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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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进去看看不就得了?”

    “你有锁匙?”

    “我没有,但是三楼丙座的女佣帮她打扫,她有锁匙。”

    “快,快去找她。”

    管理员立刻奔开去,楚君站在门口,继续掀铃。

    要是可蕴在这一刻出现,不把她当疯婆子才怪。

    不消一刻,管理员带着女佣前来。

    楚君暗叫幸运。

    女佣当着大家用锁匙开开大门。

    室内昏暗,楚君浑身汗毛直竖,似有预感,走到卧室一看,只见一个人躺在床上。

    床头的电话铃不住地响。

    管理员与女佣齐声怪叫起来。

    楚君顾不得了,把床上的人用力翻过来一看,果然是麦可蕴。

    楚君的手策策(原文是策文,我打不出来)地抖。

    “叫救护车,快快快。”

    管理员还算镇静,“我马上去。”

    那女佣却只会站在一角发抖。

    楚君扶着可蕴,只见她脸色死灰。

    床头电话铃没有停止。

    楚君接听。

    “麦小姐?麦小姐?”

    楚君认得这把声音,这是谈家健。

    楚君象听到亲人的声音般“我在可蕴家,”她说,“十字车马上来,你在酒店等我消息。”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他却听懂了。“你一到医院马上通知我。”

    楚君放下电话,怀中的可蕴却呻吟起来。

    “可蕴,可蕴。”

    她没有应。

    楚君握着她冰冷的手。

    这是何苦。

    楚君不由得落下泪来。

    救护车很快抵达,楚君的感觉却像是捱了一个世纪。

    她随车跟到医院。

    救护人员说:“放心,幸亏发现的早,要是拖到晚上,就很难说了。”

    楚君放下一颗心,坐在医院走廊,物伤其类,悲从中来。好好哭了一场。

    然后她才拨电话给谈家健。

    谈家健即时召车到医院。

    他见楚君闭着双眼,鼻子红红,坐在那里。

    就似受了委屈的孩子,怪可怜的。

    “她怎么了?”他轻问。

    “在急救。”

    “有危险吗?”

    “发现的早。”

    谈家健呼出一口气,“你救了她。”

    “不,”楚君说:“你救了她。”

    “一样啦。”

    “不是你打锣找她,恐怕就求求求求”

    谈家健坐在楚君身边:“你是怎么心血来潮,找上门去的?”

    楚君也说不上来,反正她浑身不自在,非走这一趟不可,否则寝食难安。

    谈家健沉默。

    过很久很久,他说:“没想到她反应过激。”

    “她好胜。”

    “你们都是这种脾气。”

    “我?我最懂得忍辱偷生,委曲求全。伺机再来,我才不会那么笨。”

    谈家健看她一眼,不敢置评。

    医生出来了,楚君走上去。

    医生看他们一眼,很不客气地说:“明天再来看她吧,今天不准见客。”

    楚君这才松驰下来。

    谈君问:“要不要通知她的家人?”

    “没有家人在本市,统统早已移民。”

    “那我们明天再来。”

    楚君点点头:“她的未婚夫在哪里?”

    “早已从纽约到密芝根老家去了。”

    “可蕴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也许她接到我的电话,起了疑心,一问便知道真相。”

    “哼。”

    谈家健不敢出声。

    楚君又问:“你是那位负心人什么人?”

    “同事,我来出差,因利乘便。”

    “随便托个人?”楚君愤怒。

    谈家健说:“他根本是个那样的人。”

    “你们都是那样的人。”

    谈家健知道这不是答辩的时候。

    两人步出医院。

    楚君的心很烦燥,想去喝一杯解闷。

    谈家健倒是善解人意:“我陪你去。”

    楚君已把他当作朋友,没有拒绝。

    楚君叫了威士忌加冰,因为心情悲伤,两杯下肚,已经有点醉意。平时不肯说的话,多说了一两句。

    她说:“女人真笨。”

    谈家健答:“男人也一样。”

    “我虽没有做过统计,也相信笨女人比笨男人多。”

    谈君只得陪笑。

    “笨在以为没有人好过他,没有事更重要,笨在可以完完全全失去信心,笨在以为活不下去。”

    谈家健不作声。

    “笨在道理全部懂得,实践起来,难过登天。”

    “也有些女性是很潇洒的。”

    楚君笑了。

    她笑自己,为了张宗明事件,与麦可蕴结怨。

    这种见异思迁的小人,要来有什么用。无论谁拣到都不算福气。空有一双会笑的眼睛。

    “你看上去也累了,我送你回去。”

    楚君忽然伸手按住他,“别离开我。”

    然而立刻知道说的太严重,又补一句。“今日我份外怕寂寞。”

    “如果你不介意,我愿意陪你。”

    “真的?远道而来,一定有事待办,不妨碍你?”

    “那个明天再说。”

    楚君苦苦地笑,姿态可怜可惜。

    谈家健知道他眼福不浅,现代女性很少露出这种懦弱的神情。除非遭遇很大的变故。

    也恐怕因为他只是个过客。所以楚君才肯露出原形。否则她们总要保护自己,无论内心多么脆弱,都要用刚硬的壳子罩住。

    “肚子饿了吧?”

    楚君把防线撤掉,她已有三年没吃甜品。自虐成性,长期捱饿,今日要大开吃戒。

    晚饭时,楚君向谈君不住诉说,心中积郁尽清。

    她从不知道自己一口气可以说那么多的话,楚君一向认为倾诉是软弱的表现。

    弱就弱一次吧。

    饭局终于要散了,谈君说:“明早我来找你一起去探访可蕴。”

    “她性格倔强,也许觉得面子重要过友情。”

    “再顽强的人,在这种时候,也需要朋友。”

    “我不想居功。”

    小谈看楚君一眼,“还是为了那宗小事?”

    楚君瞪她一眼:“你知道的太多了。”

    “明天早上十点,我来接你。”

    楚君点点头。

    那天晚上,由小谈送楚君回家。

    很久很久,没有人送她到家门,感觉非常好。

    进了卧室,才发觉浑身肌肉酸痛。楚君放了缸热水,淋了大量浴盐,浸了半个小时。

    躺在床上,她几乎即刻睡着。原本怕做恶梦,倒是没有。

    第二天,她起迟了身,正在刷牙,谈君已经按铃。

    楚君顿足,她却仿佛在他面前出尽百丑。

    只得开了门延他进来。

    他却说:“不用赶,可君已经自行签字出院。”

    “什么?”

    “你说的对,太倔强了。”

    “我不相信,院方任她离开?”

    “她已成年,又无生命危险,要走是可以的。”

    楚君还拿着洗脸毛巾,听到这话,不由得呆住,可蕴就是不愿在她面前失威。

    “你去过医院?”

    “我打过电话去。”

    “我们现在做什么?”

    “没有什么是我们可做的了。”

    “可蕴在家可会安全?”

    楚君说“不会有事了。”

    电话铃响起来,楚君似有第六感觉,连忙接听。

    果然是可蕴的声音,很平静,很镇定,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楚君?”

    “是。”

    “谢谢你。”

    “应该的。”

    “替我告一星期病假。”

    “没问题。”

    “公司见。”

    “再见。”

    可蕴在那边挂上电话。

    楚君过了一会儿,也放下话筒。

    小谈在一旁大大讶异,“就这样?”

    楚君看他一眼。

    “没有拥抱,没有眼泪?”他挥舞着双手。

    “还是省点力气好。还得活下去呢。

    谈家健十分震惊。“这就是你们的作风?”

    楚君默默放下毛巾。

    “太残酷了。”

    楚君说:“我知道你看不惯。”

    谈君沉默半晌,然后说:“我不管,你今天要陪我一天,你欠我的。”

    楚君笑,她心甘情愿偿还。

    办完事,谈家健要回新加坡,他要买许多琐锁的东西。外地人总以为香港是九国贩骆驼之地,货单开出来长达一公里,也只有楚君能陪他买到宽五公分的女装鳄鱼皮带,以及搽在脸上七天可贩老还童之面霜等等。

    跑断了腿,还不知是什么一回事。

    趁空档休息时,谈家健对楚君说:“我太喜欢你了,不相信天下有这么能干的女子,这是我第一次买齐所有礼物,包括象牙扇子在内。但楚君,喜欢是一回事,我们这种小男人怎么敢追大女子呢?还是回乡下娶小媳妇是上着。”

    楚君默然。

    “我欣赏你的冷静,果断,豪气,义气,刻苦,能干。但一个四口之简单平凡小家庭,用不到这些本领。长久你会寂寞。没有这么大的头,岂可戴这么大的帽。楚君,我内心非常矛盾。”

    楚君推开面前的茶具,“谈家健,闭上尊嘴。”

    “要是我想通了,来约会你,你又会怎么做?”

    “到时再算。”

    谈家健微笑。

    楚君心里想的是另一样,芥蒂已除,待可蕴上班时,她们又可以一同约齐了去看电影买时装。

    楚君一直想坐船往地中海游览,一个人怪闷的,如果可蕴要去散心,两个人结伴最好不过。

    楚君舒出一口气。

    一边谈家健在说:“明天的再见,表示我们有机会再见。”

    楚君查看单子,“还要买一斤花菇,六两官燕,开步走吧,谈先生。”

    密密意:

    吉文下飞机时,已经倦得似老了十年。

    表姐介芸来接她,她便说:“真不明白为甚么有人要住纽约。”

    介芸看她一眼,也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住香港才真。”

    吉文说:“香港才好呢。”

    介芸说:“纽约何尝不是。”

    吉文说:“床最好,你替我铺好床没有?”

    车子往皇后区一直驶去,吉文放下座位椅背,用一本杂志遮住面孔。

    介芸说:“好好的休息十天八天,我给你介绍男朋友。”

    “咦──”

    “一天到晚做这种怪声有甚么益处?”介芸生气:“说寂寞得慌的也是你。”

    吉文说:“那是另外一件事,不致于当街拉夫。”

    “光宇已经替你特别留神。”

    光宇是介芸的丈夫,吉文的表姐夫。

    “我是一个种族偏见者。”

    “得了,谁不知道你那脾气。”

    对着嫁洋人的老朋友,吉文也不客气地苏茜黄长苏茜黄短,一点情面不留,难为那些朋友好涵养,听若不闻。

    算命的时候,铁算盘这样说吉文:“字记之曰夷,让不得。从此吉文名正言顺歧视白种人。

    介芸说:“我对你这未来十天充满信心。”

    “多久没见面了?”

    “九个月。”

    “眨眼工夫已经大半年。”

    “吉文,感情虽然空白,听说你商场得意。”

    吉文承认,“颇有收获。”

    介芸笑,“一向对收入低调的你都这样说,可见是百万富女了。”

    “别小家子气,谁家扫一扫门缝子没有一百万。”

    “美金,小姐。”

    吉文这才不响了。

    “到新泽西买个房子吧。”

    “五十年后可以考虑。”

    “那么选第五街的公寓。”

    吉文闷闷地吐出一口气。

    “还有甚么不如意的事?”介芸诧异。

    吉文不出声。

    “没有人同你分享一切是不是?这就是男女不公平之处了。”介芸说:“我们女人天性大方温柔,男伴有一点成就,都代他高兴不已,他们呀,看到我们成功,立刻酸溜溜,甚么像女强人啦,雌老虎呀,当心嫁不出去等等,不肯给予支持。”

    “光宇就很好。”

    “那是因为我内外兼顾,做得口吐白沫,外头年薪不比他低,回到家中,粗活又照单全收。”

    吉文笑。

    “谈恋爱最好,吉文,真的,别结婚。”

    “这种忠告出自标准太太之口,余不敢苟同。”

    到了。

    吉文心中那种闷意,驱之不去。

    在香港是这样子,在纽约也一样,根本是心境,与环境无关,只有在工作时候,吉文可以忘我,全力以赴,所以她喜欢工作。

    吉文匆匆淋了浴,倒在床上,昏昏欲睡。

    介芸说:“不要睡,喂,别扫兴。”

    吉文双眼酸涩,眼皮似有千斤重。

    “你还在想念他吧。”

    他,谁是他?吉文转一个身,魂魄与周公会合。

    介芸老以为吉文的烦恼是忘不了前头那个人。其实爱或恨,都叫一个人的心灵充实,吉文的烦恼是对那件事毫无记忆,只觉荒谬,内心空洞苍白,更加痛苦。

    介芸推她两下,哪里推得醒。

    只得替她关上房门出去,楼下碰见告了半天假的丈夫。

    介芸报告:“睡得像只猪,早知你不用早回来。”

    光宇笑,“找过小李没有?”

    “小李有女朋友了。”

    “老张呢?”

    “出了公差。”

    “阿赵放假回了香港。”

    “甚么,”介芸急了,“那怎么办,我答应给吉文介绍男朋友。”

    “本来指望陈博士!他看过照片,说不是他喜欢的型。”

    “去他的,叫他去死,他配得上甚么型?”

    “男人都喜欢妖姬。”

    介芸光火,“有几个是霸王?走出来看看。”

    “你别鬼上身好不好,镇静一点,控制你自己。”

    “真不明白当初怎么会搭上你这种人。”介芸气道。

    光宇摇头笑。

    傍晚吉文醒了,光宇忙问她要吃甚么菜,想看甚么表演,打算到哪里溜达。

    关怀过度,使吉文觉得自己像伤残人土。

    但这是介芸一贯表示爱意的方式,吉文已经习惯。

    她告诉表姐,“我今晚不想出去。”

    “外边有不夜天,何必留在家里。”、

    “介芸,别再烦吉文,不然她下次就住酒店了。”

    真的,还是表姐夫了解她。

    介芸并不放弃,“我打电话问问大程小程两兄弟有没有空。”

    吉文疲倦的说:“表姐,真的不用了。”

    “那么孙公子应当出来──”

    吉文霍地站起来,推开窗户。

    光宇白了妻子一眼。

    介芸停止大动作,过一会儿,说:“好好好,随便你。”

    吉文转过头来,恢复笑意:“我已经有约,明天有朋友来找我。”

    “谁同你拉的线?”介芸挑起一角眉毛。

    “对,表姐夫,说说你投资股票的计划。”

    哪里有甚么朋友。

    统共是泛泛之交,吉文也不高兴同他们联络。

    但介芸这种性格,她是会追究到底的。吉文发誓下次搬往酒店,但这一次没办法,既来之,则安之。

    第二天一早,他们两夫妻上班去,吉文逛大都会博物馆。

    下午出来,在市中心兜了个圈,选焙几件礼物,感觉十分满意,甚么都好,就是少个伴。

    吉文找到茶座,喝一杯冰茶,借电话打给介芸报告行踪,谁知介芸一开口就问:“你的男伴几点钟来接你?”

    吉文下不了台,只得说:“七点。”

    “你可以借我的晚服穿。”

    “谢谢你。”

    挂了电话,吉文想,反正玩笑开大了,索性玩到底。

    她翻到电话黄页,大段大段的“游件服务,男士英俊有礼,细心带你走遍纽约”,犹疑片刻,她拨了其中一个号码。

    出乎吉文意料,来接听的是一位小姐。

    “需要甚么样的服务?”

    吉文吞一口涎沫,不能再拖延。“三小时晚餐,管接送,对了,要黄种男士,斯文一点的学生型。”要命,完全知道要的是甚么,像个老主顾。

    “地址电话?”

    “今晚七时请来巴洛弯路九号接段小姐。”

    “小姐,收费一小时是──”

    吉文听了倒抽一口冷气,同大律师出差费用差不多。

    吉文挂上电话,发觉一边面孔激辣辣的发烫,心中盘算:亮过相,一出门,一到餐厅,立刻叫他走。

    也好,吉文自嘲,先演习起来,将来真有需要的时候,驾轻就熟。

    介芸不停追问:“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盲约。”吉文很坦白。

    “啊。”

    吉文换好衣裳等,因是买回来的服务,一点也不紧张。

    七时正,门铃晌,吉文想,护花使者准时上班来了,多爽快,难怪这种生意门庭若市。

    介芸去打开门。吉文站在表姐身后。来人果然说国语:“请问哪位是段小姐?”

    他高大英俊,一表人才,彬彬有礼,同广告上所形容的一模一样,吉文诧异,看不出他们是干这一行的人。

    她挺身而出,“我。”

    他看清楚吉文,也十分意外,随即笑问:“准备好了?”

    吉文点点头,回头朝介芸笑一笑,这一切,为只为使表姐满意。

    上了车,吉文松口气。

    那位服务员说:“敝姓李,李开明。”

    “你好,李先生。”

    “段小姐你好。”

    吉文舒舒服服靠在车位上。

    只听得李开明说:“我分别在玛歌餐厅以及枫林川菜订了位子,你喜欢哪一间?”

    吉文没想到他那么周到,立刻说:“玛歌。”

    “吃完饭想不想跳舞,抑或逛逛街,去看歌剧亦可,我有票。”

    吉文不相信这是真的,这服务简直一等一,但她得适可而止,否则一直下去……吉文面孔又红了。

    李开明看她一眼,笑说:“放心,我这个人卖艺不卖身。”

    吉文一怔,这样的话是明初天涯歌女的陈腔滥调,怎么会由昂藏七尺英俊小生说将出来,她忍不住笑。

    本来她想付他酬劳,叫他即走,但她一个人,流落在纽约五光十色的夜市里,如何消磨三小时?

    早回家,介芸不会放过她。

    一切意外,都是这样开始的吧,你以为可以控制它,其实它早已控制了你。

    他非常懂得叫酒选菜,吉文尽量大方地与他闲谈,虽然好奇心越来越炽,并不敢刺探他入行经过。

    最后,还是李开明先提起:“段小姐,你何需游伴服务,你自己就是最佳游伴。”

    见他这么坦白,吉文笑:“谢谢你,好久没有听到这样动听的赞美语。”

    他温和地笑,横看竖看都像个大学生。

    “我有我的苦衷。倘若我不为自己安排游伴,家人就会横施辣手。”

    “啊,”李开明很幽默的说:“业余水准,真会叫你啼笑皆非。”

    吉文一想,一口茶差些儿含不住喷出来。

    她轻轻问:“你白天做甚么?”

    他不以为忤,“读书。”

    “啊。”

    “工程第四年,学费太贵,负担不起,晚上出来兼职,做酒保或侍应生永远赚不到这种收入,必需抉择。”

    真是男女平等了。

    吉文咳嗽一声。

    “客人多数是来自中部的白种寂寞中年妇女,有些想知道唐人是否每个都会功夫。”

    “也有难堪尴尬的时候吧。”

    “哪一个行业没有呢。”

    “说得好。”

    吉文吃了很多,情绪也不错,她看看表,“我要走了。”

    “这么早?”他意外。

    “我只想告诉他们,我不是没有约会的。”

    “段小姐,这样吧,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你毋需付出额外费用,而且,这顿饭由我请客。”

    吉文看着他,“为甚么?”

    他无奈的答:“游伴有时也需要游伴。”

    吉文沉吟一会儿,她当然不完全相信他,“但──那地方是公众场所?”

    “当然。”他扬起眉毛。

    “我负责一切费用。”

    “来自东方的公主,你的慷慨令我感动,但请接受我一点小心意。”

    吉文又笑了。

    他带她到一家酒廊去喝爱尔兰咖啡,半边屋顶由玻璃盖成,往上看是深紫色天空与银盘大月亮,往下看,车如流水马如龙。

    吉文想:就像香港。

    才第二天就想家了。

    “夜景很美。”她说。

    “谢谢你与我同感。”

    “我谢你才真。”

    他又重新打量吉文,“要是我在街上看见你,一定钉你的稍,一边吹口哨。”值回票价,管它真情还是假意,耳朵受用。

    难怪男士们喜欢寻找游伴,原来真是享受。

    假如有足够的时间金钱,吉文也不介意时时出来同他们逛。

    旁人说甚么,她才不管,因为她寂寞低落的时候,旁人也没有管。

    “我要走了。”吉文说。

    再坐下去,账单将会是天文数字,她不能叫他送钟数。

    他没有勉强她,自袋中取出卡片,交在她手中,“甚么需要,找我。”

    吉文莞尔,需要,说得真好。

    她把卡片收好。

    “其实我还知道一个跳舞的好去处。”

    “下次吧。”吉文温和的说:“今天我累了。”

    “遵命。”他说。

    因为姿势漂亮,使整件交易不带一丝委琐。

    他驾车送吉文到门口,吉文把费用连小账暗暗递给他,他轻轻接过,放进口袋。

    “再见。”吉文说。

    “我们再联络。”.

    他下车彬彬有礼地替她开车门,伴她到门口按铃。

    介芸当然还没有睡,打开门,并且问:“不进来喝杯咖啡吗?”

    吉文连忙说:“不了,李先生明早有事。”

    介芸有点失望,“那么再见。”

    李开明鞠一躬,“再见。”

    介芸关上门,立即问,“他是哪间大学的?”

    吉文一怔,“我没有问。”

    介芸抱怨:“你甚么都不放在心上。”

    吉文微笑。

    “真是个人材,我看见他替你开车门,现在哪里去找这么礼貌的小生?要把握机会。”

    “表姐,晚了,快去睡。”

    “下个约会订在几时?”

    “没有下个约会。”

    “甚么?”

    吉文无奈,“他叫我随时找他。”

    “那还等甚么?”

    吉文想:下次来,真的得住酒店,已经累得贼死,还得把所作所为详细向介芸汇报惨过上班。

    她打一个呵欠,回房去。

    那张小小白色卡片自手袋里抖出来。

    李开明,附着一个电话号码。

    他真叫李开明。

    原以为他们出来做生意,总得花点心思弄个艺名。大抵时代进步,也无所谓了,真人真事真英雄。

    吉文把卡片扔进手袋,给介芸看到可不得了。

    想到介芸,吉文十分感喟,住在大城市,而有小镇心态,真是异数。

    一连两天,介芸都没有再烦表妹。

    吉文放下了心,热烈参予他们夫妻给安排的节目。

    介芸到底是介芸,仍然憋不住,说:“大小二程要我做狮子头给他们吃。”

    光宇说:“叫他们来好了。”

    吉文笑,“是呀,叫他们来好了。”

    “你要不要把李先生也叫来。”

    “叫来干吗?”

    “明知故问,连络感情嘛。”

    “过几天我都要回去了,有情也不便留。”

    “口口声声说回去,人家巴巴移民到这里来还来不及呢。”

    “介芸,人各有志。”

    “介芸,”光宇打圆伤,“你去把二程约来再说。”

    那二程好不令吉文失望。

    大程太大,小程太小。

    大程的谈吐及心态比香港人还似香港人,不出十句话就提到金子股票房产,住在外国有十年以上了,对香港却念念不忘,明星艺员动态知道得一清二白,频频问吉文:“谁谁谁是不是搞同性恋?”或是“某某某有婚外情是不是?”

    吉文只得说“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她不大看那些报导,平时忙工作忙得抽搐,还去管那些闲事?

    但是大程不相信,露出不满的神色来。

    这伧俗的人令吉文啼笑皆非。

    介芸真的认为同这样的人也可以开花结果?情愿与这样的人作伴也胜过独身?

    介芸不是真的这样想吧。

    小程正与光宇在谈论上一季的超级网球赛,他同他大哥不同,全盘西化,一口美语,听得吉文耳朵打侧。

    不过兄弟俩吃起大白菜烤狮子头来,却老实不客气,每人结结棍棍添了三碗饭。

    大程说:“香港的女孩子最难搞。”

    杏文看他一眼,懒得搭腔。

    光宇笑问:“何以见得?”

    “架子大、脾气坏、要求高。”大程偷偷看吉文一眼。

    介芸笑,“那你就不要同她们搞好了。”

    “可是只有她们才同声同气。”大程搔着头皮。

    古文嗤一声笑出来,没想到亚米巴也有烦恼。

    饭后各人喝完咖啡也都散了。

    吉文帮表姐洗盘碗。

    介芸搭讪说:“今天不知恁地,大程似十分猥琐。”

    吉文笑了,介芸天良未泯,她原谅了她。

    跟着介芸又说:“同小李先生比,大程质素差多了。”

    谁说不是。

    但介芸不知小李的底蕴。吉文突然有种尔本人才,奈何作贼的感觉。

    介芸又说:“有办法的女子,五天足够叫男人一生牵念。”

    “谁说不是,可惜你我不是妖姬。”

    “打电话给他。”

    “谁?”

    “小李。”

    “我想一想再说。”

    光宇进来说:“明天我们开车到新泽西观光如何。”

    吉文忙不迭说:“表姐夫,我要逛百货公司,还有,现代美术馆还没去过。”

    吓死吉文,她最怕郊游。

    介芸说:“让她去吧。”

    好几次,吉文都想拨电话找李开明,犹疑片刻,又忍住手,这样的一个危险人物……

    介芸又把陈博士叫出来。

    陈某陪吉文去买书,计程车抵达目的地,他呆着面孔迟迟没有表示,吉文要隔一会儿才明白,他是不愿意付车资,要命。吉文迅速掏钞票递给司机。

    吉文真想补偿他时间上的损失,于是对他说:“你可以走了,我认得路。”

    “但是晚上──”

    吉文忍不住问:“晚上怎么样?”

    他不是在期望甚么艳遇吧。

    吉文没好气,一转头就摔甩了他,自由自在逛马路。

    下雨了。

    有点秋意,吉文身上衣服比较薄,于是进百货公司买了一张大围巾,连头发都包在里面。

    她一点目的都没有,在街道上穿插,起码走了十个八个公里,才打道回府。

    介芸说:“哪里去了?有人找你。”

    “谁?”吉文心一跳。

    “香港公司有疑难杂症待你解决。”。

    “讨厌。”

    “这才显得你的重要性。”介芸笑。

    “不要去理他们,下次再打来,说找不到我。”

    但是不到十分钟,她取起电话,打回香港去,讲了二十分锺,一一把问题解决。

    吉文怅惘,甚么叫够?一个女人,这样拚命赚钱,究竟为谁辛苦为谁忙,毕竟穿得了多少,吃得了多少,一年又能渡几次假?

    再辛苦也不会有机会买私人飞机及私人岛屿,但是她所牺牲的,却是她生命中最宝贵及仅有的。

    吉文倒在床上。

    李开明有她的电话,但行有行规,他们恐怕不能随意骚扰客人。

    再说,一天做那么多宗生意,要他记住多日前某个客人的电话地址,也诚属苛求。

    所有寂寞的女人看上去都差不多。

    他卖笑,她买笑,有需要的话,可以找他,他一定有空,一定准时报到。

    但人总有贪念,吉文竟希望人家自动献身,不计分文。

    太荒谬了。

    那个电话,一直没有拨成功。

    假期是成功的,临走的时候,吉文精神放松很多。

    介芸夫妇送她往飞机场。

    她坐后座。

    介芸问:“几时再来?”

    “长途飞机实在太辛苦,划不来。”

    介芸问:“恐怕是走不开吧,想不到你还随时可以召英俊小生作伴。”语气很佩服羡慕,不再把吉文看作月下货。

    面子是挽回来了,吉文想。

    到达机场,吉文把行李送进舱,陪他们两夫妻喝杯咖啡,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互道再见珍重,光宇夫妇就离开飞机场。

    吉文买了一本小书,打算在飞机上看,忽尔听得一阵轻狂的笑声,她抬起头。

    这一看,她不由得怔住。

    是李开明。

    他伴着的是一个中年妇人,他不知在她耳畔说了甚么好听的话,令得她乐倒,嘻哈大笑。

    那妇人可以做他的母亲,是华人,面孔上脂粉厚画画,身上衣着光鲜。

    吉文心中有数。

    幸亏介芸他们已经离开,看不到这一幕。

    李开明的目光无意地落在吉文身上,吉文假装不认识他,他也没把吉文认出来。是真是假,吉文永远不会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

    他扶着中年妇人走开。

    这一笔小账一定惊人,别说念一年大学,十年也够了,谁说不是天下第一营生。

    吉文突然觉得声音中太多酸味,连忙压抑情绪,长叹一声。

    还有十七八小时的飞行旅程呢,不知道怎么样应付,想想都不寒而栗。

    但是,不硬着头皮上就永远无法抵达彼邦,非得咬紧牙关亲身去熬不可。

    做人,就是这样,过了一关又一关,过了一山又一山。

    寻求新闻:

    皇室人员来了,又去了,本来忙得七荤八素的报馆忽然静了下来,大家翘着二郎腿坐,闲时只听见发报机嗒嗒嗒接收新闻稿,好动的同事们闷得浑身无力,打呵欠,吃零食。

    南南说过,从事这一行,全是贱骨头,非得忙得自己姓什么都忘记,否则没有满足。

    开会的时候,上司说:“去挖呀,干吗不去发掘?大都会里,每个人都有故事,写了特写,同你登出来。”

    南南不出声。

    小茜说:“有许多新闻,读者都不要看,社会版登太多了。”

    “那么,”副老总说:“看看有什么请帖,去参观时装表演,鸡尾酒会,珠宝展览吧。”

    女将们噫地一声,男同事抿着嘴笑起来。

    冬儿摊开报纸,“大家来看这段新闻。”

    南南趋过头去,“是警方发出的消息:稚龄姐弟遭父母遗弃,寻求公众协助。”

    “追下去也是一个好故事。”

    “不用追,我可以把故事即刻告诉你:他们的父母亲年纪很轻就结婚,熬不住穷,肯定有一方面先离家出走,另一方面越来越不甘心,撇下孩子,也来个不仁不义”

    小茵笑着接下去:“其中一定有人嗜赌,或是吸毒。”

    冬儿扔开报纸。

    南南说:“惨是惨,可惜大家都麻木了。”

    阿贝说:“还有这一段:男子驾豪华房车蓄意撞向路人,被控以伤人,殴警,拒捕。”

    “咄,他是被告,不能接受访问。”

    “我对杀人凶徒没有兴趣。”

    “被告身边还有一个女人。”

    “肯定是他的相好,而且百分九十九是欢场女子。”

    南南大笑。

    老总问:“笑什么?”

    “笑没有好故事。”

    “你们没有想像力才真,”上司有点生气,“限一星期内每人交一个故事出来。”

    阿贝立刻叫苦,“要命,我们是记者,不是作家,哪来的故事。”

    “有了,我们访问作家,叫他们提供故事。”

    冬儿说:“我到街上去逛逛,看看有什么新闻。”

    南南说:“我同冬记一组。”

    老总摇头叹息,“一代不如一代,没有人才。”

    大家挤眉弄眼,也不把这种话放在心上。

    南南与冬儿孵到记者会所去喝啤酒,摸着冰冻的杯子,南南问:“叫你做战地记者你做不做?”

    冬儿摇头。

    南南说:“我也不干。第一,我爱生命。第二,那种场面像地狱,实在没有勇气承受。”

    “像六十分钟时事摘录那样的新闻你又做不做?”

    “小姐,人家的人力物力不是我们办得到的。”

    “真的,许多名记者写一篇访问用去三个月,与主题人物苦苦相缠,到最后,关系密切,自然写得好,我们却事事急就章。”

    南南说:“人家记者功夫也做得足。”

    冬儿长叹一声,“也许老总真说得对,我们不是人才。”

    南南咭咭咭笑起来。

    “你打算交什么故事?”

    “实在没法子,去访问本市所谓名人。”

    “算了,那些滥竽充数,江湖客拉扯酒朋饭友换好处的稿子……”

    “别太认真。”

    南南坐在窗前,始终坚持己见,衣食足要知荣辱,有什么道理丰衣足食之余还要昧着良心乱写一通。

    她情愿写一座建筑物,写一条街,写一个行业,或是大城小景,甚至是小人物。

    她还年轻。

    虽然了解社会运作情况,却还怀着理想。

    南南与冬儿分手,踱步去乘车。

    地下铁路站在非繁忙时间也相当拥挤。

    一大群人围着在看热闹。

    南南身为记者,好奇心自然强烈,走过去,拨开人群,只见一个约十多廿岁的女孩子在地下呕吐,衣冠不整,围观者不住讪笑,无人援助。

    南南生了拔刀相助之意,过去扶她,“你怎么了,醉酒,不舒服?”

    女孩抬起头来,倒是娟秀的一张睑,满额是汗,喉咙发出呻吟,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管理人员到场,对南南喝问:“是你的朋友?”

    不知恁地,南南答:“我这就带她走。”

    “要不要叫救护车?”

    那女孩揪紧南南,“不要,不要。”

    南南问她:“你伤在哪里?”

    她已经挣扎着站起来,一步步向出口走去,南南只得跟住她。

    她伸手叫街车,南南看到她脚面上有血。

    南南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拉住她,“不立刻看医生,你会死。”

    女孩大眼露出恐惧的神色,摇摇欲坠,南南把她推进计程车,说出私人医务所地址。

    医生是南南父母的朋友,无论如何不肯接手,立刻把女孩送到公立医院,南南一路上狠狠咒骂,全然不了解德高望重医生的苦衷。

    女孩已陷入昏迷,经过急救,生命是挽救回来,但事情一下子通天,名誉肯定扫地。

    院方向南南要口供,但是南南并不认识她。

    从女孩的手袋中,他们找到身份证,她才十八岁。

    冬儿赶来接南南。

    南南疲倦的问:“我算不算多管闲事?”

    “总得有你这样的人。”

    “她现没事了。”

    “我们走吧。”

    两人结伴离开医院。

    “可否把这件意外写成一个故事?”

    “唏,你以为是小学生周记乎。”。

    “嘿,报上许多日记式杂文连小学生的趣致都没有。”

    “交不出货,老总会不会开除我?”

    “不会,他只会摔甩你的头。”

    南南不能立刻忘怀那个少女,深夜入睡,看见她一身血污,站在那里哭。

    吓得南南满头大汗惊醒,心卜卜跳。

    第二天,在报馆,却接到她的电话。

    她表明身份,向南南道谢,声音虽弱,身体已无大碍。“护士把你姓名地址给我,”她彬彬有礼,“待我出院亲自再来拜访。”

    完全不像那种父母疏于管教的失足少女。

    南南放心了,日行一善还是值得的。

    她的名字叫安娜。

    南南本想与冬儿结伴看电影去,可惜老总逼着要故事,她连忙打醒十二分精神,挑灯夜战,做了一篇“本市动物园沧桑史”,以轻松口吻,由战前兵头花园那只老虎说起,直写了五千字。

    老总很感动,删改之后,选一个星期天,把它图文并茂的刊登出来,他的评语是“资料充足,文笔活泼”。

    第二天早上,郊外一辆公共汽车失事,压死五名学生,最大那个才十五岁,南南与冬儿自家内扑出去,赶到现场,拍摄残酷场面,唏嘘不已。

    两个人都吃不下早餐。

    “真没意思,做好功课,穿上校服,挤上公路车,预备开始新的一天,谁知蒙主呼召,就此完结。”

    冬儿看她一眼,疾笔而书。

    南南进黑房去冲照片。

    电话接进来,有人找她。

    南南看看表,才十一点,她本人也很少在这种时间上班,她带着照片走出来。

    南南看到安娜。

    脸上薄薄化妆,身上合时衣裳,明艳照人。

    南南意外,“你出院了?”

    “是的,没妨碍你工作吧。”

    “没有没有。”

    “我想请你吃饭。”

    “不用客气。”

    “假如你不嫌弃,我想做你的朋友。”

    南南本人选择朋友极之严格,行内人都知道她性情颇为孤僻,因此她只矜持地笑笑,不置可否。

    当下安娜问:“现在可方便出去?”

    南南点点头,放下照片。

    地方是安娜挑的,一流的法国饭店,叫了菜,她点起一枝香烟,再次多谢南南救命之恩。

    南南不知说什么好,缓缓喝咖啡。

    安娜看上去很高兴,像是把一切丢在脑后,所有不愉快的事都烟飞灰灭。

    真的,何必记住呢,她所有的,不过是她自己,她毋需在闲杂人等面前装模作样博一声喝彩。

    世界这么大,生活在玫瑰园中的人难以了解鲨鱼海中的情况,安娜不必解释。

    南南一直礼貌地微笑。

    安娜看上去这么漂亮活泼,世上真有自甘落这回事?也许为了避免诉说痛苦的往事,她情愿上这样的一个罪名。

    南南倒是很高兴安娜可以做到没事人一般,伤痕不为人见。

    旁观者多数希望看戏,所以一当事主没有反应,他们便讶异:“怎么没事人一样!”巴不得有呼天抢地,到处陈情。

    所以拒绝展览疮疤需要极大的勇气。

    南南有点佩服安娜。

    太多的良家妇女自以为头顶上戴着圣洁的光环,是道德会的十字军,有义务要保护丈夫子女,不受污染,故此穷一生的力量排除异已。

    南南不这么想,接触社会层面较广的她知道世事决非只有黑白两面这么简单。

    吃完了饭,她与安娜分手。

    “有空再联络。”南南说。

    报馆中,冬儿犹不能忘记早上的车祸,自言自语:“什么人该死,什么人不该死?”

    南南无奈的答:“敌人都该死,朋友不该死,朋友万一变了敌人更加该死。”

    冬儿抬起头,“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南南劝她:“做完新闻就该忘了它,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事事上心,精力一下子烧尽。”

    “唉,世上似乎已经没有是非黑白。”

    “有,谁说没有,我是你非,我白你黑。”

    “喂喂喂,”冬儿终于笑了。

    “刚才那个女孩子就是安娜。”

    “看不出,”冬儿讶异,“痊愈了嘛?”

    南南侧头说:“我想,在她那样的环境生活,要不死,要不痊愈,没有中间路线。”

    冬儿沉默一会儿说:“还是我们好,我们可以告两星期假舔伤。”

    南南又打趣她,“是吗,老总对你这么好,认了你做干女儿?”

    冬儿总算开颜,“几时调到影剧版去,嘻嘻哈哈,风花雪月。”

    “你真是见人挑担不吃力。”

    阿贝捧着咖啡走过来。

    “找到故事没有?”冬儿问。

    “刚写好,这个篇名如何:广东茶楼沧桑史。”

    冬儿大笑,“为什么事事如此沧桑?”

    “流行呀。”

    “读者会以为咱们报馆历尽沧桑。”

    小茜说:“这篇特写做得不错。”

    “拿来看看。”

    “老总就是会折磨人,日常功夫已经赶不了,还要做夜课。”

    “下午新闻处那个招待会,谁去?”

    “小茜专责运输消息,她去好了。”

    “没问题。”

    冬儿问南南:“你何为闷闷不乐?”

    “笑话,我一直引你开心,你倒说我。”

    “什么事?”

    瞒不过老同事。是因为安娜吧,南南一向唯美主义,偏偏又身为记者,被逼接受许多阴暗的事物。

    感觉像是背脊有一条毛虫缓缓蠕动,太不好受。

    “来,我们看画展去。”

    南南取起她的照相机。

    展览馆静寂素净,是个松弛人心的好地方,光线也柔和动人,画是否高明值得一看,已是另外一个问题。南南心想:早知学美术。

    做一行怨一行。

    南南自问是见过世面的人,一向也铁石心肠,不会得轻易动容,安娜为何令她忧闷?

    “怎么样?”

    南南答:“学王无邪,学得很坏。”

    “走吧。”

    “哪里去?”

    “到资料图书馆去。我还没交稿。”

    “写图书馆沧桑史?”南南取笑。

    “不如写历尽沧桑一记者。”

    经过大会堂,有一对对新人进行婚礼,两个驻足欣赏一会儿。

    新娘子都浓妆,打扮得如洋娃娃。

    南南说:“你看,这些姻缘,都是前生注定的。”

    “你相信吗。”

    “相信,有许多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不推给命运,无法交待。”

    过了几天,南南为工作奔走,挂住新闻,忘了旧闻。

    只见影剧版同事忙得发昏,一位红星误服药物送院,大伙儿争抢新闻。

    案头都是她的照片。

    小茜拣起一张看,“我要是长得这么美,我就不自杀。”

    阿贝说:“你应该知道,财富、美貌、名气,皆不能带来快乐。”

    冬儿说:“诚然,但如果这些都不能带来快乐,什么能够?”

    “我们必需自得其乐。”

    大家坐下来,默默无言。

    那边有同事听完电话说:“渡过危险期了。”

    众人松口气。

    “大家这么关心她,仍然一点帮助都没有,有时候做人不应太贪婪。”

    南南将一本新闻周刊摊开来,“看看这里头天灾**战争,你才知道,平安是福,夫复何求。”

    冬儿接电话,按着话筒:“南南,一位安娜小姐找你。”

    南南犹疑片刻,“说我不在。”

    冬儿点点头,不一刻,挂上电话。

    冬儿问:“为什么不听电话?”

    “说得一次也说不了两次。”

    “或许她有心事。”

    “我不是社会工作者,天长地久,无能为力。”

    冬儿耸耸肩,“我不怪你。”

    “而且,做记者也不是什么神圣的工作。”

    “安娜长得实在太漂亮,所以特别令人惋惜。”

    一句话说到南南心坎里去。

    冬儿说:“或许你可以劝她向上。”

    南南还没有回答,老总已经在那里叫:“请你们回来干什么,抽香烟喝咖啡?”

    大家连忙埋头工作。

    等南南想找安娜的时候,才发觉没有她的电话地址。

    她有点后悔那日没听安娜的电话。

    算了,南南想,人间惨剧几时停过,有几个人可以自一个温室转到另一个温室直至寿终正寝。

    因工作紧张,大家下了班,都喜欢喝一杯生津止喝。

    南南许久没有去红狮酒馆,那日一踏进去,便看见一个苗条的背影。

    南南有点欢喜,冲口而出:“安娜。”

    那女孩子转过头来,南南多怕是看错人,但她确实是安娜。

    安娜也笑了。南南十分高兴,“在这里工作?”

    安娜点点头,“有一个月了。”

    “习惯吗?”

    “慢慢来。”

    “开头是一定辛苦的。”

    “从前做售货员也好不了多少。”

    这是她们第一次正式交谈。

    “吃豆腐的人多不多?”

    “总会有,报馆也有吧。”安娜的语气十分乐观。

    南南点点头,“请给我半品脱基尼斯。”

    “马上来。”

    南南问:“你没有再同那人来往了吧。”一出口,才觉得多事,怎么会问起这样私人的问题来。

    但安娜却不在意并且大方的回答:“还敢吗,我不敢了。”

    南南至此完全放心,脱离过去的坏经验,从头开始,管别人怎么说,闲人举办座谈会来说是非也不必理会。

    客人多,安娜一下子转开去,南南想问她要通讯号码,已经来不及。

    朋友们嚷着去打桌球,南南也跟着去。

    反正她已经知道安娜工作地点。

    冬儿说:“你可以为她写一篇素描,她的故事一定蛮动人。”

    “依你说,社会工作者都是大作家了。”

    冬儿白她一眼。

    “又有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样说来,旅行团导游也全是大作家了,咱们报馆老总也不必鬼叫人才凋零了。”

    冬儿说:“我只是见放着现成好题材可惜。”

    南南笑笑,“也许,我得征求她的意见。”

    冬儿说:“看得出你开始接受她。”

    南南点点头。有些人的感情慢热,南南就是那样。

    再有机会到红狮,她主动找安娜。

    经理说:“是有那么一个女孩子,现在不做了。”

    南南一呆,“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们不知道,女侍流动量很大,年轻女孩子不定性,留都留不住。”

    南南很怅惘。

    后来,案头电话一响,她就想:会不会是安娜。

    南南愿意与她详谈。

    小茜要辞职,惊动女同事。

    “休息一下,从头来过,近年精力透支得太厉害。”她说。

    阿贝笑说:“她考到优差,过一个月要去做新闻官,是不是?”

    冬儿失声:“唉呀,真好,不必交周记了。”

    “写惯就不辛苦了,你看专栏作者天天写。”

    “妹妹,人家稿费优厚。”

    南南握小茜的手,“恭喜恭喜,下次听到我们街外人电话,千万别官样文章说无可奉告。”

    “别打趣我好不好。”

    小茜走后,一时没请到适合人选,几个人更吃力。

    安娜的电话一直没有来。

    南南只得准备再一次接受失望。

    没多久,事情渐渐淡却,像旧报纸曝晒在大太阳底,本来黑字白纸,变成黄黄的褪了色。

    一日南南休假在家,接到冬儿电话。

    “警方王警官找你,尽快同他们联络,电话是三六七八四。”

    南南打一个突,不敢怠慢,立刻拨电话。

    那边反应很快,“请你到我们分署来一趟,今早发现一单凶杀,被害者手袋中有你的卡片。”

    南南只得赶去。

    她派出去的名片不下数百张,不一定落在熟人手里,不过也总是警方的一条线索。

    王警官把她带到殓房。

    南南暗叹又是一个不幸人。

    王警官示意她认人。

    布一掀开,南南看到死者容貌,大惊失色。

    安娜!

    “你认识她?”

    南南侧过睑,点点头。

    “请跟我们来录口供。”

    南南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安娜秀丽的面孔并没有受到破坏,表情很宁静,像是去得十分安逸。

    南南把她所知道的全告诉警方,在道谢声中离去。

    她没有回家,反而到报馆坐下,不知恁地,坐下来,就把安娜的事写出来,自在殓房认尸开始,往回追思,一边写一边流泪。

    冬儿看见,奇问:“你放假还回来干什么,是不是老总等你,哭什么,又不是没听过他骂人,当它耳边风。”

    南南不回答。

    她一直写下去。

    冬儿索性坐在她身边,南南写一张,她顺手取过,读一张,看完一千字,冬儿耸然动容,老总过来,见她俩神色大异,等冬儿看完手中的稿,也接过来看。

    三个人都不作声,一个写,两个看,一个多钟头后,南南把笔掷下,完成她的故事,伏在桌子上不声不响。

    老总把那几千字带回编辑室去。

    冬儿问:“你可知道谁是凶手?”

    南南摇摇头。

    她为什么没有摆脱他?”

    南南又摇头。

    “你为什么改变主意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不写的话我会憋死。”南南这次总算开口。她深深叹一口气。

    “笔调很动人。”

    动人?南南苍凉的想,有什么动人,大城市小故事,天天不知发生几许宗,真的要写,不愁没有题材,只怕一枝笔写到老也写不了。

    老总匆匆出来,“故事明天见报。”

    南南点点头。

    她抓起大布袋,走出报馆,不知街上又有什么人什么事在等着她。

    南南觉得她不再怕写特写。

    画中人:

    这几年来,街外人只当刘知芸家里一直支持她。

    虽然没落了,到底是本市望族,烂船还有三斤钉,不然十多个孙子孙女,怎么出去留的学,而且专门挑些不实用的科目来读?

    知芸念的是纯美术。

    一门用以修身养性最高雅不过的学问。

    待她毕业出来,发觉刘家已经崩溃,早拆得支离破碎,几个叔伯刮的刮,赖的赖,把仅余的家当变了办法来花得一干二净,知芸的父亲排第七,她母亲守寡多年,环境一向狼狈,如今更加萎琐。

    知芸要即时出来做事养家。

    纯美术,怎么派用场?

    虽然已经找到教席,一个月统共几千块,不知拿来穿好还是吃好,绝对不够两母女开销。

    知芸暗暗想办法。

    她遗传了母亲坚毅的性格,决定抗战到底。

    把在学校里画的作品,拍了彩色照片,逐间画廊去奔走,早出晚归,累得贼死,一点结果也没有。

    母亲坐在祖传红木交椅上抽香烟,看到知芸那失意落魄的样子,不禁笑说:“我还有些私己可以变卖,别慌。”

    知芸一听这话,倒抽一日冷气,时光倒流了一百年?她成了变卖祖业的不肖子。

    况且,有什么可卖?

    厅堂里几件家具又不成套,不然整齐的木器也还值个价钱,还有,母亲几套钻饰都是旧石头,现今的切割法也不一样了,首饰店看不上眼。

    知芸没精打彩的问:“卖什么?”

    “字画。”

    “妈,人人家里有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难道都是真迹?”

    “这些都是好的,我等闲还不肯拿出来。”

    “自然,买的时候,张张千真万确。”知芸笑。

    过两天,她还是带着画,跑到一家相熟的古玩店去兜售。

    回来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一文钱收入也没有,净蹭在家中吃,知芸觉得自卑。

    店东向她指明哪张真哪张伪,她都听不进去,低着头看自己的手心。

    “一整捆同你要了也罢。”店主非常慷慨。

    知芸刚想说好,身边传来笑声:“然则,老板未免委曲了这位小姐,通才一整套六把扇子,就有商榷余地。”

    知芸抬头,看到说话者是个中年男子。

    店东讶异,下不了台,便笑道:“这位先生,假使你看中这批东西,你同刘小姐让好了,我可以割爱。”

    知芸怪陌生人多事,坏了一笔生意,谁知他潇洒的说:“好的,我同刘小姐交割。”

    知芸睁大眼睛。

    中年人说:“请跟我来,刘小姐。”

    知芸不愿跟他走,但店主已经恼怒,他俩势不能借人家地方谈生意,只得尾随他身后离开。

    他笑笑,“放心,我不是坏人。”

    知芸暗暗叹口气,到了这种地步,也顾不得那么多。

    “我的写字楼就在附近。”

    是幢商业大厦的三楼。

    看陈设就知道也是间古玩字画店,只是规模比刚才那家不知大多少倍。

    “敝姓冯。”他给知芸一张名片。

    上面写着冯季渝三个字。

    知芸接过工友斟上的香茗。

    “这些字画,”他指一指知芸的东西,“我先给你一张收条,派专人鉴定了,才同你议价钱。”

    知芸实难开口,又不得不说:“我手头很紧。”

    冯季渝一怔,立刻说:“我先叫人做张本票上来。”

    知芸松一口气,静静的坐着。

    过一会见,她忍不住,说:“你一定奇怪,是什么样的人,变卖祖先的收藏品吧。”

    冯季渝又觉意外,于是笑说:“没有卖,何来买,我们怎么做生意。”

    知芸知道她已经说得太多,接过订金及收据,便起身告辞。

    明明是一宗合法的买卖,她留下电话地址时,内心却忐忑不安。

    那一笔订金,帮她们母女安顿下来,知芸往专上学院去教美术,收入不去说它,到底有个精神寄托。

    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知芸自学校回家,看到客厅有位客人坐着。

    老佣人迎上来,“这位冯先生等了有一些时候了,太太刚好不在家。”

    知芸迎上去,冯季渝转过头来。

    怎么看他,都不似位古董商,那灿烂的笑容尤其讨人喜欢。

    他看到知芸,连忙由起来。

    “冯先生,叫你久候。”

    “我在赏画,下午西晒,只怕褪色。”他笑说。

    知芸根本不关心那几张风吹雨打的破画,没有感情,就不劳心。

    “你那批东西已经脱手,扣除佣金及订洋,余数在这里。”他递过一个信封。

    知芸接过,“何劳你亲自送来,差个伙计不就行了。”

    冯季渝却答:“我想见你。”

    知芸一怔,缓缓坐下。

    他很感兴趣地指着墙角一叠水彩画,“这批画是怎么一回事?”

    知芸叫一声,“那是拙作。”

    “那大好了,我们美国有位客户,就是需要大批这样的水彩。”

    知芸苦笑。

    是,成千成百张那样子画出来,批发出去,镶好框架,去装饰别人家的客厅。

    不过也顾不得了,无论如何是项生计,于是她打醒精神,把其他作品也抖出来。

    “很好,”冯季渝双目炯炯有神地检阅知芸的作品,“没想到你习西洋画。”

    知芸苦笑。

    “我派人同你接洽,该部门经理是位很精明的小姐”

    知芸没想到他的生意分这么多类别。

    冯季渝随即笑:“把艺术当买卖,十分煞风景吧。”

    知芸感喟的说:“人要吃饭,才最最煞风景。”

    冯季渝放心了,他怕她思想搞不通。

    公事说到这里,也差不多完结。

    知芸以为冯季渝还会有什么表示,但没有。他礼貌的站起来告辞。

    她送他到门口。

    他这个人打扮舒服熨贴,姿态大方优雅,但知芸心事重重,无暇欣赏。

    傍晚母亲回来了,她把支票给她。

    第二天,冯氏就派人来同她接洽。

    女经理的确是个人才,能干果断,三下五除二就同知芸拟好一张合同,限定每周生产若干张作品,由冯氏独家代理。

    酬劳非常理想,超过知芸所想所求。

    女经理笑,“我们收的画是有点水准的。”

    听了这话,知芸心理上已经好过许多,也不去管她所说是真是假。

    刘氏母女的生活自那日开始好转。

    知芸心中一直觉得蹊跷。

    多么巧合,那日她抱着家传之宝去典卖,刚刚碰见冯季渝,转变了她的命运。

    迟一步早一步都不行,还说不是注定的。

    生活一好转,亲友走动就勤,母亲不愁寂寞。

    知芸可放心作画,有时候,成天都不出书室一步。

    女经理每隔一月来看她一次,与知芸也谈得来。

    一个周末,刘太太在邻房搓小麻将,知芸埋头苦干,女佣人说:“画廊有人来。”

    知芸一看,才知道是冯季渝。

    知芸笑着迎出,“稀客。”

    冯氏凝视知芸,她略觉不好意思,偏侧面孔。

    “你丰满了,气色很好。”他说。

    知芸微笑。

    “是开画展的时候了。”

    知芸的心碰一跳,抬起眼来,他这样栽培她,为的是什么。

    她清清喉咙,“从筹备到成事,恐怕要一年时间。”

    “公司有展览组专职负责。”

    啊,一切都是现成的,怪不得长辈都说,每个成功的艺术家背后都有一个财团。

    知芸说:“我怕作品还不够成熟。”

    “留待画评家发表意见吧。”他笑。

    大企业,做任何事,都井井有条。孤身作战,撞破了头,也不得其门而入。

    知芸说:“本市展览厅的设备──”

    “本市?”冯季渝转过头来,“我们到纽约去。”

    啊,他真准备在她身上做功夫,要捧红她。

    知芸心底那种不安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努力将之按捺下去,“谢谢你提拔,冯先生。”

    冯季渝笑了,“我叫人同你联络。”

    他告辞。

    知芸送他到门曰,冯又转过头来,“对,生辰快乐。”。

    知芸来不及边后,面孔与他只有一公尺距离,相当难为情,冯却大方地交一只小盒子给她。

    她才接过,他已经走了。

    盒内是一只式样别致的胸针,不值什么钱,这令知芸舒服,她更加喜欢它。

    她一直把它别在毛衣领下。

    画展的事,进行起来。

    新闻稿发得多了,画坛上像是俨然有刘知芸这么一个人。

    亲友兴奋起来,竞相走告,都认为刘知芸光宗耀祖,他们并不知道来龙去脉,唉,反正抖起来也就是抖起来了,有了名还怕没有利吗。既然名利双收,那么,说不定有个照顾,先联络感情,也是值得的。

    知芸变得很沉默。

    她统共见过冯氏数面,并不知他底蕴,他在她身上作这么大的投资,捞得回来吗。

    知芸看着她的作品,作个公平的评估。

    同学中天才横溢者大不乏人,她的成绩一向只是平平,人家思潮一意念如万马奔腾,她只能谨守岗位。

    若真的要捧,也不是不可以的,不过不失,文雅愉快是她的画风,但,她不是天才。

    知芸又站在镜前打量:外型倒是艺术家的外型,瘦削,但该长肉的地方并不输蚀,秀气的五官,最好看的是眼睛,圆而且亮,皮肤白皙光洁,无斑无驳。

    又懂得穿衣服,一袭普通的裙子,一条粗布裤,都衬得飘逸美观。

    冯氏,会不会看上了这副皮相?

    像他那种年纪,至少应该结婚十年以上了。

    打听一下,立刻可以知道。

    但知芸一直没有问。

    他们一行数人飞到纽约,一切有专人安排好,知芸像位明星似微笑点头接受访问,漂亮面孔不论国籍,多少占些一便宜,报上照片登得很大。

    画展开幕第二日,知芸从外头回酒店套房,推开门,看到冯季渝站在窗前。

    知芸放下购物纸袋,悄悄走到他身边,他转过头来。

    知芸说:“你都没通知我们去接。”

    冯季渝答:“我是临时决定的。”

    知芸脱下外套,露出里面毛衣,领口别着那只胸针。

    “画展很成功。”。

    知芸笑得很畅快,“都这么说。”

    “以后身份不一样了。”

    “会吗?”知芸还有点怀疑。

    “商业社会的律例,其实非常简单。”他解释。

    知芸看看他。

    过一会儿他问:“今晚,我们可以一起晚饭吗?”

    当然。

    他们没有出去,就在酒店里,叫侍役把食物送上来。

    知芸觉得有义务陪他聊天,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仿佛很想说话的样子。

    冯季渝喝着酒,过一会儿才说:“我举行第一个画展的时候,也是廿四岁。”

    知芸着实吓了一跳,“你也是画家?!”

    他微笑,“可以这么说。”

    “你从来没提过。”

    “差不多廿年前的事了,美术学生潦倒的居多。”

    知芸知道她今夜有故事好听了。

    “我在伦敦毕业,混了三年,一点出息都没有,沦落在苏豪画布景板。”

    知芸吁出一口气。

    “然后有一日,我的命运转变了。”

    知芸静静聆听。

    “我走到当铺去抵押身边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我父亲的金表。”

    知芸的心一动,好熟悉的情节。

    “在当铺门口,我遇见了我的赞助人。”

    “啊。”

    “然后一步一步,我走到今天。”

    知芸笑说:“今天,你也是我的赞助人。”

    冯季渝想一想,“是的。”

    知芸想知道更多,“后来呢?”

    “后来,我结了婚。”

    知芸笑,“让我猜,你同赞助人的千金结婚。”

    “不。”

    “不?”

    “我同我的赞助人结合。”

    知芸讶异,“原来她是一位小姐!”

    冯季渝沉默一会儿,“彼时她是一位寡妇,比我年长二十岁。”

    知芸张大双眼,她受了很大震荡。

    她隐隐觉得不妥。

    轮回!

    知芸想到轮回。

    她要用很大的努力才能按捺下忐忑的心。

    冯季渝说下去:“她尚在生,就住在长岛。”

    知芸沉默。

    “我承继了她所有的事业。”

    她抬起双眼,“你们可有子女?”

    冯季渝摇摇头,“我们一早约好,择能者延续事业,毋须子女。”

    知芸轻轻问:“你,挑选,我?”

    冯季渝没有回答。

    他反问:“你认为我当初有没有做错?”

    “不,”知芸答得很快,“我相信冯太太当年是位美人,并且你们志趣确有投合之处,你们是相爱的。”

    冯季渝露出一丝笑,“知芸,你很了解。”

    知芸好奇,“她有没有职业?”

    “有。”

    “她干什么?”

    “知芸,你还猜不到?”

    知芸摇摇头。

    “她也是画家,廿三岁那年,嫁予比她大廿年的赞助人。”

    知芸跌坐在椅子里。

    “天。”

    知芸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冯季渝看着知芸,“现在,轮到你的选择了。”

    “我。”

    “是,你。”冯氏停一停,“我这美术王国,属于你。”

    “但,冯先生,我并不贪心。”

    马季渝一呆。

    “我只想生活舒适,我并不想坐上后座,那没有意思。”

    冯季渝没料到知芸会作出这种反应。

    “我知我欠你长多,冯先生,但希望以别的方法偿还,我没有野心,时代变了,我们勇于承认我们是普通人。”

    冯季渝握着酒杯,忽然笑起来,“好,好。”

    “我非常尊重你,冯先生。”

    “但你不要做我的继承人。”

    “不不不,我打算结婚生子,做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我可不胜任你口中那个戏剧化的角色。”

    冯季渝低下头。

    知芸有点歉一意,“恐怕你又得从头去找承继人了。”

    “来不及了。”

    “什么?”

    “她已病重,希望看到我选择的人。”

    多么奇怪!

    他们像是活在魔幻王国,受魔咒控制。

    知芸说:“对不起。”

    她坚决地表示心意。

    冯季渝站起来,取起外套,他看上去十分疲倦。

    知芸犹疑一刻,“冯先生。”

    他转遇头来,只有一双眼睛,还维持着一贯神采。

    “或许,”知芸吞一口涎沫,“或许我可以偕你去看她,但,不表示──”

    他马上说:“我明白。”

    知芸点点头。

    “明早我来接你。”

    他走了。

    他爱她。

    看得出他喜欢知芸,但是他爱她。

    她也爱他,所以硬是要他四出搜罗承继人。

    因此整件事蒙上神秘的色彩。

    知芸坐下来,斟出酒,喝了一大曰。

    开头的时候,或许是为了事业前途,到最后,他们深深爱上对方。

    知芸吁出一口气。

    她松弛下来,不要怕,她同自己说,爱里没有惧怕。

    知芸近天亮时甜一了一会儿,冯季渝上来敲门,她才忽忽洗睑。

    知芸的面孔同清晨一样秀丽,冯季渝没有说话,带着她上车。

    一路上维持缄默。

    冯太太的住宅近海,是一幢精致的平房。

    大门上镶着二十年代法国狄可式染色玻璃。

    女佣来开门,知芸隐约闻到一股消毒药水味道,是的,屋里的确有病人。

    知芸在会客室等,冯季渝先上楼去了。

    知芸一眼看到架子上摆着的照片,即时明白,为何冯季渝看中了她。

    太明显了。

    冯太太年轻时,穿看香奈儿的套装,那样貌姿势,竟有七八分与知芸相似。

    知芸静静坐下来。

    她真是理想的替身。

    知芸打量屋内装饰,无瑕可击,无论是一盏灯,一张地毯,都矜贵精致,侧重收敛的美,因为无论什么,一旦耀眼,即变伧俗。

    冯季渝下来,伸手招她。

    知芸立刻跟上去。

    冯太太的房间在二楼,她背窗而坐,知芸面光,一时看不清她的五官。

    冯季渝安排知芸坐下,便静静退出。

    知芸但觉气氛无比诡秘,但强自镇定。

    只听得冯太太轻而辏的声音说:“很好,很好,你戴着我的胸针。”

    知芸只得点点头。

    她看到冯太太的轮廓了,灰白头发,小小的面孔,穿着袭黑衣,并不像重病之人。

    冯太太又说:“我很高兴。”

    知芸努力维持微笑。

    “季渝,他都跟你讲清楚了吧……”

    冯太太忽然咳嗽起来。

    知芸欠一欠身。

    冯太太用一块手帕捂住嘴巴,过一会儿低声说:“我没事。”

    知芸握着手。

    “季渝说,你的声音也像我。”

    知芸只得开口,“不知道是不是。”

    “像极了,”冯太太牵牵嘴角,“我遇见季渝时,却已经老大。”

    知芸说:“我不认为如此,那正是一个人最华丽的岁月。”

    “是吗,你们这一代的想法是勇敢清新的。”

    知芸微笑。

    “季渝是一个好人。”

    “我知道。”

    “他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子好好爱他。”

    知芸低下头。

    “我很固执,我一定要见过你才放心,我怕他在我去后,孤独到老。”冯太太叹息一声。

    知芸难以相信,在今时今日,竟还有这样的故事存在。

    这个时候,冯太太再度剧咳起来。

    外头的人听见了。

    看护与冯季渝一起推门进来。

    他们去扶住冯太太。

    知芸站起来,这次会面,到此为止。

    冯太太传奇的一生,恐怕也差不多了。

    知芸独自走下楼去,在原位上等。

    不一会儿,冯季渝也下来了。

    他斟了杯雪莱酒,喝一口,转身同知芸说:“谢谢你。”声音相当平静。

    知芸双目有点濡湿。

    “你可以走了,司机在外头等你。”冯季渝说。

    知芸凝视他。

    “去吧,你是自由身。”他温和的说。

    知芸仍然没有动身。

    冯季渝又说:“放心,你的画会逐渐升值,我对你的栽培断不会血本无归。”

    知芸太感激他,不由自主过去,拥抱他,把脸埋在他胸口一会儿。

    冯季渝叹口气。

    知芸放开手,走到那道染色玻璃大门前,拉开它。

    天空中有海鸥旋转低飞,空气中带海盐的清新。

    司机一看见她,立刻打开车门。

    知芸拉拉衣襟。

    她触摸到那枚胸针。

    转身看那幢平房最后一眼,知芸上车去。

    上一代的传奇,延伸不到这一代来,知芸感喟,她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车子朝公路驶去,一小时后抵达市区,那繁嚣的都会,容纳不了神话。

    跟踪:

    月季发觉那位女士跟着她,已经有一段日子。

    她同男朋友弥白说过这件事。

    弥白说:“或许,妳是她多年失散的亲人。”

    月季笑。

    弥白说:“可能,她才是妳亲生母亲。”

    月季推他一下。“请别夸张。”

    “她可长得像妳?”

    “我长得像我母亲。”

    “啊,那这个假设不成立。”

    月季问:“那她为什么跟牢我?”

    “妳最近有否与有妇之夫太过亲密?”

    “我所认识的唯一有妇之夫是我父亲。”

    “那么她亦无可能是妒妻。”弥白说。

    月季想,真要命,这个题材落到俏皮活泼的弥白手中,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

    “怎么,”弥白问:“害怕?”

    月季摇摇头。

    “把这位女士形容给我听。”

    “约莫四十年纪,看上去像三十五、六--”

    弥白啧啧连声。“真厉害,明明看上去只得三十五、六,妳却知道她实际上有四十岁,了不起,女性对同胞的年龄最清楚,对自己的岁数最迷糊。”

    月季问:“你要不要听下去?”

    “请说请说。”

    “衣着非常考究,已经证实她是在大机构内做高级行政人员的时代女性。”

    弥白有点意外。“这么说来,她身分比妳高,成就比妳大,不必害怕,她不会向妳要求什么。”

    “我的确不怕。”

    “恐怕是妳多心吧,人家根本没有跟过妳,喂,是不是妳跟着她?年来最流行把黑讲成白,把白讲成黑。”

    “弥白,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同你这种人成为淘伴的。”

    “我有魅力,月季,无法抗拒的魅力。”

    弥白向女朋友眨眨眼。

    月季觉得有理说不清,非要让他亲眼看过不可。

    那位漂亮的女士住在月季附近,因为她们两部车子泊在同一个停车场。

    月季刚自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之后,第一件事,像所有正常年轻人一样,便是买一部跑车。

    这是一辆看上去似一只扁平香烟盒子般的车子,停在哪里,都引得路人注目。

    所以,在某一个早上,月季去取车上班的时候,发觉有位女士在打量她的车子,并没引以为奇。

    使月季略觉意外的是女士眼色异常温柔,人们不常用这样的神情来凝视一辆汽车。

    随即,女士把目光转移到月季身上,月季看到女士一震,立即转头,往另一头走去。

    女士驾驶一辆灰蓝色小型宾士离去。

    这是一次邂逅。

    没隔多久,月季发觉女士的办公室也巧合在同一银行区。

    午餐的时候,月季遇到女士。

    月季是时下年轻才俊的代表,太懂享乐,怎么肯虐待自己,不但穿得好,也吃得好,薪水花得光光,自然有长辈救济,不用愁。

    她俩在法国馆子相遇,月季与两个同事坐一桌,女士也有同伴。

    月季一眼就认出女士,她似乎对米白色有十分大的好感,月季发觉她两次都穿这个颜色,而且穿得得体好看。

    她们当中,隔着三张桌子,月季看到女士前面的蔬菜沙拉,顺口也叫了一客。

    同时与同事说:“年纪大了,还那么幽雅,真不容易,太多女人在四十岁还坚持穿二十岁的衣裳。”

    同事向那边看去。“呵,周君如女士。”

    “谁?”月季好奇的问。

    “广和洋行的董事总经理周君如。”

    月季把这名字记在心中。

    但是,弥白说,这也不能证明女士跟踪什么人。

    月季觉得巧合太多。

    早上,同时在八点四十分往停车场取车,中午,一定在那三、两间餐厅什膳。

    月季试过故意迟出门,有一个星期,她八时二十分便开车出门,结果,周女士也跟着那么做,月季避不开她。

    跟着,月季又转地方吃饭,不到三日,女士又跟上来。

    不能全算是巧合吧。

    月季也索性不再闪避。

    那么漂亮大方的女士并不可怕,事实上月季也满高兴看到她。

    月季时常注意她的打扮,得益良多:呀,原来丝巾可以那般披法,而鳄鱼皮包真是万能配搭……之类。

    月季不介意中年时向她学习。

    没多久,月季在公司附近的公众停车场发现周女士的座驾。

    感情好,一天见三次,比任何亲友都接近。

    不是偶然发生的。

    “不过,”弥白说:“妳们下班时间不可能一样。”

    “你说得对,一个星期都见不了一次。”

    “别多心,巧合而已。”

    月季努努嘴。“不能解释就说巧合。”

    弥白瞪眼。“妳为什么不干脆走到她面前,问她:‘小姐,妳干么跟踪我?’”

    月季沉默。

    “不好意思?”

    “弥白,你应当设法帮我。”

    “又没有困难,何用帮忙?”

    说得也是。

    终于弥白约了弥白一起午膳,好让他一睹周女士庐山真面目。

    弥白一见,低低吹声口哨。

    月季白他一眼。

    弥白说:“哗,但愿她跟踪的是我。”

    “你正经点好不好。”

    “妳确定是这位女士?”

    月季提高声音:“弥白--”

    “我们年轻男性真不介意约会如此成熟佳人,可以学的一定很多。”

    月季看着弥白。“我认真考虑同你绝交。”

    “妳不会舍得。”

    “为什么?”

    “只有我,明白妳的心。”

    月季一直没有上前与周女士打招呼。

    女士也没有表示。

    有一、两日,女士像是生病,没有出车,月季颇为担心。

    她也有四出打听。

    “广和洋行的周君如小姐有无家人?”

    答案:“周小姐未婚。”

    月季忧虑,但随即想起她一定有佣人服侍,不禁失笑。

    过几天,女士小休完毕,恢复正常,月季安心。

    又一次,月季与弥白突然兴之所至,相偕往东京玩了几天。

    黄昏抵埠,路经停车场,抹车工人对他俩说:“周小姐问起妳。”

    月季当然立刻知道是哪个周小姐。

    “周小姐不知妳外出,还担心妳卧病。”工人说。

    弥白看月季一眼。“妳们互相关心嘛。”

    月季没有作声。

    大都会人情淡薄,她也弄不懂这种关系如何建立起来。

    弥白说:“那位女士仿佛不信我会照顾妳。”

    月季突然有了感触。

    男朋友的事,作不得准,女孩子有自立能力,打扮得漂漂亮亮,不愁没有伴侣,但一朝风雨来临,即刻门庭冷落都说不定。

    十八、二十二的少女,令异性八千里路云和月赶了来送花也不艰难,过了这段流金岁月,所看到的嘴脸,恐怕会有点两样。

    月季并没有想过要嫁给弥白。

    现代青年都怕早婚,都不甘心与人分享目前的成就,除非,除非对方能够大方无所求。

    弥白问:“呆呆的想什么?”

    月季喃喃的说:“将来,谁照顾我?”

    弥白残酷地指出事实:“妳自己呀,还有谁。”

    “丈夫呢,子女呢?”

    “小姐,那是要付出代价的,妳又不肯全心全意伺候一个家,哪来的丈夫子女。”

    月季恐惧的问:“老了怎么办?”

    “或许他们会发明机械人来服侍我们。”

    月季佩服弥白能够这么幽默。

    弥白说:“别尽是担心一些不切边际的事,来,说些快活题材。”

    月季抬起头来。“有子女也不管用,你见过几个孝顺儿。”

    “月季,换个话题妳不好。”

    月季看他一眼,弥白已有不耐烦之意。

    他从未说过要与她共患难,大家在一起原只为开心,同样地,月季也不愿结交愁眉苦脸,忧国忧民,愤世嫉俗的男朋友。

    月季沉默一会儿,抖擞精神,与弥白研究市内哪家日本菜馆最考究。

    再见到周女士的时候,月季知道她的目光温暖得多。

    女士换了车子,也许先头那一辆进厂检查,她让月季先驶出去,不徐不疾跟在后面。

    天下微雨,冬季倒像春季,月季穿得太多,在红绿灯前想脱外套,又碍着安全带,额角开始渗汗。

    这几天有几个大问题使她心焦。

    像同弥白,到底有什么打算:一直这样做朋友做下去,抑或打定主意,组织家庭?

    月季看看倒后镜,尾随她的周女士气定神闲,月季不禁暗暗羡慕,真好,一定已过了徬徨与抉择的年龄,完全知道要的是什么,按部就班,逐点达成。

    那样的成就,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得到。

    未来的日子,如果运用智慧才干得宜,方可修成正果。

    月季真想拜女士为师,请教一二。

    太冒昧了。

    到这个阶段,月季已忘记到底开头是谁跟着谁,谁又为何要跟着谁。

    女士的车子停下来,月季连忙注意倒后镜,只见一位中年人迅速跳上车,坐在她身边。

    男士打扮得体,潇洒大方地吻一吻她的脸颊。

    月季微笑。

    多好,黄昏之恋。

    不过他们会不承认,他们也许会说这是成年人的感情。

    月季没试过同中年男士来往过,可以想像他们比较体贴温和,也有更多时间能力照顾异性。

    月季的车慢了下来,后面按喇叭,她不好意思,索性踩下油门,匆匆往公司驶去,一下子不见了影踪。

    月季问几位中年同事,四十岁的感觉怎么样。

    他们气结。“妳听她那口气,把我们当年将就木的老家伙。”

    “看开一点,”另一位笑。“妳自己二十岁的时候,何尝不认为人过三十即可枪毙。”

    一位太太叹口气。“说真的,眨眼间就成为中年人,十分不甘心,但又有什么办法,小月季,妳别嘴硬,他朝汝体也相同。”

    “唉,妳以为她会怕?”

    月季说:“我不是怕,我只是羡慕,到了四十岁,一定已成定局,多好。”

    “太公八十才遇文王呢,小姐。”

    “没有多少姜太公。”月季笑嘻嘻。

    中年太太说:“说得对,所以我们还不是忧柴忧米的。”

    月季心想,大概也没有多个周君如。

    下午,弥白来找,问要不要跳舞。

    月季从来没有过异议,不过现在她这样问:“跳舞,这就是你关心的一切吗?”

    弥白一呆。“妳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月季不响。

    “闹情绪?”

    “每个人都有情绪。”

    “固然是,但不应拿朋友来发泄。”

    “弥白,你不能要求一整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开足大太阳。”

    没想到弥白也答得真快:“下雨就不要出来好了。”

    他竟挂上电话。

    月季十分震惊,没想到发一、两句牢骚便招致这样的代价,看情形女性黄金时间已经全盘失去,再也没有资格使小性子。

    要诉苦,恐怕要找同性朋友。

    月季摸摸面孔,发觉麻辣速,不大有知觉。

    那日下班,她在停车场看到周女士,真想过去打个招呼,说声妳好吗,找个地方,喝杯咖啡,说些体已话。

    略一迟疑,女士已经离去。

    月季觉得机会多着,但适当地把握时间开口,不显得唐突,才是艺术。

    月季没有姊妹,即使有,也许旨趣不相同,谈不拢,也不管用。

    回到寓所,不由得冷清起来。

    未到二十岁那段日子,只要有得玩,就乐得开花似,过了二十岁,开始认为许多事都无聊,但待家中,又嫌寂寞,这是一个痛苦的过渡期。

    电视节目坏得透顶,要喝杯威士忌,瓶内空空如也,杂志早已看得会背,晚报迟迟不来……

    忽然之间世上没有一件如意的事。

    电话铃响了,月季懒洋洋。“喂。”

    “月季,”是弥白。“对不起。”

    月季虽不出声,但胃部那股抽搐的感觉刹那间消失无踪。

    “月季,不爱跳舞我可以到妳处来聊天,但何必说我除了跳舞啥子也懂。”

    月季想想,话的确说重了。

    “我即刻过来?”弥白试探的问。

    “阳台重建落成,我们去看看,喝杯茶。”

    “我车子拿去修理了。”

    “我来接你。”

    “我在门口等妳。”

    月季站起来,啪一声关掉电视,取过外套,即刻出门。

    车子驶到停车场,她看到周君如站在那里,像是等人的样子。

    她向她点点头,她像是看到了,微微牵动嘴角。

    月季有种冲动,想叫她一起去喝茶,但刹那间下不了决心,车子没有停下来。

    弥白在街角等她,她接他上车。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双方都分外小心,生怕言语上再度得罪对方,引起误会。

    一直驶往浅水湾。

    坐下来,叫了饮品,一转头,发觉周女士也来了。

    月季心中一阵喜悦,可见英雄之见略相同,大家都挑了这个地方。

    她想站起来打招呼,弥白却按住她。

    “嘘,人家有朋友同来。”

    月季一看,果然,是那位中年男士,两人都脸色凝重,可见要说的是正经话。

    弥白说:“别鲁莽打扰。”

    月季有点感激弥白,真的,挑这个时候上前,会看到什么好脸色。

    只见他们选了极角落的位置,坐下喁喁细语。

    弥白说:“妳看月色。”

    “啊,嗯。”

    “如此良辰美景,不知对恋爱有否帮助。”

    月季说:“要爱起来,横风横雨也是要爱的。”

    “那样的感情,恐怕只能在小说中读到了。”弥白惆怅。

    “是吗?”月季说:“你看的故事恁地落伍,我读的小说,都是教独身女子拿勇气出来愉快地生活。”

    弥白张大嘴巴,过一会儿说:“怪不得妳们都学坏了。”

    月季笑。“你的意思是,学乖了。”

    只见那边的周女士站起来先离去,那位男士,过一会儿,也往停车场方向走。

    弥白说:“像是故意避开我们。”

    “真不明白为何时时碰见她。”

    弥白拍一下手掌。“我知道。”

    “为何?”

    “是妳跟着她。”

    月季瞪他一眼。“别乱说。”

    “本市地窄人多,遇见熟人,有什么稀奇。”

    月季问:“她像不像有烦恼?”

    “也不是妳可以帮她的。”

    月季仰起头。“她会有办法解决。”

    “我们也走吧,有点凉意,明天还要上班。”

    月季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月季起晚了,赶得特别厉害,妆也来不及化,打算回到公司去补,小跑步走到停车场,发觉周女士在等人。

    百忙中月季向她招呼。

    女士迎上来。“宋月季小姐?”

    月季微笑,她也查到姓名了,可见本市人人认得人人。

    周女士忽然轻声问:“妳为什么跟着我?”

    月季不由得赞一声弥白料事如神,果然,周女士有着同样的误会。

    月季还来不及解释,周女士继续问:“有人叫妳这么做?”

    月季连忙说:“纯属误会,请上车,我送妳一程,顺便了解情况。”

    周女士只得挤上月季的跑车,她忽然笑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一辆类似的车子。”

    月季倒不觉得出奇,她早知她是个时髦人物。

    月季说:“开头,我还以为妳跟踪我呢。”

    女士骇笑。“我跟着妳干什么?”

    月季看她一眼。“那我又为何要跟着妳?”

    “我心中有鬼。”

    “什么鬼?”

    “我的男朋友,他……是一个有妻室的人。”

    月季明白了。

    “最近发现处处遇见妳,不禁心跳起来。”

    月季莞尔。“对方不是一个文明人?”

    “碰到这种事,很难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话要妳们新派女生才明白。”

    月季发觉与她交通毫无困难。

    只见周女士苦笑。“我所破坏的,是一段二十年的婚姻。”

    月季笑。“假使真是妳的杀伤力,阁下魅力惊人。”

    周女士摇头。“此刻自然都赖在我的身上来。”

    “妳想同那位先生结婚?”

    “很难。”

    月季说:“但他是好伴侣。”

    “噫,都被妳猜中了。”

    月季有点得意,只是笑,但又连声叹气。“我同弥白,也是个情况。”

    “啊。”

    “将来他不再等我,同别人去组织家庭,我也就沦为情妇身分。”

    周女士笑起来。“没有别的人选?”

    “太快了,哪里有空去培养第二段感情。”

    女士自然明白。

    月季向她保证。“我是清白的,绝非跟踪者。”

    女士忍不住笑。

    月季又说:“妳是我们这一代女孩的榜样。”

    “惭愧死了,年纪比妳们长一大截,智慧却滞留不前。”

    月季闲闲说:“感情路上永不出差池,人生未免乏味。”

    周女士笑。“妳们是真的开放了。”

    “多谢先锋部队为我们杀出血路。”

    “妳很会说话。”

    “还不是吃了亏之后学的乖。”

    周女士不再说什么。

    月季给她一张名片。“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周女士说:“妳们年轻人有妳们的圈子。”

    “亦师亦友,可难找得到。”

    “过奖了。”

    到达目的地,月季让她下车。

    她说:“谢谢妳。”

    “有空约会我。”

    但是周女士没有再与月季联络。

    第二天月季就发现她的车子失了踪,问管理处,只说:“大概是搬走了。”

    月季很快证实这一点。

    周女士不相信月季没有跟踪她?

    相熟的馆子里也再没有周君如的影踪,她下定决心要避开月季。

    弥白说:“妳可以到广和洋行去找她。”

    “算了,人家有心回避,就成全她好了,谁是一见发财呢,谁见不到谁又会形成一种损失呢。”

    弥白问:“这算不算牢骚?”

    月季想一想。“这是智慧之声。”

    弥白笑。“恐怕只得我一个人相信罢了。”

    自此之后,月季再也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周女士,她躲得很好。

    再过一阵子,她听说周君如已经离开广和洋行。

    月季有点想念她。

    很明显,周女士有她的社交圈子,她不打算结交小朋友,同时她也怀疑月季的动机,在心情动荡的时候,人特别欠缺安全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此她俩没有成为朋友。

    过了很久很久,天气差不多热了,弥白与月季仍维持着同样的关系。

    他问她:“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月季反问:“你指什么?”

    “譬如说,有没有人跟踪妳。”

    “没有了。”月季遗憾的答。

    “是吗,那么,那个开银色小跑车的男人为什么一连在我们身后出现了三天?”

    月季兴奋的说:“我知道了,你抢了人家的女朋友,他来找你麻烦。”

    “去妳的。”

    “要不,他是你失散了二十年的兄弟。”

    她还是爱那个家伙多一点:

    每星期五下午,可坚的心便活跃起来。

    他在一街美国银行做事,周末足足有两整天假期,碰巧礼拜一是公众假期的话,一连三天,松弛得浑身酥软,畅快得难以形容。

    生命对这位廿七岁的管理科硕士来说,像雪白细滑沙滩上的阳光轻风。

    都说可坚是个没有烦恼的人。

    家境好,学业一帆风顺,性格平和,外型可以打八十五分。

    可坚最难得之处,是并不想出人头地。

    他有两个哥哥,老大是顶尖科学博士,参予许多国防计划,弄得不能够自由出入境,每次回家探亲,要经过多项申请,忙得长年累月见不到父母。

    不不,可坚说:才不要像大哥那样伟大。

    二哥是位艺术家,从事写作,享有盛名,但创作是一门吃苦的事业,二哥性子古怪,情绪不安的时候,生人勿近。

    所以可坚也不要像他。

    自小,可坚决定向一个目标出发:做一个开心快活人。

    念一门比较轻松的功课,专业科目太辛苦,谁高兴老寿星找砒霜吃,找一份游刃有余的工作,周末,一定要用来玩,他不喜欢咬牙切齿搏杀。

    相由心生,可坚有种潇洒自在的氛质。

    而且他真懂得玩的门槛,十分受异性欢迎。

    二十六岁生日那天,可坚同自己说:要找对象了。

    于是,他暗暗留意起来。

    大哥与二哥一直独身,疯狂努力,每踏出一步,不知要花多少力气,可坚佩服他们,但绝不打算模仿。

    三十岁结婚,生两个孩子,舒舒服服安居乐业,才是正经。

    过没多久,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可坚遇见高婉玉。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但凡谈过恋爱的人,都知道可意合而不可言传,勉强要解释的话,只能够说,可坚当时的目光专注地放在她身上,心中微微胀满,略为不安,有点徬徨,又充满喜乐,十分矛盾。

    以前,看女孩子,被女孩子看,都不会产生这种感觉。

    高婉玉身长玉立,有着雪白的皮肤,以及现代的五官。

    比她长得美的女性还是有的,但她多出一点点味道。

    她自然,爽朗,大方,你可以把她当兄弟,虽然可坚没想过要那么做。

    可坚即时挽人介绍。

    交谈几句,他已决定约会她。

    他问:“星期六有空吗?”

    高婉玉像已有准备,只沉吟一刻,便答:“有。”

    “我指一整天,不是单吃午餐那种。”

    高婉玉讶异地笑,“你有什么好节目?”

    可坚很有信心,“包我身上。”

    结果,他接她出去,玩了一整天,晒得鼻子脱皮,大腿酸软,筋疲力尽。

    他说话风趣,应对得法,高婉玉时时被他引得大笑,两肋刺痛,她告诉他,她许久没有玩得这样高兴。

    是这样开始的。

    以后一到礼拜五,可坚的心便活跃起来。

    他习惯在下午三时许打电话到她公司。有时候她在,有时候出去开会,但一定尽快复电。

    每个周末,他俩都在一起。

    她没有约会其他人,他也没有。

    平日,可坚不去骚扰她,他不喜婆婆妈妈,天天问候。

    一个一个星期过去,可坚却发现奇怪的现象,那便是,四个月前,同四个月后,他们的状况,滞留在同一阶段,没有进步,也没有退步。

    怎么会呢。

    可坚困惑的想,四个月份,十六个周末,顺其自然,已经可以做许多事。

    他暗暗留意,原来每次他想进一步表示,都被高婉玉含蓄地,不露痕迹地挡开。

    为什么?

    也许她不是激进派,也许她还要看清楚。

    有的是时间,小姐都不急,怕什么,慢慢来,慢慢来,可坚就有这种风度。

    可坚拨电话给婉玉,这次,接听的正是她本人。

    “我是你神秘的仰慕者。”

    “可坚,明天有什么节目?”

    看,她不是不喜欢可坚,声音盼望而快活。

    “你还没有到过我家,我也没有到过你家,上午,你来我家,下午,我去你家。”

    婉玉笑得打跌,“这算哪一门节目?”

    “互相增加了解嘛。”

    婉玉沉静下乘,她还是不想进一步。

    “这样吧,”可坚不想勉强她,“你先了解我多一点。”

    婉玉不大好意思。

    “我来接你。”

    每次他都去接她,好几次婉玉表示在约会的地点等即可,但可坚始终坚持接送,这是他最低限度可以做到的事,叫约会的女郎自身跑去痴痴等待,算哪一门的学问?

    不是他,他不做那样的事。

    “明天见。”

    高婉玉是位文明女性,她从来没有问过,可坚平时做些什么,同谁来往,有无想念她。

    她从来不问这一类问题,像是从来没有好奇心。

    可坚也不问。

    表面看来,真是天生一对。

    星期六。

    可坚一早起来,到街市置齐配料,做了冷奶油汤及海鲜沙律,又把珍藏的一瓶八0年利斯令白酒取出来,才驾车去接婉玉。

    婉玉一贯在楼下等他。

    她穿着便服,淡妆,睡足了,眉目间精神奕奕。

    一般事业女性喜欢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十分憔悴,公私两忙,籍以自重,高婉玉倒从来不是这样的。

    她没有黑眼袋,不抽烟,不浮躁。

    婉玉有股悠然的姿态,不懂养生,还做不出来,她的一套:“事,总要做,工作,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天天拚命,弄得蓬头散发,太折辛苦了。”

    当下她上了车,对可坚说:“我还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所以呀。”

    他熟练地开动车子。

    可坚已知道婉玉怕风,只把窗子摇下三公分左右,这一点小小体贴,令得高小姐向他微笑。

    他总是这样令人舒服,婉玉想。

    可坚吹起口哨来。

    驶近他公寓的时候,婉玉神色有异,最后停车,可坚注意到,便说:“有什么事?”

    “没有,”婉玉答:“我有位朋友,他也住这里。”

    “是吗,真巧。”

    婉玉像是有点迷惘,有点感慨。

    细心的可坚看到,但不加追问。

    洋派的人总比较注重他人的私隐。

    可坚用锁匙开了门,“请进。”

    公寓面积不大,装修整洁美观,男性王老五惯用白黑灰,但可坚选了淡蓝,特别明亮。

    书房内有一具金色式士风。

    婉玉一见,异常高兴,“可否奏一曲助兴?”,

    “饭后表演,不碍胃口。”

    婉玉又笑。

    她走到小小露台去站定,像是看海景,但背影似有无限感触。

    可坚准备好了,叫她。

    蒜茸面包香气扑鼻,婉玉极饿,吃了半条。

    餐后,可坚端出咖啡。

    婉玉赞不绝口:“可坚,有多少位朋友认识你的烹饪技术?”

    “你。”

    “什么?”

    “你一个人。”

    “啊。”

    “这是一个秘密,别说出去,拆穿了就不值什么。”

    过一会儿,婉玉说:“太周到了。”

    “不客气,要点水果吗,有新鲜覆盆子。”

    “下午再吃。”

    “过来听音乐。”

    可坚取过式士风,背着婉玉,扭一扭腰,做一个舞台姿势,婉玉又笑。他鼓起气,吹奏起来。

    是一首老得不能再老,老掉了牙的情歌,老得婉玉七岁时便听过,她相信她父亲在七岁也听过的,我不能停止爱你。

    在这个夏天的下午,坐在王老五之家,听可坚表演该支旧歌,高婉玉的心受到极大的震荡,她觉得全身的水份要往头上涌,聚到脸上,化为眼泪。

    乐声停止的时候,可坚才转过头来,乘机俏皮的问:“你爱我吗?”

    婉玉忍不住,泪水如涌,要用双手掩住。

    可坚大吃一惊。

    他是世故老练的小伙子,当然知道,这样的眼泪,不可能为一个认识才十六个礼拜的人而流。

    他维持缄默。

    可怜的婉玉,原来受过创伤,什么,难道那家伙,他也玩式士风?抑或,曾经一度,他与她在一起听过此歌?可坚知道,任何微丝细事,都会令女孩子触景生情。

    他轻轻递一块手帕给她。

    然后走到厨房,静静做了一杯浓浓的普洱茶,放在她面前。

    婉玉哭了很久。

    待她哭完,跟前的茶已经由热变温,她取起,喝一大口,停下神来。

    可坚看着她微笑。

    婉玉一双妙目肿起,楚楚可怜。

    可坚说:“没想到我的音乐感人肺腑。”

    婉玉嗤一声笑出来。

    “洗手间在这边。”

    婉玉进去梳理,可坚暗暗叹口气。

    难怪呢,难怪不肯进一步表示什么,看情形,她好像还没有忘记那家伙。

    她出来了。

    “对不起,可坚。”她用双臂抱胸前。

    可坚摆摆手。

    “你吹奏得太好。”

    可坚说:“来,我们出去兜风。”

    “我没有扫你兴?你仍然喜欢我?不赶我回家?”

    可坚凝视她,过了一会儿,他吻她的手背,“我总是爱你的。”

    “真的可坚?”

    “真的。”

    婉玉又振作起来,与可坚外出。

    落到楼下,驶出车子,他们的车迎头碰上另一辆房车,私家路狭窄,可坚后退让贤,对面那位司机打一个招呼,直驶而去。

    可坚注意到婉玉的神色不比寻常。

    他认识那位车主,可坚在这座大厦里住了有三年,对邻居并不陌生。

    他见到婉玉双目看牢倒后镜,直到那部车消失在角落上。

    可坚闲闲的说:“那是唐医生的车。”

    婉玉垂下眼睛。

    她认识他,毫无疑问。

    事实上她说过她有朋友住在这里。

    简单的推理:那朋友即是唐医生。

    可坚再淡淡的说:“唐医生新婚。”

    他已完全明白了,她也知道他百分之一百明白。

    这样也好,他那么聪明、体贴、了解。

    车子往郊外驶去,公路不是很挤,天气上佳,但,婉玉没有再说话。

    直到黄昏,她要求回家的时候,都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可坚却觉得他与婉玉的距离反而拉近了。

    男女关系,一向不可理喻,可坚不能解释。

    在她家门口,他与她道别。

    像往日,她没有请他进去。

    可坚反而安心,连他都进不去,可见保安严密,没有啥人进得去。

    可坚有一丝顽皮的想法,或者他会像孙悟空那样,变作一只小小蚊蚋,嗡嗡嗡,趁婉玉不察,跟随在她身边。

    可坚笑了,可见是真喜欢那女郎,不然怎么肯变蚊子。

    回到家,夜未央,乐未央。

    在电梯大堂中,可坚又碰到他的芳邻,唐医生。

    他向他点点头。

    他也向他点点头。

    电梯门找开,两个人一齐进去。

    电梯往上升,可坚的涵养功夫见了功,他一言不发,沉默如金。

    唐医生沉不住气,轻轻问道:“下午在你车上的那位,可是高小姐?”

    噫,他还记得她。

    “是,高婉玉小姐。”可坚大方的答。

    唐医生犹豫一刻,“我们……是朋友。”

    “啊。”可坚不置可否。

    “你与高小姐也是朋友?”

    “我们是好朋友。”

    “她好吗?”

    “好,非常好,你看不出来?”

    “她,有没有认出我?”

    唐医生完全越了火位。

    这家伙,既要面子,又要里子,明明是他去同别人结婚,又巴巴的希望人记得他。

    可坚扬起一条眉毛,看着唐医生。

    那家伙不安,解嘲说:“我只是随口问问。”

    “没有,”可坚答:“她没说认识你。”

    说完之后,觉得非常畅快。

    唐医生的面色一变,他觉得更加值得。

    电梯门打开,可坚踏出去。

    总不见得要为这样的理由搬家吧。

    回到家中,坐下来,可坚才觉得寂寞。

    不,不是他自己寂寞,他是无忧无虑的快活人,他代高婉玉寂寞,她感染他。

    他思念她。

    奇怪,刚刚才分的手。

    他取起电话,拨了她的号码,电话铃响了很久很久,他刚想搁下,她倒来听了,他觉得骚扰了她,一时没有开口,她“喂,喂”地询问,可坚才说:“是我。”

    轮到婉玉不出声。

    “明天打算出来吗?”他问。

    “我不知道。”

    “那我明早再问你。”

    “这样吧,明天请到舍下座谈。”

    可坚受宠若惊,“太好了。”

    “但是我不会烹饪。”

    “我会。”

    “我家厨房什么都没有。”

    “不要紧。”

    “明天早上十一点。”

    “一言为定。”

    不过可坚仍然寂寞。恋爱很少是快乐的,有时想到这一丝快乐悬于一线,也凄凉得想哭。

    从卧室窗户看出去,可坚看银盘似的月亮,照无眠。

    星期天,他精神不是那么好。

    但还是跑到街市去买了一斤鲜虾仁,回来剥壳,预备到婉玉家去做香喷喷的扬州炒饭。

    在停车场,他碰到唐氏一族。

    唐夫人笑:“早,到哪儿去。”

    可坚回道:“去朋友家开大食会,你们呢?”

    “我们上礼拜堂。”

    可坚驶出车子。

    也许,还是搬家的好。

    听说舅母有现成的公寓出租。

    高家比他想像中要大许多,一家六口住都刚刚好,婉玉却像是利用了每一间房间,并无浪费地方。

    她说:“我不大喜欢应酬、外出,所以把家弄得舒服点。”

    “有没有家务助理?”

    “周末休息。”

    现在的女孩子真能干,独当一面,不但经济独立,而且享受豪华。条件差些的异性,自惭形秽,只得一味抱怨女性已失去贤良淑德之实。

    露台就在海边上,鼻端一股浪花的香味,似住在夏威夷。

    婉玉递给他一杯矿泉水。

    书房的书架上,有许多镶好框子的照片。

    可坚一一细看,婉玉不时在旁解释,她笑说:“这就是我的前半生。”

    有一张是她与唐医生合摄,她略去不提,可坚也不问。

    然后婉玉问可坚:“我俩是否走在正确的轨道上?”

    可坚一怔,“当然是,为什么问?”

    “会不会太文明,太像弟兄姐妹?”

    可坚骇笑,“应该像什么,人狼、人猿?”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指什么,你认为应该趁火势燃烧起来,融融大火,片刻燎原。”

    “是,是那样。”

    “火熄后呢?”

    “什么?”

    “火总会熄灭,你知道,当一切化为灰烬,只余一缕青烟,一堆焦炭,你有没有见过火灾之后的废墟?非常丑陋,而且清理起来,极费精神。”

    可坚说得十分幽默含蓄。

    婉玉当然没有错过他话中的讯息。

    “浓烟已足以致命,烈焰更使人皮焦肉烂,可怕可怕可怕。”

    婉玉垂头。

    “你要不要吃金包银的炒饭?”

    “吃不下。”

    “闻到香味你就会改变主意。”

    可坚笑笑到厨房张罗。

    婉玉想,这小子,真有他的一套,确是个人材,可爱温文,又关怀朋友,洞悉一切,原谅一切。

    不抓紧的苦,瞬息间落在别人怀抱,但,她浑身尚在灸痛,短期内不能有什么作为。

    今天,恐怕他会摊牌,谁有空等谁一辈子,莫糟塌人家锦绣前程。

    可坚在厨房,也不是那么好过。

    那家伙,无端端伤害少女一颗无瑕的心,却不晓得这一类伤痕极难痊愈,致命的是她从此失去自信,也对人不再信任,血液中渗进苦涩,自彼时起,她看世界,目光少不免迟疑、偏激、感慨,蔷薇色重真一去不返。

    那医生该死。

    婉玉探头进来问:“进行得如何?”

    “我怕到馆子吃饭,你呢?”

    “哎呀,你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了,我看到餐厅的菜单就欲哭无泪。”

    “那么,想不想每天尝家常小菜?”

    婉玉避重就轻,“谁耐烦天天做这种琐碎吃力的事,我那位帮佣,她也不懂烧饭。”

    “或许,另有大师傅肯为你服务呢。”

    婉玉笑,“你?”

    “可不就是在下。”

    “你在家也天天弄吃的?”

    “不可思议吧。”

    “诚然。”

    “做一人量与二人量差不多工夫。”

    “这是一个很大的应允。”

    “我知道。”

    “承诺许下了最好将之实现。”

    “我看上去像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吗?”

    “不像。”

    “那么请你详细考虑。”

    比可坚做得再好再漂亮,是不可能的了。

    下午,他们在家玩沙蟹。

    可坚一直输,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都输,在十拿九稳的情况下也输,不可理喻。

    明明手上已经一对皮蛋,对方却会冒出三双二。明明三只爱司,婉玉还瞎跟,结果爆出顺子。

    结帐,竟输掉一千多元。

    可坚瞪大眼,“有人出老千。”

    婉玉问:“你指谁?”

    “你说呢,屋里只有两个人。”

    “你,”婉玉说:“你要叫我高兴。”

    可坚见她完全明白,便会心微笑。

    “为何手法精巧如斯,我一点看不出来。”

    可坚说:“来日方长,慢慢说你听。”

    “不好意思收这个钱。”

    “不妨,这是采头。”

    “可坚,你对我实在太好。”

    “你值得我这么做。”

    当夜,可坚尽兴而返,他又不想搬家了。

    他再次碰见唐医生。

    这趟,可坚老实不客气问:“你故意在此等我?”

    唐某点点头。

    “却是为何。”

    “你同婉玉,快了吧。”

    可坚看着他,说不出的讶异,他想念她,他真的尚未放得下,那么,又如何舍弃她?

    “是不是快结婚了?”

    “可以这样说。”

    “她有没有提起我?”

    “没有。”可坚说老实话,且补充一句:“从来没有。”

    唐医生低下头,隔了一会,才说:“替我问候她。”

    可坚马上说:“有机会的话。”

    他终于带着无限惆怅离去。

    可坚目送这个怪人。

    他吹起口哨来。

    不要紧,虽然目前,她好似还是比较爱那人多一点,但该人已经没有时间,没有机会。

    可坚不在乎从前,过去,消失的人与事,今日才最最重要。

    他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