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花事了(2/2)

我的过去,以后数十年间,他会不停的提醒我,我曾经花过季光的钱——我不是一个好女孩。约瑟狭窄的器量会使我受折磨与侮辱,我不能与他再继续下去。

    我写了一封信把这个情形告诉他,很决绝的表示我们之间到此为止,因为我已决定嫁于季光为妻,季光的经济情形,季光的温情,都可以令我比较幸福。

    信寄出去了,我的心很沉重。到邮局去的时候我的脚步浮动,双手颤抖。

    无论在哪方面,我与约瑟都很投契,我们俩人都喜爱阅读、看话剧、听音乐、说笑话……我与约瑟也非一朝一夕的事……可是恋爱不代表结婚,我无法嫁他,因为他太自私。

    信寄出去之后,我等足一个星期,可是连电话都没有收到一个。他反了脸,也好,就那样,我惆怅地想:一年来的交情,我为他也受尽煎熬,为他笑过哭过,如今总算由我主动,把这一段感情结束。

    可是女孩子的心理不一样,总希望男方比较缠绵,有点表示,至少问问绝交的情由——女人都是幼稚的,我苦笑,绝交的道理不是在信中说的一清二楚了吗?现在我要嫁人,新郎不是他。

    大家心肠硬些反而有好处,否则抱头痛哭眼泪之后又再从头开始吵吵闹闹,才是毫无必要的事。

    我又等了一个星期,心中十分矛盾,一方面又希望约瑟会得上门来歪缠,捧着玫瑰花与糖,就像小说中那些痴心的男主角。

    但是他并没有那样做。

    黯然之余,我几乎想真的嫁给季光。我问自己的心:季光有什么不好?他尊重我,他爱护我,他经济情形又好,跟着他真正吃用都不愁。何必苦苦的上班,风吹雨打,两头奔扑,看着许多奇奇怪怪的面色,无端受着陌生人的气。女人的青春一过,也就是那个样子,现在错过这个机会,将来是要后悔的。

    我不至于天真到以为季光会跟我一辈子,他迟早要结婚的,他的妻子会允许他在别的女人身上浪费金钱与精神?我想没有可能。

    嫁给他吧,我耳朵边有个细细的声音在说:嫁给他也好,省下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我们的性情合不来,我好动,喜欢朋友,在人群中我往往有种安全感,但是季光最爱两人世界,他最希望两个人面对面过一辈子。

    我做得到吗?

    不,我不认为我做得到。

    我约了季光见面,在他家里。

    我们坐下,我还没开口,他就说:“你怎么与你那位朋友断绝来往了?”

    “你又晓得了。”我还是很意外,“又是哪个多嘴的人告诉你的?消息传得真快。”

    “这种消息的确传的特别快,”季光微笑,“人们喜欢凑热闹,谁家离了婚,谁跟谁不对劲,谁又新发财,生活寂寞,也不能怪他们。”

    “是的,”我吁出一口气,“我的确跟约瑟没来往了,以他的性格,怕早已另觅新欢。”

    “不会吧。”季光说,他的语气是关注的。

    “他不能耽在家里一分钟,即使在外边更无聊,他也喜欢约了一班人在外头疯。”我说。

    “跟我的性格刚相反,”季光低下头,“你应该喜欢他。”

    我不出声。

    “被爱是幸福的,”季光说,“爱人是痛苦的。”

    “我觉得被爱与爱人都很痛苦。”我说老实话。

    “结了婚也许好点。”季光说:“一切安定下来,刻板的过日子,忙着三餐,忙着带孩子,日子很快过去。”

    “现在也很难有一辈子的事了,季光,你瞧瞧这年头人们离婚离得多么热闹,一点保证都没有,遇见更好的,马上忘了旧欢,季光,老实说,我看了顶心寒,不过嫁你是很安全的,季光,天下的男人,我恐怕只相信你一个。”

    季光说:“可是薇薇,我也要离开你了。”

    “什么?”我抬起头来,仿佛听到一个晴天的霹雳。

    “薇薇,我们这样拖下去,你痛苦,我也痛苦,并且你永远不会好好的去寻找新的朋友,我不想再耽搁你,薇薇,我报了名到美国去念博士,过一两个月便动身去史丹福。”

    我怔在那里,身子象浸在冰水里。

    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我自己不嫁他,可是并不想他离开我,多年来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精神与经济上的付出不计其数,虽然我不爱他,但我享受惯了他对我的爱——,没有想到他会先提出要离开我。

    我心酸,冲口而出:“季光,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哥哥?”

    “薇薇,”他笑,“哥哥也会娶嫂子,怎么能跟你过一辈子?”

    “那么我们结婚吧,季光!”

    “不,薇薇,你冷静下来,别冲动,”他按住我,“嫁给我,你不会幸福,以前……我认为我可以结合,那时候你很小,十多岁,性格尚未成形,也没有什么主意,现在你长大了,我在很多方面不能满足你——相信你也明白我们之间只是兄妹般的感情,你不必勉强自己——去寻找你真正的爱人。”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哽咽问。

    “我对你好?”季光说:“你对我何尝不好,感情是双方面的,我不见得是个傻子,多年来你的笑话娇俏,为我解却多少愁闷。我也长大了,也许我们分开也好。你去把那位朋友找出来,向他解释明白,我不会碍你们事。”

    我抹干眼泪。

    去找回约瑟?我不会。比起季光,约瑟太自私太浅薄,他只懂得占有,他并不知道什么是爱。我不会去找他,他也不会来找我。

    ‘别担心,薇薇,你会习惯的,’季光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不愁寂寞。不过你得当心身体,你无父无母,又没有兄弟,少人照顾——‘

    我强笑,‘我现在什么年纪了,难道连照顾自己都不懂得?不过你得写信给我。’

    ‘那自然。’他微笑。

    他的感情永远那么平稳,我再也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我问:“伯母那边呢,她一直叫我们结婚……‘

    “那边由我应付,你放心。”他说。

    “我欠你太多——”我说:“不知如何偿还。”

    “来生做牛做马报答我吧。”他大笑,“人们的口头禅都那样说。”

    我嚷,“我真的愿意!”

    “可惜我要牛要马干什么?”他取笑说:“你不如变一部林宝基尼跑车来报答我。”

    我笑的心酸。宋季光也懂得说笑话了,都是为了我,否则他早已成家立室,儿女满堂,何苦要去修什么劳什子的博士学位,他们宋家早已分了家,不愁吃喝玩乐——

    不过季光爱念书,那时候他说过,“有学无类”,为念书而念书。

    “让我为你做件事。”我要求。

    “什么事?”季光温和的说。

    “让我为你准备行李。以前都是你帮我,这回轮到我帮你。”

    “好。”他点点头。

    我为他买外套、买小型电锅、买录音机……我们曾经在“一起生活”多年,他的习性我都知道,这些事让我来办,再妥当没有。

    有一日我在百货公司里替季光选择电毡,碰到了约瑟。

    香港的地方这么小,我也知道有这种机会,因此很镇定,他却有点失措。

    我马上知道是为什么,因为他身边有个女孩子,我的身边没有人。

    我淡淡的一笑。

    世界上是有这种男孩子的,一忽儿对着甲女要生要死,非卿不娶,转眼又追求乙女去了,说的话一模一样,像播放录音带似的。

    约瑟是其中的一个。

    他身边那个女孩子倒也面目清秀。女人年轻的时候长相都差不多——十八无丑女,也不过凭一身衣饰猜测她的品味性格。约瑟的新女友是比较俗的那种。

    她身上是碎花的尼龙绸吊带裙子,大热天还穿着丝袜,一双白色露趾高跟鞋,一看便知道是本地货色,我势利地想:小家碧玉。

    人家说:曾经沧海难为水。这话对男人来说,不起作用,找到比以前女友更差的伴侣,他们似乎更甘心更快乐。

    我摇摇头,像转身走开,免得约瑟上前来介绍什么的,可是他已走向前来,我又不欲小家子气,只好挂上一个笑。

    约瑟问:“好把?”声音里似乎还带着感情。

    ‘还好。’我说:“这位是你女朋友?”

    约瑟说“这是何小姐——”

    我抢着说:“何小姐你好。我是约瑟的旧同学,你们慢慢逛,我约了朋友,先走一步。”我匆匆挽起我买的东西,便走了。

    约瑟并没有消瘦,我想。

    随即我笑出来!我又何尝为他损失一根毫毛?那么当时的激情到底是什么?

    那个女孩子也许会更适合他。我在未遇见宋季光之前,又何尝不是穿尼龙吊带裙子,是宋季光把我自那种环境里拉出来,教我吃穿喝,把我往欧洲美洲带,教我见识知识,这辈子季光对我的影响,超乎我自己的想象,相信也是季光始料未及的。

    如今我们有缘无分,终于要分手了。

    我把他的行李整好以后,送他往飞机场。

    “顺风。”我说。

    “你要多保重。”他说。

    “你放心。”我说。

    第一,我不会为结婚而结婚。第二,我不会为寂寞而结婚。第三,我不会为生活而结婚。

    事实上,我想我很难会结婚了。

    还有谁会对我比季光更好?还有谁会更关心我?

    我朝他的飞机招着手,直到飞机消失在天边。

    我一个人缓缓踱往停车场,懒洋洋百般无聊,现在要等另一端新的爱情来到。

    有人拉住我的衣角,“嗨。”

    我转过头,是约瑟。

    我向他点点头。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薇薇,你并没有嫁宋季光。”

    “是的。”我说。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他问。

    我摇摇头,“过去的已属过去。我们大家都可以找到更好的对象,你说是不是?”

    “你尚对他念念不忘?”约瑟问。

    “可以这么说,”我说:“我需要一段‘重生’的时间,先一阵子为你们两人搅昏了头,”我苦笑“现在宋季光自己离开了——”

    “你决定自动离开我?”他问。

    我点点头。

    “一年多的时间——”他说:“你真能够忘掉我?”

    我说:“季光我都忘得掉,何况是你?”

    “你现在没有必要忘记我,季光已经走了。”

    我用锁匙开车门,坐上车。

    “比起季光,我们都显得渺小。”我关上车门。

    “薇薇——”

    我看着他。太阳很大,晒的我一头、脑**辣地,浑身是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一个爱人已经走了,另一个爱人我打算放弃。

    我说:“谢谢你,约瑟。”

    “谢我什么?”他怨愤地。

    “谢你陪我这些日子,”我说:“谢你的笑,谢你的泪,谢你一切。”

    约瑟的脸渐渐平静下来,他攀着我的车窗说:“我不明白,薇薇。”

    “互相了解根本是最困难的事。”不知几时,我学了季光的平静温和,“再见。”

    “再见,薇薇。”

    我发动车子。

    我并没有把车子驶回家,却开到郊外去。

    野外风景幽美,我的心却沉在地底。我会认得新朋友,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地点,会有适当的人出现。我会把过去一切都忘记,重新开始。

    或者我会把季光与约瑟的故事都告诉他。

    或者不会。

    这是我的选择。

    曾经一度,我同时拥有过两个爱人。

    花之物语:

    走进理发店,我说,“雷蒙,快快块,替我梳一个髻,四周围插紫色郁金香,快快块。”

    雷蒙英俊但娘娘腔地扭过来,“茜茜,你永远在赶时间。”他撩起了我的头发,“要做一做腊了,发梢异常干燥,怕要开叉。”

    我不耐烦,“我没有时间,时装表演半小时内开始,我还没吃东西,快,替我叫个三文治。”

    雷蒙说:“你们这些模特儿,迟早生胃病。”

    我咕噜:“迟早?我的胃早穿了大洞。”我缩缩腿,坐的舒服点。

    “茜茜,你的腿太长。”雷蒙说。

    趁他替我梳头,我取出化妆品,一层一层地铺上脸,又抹又扫又刷,直情象装修门面般,不由得自己叹口气。

    雷蒙迅速地替我做好头发,“花,花!”他催助手。

    化妆师阿伦过来,“茜茜,你永远最迟来到。”

    我无奈,“我憩着了,对不起。”

    “用粉红与浅紫眼盖粉,快!”

    我说:“准我用银灰的好不好,粉红色看上去象是患偷针眼。”

    “别瞎说。”阿伦咕咕地笑,取过笔替我画眼线。

    他曾说过:“我以化妆品把最漂亮的女人变成庸脂俗粉,然后收取最高之费用。”

    雷蒙在身后说:“好了,大功告成。”

    阿伦说:“三文治来了,是你叫的,茜茜?”

    “是。”我抓起来就吃。

    “啐啐啐,”阿伦说:“花一般的女郎,吃相太过难看。”

    我朝他看一眼,笑。

    镜子里的我已变了另外一个人,我喃喃说:“庸脂俗粉。”

    阿伦说:“别妄自菲薄,谁都承认你是最红的天桥兼摄影模特儿,国色天姿。”

    我呵哈呵哈的大笑起来。

    阿伦瞪我一眼,“当心粉都掉下来了。”

    我更笑不可抑。

    我是人工的花,咱们都是人造花。

    “出场!”主持人欧阳太太在那里拍手。

    我吐吐舌头站起来。

    她叫我,“茜茜,过来。”

    我走过去,在她身前转个圈。

    “你又胖了是不是?”她斜睨我。

    “你们再一个个批评我,我就退休不干。”我装鬼脸。

    “我不想宠坏你,茜茜,我看你出身,你快廿三岁了,你知道现在的模特儿几岁?”

    我答:“波姬小丝十五岁。”

    “你可以做她妈了,”欧阳太太糟蹋我,“当心点,茜茜。”

    “是,陛下。”我转开去。

    助手替我套上衣服。

    “欧洲回来,九号衣服你就嫌窄了。”她说。

    我叹口气,“我只不过吃多了几颗巧克力。”

    她倒抽一口冷气,“巧克力!”

    我冲出场去。

    在跟着的一小时内,我换了九套衣裳,在天桥上搔首弄姿,笑、板脸、转身、跳动、扬手、抬足……就跟做场戏没有分别。

    事后收工,我累得要死,阿伦要替我卸妆,我说:“回家再说,我搭了廿小时的飞机,才到家,又来赶做这个场子,现在我只想上帝让我息劳归主。”

    套上牛仔裤,挽起我那只大袋就冲出门去。

    天在下微雨,春寒,我拉拉衣襟,截车。

    这个时候,不由你不认命——有个男朋友到底是不同的,可以管接管送。

    有一辆空计程车朝我驶来,我抢上去,一个男人却伸手挡住我,冷冷说:“小姐,这位太太比你先站在这里!”

    我一抬头,看见个孕妇,倒是有了歉意,但头先那个男人说话声音非常冷淡,我又觉得委曲,我看他一眼。

    他长得很得体,温文英俊,嘴角倔强认真,又具说服力,我软弱下来,说声“对不起”。

    他问我:“你往哪一头走?”

    ‘列提顿道。’我说:“顺路的话大家挤一挤如何?我快累的崩溃了。”

    他微笑,“我们正顺路。”但非常矜持。

    又一辆车子,我与他一起上车。

    在车上他却不与我说话,他是那种正经人,一看就知道。

    下车时我要付车资,他也不客气,收一半。

    列提顿道春雾深锁,非常有情调,但我没有男朋友。没有人会相信茜茜莉亚方没有男朋友,我脱下时装,就如蝴蝶卸下翅膀。

    第二天我跟阿伦说:“……一看就知道是君子人。”

    阿伦不悦:“茜茜,你最势利,是否瞧不起艺术家?咱们何尝不是君子,咱们也没试过械劫银行呀。”

    “不不,他是不同的。”

    “那么设法结识他。”阿伦说。

    雷蒙诧异,“谁令茜茜倾心?”

    我分辩,“不不,不是倾心,我是说,在昨夜那种细雨中,他的气质,哗——”

    “那些罗公子、严公子、赵公子的气质又何尝不好?”雷蒙笑。

    “算了吧。”我泄了气。

    “把头抬起来,”阿伦命令我,“我要替你刷好粉。”

    我说:“昨天我真不该脸上七彩的就跑去搭车,人家准把我当妖怪。”

    阿伦劝我,“萍水相逢,香港数百万人口,可能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他,你担心什么?”

    “不,”我乐观而且肯定,“我会再见到他。”

    “‘多姿丽”杂志在等着你,”雷蒙说:“别多嘴了。”

    我连忙赶到摄影师卡尔那里。他开着一把大风扇在等我。

    我郁郁不乐,“这简直是十号风球,迟早有一天把我的头给吹掉。”

    “到那一天再说。”卡尔懒洋洋,“现在你仍然是飘飘欲仙。”

    我一边在强风中摆姿势,一边问:“卡尔,外头一般人对模特儿的观点如何?”

    “好吃懒做,肚子里塞稻草,专跟娘娘腔男人混成一堆,贪慕虚荣,时不时开性派对、锦衣美食,得来不费吹灰之力……”

    我掩住双耳尖叫,“够了够了。”

    “怎么,后悔进了这个圈子?可是茜茜,”他边按着快门边说:“看看你受欢迎的程度,看看你的收入!你总得有所牺牲才是呀。”

    我绝望:“他们真的那样想?”

    “当然也有明理的人。”

    那个英俊的男生,在警告我不得与孕妇争车的时候,不见得很明理。

    我叹口气。

    卡尔说:“也好,就这个忧郁思春的表情,性感一点,性感一点,来,来——”

    我说:“也难怪人家把我当不正经的女人。”

    “人家想什么,你何必关心?”他换底片。

    我说:“今天到此为止,我不干了。”

    “喂,茜茜——”

    “我不拍了。”我很烦恼。

    “怎么情绪大坏?”卡尔温柔的问:“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吗?”

    “也许是。”

    春天潮湿,什么都腻答答,无限遐思与烦恼从此而生,我脱下时装,穿回牛仔裤,狠狠的抹掉化妆。

    我说:“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每分钟赚廿元,休息岂非太浪费?”

    “我累了,很多人以为模特儿生涯精彩绝伦,当你每天工作十八小时的时候,就不那样想了。到巴黎工作七天,我连进罗浮宫看画都没有时间,下雪时分穿春装,差点没冻出肺炎来。”我咕哝。

    “茜茜,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是个快乐活泼的人,现在是怎么了?”卡尔问。

    “我想转变生活方式。”

    “你能做些什么呢?历年来你扮演着一朵花的角色,吃惯花惯,你没用脑袋已经多年,你能做什么?坐写字楼去打字?当售货员?”

    我沮丧,“卡尔,当心我杀你。”

    “茜茜,好好的干几年,把多余钱储蓄起来,安度晚年。”

    我用力梳通头发,扎一条辫子。

    “或是找个可靠的男人嫁了,继续你那花之事业,运气好的话可以美至四十九岁半。”

    我提起袋袋,“我走了,卡尔。”

    “茜茜,照片冲出来不好,你得再来一次。”

    我扬扬洒洒出门。

    回到家门附近,买一个冰淇淋,边吃边走,一个男童踏着滑板向我驶来,我闪避他,连任袋冰淇淋筒撞向后面一个倒霉蛋。

    男童哈哈地笑,风般溜跑,我则连声道歉。

    那人用手帕抹身,恼怒的说:“又是你。”

    我抬头看,心中惊喜,“你!”可不就是他。

    “你们这些飞女,自以为长得好,就可以作威作福。”

    我傻笑,“喂,自从计程车中一别,你老先生无恙吧?”

    “我一直很好,直到又碰见你为止。”他胸前一个大大的草莓冰淇淋迹子。

    我问:“你穿几号领子?我赔你一件新的。”

    他英俊但略带孩儿气的脸很不耐烦,他说:“不必了,”舞动着手,“不用了。”

    我又问:“你在什么地方住?近这里?”一直跟着他走。

    “我住大学宿舍。”

    “你还没毕业?”我失望。

    他没好气,“我教大学。”

    “你尊姓大名?”

    他笑了,端详我半晌。

    我顽皮地笑。

    “我姓庄。”他说。

    “你教什么?”

    “建筑。”

    “下次看见你,希望是在比较舒明的场合。”我说。

    “我也这么希望。”他走掉了。

    飞女,他说我是飞女。

    我是个老飞女?我打量自己:花衬衫,马尾巴,三个骨裤子、白袜、球鞋,我叹口气,为什么每次见到他,都是收工时分,打扮的不三不四?

    我也有作淑女状的时候呀。

    抽空,替他去买衬衫。一看就知道是十四吋领子,我买了一件白与一件粉红的,想一想,又将粉红的换了件格子。

    同住的琳儿如见了鬼似的张大嘴,“你干吗?茜茜,你不是说,天下能叫你正眼看的男人不会超过三个吗?”

    我叹口气,“现在是人家正眼也不看我哩。”

    “谁?”琳儿摩拳擦掌,“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啥人?”

    “大学的讲师,姓庄。”

    “呵,我姊夫也是大学的讲师,我替你去打听一下。”

    “真的?琳儿,”我大喜过望,“拜托拜托。”我拉住她,把故事和盘托出。

    她听后沉吟半刻。

    她说:“分明是座古老石山,并无半点可爱,所以爱情这件事,非常盲目。”

    “不不,他有一张孩子气的脸,圆圆眼睛犹如一只猫般,可是又作一派尊严状,这叫矛盾美,知道吗?”

    “依我看来,你也有矛盾美,”琳儿看我一眼,“台上象个妖姬,台下文静得很。”

    “琳儿,但愿那位庄君也懂得欣赏。”我苦笑。

    “包在我身上,”琳儿夸下海口。

    我推掉一连好几个工作,在家躺着。

    星期一送去衬衫,校工说:“庄先生在上课,我替你交给他可以了。”分明是逐客。

    我落寞的回家。

    衬衫的包装上附着我的姓名地址,追求一个男人,没有谁会比我更彻底。

    连我都佩服自己的勇气。

    但是他并没有回音。

    我益发没精打采起来,只有可爱的琳儿给我带来一点好消息。她说:“庄市少年得志的建筑师,未婚,三十二岁。姊夫说他生活很拘谨,但为人豪爽,建筑师都有点艺术家气质,他也不在话下,所以有点孤僻,回来已有一年,亲友扯紧白脸,拼命介绍女孩子给他,少说也有百多个,现在他听见女朋友三个字,简直怕怕。”

    “还有呢?”

    “我逼着姊夫请他吃饭,我们也跟着去。”琳儿扮一个鬼脸。

    “啊?”我张大了嘴。

    “以后就看你自己了。”琳儿眨眨眼。

    “我该怎么办?”我问。

    “你是茜茜莉亚方呀,你还问我?社会上盛传茜茜莉亚方无论朝那个男人看一眼,那个男人是要昏过去的。”

    “是吗?”我疑惑的问:“有这种事?”

    “你问我?”琳儿格格地笑,“我去问谁?”

    “那个庄某为什么没有中蛊的感觉?”我问。

    “他注射了防疫针。”琳儿笑。

    我垂头丧气。

    琳儿推我一下,“你真的肯定你爱上了他?”

    “是。”

    她搔搔头皮,“怎么会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我们尽量帮你,叫姊夫个个星期六抓住他,他自然闻弦而知雅意。”

    我点点头。

    阿伦打电话来问我几时“复出”——何必那么快“从良”,他说。

    我差点没放出毒箭射杀他。都是这些人的嘴巴,把我损的不似人形,我咒他们嘴里长疔疮。

    “城里杂志封面都要开天窗了。”他说。

    但我仍然休息着。

    我跑到大学门口去等他。

    见到他很熟络大方,“嗨,老庄。”我招招手。

    他庄重而诧异地看我一眼,仿佛认不出我是谁。

    “我是茜茜莉亚。”我提醒她。

    城里只有他一人认不出我的面孔。

    “哦,你。”他恍然大悟,真可爱。

    “你收到我的赔礼了吧?”我问。

    “领子太小型,”他坏脾气地说:“那么时髦,穿不出去。”

    我唉一声,跟着他走。

    “对了,”他转过头来,“是不是你,叫霍教授他们请我吃饭?”

    “你答应了吗?”我扬起一条眉。

    “答应了,可是你这样做是为什么?”他问。

    笨蛋,追你呀。

    “啊,是,”我沉吟,“是为了跟你吃饭。”

    “像你这样子的女郎,还会没地方吃饭?”他哼的一声。

    “你不能因我跟孕妇争过一次计程车就恨我一生。”

    他看我一眼,不出声。

    “来,请我喝杯咖啡。”我央求。

    “现在的女孩子都这么大胆吗?”

    “不,单我一个人。”我嬉皮笑脸。

    “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我是一朵花,不耐等,时间久了,只怕要凋谢。”

    “一个人,要学做树,不是做花。”他一本正经的说。

    我敬礼,“啊是。”

    “你怎么永恒性地顽皮?”他责备我。

    “跟你相处久了,就会变得正经。”我挤挤眼。

    “你跟着我不是办法,我还有下一节课。”他说。

    “你总有放学的时间。”

    “我有你的电话地址,我有空会找你。”

    我失望,“唧唧唧,你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不喜欢女孩子这样歪缠。”

    我只好叹口气,“你一点幽默感也无。”转头恼羞成怒,就走掉了。

    我放弃。

    琳儿怪我太露骨,象亚黛儿雨果,追的男人怕。

    我瞪她。就因我不会耍手段,假装含蓄。

    琳儿说:“人人以为茜茜莉亚方对男人最有办法,可是现在看来,最笨的笨蛋也不过如此,我看你呀,赶快改过,千万别再跑到大学去等人家,干脆找棵杜鹃花对着长嗟短叹去吧。”

    “我想去西班牙晒太阳,这黄梅天我受不了。”

    “晒管晒,星期六赶回来赴你那姓庄之白色武士的宴会。”

    “不去了。”

    “不去西班牙。还是不去那晚宴?”

    “不去西班牙。”我气馁。

    “你真的爱他,是不是?”

    “是。”

    琳儿耸耸肩。

    我的确疯狂地坠入爱河,我爱老庄,他这个人完全不懂转弯,呆头呆脑,学术性丰富,却毫无娱乐性,八股味道重之又重,但我敬他是个君子,那股书卷气袭人而来,抵挡不住,我觉得他是我所认识的男人之中,最好的一个。

    但他嫌我滑头滑脑,无比诙谐,吊儿郎当,怎么办呢?

    卡尔不放过我,他差人搬了两箱衣服来,逼我让他拍照。

    我板着脸,没精打采的哀求他别开那只强力风扇,我受不了那阵风。

    卡尔称赞我的神情特别,拍了百多卷底片。

    我不停地吃着黑莓冰淇淋。

    “你当心胖。”他警告我。

    “已经胖了五磅。”

    卡尔倒抽一口气,“五磅!那是你体重廿分之一,你不想做模特儿了?”

    “我只想恋爱。”

    “只要你出去叫一声,男人一旅行车一旅行车的走到你跟前。”

    “你们别再哄我了!哪有这样的事!多年来被你说成真的一样,结果出师不利。”

    自早上九点工作至晚上五点,卡尔与他的助手完成了一天的工作。

    第二天又提着一箱皮裘来,逼我穿上拍冬装。

    我冒着一身汗,在摄氏廿七度气温下穿银狐、黑貂、青秋阑、豹皮,给卡尔最高的满足。

    他不住喃喃的说:“好女孩,好女孩。”

    他走了我就有点不舒服。

    感冒了,发烧。

    因觉得辛苦,所以趁机躺床上流泪。

    琳儿连声说可怜。所以,在太阳普照的星期日,有大把男人围住,有什么希奇?病的时候,冷暖自知。

    “我找他来看你,好不好?”琳儿问。

    “他有偏见,他不会来的。”

    “我去说服他。”

    “不用去,不用去了。”我将脸埋在枕头中。

    “这就变成病西施了,哼哼唧唧的。”

    我一躺竟然躺了好几天,日日打针吃药,非常累,眼看星期六的宴会要错过了,不能再去,心灰兼生气。

    我是碰到我的煞星了,一生人从来没有这样陷于低潮。

    星期六到了,我又没洗头,又没心情打扮,喝了好几天稀粥,双脚软软,我没精打采地说:“我不去吃饭了。”

    “我不勉强你,将来总有机会。”琳儿说。

    我眼睛都红了。

    “别这样,一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腔调。”

    我把下巴枕在手臂上,我思念老庄这混球。

    “我去代你吃饭。”琳儿说。

    “去吧去吧,”我说:“去追求他我也不管。”

    “我不喜欢这种方头巾。”琳儿不以为然。

    黄昏,我独自在家,穿着运动衣,头发挽一个髻,有气无力地按着琴键。

    靠在露台上,情思昏昏,无所适从,无限寂寥。

    完了,我想:一朵花,从此就完蛋了。

    真靠不住,美貌如得不到人欣赏,一点保险都没有。

    门铃响。

    我恹恹地去开门,一打开门,那个书呆子赫然站在门口。

    我傻了眼,心咚咚的跳,想到多日来受的委曲,又看看自己披头散发的样子,又惊又悲,忍不住呜咽起来。

    他慌了手脚,“你哭?哎,我以为你一辈子不会哭,嬉皮笑脸就此过了。”

    我听了他这话,索性号啕大哭,伏在沙发背上。

    他递手帕过来,“喂,淘气鬼,喂。”

    “你来作什么?”我擤鼻涕。

    “来看你啊,琳儿说你患病在家,不克来吃饭。”

    我蹙着眉头看牢他,“你不怕我了?”

    “我什么时候怕过你?”他反问。

    “你一直躲着我。”

    他讪讪地说:“象你这种男朋友成行成市的女孩子,我轧一脚干什么?”

    我的眼泪一串串地掉下来,也不予分辩。

    他搔搔头皮。

    “你怎么会喜欢我这种人呢?”他说:“我除了读书、教书,什么都不晓得,是个呆瓜,一辈子离不开学校,连我都晓得自己笨,没资格追女孩子,你说你喜欢我,这不是开玩笑吗?”

    我没精打采地倚在沙发上。

    “你病的怎么了?难怪我不见你在大学附近出没。”他憨憨地。

    我瞪他一眼。

    “哭完一场,心里舒宽一点了吧?”

    “好多了,”我说:“如果你让我揍你一顿,我会更高兴。”

    “嗳,这个,这个……”他很为难。

    他脸上的孤傲一霎那消除了,代替的是一个顽皮的笑脸。

    真拿他没办法,我爱他,唯有迁就他。

    “你现在打算怎么样?”我恨恨的问。

    “如果你应允只与我一个人出街,那么,咱们可以去喝咖啡看电影,我会招呼你到我家坐。”他很神气。

    我握紧拳头,这小子,瞧我慢慢泡制他,将来他是要后悔的。

    但现在,我只觉一朵花在复生,展开它多姿之花瓣。

    三人行:

    小张问我:“周末你打算去哪里?”

    我说:“琪琪叫我去死。”

    “你不至于要下此策吧。”小张笑问。

    “啊,我不会。”我说:“对于每日都叫男人去死的女孩子,我通常不大注意她们的忠告。”我补充一句:”我只能活一次。”

    “琪琪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小张说。

    “自然。”我叹口气,“很美,我不是不愿意为她牺牲,而是我上有七十岁的老母——”

    “你算了吧,又是嫌她没文化?”小张问:“你那老脾气又发作了。”

    我摇摇头。“是她问我晚上做些什么,我说近来看金瓶梅,她马上叫我去死。”我说:“她误会我夜读**,其实不是这样的。”

    小张说:“你知道我知道,她自然是不知道的。一般女孩子听见金瓶梅三个字,如果不是立刻尖叫,人们就不当她是淑女。”

    “做淑女的代价很大。”我点点头,“牺牲知识的源泉来做淑女——”

    “但琪琪是个美丽的女孩子。”小张说。

    我在纸上迅速写下一个号码,我说:“这是她的电话号码。”

    小张接过,看一看,笑。

    他那种会心微笑我能够明白。

    他问:“看到更精彩的鸟儿了?”

    “唔。”

    “在哪里?”小张用手支着下巴。

    “你就会抢我的女朋友,”我不悦:“抢走了也不过约会三两次,然后就腻了。”

    小张说:“算了吧,若果你真喜欢她,我也抢不走,你拼了老命也护住她。”

    我沉默很久。

    小张说:“如果我晓得你真喜欢她,我也不会来撬走她。”

    我苦笑,他们都说我和小张是“哥俩好”,不分彼此,自幼稚园开始便同一间学校,在史丹福同时念到博士,所不同的事,小张的爹老张是香港著名财阀,而我的爹到现在尚在律师楼里做份苦工,实在不能相比。

    不过这些并没有阻碍我们之间的交情,廿多年来我们天天在一起,比兄弟还亲热。

    那时小张有个女朋友,她问小张:“你是不是最喜欢我?”

    “当然不,”小张很吃惊她会问这样的问题,“我最喜欢李威利。”

    李威利是我。

    小张的女朋友脸上僵住,她问:“那么其次呢?”

    “其次?其次是我的音响设备。”他傻里傻气地说。

    女朋友掴他一记耳光不打紧,跑出去造谣,说李威利与小张是同性恋。

    有些女人是这样的,如果男人抵受得了她的引诱,她就受不了这种刺激,于是这男人不是同性恋就是性无能。

    可是小张与我,的确还是如此友好。

    是次周末,因为我不想去死,故此到小张家听他那套超级音响设备。在欣赏莫札特的A

    小调奏鸣曲K

    三一零的时候,我想到了那个图书馆的助理馆长。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子。

    她不是很年轻了,但是二十世纪末的风气不一样,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才是最成熟最独立最具才华的黄金时代,非要到这个时候,她们才能对生活人情世故有一定的谅解。我不是说小女孩子不可爱了,不不,小女孩子永远如朝阳般骄艳,只是我情愿在人生旅途中选择一个可以共患难的伴侣。

    所以我放弃了琪琪。因为我看到了更成熟的女性。

    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日我到研究图书室去寻点资料,看见她不厌其详地低声向一群女学生解释有关图书馆工作进行的情况,她高雅,幽默,漂亮。穿一套颜色素净的衣裙,凉鞋,脸上没有什么化妆,但是皮肤很好。

    我心里想:李威利,这位小姐值得追求。

    于是我藉词问管理员:“她是谁啊。”

    管理员说:“我们的助理馆长周小姐。”

    我问:“周小姐是唯一的助理馆长吗?”

    他说:“啊不,还有两位是洋人。”

    嗯。

    小张问我:“喂!音乐早已放完了,你那耳机怎么不除下来?”

    “啊!”我除下耳机。

    小张说:“李威利,你有事瞒着我!看你那样子,魂不守舍的,有好几日了。”

    “我有什么事瞒着你的?”我白他一眼。

    “老朋友了,”他嬉皮笑脸的,“你瞒不过我。”

    “你算了吧你。”我没好气,“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好了没有?”

    “不要这样对我说话!”小张指指我的鼻子,“别忘记我们是同性恋人。”

    “放狗屁。”

    我也不知道为何我不敢向小张披露有关周小姐的事。

    怕小张抢?不会。我与他都不是有兴趣抢东西的人,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告诉他关于周小姐?

    也许在心底,我想保存一点秘密。

    没过多久,我到图书馆去,藉词要找资料,结识了周小姐。

    “周芷君。”她伸出手。“我很乐意帮你的忙。”

    真大方得可人。

    于是我们成了朋友,熟的很快,无所不谈。

    一次吃饭的时候她说:“……我母亲因我没对象,故此取了我的时辰八字去批命。”

    “算命的人怎么说?”我好奇。

    “一两金子批一个命,也不知准不准。”她笑说:“说我将来要嫁个属蛇的人。”

    我的心砰一跳,我正是属蛇的。

    “一定是肖蛇?”我问。

    “我也这么问,那算命的据说准的不得了。”她耸耸肩。

    我坦白出来,“我是肖蛇的。”

    “啊?”她笑,“倒是巧。我记得当时跟母亲说:既然那么准,以后凡是不肖蛇的男孩子,就不必踩他,立刻淘汰。”她笑的不可抑止。

    我陪着她笑,刚觉得前程无限的时候,忽然心头一惊,突然想起小张也是肖蛇的人,与我才差一个月。

    小张!

    我们吃完尾道菜喝咖啡的时候,小张神出鬼没似的在我背后出现,拍我的肩膀。

    “你在这里?”他跟我说话,眼睛却看着芷君。

    完了,我想,命中注定。

    小张的眼睛放着异样的光彩,象是发现了什么宝藏。

    我说:“小张,请坐,这是我的朋友周小姐。”

    他们握过手。

    我对芷君说:“他也是属蛇的。”

    芷军睁大了眼睛。

    小张莫名其妙,“什么,你说什么?”

    芷君与我是明白的,我们不出声。

    小张开始滔滔不绝地讨好芷君,作其伟大的演说。

    我听的耳朵出油之余,不由的不佩服他的口才。

    芷君显然被小张吸引住了,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小张并不是什么白马王子,但每个人自然有他的吸引之处,小张伶俐活泼,善解人意,幽默感丰富,大方慷慨,学校里开舞会的时候,时常有一大群女孩子围着听他“演讲”。

    就算不是爱上他,也会因为他的友善而深受感动,借他一边肩膀依偎着来哭一场也是好的,小张就是这么一个人。

    啊,我败在他手里也怨不得。

    那个晚上,小张不停地嘀嘀咕咕说着芷君,我忍不住了。

    我问他:“你难道没有发觉她今天晚上的游伴是我?”

    他呆住。

    “啊,是,”他的手掩住嘴,“我怎么忘记了,你的意思是说,李威利,她是你的女友?”

    “是!”

    “‘女友’的定义是什么?”他不服气。

    “我经常约会她,我们时常见面,够了没有?”

    “那么你的女友太多太多,让个把出来不成问题。”他嬉皮笑脸。

    “这个不同,”我不悦,“我喜欢芷君,朋友妻,不可欺。”

    “她是你的妻?你言过其实了,”小张一本正经:“等她正式成为你老婆的时候,我自然恭恭敬敬的叫声嫂子。”他露出一个奸狡的笑容,“现在嘛,公平竞争。”

    “你这个混球!”我咒骂他:“你当心,你——”

    “你可以咒我不得好死。”他笑咪咪,“但是你必须把她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你想!”我说:“你最好买本‘成语故事’,查查‘与虎谋皮’是什么意思。”

    “李威利,你这个人一点体育精神都没有。”他骂。

    “对不起。”我说。

    其实我不说也没有用,小张迟早找到芷君。

    是芷君跟我说的。她说小张约她听音乐,小张是可以信赖的朋友。

    芷君还说:“听讲你们是小学开始的友谊。”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我问自己:李威利,你准备好了没有?有资格结婚吗?

    小张的条件比我好的多。

    如果他要结婚,家中自有现成的高级住宅可以送给他作为金屋,哪怕阿娇不走进去。

    还有手饰、酒席、聘礼,一切都是最好的。婚后小张太太便是少奶奶,过其悠哉优哉的富足生活。

    我叹口气。

    嫁我有什么好处呢?我是个穷小子,啥也没有。银行里只有港币一万七千元存款,其中七千元是下年度纳税用的。

    我一向认为我与小张各有千秋,他的家势不足以影响我们俩人的感情,可是现实的问题一临头,高下立见,芷君选谁,胜负早已分明。

    我忽然明白为何梁山伯死前要痛骂马太守之子马文才。我也想把小张揪出来打一顿出气。

    我不怪芷君,谁不想生活舒适一点。跟着我,她要做到老苦到老……我原谅她。芷君穿起皮裘、戴起钻石,一定比许多女人更美丽高贵。

    于是我就心灰意冷起来。

    芷君跟别的男人约会,我不介意,他们不是我对手。可是跟小张,我就少了那份自信心。

    小张说:“喂,老朋友,如果那真是你心目中的九天玄女,我就来一招”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不会,”我说,“你的条件那么好,芷君跟了你,我这个做朋友的也代你们高兴。”

    “什么?”小张大大的意外,“她不再是你的意中人了?”

    我闷闷地勉强笑道:“朋友耳。”

    “前一阵子你才说……”

    “讲笑话,你就当真了。”我说。

    “李威利,这是你亲口说的,既然如此,我就老实不客气了。”

    我心如刀割,摇摇头,走开去。

    晚上我取出银行的存折看来看去,翻来覆去还是那一万零七千港元,于事无补。

    即使是美金,乘上五倍,也算不了什么。天亡我也。

    谁说娶老婆不要钱?爱一个女人,总想她生活舒适愉快,这年头做人离不了“钱”字。

    我那种万念俱灰的态度很快被芷君发觉。

    “怎么?”她笑,“肖蛇的人不应如此消极。”

    一语双关。

    我说:“肖蛇的人多着哩,谁知哪条蛇才是真命天子?”

    芷君的脸一红。

    我马上后悔语孟浪,唐突佳人,连连道歉。

    芷君说:“最近你的心情不大好。”

    我摸着后脑说:“可不是,最近很受情绪支配,低潮时期,无法可施。”

    “有没有解决的办法?”芷君殷殷的问。

    我摇摇头,“时间总会过去,届时水落石出,不劳操心。”

    “不是我多事,是不是公司里的事使你烦心?”她又关心的问。

    我说:“公事再顺心没有,再也轮不到我烦的,小张自然会得办妥,我出力,他出钱,无往不利。”

    她点点头,不再问下去。

    “多谢关心。”我说。

    “朋友嘛。”她温和的说。

    我忽然被感动了,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被我握着一会儿,过一阵才挣脱。

    我不是个急色儿,但有时肌肤与肌肤之间的接触可以拉进距离。

    我说:“芷君,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子。”

    “谁说我不是?”她微笑,“可爱了近三十年,尚未有人把我娶回家去,可怜。”

    我感喟的想,快了。

    小张跟我说:“父亲跟我说,坚道那层楼宇,决定收回自用,我问他要了过来。面积约有两千呎,我去探察过,屋子超乎想象的巨型豪华如皇宫般:四房两厅,前后露台,还连天台呢,竟那么大!”

    我没精打采的说:“自然,现在的公寓楼宇才四五百呎,标准的房间呎码是六十五平方呎。”

    小张兴高采烈的说下去:“已经被前一任房客住的残旧了,我现在全部翻新装修——浴间厨房的磁砖全部打掉,洁具换新的,墙纸重新糊起来……”

    我问:“选什么颜色?”

    “白色。”小张说:“白色最明朗。放心,我的屋子不会装修得象电影布景,也不会买一大堆蓝白瓷器来充假洋鬼子,事实上芷君答应帮我的忙打点。”

    “哦。”

    “芷君的品味是无瑕可击的,书房中一盏十九世纪末的古老玻璃吊灯,是她送的。”

    “几时入伙?”我麻木的问。

    “不知道。”小张耸耸肩,“不知要装修多久,这是我第一个家,要做的舒舒服服。”

    我不出声。

    “老友,你怎么?不开心?”小张问。

    “你去过我的家,”我苦笑,“真是家徒四壁。”

    “嗳,别这样好不好?”小张充满歉意,“你的家很干净很实际,我老觉得你这家伙顶能干,什么都靠自己一双手,而我,靠的是老子。”

    “懂得投胎便好。”我悻悻的说。

    小张诧异,“李威利,我说,你最近真是怪怪的,这种论调你以前是从来不发的,否则我们也不能做数十年朋友,你最近是怎么了?”

    “没怎么!”我大力摔文件,“最近我发觉了万古不变的真理,金钱万能。”

    小张耸耸肩,“我看你是更年期,古怪得很。”

    我到小张的“新居”去看过,真是似模似样,地上铺着波斯与天津地毯,家具尚未办齐,看得出一个轮廓,高雅大方不在话下。

    地方非常通爽,正象小张所说,在今日今时,两千呎大的公寓房子豪华非凡,决非受薪阶层可以负担的起。

    这我同意。

    房子装修妥以后,也就是他们成婚的良辰吉日吧。

    我黯然。

    小张拍着我的肩膀说:“将来这里便是张氏俱乐部,欢迎朋友来吃喝玩乐。你送些什么?我新居入伙呢。”

    “送你西北风。”我气不过。

    “不会,你绝不会如此无情。”小张有十成把握。

    我说:“送你一套水晶雕刻玻璃,应有尽有。”

    “老朋友,别太花费了。”小张大喜过望。

    “这些小钱我尚花得起。”我说。

    看到芷君,心中便如倒翻的调味架,酸甜苦辣都一起上来。

    “最近如何?”她问。

    我最近主动与她疏远不少。

    “老样子。”我说:“你呢,有看到小张吗?”

    “有,昨天他才拉了我去参加什么舞会,闷得很,坐到一半便头痛溜走了。”她笑。

    我闷闷的点头。

    “你不打算到我们这里来?”她问。

    “‘你们’?”我觉得很刺耳。

    “我们图书馆。”她说:“最近我们到了一批新的显微底片,是关系最新拜伦研究的,怎么,你不感兴趣?”

    “来,”我精神略好,“我会来的。”

    她既好起又好笑,“李威利,最近这几个月,你真是魂不守舍。”

    我心想!不是为了你,还说呢。

    “好的,明天我等你。”她说。

    “明天”并不是个好日子。

    小张给我看他买的钻石戒子。

    “打算向什么人求婚?”我明知故问。

    “周芷君。”他理所当然的说。

    我点点头。“什么时候去求婚?下午我会到图书馆里去。”

    “我与你一起去。”他说。

    图书馆又不是我的,我怎能不让小张去。

    我与他在下午三时到图书馆,他一径去敲门找芷君,我独自坐在大堂斯人独憔悴,胃部隐隐作痛。

    四点钟,他出来了。

    我注意他的表情。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一言不发,用手支着头。

    我‘哈’的一声——“你失败了?!”

    全图书馆的读者都转过头来说:“嘘!”

    我欢喜得不相信小张会求婚失败。

    可是我亲眼看见他垂头丧气,亲耳听见他说:“是,失败了。”

    “怎么会失败?”我瞠目结舌。

    “你问我,我问谁?”他回瞪我。

    “可是你的条件这么好——”我不置信。

    “周芷君不爱我,我有什么办法?”他拍桌子。

    “嘘——”众人又抗议。

    “上帝。”我说:“她拒绝了你的求婚?”

    “是,礼貌地,温柔地,亲切地,她拒绝了我。”

    “为什么?”我又问。

    “我不知道!”他吼。

    这次图书馆管理员过来请我们两人离开现场。

    我与小张走在路上犹自在争论。

    “我不明白。”我说。

    “我也不明白。”他说。

    隔了一会小张上上下下打量我,他说:“或者她喜欢的是你。”小张憎恨地向我挥拳。

    “没可能。”我说:“我的条件不如你。”

    最佳办法是约芷君出来详谈。

    芷君一接我电话就说:“啊哈!我们的约会吹了,那天你没有来找我。”

    我说:“那天小张向你求婚,我不方便来。”

    芷君沉默一会儿。

    “这件事你也知道了?”她问。

    “那天我与他同来的。”我说。

    芷君问:“他有没有很生气?”

    “算了,你反正已经拒绝了他,你还管他生不生气?”

    芷君不出声。

    ‘为什么拒绝他?小张是一般女孩子心目中的乘龙快婿。”

    芷君笑说:“你这话说得好不奇怪,人各有志,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嫁他?天下比我好的女孩子多得很,你何必替他着急?”

    我冲口而出,“象他这般的标准王老五都锻羽而归,我是穷小子,岂不是一辈子无娶妻之望?”

    “话不是这么说的,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她说。

    “可是你帮他装修房子……”

    “我只不过是以他朋友身份作几个建议,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喃喃的说。

    “不过小张至少有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我问。

    “至少他爱一个人,有胆子表现出来。”芷君说。

    我的心一跳。

    “你呢?”她看到我的眼睛里去。

    “我?”我指着自己的胸口。

    “你几时向我求婚?”

    “我?”我大声反问。

    “是,你!”芷君说:“总不能要我反向你求婚吧?”

    “可是芷君,”我握着她的手,“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喜欢我。”

    “你这个人真莫名其妙,这些日子你疏远我,就是因为你误会我喜新厌旧,是不是?”

    我不出声,我不好意思再说话。

    “芷君,”我把脸埋在她的掌中,“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你?”她问。

    “因为我……我实在没有什么好处。”我说。

    “在我眼里,你很英俊很聪明,勤奋、有幽默感,上进……最重要的事,你肖蛇,别忘了相士说我的对象一定肖蛇。”

    “可是我没有钱。”

    ‘可幸我不太爱钱——’她忽然把脸一板,“不过将来你的薪水可得全部交在我手中。”

    “是,是,老婆大人。”

    我与芷君的婚讯传出以后,小张几乎没有打死我。

    “下流,卑鄙,没义气,数十年来的朋友交情毁于一旦,不要脸、小人、坏蛋、混球、人渣……”

    我心花怒放的说:“是,我一切都承认,对不起,小张,希望你明白情场如赌场这句老话。”

    他叹口气:“李威利,你的条件实在比我好得多,我佩服芷君的选择。”

    ‘我运气好而已。’我说:“我们之间的机会其实是一半一半。”

    “芷君是个好女孩子。”小张说。

    自然,娶她为妻是最幸福的事。象芷君这样的女子,她会给我最成熟温馨的感情,理解丈夫一切困难,给予适当的帮助。

    她不会把老公当烙印畜牲,她懂得什么叫互相尊重与信任。我不必向她解释晚上我去了什么地方,她会明白。她有她的事业与精神生活,她把自己的生命安排的天衣无缝。她经济与精神都完全独立,不必倚靠任何人。她对我的感情是真的。

    “是!”我说:“芷君是个好女孩子。”

    小张可怜兮兮的问我:“你们婚后,我能否到你家来听音乐吃便饭、诉苦,同时为我介绍女朋友?”

    我仰起头,手摸着下巴说:“我与妻子会慢慢考虑,看看是否能够答应你。”

    小张把桌子上所有的东西向我摔过来,然后说:“放狗屁,你这家伙不是人!”

    我哈哈大笑绕着办公室拼命逃。小张气结地追。

    芷君推门进来看到,说声:“我的天!”

    小张抬起头说:“其实芷君,你根本不应嫁任何肖蛇的人!”他尚抓着我一条手臂不放。

    我与芷君婚后生活愉快,相敬如宾,小张常常来看我们,喝我们家中最好的酒,嚼我们家最贵的芝士,发最长最重复的牢骚。

    不过我们仍是好朋友。

    后来我们无法忍受,把芷君的表妹介绍给他。

    芷君的表妹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孩子,只是较为年轻,脾气臭一点。

    但是小张不介意,他常常说:“可是我的女朋友的身材是一流的。”

    我的自卑感自然一扫而空,不知何去何从的时代早成过去。现在我神采飞扬,雄姿英发,谈笑间,情敌灰飞烟灭。

    有了芷君,就等于有全世界。多么可笑,曾经一度,我竟认为我会输给小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