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
王小波是那种长得漂亮,打十三岁开始,走在路上,身后便有男生跟踪的女孩子。
到了十五岁,她已经不胜其扰,为了不想做男生杀手,央求父母把她送到外国去寄宿。
十六到十八岁,她着实清静了几年,在异乡,反正个个女孩子都长挑身裁,凹凸分明,高鼻梁大眼睛,一把浓厚的长头发,看上去都差不多,没有人来特别在意她。
但是暑假回家渡假,一亮相,仍然招惹是非──谁的男朋友一见了王小波即时与女友疏远,谁又表示非王小波这样的倩女不娶等等。
小波躲在家中不肯见人。
最近这一两年,连同性都打她的主意。
王太太有位旧同学担任杂志编辑,一次看见小波,就邀请她拍封面照片。
小波摇头。
那位任阿姨不胜讶异,“大多数女孩都不会拒绝。”
王太太含笑看着女儿,“她是有点特别。”
小波退到房内去不愿再出来。
隔了几天,小波又见到任阿姨。
任阿姨拉住她的手,无论如何不肯放,“不行,你一定要为我拍照,这样水蜜桃似人儿,不趁着这流金岁月堂堂正正拍一辑相片,暴珍天物。”
小波一直摇头。
任阿姨笑,“恁地怕难为情,与本市少女的大胆作风相映成趣。”
“我不上照。”小波说。
“包我身上。”
“我过两天就要回去开学。”
任阿姨问老同学:“令千金念甚么科目?”
“医科。”王太太笑答。
“奇怪,百分百模特儿材料去做医生,”任阿姨惋惜的摇摇头,“所以他们说,真正漂亮的女孩绝不肯出来随意露脸。”
小波急道:“我长得太普通了。”
阿姨点点头,“只剩下那些三分颜色在充大红。”
王太太解围,“我们换个话题,你看小波多尴尬。”
小波乘机溜到图书馆去。
王太太目送女儿出门,才说:“小波一向是这样,有次很累的同我诉苦:‘妈妈,若果他们肯注意我的内在就好了。’”
“她甘心做一个平凡的医生?”
“小波功课不错啊,是个甲级学生。”
“我无论如何要替她拍一辑照片。”
王太太笑。
“你帮我游说她。”
王太太说:“好好好,她不拍我来拍。”
“呸,谁要你。”
“喂,别瞧不起人,我可是美人的妈。”
“我还是美人的阿姨呢,不如我自己上。”
她俩笑成一团。
过一两天,王太太对小波说:“任阿姨那本杂志水准相当高,你考虑考虑。”
小波放下漫画,“我不拍,你没有面子,可是这样?”
王大大笑,“正是这样。”
“人一遇了三十岁就像为面子活着似的。”
“好啦,咱们中年妇女都叫你践踏得够了。”
“我再想一想。”
“任阿姨在等你回覆。”
“妈妈,”小波忽然问:“当年要是有人邀请你做杂志封面,你肯不肯?”
“可惜彼时从来没有人邀请过我,”王太太遗憾的说:“哪有那么七彩缤纷的杂志。”
“你肯?”
“自然。”
小波笑,“真没想到妈妈爱出锋头。”
“锋头?非也非也,小波,你别以为青春永远花不完,告诉你,一眨眼,就过去了,”王太太十分感慨,“午夜梦回,都不晓得那些宝贵华丽的年月日是怎么打指缝溜过的,十分遗憾没有一张好照片留住刹那光阴。”
小波被母亲这么一说,不由得发起呆来,仿佛已经看见自己步入中年,脸上颜色褪尽……她定定神,笑道:“所以要做医生呀,不怕老,越老越是有经验的国手。”
王太太叹口气,“你们这一代,真正幸福。”
“妈妈,你的生活也不差呀,我同父亲都深爱你。”
“但,我就是不甘心,我的生活从来没有灿烂过。”王太太悻悻地说。
“好,我代你去发光。”小波拍拍胸口。
这话一说出口,又后悔了。
她是个顶不修边幅的学生,并不喜欢打扮,平时维持整洁算数,日常衣着不过是粗布裤白衬衫球鞋,小波最怕招引注意力。
任阿姨再三再四叫她不要担心。
“我不穿泳衣。”
“好好好,答应你。”
一边看看小波的好身段皱眉头。
“不穿低胸裙子。”
“王小波,我真不相信你是八十年代女性,只得十九岁。”
“不穿露背装。”
“令堂还比你开放些。”
“对不起,任阿姨。”
“真不知她几生修到你这样可爱的女儿。”
“我不懂化妆。”
“我这里有全体工作人员,你放心。”
小波仍然忐忑不安。
这整件事变成她的心理负担,她可以惑觉到那种压力,比考试还严重。
确是一项新鲜的经验,可见出卖色相也不易为。
小波担心的问阿姨,“六年后我毕业,会不会有人笑王医生曾任封面女郎?”
“记得岂非更好,可惜你还要实习数年,待正式挂牌行医,已年华老去,有谁会认得你。”
小波摸一摸面孔,不语。
“来吧,不要迟疑,你不会后悔的。”
小波觉得她一生人所做的事,最勇敢怕是这一宗了。
王太太说:“要不要我陪你去。”
“你在旁我更紧张。”
任阿姨问:“小波有没有男朋友?”
小波摇头。
“我不相信。”
“散约是有的,都留在波士顿。”
“这么漂亮的玉瓶儿没有人追?”
王太太说:“得了,别再说了,连我都开始觉得肉麻,哪里有你说的这样,少女十八廿二,并无丑妇,小波自不例外。”
约好了星期三下午。
小波前一晚先没睡好,紧张得不得了,深觉不值,抵达目的地,脸色不大好看。
任阿姨共发型师及化妆小姐哄了半晌,她才放松表情。
小波话一向不多,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坐在那里光是听其他的女孩子说话。
“皮肤真好,粉打上去多匀净。”
“有些人就是这么幸运,长得一把好头发。”
小波只是笑笑。
心想这大概是全套客气说话,若信以为真,就变成笑话。
摄影助手进来催遇一次。
任阿姨亲自打点,替小波换衣服,小波照照镜子,吓一跳,“这不似我。”
面孔像调色板似,夸张得很,小波不肯拍照。
“光一打上去就平了,颜色会决。”
小波实在懊恼,无奈怕任阿姨下不了台,只得勉为其难,站到摄影师前面去,表情颓丧。
任阿姨摇头叹息蹬足。
谁知年轻的摄影师说:“清场,免叫她紧张。”
众人只得退出。
小波抬起眼,看他一眼,有点感激。
“我叫石志民,你呢。”
“王小波。”
“好的,王小波,放松点,告诉我,你是怎么被他们骗到这里来做封面照片的。”
小波一听到那“骗”字,立刻笑出来。
“你怎么知道?”她如逢知己。
“因为他们对我用同一手法。”石志民说。
小波一怔,“怎么一回事?”
石志民无奈,“我也不是职业摄影师,下星期就要回加拿大报到,被任阿姨拉夫。”
“又是任阿姨!”
“她最爱发掘人才。”
任阿姨的笑声自身后传来,“我就知道你们两人会在我背后说坏话。”
小波顿时涨红了睑。
石志民迅速按下快门,拍了一卷底片。
小波说:“这倒还好,不用摆姿势。”
“志民,效果欠佳,当心你的头。”
石志民笑,“任阿姨唬吓起小辈来,真一句是一句,绝不含糊。”
小波一听,大笑。
任阿姨悻悻道:“志民你这狗头,我揭你的皮。”
小波好奇地问:“志民你本来干哪一行?”
“我念考古,摄影是嗜好。”
小波十分佩服任阿姨,医科学生被她拉来当摸特儿,考古学家权充摄影,苦心孤诣,只求一点新鲜。
她说:“那一点点创新,读者马上感觉得到。”
她那本杂志,销路一直领先。
“小波,”石志民说:“我俩同是天涯沦落人,来,笑一个。”
小波怎么能不笑。
三卷底片很快就拍完。
任阿姨问:“志民,有了没有?”
“有了。”他放下摄影机。
小波见大功告成,欢呼一声。
她抢到化妆间坐下,便用冷霜洗掉脂粉。
任阿姨笑着问:“还不大坏吧。”
小波点点头。
“石志民够活泼。”
小波暗暗留一意他的去向,谁知他收拾好器具,过来同任阿姨一个招呼,便偕助手离去。
小波怔住在镜前。
她以为他会等她。
任阿姨拍拍小波肩膀,“后天我把照片拿来一起挑选。”
局就这样散了。
小波来拍照之前,没料到会碰见石志民那样的年轻人。
遇到了他,便满以为会有下文,谁知道又有曲折,他连电话号码都不向她拿。
工作完毕,就此打住。
小波觉得惆怅,只得与任阿姨在楼下话别。
回到家,王太太问:“拍得好吗?”
“任阿姨说,外国许多近照模特儿,才十三四岁。”
“所以呀,现在不拍封面,还待几时。”
小波吁出一口气。
英俊的男孩子多,但,很少有那么幽默风趣的。
小波最欣赏石志民这一点。
他在三五分钟内就能叫一个陌生人松弛,看察到对方的需要,这就是温柔。
最最难得的一种美德。
小波认识无数男生,都做不到这样,他们只知道他们需要什么,然后强人所难,希望女生讨好他们。
所以小波一直找不到固定男友。
她希望要一个体贴的男伴,有一点像大哥哥,同他在一起,不要竞争,要开怀地放出友谊,信任地相爱。
很难有这样的人选。
小波觉得,石志民是接近理想的。
照片印出来了,拍得很好,浓统艳抹衬托起天真的笑意,效果十分特别。
小波却一叠声说成绩欠佳。
“这样的照片如果登出来,我以后就不同阿姨说话了。”
“什么?”
“太假了,不够自然。”
“依你说,怎么办?”
“恐怕要再拍。”
“小姐!”王太太看不过眼。
“你不是开玩笑吧,上次九个人服侍你一个,衣服鞋袜一大堆,再来一次,我们都吃不消。”
“除非你要我终身抱憾。”
“没有这么严重吧。”
“有的,”小波说:“我不喜欢这批照片,要不重拍,否则不准刊登。”
任阿姨服贴了,叹口气,摊摊手。
王太太抱怨,“看,叫你别招惹她,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都似怪物。”
任阿姨颇有种吃不消兜着走的感觉。
“算了,把照片送给她做纪念,把整件事忘掉。”王太太出主意。
“她说愿意重拍。”
“她要天上月亮你也摘给她?”
任阿姨沉吟。
王太太说:“我看这张特写就很好,小波未满廿一岁,我可以代她作出主张,游戏就此打住,不再拍了。”
小波故意装出不关心的样子来。
任阿姨隐隐知道这里面有个原因,但猜不到是什么,成年人心绪太忙太乱,日常要应付的事不知凡几,她也来不及去细心研究。
当下只是说:“重拍不好,因已熟悉整个过程,恐怕眼神中就失去那一点惊异的清新了。”
小波闲闲的问:“摄影师呢,他怎么说?”
“他挑了这三张出来。”
原来石志民喜欢不带笑脸的王小波。
小波硬着心肠,“我仍然不喜欢这辑照片。”
玉太太不耐烦,“小波有时你不可理喻。”
小波即刻说:“妈妈你不了解我。”
王太太说:“嘿!”
“好了,别因一张封面照片起龃龉,我回去同编辑组商量一下再作决定。”
任阿姨一走,王大太便对小波说:“强人所难,十分小器。”
“我抱歉。”小波承认。
王太太说:“也许我真的不了解你。”
小波忍不住说:“我有我的理由,我有我的原因。”
王太太看着她,“为什么不说出来?”
“还不是时候。”
小波跑到房间去躺着,过一会儿,将收音机声浪扭得震天价晌。
电话铃一直没有响。
什么,他知道有人对他的作品不满,仍然没有反应?
抑或,任阿姨还瞒着他?
给他机会他都不知道,真可恶。
小波用枕头朦着脸。
电话终于来了。
王太太叫她:“小波,任阿姨找你。”
小波的心咚一跳。
任阿姨说:“重拍,没问题,星期五,这一次可不得胡闹,我说满意就得刊登。”
小波说:“是是是。”从来没有这样听话过。
“化粉发型有不满意之处,你要说出来。”
小波问:“摄影师有无异议?”
“你别理他,有我在。”
“不,你的意思是──”
“小波,星期五下午三时老地方见。”
“阿姨──”
任阿姨已经挂上电话。
小波摸摸面孔,再从头折腾一次,她怕她的睑皮会掉出来。
上次一层层脂粉刷上去的时候,她问化级师:“真有女人天天化这样的妆?”
答案:“当然有。”
“白天画上去,晚上又洗掉?”小波不置信。
“临睡前一定要卸妆。”
这个卸字用得真好,果然像解除盔甲一样。
“日日花三小时?”小波追问。
化妆小姐笑了。
第二次,小波更加不安,因为知道他会在那里等她。
很有可能,他会生气,也有可能,他会因此加倍注意她,更有可能,他会叫她解释不满的原因。
话匣子会不会因此打开?
小波整晚失眠。
白天也没有睡,喝一杯牛奶,就赶出门去。
工作人员这次取笑她:“小公主来了。”
小波本不是刁蛮小姐,此刻自然有点讪讪的。
任阿姨过来打点,她即时向她道歉。
“算了,只要美人儿高兴。”
有人拿着测光表在小波脸上晃。
“你是谁?”小波意外的问。
那人看看小波,十分惊艳的反应,“我是摄影师尚保罗。”
“你?”
“是,我。”
小波大吃一惊,站在那里发呆,万水千山,从头经历那么可怕的装扮过程,为只为见某君一面,再给他一次机会,怎么竟然人不对版?
她问:“石志民呢?”
尚保罗耸耸肩,“谁叫石志民?”
任阿姨在一旁说:“既然你不满意他,不叫他来,这次换个人。”
小波跌坐在椅子上.心中暗暗一叠声叫苦。
“我以为是石志民。”
“小姐,你究竟搞什么鬼?”
“现在能找到他吗?”
“小波,临急临忙,换了是你,你肯随时应召吗?”
小波哭丧着脸。
“一直好好的,为何忽然闹情绪?”
小波努力控制自己。
别太过份,阿姨有工作要做。
当然,她可以一声“不拍”便离开现场,但,那实在不是心智成熟的人所作所为。
于是,带着无限失意,她坐到摄影机前面去。
尚保罗一边拍照一边与她搭讪,像所有其他男生一样,盼望约会她。
“我知道有间咖啡馆妙到巅案。”
小波答:“我不喝咖啡。”
“茶?”
“我什么都不喝。”
“拍完照容许我送你一程。”
“家母会来接我”。
“不如去看电影,你可爱看戏?”
小波懒得去理了他。
任阿姨在一旁看着,“也好,”她有她的意见,“表情抑郁,大都会世纪末风情。”
小波索然无味。
“尚保罗怎么样?”任阿姨笑问。
“伧俗。”小波说。
任阿姨摇头,“年轻就是这点好,可以畅所欲言。”
小波解下盛装。
“后天看照片。”
“我不看了”。
“啊?”
“阿姨,随便你挑哪一张,我都不反对。”
“真的?”
任阿姨看小波低着头那种失败失策傍徨的样子,嗤一声笑出来。
小波抬起头来。
“你不问我笑甚么?”
“有什么好问,阿姨一直最爱取笑我。”
“这次不同。”
小波看她一眼,仍然不感兴趣。
“这次我可看通了你的心意。”
小波一怔。
“第一次拍的照片根本什么毛病都没有,对不对?”
小波一听,连耳朵都烧起来。
“你为什么不老实对我说个明白?”
小波低下头,“我真应该坦白,现在太迟了。”
阿姨问:“迟?”
“说不定人家已经回老家去继续学业了。”
偏偏这时候尚保罗探头进来问:“可人儿,无论如河,请你把电话号码留下才走。”
小波恨恨的说:“看,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推都推不走。”
任阿姨也觉得惆怅,“真是的。”
小波没好气的叫尚保罗滚开。
“叫谁滚,我?”
“是,你。”小波头也不回。
任阿姨吓一跳,“小波,你看看清楚,会不会是他。”
小波转过脸去,看到石志民双手插在口袋里,笑眯眯站在门口。
小波张大眼晴,要过一阵子才能把事情始末贯通。
她装假局来套任阿姨,谁知姜是老的辣,阿姨更设下局中局叫她上当。
阿姨笑道:“志民,你既然来了,就替我送小波回家吧。”她吩咐工作人员收队。
石志民笑道:“听说有人对我拍的封面不满意。”
小波眨眨眼,“谁,谁那么大胆?”
“任阿姨又不肯说。”石志民的笑意更浓。
“会是谁呢,”小波侧侧头,“莫非是杂志老板?”
“不管它了,你不反对我送你回家吧。”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小波再也不敢转弯抹角,干脆的说:“我知道有个地方喝咖啡最好。”
身后传来一个悻悻的声音:“我以为你不喝咖啡!”是尚保罹。
小波笑了,“这个人真不识相。”
石志民替小波挽起旅行袋。
小波的心踏实了。
封面好不好不必去理它,她同石志民说:“来,我们走。”
志民并没放过她,一直还问:“到底是谁挑剔我的功夫?”
小波白他一眼。
“读者,”小波答:“是读者要换摄影师。”
开头的时候:
开头,都是这样子的。
她的条件,当然比他现任的妻好得多。
她年轻,漂亮,磊落,爽快,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经济独立,对他,完全没有要求。
他很久很久没有接触到这么潇洒的女性,几乎一见钟情。在第二次约会的时候,他便对她说,他的妻子并不了解他,他打算办离婚手续。
而事实上,这一段婚姻名存实亡,他们早已分房。
这些,也并不是谎言,做了近十年的夫妻,各有各的事业,各有各的朋友,大部分时间,的确貌合神离。
她听在耳中,只是笑笑,有点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感觉,因为开头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她刚与前任男友分手,心情很坏,每当黄昏,有不可压抑的沮丧,碰巧他来约会,她便出来走走。
她并不是随便的女性,但,在感情道路上,却一直没有运气,仿佛前辈子欠异性良多。
打个譬喻,众多女性坐在感情的赌桌上,人人都有机会,许多貌不惊人的女友都偷偷拿到一对十或一对八,虽不算大赢家,却都可以功成身退。
而她,已在赌桌上蹉跎良久,每次到手的牌面都极之美丽,有老K有皮蛋,但凑来凑去,却一副对子都没有,输了又输,老本都快蚀光。
上一次,尤其叫她伤心,她下了重注,不分公私地帮这个人,到头来,他娶了另外一位女士,最猥琐的是,婚后三个月他的太太便生下一对孪生子。
她足足有三个月足不出户。
连照镜子都懒。
算了,她想,就此打住,把全付精力用在工作上算了。
但是他又在这个时候出现。
有事业有名誉有地位,长得也好,最难得的一点是,私生活并不滥。
为人十分幽默,也懂得玩。
她于是想,大家都是老手,坦坦白白是出来解闷,应该相安无事。
他又不瞒她,全世界都知道他是有妇之夫。
妻子出自名门望族,学识人品虽不出众,但胜在有父荫,为家族打理几间精品店,据说忙得不可开交。
有三个孩子,两子一女,大的早已送到外国念贵族寄宿学校。
这种富泰逸乐要什么有什么丝毫不必但心,一条康庄大道走到底的生活,有时候,闷死人。
他便觉得透不过气来。
闷。
星期一至五,到父亲的公司去打理七千件事,老父身壮力健,事事亲力亲为,五个儿子不过是手下的棋子,近七十岁的人了,每年到瑞士接受胎盘素治疗,看上去起码比实际年龄小十年八年,来往的女朋友,全部年轻貌美。
长年做太子是非常累的一件事。
周末,坐船出去打鱼,与孩子们嬉戏,扮演好父亲好丈夫脚色。
暑假与周年,两次大假,分别到北美与欧洲。
在普通人眼中,这种生活,也像神仙一般,他却不那样想,他只是觉得闷。
终于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裒,他看到了她。
开头是一个背影,她穿着时髦的套装,腰身扣得很细,益发显得腿部修长。
时下这种时髦职业女性是很多的,背影都似一枝花,转过身子来,泰半美人迟幕,因为爬到那个地步,必需假以生命中最宝贵之时日,最快也要近中年才能打进董事局。
四十对于一个总统、总裁、署长来说,无异刚刚起步,但对于女伴来说,未免太过老练成熟沧桑了,这是他的想法,也是一般男人的想法。
理想的情人,应该在一十岁上下。
懂事,有经验,夹杂着天真与世故,不太活泼,但尚未憔悴,这才理想呢。
她转过头来,他看到她的面孔,喝一声采,身不由主,迎上去,自我介绍。
她符合他的理想,他一直在找这么一个人。
他最喜欢她的一双浓眉,完全不需要描绘,第一次见而,便有伸手去抚摸它们的冲动。
是注定的,他会同她在一起。
他过去问她:“喝杯咖啡好吗。”似老朋友。
她只想了一分钟,“我知道有个地方叫以喝到极妙的爱尔兰咖排。”
已是大半年之前的事了,事后他们想起这几句对白,总忍不住笑。
是这样开始的。
他非常爱护她,显得十分有诚意。工作上出了小纰漏,他运用权力,托人替她摆平。他对她罕见地慷慨,礼物都是最名贵的首饰。
到今天,他们的关系已经相当公开。
他的妻子,当然略有所闻。
绝对是个聪明人,在没有对策之前,暂时按兵不动,不作声张。
这是场比耐力的游戏,在任何情况─,输的只两女之一,他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只有最勇于牺牲的女子,才会跑去做人家的插曲,摆在那里,任君选择,身份叫第三者。
开头的一段时间,还是很愉快的。
双双结伴旅游,是最开心的节目。
一连去五六次都不腻,短短三两天相聚,永远不够,眨眼间就过去。
回到本市,立刻冷静下来,若无其事地各归各,回各人的冢。
她也不是昨天才出生的人了,虽然没有立约,她从来不打电话到他家或公司。
她骄傲,她不屑。
谁都不欠谁什么,大家都是自由身,千万别把事情看得太认真。
他也极之欣赏她这一点。
有时,他好奇,想知道他在她心目中到底有多重要,故意三五七天不与她联络。
他要看她的反应。
但每次他都失望,她一直维持看洒脱的作风,从不主动找他。
有时他也气馁,难道,她有其他的异性朋友?
他有什么资格叫她忠于他?
他一开头,已经不是一个忠实的男人。
暗里打探过,她又没有其他的人。
很少有这样大方的女人,他岂真的特别幸运?
见他的时候,永远修饰得最美观最漂亮,精神不佳的时候,她会推掉他的约会,在家休息。
这样理想的情人,到什么地方找去。
来往这么些日子,她始终维持着神秘色彩,他从来没见过她的朋友亲人,他甚至没有在她的寓所逗留超过一小时以上。
他从来不是她的入幕之宾,她只是他的……知己。
偶然他也相当困惑,但,还有什么遗憾?世上所有男人都会羡慕他。
这样的态度,她是经过刻意经营的。
太多次失败的经验了,每每拖着条丑陋的尾巴,叫那个不值得的人毕生振振有词,夸耀曾经遇见一个痴心的女孩。
这次,她存心做得漂亮一点。输赢不再重要,姿势却非好看不可。
要是他下次不来,也就算了。
她完全采取被动,以不变应万变,反而成为主动,始料不及。
她真心不想霸占他,得到快活的一角已经足够,况且,暂时又还看不出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乐得安于现状。
周末,他去陪家庭,她在公寓,捧着杯香茗,也认真的盘算过。
他们总说他们打算离婚。
就快进行,在进行中,但因为种种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不得不暂时拖住……
于是一个人两边走,足足一二十年不变。
直至第三者知难而退:不退也不行了,总得为将来作算,于是一段三角关系不了了之。
有机会,他故技重施,去找更年轻更大真的。
要离婚的话,早早就分了手,还等到这个时分干什么。
这样简单的形势,还有当局者执迷不悟,恐怕与人无尤。
她苦笑,终于学了乖,纯为享乐,不为其他。
同时,她也接受其他的约会。
开头的时候,她对所有的约会都一视同仁。
很快,她发觉其他的异性不能吸引她,出去坐在那里,无论对方怎样讨好地,她都无动于中,只能维持一个礼貌的笑脸,不能投入。
太危险了,有时她强逼自己去参加其他的活动,不可以把所有感情灌注在他身上。
很多时候,她也觉得气馁,那个人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还没出现,还得等多久。
抑或,就是他了。
一直疑疑惑惑,两人都维持着不进不退的情况,直到有一日,她生了病。
开头不过是一场感冒。
平日工作劳累,休息不足,天气无常,在路上出了一身汗,回到冷气问,骤冷骤热,身子便垮下来。
这伤病来得很急很剧,她倒在床上,发烧喉痛,半夜咳嗽,想喝杯水都没有,要起身,又没力气,只得昏睡,三天之后,已瘦了一圈。
秘书见她有病,抽空采访,见到这种情形,怕她乏人照顾,便建议送院治疗。
她答应了。
幸亏决定得快,该天晚上,她被医生诊断是患了肺炎。
高烧之下,她精神恍惚,半夜喊出自己的名字,惊怖异常。
平日再能干独立漂亮,此刻也变成一个普通弱女子。
开头他还不甚在意,电话有一两天拨不通是常事,后来就身不由主开始担心。
打听得她住院已有一个星期,一颗心几乎自胸腔跳出来。
他连忙赶到病房,她已接近痊愈。他看到她的时候,她正沉沉熟睡。
瘦削苍白的面孔似乎只剩下两道弯着的浓眉,清纯的五官没有化妆看上去像只得十七岁。
手臂搁在被外,他想去握她的手,又怕吵醒她,只得坐在床头,静静看住她。
在该刹那,他发觉他爱她,她在他心目中,已经有一定的地位,他为她担心,他怕失去她。
护土向他招手。
他跟她到走廊,护土问他:“你怎么到现在才来?病人躺在那里好几天没人探访,精神非常萎靡。”
他心如刀割。
“她有一度情况相当危险。”
他点点头,原来她没有现人,也没有朋友。
是这样寂寞的一个人。
转头再进病房,有一个女孩子前来探病,手上拿着几枝花朵,她已经醒了。
他这才想起,他什么都没有带来,两手空空。
那女孩正在说:“……刚巧公司忙着,大家说过一两日再来。”
她很疲乏的牵动咀角,刚想说什么,却已看到门外的他。
大眼睛透出复杂的神色来,呆呆的看住他。
那女孩大概是她的女秘书,看到这种情形,知情识趣,客气两句,站起来告辞。
他慢慢走近她,轻轻把她拥在怀内。
他觉得她那么轻盈脆弱娇小,他如果不保护她,简直对不起她。
她什么都没有说,他则不知说什么。
他很快的离去,一则因为公事忙,二则怕自己太过激动。
第二天他再来的时候,带来一大束黄色的晚香玉。
看得出是用了心思的,这种花在花摊子出售,并不贵,但要亲自去挑选。
她收下花,深深地嗅闻。
接着她轻描淡写的说:“才发三天烧,就变成蓬头鬼了。”
他很失望,过半晌,沉着声音问:“你要几时才肯拆除防线呢?”
她抬起脸,怔怔的看住他,仿佛想在他面孔上寻找什么蛛丝马迹。
“不要再假装我们是在参予一项无关痛痒的游戏。”
她张大了咀。
“自从知道你在医院,一直没有睡好。”
她不能控制自己,泪水渐渐冒上眼眶,饱和的时候,重重滴在手背上。
他接着说:“承认我俩互相需要吧。”
她想把眼泪强忍回去!但非常失败,它们似一串珠子地大滴堕下。
他叹一口气,说出一句表面看似莫名其妙的话:“来不及了。”
是的,来不及了。
开头的时候,男女双方往往都高估自身的能力。
却不料感情成形之后,遇风就长,有它独立的生命,以后的发展,再不是他或她可以控制。
由他陪她出院。
她需要调养一个短时期,体重减轻近五公斤,如果不小心,一下子就憔悴。
他替她找来女佣,又派来司机与房车。
她不出声,任由他安排,心中不是不知道,从此泥足深陷。
从那时开始,他一下班便来看她,逗留到深夜才走。
有时候他只是在书房批阅文件或欣赏音乐,两个人并不对话,但是,感情一样交流。
她取笑自己:不是又恋爱了吧,真有你的,百折不挠。
非常感慨,开头的时候,总以为可以洒脱一辈子,往后,还不是落了俗套。
没奈何。
他们俩越来越觉得相处的时间不够,他越来越早到,越来越迟走,家,仿佛已经不存在。
这种情形维持了几个月。
他父亲传他。
他去了。
老人家先是称赞他的工作成绩,然后才说到正题上去,他训道:“出去玩,要撇脱,切忌弄假成真。你又不是一个可以离婚的人,两个家族在生意上的关系非同小可,况且十多年的夫妻,对方又没做错什么,倘若一声变心就可以离婚,世上还有什么道义?”
说到后来,面色已经相当难看。
一盆冰水迎头浇下。
他醒了一半。
他们不是不给他玩,但在大人屋檐下,凡事不能离谱。
老人家一天健在,一日要约束他。
华厦,大车,游艇,职位,以及将来遗嘱上那一份好处,全部看他听不听话。
叔伯弟兄众多,他一失宠,立即打入冷官,找一百个替代他的人都有。
看样子,他妻子已经与家人商谈过,而岳父接着与亲家开过一次会。
他收到警告。
抛弃所有与这个女郎共渡余生?
凭什么?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无真材实料,从来没离开过家,从来没有必要证实自己。
从头开始,已经太迟了吧。
这一天,他没有去她那里,心情坏得甚至没有拨电话。
似她那般聪明的女子,用籍口推搪她是不管用的。
她下班匆匆回家,一如平常,等他前来相聚。
直到天黑,不见他影子。
开头她略见烦躁,怕他有事,随即明白了。
他走不开,有比她更重要的人需要应付。
那人是谁,不用说出来了。
她突然觉得愤怒。
她没有叫他进一步表示什么,既然他愿意往前发展,就得考虑到后果,他没有,现在叫她承受损失。
她若忍耐下去,从此万劫不复,沦为他的情妇,听他摆布,一生蒙羞。
太没有道义了。
这个时候退出,也还来得及。
事情来得太突然,她全然没有心理准备,刹时间要作出决定,不由得旁徨起来。
如一只堕入蛛丝网的蝴蝶,挣扎扑打翅膀,支离破碎地希望逃得牲命。
只是这一次,她实在累了,不知道可否全身而退。
一夜不寐,蒙胧间仿佛听见电话铃声响,坐起来细听,发觉只是幻觉。
第二天一早她回到办公室去。
难道他从此消失,不再出现?这样倒更好,省却不少事,她希望他做得到。
这一天,他还是没有找她。
她心头闷涨,像是有一只小小虫子,在啮咬她的心。
她也没有找他。
到底是比从前老练得多了,以前会气急败坏缠上去一叠声问为了什么,千方百计要讨还公道,会失声痛哭惊惶失措。
现在不会。
假如他要来,他总会来,不过即使他冉来,她又会视乎实际情况才把门打开。
还是笨,还是吃了亏,还是一般的结局,不过,她已经习惯。
一个星期过去,她觉得有种生癌的感觉,不可能生还,与其这样零碎受折磨,她情愿速速寻求解脱。
她闻得人说,好几次大型宴会,他都陪同妻子出席,谈笑甚欢。
她捧着酒杯说:完了。
十分怅惘,一半是为失去他,另一半是因为又要开始留意有可能性的对象,两者都需要全付精神来应付,而她自己知道,她的精力已经差不多透支殆尽。
一日半夜,她在床上向电视机呆视,电话响起,她以为是听错,它一直不停,终于,她去接听,那边是他的声音。
他很紧张,她很镇定。
他问:“好吗?”
她见他问得这么奇怪,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知道我是谁吗?”?
更滑稽了,他竟以为她洒脱若此,叮见并不认识真的她。
“我知道。”她说。
“对不起──”?
“不用道歉,”她打断他,“每个人都有苦衷。”
“我很痛苦。”
她问:“与我有关吗,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想见你。”
“情况同以前仍然一样?”
“同开头的时候一样,好吗?”
她沉默一会儿,“不!开头的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不知道你的真相。”
“我实在是逼不得已。”
她忽然心平气和起来,“我相信,但是,我也得为自己着想,在你心目中,我排位如此低,未免太过委曲。”
“如果你爱我,你不会介意。”
她忍不住苦笑。
他很震惊,“你不爱我?”
“让我说,我爱自己更多。”
“我们……就此结束了?”
“我从来没有主动过。”
“你要我离婚?”
“如果可能,那最好不过。”
“你不过是想我娶你。”他悲哀的说。
她说:“不,我没有那样想过。”
双方沉默良久。
她说:“等情况有所改变的时候,再来找我。”
那边挂断了电话。
她叹息一声,回到床上。
天气有点冷了,被褥悉悉索索。他要是马上自冢里赶出来,到她公寓按铃,她不会令他失望。
但他没有来,他走不开。
有无形的锁链将地扣住。
一切是他的选择。
初冬的时候,她恢复过来,瘦了许多,整个人如劫后余生,说不出的厌倦劳累。
他的表现良好,老人家为了奖励他,买了船票,着他夫妻俩去环游世界,他心中一叠声叫苦,本想拒绝,后来想,反正已经牺牲这么么多,不如做场好戏,以策地位稳固。
他心情苍凉之极,完全没有人知道。
他上船去了,整个旅程要一个月时间。
她知道这消息,一颗心完全死了。
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是不肯做情妇,不是因为心高气傲,而是因为开头的时候,他表现得太美太好,他给她的希望没有兑现,他使她失望,她觉得被出卖。
两个人都努力过,走了许多步,但没有到达终点。不能再向前了,都有所保留。
也不是他的错吧,叫他抛弃一切来迁就她,届时那个他,说不定令她更加失望。
他们没有冉见面。
他还有些零星杂物在她寓所,趁一个空闲的周末,她把它们扔到垃圾筒里去。
自从那次自医院出来,她一直觉得体力不足,吸上香烟。她觉得是一种享受,站在露**自抽烟,有点事做,不致于无聊。
没有回头,也已经是百年身。
这大抵是她感清生活中最后一个故事。
她已厌倦了牌局,小论输或赢甚至打和,她摔下牌,推开椅子,站起来离现场,不再玩下去,因为走为上着。
过了两个月,公司要派人到北美洲去出差半年,人家面面相觑,没有人肯答应,她自告奋勇,愿意充军,老板感动得几乎要拥抱她。
离开伤心地也真是上上之策。
在飞机场,她看见了他。
他可能来搭同一班飞机,可能只是送别亲友。
她不知他有没有看见她,她则匆匆避开他,假装没有知觉。
她并没有感慨,只是看看窗外的蓝天白云。
缘分:
最近这几天,方琪觉得她头发都快要白了。
刚在佳士企业做得有点眉目,自毕业至今,夙夜匪懈,整整六年苦工,才升为高级职员,上星期五,却自老板口中,听到佳土要解散的消息。
方琪不置信这件事,但是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公司将于八月份结束,依例发三个月薪水补偿。
当时方琪怔怔看着总经理安东尼张,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算得是个伶俐机智的女士,但该一刹那,她却如吃了一记闷棍,作不得声。
当下她站起来离开总经理室,闷声不响的回到工作岗位,把应该做的工作做完。
下班的时候,她抬起头来,可怜百多个同事人人孜孜不倦,兴高采烈,不知道公司就要关门。
方琪开始第一声叹息。
做到她那个地步,要转换工作,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事,断不能看报纸上门去应征,也不能自动去联络人家,唯一可做的,是等别的老板来猎头挖角。
倘若佳士生意蒸蒸日上,方琪不担心没有更好更大的公司来接头,但,佳土濒临关门,又是另外一件事。
幸好这些早来,她没有穿尽吃尽,身边有点节蓄,一年半载,绝不用愁。
不过土气低落,直接影响一个人的仪容,方琪又叹口气,发觉自己还未曾练成刀枪不入。
她对着镜子说:“方琪方琪,这是你的事业危机,请小心沉着应付,人生不如意事常**,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记住这也是很普通的事。”
忍不住一再连连叹气。
要找工作,最好趁消息尚未泄露之前,只是临急临忙,托谁去?
过了一个前所未有,最最枯燥的周末,星期一又再度来临,以往,方琪会急不及待,兴致勃勃地一早赶回公司去开始新的一天。
今天,她捧着一杯咖啡,站在露台上慢慢喝,一直赖到八点半,再不出门要迟到了,她才动身。
一到公司,秘书便告诉她,安东尼张找她。
她过去敲门。
装一副若无其事状,方琪道行已经相当高,却瞒不过安东尼张的法眼。
他说:“坐方琪,我们来谈谈你的终身大事。”
方琪苦笑。
不用解释,她的终身与婚姻无缘,所谈论的,一定不会是男女之事。
“方琪,你是我的爱将,人所共知。”
方琪感喟。
“一向我到哪里,都会带着你。”方琪点点头,但这一次,老张已经决定移民,决不恋栈,她难道一直跟他到加拿大多伦多?不可能。
“我想过了,方琪,假如你肯委屈的话,我想介绍你到综合去。”
方琪一怔。
老张像是洞悉她的心事,“方琪,综合虽是小公司,但需要人才,再说,你认识他们的莫雅各先生。”
方琪点点头。
“我同莫某联络过,你随时可以给他一个电话,过去见他。”
“谢谢你安东尼。”
“别谢我,还不是看你自己的真功夫。”
方琪一百个不情愿,她又不是昨天才出生的人,一听到综合这间小公司,头就痛起来,在那种规模的地方工作,一脚踢,主管与信差都几乎是同一人,根本没有下班的时间,十分委琐。
“方琪,宁为鸡口。”老张提点她。
“我想想。”
“老莫随时恭候你。”
方琪再叹息一声,“谢谢。”
“记住这个星期与综合谈妥,本公司下个月便要宣布结束营业,到时在外,你的身份或许会贬值。”
“莫先生可知此事?”
“他是知道的。”
方琪点点头,退出。
老张算是很照应她的了,但是火烧眉毛,做到最好,也不过是这样。
方琪沉吟,综合。
她去过那间公司,设在租金较为相宜的工厂区,大门口摆满熟食摊子,举步艰难,方琪一直在银行区办公,转到那处去做事,简直有沦落感。
薪水呢,还有最最重要,不能不提,不可不说的薪水呢,唉,综合负担得起吗?
虽然老张是一番好意,但方琪并不打算听从他。
必要时去旅行六个月避避锋头也好。
等到人们淡忘了整件事,才慢慢找一份理想的工作。
话是这么说,方琪仍然情绪低落。
过了五天,纸包不住火,消息泄露,公司人人惶惶然不可终日。
方琪接到综合公司的电话。
秘书替她记录下来,她仍然不想回覆。
一但坐过那种小位子,再也难登大雅之堂。
外边的敌人与朋友统统来打探消息,方琪发觉在这种危急时期,敌友难分。
全然不顾当事人的心态,他们一贯兴奋地好奇地想知道真相,接看哈哈一句“方琪你这么能干一定早有打算”结束对话。
方琪心灰意冷,这些年来结交的竟是这一类动物,到底年轻,不禁黯然神伤。
树倒猢狲散,乱成一片,上层已无法控制场面,只得提早宣布应急办法。
那边秘书告诉方琪,综合的莫先生亲自在电话另一头,等她覆话。
方琪不好再推,便进房关上门,听听这莫某有什么话要说。
“我是方琪。”
那边一点也没有不耐烦,“方小姐,我找你很多次了。”
“莫先生,我们这边乱得很。”
“大家都听说了,方小姐,出来谈谈如何?”
方琪不便拒人千里,沉吟一下。
“今天黄昏,我来接你。”
“我们喝杯咖啡好了。”
他们约好五点半。
今非昔比,往日到七点还灯火通明,今日一到五点人去楼空。
老张看见方琪在收拾东西,“还没有走吗?”
方琪索性把文件一股脑儿摔进抽屉里。
“别气馁,到了老莫那边,你一样会有出息。”
方琪瞪旧老板一眼。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方琪取过手袋,下楼去。
莫雅各的车在楼下等她。
他亲自过来替方琪开车门。
一年多未见,方琪觉得他好像瘦了一点,年轻一点,对她这样客气,礼贤下士,她不由得对他增加三分好感。
他开门见山地说:“没想到这么大一间佳土,说关门就关门。”
方琪说:“我们不过是大老板手上的棋子。”
“方小姐,愿意过来综合吗?”
方琪没想到莫某会立刻切入话题,一时没有回答。
“嫌我们水浅是不是?”
“不不。”方琪回过神来,笑一笑,“只不过这些年来,还没有正式放过假,想乘机休息一下。”
“说到底,还是没有兴趣?”他笑。
方琪见他苦苦相逼,不禁大奇,照说,莫雅各也不是一个不懂得下台的人,他有什么企图?
“方小姐,你把你的条件说出来好了。”
方琪不出声。
莫氏的声音转得很诚恳,“综合等你这样的人才已经有段日子。”
“我还是想放假。”
“七天。”
方琪笑了,莫氏干劲冲天,以他那样的性格办事,迟早会得冒出来,她略为心动。
替他做事,开头无异辛苦,打好基础,她却是开国功臣,另有一番局面。
莫雅各见她不响,便说:“好好好,给你十天假。”
方琪笑道,“莫先生,我肚子饿了,去吃饭吧。”
莫雅各松一口气。
她给他时间,可见有得商量。
方琪却在想,这此一早来,人约黄昏后,对象全是大老板,月上柳梢头,吃的全是政治饭。
说多累就有多累。
虽然对莫雅各没有恶感,他说的话却一句也听不进去,龙虾汤那么鲜美,他一定什么都尝不出来,只顾滔滔不绝向方琪介绍公司内部情况。
主菜上的时候,方琪疲倦地求饶地,向他投过去一个眼色,希望他停一停,好让她有心情消化食物。
莫雅各并不是笨人,立时敏感地闭上嘴。
方琪松口气,有点感激。
莫雅各心想,女人还是女人,尽管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
方琪擦了擦耳朵,庆幸对方识相。
以后的时间,直到甜品与拔兰地上桌,莫雅各都没有再出声。
方琪舒出一口气。“我们可以走了吧。”
老莫点头。
方琪饱得瞌睡,意旨力松懈。
莫雅各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她五官精致,身段修长,是个漂亮的女子。
老莫立即警惕起来:好看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生力军,可遇不可求。
方琪有点啼笑皆非,打乱仗的时候谁有赏花的闲清逸致,花瓶都不知道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秘书们纷纷看聘人广告,电话都不大想听。
安东尼张过来同她说:“你们见过面了?”
方琪点点头。
“他同我说,薪水方面,他不会亏待你,同佳土一样。”
“一样?”方琪笑了。
安东尼张扬起一条眉毛。
“他倒是慷慨,没想过我还不愿意过去呢。”
老张觉得方琪不可理喻。
她说:“我可不把自己当作跳楼货,他要我上工也可以,加百份之廿五薪水,算是你的面子,叫他快快快决定,下星期我就要坐船到地中海去。”
不由老张不说声后生可畏,这也是没有家累的好处了,孤家寡人,自然无畏无惧。
方琪不知道老张有没有将讯息传给他的好友,她正式拿了假期,放下一切,坐船去。
她并没有走毕全程,船到马赛,方琪已经觉得闷不可言,搭飞机转返家中。
并没有与任何人联络,她躲在家中佯装还没有回来,尝试清静不受打扰的生活。
早上睡得很晚才起床,读遍所有报章杂志,方琪幻想已经退休。
下午,到沙滩走走,到图书馆查参考书,日子也并不难过,她解嘲地说:看,朋友没有她,日子照样过,她没有朋友,何尝不一样。
一日在书店裹逛,忽然有人叫她:“方琪是你?”
她抬起头来,发觉他是莫雅各。
他好像又瘦了,看上去更年轻。怎么搞的,方琪想,对他的印象一次好过一次。
“你不是在地中海?”
“总得回来呀。”
“好,去喝杯咖啡。”
方琪没反对。
“老张已动身往多伦多去了。”
“我知道。”
“佳土也清了盘。”
“是。”
“你找到新工作没有?”
“没有。”
“仍然不考虑综合?”
方琪笑,“我们不谈这个。”
对于莫雅各的大方与磊落,她有特别好感。
她觉得他可以做朋友。
“你不怕脱节落伍?”
方琪不在乎的说:“一直站在前线,感觉也非常的累。”
“你要求的薪水,咱们综合庙小,供奉不起,请勿见怪。”他说得很坦白。
方琪有点意外,“你别说我狮子大开口就好。”
“怎么敢。”
“你在书店找什么书?”
“新出的管理要旨,可惜没有存货。”
“我倒有一本,你要看,我可以借你。”
莫雅各忽然说:“这样好了,我跟你到府上,你把书给我,我请你吃晚饭。”
这话说得大胆俏皮,方琪不禁对他另眼相看,只见莫雅各方头大耳,双目炯炯有神,虽不算十分英俊,但着实有男子气概。
她只略略犹疑一下,便说好。
莫雅各为约会顺利庆幸。
方琪心中隐隐有点预感,又说不上是什么,只觉是好不是坏,便与莫雅各一起回家。
老莫一进方寓,便赞声窗明几净。
方琪给他一杯矿泉水,将他要的书找出来交在他手上。
她选了一只轻音乐唱片,把棋盘取出,问道:“有没有兴趣?”完全把他当老友看待。
老莫很感动,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立刻应战。
他来得巧,方琪身在假期中,精神松弛,有点寂寞,故此欢迎他这位客人。
一共下了三盘棋,一败两和,方琪着了先机。
两个人都没有努力搏杀,下得很有风度很有余暇的样子,唉,方琪希望平日做人做事也可以这样。
她斟一杯香茗给他。
莫雅各问:“方小姐,你没有好朋友?”
方琪知他指什么,耸耸肩,摊摊手。
“没有动过成家立室的念头?”
“一天工作十五小时,成什么家立什么室。”
莫雅各点头不语。
“你呢?”方琪不禁也好奇起来。
莫雅各苦笑,“公司发展总算平平,妻子却下堂求去。”
“啊。”
“分手已有三年,她已改嫁到外国。”
“为什么?”方琪很替他不值。
“感情这件事没有理由,不过我承认是我的错,三年来没有陪她看过一场戏,吃过一顿饭,日日夜夜做做做,难怪她觉得没有前途。”
方琪好不同情他,“有没有孩子?”
他摇摇头,“等分手之后,我了解到工作与娱乐并重,可惜已经来不及,只得独自逛书店。”
方琪没料到他会自嘲,忍不住笑出来,但又觉得不好意思,拚命忍住笑,表情十分尴尬。
莫雅各欣赏她的憨态,呆在那里。
没想到这样容易便除去假面。
一定是因为她不在工作岗位上,整个人松懈下来。
当下方琪说:“别放在心上,一次婚姻失败,只表示一次婚姻失败而已。”
这句话老莫自然听得懂,他感激的笑笑。
“告诉我,像你这样的女性,平日有什么消遣。”
方琪苦笑,“生活的全部,也就是工作,没有其他的事可做,成为工作狂之后,也相应觉得其他事不值得做。”
莫雅各说:“有一个时期,我也是那样想,看场电影,来回总要三四个小时,疯了,不如回公司去做计划书,部署下一宗生意。”
“所以你成功。
“但我也失去很多。”
“没有十全十美的生活,最重要的是,看你当时最需要的是什么,得到了,也就不能怨。”
莫雅各点点头,“我现在不肯那么拚命了。”
方琪感喟,“刚自大学出来的时候,连睡眼都觉得是种浪费。”
莫雅各问:“方琪,你说,我们是对还是错?”
方琪也茫然,“我不知道,众志成城,绝对这社会的繁荣有点贡献吧。”
“给你一说,倒有点伟大的感受。”
“这一个月,我什么也没做,倒是发觉,社会少了我,照样运作。”
方琪自嘲完毕,笑了起来。
晚上,他们在海旁瞎逛,记忆中,两个人都只有在中学时期才有这种情怀。
海堤有许多大胆的少男少女旁若无人地拥抱亲热,方琪第一次看到,蔚为奇观,有点难为情。
“他们这一代真正自由。”莫雅各说。
方琪点点头。
“那时我们即使在外国读书,也还有许多顾忌。”
“怕影响功课呀。”
“也怕名誉受损。”
“十年前风气还是相当保守。”
莫雅各看着方琪,忽然说:“真没想到会同你谈得这么投机。”
方琪也觉得意外。
她不是没朋友,也时常参予社交活动,但是一开口,一班年轻才俊,不约而同都说起公事来,烦恼多,快乐少,那有这样心平气和,说些无关重要的话题的机会。
方琪说:“我真幸运,没想到你这么健谈。”。
“我也是。”
方琪想:莫雅各未必是个好老板,但他绝对是个好朋友。闻听他聪明入骨,亲力亲为,伙计们都有点怕他,他不大肯放手让手下去做事……
不遇方琪决定约他下周末再出来,他是个好伴侣就行了。
饭后他送她回家,她在门口咳嗽一声,“下星期六可有时间看戏?”
他大喜过望,拍着手说:“我明天就有空。”
“但是,你不怕没有透气的机会?”
他只得说:“好吧,星期六,一言为定,不准推搪。”
莫雅各回家途中思想完全变通,他此刻的想法是:能干的助手,要多少有多少,红颜知己,一生或许只遇见一个。
方琪到不到综合工作,已经不成问题。
两个人都没等到周末。
才过了两天,方琪在雾台淋花,电话铃响起来,她有预感,放下水壶,去取过话筒。
“好吗。”是莫雅各的声音。
“托赖,还不错。”
“要不要吃水果?有桃子石榴蜜瓜葡萄。”
“你在哪里?”
“你家楼下。”
再说什么就显得多余。
方琪开头的一点预兆证实有发展余地。
他俩又痛痛快快的大吃大喝大玩了一天。方琪怀疑天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她迟早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也顾不得了,权且快活了再说。
一次接一次,他们竟正式地约会起来。
使方琪吃惊的是,她把所有的时间用来修饰及讨好老莫,她甚至没有好好的去找一份新的工作。
她有点害怕。
这不是真的吧。
是什么一回事?
白天有点怯意,黄昏待老莫的车子一到,她又高高兴兴的出去赴约,心情一如少女。
一日午夜,接到多伦多长途电话,是她前上司安东尼张打来的。
他一开口就问:“新工作很忙?早晚都找不到你,我介绍得不错吧,老莫果然重用你,他们说,他到那里都带着你,幸亏你未嫁,他未娶,哈哈哈哈。”
方琪吞一口涎沫,没有搭腔。
“过两个月我会回来一次,届时同你们吃饭。”
“我,呃,我……”
“好好工作。”老张挂上电话。
方琪有种无面目见江东父老的感觉。
她根本好像已经退了休,想起几个月前,每日大清早准八点三十分抵达写字楼的情况,不寒而栗。
为了什么呢?
她已经不复记忆。
在一个月亮很好的晚上,莫雅各吃完方琪亲手做的大虾沙律,忽然问:“你觉得我人怎么样?”
方琪很大方的答:“很好,我很满意。”
“那么,我向你求婚。”
他取出一只小小盒子,递给方琪。
方琪吁出一口气,他再不开口,她都快坐食山崩。
打开了,取出指境,套上无名指,离远看了看,“不错。”
“答应吗?”
方琪有点不放心,“公管公,私管私?”
莫雅各说:“声明在先,做我妻子,已是一份重要的全职,不必打理公司的的业务。”
正中方琪下怀,“我还怕婚后你会逼我回公司做牛做马,兼做太太。”
莫雅各摊摊手,“我像是那么刻薄的人吗?”
方琪说:“幸亏不是。”
两个月后他们就注册结婚蜜月旅行。
特地到多伦多找安东尼张去谢媒。
老张嘴巴合不拢来,啧啧称奇。
把新娘子拉在一边说:“他根本不是你喜欢的那个类型。”
方琪笑笑,“谁说的,我一直想嫁这样的人。”
老张银着说:“我也不相信你肯守着一个家过日子。”
“不用做有得吃,不管是粥是饭,都值得高兴。”
“我的天,方琪,你整个人变了。”
“是吗,”方琪摸摸自己的面孔,“我变了?老莫老莫,安东尼说我变了,你看如何?”
她丈夫走过来,爱怜仔细地凝视她,“才怪,一点都没有变。”
方琪朝安东尼睐睐眼。
再见:
父母办移民手续的时候,齐晓光还不相信一切是真的。
只见父亲下班吃完饭拿着杯热茶便到书房填写表格,一直做到夜深,面色郑重。
晓光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格,一填就花上一两个月的时间,比写一本书还费劲。
只见母亲把一切证件都找了出来,分门别类,列得清清楚楚,供父亲参考。
父亲托一托眼镜说:“在这种时候,有个能干的太太,就比较见功了,这才不愧为贤内助呢,岂止煮饭洗衣这么简单。”
晓光的母亲笑一笑,“会讲几句英语,好算贤妻?”
齐先生转过头来问:“晓光,你可喜欢到外国升学?”
晓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一切还早着呢,不用立即给她压力。”
晓光默默回房温习。
她与好同学黄硕说起这件事。
黄硕把手掩着嘴,“呵晓光你也要走了。”
她不舍得她。
去年离开的同学有何志军与陈向力,今年预备走的有郭开明与梁京平,现在又轮到晓光,黄硕怕好朋友全离开她。
晓光说:“看志军写回来的信,就不想到外国去,那边的青年不知多坏,动辄欺侮华人。”
“他说暑假要回来拜师学咏春拳,叫那些蛮人吃不消兜着走。”
“那也不行,他们会说华侨不合群。”
晓光已开始觉得寂寞。
“那边的女孩子到了十六七岁,已经很成熟,大人一样。”黄硕说。
晓光看看自己,穿着校服的她,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又要小一截。
黄硕又说,“她们在十三四岁已开始约会接吻。”
晓光忍不住看她一眼,“不用努力学习吧。”
“但也永远不能成为他们一份子,交不到朋友。”
晓光不置可否,她担心的不是这些,“要离开外婆,我真不舍得。”
黄硕笑,“真是个小孩,恐怕你不舍得的,还不止外婆呢。”
晓光不出声,她知道黄硕指的是沈小兵,高她一班的男同学,体育组组长。
“又不是明天就走,何用一早皱上眉头。”
“手续要多久?”
“听人说,仿佛也要做一年半载的。”
晓光决定问父母。
齐先生说:“早呢,十划未有一撇,不过晓光,下星期一告上午假,我们要去取证件。”
“星期一有测验。”
“那么星期二。”
“星期二有地理课。”
齐太太过来说:“晓光,这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听爸爸的话,告半天假。”
晚上沈小兵买了戏票,叫晓光出去看七点半,晓光没有心情,“把票子送掉,我们聊聊天。”
小兵当然尊重她的意思。
齐家给女儿很大自由,随她的同学朋友进出,十分尊重晓光。
小兵是常客,一到便往书房走,晓光说:“爸爸在里边办正经事,我们到露台去坐。”
小兵笑着坐在藤椅子上,“晚香玉这么早就开了。”
晓光问:“北美洲有没有晚香玉?”
“对,你们几时走?”
晓光见小兵说得好不轻松,像是巴不得她走的样子,不禁心中有气。“你呢,”她反问:“你也可以走呀,你妈妈嫁的是外国人。”冲口而出,才有点后悔造次。
果然,小兵沉默了一会儿。
“对不起。”
“没关系,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家母改嫁英国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兵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本来好好的气氛忽然僵住,祸从口出,晓光想骂自己不小心。
终于还是小兵打破沉默,“我并不想到外国生活。”
“我也不想,最怕外国乡下老太婆故作矜持地问一句:‘告诉我,亲爱的,你认为学习英语困难吗?”
小兵听了,笑出声来,气氛缓和下来。
“你反正要去升大学,现在不过提早一两年去。”
晓光叹口气,小兵好似不明白她的意思。
“几时学会长叹?”
“跟父亲学的,你只要经过书房,便可听到叹息。”
“这件事真的令许多成年人烦恼。”小兵说。
“还是做小孩子,只需拉着大人衣角走便行。”
“那是因为你幸运,像我,父母与我不常见面。”
“小兵,你会不会想念我?”
“你又不是明天走。”小兵取笑她。
事情一件件办起来,表格连同所需证明文件由父亲亲手交上去。
这之前,他们一家去拍报名照,拍得兴起,索性加添一张合家欢。
摄影师把齐太太拍得十分年轻,看上去像是晓光的大姐姐。
齐太太本来喜欢在周末逛公司打牌,最近仿佛把这些都戒掉了,减却不少乐趣。
“没有心情。”她说。
她老与丈夫讨论卖房子的事,连带晓光也吸收不少有关经济的知识。
在外婆家吃饭,亲戚所说的,也都是这一套。
晓光不耐烦,一个电话把黄硕叫出来吃茶。
大家暂停温习。
黄硕说:“像沈小兵那样的男孩子,还是很多的。”她一口咬定晓光是为他烦恼。
“你肯定要念英国文学?”晓光问。
“这一科是百搭,将来无论是教书、做公务员、进商界、当公关,都用得着。
“聪明,用它打底,还可以念法律。”
“其实我自己最喜欢的是天文物理。”
“我喜欢地理物理。”
“太不切实际了。”
“连科目都不能随心所欲地选择,真是。”
黄硕笑,“人生不如意事常**。”
“也许到了外国,父母眼光放宽,会准我念一门无聊而快活的科目。”
“不会的,数千年的遗传思想根深柢固,至要紧务实,不准你虚无飘渺。”
晓光纳闷,“到底甚么时候起程?”
“他们叫你办退学手续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放暑假的时候,这件事还没有发生,晓光故意不去提它,希望它自动消失。
在沈小兵的协助下,她忙于练习蛙泳。
天天拿着大毛巾与太阳油到泳池去,有一日下午回来,听到父亲说:“下个星期一去面试。”
晓光还不明白,问道:“爸爸你还考什么试?”
“不是考试。”
“莫非是应征新工作?”
“不,是到领使馆面试。”
晓光唉呀一声,大毛巾跌在地上。
齐太太笑,“晓光一直不想离开。”
齐先生说:“也难怪,她自小把香岛当故乡。”
晓光问:“是不是快了?”
齐先生摇摇头,“未必批准呢。”
晓光觉得父亲在进行一项过五关斩六将的任务。
“我要不要去?”
“你不用。”
晓光松一口气。
齐太太摸着女儿的膀子,“你看,晒得似黑炭似。”
“妈妈,你岂非也要辞职?”
“假如一家人一起去,那自然。”
“嘎,难道还有选择不行?”
“你愿不愿与爸爸先去?”
“妈妈你独个儿留下来?”晓光大吃一惊。
“这也是个办法。”
“不不不不!”晓光反应激烈,“要走一家子都走,我们是不分开的。”
齐先生摇头,“晓光真天真。”
“你们不是要离婚吧?”晓光惶恐地问。
“当然不是,晓光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爸爸,答应我一齐行动。”’
“我慢慢才跟你分析这件事,别担心。”齐先生拍打着晓光的肩膀安抚她。
晓光并没有放心,征求小兵的意见。
“为着护照而分开,是否值得?”
小兵说:“这已是一个社会问题,当事人认为值得,便是值得,不能一概而论,要看个案,像你们一家三口,个个独立坚强能干,外语又好,分开一段短时间,反而是另外一种经验。
晓光小心聆听小兵的分析。
“相反地。”他说下去,“如果有一方面不懂英语,孩子年纪又小,那真十分残酷。”
晓光点着头,“归根究底,还是看个人能力。”
“当然,到了要紧关头,能够救你的,不过是你自己。”
晓光放下一颗心来。
“你们家经济充裕,有钱好办事。”
“你又来了。”
“是事实就不怕讲。”
“小兵,我走了以后,你会不会记得我?”晓光又问。
他毫不犹疑的答:“我的余生都会记得你。”
晓光听得出他声音中的真诚,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怎么了。”他温言安慰。
晓光一边用手帕擦去泪水一边说:“灰沙吹进眼睛里。”
小兵幽默的说:“谁说不是。”
晓光笑出声来。
她发觉父亲瘦了许多,母亲常在半夜起床喝水。
晓光可以了解他们的情绪,这么多重要的事情待办,一丝错不得,加上日常工作,百上加斤,压力是一定有的。
领事馆批准面试之后,开始有陌生人上来参观他们的公寓。
讨价还价,齐太太不胜其扰,虽说公寓房子的价格略略上升,但未来买主还起价来既狼且狠,弄得齐氏夫妇啼笑皆非。
房子都要卖了,晓光想,大抵没有挽回了。
是去定了。
黄硕说:“回来看我们的时候,千万不要告诉我们,你已经忘记怎么说广东话。”
晓光苦笑。
“你会找到新朋友的。”
“看看要付出什么代价,如果要很堕落才能受他们欢迎,我不干,情愿寂寞。”
“难怪亚裔学生往往轻而易举成为优异生,无他,把交际应酬别瞄头的时间省下来好好温习功课,已经打胜仗。”
晓光说:“不止做学生是这样,做成人也一样,尽本份做好要做的事情,总会得到丰厚的报酬,何用自我宣传,夸啦啦啦。”
两个女孩子也懂得做人道理。
黄硕问:“日期定下来没有?”
“爸爸说快轮到我们检查身体。”
黄硕摇摇头,“越来越近,越来越像真的。”
这两句话说到晓光心坎里去。
再次告假去医务所的时候,连老师都知道了。
校方最不高兴退学事件,教育署规定,班中学生人数不足,要招考补充,校方就是嫌插班生水准低。
尤其是晓光这种品学兼优的学生,走一个少一个─校方不愿意放弃。
“齐晓光,”班主任说:“到了外国,要争气读书啊。”
“我会的。”
“希望在报上读到你拿奖学金的新闻。”
晓光笑,“老师怎么给我这么大的压力。”
“适当的压力可以使有潜力的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晓光只得笑。
幸亏父母、永不认为她有什么潜力,自小晓光过着迹近疲懒的愉快生活,直到十岁八岁那么大了,还时常为一粒牛油糖在外婆的身边蹭着不走。
完全不像是个有出息的人,但不重要,她快乐。
不久将来要她离乡别井,还是人生中第一次觉得彷徨。
晓光身在福中,很知道福气不是必然的事。
她与黄硕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并不是好事,要吃咸苦,才不做大人物。”
与父母在医务所等照爱克斯光,齐太太说:“我们一家三口仿佛很少一齐出来。”
齐先生抱怨,“晓光过了十五岁,就独立行动,看戏听歌,都不与我们一起。”
晓光笑,左手握住母亲的手,右手握紧父亲。
“一家人在一起,无论过什么生活,都是幸福的。”齐太太有感而发。
晓光说:“相爱的才是一家人,不相爱的话,还是分开的好。”
齐氏夫妇不得不承认小晓光已经成长。
没想到这件事反而把他们紧紧拉在一起。
顺利的检查完身体,齐先生摊摊手,“好了,全部仪式进行完毕,等待签证出来。”
齐太太说:“从照爱克斯光那日起,为期一年,必定要前往报到。”
“还有事做呢,第一,替晓光找学校。”
晓光很干脆,“我已经去信拿章程。”
齐太太讶异,“唷,手脚磊落。”
“黄硕与我都打算先念英国文学。”
“晓光,那我们分头进行,有问题才提出讨论。”
“报名考大学,我还做得来,最要紧父母在经济上支持。”
“那是应该的。”
晓光笑,“若不是我,妈妈这些年来赚这么多,脖子上可以戴几十克拉钻石。”
齐太太问:“你不是我的名钻吗,叫做晓光宝。”
“妈妈怪肉麻的。”
“有什么办法呢,做父母的,对子女真是肉麻居多。”
齐先生忽然说:“我也辞职算了,什么才叫赚够?够用也就算了。”
晓光率先拍起手来。
齐太太缓缓说:“还有一年时间,你想清楚再说吧。”
晓光又沉默下来。
会考来临,她已不能轻松,订下时间表,努力温习。
读书没有秘诀,勤力即可,人家资质聪明,读一次便会,笨人读一百次,也必定有成绩。
黄硕说得好:“成绩差,即是还不够用功。”
小兵也说:“最简单不过的一回事,读到会背便行。”
心野,心散,不集中,没有兴趣,才是功课的致命伤,与资质没有太大关系。
晓光不敢轻敌,把笔记与课文一条不漏,翻来覆去的读。
证件出来了。
晓光明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有大大的感触,试期紧张令她对其他事情麻木。
齐先生松一大口气。
那个周末,他睡得很晚很晚才起床。
晓光知道父亲这一年多的心事至今才放下,这年头生活不容易,他尽责,晓光也得尽责。
她并不比谁勇敢,学生都怕考试,怕与逃避是两回事,勇敢的人也会哭,哭都不让哭未免不近人情,可是哭完之后一定还得把事情做好。
晓光这次考得不错,不必等放榜,她心中有数。
因为要到外国升学,她又赶着去考了托福。
很明显的瘦了。
一个人要长肉,其实还真的不容易,稍微有一点点心事,一点点劳累,一点点小病,立刻瘦下来。
小兵看着晓光尖削的下巴,很关怀的说:“小心身体。”。
“我知道,原来无论做什么都要靠力气,没有健康实在不行。”
小兵笑,“晓光你好天真。”
晓光笑,小兵的出生与环境令他早熟,他就期望他人同他一样有智慧有经验。
几年同学,他都照顾晓光,说他似一个大哥,又像多了些什么,说他是男朋友,他们又从来没有亲密的举止。
这一点点情愫,将来可以发展成为什么,没有人知道。
无论培养什么,都需要时间,眼看他们已经没有时间。
“你会不会过来?”晓光问。
小兵摇摇头。
晓光说:“一点希望都不给我。”
“我不想说谎,明知做不到的事情,何必说空话。”
“也许将来事清会有变化。”
“待将来再说吧。”。
“小兵,你不是一个浪漫的人。”
“那我承认,风流潇洒这些全是要讲条件的。”
晓光默默无言。
“有时读言情小说,男女老幼全没有职业,我时常怀疑:何以为生?为了生活,我们做了许多不该做不想做的事。”
晓光说:“你忽然之间老气横秋的干什么。”
“我一向如此。”
想到要与晓光分手,小兵心情恶劣,到底年纪轻,说着说着,形诸于色。
晓光倒也明白,他要告辞,她送他出门。
齐先生终于把房子脱了手。
本来想把半新旧的家私运过去,打听一下,这样做也需要一笔费用,不如省事省力,干脆一切到那边买新的。
齐太太说:“想到要走,胃里像是塞着一块石头。”
不知恁地,晓光也有这个感觉,她说:“我听人讲,好像可以申请延期。”
“不延了。”
齐太太说:“趁现在还有一两分力气,把家搬过去也好。”
飞机票都订下了。
与黄硕出来吃茶,晓光双眼红起来,自从八岁起,她就没有正式哭过,再大的事情,至多双眼润湿,可见这次她是实在不舍得。
父母要求她扔掉所有不需要的杂物。
对晓光来说,一整套的叮当漫画,十多只芭比洋娃娃,历年来的课本,都是扔不掉的东西,难舍难分。
齐先生说:“晓光,你不能把整间房间带去。”
齐太太的意思是,除出个人衣物,什么都不要。
晓光说:“把这些有历史的东西扔掉,等于扔掉我的过去。”
齐太太啼笑皆非,“你有什么过去?”
齐先生莞尔,“你不会明白,他们年轻人最流行夸张。”
晓光这才明白有理说不清之苦。
结果这些宝贵的纪念品还是全部送出去了。
童年一切的回忆:看得残旧的课本,外婆送的第一盒腊笔,贴过堂的图画,穿过的派对裙子……。
本来想老人家替她收着,后来想想,也不好意思骚扰他们,因为根本不知几时回来,即使回来,也用不着它们,总有一日,要与过去说声再见。
晓光狠一狠心,把这些东西由母亲安排着送掉。
她沉默许多,晚间,对牢电视看枯燥的节目,双眼不知有没有吸收。
本来她最喜欢在晚饭过后与同学讲电话,照齐先生的说法是,电话会打融掉,但最近晓光很少再一说不停。
齐太太进女儿的房间,替她开亮了灯,“什么好节目?”
晓光熄掉电视。
齐太太看看女儿的床,“这张床还是你七岁时买的。”
晓光一生人只睡过两张床,这是第二张,第一张是婴儿床。
她抱着膝头坐在床上,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并不是一个坏转变,晓光,你为何闷闷不乐?”
“我有吗?”
“太明显了。”
“我也不知道。”
“我们会回来的。”
晓光垂头,“即使回来,一切也不一样。”
“晓光,人生是一定有变化的,人与事不可能停留不动。”
“我明白这道理,可惜实践起来完全是两回事。”
齐太太轻抚晓光的头。
晓光紧紧抱住母亲的腰。
晓光办妥退学手续,齐氏夫妇也辞去业务。
亲友排队与他们送行,行李大部份已经寄出,他们一家穿来穿去只得那几件衣服,忽然显得有点拮据的样子,不由得再度感慨起来。
这一关也总算捱过,吃得肠胃差些儿出毛病。
黄硕说一连两个礼拜都找不到晓光。
“我不来送飞机了,有空写信给我。”
“再见黄硕,多谢你多年来的友谊。”
“晓光我也感激你的支持。”
“别忘记写信。”
“再见。”
晓光一直等到上飞机那天早上,才听到小兵的声音。
“几点钟飞机?”
“十点半。”
“在飞机场见。”他挂上电话。
齐太太问:“是小兵?”
晓光点点头。
他们一家人终于离开公寓,把锁匙交给管理处。
叫了计程车,往飞机场驶去。
看到小兵,发觉他双眼红肿。
晓光呆呆的注视他,没想到男孩子也会哭,是为着她的缘故吗。
小兵只是与她紧紧握一下手,就转身走,晓光追上去。
齐太太说:“那孩子喜欢晓光。”
齐先生答:“年轻人感情冲动。”
“看他们。”
只见少男少女拥抱在一起。
齐太太感喟的说:“只要你是十七岁,做什么都不肉麻不难看,都像一首诗。”
“这是他们第一次尝到离别滋味。”
“时间到了。”
“叫她一声。”
齐先生扬声,“晓──光──”
晓光只得放开小兵,奔向父母身边。
沈小兵转头急急走出飞机场。
齐太太假装没有看到晓光的眼泪,有时就算是父母,也要尊重子女的私隐。
晓光喃喃说:“再见,再见。”
都觉得身体不知哪一部份,带也带不走,以后,无论怎么样,总有一丝牵挂。
她闭上双眼。
豆大的泪水涩热地掉下来。
有人哭有人不:
雪珊放学,扔下书包,到书房去找母亲,还没进房门,就听到父母在聊天。
于太太说:“王耘今天来信,他终于离了婚。”
雪珊一怔,靠在门框上,没有出声。
于先生应:“唔,终于分手了。”
“马桂芳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王耘怎么娶她的,不可思议。”
于先生答:“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什么都是注定的。”
于太太又说:“若不是去年一起渡过假,真不知女人讨厌起来可以到那个地步,亏王耘承受她这些年。”
“算了,王耘说.稍后他想到我们家来小住。”
“马桂芳会恨死我们。”
“管她呢,我已经叫王耘尽快收恰行李,无限欢迎。”
雪珊听到一室里,轻轻蹑足回到房中,掩上门,躺在床上发呆。
王耘离了婚。
雪珊从来不知道有王耘这个人,直到去年。
王耘是于先生的学生,他念博士那两年由于先生辅导,雪珊当时才几岁大,王耘到过于府好几次,他没有注意到那小女孩,那小女孩也没对他加以青睐。
当年,对王耘来说,最重要的是那本论文,对雪珊来说,世上最可爱的,是她手中的芭比娃娃。
直到去年,王耘事业有成,回到东方来拜见师父师母,雪用才对他有印象。
王耘已经结婚,带着妻子。
他看到雪珊的时候,心头一震,身不由主,转过头去,不敢逼视。
哪个少女不是雪白粉嫩如一朵蓓蕾般可爱,但雪珊是另一样的,她长得极高,接近一七0公分,长头发梳条辫子,小小短裙子,一件棉背心,小孩子面孔,成熟女子身段。
当夜,王太太马桂芳就抱怨,“于教授才智过人,怎么不管教女儿。”
王耘不出声。
“不小啦,足足十七岁,还穿得那么暴露,见了人搂搂抱抱,也不避忌,小十三点。”
王耘不得不说话:“她九岁的时候我就认识她。”
马桂芳酸溜溜,“没想到你有那么精采的过去。”
他们住在客房里,马桂芳毫无禁忌地在别人家中批评别人的女儿,偏偏被于太太听到,好不恼怒,只是按捺着不响。
王耘这次造访,半公半私,一边渡假,一边参考于教授最新的研究报告。
于家在离岛有一间屋子,一到夏天,整家去小住,雪珊在沙滩上连日玩耍,晒得金棕色。
她正在学滑水,王耘乐意指点她一二,王大大更加不高兴,怒气往往形于色。
于太太把女儿叫到房中训话:“不要与王耘太接近。”
“为什么?”雪珊一点不知就里。
于太太痛惜地看着女儿,还真正是一个孩子呢,天真未凿,不通世情,眉头眼额,统统看不出来,行事光明正大,问心无愧.
“人家王太太不喜欢了。”
“没有呀,王太太对我很好,还问我多大岁数,念第几班。”
“你还是同小周小林他们玩吧。”
雪珊有点失望,“但是我喜欢王耘。”
不得了不得了,“跟你讲王太太不高兴。
”
“好好好。”雪珊应着。
“别当耳边风。”于太太叮嘱。
雪珊可不晓得如何避开工耘。
她对他有难言的好感,小周同小林不能与他比。
王纭细心,周到,雪珊学了两年不成功的滑水,
在他指导下,大有进步,她喜欢听他说故事,讲笑话,他点的菜,她全爱吃,他挑的电影;她觉得好看。
怎么疏远他?雪珊不懂。
一天,在早餐桌上,马桂芳抱怨天气,“热死了,我想我会中暑,王耘,我们提早回去也罢,我想家。”
马桂芳土生土长,是个美国人,娘家住马利兰州,
是个好地方。
大家都没有反应。
雪珊孩子气,问她:“下午我们不如到城里逛。”
更给马桂芳发牢骚的理由:“你们生活真无聊,不是逛街,就是喝茶,
要不搓麻将。”
于太太咳嗽一声,“雪珊,去把早报取来。”
雪珊走开,于太太才说:“桂芳,你想做什么,我来陪你。”
马桂芳无礼的说:“你们把王耘交还给我,万事皆休。”
于太太一呆,再也笑不下去。
王耘忍不住说:“桂芳,你怎么了?”
马桂芳怒道:“到了两个星期,独处时间不超过三五个小时。”
于先生大太连忙站起来避席。
王耘同她说:“你很清楚我们并不是来渡蜜月。”
“你让那小妖迷住了。”
“桂芳,闭一闭嘴巴好不好。”
“你干吗不叫我闭眼睛,把丈夫让给别人?”
“桂芳,在家你口口声声喊闷,才把你带来渡假,你为什么不好好享受这个假期?”
马桂芳把面前的碗碟统统一推,出去了。
于太太很生气,“千里迢迢,跑到人家家里吵架。”
王耘再三道欺。
于太太以老卖老,
“王耘啊,君子爱人以德,你要教一教桂芳。”
于先生瞪她一眼,“你少一句好不好,王耘已经够烦。
于太太笑,“看,马上教我了。”
王耘到后园躺在绳床上,闷闷地晃动。
雪珊过去陪他。
“对不起。”雪珊说。
“关你什么事。”
“我是那只小妖呀。”
王耘无地自容,“雪珊,别听她的,我们的感情已经很有问题,她不过借题发挥,拿你出气。”
雪珊问:“她为什么不快乐?”
“她所要的,我不能满足她。”
“她要什么?”雪珊诧异,“我认为你什么都有。”
“你真这么想?”
“你长得英俊,父亲说你甚有才华,又有份好职业,还欠什么?”
王耘微笑,“可惜你是小女孩,否则我真得到一个红颜知己。”
雪珊笑,“我们去游泳如何?”
王耘还未应允,于太太已经叫女儿:“雪珊,让王耘静一会儿。”
雪珊只得说;“稍后再见。”
于太太对丈夫说:“叫王耘搬到旅馆去吧。”
“我们问心无愧。”
“算了,我最怕听人吵架。”
雪珊十分不舍得,又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闷闷不乐。
于先生说,“我找王耘说说。”
马桂芳一连两天没回来,王耘想走也不能走。
于太太全担心地问:“桂芳会到哪里去?”
“亲戚家吧。”
“你不去找找她?”
“她会出来的。”
“王耘,始终是夫妻,她这样吃醋,可见是爱你的。”
“我不再需要这种爱,师母,一言难尽。”
于太太又同丈夫说:“我想把雪珊送到二妹家去稍住。”
于教授老实不客气的说:“庸人自扰。”
于氏夫妇差点没吵起来。
结果,雪珊还是被送到阿姨家中,与表姐同房。
表姐是大学二年生,比雪珊懂得多。
“你爱上了他吧。”
“谁?”
“那个叫王耘的人。”
“我很想念他,那就是爱?”
“初步差不多是这样。”表姐为她分析。
雪珊问:“他可爱我?”
“他们成熟的男人见识多广,不容易爱人,但是雪珊你长得实在动人,又很难说。”
雪珊笑,“你比王太太还多心,我们不过是好朋友罢了。”
“你那口气似女明星辟谣。”
雪珊在阿姨家中接到王耘电话。
他约她吃饭。
雪珊欣然赴约。
王耘十分内疚,拨电话的时候也再三警告自己:
这是不对的,对方只是一个小女孩子,但他完全不愿意控制自己,在于教授案头找到号码,立即拨给雪珊。
他只是希望看到雪珊的小面孔。
雪珊没有让他失望,她那双晶亮的眼睛已经使他如服下一帖清凉剂,过去几日的烦恼消失无踪。
雪珊问他:“你找到王太太没有?”
王耘点点头。
“她在什么地方?”
“住在旅馆,昨天叫我把衣物送了去。”
“你没有去陪她?”
“见面会吵架。”
“有那么糟?”
“你还没见过人生丑陋的一面。”
“是我还没有。”雪珊微笑。
王耘深深叹口气,难怪马桂芳要妒忌,连他都觉得雪珊的纯洁使他自惭形秽。
“你很快要回去了吧?”
“我不走,你就不能回家。”
“不是因为你,我本来就常常到阿姨家住。”
王耘苦笑,没想到雪珊反而安慰他。
“来,我陪你走走散心。”
“有甚么好建议?”
雪珊摇头,也许马桂芳说得对,城市人没有什么可做的,生活无聊。
王耘说:“我还是送你回去吧,叫师母知道,会逐我出师门。”
“我母亲并不是那样的人。”
“你这样的年龄,太危险了。”
“是的,过几年,又怕被我们缠住,再等三五年,
又要忙事业,然后就老大了,再也没人追求,做女孩子也不容易啊,这是表姐说的。”
王耘忍不住笑。
“我们一起走,”雪珊说:“我也要回家拿东西。”
王耘想反对,一接触雪珊坦然无惧的目光,自动噤声。
在渡轮上,他们玩纸牌,听音乐。
这样简单的娱乐,雪珊玩得津津有味,全神贯注,王耘忍不住想,在她天真的脑海中,没有什么是不美好的吧,每一个早晨都可以令她快乐雀跃。
呵王耘真不能置信自己也曾经这么年轻过。
一半是为着怜惜自己逝去的青春,他爱上雪珊的青春。
牌局上他输得一败涂地,雪珊摇着头取笑他,“啧啧啧啧啧。”
王耘只是笑。
可惜航程只有一小时,如果有二十四小时就好了。
雪珊同王耘说一个故事:“有一位老伯伯与表姐同船,船久久不开,表姐不耐烦抱怨,老伯怪表姐不够浪漫:船几时开航又有什么关系。”
“你表姐怎么说?”
“表姐同我说,不能有浪无类呀,
碰到心仪的少年,表姐并不介意等上三五个小时。”
王耘笑。
“但从此以后,该位老伯到处宣扬我表姐不够潇洒不够浪漫。”
王耘答:“那是必然的,他不为自己找藉口,断然活不下去。”
“但是这样说,会伤害表姐呀。”
王耘想想,“人总得保护自己,危急时哪会替人着想。”
“你会不会保护我?”雪珊问。
“我会的,我会先护你。”
雪珊似有先兆。抵达家门,按铃,来启门的是于太太。
于太太一见雪珊与王耘双双回来,心中声声叫苦,事到如今,也无谓苛责,她只是轻轻说:“王耘,桂芳等你半日了,你先进去吧。”她转过头来对女儿说:“雪珊,你跟着我。”
王耘一看,知到她订了归期,后天上午八点钟的班机。
马桂芳说:“走不走随你,若你不准时出现,我回去便卖房子解散这个家,反正你护照已经到手,再也不必担心。”
王耘不同她吵,一句来一句去,成何体统,无论谁是谁非,他都应该忍声吞气,让一让她。
马桂芳说:“整件婚姻是错误。”
王耘看着窗外。
“你为什么不说话?”
王耘仍然维持缄默。
“我这就走,再见?”
马桂芳一腔怒火无法发泄,临出书房前一脚踢翻了茶几,打破教授的一只朱砂茶壶。
王耘连忙拾起碎片。
马桂芳一阵风似去了。
于太太进门来,摇摇头。
“师母,对不起,我赔给教授。”
“这个女子一点修养涵养都没有,资质这么普通的人,态度如此狂妄嚣张,有什么用?我们旁人受她一句半句,当可一笑置之,她自己却要承受一切后果,恐怕没有好处。”
“师母说得对,自作自受。”
“当然,自由社会中,人家是杀不了你的,非得自杀不可。”
王耘看得出师母是真动气了。
他低头默默坐着。
“这只茶壶你师傅用了多年了。”
王耘心中气苦,
面色很坏。
“你静一会儿吧,王耘,我也不敢再留你了,你跟你那贤妻走吧。”
王耘只得点点头。
雪珊在门外听见,急起来,“妈妈,你赶他走?”
“趁他们两夫妻没动手拆屋之前,送走他们,也是明智之举。”于太太没好气。
“妈──”
“这里没有你的事,我还没说你呢,我怎么样叮嘱你?你都当耳边风,雪珊,我对你十分失望,一点点小事就显出你没有丝毫自制能力。”
“师母,这与她无关。”王耘为雪珊辩护。
“你更混帐,你是雪珊的大师兄,你想害她?弄得不好,她年纪轻轻便有个拆散他人家庭的罪名,那里都不用去,甚么都不用做。”
雪珊轻轻说:“我不是那样的人。”
于太太斥责道:“看热闹的群众才不管你是哪一种人。”
“我这就走,师母。”
于太太拂袖而去,“雪珊,你跟我留在家里。”
母亲出去之后,雪珊问王耘:“你怪我吗?”
“我刚想问你同样的问题。”
“你同王太太一起走?”
“事情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
雪姗听得出他声音中的苦涩。
回去或大吵一场。,或大打出手,很快会有结果。”他停一停,“对不起,雪珊,我不应该对你说这些话。”
“没有关系,我明白。”
“我得出去买一只茶壶。”
“我跟你去。”
“师母会骂的。”
“给她骂好了。”
“雪珊,
这不大好。”
“别管,反正你归你上船,我随后来,母亲怪不到你身上,再说,大船又不是你的,怎么不让我搭?”
王耘无奈。
他收拾衣物.挽着箱子向师母道别。
于太太叹口气,“有没有地方住?”
“一定有。”
“那么再见。”
王耘走了。
雪珊同他一班船。
她陪他坐在甲板上,“人家会以为我们私奔。”
“雪珊,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我觉得你们把事情弄得过份复杂才真。”
“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相信有妇之夫。”
“啊。”
“他们一天不离婚,就是一天不爱你。”
雪珊咀嚼这句话。
“你呢,你会离婚吗?”
“待我办妥手续,才回来见你。”
雪珊说:“那会是多久之后?”
“我不知道,一年、两年,可能更久。”
“那是一段长时间。”
“是的,你会等吗?”
“我不知道。”雪珊坦白得残酷,“很多事情会在这段时间内发生,谁晓得,可能我会爱上小林,同他结婚。”
王耘摇头苦笑。
小女孩子,连骗人都不屑。
王耘益发欣赏这一份真诚。
上了岸,王耘与雪珊踏破了罗街找一只旧宜兴茶壶。
千辛万苦,才找到一只样子相仿的,决定高价买下,伙计却问,“要几只?”
笑得他们打跌,原来是仿造的古董,成打地搁在仓里。
由雪珊把茶壶带回家,分手的时候,雪珊并没有哭。
而王耘,第二天就跟妻子回了纽约。
于太太看到茶壶,也不闻不问。管教子女,要时紧时松,一味死绑,会生反效果。
王耘一走,于家松口气。
他并没有写信给雪珊,雪珊也没有打听他的住址。
她要应付考试升预科,一晃眼就一年。
没想到今天放学回来,再度听到王耘的消息。
这一年,雪珊长大很多。
沉着了,文静了,话少许多,思考能力也增强,一年,对于中老年人,可能只是另外一个三百六十五天,对于少年人,足以起无穷变化。
雪珊对表姐说:“王耘要回来了。”
“他离了婚?”
雪珊点点头。
“现在你可用比较客观的眼光看他。”
雪珊说:“不知道他真实面目如何。”
表姐说:“肯定比都尔斯张成熟。”
“都尔斯是很有内涵的一个人。”雪珊抗议。
“得了得了,这样护着他,可见是喜欢他的。”
“都尔斯对我体贴,物理一科没有他同我补习,肯定我还在梦游。”
“雪姗,知恩莫忘报,很好很好。”
“我同都尔斯可不是夏季罗漫斯。”
“告诉我雪珊,你有没有爱过王耘?”
“我不知道。”
“想清楚点。”
“短暂的一刹那或许,我不能肯定,去年夏天天气美得惊人,在那种蓝天白云底下,不恋爱一下,有负光阴。”
“他知道你这种态度吗?”
“当然他知道,他又不是三岁,不过,别以为他离婚是为着我,纯为他自己。”
“这我们都知道。”
雪珊说:“我倒想再见他。”
“你会哭?”
“我想不会。”雪珊笑。
表姐耸耸肩,“有人哭,有人不。”
雪珊去同都尔斯说:“我的旧情人要回来了。”
都尔斯看她一眼,“只有中年女人才有旧情人。”
雪珊笑,“我开始得早。”
都尔斯问:“几时,三岁?”
他们俩大笑。
年轻的时候,什么都可以笑得前仰后合。
王耘却不这么想。
同一幢别墅,同一个师父,才隔了一年,已是百年身,离婚手续把他搞得焦头烂额,马桂芳聘了律师同他打官司,房子车子家私杂物统统归她,王耘连工作都辞掉,放弃了护照,前来投奔于教授。
幸亏于先生见义勇为,替他找到教席。
他见到了小师妹。
雪珊更加出色了,见了他,伸出手来,不卑不亢的与他一握,就好像第1次见他一样,略见生疏,但是笑容甜美,足使观者忘忧。
王耘的希望在该刹那幻灭。
少女如玉,他无意出丑,还是正正经经使工作上了轨道再说吧。
王耘若知道雪珊心中想什么,会伤痛欲绝。
雪珊同表姐说:“在街上我不会认得他。”
王耘脸色棕黑,似敷着薄薄一层污垢,非肥皂清水可以洗得净,头发白多了,满腹心事,涩于言笑,活力似舍他而去。
雪珊说:“看上去很老。”
“他有多大?”
“从未问这。”
“他一定吃了苦。”
“非常非常憔悴。”
“现住你们家?”
“不,搬到大学宿舍去了。”
“不再回美国?”
“我想不会吧。”
“有没有约会你?”
雪珊答:“他很会做人,过去的已经过去,他问我有无空去看画展,我说对艺术没兴趣。”
“你昨日陪都尔斯张去看岭南派国画。”
“那是都尔斯!”
“呵对不起。”表姐笑。
“明天晚上我们去跳舞,你要不要来?”
“雪珊,你不再给王耘机会?”
雪珊讶异地说:“他那里有时间?三四十岁的人了,一切需要从头开始,谁好意思去打扰他?”
说完之后,雪珊略带歉意的笑了。
姊妹:
星期六下午一点半,写字楼里只剩下楚君一个人。本来她还不知道同事都散清了,是办公室助理小明告诉她的。
“楚小姐,”小明说,“有一位先生找麦可姖”。
楚君抬起头来,“她的办公室在那一边。”
“麦小姐今早根本就没有回来。”
“她的秘书呢?”
“都走了,”小明说“整个写字楼只剩我同你,楚小姐。”
楚君抬起头来一看,可不是,已经一点半。
小明若不是等她离去好关门,相信也已经走掉。
“你同那位客人说,我们已经打烊。”
“是。”小明退出去。
楚君不想惹麻烦,虽说是同一间公司,党
不止三五组。你帮人,人却以为你抢生意。尤其是麦可姖。气势与外形都似一只花豹,唉唷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楚君收拾文件,取过外套,准备下班。
偌大的写字楼,一个人也没有,倒也难得。以往总有些赶功夫的同事留下来。
她一路走,一路穿外套,有一只袖子套不进去。忽然有人帮她把方领提一提,楚君便说:“谢谢你,小明。”
那人笑。
楚君一转身,发觉身后是个陌生人。
她一惊,连忙叫“小明,小明。”
小明走过来:“楚小姐,就是这位先生找麦可姖。”
那人文质彬彬地取出名片,交给楚君。
楚君且不忙看他姓名,只说:“可蕴今天没上班。”
那人有点无奈:“我又没有她家中号码。”
楚君仍然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样子。
那人又说:“我只留一个周未,星期一一早就要走的。”
楚君淡淡应他一声,吩咐小明:“把门锁好。”
那位先生却尾随她身后,一直向电梯大堂走去。
楚君心想,不稀奇啊,可姖一向最最多异性朋友。这个傻子不知在哪个乡下见过可蕴,便把她当红颜知己,一路追上来。
可姖连家中电话都没有给他。
可见天下,确有自作多情之人。
在电梯中,那人说:“可蕴的确约了我今天。”仿佛期待楚君给他一个答案。
楚君冷冷说:“也许她记性不大好。”
那人看楚君一眼:“也许可蕴的人缘不大好。”
楚君马上警惕。
这个人是个厉害角色,她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
说楚君同任何人关系不好都不要紧,但和麦可蕴,她要避忌。
当下,她略略放松面孔肌肉:“我不方便把她私人电话告诉你。”
“看,我象个坏人吗?”
楚君不由向他看去。
不,他是个英俊小生,绝不象坏人。
但这是另外一回事,问题是,楚君同可蕴有过节,她不要管她的事。
故此,电梯一到地下,就一个箭步冲出去。
还得吃午饭呢,大好星期六,一个约会也没有。
楚君怅惘地想,不管你怎么看麦可蕴这个人,她有她的办法,她可没有空置的周末。
本来,楚君也曾试图与她做朋友,两个人同样是亚西亚广告的精英分子,受老板器重,年龄学历背景也相仿,可以成为莫逆。
--都是为了张宗明。
想到他,楚君心里还暗暗牵动。
楚君喜欢张宗明那双会得笑的眼睛,只是她生性比较含蓄,刚忧疑,他已经成为麦可蕴的滑水教练。
楚君不屑与可蕴争,眼巴巴看着失去一个有可能的人。偏偏可蕴又猜到楚君的心事,学会滑水以后,又作大方状似的,把张宗明推回楚君的身边。
楚君真的生气了。
她怎么肯接受这种剩余物资!
张宗明悔不当初,讪讪地辞去亚细亚的工作,另谋高就,与两女都疏远。
麦可蕴损人不利己之名不胫而走。
她倒是得意洋洋,视做一种赞誉。
之后楚君一直没有原谅麦可蕴。
楚君胡乱地走进熟悉的咖啡室,马马虎虎地叫了食物,心不在焉地吃下肚子。
麦可蕴的确是有办法,连找上门来的汉子都长得高大威猛。
楚君用手托着头,离开了公司,整个人似泄气的皮球,工在人在,工亡人亡,她已经忘却如何寻找娱乐。
待会儿回到家,她打算午睡。
楚君一个人睡极大极大的床第,每早都依依不舍地留恋床第,临出门前,还要伸手到电毯底下暖一暖。
只有那张大床最可靠。
楚君召待者结帐。
“楚小姐,已经付过了。”
“谁?”
“那位先生。”
楚君有一丝欢喜,好奇地看过去。
啐,原来就是那个陌生人。
怎么跟到这儿来了。
在这个寒冷的冬日,楚君心底升起一股厌恶,象是在雪地里滑了一跤,什么兴致都失去。
她还没有行动,那个年轻人已经走过来。
“很巧是不是?”
楚君也相信这只是偶遇。
“我就住在这间酒店。”
楚君说:“谢谢你请客。”
幸亏这人过一天就要走的,以后再也碰不见他,否则落在别人眼中,还以为她和麦可蕴没完没了。
那人替她拉开椅子,“我叫谈家健。”
楚君在心中问,你走开好不好?别给我麻烦。
他象是看懂楚君的表情,“我马上就走开,只想麻烦你替我打一个电话到麦可蕴家。”
“我没有她家的号码。”
“太不公平了。”
“是,对我来说,太不公平了。”楚君问:“你为什么非得缠住我不可?”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找她。”
楚君瞪住这个姓谈的年轻人。
“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有多重要。”
“我不要听,我对别人的私隐不感兴趣。”
谈家健不理会楚君的小姐脾气。他说“麦可蕴在纽约的未婚夫下星期三要结婚了,她不知就里,还打算给他一个惊喜,我就是要告诉她,叫她取消此行。”
楚君一听呆住。
她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
楚君与其他同事知道麦可蕴下星期要赴纽约,但是不知道她是要去见未婚夫,大家也并不知道她有一个关系这么密切的人在外国。
“你是什么人?你同他们有什么关系?”
“我也只是个不幸的中间人。”
楚君微笑,没想到麦可蕴这样精明的女子也会翻了船触了礁。
可蕴这样刚强,她会复原的,如果可以帮她一记,免她白坐十多个小时飞机去自讨没趣,还是功德无量。
“别说是我说的。”
“我不是多嘴的人。”
“七九三六八。”
“谢谢你。”
谈家健跑去拨电话。
楚君取过外套,预备离去。
才到门口,谈家健追出来。
他气呼呼地说:“她不在家。”
楚君看他一眼,“我可不保证她在家。”
谈家健象是已习惯楚君的冷嘲热讽,“我约她的时候,她说今天在公司。”
楚君忍不住说:“我真不明白你们,有话为什么不直说,在电话中讲明了,岂非一了百了?”
“我还有若干私人物件要交给她。”
楚君心想:可蕴这次可真倒霉。
“那你只好一直打电话给她,只至她出现为止。”
谈君无奈地说:“也只好这样了。”
楚君说:“再见。”
他忽然问:“晚上你打算做什么?”
“与你无关。”
“小姐,大家年轻人,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楚君不怒反笑:“依你说,年轻人,应当如何团结?”
谈家健叹口气,搔搔头,没奈何:“再见。”
楚君跳上车子走了。
回到家里,她发现午餐似一块大石压在她的胃中,非要使她的胃部穿孔不可。
连麦可蕴这样精明的女子都会着了道儿。
一直以来,她都没有批露未婚夫这件事,可见是重视他的,计划失败,不知她怎么想。
楚君忍不住,发了个电话给可蕴,电话仍然没有人接。
独居就是这点麻烦,音讯全无,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楚君心里一动。
她做了杯热茶对自己说:关你什么事。
但是内心越来越不安。
她取过外套,跑到麦可蕴家里去。
罢罢罢,最多给她骂一顿好了。
可蕴就住在附近,走十分钟便到。
楚君问管理处,麦小姐在家吗?
“在家。”
楚君心一跳:“几点回来的?”
“今天早上八点钟。”
楚君连忙跑上去,大力按门铃。
这地方她来过。张宗明事件之前,楚君经常跑上来同可蕴开会。
没有人应门。
管理员也慌了,赶上来问:“什么事?”
“你肯定麦小姐在屋里?”
“我亲眼看着她回来。”
“没有再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