普通!但是笑起来他是完全另一个人,很少有笑得这么明朗开心的面孔。

    过了一个月,他已经来过四次。妈妈问我有没有开心一点。

    我答:“对于几何是开心得多了。”

    妈妈笑问:“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我不响。

    渐渐我与江大哥也有些话好说。江大哥会问:“你为什么老低看头?”他笑,“除了小毛外,你还有没有别的名字。”

    我不怕他,我说:“我最不服气人家做算术不费脑筋了,我再低头也想不通。”

    有一次他回家的时候刚巧我也要出去,于是大家一起出门,他在门口问我:“小毛,我学校有个舞会,你要不要来?如果你来我后天接你。”

    我猛然抬起头。“你请我做舞伴?”我意外的问。

    “不,”他幽默的说:“我请你做保姆。”

    我笑,“你真会欺侮人。”

    “去不去?”

    “去。”我说。

    那夭回到家中,我马上翻出那件白色的麻纱裙,天气还没凉透,还可以穿一次。我把裙子放在床上,心中想:啊周叔叔对不起,本来我想以后都不碰这裙子了,但是江哥哥他请我去跳舞呢,妈妈一定会赞成的。

    我想周叔叔不会反对,我怀疑他是否会记得我。我只有十五岁半,我怎么能够以后都不跳舞呢?还是快快把这件衣服熨一熨吧!

    星期日:

    星朝日怎么可以这样过呢?

    医生进来问:“谁是她的亲人?”

    我答:“她没有亲人。我们只是她的朋友。”

    “你们是两夫妻?”

    “不,我们不是?”我淡漠的说:“我们只是朋友。”

    “病人危急,恐怕过不了今天。发现得太迟了,而且竟服了那么大量的巴比通,超过两百粒,试想想,要吞多久,吞到最后,恐怕已经迷糊了,所以用刀片割了脸,—个大大的十字。”

    我呆坐着,窗外的阳光是这么的好,星期日不该是这样的,无论如何,星郢日是不该这样的。

    “我们在她电话本子上只查到两个电话,只好通知两位,奇怪怎么只有两个电话号码呢?”医生停了一停,“她服了那么多的药,还要摧残自己的脸,恐怕是心理上有极端的困扰,你们既然是他的朋友——”

    “我没有见她已经有半年了。”我说。

    “可是——”医生说。

    “请你问这位先生吧。”我说。

    我缓缓的说:“我没见她,也有三个礼拜了。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这里,我以为她在欧洲。”

    我呆了一呆,我并不晓得我没见她已经三个礼拜了,他们吹了?这么快,这么突然。但是在这种时间,我即使有一千个问题也不能问下去。

    “你两位都是她的泛泛之交?”医生无奈何的说:“两位请到休息室去稍候。”

    我与邦坐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冷气是这么的冷,我一早接到电话赶出来,脸上也没有化妆,只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衬衫。星期日是不应该这么渡过的。

    我的脸不想朝着邦,他这个人对我已发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对他怎么样,他怎么回报我,一切只有上帝知道,多说无益,我不想怨他骂他,就算我上辈子欠他的好了。就是这样。

    “你瘦了。”邦说。

    我很平静的问:“这话是对我讲的吗?”

    “是。”他低声道。

    “已经胖了五公斤了。”我淡淡的答:“我认为我的体重很标准。”

    “可是以前好像还要胖一点。”

    星期日早上我与邦同时赶到医院。半年没见到邦,我来不及注意他外貌上的转变,因为小三躺在氧气面罩下,独自睡在隔离病房内。她服了过量的安眠药又割了自己的脸,在重重纱布下,我只能看到一条条管子。

    病房外阳光灿烂,星期日是不应该这样渡过的。星期日应该坐在漂亮的房车内,与男朋友出去看电影吃茶跳舞,然后温暖的通电话,约妥明日再见。

    “以前?我不大记得以前的事。”我仍然很平静,“我唯一的好处是我不记得以前的事。”

    “小三……你多久没见她了?”他又低声问。

    “半年。自从我恭喜你们两个人之后,我不想再打扰她,我不是那种夹缠不清的人,一个是我最好的女朋友,一个是我的未婚夫,我尊重你们两个人的选择。”

    “我们伤害到你——”

    “有吗?”我看向窗外,“我忘了,我记得我病了三个星期,是肝炎,病痊愈之后,我就胖了,一直还会胖下去,我是一个贪吃的人,你们都该知道。”

    “小三……她为什么要自杀?”邦困扰的问。

    我心中一阵绞痛。我最好的朋友,如今她要死了,就躺在那里,她要死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很麻木的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你,你太冷淡了,”邦说:“你们到底一场朋友,你何必恨她?”

    我头也不抬,我低着头说:“我厌恶你的自私,逃避责任,我对你的自我中心已无法忍受了,请你闭上尊口,免得我给你一个耳光。当初我们三个人坐下来谈判,你告诉我,你已经爱上了小三,我把小三交在你的手里,我全盘退出,小三搬到我们的屋子去与你同居,从此以后,我没有与小三来往过。我没有祝你们幸福,我记得我恭喜过你们,因为你们的幸福已与我没有关系,你如今问我这个问题,你扪心自问,做人是要凭良心的。”我说得是这么平静。

    他不响。

    我说得是那么平静。我可没说他们睡过的是我睡过的床,是我亲手选的被单,黄色桔红的蝴蝶,是我的那条薄丝绵被子,都是我的,我回到父母家中闭着门,工作也生了,什么都没有,只因为小三是我的好朋友,即使是一个陌生女人,我也会放弃邦,因为我确信爱来了,就来了,爱去了,就是去了,我总得维持我的自尊。

    我足足病了三个星期,病完之后,吊儿郎当,也不想找工作,日子就那么一天天的过,到最近这几天,忽然也想开了,跟着邦这些日子,我开心过吗?他那种幼稚,那种粗心,把人一切的力量全部否定掉,他喜欢说谎给自己听,说久了,连他自己就相信了,这样的男人,要是他爱我,一切缺点不成问题,但是他并不爱我。他心中既然没有我,我又何必跟他在一起,做一个怨妇。我在他身上花的心血,他要是否定了,我又何必再提。

    但是小三没有想到,邦能把我扔掉,也一样可以把她扔掉,快得很呢。

    但是小三电话本子里只有两个号码,一个是我家的,一个是邦的,她自杀在旅馆里。一个大学生,与一个酒吧女的死法没有两样,同样是过量的安眠药,同样是旅馆侍应生发现了她躺在床上,穿着费奥路昔的牛仔裤,白色的T恤满满的血迹,我最好的朋友小三。

    邦喃喃的说:“我们吵了又吵,吵了又吵。终于有一天,她坐在露台上,缓缓的哭,那种绝望的哭,我恐怕她会从露台上跳下去,我问她:‘我送你回家好吗?’她又哭了一阵,收拾东西回去了。她没有与我联络。”

    “是吗?也许她打过四百次电话,而你在咖啡厅喝茶,也许来接电话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她无法不挂断了电话,我所知道的是你没有与她联络。在短短的三个月里,你把她看腻了。”

    “这是不公平的,”他喃喃的抗议。

    “自然。你可以怪社会,你可以怪我,反正你不会怪你自己,你有一千套一万套理由来为自己解释,谁知道呢?全许此刻躺在床上的小三并不是为你而死的,或者是另外一个男人,或者根本上她对人生已经厌倦了,你说是不是?”

    我不出声,他脸容惨白。也许他想到了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刻,我觉得一切事一切人,在开头的时候总是那么愉快,就象参加一个旅行团开头的时候精神好兴致好,一件件干净的衣服从箱子里取出来,然后到最后那几天,人也累了,风景也看腻了,巴不得回家,早早在熟悉的订上好好睡一觉,或者想念过去,但是起码要待休息完毕之后。

    我奇怪我怎么会想得那么远,远得不近情理。小三躺在病床上就快死了,熬不过今天了,一条这样活泼的生命,这样可爱的生命,美丽得象瓷器一样的生命。

    我不想再与邦争吵,我确信小三的自杀不是因为他,而是对人生根本上的一种失望,她恐怕对她自己也失望,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情同姊妹,她却抢了我的未婚夫,我平静的把邦让了给她。别人手上的东西看着总是好的,一个礼物包一般,待拆开来时不知道是什么。小三发觉邦根本不是那一回事。

    邦穷出身,邦喜欢无意间炫耀一下他目前的成功,邦幼稚,而且长得漂亮,他喜欢到处留情,毫无选择的,只要是女人便可以,这些我都知道,我唯一跟他在一起的原由就是我知道得他太清楚了,他是一只烂苹果,连他大学的论文都还是我替他写的,结果他拿了一个B减,还洋洋得意,连他自己都忘了那论文并不是他的作品了,他就是这么幼稚的一个人,我还能说什么呢。

    那个时候小三眼睛发着亮,容光焕发,只要我答应把邦让出来给她,她愿意下世做我的奴隶,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把邦让了给她。

    这半年内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点都不晓得,我不愿意知道,我也没有太多的朋友来通风报讯,我的朋友都是高尚的有学识,各人自扫门前雪的,而我无亲无戚,就是自己一个人。我只有我的未婚夫与最好的一个女朋友。当我失去了他们两个人之后,我便躺在床上,三个礼拜。我没想到自杀。我想过如何把邦杀掉,如何买一把麦南四十四把他的脑袋轰掉,然而开枪比不是这么容易的,常常瞄不准,非经过训练不可。后来我又想用刀子,再后来我觉得他的女友那么多,为什么要我来动手呢?或者有一天,别人会替我代劳,或者有一天,他得其善终,都与我无关了。

    我只躺了三个星期,然后我很幸运,我找到一个新的朋友,他在我将溺的时候拉了我一把,就是那样。后来这位朋友离开了,我也站得起来了,气色也好了。我没有忘掉邦,但是他再回头我也不敢要他,他没有良知。

    三个月前我看见他与一个女人跑到酒吧去喝酒,那女的穿窄牛仔裤、金色高跟鞋,但都是廉价品,连一张脸都是廉价的脸,我偏过了头,邦或许看见了我,或许没有看见。但是我马上想起的是小三。

    小三在干什么?在那层小公寓里呆坐?等他回去?然而这也不关我的事了。我很庆幸我可以回家马上睡觉,庆幸中有无限的寂寞,但是至少我不必从一点等到两点、两点等到三点,三点等到四点,看看他疲倦的回来,我还得替他煮咖啡。寂寞是寂寞,但是这一切担子我全部卸给小三了,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自己要的。

    然后她搬走了,离开了那公寓,很快又有人搬进去了吧?我带走了我的线装石头记,小三带走了谢高尔的画册,这位新住客又是谁呢?带来的是什么么?一本电视周刊?在邦的眼中都是一样的吧?

    护士忽然出来问:“谁是家明?你们当中谁是家明?一零三号病人要见家明。”

    我站起来。家明,小三要见家明。她想起了家明,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家明。

    邦说:“我们不是家明,她怎么了?”

    我说:“我去见她,我懂得。”

    护士把我带到小三面前,她把玻璃罩移开一点。

    我听到小三轻轻的叫:“家明,家明。”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还是又滑又柔,像块玉一样,这话是家明说的,像玉一样。家明说过小三的手如玉一样。

    我对看她耳朵说:“家明不在,家明旅行去了,等他回来,我们把他叫出来,我答应你,一定。”

    “我想见他。”

    “他不在这里。”

    “我知道我快死了,我很明白,我心里很明白。”

    “小三,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点点头。

    我看护士,护士摇摇头。

    “我看不到家明了,请告诉他,我十分的爱他,但是我太年轻,我辜负了他的一片心,请你告诉他,六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他,”小三停了一停,“请你告诉他,自从与他分手之后,我落魄晚至今。”她喘了两口气,脸上忽然泛起了红云,眼睛出乎意料之外的明亮,就好像那一日,她约我面谈。她坦白告诉我,她爱上了邦,她脸上上的光芒,犹如虹彩一般,是的,就像现在这样。

    她说下去,“家明始终爱的是我,是吗?即使他结三次婚,他爱的还是我,是吗?”

    “是的。”

    她紧握我的手,然后慢慢她眼中的色彩褪去,缓缓的褪去。

    我问:“你要见邦吗?邦在外头。”

    她已经听不见了,她仍紧握着我的手,但她已经听不见了。我哭。她的手渐渐凉,护士过来,把我们的手拉开,为她覆上白布。

    我说:“请让我看看她的脸,她生前是出名的美女。”

    护士把纱布从她脸上解掉,她左边脸上划了一个很深的十字,肉裂了开来,血迹已经乾了。

    小三生前一定要戴十字架,她是一个坏教徒,但她一定配着十字架。

    我抬头:“你们将把她怎么样?”

    护士说:“洗一洗,包好,火葬。她没有亲人,只好由我们来办。”

    我把手放在小三的额角上,她是多么的勇敢,我是多么羡慕她。但是她忘了一件事。家明并不记得她,她打过一个电话到家明家去,家明连她的声音都没认出来。但是当她临死的一刹那,过去一幕幕的上来,她居然认为家明是最善待她的,她要见家明,家明与邦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但是她临终时眼睛内那一刹那的光辉。家明如果看见,也会感动的吧,感动那么一会儿,然后明天又跟太太去看电影了。

    护士说:“奇怪通常服安眠药过量的人,灌救了也不会再醒,昏迷至死,她倒是醒了一下。”

    我从房里走出去。

    邦居然还坐在那里。

    他站起来。

    我说:“她死了。”

    我一直走出医院,走得并不快,他慢慢的跟在我身后。

    “你要喝咖啡吗?”他问我,声音是沙哑的。

    “不想与你一起喝。”

    “你那么恨我吗?”

    “邦,请你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要急着爱你恨你。”

    “与我喝一杯咖啡。”

    “为什么?以前也有女人为你死过,一个舞女,一个舞女也是一条生命,再无知的生命也还是生命,她没有死掉,她被救活了,现在她红透半边天,这都是你告诉我的,现在多一个小三,有什么分别呢?你可以去告诉别人,有两个女人为你死过,一个死成功了,一个求仁没得仁。”

    “我只要一杯咖啡。”

    “用一个铜币,打公众电话约女友出来,邦还会约不到女人吗?”我平淡的说:“早班中班晚班的都有。”

    “我怕!我害怕!”他忽然歇斯底里的叫起来,“我害怕!”就在街上叫起来。

    “你怕?就像那天晚上,你梦见了鬼,你抓住我脖子上的十字架不放?你记得那个晚上吗?你现在也怕吗?不必要,小三早看穿了你,她心中没有你,她不会来找你。”

    “但是她爱我!”邦说:“她说过的。临走她还说她爱我。”

    “真的吗?我也记得你说过你爱我,人说过的话都得算数呀?那多辛苦,说了还不是忘了,算什么呢?”

    邦在我前面走着,他长长的腿,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很久很久之前,他爱我。他连换一件衣服也要问过我。很久很久之前,他爱我,他喜欢我穿一件小小的短皮夹克,戴一顶小小的丝绒帽。但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他的头发还是那么美,他的肩膀那么宽,他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子,但是他没有良知。

    他沙哑的喉咙问:“你能回来吗?”

    “不。”我毫不加考虑,“那公寓原本是我租下来的,屋契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屋内一切是我布置的,你在我之前做过什么,我不能计较,与舞女同居两年我也不计较,但是在我之后的事,我觉得是一种伤害,收拾残局是最愚蠢的事,过半天一天,自然有扯皮条的人会把新的女人送上你家门去,女人都一样的,以你的程度来说,女人都一样的。”

    “你别挖苦我了。”

    我失笑:“我挖苦你?你居然听憧了?我要回去休息,一早出来,我的睡眠不够。”

    他擦着我的肩膀:“你难道不爱我了?”

    “没有人再爱你了,为什么你不去坐在池塘边,天天照着尊影,天天念着:“我是多么美丽!每个女人都爱我,每个女人都会为我而死。“说不定天神宙斯会把你变成一束水仙花。”我推开他。

    “你不爱我了。”他彷徨的说。

    “我爱你的时候,你可没有珍惜过,小三爱你的时候,你也没有珍惜过,甚至是那个舞女爱你的时候,你也不见得珍惜过。你不是最爱你母亲吗?回家抱看她亲热去,同时叫你那个寡母不要再心理变态了,与你每一个女朋友作对,挑拨离间,我开头还以为她这些日子苦哈哈是怎度过的,现在我可明白了,是搂着儿子过的。”我握着拳头,沉声说:“滚开!永远滚出我的眼前,我不恨你,但是你的样子令我作呕!”

    邦转头看我。他哭了。

    我看过他哭,我看过他的一切,他的笑,他的跋扈,他的颓丧,我懂得他比懂得自己还多,但是此刻已经完了。

    “再见。”我说。

    “你到什么地方去?”

    “小三的家。”

    “我能去吗?”

    “我不觉得有这种必要。”我说:“她是教徒,自杀的教徒是进不了天堂的,你一向怕鬼,你还是去新加坡舞厅去找你门女神吧!”

    “你难道不能原谅我一点点?”

    “我坦白跟你说吧,邦,她至死没有叫爹,没有叫娘,更没有叫你,像你这样的男友,她多的是,你不要以为在小小一个游戏中你羸了一仗,她会记得你一辈子,她并没有要记得你,你去了也是白去,邦,你可以说是第一次浪费了时间。”我叫了一部街车就走了。

    在车上我呆呆的看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屋宇。呵小三,那时候如何你在咖啡厅坐下来又要喝可可水奶油又要热狗香蕉船,如何的欢笑,然而人生也不过止于此吧。今天是星期日,原本我们可以在香港酒店吃芝士蛋糕的,原来。但是生命逝去了,我茫然的想,我还不懂得心痛,心痛是慢慢来的,心痛像癌一样。

    到了小三的家,我以锁匙开了门。进屋子第一件事便是找家朋。家明住在他岳母家中,一个女人叫他听电话比进诺士堡偷金砖还难,经过重重的审问,终于我及格了,他来接电话。我只说:“小三刚刚死了,服过量的安眠药。回光返照的时候她想见的人是你,我骗她你不在,叫你也是来不及,她说她辜负了你,你们之间谁辜负了谁,我希望你懂得。”

    家明在那边怔住很久很久。他没有回应。

    我说:“我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小三说她很累,她最大的希望是第二天不用起床,而我记得你厌恶的说:“小三,请你不要再用死来恐吓我。“她现在死了。她没有恐吓任何人。她的悲剧是她太不懂得保护自己。她说她太年轻,她辜负了你。有人在分机窃听,你目前的太太?你的小姨子?我还是把电话挂上吧!”

    那边还是沉默着。我叹了一口气,把电话挂上了。

    我坐在小三的地毯上,我检视她生前留下的东西。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我们共同喜欢的数句歌词:

    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

    几年来一同受煎熬

    实指望和你并肩共欢笑

    谁知晓寒风无情草芜凋

    从今后失群孤雁向谁靠

    只怕是寒食清明你梦中把你姑娘叫

    我的眼泪忽然控制不住,汩汩的流了下来。她小小的屋子一切没有变,化妆品整整齐齐的收放着,一九二七的女人与一九匕七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我渐渐哭出声来,变成狼嗥一般的声音,我把头伏在膝盖当中,一手的眼泪鼻涕,我维待看那样的姿势很久很久,直至哭够了,我把身子伸直到她的小洗手间去洗脸,热水炉还没有熄,狄奥拉玛的香皂发看清香,雪白肥厚的面巾,我洗了一个脸。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留下未,什么也没有。一切旧的,应该在的东西都还在那里,—张旧报纸的招贴,上面写着“追捕神枪手及智多星”,床小小的,铺得非常好。一柜子的衣服。地毯上一本看烂了的词选。电话故在床头处。在等谁的电话?家明的?邦的?还是其他男人的?

    电话铃响了。我看看钟,钟说是下午三点半,星期日下午的三点半,钟说的,我接过电话。

    “喂,小三?说话呀,我昨天事忙,七点钟该来的,但是你知道麻将这回事,人是走不开的,没搭子,结果我九点钟打电话来,就没人接了,你生什么气呢,你真是怪,这种芝麻绿豆!”

    “您贵姓?”我温柔的问。

    “小三?”那边问:“你怎么了?今天要不要出来?”

    “您贵姓?我不是小三。小三今天下午两点十分死了。”

    那么一阵沉默,“你说什么?你开什么玩笑?你是谁?”

    我温柔的说:“牌局在等着你,少一个搭子是不行的再见。”我把电话挂上了。

    可怜国香无主。

    原来是这样的。小三落魄了,潦倒了,自从离开家明之后,每一个男人都一样,说也是多馀。其实家明又何尝不与他们一样,只是小三要为她自己留一点幻想留一点虹彩。她一定是化好了妆,换妥了衣服,等这种阿狗阿猫来接她。不外是因见星期六晚上寂寞,想出去走一走,吸一吸屋子以外的空气,可是就连这种人也迟到了,居然人也不来,隔两个小时才说打电话来没人接,小三就是在这两个小时内大澈大悟的吧。与其活看受这种零零碎碎的气,不如早点离开这个世界,反正这个世界也不是她的,她空长着一张美丽的脸,空怀着一肚子的学问,然而她走的路这么难走,这么难走。受这种零零碎碎的气……一局麻将……一局麻将。

    电话铃又响了,我接过来,还是那个声音,“刚刚说什么?小三怎么了?昨天她七点半来个电话,是我太太接的,唉,真是的怎么能打到我家来呢,我明明能出来,也出不来了,我说‘我打给你吧’,便把电话挂断了我也是有我的苦衷—”

    我再把电话挂上,拨了一个字.让话筒空悬着。

    与其受这徉子零零碎碎的气。这样子零零碎碎的气。这样子说来,她确是辜负了家明,他们两个在一起拉拉扯扯也三年了,谁辜负了谁都不要紧,但是为了寂寞……这种男人……一副牌局……小三穿好衣服化好了妆在等,他切断了她的电话。

    我明白了,既然已经潦倒到这种程度,就很难再爬得起来,即使再起来了又如何呢?做人不过是那几件事。恋爱了,失恋了,事业有了成就,工作失败了,来来去去,去去来来,自己跟自己兜着圈子,终于头发白了,有没有人一起偕老又算什么呢?小三早一点看穿.就去了,不为什么,只为迟早都是一样的,她又无牵无挂,何必谪仙似的受这些折磨。但是她短短一生之内,最光彩的时间无异是与家明一起共渡的,至少那个时候,家明每天七点钟准时回家,他们同居在一起,她会躲在壁橱里,让他找她,然后跳出来吓唬他,他们两个人天天出去吃饭,那时候的小三的的确确有一种俏生生的、不食人间烟火、白璧无瑕的美,那个时候,我与邦在一起,也偷偷的羡慕过家明的成熟。

    但是现在我们这两对人,家明已经结了婚,我可怜孤如钗头风,小三死了,而邦,我不替他担心,他一十子便会找到另外一个女人,他懂什么呢?他晓得什么呢?

    有一只抽屉微微拉开着。找诧异了,小三最恨抽屉下关上,为什么她忘了把抽屉关上,我拉开来,里面都是药,安眠药甚至还有剩下来的,我还看到了一束信。大部份是家明写的,早期的她都撕了,留下的是后期的。还有一张明信片是邦在韩国寄来的,情深款款,写着:“想你是因为不能见到你,想你是因为不能与你说话,想你休是因为不能吻你。”才多久的事儿,现在是六月底,那信是一月份寄出的,一下子就灰飞烟灭了,一下子。既然什么都不长久,又何必真的耽到头发白的那一天?

    我茫然的走出她的房间,过几天我会来收拾东西,过几天,等我安定下的时候。我锁上门,走在街上。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

    男男女女迎着我的脸走过来,男女老幼,有亲热的少男少女,脸贴着脸,一派金翡翠的样子,他们以后会结婚吗?会生孩子吗?会白头偕老吗?会吗?

    我在人群中挤,一头一脸的汗,小三死了,她从此在这个地球上消灭了,永远没有小三了,生命在她身体内流,没有她,生命也一样流,流在街上。小三是永远没有了,她的痛苦与快乐也永远没有了。我祝福小三,希望她找到了她要的理想,在她现在的国度里,不管是有意识或是无意识,不管是不是永恒的火焰或是永久的乐园,至少她已经脱离了这里,这地方她不喜欢,这里的人她也不喜欢。

    但是我们曾经在这闹市里走过逛过乐过,我们玩得多么高兴,我感激她带与我的欢笑。

    我一直在路上走看,好像要赶回去,等小三的电话:“喂,今天星期日,我们哪儿乐去?”仿佛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今天是星期日。

    再见:

    下午一时的中环,我孵在写字楼里,忙著看我的文件,查阅账簿,见著客人,电话的铃声,冷气机轧轧响,窗外炫目的阳光,日日一样的工作,都使我昏昏欲睡。一只苍蝇不知道从哪里飞了进来,慢吞吞在钢笔上爬著,我用手指把它拨开了,想仔细一点,我与这只苍蝇又有什么分别──忽然之间有了这种文艺青年的意识,真正难受,生活本来是最最难受的。

    我叹一口气,我那女秘书是益发懒了,一盆玫瑰都快变花乾了,她小姐也没想到换一换,天天就是穿个迷你裙,七八寸高的厚底鞋,梦游似的走来走去,脸色苍白,眼底两个大黑圈,才廿多岁看上去就已经差不多的楼子了,怎么在活的日子,一点青春都没有!分分钟仿佛离开了冷气房就活不了似的。这年头找个花瓶也不容易。

    我敲著钢笔,叹著气,嘴里喃喃的说“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一会儿下班,还得挤过七千多人开车回家,一百度华氏的热度,沙尘,闷风,妈的,我简直不要活了。到了家也不过就是看电视,吃饭,两个孩子吵呀吵,妻子埋怨什么又涨了,什么又贵了,她想要的那件蓝狐始终买不起。如此这般又一天,第二天又回到这个办公室来。

    我已经是中年人,算了。

    雷话铃又响起来,女秘书听了,问“有没有约时间?”

    “谁。”我问。

    “一位小姐。”她答。说了等于没说。

    “谁啊?”我不耐烦地问,自己把电话拿起来,“这里是张家明,哪一位?”

    “家明?”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稚气的,动人的。就这最叫了我一声,我心头就一震,这──“我是宝贝。”她说。

    我摒住了呼吸好几秒钟。“宝贝。你回来了?”

    “回来过暑假。”她说。

    “你在哪儿?在哥哥家里?”我猛然问。

    “不,在诗韵买衣服。”她笑,“尖沙咀海运大厦。”

    “你──回来了?”我一手的冷汗。

    “当然回来了,不然怎么查到你的电话?家明,如果我叫你出来吃茶,你出不出来?”

    “当然出来,当然。你还在买衣服?”

    她在电话那边低声说:“不不,那件好,那件紫红的。我不用试,量量袖子就行──什么?家明,对不起,你现在可以出来吗。我下午有空。”

    “明天可以吗?”我问。

    “明天我要去台北。”

    “你怎么不早给我电话?”

    “我昨天才到,昨天到都五点了,吃顿饭洗个澡,刚刚睡醒,跑出来就打电话给你──叫我还怎么早?”

    “我现在出来,你在哪里?”

    “最近是美心,我实在认不得别的地方了─我现在是老土,香港洋场十哩,我并不认得清楚。”

    “就那里,我马上过海来,半小时后见。”

    “你可不准迟到。”她笑。

    “不会。”我说:“再见。”

    我放下电话,几乎跳起来。宝贝回来了。我抓起外套,跟女秘书说:“我请假,下午走开一下。”

    她说:“张先生,你下午约了三个客人──”

    “叫他们改天来,或去见陆经理。”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从三十层的电垓捱到楼下,我冲过马路,今天的德辅道好象不一样,我闪过一辆电车,今天的阳光是美丽的。我奔过隧道,发现码头的钟敲了三点半,我付了角子,路上石级,刚刚赶到一班渡。我拣了一个位子坐下,海是滟滟的蓝的,做人还是有点好处的。

    然后我冷静下来了。

    宝贝回来了。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我不过是她六七十个男朋友中的一个,蒙她看得起,拨个电话来,叫我去吃一顿茶。她走之前.我是个已婚的男人,如今她回来了.我还是个已婚的男人,等她再次回去读书,我还是个已婚的男人啊。

    但是我还想见她。我想见她。

    她电话里的声音还是那种清爽的甜,两年了。她现在怎么了?这两年里我跟她写过几封信,她寄给我一张照片,那字还是像个孩子,圆圆的,信里没说什么,几行字。

    下了船我有点紧张,真是热。人人都说香港一年比一年的热。走进海运大厦,到了美心,我拣个位子坐下。我以前就跟她在各处的美心吃过茶,她从来不记得哪间大厦在哪里,问了又问,终于还是弄错。

    我看看表,还有十分钟她该来了,她是不迟到的。

    我叫一个茶。

    才抬起头她就跑过来了。天呀,宝贝!

    我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真是独一无二的宝贝。

    她穿著一条褪了色的、打满补钉的牛仔裤,一双凉鞋,一件极薄的奶白色衬衫。那衬衫的料子贴在她身上,像一层薄膜,胸前背后都印著汗,她胖了,也不是胖很多,可是那身裁是流动的,无处不在的,曲折离奇的,她的腰还只是一握,胖都胖在应该的地方。

    我看看她。心中有一种破碎,她是阳光空气雨水,我只是孵泠气间的一个动物,我怎么配得起她──就算是吃一顿也不配。

    她没有看到我。手臂挽著抱著无数的大纸包,纸包上是:“诗韵”。她的头发漆黑闪亮盘在头顶,小髻上插著一枝玉簪(独一无二的宝贝)。她双颊红粉粉的,有一层汗光,终于她看到我了,一脸的笑,向我走来,雪白的牙齿,深深的酒涡。

    “家明。”她侧著头,又叫我一声。

    我站起来替她拉椅子。她坐下了把纸包都放在地上。

    她笑,“我都不敢试衣服,一身的臭汗,把人冢的衣服都试脏了,胡乱买一点算数。”

    她喝啤酒。

    在座所有的太太小姐都用妒羡的眼光看看宝贝,她们的厚厚脂粉是失色了。

    “家明。”她笑著又叫我。

    我被她叫得心烦意乱,只好拿香烟出来抽。

    她替我点火,打火玑是牛仔裤袋里摸出来的都彭,紫红漆面,与她夹在衬衫口袋里的原子笔是一套,她还是如此考究。

    我吸了一口烟。

    她捧着啤酒一口气喝了半杯。

    “上帝!”我笑她。

    “我就成啤酒桶了。”她说:“或是已经成啤酒桶了。”

    “你胖了。”我说:“书读得怎样?”

    “很好。谢谢。”她抿抿嘴,“就是苦,也有开心的时候,晃眼就两年了,你看我,现在我的腿是要来跑路的,我的手是用来提包的,我成了大力士了哈哈。”她放肆可爱的笑着。

    “你还是一口广东话。”我说。

    “嗳,这是我的好处(家明一定想,妈呀,宝贝也有好处,真受不了。)可是我一向说话不中西混杂,中文管中文,英文管英文。”

    “我想你。”忽然我说了句电影对白似的话。

    她看着我,笑了,那笑是温柔的,动人的,温声的,她说:“家明,我一向爱你,你是知道的。”

    “你还爱我吗?”我傻气的问她,“我唯一的骄傲是你爱我。”

    “当然我爱你。”她把手放在我手上,“我一直爱你。”

    “你现在有男朋友了?”我低声问她。

    “男朋友?没有。但是我不寂寞,我常常跟男孩子出去,他们对我很好。我还有一年的书要读呢,毕了业再算。”

    “他们说你考第一,真的吗?”我问。

    “考第一有什么稀奇?真正奇耻大辱,”她笑,“没别的更好的事可做才考第一的,后来我就考个及格算了。”

    “脸色很好。”我说:“我们住香港的人都苍白。”

    “香港人懒,以前我也懒,手脚全部要退化的,走几步路都叹辛苦,太享受了,还一天到晚怨这个怨那个,样样都要最好的,如今香港的税还是全世界最便宜,可是如果我说这句话,怕就被乱琨打死。香港人又贪,事事最好快刀切豆腐,两面光,象我被逼到外国去混了一年,这才明白以前根本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香港对我来说,是天堂。”

    “英国好吗?”

    “好不好跟我没关系,我不过是读书,读饱了就走,应该很好,不然怎么住得了两年。”她笑,这么淡淡的,这么乐观,生活对她来说是挑战,她活得开心。

    “学问大进了?”我问。

    “比以前当然是懂得多,老先生,一年两百五十镑的学费哪,想想真值得,买几件衣服也就是这个数目了。”

    我看看她。而我呢?两年来始终还是一个老样子,我有什么进步没有?她喝完了啤酒,又叫了一品脱,看见蛋糕车子,叫了两块黑森林,向我挤挤眼,面不改容的吃下去,我忍住笑忍著惊奇,我的天,她还是跟小孩儿一样,可是如此吃法,却一点也不影响她身段。

    她把支票夺子拿出来对数目,有一只帆布袋,她伸手进去掏了半天摸出来一只小小的计算机,放在桌上按了半日,才把数目做对了,又把所有的东西逐样收好,这人姿态之多,也不用说了,一会儿吐舌头,一会儿皱眉头,一下子摆手,又笑个不停,手腕上去了几只银镯子,撞得叮叮响,整个人像一幅好看的风景。

    她在英国,那些傻乎乎的洋小子,看了有什么感觉?

    她就是聪明。聪明露在外面,是不错,可是她的聪明太多了,露了七成──看得人晕头转向,可是她心里还有三成。过了两年,她的蛮气不见了,仍然是如此动人,却多了她的温柔。

    我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一个美丽的人怎度可以越来越美呢?而我,我是益发丑了。啊我的天。

    我的痛苦,我的痛苦是在我太普通。

    她跟我说:“如果算错了数目,妈妈拿刀斩我。这个暑假连吃带玩又加飞机票,一万块的积蓄长翅膀就飞掉了。虽然用自己的钞票,她可紧张肉痛,大概是怕我用光了问她借,嘿!”

    “你去了巴黎?”我问。

    “没有!去了意大利,与鬼妹同学一道去的,跑得很痛快。啊你知不知道翡冷翠?这名字就好,不知谁想的,这地方之漂亮之有文化,令人心折,我差点儿在米开笺基罗先生的大卫像前跪了下来,叫一声妈呀,我不要离开这里了。”又笑。

    “你还是老样子?走到那里都往博物馆里钻。”我说。

    “可是这大卫像就是露天的搁在那里风吹雨打,我真受不了这刺激,一气之下,回了香港。”她笑。

    “钱都花在衣服首饰上了。”我加一句。

    “没有,”她摇头,“我逛地方从来不买衣服,我买衣服就去诗韵。我愿意给他们赚这个钱。你晓得我睥气。”

    她的脾气是太好了。

    “是呀!我在英国跟一个小男孩走了半年,一次意见也没闹过,什么都笑嘻嘻的,他倒是内疚,所以对我好得不得了,我是怎么想?如今有什么还是一辈子的事呢?一走就见不到他了,大冢开开心心,岂不是好?何苦发脾气,也没有到发脾气那交情。”

    “你以前倒是常发火,把我弄得很尴尬。”

    她拨了拨头发,笑笑。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

    过了很久,她问我:“你太太好吗?”

    我点点头。

    “孩子好吗?”

    我也点点头。

    她忽然又笑了,“你看,大家都很好,大家都活著,大家都得活下去。”

    她长大了。我握著她的手,但是却没有犯罪的感觉。她是一个好朋友,每一个男人如果运气好,都应该有她这样的一个女朋友。

    “你看上去很快乐。”我说。

    “我是很快乐。”她承训,“家明,快乐是可以控制的。我在外边两年,考了两次试,如今回来暑假休息,无忧无虑,还不快乐,等几时?”

    “可是你看我──”

    “你也很快乐,不是吗?家明,你也一定很快乐。”她说。

    我不响。

    她缓缓的附过身子来,在我脸上吻了一下,她的嘴唇糯糯的,我一震,抬手就撞翻了她的啤酒,啤酒泼在她的衬衫上,裤子上。

    “对不起。”我低声道歉,把手绢递给她。

    她摇摇头.微笑著,连连说不要紧。衬衫湿了变得透明,我可以看到她肚脐的影子。

    我的鼻子发酸,我想哭。是的,我爱她,但是我已经老了,我没有爱她的勇气,爱她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不是一个平常人可以做到的。我却是一个最最平常的人。

    “我要走了。”她看看表。

    “宝贝,”我按住她的手,“让我们一起吃晚饭。”

    “可是我还要见几个人。”

    “谢谢你。”我恳求她。

    “我是始终要走的。”她温柔的笑。

    我说:“然而我不过是一个人,只喜聚不喜散。”

    她轻轻的说:“由爱故生布,由爱故生忧,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布。”

    我烦躁的问:“谁说的?这人是混球。”

    “佛说的。”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

    我只好苦笑。

    宝贝就是这个样子,不知道哪里看了来这种东西,在恰当时候就用上了。我只好苦笑。

    “现在五点,我赶到北角去办点事,推了他们,七点见你好不好?你也准我洗个澡,换件衣服,我出了两身的汗了。”

    “谢谢你。”我说:“七点,在哪里?”

    “我们去吃大牌档。”她笑,“好不好?你也该把你的西装脱一脱了,在码头等你。”

    我点点头,我希望她仍穿这件牛仔裤,但是我没说出口。

    我送她去拿车子,她把车子自停车场里开出来,引擎咆吼著停在我面前,我一眼看得啼笑皆非,她竟开著一辆“兰路弗”,这种车子是跑沙漠奔野地的,她开来海运大厦干什么?

    她向我摆摆手,大力扭著呔盘就开走了,看上去就是说不出的美丽自由,令人侧目的。

    我并没有回家换衣服。

    我在路上闲逛。她明天就要走了,走了几时再回来呢?再回来也未必要见我。

    我应该买点东西给她带走。什么呢?她是什么都有的一个女孩子,现在连快乐都有了。多年之前,我曾经送给她一只史诺庇枕头她一直保留著。现在我总该送些什么给她,护她记得我。

    我一间间的店走看。钻石戒子、金笔、皮裘。我终于到了一家玩具店,隔着玻璃橱窗,我看到了女儿上星期买的洋娃娃。我侧过了头.再逛下去。下班的人快走光了,店也该打烊了。我竟什么也买不到。

    终于我走进银器店,选了一只银手镯,叫店员刻字:宝贝。家明,七五年。她有数不清的银手镯,恐怕里面都刻著字,我想。又有一只戒子,是配对的,我也买了,礼物包得很漂亮,一个大蝴蝶结。

    我在中环逛著,散步到大会堂,在喝茶的地方坐了很久,又抽姻,手中的卡蒂埃都还是她送的。然后我拨了个电话回家,简单的跟妻子说不回家吃饭。她随口应了,大概挂了电话便回到麻将桌子去。

    我七点缺一刻便到码头等宝贝。码头倒有一点凉风习习,香港的美丽也像宝贝,是不可多得的。

    我买了一份报纸,翻了翻。

    宝贝来了。

    她的长发仍然束在顶上,身上的长袖衬衫换了,依然是那种料子,下面是一条长裙子同样米色的,流动的,轻的软的。在黄昏里她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宝贝决非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子,她只是脱俗,并没有清秀得拒人千里以外,天知道我爱她。

    我迎上去微笑问“这是什么料子?警察应该抓你,控告你引人作不道德意念罪。”

    “他们叫芝土布。”她笑,“我赶坏了。”

    “你可以迟到。”我说。

    “我没有迟到的习惯,对我来说,吸鸦片比迟到还可忍受点。”她微笑。

    我们向最近的大牌档走过去,找到个位子,坐下来,她拍拍手,对我说:“你叫菜。”我随意点了几个菜,她又要喝土酒,我都听她的。她说:“我们昨天一家子在天香楼吃饭,那菜是益发挖空心思了,老板也还记得我,可惜是哥哥付的账,不然我可得个当场昏倒的机会。”我听了只是笑。她又说:“香港人一顿饭就是我在英国住青年会一个月的开销,简直奢糜。”

    她可不省,别听她说得那样,今天稍早那条牛仔裤,难保不是十镑廿镑买回来的,那补钉是故意贴的。可是宝贝的口气一向不狂就是了。

    她慢慢的吃看菜,吃一口赞一口,又喝酒,脸颊慢慢透了一种玟瑰色。

    “你冷嘛?”我脱了外套递给她。

    她摇摇头,“两个冬天都是零下三四度,还怕这阵风?”

    “你是健康得多了。”

    她点点头。她喝了酒先是沉默,这也是老脾气。

    隔壁台子上有人放了一个无线电,里面唱音广东大戏,有板有眼的,倒也动听。

    她说:“我在那边想这里的人!在这里又想那边的人。”

    “由比可知你有男朋友了。”

    “没有。”她微笑。

    “你住在哪里?”我问,“哥哥家?”

    “没有,住在青年会。我住青年会住出瘾来了,真是说不出的轻松自由,大热天何苦挤在一个屋子里,对眼睛对鼻子的,才两个晚上就走了,烦得他们搬东西整箱子的。”

    我点点头,这是她的体贴。

    “你是从意大利回来的?”

    “不,从伦敦去意大利,跑了整个半岛,再回伦敦,搬了东西到香港,明天去台北,再从台北回香港,再回伦敦读书。”

    “这一下子可真是行万里路。”

    “是呀,”她眼睛红红的,“有时候看地图真是心惊肉跳,离家那么远,加此独立,什么都靠自己,平常忙不觉得,静了细想,真是害怕。”

    “你是快乐的。”我温和的说:“没有几个女孩子可以像你这样。”

    她笑了。忽然想起什么,自手袋里摸出一只小盒子,“从罗马带回来的,给你。”

    我拆了开来,一条九K金的锁匙练子,花纹别致,上面刻著“张”。由此可知她真是记得我,特别为我买的。

    “何必花这许多钱?”我说:“常买贵重东西给我。”

    “你先别乐,”她笑盈盈的:“我最近很赚了一点钱,到了罗马一间金铺,去订了几十条,照百家姓上面刻字,赵钱孙李什么都有,应用就送一条。”

    “我才不信。”我说.“我也有东西给你。”

    “你又来了,婆婆妈妈的。”她不悦。

    “总不能单让你威风呀!”我把盒子递上去。

    “我回去才看。”她收起了盒子。

    “明天几时走?”

    “早上六点。”

    “你的时间真是宝贵,挤得这么紧!谁又救火似的等著见你?”

    她只是笑。

    “几时再回来?”

    “不知道,九月半以前要赶回去开学。”

    “还有两个半月。”

    “想去日本,想跟妈妈一块儿去,她没去过日本。”

    “你就憩一憩吧,小姐,别太奔波了。”我劝她。

    她喝她的酒。

    我看著她。

    她说,“家明,实在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现在想来,不如不说,你是明白的。”

    我也点点头。

    有什么好说的呢。不外是这样的一件事。我不能为她离婚,她也没有叫我为她离婚,然后她到英国去了。两年后她回来成熟了,她说她仍然爱我,然而这爱是模糊了,镇静了,面对著面,我们说话吃饭,好像老朋友一样。我心酸的想:真的,我唯一的骄傲,是她爱我。她毕竟是那么出色的一个女孩子。两年前的挣扎、吵闹、眼泪、纠纷,如今都一笔勾销了,她只在我心里。在面子上我们都装得很好。她是有了男朋友了,只是她不说,我也无权过问。今日我见了她,我很满足快乐。

    我掏出旧锁匙圈,把锁匙一只一只往她送的锁匙圈上套,我没说话,她也没说话。忽然之间她哭了,默默的,没有声音的,眼泪流下她的脸。

    我掏出手帕递过去,她接过了擦干。她微笑说:“离家太久了,一旦回来,反而感触。”

    我结了账,她道谢,我们两个人都吃了很多。然后我与她缓缓的走到弥敦道。

    她耸耸肩,“这些酒店铺子,我全没见过。”

    仿佛刚才没哭过,她已经忘了。

    她是长大了。

    我与她一直走到码头,才十五分钟。她把手臂圈在我的臂弯里,我们走得也就像老朋友。我在码头停车场取了车子,她一看就赞:“爱快贝他,好车子。”也只有她欣赏,妻子为了这部车子不知烦了我多少次。

    我开车向窝打老道山青年会驶过去。一下子就到了,香港真是小得可爱。宝贝很聚精会神地看著街上的灯色。我们停车买了一个大西瓜。然后我帮她抬上房间。她用锁匙开了门,来不及的拔刀子切了西瓜吃。

    她嘲弄的说:“我现在就是吃,什么天大的事,都可以用食物解决。不会做功课了,先吃了再说。以前住台北,妈妈求我吃香蕉,看都不看,到了外边,十便士一只都买来吃,真犯贱。”

    我吻她的脸。她抬起头来,一脸的笑。我把她抱在庆里,很久很久,她把睑埋在我胸前她说:“家明,我听见你的心跳,我在你心里,我在你心里。”她略具一点醉意了。

    “宝贝,你早点睡吧。”我轻轻的说。

    她点点头。

    “明天我不送你了,你不爱一大堆人送飞机。”

    “对。”

    “以后我们再见。”我轻轻的说。

    “再见。”她说。

    我们站起来,她替我开门,靠在门边,她说“家明,你真是一个好人。”声音又清脆又甜蜜,一点埋怨都没有,一点恼恨都没有,她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女孩子。

    我低声说,“将来谁跟你在一起,真是幸福。”

    她笑,“可惜你们都这么说,可是谁也不愿看跟我在一起。”

    我不响。

    “今天很高兴,谢谢你,家明。”

    “谢谢你,宝贝。再见宝贝。”

    我走了。

    才到街上,我就哭了。我虽然没有爱她的勇气,到底哭的胆子还是有的,到了家,我就泄了氧,挽著外套走进屋子。

    妻子坐在沙发上喝茶,麻将刚散,牌都摊在桌子上,佣人正收拾残局。我坐下来。

    她看了我一眼。我不出声,看著尚未收场的电视。

    她忽然说,“听说宝贝回来了。”

    我眼睛没看她,走过去扭响了电视节目。

    “宝贝回来了。”她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是吗?”我淡淡的反问。

    “过了两天就走的。”她满意的说“我倒不担心,可是她一定恨死了你。”

    我没有听下去。

    啊,宝贝没有恨我。我刚才与她说再见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恨我。

    珍珠:

    我在表姊家中看见她,我喜欢她是因为她没有烫头发,她穿一套白色丝的衣服,她穿小巧的凉鞋。这些日子什么样的女人做什么样的工作是很难说的,社会的坏影响女孩子们赚钱为上。

    我问表姊:“她叫什么名字?”

    “珍珠。”

    “她是做什么的?”

    表姊说:“在我家里看到的人你放心,再放诞也还是读过书的人。”

    “那么介绍给我认识。”

    “珍珠!”表姐说:“我不介绍,免得让人家说闲话,你自己上去报姓名好了,她不会介意的。”

    我问:“为什么你不再介绍?”

    “她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怎么奇怪?男朋友多?难伺候?不通人情?”

    表姐说:“反正一切与我无关,你记得了?”她走开了。

    我只好走到她面前说:“珍珠?我叫彼得。”

    “你有没有中文名字。”她抬头问。

    “没有。我父母笃信上帝,他们要叫我彼得。”

    “对不起我误会了。”她说:“我以为你也是那种英文字不认得一箩硬要叫英文名字的那种人。”

    她是那么坦白,有什么说什么,象个孩子一样的,这样的性格多么吃亏,但她还是吃着亏,依然故我的抬着头,非常的自然。她的脸很圆.但肩膀却出乎意料的瘦削,丝衣服贴在她身上,我看到是一个漂亮女孩子,另外有一种味道的。

    “是,彼得.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认识你。”我坐在她身边。

    “你已经认识我了。”她说

    “很对。”我说“你有工作吗?还是读书?”

    “我画画,有人上门来批发,我以此维生。父亲生前是一个出名的医生,他去世之前破了产。这是我的故事。”她说得很简单明了。

    “你结了婚。”

    “没有,嫁不出去。”

    “有没有亲热的男朋友?”我问。

    “现在没有,五年前则有。”

    “五年前!”我笑,“很好,把你的电话地址给我,我要约你出来你不介意吧?”

    “不。”她递了一张小小的名片给我。

    我放在口袋里。“谢谢。”我站起来,让她与朋友们继续聊天。

    表姊过来说:“气质是没话说的,画得一手好西洋画,绝对不是画帆船画裸女的那种。”

    “我抗议,马谛斯也画裸女,高庚也画裸女我完全抗议,雷诺亚也……”

    “滚你妈的蛋,真噜嗦!”表姊笑说。

    “得了,我懂你的意思了。”我说“那女孩是不是很好?画家,在家秀气的工作,也不出去玩也不搓麻将,正是我理想的女朋友。”

    “彼得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表姊说。

    “她会吃人?放心,一个叫珍珠的女孩子是没有危险性的,我有信心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彼得,自她父亲去世之后,她与男朋友闹翻了这些年来,她一直有点怪怪的,常常一个人锁在屋子里不出来,她脾气也不好,彼得”

    “脾气不好?那是艺术家脾气。锁在屋子里不出来总比一天到晚野在外头好,你放心,表姐,现在这年头要找一个清清秀秀的女孩子太难了,我不会放开她的。”

    表姊不出声。事情就是这么定下来了。我喜欢她表现自己的方式,我喜欢她的职业。这年头要找一个女朋友,不是舞星不是歌星不是明星下是电视艺员不是空中小姐不是时装模特儿,简直开玩笑,哪儿找?

    于是我打电话给她,她很快乐的出来了,她很随和,一点也不像表姊说得那么怪,我们吃了一顿饭,看场电影,她不大说话,我发觉她很瘦,但是眼睛却闪闪发亮,看电影不吃零食,好习惯。其实一切就跟普通女孩子一样,只是她仿佛特别轻逸,而且她不穿高跟鞋。

    我送她回家,她好像蛮喜欢我的,笑嘻嘻的道谢。

    第二天我心里面都是她的影子,我想见她,打电话给她,她在家,她说在画画,要等她的老板来接治生意,不能够出去,但是她请我到她家去。

    我觉得我十分幸运,真的!如果约女朋友,女朋友说没空如要打牌,那有什么味道?可是她把事情讲得清清楚楚,至少是个有纹理的女孩子,待人以诚。

    下了班我去了。买了糖,施榭的苦巧克力,买了花红色的玫瑰。按钤,有女佣人来开门,是那种白上衣黑长裤的女佣人,我想这珍珠真不简单,豪华得很呢!

    她见到我笑一笑,为我介绍她那外国老板,有人在搬她的画,一张张的小心翼翼地运下楼。外国人签出了一张支票,她写了收据,外国人收好,向她握手道别。

    珍珠有点憔悴,但是态度很温和,也许是忙坏了。

    那老板走了以后,她向我道歉。我说:“不,是我不对,我不该趁你百忙的时候闯了来。”

    她看到了花与糖,笑了,“来我给你看一张海报,”她自地下拣起来,摊开给我看。是亚伦狄龙正在开车门,西装毕挺,手中拿着一束红玫瑰与瑭,亚伦狄龙习惯性地微微皱着眉毛。这是一张俗气的海报,但却忍不住使人想这束花是送给谁的呢?谁有这么幸运?

    珍珠说:“这张东西出奇的俗。但是我总是奇怪,这束花是送给谁的呢?”她笑。

    我但觉我们心灵相通,我也笑。

    她把花插在一只蓝色的瓷瓶子里,我看她的房间,客厅是出奇的大,画架、颜料、完成的画、尚未完成的,一堆堆的在地上相当乱,但不脏。女佣人倒了茶给我。

    珍珠说:“来我这里的客人,只有有资格的才喝茶,其他的都喝可口可乐。我这个女工还真看得起你。”

    她坐在一只垫子上面,看看我。

    “你的睑有点苍白”我说。

    “我的脸是一向苍白的。”她笑,“我很少出去晒太阳。”

    “那是一张素描吗?”我问。

    “是的。一间屋子.一个人把草地上的草剪了一半,走了,一切都是静寂。我的画与照片差不多,可惜题材不够美丽。我曾经画过一张死亡的白鸽,因为**真了,被人攻击了很久。我的老板包销我的书,卖给谁,我不管,他从中获多少利,我也不管,我只要能维持自己的生活。”

    “那很公道。”我说。

    她伸出手,我看到她手腕上裹着纱布,我抬起头,她微微一笑。我不便问。她不小心割到了自己。

    她说:“我不小心割到自己。”

    我点点头。

    “我以前的男朋友说我是个冒失鬼。我常常提着他,对不起。我仿佛不能忘记他,是一种潜意识的记忆,其实他对我并不算好。”

    我说:“并没有关系,念旧总是美德。”

    她微笑,“自从离开他之后我一直很不得意,非常的落魄,如果我活得十分帅,那么我此刻也不会记得他是不是?人就是这么现实。”

    “你以后有没有碰到其他的男孩子?”我问。

    “有几个。”她说:“我或者要结婚了,只是表示嫁得出去,嫁给谁实在不要紧。”

    “那是不对的。”我说:“婚姻是一辈子的事。”

    “如果你有我的经验,你就不会那么说了。”她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你应该乐起来才是,你年轻,赚得了钱,有一份好职业,又有朋友。”我说。

    “我告诉过你我不快乐吗?”她笑,“我只是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而已正如你说,我有得吃有得穿有得住,人需要的就是这么一点点吗?”她问。

    “请问珍珠你需要的是什么?”

    她但笑不语。

    “请说。”

    “一个陪我说话的人。了解我的要求,原谅我的过错,欣赏我的优点,这样的一个人。彼得,我是一个十分寂寞的人,我的职业也是寂寞的工作,终日见不到一个人。”

    我问::“你以为做舞女不寂寞吗?她们日日在人群中。”

    “你不可以这样子来比,这样子太不公平了,彼得,如果你再说这种话,我就要请你走了。我待你以诚,当你是一个朋友,才会说心事给你听,我是一个太骄傲的人,我的寂寞是皇家美术学院的寂寞,彼得,你下次小心点。”她似乎非常的不愉快。

    她曾是一个千金小姐家中没落了,要她出来找生活,但是她始终还维持着那种没落贵族的骄傲,然而也未免把阶级观念看得太重了,舞女也是人,也活得有血有肉,或者在素质方面她们像一棵椰菜,但是到底她们还是人,我拿它们打比喻,珍珠可以不高兴,但又何必表示得这么明显呢?她的艺十家脾气终于出来了!

    但是她先道歉:“对不起,彼得,我的男朋友,他放弃了我,与一个舞女同居,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件事,彼得,我有偏见,对不起。”

    我马上释然了.可爱的珍珠。我拿起了墙边的吉他,我问:“你喜欢卜狄伦吗?我唱一首歌给你听。”

    珍珠笑道:“我几乎猜到你要唱什么了。”

    我唱:“离开我的窗户,

    随你选择的速度。

    我不是你要的男人,宝贝,

    你说你在找一个人

    永远不弱永远强壮

    保护你维护你,

    不管你错了还是对了

    那个人要为你开每一道门,

    答应永远不会离开你,

    对你他会闭上眼睛,闭上心,

    可以为你死,甚至更过份,

    但是这可不是我,

    你要找的可不是我

    你在找一个人,

    每当你跌倒时他便扶你,

    常常为你买鲜花,

    你一叫他便来报到,

    他独独只爱你的生命,没有其他,

    但是这人可不是我,

    不不,你找的人可不是我。”

    我一边唱一边看着她的脸,我知道她会变色,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微笑,她低着头微笑,我放下了吉他。

    她说“你怎么知道?每个女人都在找一个这样的男人,有些人找到了,有些人没找到,如此而已。”她补一句,“我当然没有找到,否则也不容你坐在我家中侮辱我了。”

    “我没有侮辱你,珍珠,你太愤世。”我打开茶杯盖,“是什么茶?”

    “最好的碧螺春。”

    “为什么喝这个茶。这个茶最难泡。”

    “我喜欢这名字,碧螺春。”她说“颜色还好吧?今天收到这张支票,又可以去买好茶叶。”

    “为将来储蓄一点。”

    “将来?我没有将来。每天早晨起来太阳照进屋子来我就叹白:“上帝啊你几时来审判死人活人呢?我们还要活多久呢?但是奇怪得很,我还是起床了,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把工作做好然后我告诉自己珍珠,你是一个伟大的人。”

    “珍珠你这种想法是不对的,你有天才,你要努力”

    “闭嘴,梵高才是天才呢!”她说。

    “我不是来吵架的。”

    她看看我,她的眼睛又圆又大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由亮光炯炯的看看我。“彼得,如果你要找听话的会笑会说会撒娇的洋娃娃,满街都是。你不必到这里来,我只会辩白我做人的态度,我不需要你救我的灵魂,真的不需要,你可以现在就走。”她说。

    “我不要走。我喜欢你珍珠,你可否为我,我们一起出去吃一顿饭?肚子要紧。”

    她想了一想,“好的,给我十分钟。”

    “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我问:“不是才要我走吗。”

    她微笑,“你是送上门来的,而我寂寞。”

    “很好,一点也不虚伪,但是这种话却刺伤了我的心。”

    “胡说,男人的心是刺不伤的。”她转身进房间。

    我在客厅等,顺手翻着杂志,那是有关美术的,要不就是画册。

    我听见房间里有东西碰趺的声音,有碎玻璃声。

    我扬声问:{珍珠,你好吗?”我站起来。

    她在房内低低呻吟一声。

    “你好吗?珍珠?发生了什么事?”我走过去。

    “没什么,我打破了烟灰缸。”她说。

    我明知道不礼貌还是走了过去,在她的房门外,我没有看到碎的烟灰缸,我只看见一枝碎了的针筒,珍珠手腕上的纱布散开了,手腕正在滴血。

    “珍珠!”

    她抬起头来。

    “珍珠你在干什么?”我惊得呆了。

    “让开。”她镇静的说:“谁叫你进来的?”

    “你的手腕在流血,快点洗干净包起来。你是看伤口是不是。真是小孩子脾气。”

    我抓起她的手腕,只见上面伤痕累累,但都割得不深,最新的割口上白色的粉末撒在上面。”

    我忽然之间明白了,如五雷轰顶,抓着她的手腕不放。

    她说“快走吧。”她挣扎着。

    “为什么?”我痛心的问“为什么?”

    她说:“因为我还要活下去。”

    “如果你要活下去你必须把这玩意儿戒掉,你有多久了,说给我听。”我大声喝。

    “彼得我劝你离开我的屋子。”

    “为什么?”

    “因为我想好好跟你吃一顿饭,精神好一点所以进来加点药品,你明白吗?”

    “这是毒药,你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割开血管不觉得痛?你是皇家艺术学院的人呀!珍珠,你不是街上吸毒粉吃迷幻药的妓女,珍珠,这是他们说你怪的原因?”

    “我不顾他们说什么。”她用一只手熟练地将纱布反伤口包好,“我有我的选择。”

    “可能错了呢?”

    “那就错到底。”

    “为什么?”

    她把地下的碎玻璃片拾起来,小心的用纸包好丢在废纸箩里,她静静的说:“彼得,你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我不能够离开,珍珠,你知不知道你在吸毒?”

    “我知道,而且当我的钱花光的时候,我会越陷越深,不能自拔,那时候就真正的堕落了,人会变得猪狗不如。”她很平静的说:“我告诉过你,我是完全有选择的,我是完全知道的,我不是他们,他们所做的,他们全不知道。我所做的,我完全知道。彼得,你不会明白的,你走吧!”

    她的精神很好,说话有纹有路,我只觉得可怕我看着她掉在悬崖下,她不自救,别人如何能救她。

    我喃喃的说“你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这么聪明这么漂亮,这么有才气。”

    她依然微笑,“我被聪明误一生。”

    “我去报警。”我说。

    “你不会的,彼得,划不来,你不会去的。”

    “那么你戒掉它。”

    “为什么。”

    “因为你在吸毒,违法的,摧残你自己的生命。你以为毒品能够替你带来暂时的麻醉与欢愉,其实并不如此。”

    “是吗?那么爱情岂不是更违法?暂时的麻醉,局部的快乐,难道爱情也不能够吗?”

    我不出声。她显然受了很大的刺激。她要脱离现实,唯一的办法就是如此的麻醉她自己,她完全知道后果如何,但是她不介意她没有把生命当作一回事来看待。

    “你错了。”我说。

    “不,我没有错。我父母俱已去世,如果他们说我错或若我还可以认错,但是你说我错,那真对不起我听不进去。我喜欢我现在的生命。我吃饭我服毒,我赚钱靠自己总比靠别人的好,我可以不必听别人骗我::“珍珠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一个人生活得很好。”

    “你认为这样是好?”我说:“谈恋爱,胜败是兵家常事,父母去世!人人都会遭遇到。你根本没有吃过苦,小小一点事,看成了不起,你真有你的。”

    珍珠说:“走吧,你现在马上走吧!”

    “但你还是需要朋友的,不是吗?不然你不会答应我的约会。珍珠,现在还来得及,戒了它,现在还来得及。”

    她冷冷的看看我笑::“当你热恋一个女人的时候,无论她多坏,别人免你,你听得进去吗?,海洛英比任何男人好,它不骗人至少它没有骗我。”

    “一个男人骗你并不表示个个男人都想骗你,至少我不想骗你,我们至少可以做个朋友。”

    “这话听来好熟。”她笑,“我听过几百遍了。”

    我愤怒,“你浪费生命。”

    “谁说不是呢?满街满巷的小孩子,没鞋子没袜子的,满街的孕妇谁说不是呢?”

    “你不要把问题扯远了,我在跟你说正经的,你马上找医生,把毒品戒掉。”

    “没有这个必要,我的生命是我的,我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她忽然暴躁起来,“你是什么人?你滚!”

    我提高了声音。:“我的确不是什么人,我才认识你几天,我不能说‘珍珠,我爱你求求你把生活过得正常一点。我不能骗你,说我爱你,但是将来的事,谁知道呢?谁能说呢。天下有多少比你不幸的人,他们没有要设法寻解脱,你却无病呻吟,在那里自寻死路。你会后悔的,为了一点点儿女私情你会后侮的。”

    她低下头问:“说完了没有。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没有。你以为你在这边自暴自弃为了一个得不到的人堕进地狱里有人会感激你?才怪!说不定他左边一个舞女右边一个歌女,正在笑你傻呢,正在觉得他自己伟大呢!他能够使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为他牺牲。”

    她抬起头来:“你说完了没有?”她握起了一把水果刀。

    我一直没有注意到那把刀就在她身边。

    我退后一步,心中像有一把槌子在槌似的,绞痛到极点。

    “我不能杀他,我不能杀自己,我必须要活下去,请不要再来打扰我,请立刻走。”

    “好的我走,如果我打扰了你,对不起。你是被聪明误了,再也钻不出牛角尖来。相信我,他不够程度欣赏你,那是他的损失,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跟水准那么低的家伙在一起妮?”

    我放下一张卡片,“有事找我.我是你的朋友,不要问我为什么,但我是你的朋友。”我长长叹息一声,“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听。”我拉开门走了。

    我在路上,老大的太阳晒下来,我竟然不觉得。多少人在寻找这样真挚的感情,多少人寻不着。多少人得到了,多少人丢在一边不顾。

    珍珠这样子下去,我的天,珍珠这样子下去这么清秀的一个女孩子这么脱俗,这么能干,她有她的选择,是的,她不是住徒置区十五岁被卖到酒廊去的女人,她是有头脑有理智的。如果她作了一番那样的选择,那她一定有她不得意之处,我要尊重她。

    我的眼泪在滚烫的脸颊流下来。我会为她守秘密。

    表姊过了几天问:“进展如何?”

    我不出声。

    “是不是?我早告诉你她是难伺候的多少人碰过钉子,”表姊耸耸肩,她喜欢那种清淡平和的日子。

    我还是不出声。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

    半夜我爬起床来去接的,我喂了几声那边没有回音,我没有挂上电话找突然有种预感,忽然问:“是不是珍珠?如果是的话请你回答我。”那边低声的答:“是,是我。”

    “什么事?珍珠?”

    “打扰你”

    “少废话!有什么重要的事?”

    “风声紧,没有货,救救我。”

    “我马上来。”

    “把货带来。”她哽咽的说:“想想办法对不起。”

    “我马上来。”我挂了电话。

    我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单套上一条牛仔裤,便奔下楼去开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珍珠的家,冲上楼去,敲她的门,没人应,我用力一推门,门并没有锁。

    珍珠蜷缩在地上,她已经半昏迷,一脸的眼泪鼻涕。我抱起她,把她紧紧的拥在怀中,“我们去看医生,我们马上去。”她微弱的说:“彼得,来不及了。我是情愿死,那个人要我陪他上床,我情愿死,来不及了。”她摊开手腕,血缓缓的流出来,我刚才怎么没发觉。

    我把她整个抱起来,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

    “你看你,你以为就是那么简单?你沾上了那些人,就没完没了。”我说.“你要货他们要你的人。”

    “我叫你来救我!”她尖叫,“不是要你来教训我!”她的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这么痛苦还这么倔强,这么倔强却又爱得那么深。

    我说:“你快死了,你还强嘴,我揍你,我打死你。”我吓着她,心里面又爱又恨。

    她苍白的微笑。手上的伤口很深,血却凝住了。

    我吻她的脸。她不会知道,心痛的是我,你知道吗?他只会笑你为了他你才要活得更健康更漂亮,爱你的人才会难过。”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的话,但是我又哭了。一个好好的女孩子,竟会到今天这种地步,我喃喃的说:“要是叫我看到这个男人,我打死他。”忽然之间我变得这么暴力。

    救护车终于“呜呜”的来了!那五分钟仿佛有一世纪那么长。

    “是为你吗?”救护人员板着脸,瞪着我问。

    我说是,我只好说是。

    “先生做人要凭良心啊!不能行凶,当心下辈子,你将来也会有女儿,做人要凭良心啊。”那救护人员唠唠叨叨的说:“人家也一样是爹娘抚养大的啊。”

    我没有去医院,我只是通知了表姊,她赶去了,我怕引起更多的不便。我说我留在珍珠的屋子里。

    她的屋子很大,很多东西,她的房间很小,收拾得非常整齐。抽屉开看,有镇静剂,安眠药,还有一大堆不知名的药九,墙上贴看她的工作计划表,非常有条理的。在几幅速写旁边是她的文凭,看仔细了,连那张文凭都是画的。一个很有幽默感的女孩子。然后我看到了他的照片,他是一个漂亮得令人不置信的男孩子,百分之一百的男人味道,嘴角略带点稚气!五年前的照片?现在她还留着,珍珠这样的感情,都用尽了吧?而那个人并不欣赏。

    我回到客厅,在一张藤椅子上坐下来,看到墙角有一瓶子酒,便拾过来喝了一口。酒倒是好酒,艺术家到底是艺术家什么都要最好的。

    后来表姊来了。她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我说:“珍珠怎么了。”

    “你们知道这事有多久了?”我问。

    “隐隐约约,她不敢说,我们不敢问,她是受过那么高深教育的人,谁敢管她?幸亏也不是很久的事,不过是三五个月,还来得及,但是这名声一传出去.谁还敢要她呢?白白的糟蹋自己,这孩子。”

    我说:“我要。”

    “什么?”表姐问。

    “我要珍珠。每个人都得有个重生的机会。我喜欢她。她情愿伤害自己而不伤害别人,她很善良,她有极好的感情,我欣赏她。”

    表姊愣然。

    “我明天会去看她,天天去,直到她出来为止,她需要的不是任何东西,她需要爱。我自问这一点我还做得到,所以你放心好了。表姐,这里的地方你替她照顾着。”

    表姊点点头,她的眼泪流下来。

    我耸耸肩,“我会等她出来。就是那样。”

    我不介意,因为珍珠是个有灵魂有感情的人。我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