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杜鹃花日子(2/2)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你说什么。」

    他进房去关上门。

    我耸耸肩。

    法朗索娃走过来,「干嘛?他跟你是耙上了。」顶关心的,「你什麽地方得罪他?」

    我问:「你真想知道?」

    他点点头。

    「三个月前,我前任老板临走之前同他说,颜回的稿子最好。这一下子赞坏了,如果我前任老板对他说,我简直可以代他的位置,我早就变成八块。谁想害死谁,就在他老板面前夸他你明不明白?」

    「我完全相信。」法朗索娃点头。

    「下了班去喝酒吧!」

    「好。」法朗索娃问:「你头不痛了吗?」

    「债多不愁,虱多不痒。」

    借酒浇愁,难怪中环酒吧,到下班时分挤满了酒客。

    大冢江湖混饭吃,谁当真救国救民?得过且过,但日本人偏偏日日跟我闹,他是想我辞工吧!但是我不会那麽做,不是不想争一口气,而是无处可去。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有人同我说话:「颜小姐?」

    我转过头去,「咦,陆先生。」是那个高温物理专家,心里有些高兴,我难得见到一个公司以外的人。

    他温和的笑,「下班来轻松一下?」

    「麻木一下。」我更正他。

    「不介意我坐你身边?」

    「欢迎之至。」我喝了一点酒,活泼起来,用手撑著头,微笑,「请坐。」

    法朗索娃说:「喂喂,这是我的位置。」

    「滚开,」我说:「别吵。」对陆说:「那是我的同事,不必理他。」

    「你们那里外国人很多吧。」

    「简直没有中国人,只我一个。」我笑。

    陆说:「不过像我这样的中国人,也同洋人差不多,我在多伦多十三年了。」

    「那麽久?不过普通话还说得很好哇。」

    这时议斯过来拍拍我肩膀,「不是说头痛吗?」

    「去地狱。」我说。

    陆笑,「你的中洋外交法很特殊。」

    「外国人,不必对他们好。」我懒洋洋的说。

    陆看看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论调。」

    「如果你像我这样,天天受著洋气,你也会学我。」

    「真的有那麽多气受?」他笑。

    我凝视他,「你们这种顶尖专门人才是不会明白的,像我们这一行,任何人三个月就可以上手,人才过剩,老板才不在乎谁去谁留,况且各人学历又杂,学徒出身的瞧不起大学生,大学生又不喜欢学徒。」

    他点点头。

    「不好意思,认识才三小时就吐苦水。」

    「大家同胞,有话不妨说。」他幽默。

    忽然之间我很感动。

    没有人关心我已有三四年,忽然之间我有向他倾诉我的一生的冲动。

    三十岁的女人,前半生的故事长过一本书,说不胜说,也无必要说,我忍下来。

    「吃过饭没有?」陆问。

    「没有。」我盼望地看著他。

    「我们一起吃。」他站起来。

    议斯与法郎索娃,还有亚方素也在,都齐齐叫出来,「喂喂,颜,你到什麽地方去?」

    我说:「我与中国人去吃饭,请大家记得我也是中国人。」

    如果妈妈听见,一定认为我放浪得离了谱。我也费事多讲。

    到了餐馆,酒意去了一半,有点窘,只好继续喝酒遮丑。

    再下去我会醉,我知道大事不妙。

    「别喝了,明天还上班呢。」陆温言的说。

    我放下了杯子。从来没有人劝我不要喝,第二天头痛是一回事,同事们至多抱着头欲仙欲死,但少有人觉得我会受不了,每个人都觉得我受得了一切——拿男人的薪水,做男人的工作,男人受得了,她也该受得了。

    我感喟。

    他说:「我会在香港留下来。」

    「那很好,」我说:「你是反潮流的,现在大家都嚷着要走。」

    他说:「找到工作,就不想离开。」

    我一味点头,他替我叫了清淡的菜式。

    我想:妈妈要是看见他,那才高兴呢,准把他当乘龙快婿。这样的华籍男子是吃香的。

    我默默吃完饭,由他送我返家,这也是崭新的经验,通常我们在酒吧外分手,一声呼啸,便各散东西,哪有送到家这种事,不可能。

    送到门口,居然有点依依不舍,中国男人就是这点细心与含蓄,他双手插在袋里,等我开口。

    我说:「今天晚上很高兴。」

    「我也是。」他说。

    我补上一句衷心话:「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我也是。」

    我笑。「再见。」

    「再见。」他说。

    我又补一句,「有机会,大家再见面。」

    「好的。」他摆摆手。

    那夜我虽然疲倦,但却没有入睡。

    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恁地失眠。我不大失眠,通常回家便看电视或武侠小说,把公司里的事忘得一乾二净,痛痛快快人睡,然後第二天起来再捱。

    当下我想:那麽好的男人,永远不再,不会有第二个了。他会不会约会我?

    我长叹一声,唉。

    第二天眼睛怖满红筋,像小白兔,也只得去上班?

    我有什麽奢望?什么都没有,但愿地铁有空位,但愿日本人不要骂我,於愿已足。

    越活要求越低,不知是可恼还是可笑抑或可悲。

    我说不出话来,心里面觉得很闷。

    今早日本人迟回,我往往希望他迟到,最好迟到十二点才回来,下午吃完饭就不要再上班,也让我们有个轻松的时间,做小职员往往就是这麽可怜。

    有什麽要求可言?

    我伏在桌子上想。还有什麽要求?

    女秘书来说:「今天山本放假。」

    我如得了什麽甜头似的,大喜,像是释囚,又像猴子除了紧扎箍。

    怎麽会这样?心中有一阵空虚,原来与日本人斗也是一种娱乐兼寄托,这个人不上班,就乱成一团,不知何去何从。

    真是生成一条贱命。

    我伏在桌上太息。

    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因没有他进进出出弄得同事们鸡飞狗走,这个国际营立时安宁下来,大家拿看杯咖啡百般无聊地阅读、聊天。

    印度人阿简跟我说:「听说你找到男朋友,而且是中国人?」

    我摇摇头:「谁说的?」

    「亚方素、法朗索娃他们,说你对那中国人的态度完全不同,客气与女性化得不得了。」

    我默然。有这种事?旁观者清。

    阿简说:「以你这种人才,颜回,为什麽不出去找一份工作?省得在这里净受气。」

    「你高估我了,我也不是净受气的,有薪水可支。」

    「我们有家累,没法,走不动。」

    他太太是中国人,有两个可爱的孩子,雪白雪白,并不似他。阿简是幸福的,做死也有个大前提,不比我们这些女人,赚了来赶紧花掉,拚死命的赚,又拚死命的花,如果不做,时间又怎么打发。

    花地玛走过来,「跟颜回说些什麽..」

    「颜回心情不大好,你同她说说清楚。」

    花地玛坐下点根烟,「心情为什么不好?」

    我反问:「心情为什么要好?」

    「为公为私?」花地玛喷出一口烟,「为公为私都划不来。」

    「我是你,我也这样说。」

    「为了日本人对你不好?他对每个人都这样,你管他呢,他要压你也压不死你。」

    「压得坏的。」我说。

    「这里谁都不好过。」花地玛说。

    我微笑:「大家都是百折不挠的人了。」

    「嫁了吧,中国男人对太太好,常常请佣人来服侍妻子,其馀的男人没有这麽好。」

    「他会不会讨厌我?」我问花地玛。

    她睁大眼睛:「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日本人?」

    我不响。

    「他讨厌你有什么关系?他爱上你才糟糕呢。」

    我苦笑。

    「找个男朋友是正经,去年一年嫁掉了施美美,还有玛运达。莉兹生了个女儿,你知道吗?」

    她还没有结婚。

    「我不同,」她自嘲,「有几个中国人肯娶印度人?还有,本地又有多少个印度人?」

    我不出声。想想又是,比我们更难。

    「叫我回印度去嫁?开玩笑了。」她说。

    我看见她的香烟喷出来,喷得一办公室都是,有时候觉得办公室似只臭烟灰缸。

    我仍然不语。

    「下了班去喝一杯。」她怂恿我。

    「不去了。」我说:「想早些睡,天气这麽冷,被窝真可爱。」

    「听说你有中国男朋友?」

    我摇头:「十划都没有一撇。」

    「别不高兴,日本人的白眼,当伊是死的。」

    「不是他。」

    「又不是他?颜回,你说话越来越文。」花地玛伸个懒腰:「这几天才觉得自己老,你知道吗?竟起不了身,想当年十多岁的时候,别说是熬夜,三天只睡两个晚上,也闲事。」

    我也觉得精力大不如前。

    英国人纽卡素很少搭腔,但闻说,转过头来一笑。

    花地玛反问:「笑什么?能帮忙就帮忙,别叫颜回跟著日本人吃苦。」

    纽卡素举手投降:「这是大老板的主意,我哪里晓得那麽多?咱们这些小豆子,跟你们一样,听人调派。」

    我说:「花地玛,别乱代我求情,真的做不下去,可以不做,难道还会饿死不成?」

    花地玛看我倔强得不领倩,便讪讪的说:「我开工了。」

    我就是不会打蛇随棍上。

    我脾气并不好,但偏偏不肯同人吵架。不是不会,而是不肯,谁也别想逼得我开口翻脸。怪来怪去,当然怪自家学艺不精,干嘛跟这些贩夫走卒在一起,日子久了,难免人家不把我当同类。

    我用一枝笔在纸上乱画。

    日本人的秘书又过来,「山本有电话找你。」

    「嗯。」我去听电话,这叫做遥远控制。

    日本人在电话中大骂我,说我把统计数目抄错,会累他受责。我去翻出底稿,果然错了,心中懊恼,不能宣之於言,怎么搞的,心思到什麽地方去了?多年工作,从未出过这种小错,一向无瑕可击,这是怎麽搞的?难道运数已绝?

    我说了数十声「对不起」,倒是由衷的。

    平时丝毫不错,他还鸡蛋里挑骨头,如今手中有芝麻绿豆的证据,他能把我开除。这般诸多为难,是否叫我知难而退呢?

    挂了电话,我脸色更苍白,伏在桌子上。

    电话铃又响,我接。「是颜回?」

    哇!

    我顿时精神一振,好比美人被困铁路轨上,遇超人来救。

    我说:「是我,什麽事?」

    「中国人想约你吃晚饭。」

    「几时?」我问:「快说!」

    「今日明日与後日以及大後日。」

    我自心中乐出来。「不过你的耳朵可苦了,我有大把苦水,要对你倾诉。」

    「有什麽苦?都是细节而已。」他笑。

    「这个国际营内的生涯不好过。」我立刻开始。

    「整个地球上的生涯都不好过,今夜开始大家交换心得。」

    我哈哈大笑起来。

    阿简、花地玛、亚方素、纽卡索、法朗索娃他们一起转过头来看我,我朝他们眨眨眼。

    他们摇头说:「神秘的中国人,情绪波动得这麽厉害。」

    我按住电话筒,大声朝他们说:「去死吧!」

    大家一起笑出来。

    假期:

    气热。

    全世界的人都外出渡假去,只有我拿不到假期。

    三十四度摄氏的温度下办公,问你怎么受得了,还得拿着公事包四出去开会,真奇怪怎么还没有在街上倒下来中暑暴毙。

    香港一年比一年热,一年比一年忙,好几百万人轧挤在一个小岛上,日日如斯,长此以往,大家一起宣告疯狂。

    我也不晓得什么在支撑着我,许是月薪,许是意志力,每天回到公司,但觉头痛心跳、疲倦、胃气冒泡,巴不得打道回府,在冷气间的席梦思上睡至中午。

    呵案牍之劳形。

    电话铃一响便有一种作呕的感觉,又是那几个人的声音,又是那些芝麻绿豆的事又是官腔,又是小题大作,又是好大喜功,又是鸡毛当令箭,又是欺上压下。……

    真想逃避,逃到一但遥远而悠闲的北国,少见人影,在炉火边打毛衣。

    说到炉火,外边室外早上八时就像炉火般蒸烤,受不了。

    每逢辛苦的大暑天,是我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

    汗不停的流出来,把自信心洗个荡然不存。

    每天下班,我开始崩溃,倒在床上,喝一杯啤酒当晚餐,然后在**点钟便开始进入梦乡。

    一天辛劳工作十小时难道还不够吗?

    但是老板还不放过我。

    他传我进他房间说:“伦敦公司派来的人,你要招呼他。”

    “不!”

    “这是命令。”

    “叫伊莲、宝琳、森妮她们去对付洋人。”

    “我指明要你。”

    “我不去,我跟洋人合不来,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我手头上只有你一张皇牌。”他硬的不行来软的。

    “我不去,你不必多说,最多我辞职。”

    “喂,若霜,你别太过份。”

    我站起来就离开他的办公室。

    我的脑子发胀,四肢发软。

    我管他是火星分公司来的客人,我没兴趣,而且我的体力也不足够应付日常工作以外的一切。

    我记得是星期五。

    我喃喃有词的感谢上帝,“幸亏是星期五。”明天是短周,星期一是公众假期。我可以上超级市场买一堆芝士与一瓶好白酒,独自在公寓内渡过静寂的三天,也许可以恢复一些元气。

    正在收拾手袋,有人敲门,我还没来得及应,他已经推门进来。

    我不友善的瞪着他。

    他给我一个大笑脸。

    “我是伦敦分公司来的人。”

    我尖叫一声。

    他吓一大跳。

    我没好气的问:“找我干什么?”

    “我这次来出差,是为了搜集一些资料.”

    “我不要!”我大嚷,“我不要陪你去摩罗街你请请吧,我不要。”

    “喂,小姐,”他嘘一声,“冷静点,我不是外国人,我不会叫你陪我去那种地方。”

    我放下手袋,向他瞄过去。

    我热昏了头,受不起惊吓,天!我竟没注意到他不是外国人。

    我累倒在沙发上。

    “明天开始一连三天公众假期,你不知道吗?”我问。

    他老客不客气的说:“对不起,你这个假期要工作。”

    “谁说的?”

    我老板出现在门口,“我说的。”

    我恨不得有一把射犀牛的枪,可以朝他的脑袋开一发。

    我心酸,为了工作,为了这该死的五年来,什么违背良心的事都得去做,天下无安乐土,这些老板使人用人,简直不把人当人。

    我用手撑着头,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别神气,等下子一包老鼠药毒毙了你。

    “我不会太过麻烦你的,我此行不过是要找几本书。”

    我说:“一切等明天再说。”

    “我没有你的电话地址。”

    “今天我请你吃饭如何?”他伸出手:“小姓申,申家康。”

    “秘书处有。”

    我瞪他一眼,出门去。

    听见老板在身后说:“这个凌若霜,真拿她没办法。得教训教训她。”

    我冷笑一声,打我入十八层地狱?如何教训?

    这些老土的老板,老以为可以将伙计搓圆挤扁。

    幸亏谁都可以转工不做。

    其实这份工是不错的,皆因这个天气,使人响往逸乐的闲情:碧海蓝天,白色的船,甲板上细碎的音乐……于是想到假日中要忙着工作,特别烦躁。

    他们说:在炎夏中,犯罪率高许多,信焉。

    那天晚上,我刚在沙发上朦朦胧胧,便听到电话铃响。

    我家的电话,搁那儿根本是应个卯儿,很少有响的机会,我取过接听。

    那个姓申的说:“我冒昧的打来问你吃过饭没有。”

    “不想吃。”

    “不吃没力气。”

    “我有没力气与你何关?”

    “明天你要陪我逛书店。”

    “你又不是洋人,又不是不会说广东话,为什么硬要拉我落水?”我冒火。

    “因为我比你老板还要高两级,他要拍我马屁,所以叫你来陪我。”

    “他妈的,我们这些高级女职员,还得随时摇身一变,肯做女招待才行。”

    “对不起。”

    “咦。”我讶异,他向我道歉?

    “要是你真的跟男朋友有约,我不便阻碍你们。”

    “我并没有约,我只是不喜做这种工作范围以外的媚工。”

    他苦笑,“如果我告诉你我在找的是什么书,或许你会同情我。”

    “什么书?仇十洲画的春宫?”

    “我的天!不不,我在找中围建筑中‘斗拱’的资料,必须是图文并茂。”

    我沉吟,“斗拱?可是俗称徇头?”

    “嗳,凌小姐果然渊博。”

    这小子!我脸上不禁露出笑容,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们尽管去找找,”我口头已经松了,“要这种资料干什么?”

    “与我的工作有关。”

    “呵。”

    “我还听说有些简单的斗拱已被做成积木游戏,可以拆卸装合.”

    “这倒不难,一般玩具店有得买。”

    “还有藻井的种类,有没有专门的书籍.”

    我说:“或许应该到图书馆去找一找。”

    “明天开始如何?”

    我已堕入他的镬中,“好吧。”反正他礼仪周到,不算是生番,就陪他出去走一趟。

    有什么好说的?我朝自己摊摊手,做工就是这么痛苦,难为有些太太们嫌婆婆讨厌,若不是她婆婆生了个好儿子养活她,恐怕她要出来看很多讨厌的人的面色呢。

    但不知怎地,我的气都下去了。

    第二天他一早上门来,穿得很明快,一身白,我对白色有特殊的好感,是以爱屋及乌,对他就没有什么言语。

    他先带着我去吃了顿丰富的早餐,我是个早餐主义者,早上非吃饱不可,否则整天没气力。没想到遇着同志。

    然后我们出发到图书馆,我有点人事关系,很快找到我们要的书籍,但是资料不很完整,

    他有点失望。

    申是很有风度的男人,他的失望并没有形于色。

    天气酷热,我们坐下吃冰。

    我问:“你到底是干哪一行的?”

    “你在建筑公司里做事,如何不知道?”他笑得很调皮。

    “说真的,告诉我。”

    “我是个维修建筑师,专门修整古代失修的建筑物。所以前来找寻斗拱及藻井的资料。”

    我问:“谁有这样的一座东方建筑物要重修?”

    “有钱人的品味是很奇特的,大财主洛奇非特后院有一座天坛式的建筑,我第一次看到也呆住了,在伦敦市郊!”

    “多么有趣。”我禁不住慨叹。

    “而且造得唯妙唯肖呢。”

    “最好的办法是带活的资料去。”我忽然说。

    “什么?”

    “相信此地还有老师傅可以指导你。”

    他沉吟。

    “或是索性不依古法,用锤子钉子把徇头硬钉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只要牢靠就好。”

    “你这个刁钻的女孩子,”他笑,“如果事情这么简单,人家还会重金聘我?维修建筑师的任务,就是要把失修的建筑物恢复原来模样,不加不减,明白吗?”

    我啼笑皆非的说:“多谢指教。”

    “我曾经为历史博物馆重修过一座十五世纪的堡垒,成绩斐然,若果中国人不能重修中式建筑物,那真是贻笑大方。”他陷入沉思中。

    忽然之间我也发觉事情的严重性。

    下午我俩继续寻找有关资料,失败。

    我发狠,与他走遍每一间木器家私店,探访年纪大的木匠师傅。

    得到的答案,乡数与惊讶的表情一齐来——

    “没有人造这种房子了。”

    “家具徇头多数是很简单的,横梁?现在的房子哪里还有横梁?”

    “我师傅的师傅也许会,他老人家?过身三十年了。”

    “也许还有人会,往新界去找,多数退休了。”

    我与申君走得满头大汗。

    渐渐我那永不罢休的牛脾气来了。

    我同申君说:“咱们公司雇有固定的承造商,我非得查他们祖宗十八代不可,总有个人会,我不信这门子手艺已经失传。”

    “不能失传。”申君说:“如果我收集资料成功,我会把我的经验写一本书。”

    “太好了。”我睁大眼睛。

    他拍拍我的背部。

    我们成为朋友。

    OK,陪分公司的客人不是我的职责,但也藉此认识一个有趣的人,凡事有得有失,上主是公平的。

    我把承造商的电话翻出来,亲自打电话逐个问。

    他们都答应在最快的时间内覆电。

    申家康陪我坐在家中等回应。我索性买了菜回来做一顿丰富的筵席。

    他取笑我,“我保证这厨房第一次举炊。”

    我瞪他一眼,“有得吃就是了,有空你研究建筑物好不好?第一次为你开张,岂非更有荣幸?”

    傍晚间回应来了。

    三个承建商向我道歉。

    其中一个说:“我太师傅都不会,说早失传了,现在不论男女老幼,都穿西服喝拔兰地,国术已渐受淘汰,你说是不是?凌小姐?你们写信也用白话文,而不是文言文,用普通字,而不是篆书。”

    我啼笑皆非。

    “——不过——”

    “不过什么?”我追问。

    “我父亲也是木匠出身,你不如去问问他。”他留下电话。

    “喂,你代我们问岂非更好?”

    “不行,他已退休,说明我们不得骚扰他。”

    我叹口气。

    那位老木匠给我的回答:“我师傅会。”

    “他老人家在哪里?”我连忙问。

    “早去世了。”

    去他的!

    “但我师伯也会,他尚在人间。”

    “快,把他的地址说出来。”

    “在元朗八乡附近隐居。”他说出门牌号码。

    我大喜,马上与申家康三扒两拨的吃完饭,驾车冒着暑气赶到元朗去。

    原以为是一列乡村屋子,谁知到达才晓得是西班牙洋房,我与申君面面相觑。

    老师傅大概赚到一点,故此可以富裕地退休。

    傍晚天际一抹红霞,风景异常秀丽,我与申君都忘记车上劳顿。

    老师傅很好客,近七十岁的人,精神很好,一脸寿斑,正忙着与孙儿们玩“太空火鸟”电子游戏,不分胜负,听见我们来了,连忙出来招呼。

    申家康道明来意。

    老师傅瞪着他,“申则师,那多烦,不如学我,开家装修公司,专替人做壁橱,收八百元一尺,什么开销都不愁。”

    申家康笑,用手擦擦鼻子。

    我有点怅惘,如今有理想的人越来越少,申君真算是难得的。以他这样的水学,正如老师傅说,开家什么室内装修公司之类,替人修修浴缸厕所,不到三五年就好发财上岸了,何苦研究斗拱什么的。

    老师傅说:“我不敢说会,不过从前跟过先人,见过一些。”当下他滔滔不绝的说起来。

    申家康如获至宝,不住的速记及画图。

    我暖着冰茶,对申氏发生莫大的好感。

    英雄崇拜,一定是的,女人都有这种幼稚病。

    我舒口气。

    老师傅说:“申则师,下个月我要移民往别处,否则的话,我们还可以详谈。”

    “到哪里?”我与申君异口同声。

    “英国。”

    哗,我与申君欢呼.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事已经变为我的事了?女人的心念变得太快。

    原来老师傅要移民到利物浦,离伦教不过三四小时车程。

    申家康兴奋的说:“我聘请你,你一定要答允。”

    一切完美解决。

    我们离开元朗的时候,心情轻松愉快。

    申君不住的向我道谢。

    “客气什么?”我说:“还不是你们之间有缘份。”

    “这,多么巧,他碰巧要移民到英国。”

    我看他一眼,他真是幸福,要什么得到什么。

    世上的确有这样的人,而大部份的普通人,生活还是得在乏味的循环中渡过,像我,公众假期之后,还是得回到中环炎热及沙尘之路上,以及办公室打字声嗒嗒中。

    没有选择,我神情黯然。

    申君看到,问我:“咦,你怎么了?脸色忽然阴黯下来。”

    “没什么。”我说,虽然与他混得很熟,毕竟不想透露心事。

    “说出来听听。”他和蔼的说:“是老板对你不好?”

    “不,他对每个人都一样,对我算是很好的了,只是……当工作变为一个人唯一的精神寄托,你说是否可悲?”

    “有什么可悲?这不是在说我吗?大部份都市的人活动节目都非常有限,又不只是你我,况且一个人对工作若果没有某个程度的熟忱,他就做不好那件事,应当于心有愧。”

    “但你的工作是不同的,比较多采多姿,”我加一句:“而且有意义,跟我们做的一般文书工作不同。”

    “天天对着一堆图则叫多姿多采?”他开朗的笑起来。

    这时候我才有时间看清楚他。

    真的,这么英俊豪爽的人物,又热情得恰到好处,性情全属光明面,定令女人趋之若鹜,况且又在海外生活那么久,交游广阔,自不在话下。看着他,我不禁心响往之起来。

    “香港才热闹,”他说:“你们有精力,也有去处,相形之下,我们这些侨居的土佬,真是沉闷得很。”

    “什么?”我笑出来,“多去处?去到哪里?”

    “各式舞会可供亮相,”他诧异的说:“还有一百多种饮宴的场所,每个香港人都认识每个香港人,每个人都是名人,每个人都用名牌,不是吗?”

    我啼笑皆非;“什么?这就是华侨对香港人的看法?”

    “正是,你们走在时代尖端,嫌全世界落后,衣食住行都要最好的,小姐都戴几万块钱的手表,男士们用几十万一辆的汽车。”

    “是呀,可是木屋区居民仍然没有合法的水电供应,公立医院永远没有足够病床,东区的市民到中区上班,路上需要三小时—一这又是那门子的繁荣?”

    “可是你们都不舍得离开这块地方。”

    “到哪儿去?”我反问。

    他微笑:“只要有毅力………”

    我也笑笑,不想再深一层讨论这个问题。

    “你什么时候走?”我问。

    “你赶我走?”他笑问。

    “唷,我又不是移民官………”

    “无论如何,要替老板完成那项修理工程再说。”

    我点点头,他不是这里的人,他无论如何要离开的。

    “有没有假期?会不会旅行到伦敦?”

    十月份的确有假,但那个时候欧洲已经很凉。

    我没有说什么。

    华侨都客气得要命,要是我们真的登门去探访,他俩诚然会热诚的招待。但是我…我的心忽然乱起来,我所期待的不是这些。在香港,我有自己的世界,我是自己的主人,虽然寂寞凄清一点,但喜怒哀乐把握在自己手中,有一种决绝的快感。

    申君回乡下的时候,特来道别,他送我一大盒巧克力,我冷静地向他道别。

    在办公室内我是另外一个人。

    他凝视我,“早上九时至五时这段时间,你比平日大了十岁。”

    我矜持地微笑。

    平时可以穿三个骨裤子及梳马尾、咬口香糖,烂塌塌地做人,放假时可以得回所有的自由,除下一切假面具,上班怎么同?

    申家康走了,我几乎有点失重。唉,为一个陌生的过客认真,这是十七岁女孩子才会有的愚昧,我是个成年、聪慧、能干的职业女性,我哪儿有时间来悲愁与伤怀。

    尽管如此,半夜临熄灯睡的时候,还是禁不住想起我俩共同享有的笑声。

    申君走后,天气突然有点凉意,香港那虚为的、若隐若现的秋天也许终于要来临。

    我仍然如常地上下班,忽然沉默许多,平时运用有素的幽默感也收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但党得生活不过是按部就班地尽责任,不是逛游乐场。

    真是疯狂,这么早冬装便抵涉,相熟的时装店叫我去挑新货,这也是生活必须道具.在中环出入的女人穿戴怎么可以不整齐?

    我随便挑了十套八套,试穿热得生痱子。

    回到家,正在没趣,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若霜?”

    “谁?”我问。

    “我是申家康,没想到这个时候你在家。”

    “你在哪里?”

    “伦敦呀。打来问候你。”

    呵,我还以为他又来了呢,不禁一阵惆怅。

    “想告诉你一些近况。老师傅来了,我们下星期一开工,我会将修葺前与后的照片拍给你看。”

    我连忙礼貌的说好。

    “我还以为你出去了。”他说。

    “到哪儿去?”我反问:“的土可?太吵。游泳?太挤。看电影?没好片子。吃饭?怕累。”

    “你不是充满活力的职业女性?”

    我哑然失笑,不知怎地,这一阵子陷于低潮,无端端诉起苦来。

    “要不要告假?来看我们。”

    我心动。

    “你们!你们是谁?”

    “我与这座中国天坛式亭子呀!”

    他说得好天真。

    不必了。“我还以为是你与老师傅呢。嗳长途电话非常贵,不用多说了吧。”

    “保重。”他说:“再见。”

    在这点我是保守矜持的。我不肯一人走一步,必须要那位男人走毕全程,所以我怎么会有地方可去?

    叫我路途遥遥去看他,不是说他不值得,而是违反我的宗旨。

    而我做人的宗旨是不被人左右我的心。

    在办公室我更加沉默。这回连老板也看出来,他问为什么,我叫他管自己的事。

    他对我说;“无论如何,下星期周末你没有假期。”

    “什么?”我大声问。

    “你要招待客人。”

    “看,老板,我不是苏茜黄,你最好在我发作之前,找别人。”我挥拳警告他。

    “找别人?找谁?”他说:“人人要与情人约会,只有你有空闲。”

    我绝望的问:“真的?真的只有我空闲?”

    “当然,”老板一拍桌子,“周末白坐家里,生活没有调剂,星期一回来板着一张脸,你不如想开一点,把时间奉献给公司,说不定升阔都快点。”

    我很悲哀,“好吧,既然这样,我也无话可说,肉在砧板上,随你的便。”

    “一于如此,下星期五六日。”老板大获全胜。

    真的,他说得对,左右没事,何不满足公司?

    我一整个星期的坏脾气都得到申诉,因为我周未还得要工作,获得全体同事的同情。

    我简直做出乐趣来了。我想。

    要求加薪时理由也充份些吧。

    又是星期五,我感慨的想:时间过得那么快。

    老板在下班时分呼喝我:“快快,人家来了。”

    我说;“别逼人太甚,客人在哪里?”

    “在这里。”他身后转出一个人来。

    是申家康!我呆住了,但掩不住心头的喜欢。

    老板在一边狡黠地笑。

    “快快,”他吆喝,“带着客人到酒吧去看艳舞,尽量讨他欢喜,晓得吗?这年头,赚一份薪水,你以为这么容易?”

    我真没料到有这大的意外之喜,不禁跟着活泼地说起台词,“来,外国人,”我笑着抛出媚眼,“跟着我来,你不会失望。”

    我把手插进申君的臂弯里。

    老板笑咪咪地看着我俩出门。

    才到电梯口,我已经忍不住眼睛红,与他拥抱,“申君,好想念你。”我哽咽的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来接你过去渡假,嗳这下子可没有藉口推搪了吧。”他拍着我的背。

    我急急点头。

    “相信我,你需要一个假期。”他说。

    我相信。

    结束:

    母亲很不喜欢习兴元。

    她说:“已经有两个孩子,他那离了婚的太太又出名的刁泼,动不动披头散发,口吐白沫地同人家拼命。这样一个男人!实在看不出什麽地方吸引,聪明一点的女人早就敬鬼神而远之,你真是糊涂。”

    我不出声。

    说起这件事母亲就不高兴,通常我不敢搭嘴,免得她更不舒服。

    “我并不是挑剔,像习兴元,都身经百战,同他在一起,自然懂得讨你的欢心,他要利用你呀。我只希望你同年纪相仿的人来往,图个一夫一妻,穷一点不要紧。”

    我不敢说,习兴元是个很有趣味的人,我跟他很谈得来,他那两个孩子现在也大了,又不用劳心。

    每逢妈**评过习兴元,我的心情便大受影响,要打个七折。

    习兴元往往看得出来。

    我们来往已经有三年。

    早两年他已向我求过婚,我心神不定,征求妈妈同意,结果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两年後心智较以前成熟!又不想与母亲弄僵!一直拖著。

    拖著也不好,妈妈认为越拖越糟,一则人人以为我属於习兴元,认识新朋友的机会等於零;二则女孩子的青春有限,一晃眼到廿**,更无人问津。

    这使我很懊恼,仿佛说得女孩子只有一个人生目标:努力把自己嫁出去。

    这也是事实,除非是真正出色的女孩子,否则任何事情都没有比嫁一个好丈夫更为重要,我明白。

    从廿三拖到廿六,似乎我也要有所抉择。

    母亲很坚决,说明女儿嫁习兴元不成问题,但是要经过她这一关就很难,她不想看著我痛苦。

    习兴元很光火,认为母亲无的放矢,一点根据都没有。

    “乱讲!”他说:“怎麽见得你嫁我会痛苦?”

    痛苦是一定有的,别说大的痛苦,像现在,一直置身於夹缝之中,已经够痛苦。

    还有见过习兴元的前妻之後,我也不那麽确定母亲是否百份之一百的顽固不化。

    她是一个很可怕的女人。

    火气非常大,人非常妖冶,十分不讲道理,我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有几次碰见她,她完全把我当作透明,对家中女佣司机呼呼喝喝,指挥如意,而习兴元呢,非常怕她的样子,努力的缩在一边,十分尴尬,一句话也不说。

    事後我怪他助长前妻的气焰,他却同我说:“我怎么同她吵?你要看我们打架吗?”

    我很不满意。

    但说真的,我也不想兴元同她吵。我怕看吵架,父母与我三口之家,从来不吵架,是以我一听到别人声音大,马上心情紧张。

    况且好的男人不会与女人吵架。

    孩子们对我很好,十五岁的依兰特别体贴。

    她说:“妈那种不可一世其实是要遮掩她内心的恐惧。”

    她有什麽恐惧?我恐惧才真。

    我只好笑笑,这个小女孩子的心地十分善良。当我们小的时候,我们全部十分善良。但我对她的母亲真的没有好感。

    今天,我与习兴元约好在老地方见面。

    他一看见我便说:“哗,色若玄檀,不用说,我未来岳母又在打我的毒针了。”

    我叹了口气,“拖下去真不是办法。”

    “早就可以结婚了,我不是要离间你们母女感倩、实在是略为文明的人都不会干涉子女的婚姻,我弄不懂她的意思,还是你,你还在考虑什么?”

    “我不想跟她的关系更恶化。”

    “她哪里就会同你脱离关系了?”

    “嘿!你别向她挑战,你会後悔的。”我说:“她是一个倔强的人。”

    “当然,我怎麽会不知道,你已经得了她的真传。”

    “我还没过门,你就非议我们两母女,你这个人太没意思了。”我不高兴的说。

    “你爱她是不是?”

    我当然爱母亲。我点点头。

    我自幼在老式家庭长大,我当然爱父母。

    “船到桥头自会直。”他叹一

    口气。

    我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总有不幸的例外吧,你抱著这种侥幸的心理,难怪会有一次离婚的记录。”

    他很不悦,过很久他说:“过去是过去,不能拉在一块说。”

    我顿时说:“对不起。”

    “我怕我们的感情会变酸。”

    “见了面好像除了争执,就没有其他谈话的题材。”

    “我们结婚吧。”

    “我再跟妈妈商量一下。”

    “是你嫁,不是你妈妈嫁,你妈若能够找到个叫她称心的好女婿来代替我,我没话说,但是现在——”他住了嘴。

    我不出声。

    “我比你大这麽多,”他苦笑,“我应当忍耐,怕又怕你母亲说我故意推搪,不负责任,耽误你的青春。”

    我微笑,“我都廿六了,严格些说,青春早已不再。”

    他无奈的说:“你回去再同她求求人情。”兴元送我回去。

    母亲坐在一角抽烟看报纸,不知怎地,此刻地看上去便有点像银幕上的反派中年妇女。

    我打趣她,“当心中尼古丁毒。”

    她见是我,笑了,一边按熄香烟。

    我亲昵的走近去问:“想什麽?”

    “没有什麽。”她长长叹口气。

    “是不是为我担心?”我明知故问。

    “我不为你担心,为谁担心?”

    “妈,我已经廿六岁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就放下心来吧。”

    她很幽默:“是,廿六岁了,真是非常老了,一切事情可以自己作主了。”我笑。

    “跟习兴元在一起?”她问。

    “是的,他又提出婚事。”

    母亲叹一口气,“有许多事是注定的,避也避不过,像这件事就是,看上去你是非嫁他不可,若果早两三年要躲他,还躲得过,现在就难说了,每个人都知道你同他的事。”

    “妈,我不介意人家怎麽说。”

    “将来你会介意的,你会发觉,即使你到了英国,唐人街的人还是忍不住要把你的过去一直派司出去,传到学校,传到一切华人的耳朵里去,让你身无立足之地。”

    “这些人,他们自己是纯洁的吗?”我微笑。

    妈妈又点起一枝烟,“这我就不知道了。”

    “现代人的嘴巴——”

    “比以前更坏,”妈妈呼出一口烟,“以前还不敢过火,现在?”

    “那看样子我只好同习兴元结婚了。”我微笑。

    “是的,看样子只好如此。”

    “妈妈,你不反对?”我太惊奇意外。

    “反对有什麽用,拖下去更不好。”她说。

    “妈妈谢谢你。”我雀跃,“我叫他来同你说。”

    妈妈拂袖而起,“同我说什麽?我与他没有什麽好说的,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

    “妈妈——”

    “我只是没有能力反对,别以为我赞同。”她回房间里去了。

    习兴元知道後,也不问母亲有些什麽牢骚,我这个中间人自然一字不提。他跟我们母女俩相处这麽久,还有什麽不知道的,多说也无益。

    他很振奋,立刻要筹备婚礼。

    我问:“不是说越简单越好吗?”

    “此刻仍然是很简单,你放心好了。”他说:“举行一个酒会,立刻乘飞机走。”

    “什麽样的酒会?”我笑问:“请一千多个人那种?”

    “正是。”他吻我的手,“否则别人怎麽会知道我娶得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我的情绪也重新高涨起来,“随你去办,总而言之,我必然奉陪,那好了吧。”

    没想到我们的婚礼引起其馀人的不快,是习的前妻。

    她赶了来大吵大闹。

    就当看我的脸与兴元驳火。

    “结婚?我的孩子怎么办?”

    兴元很耐心的说:“孩子跟以前一样生活。”

    “你们搬出去住?”

    “不,我们仍然在此地住。”

    “什麽?叫我的孩子跟一个陌生女人住?不可以!”

    我冷笑,兴元以恳求的眼光要求我冷静。

    她说下去,“不可以,我会找律师商量,我会领回我的孩子。”

    “法官早就判了孩子由我抚养。”

    “那是因为我不提出反对!”

    兴元沉默了。

    我实在忍不住,“你那么爱孩子?兴元,我们不要受她恐吓,把孩子还给她。”

    兴元摆摆手,示意我噤声。

    她嘿嘿嘿地冷笑出来,“还没过门,晚娘脸就拿出来了,要驱逐孩子了,好,还给我,给人虐待,不如我自己动手,还给我好了。”我气得发抖。

    兴元非常沉著。“到底你要怎麽样?”

    她忽然哭了。

    我像看一场戏似的,非常意外,闹完了,别人没反应,她自己先哭了起来。我真是没有这种本事,是以母亲说我是要吃亏的。

    “你不外是要钱。”兴元说。

    “我要人,你肯跟我走吗?”她百忙中还要飞出一个媚眼。

    是有这样的人的,我很受刺激:我未婚夫的前妻是个这样的人才。

    “要多少?”

    “三十万。”

    “我劝你下次别再来吵。”

    她苦笑,“到时米已成饭,我还吵得起来吗?”很委屈的样子,“她做了女主人,要赶我走,我也吭不了声。”

    这个女人真是全褂子的武艺,一点都不含糊。

    “不得骚扰孩子。”

    “别忘了,他们也是我的孩子。”

    兴元开出现金支票。

    不知怎地,我有种感觉,如果嫁了习兴元,这种场面会时常发生。

    要不我就容忍下去,要不回头是岸。忽然之间,这次肉帛相见,使我心乱如麻。

    她凯旋离开之後,我意料之外的沉默。

    兴元说:“她是孩子的母亲。”

    “她这样零零碎碎的上来勒索吵闹,你不应怂恿她。”

    “我怎会纵容她?”

    “你当然有,否则她怎麽会来完一次又一次?”

    “我说过,她是孩子们的母亲。”

    “你不会为我而改变?”

    “这种小事——”

    “兴元,孩子都那麽大了,依兰已是青少年,就算把她交还给她,依兰也不一定肯。”

    “何必把事情闹大?”

    “你一直护著她。”

    “我是老式人,”他说:“我以前的女人,我也得负责,否则她沦落了,一家人面子都不好看,我要照顾她到底,我有这个能力。”

    我更加沉默。

    “这又无损於你的势力范围,除非你存心赶尽杀绝。”

    什麽?我成了奸犯?

    这个角色太难扮演了。

    我勉强的笑一笑,“兴元,我们的婚礼,还是押後一阵子吧。”

    “你又生什麽气呢?你应当同情我,了解我,明是非才对。”

    我抬起头说:“兴元,说是容易,我很难做得到。我怎么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女主人呢?你受她控制,而我却受你控制,难怪她那麽洋洋得意,原来我才是真正的奴隶。”

    “你想怎麽样?”兴元问。

    “我想静一静。”

    他很痛苦的用手托著头。

    我离开习宅。我们的美满婚姻之间充满敌意灾难的不讲理女人。

    开头得不好,难免有无限纷争会跟著来。将来他一定会有许多大事小事瞒著我,怕我同他吵。

    很奇怪,在那一刹那,我决定离开习兴元。

    我相信如果母亲早些答应这头婚事,我会早些退出。

    我呆在家中一个星期不出来,每个晚上都做恶梦。闭上眼睛,就看见习兴元向我放飞刀,奇怪,怎麽会是他。

    也许我终於发觉,一直伤害我的正是他。醒来的时候我心头倏倏有种剜肉之痛,压迫得呼吸都不畅通,但我忍著。

    妈妈问:“怎麽就在家中不出去?很少有这样的闲倩。”

    我不出声。

    她笑问:“不是闹翻了吧?”

    我说:“是我自己害怕。”

    “初生之犊还有恐惧?”

    “也不是初生了。”我说:“这一两年长大很多。”

    “看出什么瞄头来了?”

    “以前你一直反对!我非得护著他来对抗外敌不可。”

    “哦,”母亲点点头,“女儿有了爱人,妈妈便成为外敌。”

    我尴尬十分。

    “说下去呀。”

    我只得继续,“现在没人反对,我精神很集中,忽然发觉他不是德配,我们在一起不高兴。”

    “是因为他的前妻?”

    “通过他的前妻,我发觉他不爱我。”

    “他是爱你的,不然干嘛追了三年整。”

    “也许因为我比别人更纯?”我苦笑。

    妈妈笑,“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不会快乐。”

    “决定分手?”

    “是的,再吵下去没意思,他说除非我要赶尽杀绝,否则他不能不理不睬他前妻,我真明白,两个人感情那麽好,离什麽婚?”

    妈妈的眼睛看著窗外,“早提醒过你,他们俩很复杂,你应付不来,除非你打算做他的影子。”

    “我有我的前途,我要好好的想一想。”

    “习天天打电话来。”

    “我知道。”

    “他人为什麽不来?”妈妈问:“追求要有追求的样子呀,未婚妻要临阵退缩,他似没事人,什麽意思?”

    我诧异,“你一直不要他来——”

    “我不稀罕他!但是他要尊重你才是。”妈妈怒道:“我最看不顺他把你当小鸡小鸭似看待。”

    “是我自己不好,我太大方。”

    “你自己想清楚。”妈妈叮嘱。

    习兴元没来,依兰倒来了。

    依兰眉宇间非常像她的母亲,但态度大方得多。

    “是你爸爸叫你来的?”

    “他怎麽会叫我,他烦得不得了,是我自己要来的。”

    “你来干什麽?”我问。

    “有话同你说。”她很可爱。

    “什麽话?”

    “别跟爸吵了。”她说:“你是他唯一的安慰。”

    “依兰,我知道你很懂事。但我不要做别人的安慰,我要做别人的伴侣,你明白吗?你父亲根本不欲过新生活,他只想在旧日的痛苦中过活,不过他要我在旁边安慰他,那么我呢?谁安慰我?”

    依兰呆一呆,隔一会儿她说:“如果你爱他,就不该计较那麽多。”

    “这个我真的得怪自己,我没有那么伟大,我也爱我自己,我不愿牺牲到底。”

    “想想他的好处。”

    “如果他不爱我,再大的好处,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绝望的说。

    “这倒是真的。”依兰很为难。

    “回去吧。”我说:“不关你的事。”

    “你们就这麽散了?天呀。”

    我也苦笑。

    “或者你可以改变他。”依兰又说。

    “女人最大的痛苦便是由此而生,妄想可以改变一个男人,或是觉得这个男人会得因她而变。依兰!你要好好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要认为自己有这个魅力。我知道有一位女士,照顾家庭无微不至,兼三份职.做得一身汗与泪,出钱出力,结果她丈夫甚至不肯戒烟,这种一面倒的付出,日子久了,非常苦闷。”依兰呆呆的听著。

    说完这些话,我自已忍不住笑起来,我这口气多麽像母亲,我简直得了她的真传。

    “这么说来,你是决定放弃父亲了?”她急急追问。

    我不想说,我想是的。

    我心头虽然戚戚然,但并没有意思因此退缩,虽然食欲与睡眠都大减,但相信仍可以支持得下去。

    “依兰,回去吧。”我说。

    她不得不走了。

    母亲问:“那是习兴元的女儿?这麽大了,亭亭玉立,看上去像跟你差不多大。”

    我说:“我才不要做那个年纪的女孩子!旁徨得要死。我甚至不要做三年前的自己。现在这一刻虽然肩负重压,我还是情愿做现在的我。”

    母亲笑说:“可是现在你的终身问题尚没有解决。”

    “嘿,迟早可以解决的。”

    妈妈说:“时间过得快,再隔些日子还没追逐的人,你就知道了。”

    “从来没有人追我,想想也真气馁。”我笑,有些女同学,在高中时期就被男生誉为“四大美人”之一什麽的,但我就永久像只丑小鸭,每次舞会都胡乱结伴而往,人家阵仗又各不同,人家有专车接送,还有鲜花糖果。我完全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好日子。

    “别胡说,谁谁谁不是也迫你?”

    “哦,那几个,那几个是逢人追,哪里作得了数,只要穿裙子的他们都上去,哈哈哈。”我居然大笑起来,“不不,我没有什麽选择,一晃眼青春小鸟已经振翅欲飞,总共也只不过一个习兴元。”

    母亲不以为然,“你比较端庄。”

    “不得不端庄呀!有男人向我献媚的话,我照样的轻骨头。”

    电话铃响。

    妈妈问:“如果是习兴元,说你在还是不在?”

    “不在。”

    “你这样避下去可不是办法。”

    “避一阵子再说,他又不是小孩子,只有小孩子才问十万个为什麽,避完之後他淡下来,便就此烟飞灰灭,岂不是好。”

    妈妈摇著头去接电话,铃声早已停止。

    她咕哝:“为什麽不多响几下?”

    中年男人谈恋爱,再热烈还似温开水,中年男人失恋,犹如失去的金手表,慨叹之馀,立刻作罢。

    男女间年龄的巨额差距,致命伤不是谁比谁先死,而是心怀的相差。

    兴元对我,算是尽过一番力的了。

    我对母亲说:“不能怪他!他公务实在缠身。”我停一停,“况且刚才那个电话,可能

    是李伯母唤你去做牌搭子的。”母亲不置可否。

    以後的几日,我在办公室比较活跃。

    敏感的男同事马上觉得了。

    廿多岁的女孩子,找约会的出路是不愁的,嫁不嫁得到理想的配偶,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零星的跟男伴出去看戏吃饭。表现并不是那麽好,但也许他们见得一团火太多,偶而找个清淡的伴,也算是转变口味。

    我仍然牵记著习兴元,不过他没有同我联络,每晚睡前难免有不值的感觉,但并不强烈,时间抹除一切伤痕。我单身出来走的情况不到半个月就传开,约会排得密密麻麻,另外有一种苦闷,天天穿了不同衣裳同不一样的男人并排走是一件相当落魄的事,感觉很坏,大家都仿佛在看货。

    也许我是过份了。

    回到习兴元那里去?我没有想过。

    终於有一日,我同公司里的小陈在一间海鲜馆子吃饭时,遇到了习。

    他同朋友说公事,一桌上有男有女.吃完为我们也结了账。过来打招呼。

    我没有同他介绍小陈。

    他向我点点头,转个身走开。

    我们之间好像很陌生,但空气中又有那种亲昵感,相信旁人不难觉察得到。

    他走後,小陈问我,“那是习兴元大律师吧?”

    “是的。”

    “你们以前……听说是好朋友。”

    我不知是哪里来的智慧,立刻说:“不,我与他才不是好朋友,他是家父的好朋友,他那麽老,怎麽会是我的朋友,说闲话的人一点常识都没有。”说得极之流利,一点也不像谎言。

    小陈很讶异。“什麽,但很多人说你们在一起很久。”

    “我七岁上头就认得他了,真无聊,我大了才不好意思叫他叔叔,他女儿依兰同我才是朋友。”我笑。

    小陈惊异的说:“你看这些人的嘴巴!”

    我笑说:“前些日子,家父托习律师追讨一宗钱债,派我做代表,谣言是那时候传出来的。”

    但凡当事人不承认的,都是谣言。

    小陈说:“真是的,女孩子的名誉很容易受损。”

    “可不是,不过像你这样明理人是有的。”

    小陈很高兴。

    我心底很感喟。

    不流行了,说实话的时代已经过去,谁说要把过去未来细细全部向伴侣数说坦白?

    过去的事是过去的事。

    那夜电话铃响,我知道是习兴元,我去接听。

    他说:“好吗?”

    “还过得去。”

    “看得出开始你的新生活了。”

    “嗯。”

    “那位不会是你的新男朋友吧?”

    “不是,当然不是。”

    “有没有怪我?”

    “没有,没有前途便要分手,已经拖了很久。”

    “我很想念你。”

    “我也是。”

    “有什麽事,你知道,我总还是在这里的。”

    “我知道。”我很幽默的说:“你对你过去的女人,都照顾得很好。”

    他沉默,过一会儿他又说:“愿你早日找到归宿。”

    “我想多看看这个世界,这年头,关在屋里久了,难保不落伍,来这麽一场,多看多划算。”

    “有一两日,我们已经谈到婚事了,没想到因那么小的事——”

    “——大家趁机临阵退缩。”我笑替他接上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说。

    “再见,兴元。”

    “再见。”他说。

    再见。

    科学幻想小说 :

    谁会相信这个故事呢?

    唉,谁会相信这个故事呢?

    而且我根本不是一个科学化的人,叫这故事为科学幻想小说,也还是过了份,可是不说,又着实不开心,我想我还是说一说吧。

    是这样的。

    那一日放学,已经是五点正了,因为天色黑得早,是个晚冬的黄昏,公园的门一早便关了,我只好兜远路走回宿舍,这一走要结结棍棍的四十五分钟,我呻吟着,裹紧着大衣向前走,一边埋怨天气难堪,话还没说完,天就下起雹来了,虽然只米粒大小,打在脸上怪疼的,我生气的跟自己讲:“回家了!真要回家了!真受不了。”可是脚还是不停的走。

    就在这个时候,在公园那边的天色忽然亮了起来,我朝那一边看去,只见一个圆形、扁扁的碟子,朝我这边飞来,这一只物体四周发散着黄色的光芒,像雾灯,并不剌眼,速度很高,越来越大。

    我停了脚步,目瞪口呆的瞪着它,它终于停在公园铁篱的那一头。

    到这个时候,我才狂叫起来——“UFO!”我记得我狂叫,“来人呀!飞碟!飞碟!”可是你知道英国,路上是没有人的,叫了半晌,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笨事。

    因为那只发光体显然发觉附近有声音,那种黄色忽然增强,并且聚在一起,成一个卷筒状,我知道不妙了,因为我看过很多很多的科学幻想小说,事实上我有个哥哥是写科学幻想小说的呢,于是我大叫:“救命!救命!”

    然而太迟了,那一道黄光找到了我,我顿时觉得一道非常强的吸力,把我吸引了过去,我整个身体失去了地心吸力,轻飘飘的翻了几个筋斗,便跟着黄光去了,当时心里很懊恼,想着:“人家看到UFO,不过是拿个相机拍几张照片,还可以送到报纸赚些钱,我却这么笨,大喊大叫,看!现在可好了,小命也丢了,白白在英国苦读了三年!”可是很好笑,我两只手却把书包按得紧紧的,怕书包里的东西散出来。

    结果那飞碟是有一道门的,我被吸进那道门,门就沉重的关好了,黄光也消失。我发觉我好好的站在没有窗门,没有家具的一间空房间里,一切是浅灰色的,房间很小,约莫六呎乘六呎的样子。我连忙检查我的笔记本子,失了笔记不是好玩的。

    可是……他们还会不会再放我出去呢?我小心的放下书包,极之愤怒的踢了墙壁几脚,我骂道:“干什么?你们找错人了,我甚至不是英国人!真倒霉,你们到底干什么呢?是拍电影嘛,这种没有想像力的布景连三岁孩儿也骗不过!是绑票吗?我只是个穷学生,快放我走,放我走!”

    我努力地踢着墙壁,直到脚酸软了,才坐下来,靠在墙上,我想:怎么办呢,这房间的空气可以维持多久呢?真没想到我会有这种下场,可怜同学们明天不知怎么找我呢,同学……?我狂叫起来,“让我走!让我走!我隔五个月就要走了,我爸爸妈妈在等我的呢!”

    忽然之间,有一个很镇静温和的声音晌了起来,“请等一会儿,”他说的是英语:“你在说什么?”

    我静了下来,人在哪里?我为什么看不见人?那英语倒是非常标准的,像灵格风里的声音,而且非常的有感情。

    我用英语答:“我说的是中文,我是中国人,我不过在英国念书而已,看,你们弄错人了……”

    “他”说:“中国人……嗯,对不起,中国哪一个省份呢?中国有那么多方言,让我们调整一下……”

    “没关系,我说英文好了,只要不太难的!我可以说。”

    “谢谢你。我已经叫人去调整仪器了,一会儿,我们可以说你的方言。”

    “我是宁波人。”我说。

    “好的。”他说。

    我说:“你们把我抓了来,有什么好处呢?”

    “对不起……我们在研究地球人。”

    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问:“很远的星球?还是另外一个宇宙?”

    “这……很难解释。你的科学知识好不好?”

    “我知道H2O是水。”

    “他”笑了,“很好,是的,我们是别的星球来的,宇宙?你们称天空为宇宙,真奇怪,天空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口井,我的父亲叫我远离这一口井。……因为危险……”

    我说:“我不明白,我肚子饿了,我要吃饭,你们害我损失了宿舍的一顿晚餐,我还要洗澡,有很多的功课要做,你们几时放我回去?”我失望的问。

    “是的,我们考虑过这个问题,人类需要食物,我们都知道,你放心,我们会替你准备的。”

    “他”很滑头,看样子不打算放我回去了。

    我站起来,踱着方步。

    我说:“我父母要难过的。你们得想办法告诉他们,叫他们别担心,对你来说,我是一个样版,我的父母,他们很爱我,明白吗?”

    “人类大多牵挂了。”他说:“照仪器指示,你说这话的时候,的确很忧虑,可是你比别的人镇静——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无所谓的人——你们从哪个星球来?哪个太阳系?你们的飞行物体太落后了,你知道吗?咱们在一九五二年就摄得飞碟的样子,就跟你们这件东西没有什么两样,你们在廿多卅年内难道一点进步也没有?太难为情了。”

    “什么?飞碟的外形?我们以为这是人类喜欢的样子。”

    “哈哈哈!真好笑,你们把人类抓了来,还说咱们喜欢这鬼飞碟的样子,为什么不说你们做不出更好的飞碟?”

    他忽然坦白的承认,“这倒是真的,我们做不出更好的飞碟,因为我们根本不需要飞碟,飞碟是用来盛载你们用的,我们随便可以回家。”

    我奇怪透了。“什么意思?”

    他说:“我不是说过了?你们的宇宙,是我们的一口井,我们把手伸到井里去,摸到了水,是不用戴手套的,水对我们没有害,可是你们像鱼一样,没有水不行,所以我们造了飞碟,不明白吗?”

    “我的天!”我说:“你们是巨人吗?是的,别笑,我可以想像,可是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笑:“我是无所不在的。”

    “我不明白。你怎么无所不在?你又不是上帝。”

    “你相信上帝?”他忽然说?

    “自然,”我说:“有什么稀奇?‘在天上我还有谁呢?在地上也没有值得仰慕的。’让我回去吧,我肚子饿极了。这算什么呢?听上去你也不是一个横蛮的人。”

    他微笑,“你吃饭是什么时间?”

    我犹疑的答:“地球时间,下午六点半。”

    “还早呢,现在只是地球时间五点半,吃多了,会胃气痛。”他滑溜溜的说。

    我很气,我说:“真没想到你跟我们一模一样:没有诚意!说不定你也是地球人,在那里装神弄鬼!”

    “我不是地球人,你要不要我显示给你看?”

    我出了一身冷汗,“不要!你真讨厌!谁要看你的鬼样子?”

    他笑了,笑得很温和。

    我呆呆的坐着,我说:“其实……说说看,你有没有头?”

    “没有。”

    “我的妈!”我害怕,“没有头?有没有眼睛?鼻子?嘴巴?多数的外太空人都有几个头,又有好几只手。”

    “我们不需要,我们什么都不需要,我们没有头,没有手,没有脚,没有身体。”

    “你们是什么?用什么看?用什么感觉?”

    “用‘心’。”

    “心?只是一颗血淋淋的心?”

    “我们的心没有血。”

    我皱上眉头,是怎么样子的呢?我真不能想像,反正活不长了,索性拚了老命,看看他是长得什么样子也好。不不——还是忍受一下的好。

    “你可以看。”他说。

    我前面的墙壁忽然变得透明了,“变”得透明是因为没有窗门移动过,忽然之间墙壁变得透明了,我见到无数的星,像在伦敦看天象馆,无数的星在深蓝的天空里。

    我为之精神一爽,我说:“你们这口井实在不错啊。”

    “是,我也如此说,多年前我来过一次,那是很久的事了,”他感慨的说:“没有人相信我……后来我父亲很生气,不准我再来,可是我忍不住,人真是奇怪的,我喜欢他们,这次来,不过是找一个人谈谈。”

    我居然同情他起来,“在你的地方,你很寂寞?”

    “是呀……很寂寞,那么大的花园,可是没有人……”

    我问:“一个很大的花园里,花园里有一口井,井里是我们的宇宙.宇宙其中一粒灰尘是我们的太阳系。你的花园可真大呢。你难道不与你父亲说话?你没有朋友?没有同学?没有兄弟姊妹?”

    他似有难言之隐。我不便追问下去。

    我着着“窗外”的繁星点点,很后悔不懂星象,要不然记住其中一颗星,就可以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轻轻的说:“没有用的,这些星星不是在地球上可以看到的。”

    我猛然抬头,“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我诧异的问。

    “这些本事,我还是有的。”他难为情的说。

    “那很好,我不必说话了。”

    “请说话。”他急忙的说。

    我放心了,他原来不过是因为寂寞,所以找人说话,他倒没有找错人,我是出名的大嘴巴,最能说话的。

    我把我自己的故事说了一遍,然后说:“……后来我觉得自己是一点不缺,连手套都有两双。”

    “你很满足?”

    “是呀,我生命中缺少的东西,我不大想。现在年纪大了,我比较懂得珍惜在我身边的东西。”

    “这是好的。”

    “你既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为什么还要找一种会说宁波话的机器?”

    “因为礼貌,真是虚伪。”他笑了。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而且说起话来,比很多地球人有意思,如果有空,有这么一个聊天的朋友,还真不错,可惜我有那么多的事要做,我是地球人,再清高不起来的,俗务缠身,我还是想回家。我不要与他说太多,说多了,他觉得有趣,我就更脱不了身了。

    我闭住嘴,可是没有用,他早已经猜到我想的是什么了。

    我说:“真口渴,如果有一杯基尼斯喝就好了。”

    “基尼斯?”他问。

    然后在我面前,忽然就出现了一杯基尼斯。我欢呼一声,伸手去拿杯子,杯子是凉凉的,上面浮着米白色的泡沫,我尽情喝了一口。

    哈,我想,还真不错呢。

    长期的飞碟客,可不必担心物价飞涨,要什么有什么。

    我呼噜呼噜的笑。可是喝多了,到什么地方上厕所?这房间里什么设备也没有。

    喝完了基尼斯,就躺在地上,我跟地板说:“软一点,软一点。”果然那地板就软了,根本物体要变型态,是很简单的,他连基尼斯都变得出来,就很有办法了,这点小事难不倒他。我觉得我好比孙悟空得了如意金箍棒一般的高兴。

    他说:“你想的东西真多。”

    “你都知道吗?”我问。

    “多数知道。”

    我说:“不容易,人家是学贯中西,你是学贯宇宙。”

    他笑了,仿佛很高兴的样子。

    他问我:“你觉得上学好不好?”

    “好什么?天天那么冷,天天走那么长的路,到了学校,闷都闷死了,如果不是上学,你怎么捉得住我?”

    “到底你们地球人是喜欢上学的,你们学知识的方法,真是落后。”

    “什么落后!别吹牛,你是怎么学的?”

    “我不用学,我生下来就有知识,像你们生下来就有头发一样。”

    “哗,”我说:“不学而知之,上也!人人都这样吗?那倒真人人平等了。”

    “可是我说过,我那里,只有我与我父亲……”

    “啊,真不幸,有了学问也没有地方可供炫耀,如锦衣夜行。太寂寞了。”

    “是的,寂寞。”

    “不要怕,我也很寂寞呢。在学校里,我是最胡涂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别人去参观厂家,我却在课室里呆坐,坐了半晌,才知道没课,多笨。”

    “可是你总有伴儿呢。”他居然很羡慕。

    “哎唷,不提也罢,这地球上多少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人物,我见到人头痛,人家见到我也头痛,索性躲在宿舍里睡觉。人也是寂寞的。”

    “我见到很多人,他们都不寂寞。”他不相信。

    “你没有深入研究而已。我劝你再造几只飞碟,多抓几个人来观察观察,不过你这么简陋的飞碟,可不行,你得准备几副麻将牌,一堆黄色小说,几瓶洋酒才行。”我说。

    “也只有中国人才打麻将。”

    “可不是。”我笑了。

    他忽然说:“仪器来了,要不要说宁波话?”

    “要呀要呀。”我说。

    他再一次开口,说的就是宁波话了,我听了简直大乐,那声音跟我三哥有点像呢,当然为了方便记叙,还是用普通话的好。

    因为说的是家乡话,我也就没那么担心了。

    他说得真好,那一定是副十全十美的机器,什么俚语都懂得,有时候我还被他考倒呢。我很羡慕。如果我也有这样的机器,什么语言都会了。

    有超人的力量,是多么快乐呢。

    如今我是这么微小轻弱,凭我一生之力,也做不出什么来,人生不过几十年,匆匆一世,并没有再活的机会,我也算是尽力而为了,奈何天份所限,始终活在一个框框里,太可惜了。想到这里,非常的可怜自己,难过得几乎想哭了。

    现在我就要去了,至少跟地球是脱离关系了,以后永远活在这飞碟里?倒也怪闷的,永远活下去比死还可怕,有时候也有点明白这道理了。可惜的是父母,见我失踪,还不知道怎么伤心呢。

    他说:“来……说点快乐的事。”

    我说:一好的。快乐的事不是没有的,譬如说今天早上,走过公园,一路上的水都结了冰,我一脚一脚的把它们踏碎,听那种清脆裂开的声音,碎了的冰片,跟碎玻璃一样,今早我想:天窗碎了,落在地上,便是冰,哈哈,这样神经兮兮的想,倒还真不错。冰碎的声音,跟心碎是一样的。”

    我说得手舞足蹈。

    他似乎很了解,一点也不认为可笑,他说:“是的……”

    “你有女朋友吗?”我问。

    他非常的惊惶。“没有没有,从来没想过。”他否认。

    过了”会见他也问我:“你呢?你有没有对象?”

    “没有。”

    “可是你有兄弟姊妹,有父母,你心里常常想起你的家人,我看得见。”

    “是呀,你也有父亲呀。”

    “我父亲常常叫我做一些非常痛苦的事。”

    “你几岁了?对不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卅三岁了。”他答。

    “唉呀,你比我还老呢。”我说:“太没出息了,快点振作起来,学问这么好,本事那么大的人,应该为我们作一个好榜样。”

    “是吗?”他含糊的说。

    我问:“你精不精原子物理?”

    “原子物理?是,我晓得。”

    “你有没有钱?”我又问。

    “钱?”

    “算了。”

    他连头都没有,连手连脚都没有,我想到哪里去了?

    可是他是一个说话的好伴侣。

    他说:“你知道吗?你真是说话的好对象。”

    我笑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

    “张阿芳。”

    “别胡扯了。”

    “你明明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何必问呢?”

    “就是这样不好,什么都知道,可是就变得没机会用脑子。”他叹息。

    “几时我考试是这样就好了。”

    “你考试?我可以把考试的题目告诉你。”

    “可是把题目告诉我,就一点刺激都没有了,也太轻视我了,我这一辈子,什么都没做好,做学生,却还是一流资格,你连这一点骄傲也不给我,太难了。”

    我还会有机会下去考试吗?他都不晓得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又不能巴巴求他,越求他,他越不肯。

    我叹了一口气。

    他说:“你不要担心,我自然放你回家的。”

    “真的?”我看着天花板,我不大相信。

    “真的,我送你回家。”

    “你别把我送回台北去,你从哪里把我抓来,就把我在哪里放下。”我说:“我还有几个月的书读,比什么都重要。”

    “我明白。”他说:“你要什么时候回去?”“你真放我回去?”我不置信,“才怪呢!”

    “当然放你,我觉得很抱歉,没徵求你同意就把你请到飞碟来了,一定送你回去。”

    “天啊,你放了我,不怕我把你的秘密说出去?”我膛目结舌。

    “你尽管说好了,我不怕的。”

    “你怎么不怕?”

    “我是真的。”他说。

    “所以你才该怕呀,我把你的事情说出去,他们一捣乱,你就麻烦了,你不是不知道人类——真是可怕的。”

    “可是就因为我是真的,人类从不相信真的事物,”他长叹一声,“一天卖了三百个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你尽管说去,说破了嘴唇也没人相信你。你最好少形容我这个破烂的飞碟,人家会说你想像力太差了。”

    我恍然大悟了,是呀,我说给谁听呢?谁要相信呢?

    我打量了一会儿,“你这个飞碟太不像话了,占士邦电影道具还高明一点。真没有人要相信。”

    他无可奈河的说:“都是你们不好,你们连第四境界都搞不清楚。我怎么装修这飞碟呢。”

    我直笑,这个奇怪的星球人啊。

    “你几时想回去?”他问。

    “呵,麻烦你六点三刻,那么我走回宿舍,还可以吃晚饭,我还要写功课,太烦恼了。”

    “在这个飞碟中,是什么烦恼也没有的,你可以陪我说说笑笑,永远活下去。”他说。

    我一呆,“不不,我是人啊,人总得……活下去,照我们的法子活下去,谢谢你,咱们俗缘未了,你明白?”

    “是的,人其实是勇敢的。”

    “是的,你看我们,一定很可笑吧,苦苦挣扎一辈子,为了吃,为了后代,我们是低等生物。”

    “不,你们是勇敢的,你也是勇敢的。”

    我飘飘然,“谢谢。”连忙道谢。

    “我们现在飞回去了。”他说。

    我很紧张,真的放我回去了?

    我一紧张,他就觉得了。

    他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你有愿望吗?”

    “愿望?真跟童话故事一样?我要一百万英镑呢?”

    他但笑不语。

    我说:“我没有愿望。最近我很高兴,所以没有愿望。”我搜索枯肠,想不出什么愿望。钱,普通生活够了。考试,再努力温习一下,没有不成的。找工作,可以慢慢来。长生不老?我没那个兴趣。

    没有愿望。他不会把一百万英镑放在我手里吧?我想,不会的。

    “我明白了。”他说。

    我忽然说:“其实我也很喜欢聊天,你知道,我考完了试也就空闲了,你如果不嫌弃,不妨再叫我上飞碟,咱们说说话。”

    “你不稀罕的……”

    “唉,我才稀罕呢。我根本没有说话的人,你看我们宿舍里,有几个女孩子,阿丽找不到男朋友,整日闷在房里,露斯摽梅已过,又没有胆子认老,瑞玲订了婚,却没有婚期,红玲嫌自己屁股太大,脸上庖庖太多,阿佩整日跟一个洋傻佬在一起,说不尽的委屈,又要利用人家接送,茱迪来了几个月,英文还没说通,我呢,我做人是尽责,她们不嫌我,是因为我从不跟她们轧瞄头,我没有说话的人。”

    “啊。”

    “你有空来通知我吧,你总有办法的。”

    “嗯……。”

    “谢谢你的基尼斯。”

    “不用客气。”他说:“你到了。”

    到了?怎么出去?

    他说:“咱们也不用装神弄鬼的了,我这飞碟根本没有门,我送你出去。”

    “再见。”我抓紧了书包。

    “再见,我得谢谢你才是真呢。”他说。

    “嗳,你是不是小王子?”我问最后一个问题。

    他笑,“不是,真被你问倒我了。再见,去!”

    我觉得一阵大力把我推出飞碟,飞碟的四壁被我身体的重量像肥皂泡似的挤破了,我摔在草地上,一身是泥。

    “救命!”我叫。

    有两个英国小孩子奔过来扶起我。

    他们齐齐说:“小姐,不用怕,我们看着你摔倒的,跌痛了那里?”

    我站定了,摸摸他们的头,“没事了。”

    我看看我的书包,书包一点也没有破坏,我从里格里翻出了巧克力,送给他们吃。

    他们说:“谢谢你,小姐。”

    我转身飞奔回宿舍,也顾不得冷了,一头奔一头气喘,飞身进房间,我把衣服脱下来,放进洗衣机,用大毛巾裹着,坐在床沿,越想越恐怖。

    我终于换了衣服下楼吃饭,女工已在收拾了。她们说我,“下次早一点啊!”

    我点着头。

    吃完饭我回房间写功课,已经镇静得多了,冲了一杯清茶,拿着笔记本子读。真的,说给人听,人也不相信,我在飞碟里不过度过一小时零三十分钟而已。

    我放下笔,走到床沿,翻开床单往床底下看。床底下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刚才真是怕疯了。真应该向他要十万八万的,有什么不好?至少暑假回家可以搭头等客机座位。

    后来阿佩就推门进来,“你今天迟放学?我要问你借……”

    这人永远靠借渡日。

    什么都没有变啊,做完功课,我把它放在一角,真不想做,做又做不好,顶多五六分。人家夏绿蒂才好分数呢。我洗澡,上床睡觉。

    第二天又去上学,没事人一般,我始终没有跟同学提起。几个月就毕业了,我们的话柄,始终在“‘大白鲨’真蛮好看的。”“衣曼纽爱第二集就快上演了。”或是什么餐馆好吃,哪个同学又跟男朋友闹翻了,或是埋怨功课多。

    我不能开口就说:“喂,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天放学,我见到了飞碟……”谁要听?

    可是以后放学回房间,我总得看看床底下,有没有一扎扎的钞票。钞票一直没出现,可是我一直很开心,做外太空人也不见得很快乐,只要是有意识有心志的东西,都有烦恼,可不是。有时我也想,他与他的父亲,他们的关系有没有改良一点?嗯……

    米雪儿 :

    我走进弟弟的房间,他的宿舍很小,只是一间房间,所有大学的宿舍都很小,但是这一间却有一扇大玻璃窗,十三楼,可以看到这个曼彻斯特。我坐了下来。

    他刚送走了他的女朋友,一个马来亚女子,比他大四个月,人很不错,皮肤极粗,太胖,热带的女子多数如此。她说我白。

    我白?我的棕色还没有褪掉,她没有看到我在冬天时候的肤色,跟墙壁一样。我不太喜欢她。

    我不容易喜欢一个人。

    弟弟房间里有她的睡衣,透明的白纱,丝带镶满着。我默默无言。她只是幸运。她不看红楼梦,不喝旗枪龙井,不看维斯康蒂,不懂梵高,穿一条皱皱的牛仔裤到处跑,头发开满了叉,我不喜欢她。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幸运。

    我对于弟弟的女朋友总是处之泰然。

    那是他的女朋友。

    不是我的女朋友。

    那是他的选择。

    我是漠然的。等学校搞好了,我一个星期也不会见到他们一次的,让他们去好了。

    我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相信我。我是完全不一样的,我的牛仔裤穿一次换一次,要浆要熨,笔笔挺,配一条七千块美金的“朗凡”鳄鱼皮带,这是我。

    然而我是一个好女朋友吗?我相信我不是。

    弟弟的房间,一边贴满了美丽的跑车照片,另外一边贴着各式各样的美女。

    其中还有一张秦萍五年前给我的照片,上面的字迹还约莫看清楚:“亦舒姐姐留念”。实际上秦萍比我大两岁。不过这张照片是难得的。

    弟弟问我:“你喜欢什么车?”

    “E型积架V十二引擎。”我说。

    他在帮我卷头发。这个机械工程学博士。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我自己。”我说:“我有自恋症的。”

    他笑了。

    然后我也忍不住了。

    我问他:“你还记得米雪儿吗?米雪儿?”

    他一怔。

    我听见电卷在我的头发上“滋”的一声,焦了一圈。

    米雪儿。

    我常常记起她。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是我常常记得她。男孩子的记性坏。米雪儿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我记得她,我不知道为什么。

    在美国,一条街上,我跟他说,我说我弟弟总是认识一些不会讲中文的女朋友。米雪儿是法国巴黎人,靖的第一个女朋友。

    他看着我,不发一语。

    我说:“或者弟弟已经忘记米雪儿的存在了,但是我记得,我会永远记得。”

    他说:“一个人的脑袋,不要放太多的东西。”

    我只是微笑。

    当时我只是微笑。

    恐怕他现在也忘了我吧?昨天弟弟道我房来,他看见一张大卡片,他问:“寄给谁的?太重了,起码要花三十辩士,你太阔。”

    我还是微笑。

    男人的记性总是坏。

    所以我问靖:“你可记得米雪儿?”

    他放下了卷发器,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生日快乐,我的爱――米雪儿。”

    我呆住了。

    “她还寄卡片给你?”我问。

    “是的,每年生日,四年了,我也寄卡片给她。卡片无所谓吧?我也许一辈子没有再见她的机会了。”

    “她还记得你?”

    靖说:“是。她对我那么好。”

    我也喜欢有人这么说起我:亦舒对我那么好。我微笑。

    “我喜欢她。”我说。

    “比喜欢秀琼多?”靖问。秀琼是那个马来女子。可怕的名字。秀琼,美芳,珍妮。但是他们都是特别的幸运。

    “并不,”我说:“我只是记得她,我老实记得一些运气不好的女孩子。”

    米雪儿,十分之九的法国女孩子都叫米雪儿,但是我钟意这个名字。我并非讨厌秀琼,只是我处之淡然,与她共度一生的又不是我,我自由我的女朋友,亲戚往往是不能选择的。

    我的女朋友叫彦,叫文吟,叫正英,叫芸,我自己,叫亦舒。我异常喜欢我自己的名字。而我也喜欢弟弟的名字。亦靖,天下又多少这样的名字呢?靖。

    但是毫无疑问,秀琼会做一个好妻子。我能做什么?

    我洗了一条牛仔裤,肥皂粉一直过不干净,湿漉漉的挂在架子上。我有什么用?我只是一个吃喝嫖赌的人,嘴角吊着香烟,身上喷着YSL的男用香水,我有什么用?

    我没有资格不喜欢任何人。

    靖问:“你以为我忘了她?”

    “是的,我以为你忘了她了。”

    “我没有,但是一个男人,只能要一个女人,是不是?”

    “是的。”我说:“她适合你吗?”

    “秀琼对我很好。”

    “米雪儿呢?”

    “米雪儿也对我好。”他说。

    “什么发生了?”我问:“你写信说,你们会订婚的,我去买了一直汉玉戒子给你,那只戒子不便宜,但是现在却挂在那个马来女人的脖子上,用一条俗而不堪的金链穿着。”

    “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不喜欢中国人。”

    “她应该跟你跑。”

    靖笑,“不是每一个女子,都任性如你。”

    “爱是爱。”我说。我老是觉得这个马来亚女子不过是想找一个丈夫。而我,当我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我总不管他做什么,他赚多少。爱是爱。

    靖说:“阿华是不错的。”

    “阿华?当我认识阿华的时候,我的稿费还比他的薪酬高,他连电话都装不起。”

    “你必须忘了他。别说现在,家里决不会再让你跟一个戏子的。他是一个好朋友,我喜欢他,但只是一个朋友。”

    我微笑。一个戏子。

    这是整天读红楼梦的结果嘛!

    在大英博物馆,看到一卷手抄佛经,上面这样说:“心不是心,佛不是佛,坦怀相示,即心即佛,船在河里,稻在田头,骑牛觅牛,且来见佛。”

    然而这又有什么用?

    打明儿起,我也索性改个名字叫秀珍算了,或许我会下决心追求一个原子物理博士,好好的过一辈子,生儿育女,不吃安眠药,不再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不用瞪眼看着一只别人无意间(这里一行看不清楚)

    每夜都梦见他。

    米雪儿。她每夜可有梦见靖?

    每当靖把手搁在马来女朋友肩上的时候,我老是想起米雪儿。我默然。靖,即使靖清秀灵敏得出奇,也不值得米雪儿每年寄一张卡片,一连四年,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

    他现在可能像靖一样,一家团聚,嘻嘻哈哈的说笑,吻他的妻,吻他的儿,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

    而我在这个异乡,坐在一盏陌生的灯下,思念着他,我的脸色苍白。

    靖说:“米雪儿说她还没有找到男朋友。”

    我抬起我的眼睛,“你以为我找得到嘛?”我说:“我也不过是寄寄卡片而已,你以为我还能见到他吗?不,没有这种机会了。”当他收到卡片,一定觉得我笨吧?想想看,我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

    我相信米雪儿也一定骄傲,法国巴黎大学硕士,念英国文学,暑假到伦敦,碰到了靖。

    她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家在巴黎开银器店。她父亲说:“踏出了家,不要回来,跟中国人去吧。”

    靖那时只是BA。学士尚未到手。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回巴黎去。

    靖送她。

    在飞机上,她望着窗外,不发一语。

    靖看她。她一脸的泪水。

    到现在还没有男朋友。

    而这个马来亚女护士,她凭什么有这么好的运气?凭什么?我躺在靖的床上,我不明白。

    靖说:“秀琼很妒忌,每逢有信来,她看了又看,问了又问,查了又查,疑心很大。”

    我漠然的听着。与她共渡一辈子的绝对不是我。这种卑劣、无教养的恶习与我有什么关系。

    可以名之曰爱。

    但是也是尊重。

    我尊重我爱的人,我到现在还带着他的照片。但是我不说什么。(我要与你去英国。廿天够了吗?我要与你共渡廿天,我们会很快乐。)他忘了吧?我的微笑在脸上凝住,他忘了。

    他且否认他说过这样的话。为什么?

    靖说:“米雪儿问我现在的女朋友,她想知道秀琼的样子,我没说什么,她想来看我,我拒绝了。”他补了一句:“我想娶秀琼了。”

    “很好。”我答。

    他问我:你要见我的妻?

    我用最冷的声音说:有什么好看?她有什么?除了运气,她还有什么?我是一个随便抛头露面的人?什么人都可以见我?我念了这么些年的红楼梦,就为了见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太笑话了。

    当我遭受伤害的时候,我总是用令人呕心的骄傲遮掩我的悲哀。眼泪有什么用呢?我不大懂一哭二饿三上吊。我只是一个写稿的女人。

    我问:“你去了巴黎?”

    “是的,巴黎的博物馆极好。”靖镇静的答。

    他记得她,他待她不过如此。

    我黯然的把明报周刊翻过来,又翻过去。

    我们在伦敦三天,再没有更寂寞的七十二小时了。

    我常常以为我转过头去,便可以看到他再我身后:米色的T恤,咖啡的外套,咖啡的长裤,把他的尖犬齿笑出来。但是伦敦没有他,我的脸渐渐沉下来。

    弟弟问:“去看白金汉宫?”

    “不。”我说。

    “去看卫兵转队?”他问。

    “不。”我说。

    “去游泰晤士河?”

    “不。”我说。

    结果去看了一场“耶稣基督超级明星”。没有人握住我的手。我再第二场就哭了。

    从伦敦开车下曼彻斯特,靖问:“去过圣荷西?开车去的?”

    “是。”我说。

    我一辈子也不会再去东京与三番市了。米雪儿,米雪儿恐怕也不敢再来伦敦了吧?

    我想她的胆子小,与我一样。我们绝对不是穿透明睡衣的人,我们都不是。我们总是退让:好吧!既然如此,就如此吧。

    我要见她。

    我会去巴黎,我会去看她。

    我会说谎,我见到她,我会说:“靖叫我来看你,看你是否快乐,因为曾经一度,你是他的真爱。”

    有几个卜狄伦呢?

    卜狄伦有一首歌叫“北国女郎”,他叫朋友去看他的女朋友,看她穿得是否够暖,是否头发披了下来,因为她“曾经一度,是我的真爱。”

    米雪儿没有。

    靖说:“只能要一个女人。”他没有选上米雪儿。

    而他。他这样害怕。我微笑了。我可以使他丢掉工作,他应该知道,而他的家庭,什么家庭呢,当他看我第一眼的时候,他的家庭已经不存在了。奇怪的人,他不懂得。

    英笑说:“中环五点钟下班的时候,街上走着廿万像他这样的人,有几个你呢?”

    她这样抬举我。

    而女孩子都是这么笨。

    米雪儿弗赛难道又找不到另外一个博士?博士多得一箩筐一箩筐,只有国语片女明星才以为博士使了不起的东西,博士也一样的上厕所、吃饭,两只眼睛,一管鼻子。

    米雪儿的傻气使我想起自己,太多的自己。

    一张生日卡片,上面签着一个美丽的“米雪儿”,祝靖生日快乐,附着她的真爱。

    我爱她。

    如果我过了英法海峡,我一定要找到她。懂得爱的人毕竟太少。我要见她。

    他如此的态度,我还是原谅了他,原谅了他。

    靖这样的选择,她还是记得他整整四年,整整四年。

    记忆有时候是否会爬上来,爬上靖的胸口,他们在一起的时光,赛纳河的左岸。路上的画家,那座铁塔,那间银器店?

    但靖只是一个男人。靖念的且使机械工程,一个读机械工程的男孩子,满脑子只有些什么呢?

    靖说:“阿姊,你走路要跳跃、跳跃、跳跃,别弓着背像个老太太!校长看到你会吓死――不过一张脸倒还是嫩的!奇怪。”

    但是这张脸迟早使要老的,当我真的留了下来,我要买一张电毯、一只熨斗、一辆脚踏车,到巴黎去一趟,看米雪儿,埃!我还漏了一样,我必须要一张摇椅。

    我会讲一点点白鸽法文,如果对方说得好,我的心情又不错,对话使不成问题的。

    兜完了海德公园,靖搂着他的女朋友,他们的头碰在一起,我只装着看不见。靖在我心目中是最好的,一个林青霞或者配得起他。

    但是我不发一言。

    日间还容易打发一点,但是夜里,夜里我总是做梦,觉得他在我身边,微笑着,他的犬齿。为什么我要记得他?他普通,普通不要紧,他而且懦怯。

    西说,板着脸,“把你的感情交给这种人,简直是下流。你怎么可以堕落到这种地步。”

    我想了很久,我说:“你不明白,你永远不会明白。”

    如果靖爱米雪儿,爱得够,他应该好好的念完一年又一年,然后再去找米雪儿的父亲,一次又一次。但是他们都一样,一副“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样子,是我的心冰冷冰冷。

    靖在我心里的地位突然降低,我说了许多敷衍的话。

    ――是,秀琼很好。

    ――是,护士会照顾你。

    ――买一间房子吧,父母不需要你照顾,稍微尽点力就可以了,他们会原谅你的。

    但是米雪儿弗赛永远不会知道,倒有一个人常常记得她,一个她未曾见过面的人。

    她到了家,写了一封很恶毒的信给靖,痛骂他一顿,好叫他恨她,忘记她。

    靖耸耸肩,“我才不上当呢,她是故意的。”

    我倒不需要做那种事,他大概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懂什么。我自嘲的想,我每夜在想他,鬼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懂社么。把他想得坏一点没有什么不好,这可以使我觉得健康一点。

    他懂什么。

    于是我继续想,他懂什么,他连写信都不懂。

    如果我等他写信来,我大概要死了,我不会给他地址。要找一个人太容易,我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人,说找不倒,是借口。他有一百个办法可以找到地址,找我的家人,找报馆,找朋友。但是他不会。

    他懂什么。

    靖还会写一张生日卡,他懂什么。

    他只会空口说白话:我替你打电话给西西,我替你打电话给倪先生,他不过是那样的一个人。西西皱眉说:“你怎么堕落倒那种地步。”

    我只好底下头,落寞的微笑。

    尽量往坏处想吧,不会离得太远。

    我不要一辈子与他在一起,从来未曾这样想过,他完全弄错了,弄错了,他不明白。要找一个明白的人,是多么困难。

    米雪儿明白,她也只不过明白了一半,她要见秀琼,她就不对了。不过她的卡片上写得很明白,几个胖胖的英文,生日快乐――我的爱。

    我记得她以前也写给我短短的几句。我译成了英文,寄回给她。她很开心。事实上米雪儿没有想象中的美丽,她有栗色的头发,不长,直直的,不是太纤细,与广告上的法国美女相差太远,并不是一个多愁多病的人物。她很健康,身体健康,思想上还欠差一点,她该好好的把靖忘掉――靖算什么呢?一个小孩子,脸且略为清秀而已。

    那天在台北,我整理我的旧稿子,一张黑白照片跌了出来,靖和米雪儿。

    那个时候他还拍不起彩色照片,然而我说过,笨女孩子多数不计较那些。

    我把旧稿缚乘一堆,搬到香港,我要卖给杂志,但是那张照片。我不会提起,我只会用笔写,我对一切人都越来越客气了。

    算什么呢?生命而已。只是几十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没有。

    靖说:“从伦敦乘飞机去巴黎,只要一个小时,机票只要四十镑,申请入境证,只需一个下午,但是我没有去看她,我没有空,我的功课太忙了。”

    一个钟头的飞机,这句话真熟。

    快乐是双方面的,如果那一方面觉得无所谓,不值得,就随他好了。一个钟头的飞机。

    他开始计算金钱,补九百块钱的飞机票,三天,何必呢?他振振有辞。我像见到一个怪物似的瞪着他。后来我想:恐怕他的钱来得不容易吧,又得维持自尊,只好说这种话。读者文摘里说:就因为我们没有得到并且不需要的东西,我们还是生气了。

    我生气是为了这个?

    我是很宽容的。

    我寂寞。他有一双温暖的熟。一天又一天,我把他的坏处尽挑出来,好好的批评。

    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了米雪儿,我会说:忘记他,谁没有温暖的手?除非那个男人是私人,否则总有温暖的手。

    但是他令我快乐过那么久。他说:想个法子吧,去办好你的证件,我会很感激你。

    让然后来他是否认了。

    这种人。

    我笑着对弟弟说:“我老是记得一些不相干的事,不相干的人,像米雪儿。”

    弟弟笑说:“我会找给你一个好的男孩子。原子物理博士?慢慢来,你必须做好你的功课。读一个学士,正式拿一张文凭,不要抽烟,不要赖在床上,不要颓丧,不要记住米雪儿,都是与你无关的,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我说:“我要一个开林宝基尼的男孩子,卅二岁,随便什么博士,穿巴利皮鞋,衣服笔挺,美丽的卷发,五尺十寸高,有天使一样的笑容,每天送我去上学,如果找不到这种男朋友,我索性不要男朋友,我再也不要跟担心几百块港币的男人泡在一起了。至于那张邮票三十辩士的卡片,撕了也算了,懂什么,这种人。”

    弟弟说:“我不会放尼去住宿舍,我们租一间屋子,有三间房间,你,我,秀琼,住在一起。”

    我摇头,“不,我不要。我要独自住,我要自由,如果我不要自由,我宁可回香港,或是回台北。”

    我情愿与米雪儿住。

    我只是与全世界的人作对。

    半年之后,如果我还没有冻死,我会在复活节过海峡去,总得有人过去吧?

    我会一条条街的走,一个个门牌找,然后端一张椅子,坐在门口,那间银器店,等米雪儿回来,看到她,我会伸出我的右手,说:“嗨,我是靖的姊姊。”

    我又改变了主意,我不打算撒谎了,我只会说:“是我自己要来看你的,不是他叫我来的。”

    我见过这么多脚踏两条船的女人,住在一个奇怪的地方三年,上中下的捞女都认识,打着各式各样旗号的妓女,我毕竟是厌了,我要见米雪儿,至少见一个纯情的女子,不为什么,只是为了爱,付出了,没有企图要回来。

    她已经得着了,我喜欢她。

    我看到她买给靖的图画书:“美女与野兽”。我也有一本,西西送的。我想见一些有文化的女孩子,脑袋里装东西的,有思想的。

    我看到太多企图“从良”、死命抓住一个男人的女人,他们都使我觉得女人的可悲,我为她们难过,但是米雪儿是自由的。

    有一天她会结婚,或者她一辈子不会结婚。她并不要抓住一个男人,她只要爱,她爱过,那就行了,她是幸福的,在我眼中,她是幸福的,她比那些专门翻丈夫信件、翻丈夫抽屉的女子幸福,只是她不自觉。

    我想见她,坐下来与她谈话,我们可以谈很多其他的事情,不止是关于感情,只是关于一本图画书也可以。我是这么的像她,她也这样的像我,我不会忘记她。

    靖说:“这几乎跟一篇小说一样。”

    我说:“比小说更像笑说,我喜欢这样的故事。”

    我往日总以为这种故事只发生在我身上,原来也发生在别的女孩子身上。

    法籍、德籍、中国人,有什么分别?都一样,有感情的女孩子,都一样不可自拔的愚蠢。所不同的是她读尚保罗沙特,我读曹霑。没有分别。

    爱到处都一样,我口袋里的钱总是不一样,一忽儿是¥,一忽儿美元,一忽儿英镑,或许将来还得用法郎,但是太阳是一样的,爱也是一样的。

    我会记得他,正如米雪儿记得靖,所有的缺点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还是会记得他。

    靖问:“你不会将这个故事写成小说吧!”

    这个故事写小说,太好了。写小说的故事通常是一个病得要死的老人,把遗嘱给了女护士的喜剧。这样暂短而美丽的故事,怎么可以写成小说呢?

    这样的故事,只可以叙述一下,叹息几声,就这样而已。

    不过有时候我奇怪米雪儿会寄卡片到几时为止。至于我。我想我快要成熟了,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会忙得发昏,上学放学,煮罐头,洗牛仔裤,写稿做功课,我会累死。但是夜间,夜里是难过的。

    我的骄傲会慢慢褪去。然后我就成熟了。在街上,见到他,我会很平淡说:“你好,你们都好吗?”

    当然他不会好,我知道他不会好,他的得意不过是这几个星期、几个月的事情。

    靖与秀琼也不见得会怎么样好。毫无疑问,他们会白头偕老,一大队孩子跟在身后,靖在考第二个博士,一大堆博士跟在他的名字后面。但是奇怪,我有种不应该有的想法,白头偕老有什么希奇呢?那头发总归是要白的,人也总要老的,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天份,白头偕老是人人可以做到的事,每一双夫妻都可以。

    我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当我看到靖好看的脸,我总想到米雪儿,当我想到米雪儿,我想到我自己。

    我与米雪儿。

    像我们这样的女子,原来到处都是,也不见得有什么稀罕那。

    你可听过蝴蝶的故事?米雪儿?柏比翁,米雪儿,你是法国人,你应该知道。

    杜鹃花日子:

    放学的时候我故意站在她课室附近等,趁她出来,又低头在口袋找零钱,佯装不经意地抬起头,说:“最后一节课?一齐回宿舍吧。”

    她说:“我想去买一只比萨。”

    “我开车送你。”我不给她喘气机会。

    “不用了,又不是外国,什么店都离十万八千里。我自己走一走。”她仍然推我。

    我连忙说:“我也要买杂物,一块去。”

    她耸耸肩,不说什么。

    我与她并排走。

    很快走出校园,来到街上,她看到同班同学,故意走上去,跟他们打招呼,说上好一会儿,上他们的车,把我撇下在街角。又一次的失败。

    妹妹迎上来:“傻子似的站在这里,没的叫人看了生气。”

    我瞪她一眼,“都是你这张嘴,不要给我机会剥你的皮。”

    “迁怒于人。”她吐吐舌头。

    “你对人说什么来?”我怒问。

    “为什么跟她说‘别以为到大学来可以获得嫁人的机会,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是事实。”妹妹还嘴硬。

    “关你什么事?”我火气很大。

    “你登报同我脱离关系呀,谁叫你是我哥哥?班上谁不知道她是离了婚闲得慌才来念书的?你干嘛对她过分好感?爸妈会怎么想?”

    “你越活越回去,”我说,“使馆倒流七十年,快去告诉父母,把我锁起来,免得我铸成大错,去啊。”

    “哥哥,你几岁?”

    “比你大两岁。”我急步走。

    “人家几岁?”她追上来。

    我上车,发动引擎,驶出去。

    将来谁娶了妹妹谁倒霉。最可怕的是这种人,自以为纯洁无瑕,以空白为荣,振振有词地清算死人活人,或是那些在自觉上没她那么纯洁的人,不准这样,不准那样,但凡不合她规格的人,一律淘汰出局,然而她是谁呢?我即好气又好笑,

    她不过是一缸钮一岁的少女。

    本来人家就没有答应过我的约会,在饭堂坐在一起,才谈了没两句,妹妹就抢白人家。

    尹白听了一怔,没说什么,淡淡喝完咖啡,把纸杯捏扁,就站起来离开。

    以后看见我便淡淡的,像是罩了一层霜。

    我没有什么野心,只是想说声对不起。

    但是她避我,像是避蛇蝎那样。而妹妹居然还多此一举,探头探脑,以为有大不了的进展。

    隔两日有同学会,她一定会出来吧,我可以藉跟她跳舞的机会向她致歉。

    怎么说呢?

    “我妹妹鲁莽,真对不起。”

    “我妹妹的意见并不代表我的意见。”

    “耽搁这么久,着新拾起功课,难不难?”

    “觉得学校生活如何?很幼稚吧?”

    但是到了那天,全部用不上来。

    因为她没有跳舞,我们穿着全套武装到达的时候,她刚准备离去。她穿一件毛衣,一条白色的软皮裤子,一双旧球鞋,看上去十足十像一个艺术家。

    我问她:“回家换衣服?”

    “不,”她淡淡的笑,“我不来了。”

    “怎么,一年一度的误会,你不来?”我一怔。

    “我只帮忙布置会场,”她说:“今年的食物也是我订的,那几道头盘和不错,多吃一点。”她取饼外套小时的走出会场。

    我走在她背后,直至妹妹拉住我。

    这次我倒不怪妹妹,她递给我一杯宝治酒。

    我喝一口。

    “她哪里有空同你们这些小孩混。”她安慰我。

    我很惆怅,“我还以为陈年女人会欣赏我们的纯真。”

    “你做梦呢你,”妹妹笑说:“不如说你们这些后生小子对成熟女人有兴趣。”

    我说:“我连舞伴都没有带。”

    “一心以为鸿郜将至?”妹妹揶揄我。

    我们的舞会,不至于那么沉闷吧,那夜我玩得很高兴,不过心中有尹白的影子。她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与常女不同,她特别的沉默、矜持、洒脱。也许因为年纪略大几岁,所以没有了那种什么事都咕咕咭咭大笑一顿的脾性,在我眼内,便耳目一新。

    我喜欢她的样子,也喜欢她的打扮,毛衣便是净色清清爽爽的V

    字领毛衣,不比妹妹她们穿得那么复杂,衣服上面一定排出图案,前后挂着穗子、流苏;领口一朵花加皱边,胸口针,袖口有摺,钮子是一颗珍珠……罗哩罗嗦,整个人埋

    首在衣饰中,得不偿失。

    还有她们的头发,烫得像野人,全部散开来,无法抑止,有种不可言喻的任性,仿佛稍不如意就会同人拼命似的,我渐渐便受不了那种刺激。

    其实她们为外表付出太多,内心倒是很单纯的。到底年轻嘛。

    而尹白那平静的外表下,就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了。

    尹白读书的态度很认真,与讲师的关系很好,与同学就很冷淡,也难怪,虽没有代沟,到底年纪差着一大截,有什么可说的呢?难道讲打网球?

    我想知道她多一点。

    那日中午,在饭堂我又碰见她。

    我走过去她对面:“看书?什么书?”

    她抬起头来,笑说:“你以为是什么书?”

    “亚泰嘉姬斯蒂!”我非常意外。

    “你以为我看什么?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作品?”她反问。

    我说:“可是你念的是法律。”我看着她。

    她合上书,不再言语。我有种感觉,今天的对白到此为止,不宜多说了。

    我问:“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幼稚?像群小孩子?是否要与我们维持距离?嘎?开个问题等着你回答。”

    她看看腕表,微笑道:“时间到了。”

    我摇头,“我查清楚,你没有课。”

    “我有约会,”她站起来,“来接我的人刚到。”

    我朝正确的方向看去,果然,一个男人朝我们这边走来。他是一个强壮英俊的陌生人,高大硕健,年纪跟尹白相仿。尹白很大方的迎上去,与他离开饭堂。

    妹妹说:“哗,那位男士像是哪个香烟广告的男主角似的。”

    “对,好英俊,”我垂头丧气,“只有你这种小女孩子,才以为没有过去是一种荣幸,引以为骄傲,你看人家,追她的人排长龙。”

    妹妹不怀好意的笑,“本来你以为可以在她身上争取些经验,现在知道没希望了?”

    “说得太难听,你们这班小表懂什么,但思想比谁都肮脏,我哪存非份之想,不过想多认识一个朋友而已。”

    “是吗,言不由衷。”妹妹仰仰头。

    我手上的纸杯咖啡忽然变得又苦又涩。

    我第一次有那种想得到一样东西又得不到之苦,幸亏不严着。得到她?有什么可能?不过不甘心被她冷淡而已。这两年在大学也已经破女同学宠坏,一出声一开口,十多个漂后小妞唯命是从,只有尹白是免疫的一个,所以不快意。

    这种感觉要改过来才是。

    果然,一肯检讨,态度便自然得多。

    尹白也发觉了这个转变,在走廊什么地方见到我,也肯与我略略交谈数句,明年我与她要同时组织一个运动会,自有许多细节要商量。

    她老想推掉主席的位子,但同学们则希望她参予,她很苦恼。她说:“我以为读书就是读书,哪里有这么复杂的事。”

    我笑,“即使做和尚,也得管行政上的事呀,哪有光念经就了事的。”

    “太烦了。”她摇摇头。

    “这也是学校生活的一部份,不是说凡事必要参予,但是你会觉得有趣——这样吧,我做主席,你做副主席好了。”

    “不大公平?”她表情如遇救星,但言语没有太大的侈求。

    “放心。琐碎的事有我,订场地、买奖状、请嘉宾……全包在我身上,好了吧。”

    “听你说起来,倒很乐观。”她笑一笑,“我不是嫌烦,而是年纪大了,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不要再推好不好?”我几乎在恳求。

    她不置可否。

    她似乎对群体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来读书是真的来读书,其他一切都不理。

    听说功课是一流的,据她同班同学说,永远是全班之冠,但是她有她的“成年人”生活,不与我们混。

    一日下毛毛雨,地下泥泞湿滑,我走下山坡时因者杜鹃花开得实在灿烂,贪眼,踩到一颗石卵,滑跌在地上,栽了一个大筋斗,女同学看了捧腹大笑,我挣扎着起身,一旁伸过来一只仁义同情之手。

    我一抬头看,竟是尹白,太意外了。

    她?照说她应该冷冷一笑,自行而过,甚至头也不抬,直行直过才是,怎么会这么好心?

    她说:“反正你们这种老布牛仔裤,有没有泥巴也看不出来。”

    女同学见到这样,便散开。

    我笑说:“花开得真好。”

    “后生小子,也缓篝意花开花落?”她问。

    我无意中总算得到一个与她并行的机会。

    “不小了,廿三岁。”我说:“你呢?”

    她很大方的说:“刚刚卅。”

    “外表看上去跟我们没什么两样,”我很老实的说:“不过态度上有很显着的分别,主要是你划了一条界限。”

    “即使我跟你们一样大的时候,也没有你们这么开怀。”她微笑,“你们这一代幸运得多,那时候我们中学毕业便要出来找工作,只有极少数幸运者才可以直升大学。”

    我问:“是因为经济关系吧。”

    “嗯,一半是。一半是因为那时在恋爱,无心向学。”她笑。

    没想到她忽然说那么多,我意外之余有点惊喜,什么都需要时间,终於她肯把我当作朋友。

    “真不幸,”我说:“我要回家换衣服了。”

    她说:“明天见。”

    我把她归入面冷心热的那一类。人年纪大了总没有年轻时那么冲动,做事多少有点保留,事实上她并不是一个隐藏的人。

    就这样,我毫无保留地倾慕看她,但表面上越装越密实,连妹妹都觉得她以前过度疑心,以小人之心,度错了君子之腹。

    我最欣赏尹白的懂事,从不争无谓的意气。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当然,她一定也有奋得要紧的事与人,只是我们接触不到她那个阶层。

    她看着什么?感情?那个漂后硕健的男朋友?抑或是大学文凭?不过很难从她嘴里套出什么来。谁企图接近她都被她挡驾,除非像我这样,以大公无私的姿态出现。

    我的演技是越来越逼真了,我慨叹,居然可以把感情深藏不露,板着面孔在她面前做人。而她居然也相信我是一个纯洁的小朋友,与她在一起,就是为了要做那个运动会。唉。

    情人节那天,我送她一复神秘花篮。我并没有具名,单是倾诉了心意,附着一封短笺,上面写:“希望可以有一日,对你倾诉我的感情,面对面,而不是写信。爱慕你的神秘人。”

    送出花篮之后,我安乐很多,抱着手等看她收到之后的反应,我要加紧演习演技,不使她者出真相才可。

    我不是愚弄她,我只是不想她知道我倾慕她。一晓得之后她便会疏远我,但是我又禁不住不在情人节送她花束,多么矛盾的心理。

    她收到花之后,虽然不对我说什么,但是看得出对我格外留神。那是一束惊人的玫瑰花,全部卅六朵,全是雪白的长茎纽西兰种,花了我一个月的零用。

    我像没事人似,并不避开情人节这个话题。

    我说:“什么节日都有,圣诞新年、着阳端午还不够,还有这些噜嗦的小节。其实要送花,平时也可以送。不过尚不及农历年那么无聊,哗,例如派钞票,真疯狂得彻底。”

    她淡然说:“我是什么节都不过的。”

    “真的?”我不相信。

    “正如你说:要庆祝何必选日子。”她说:“只要有心情,管它是不是十三号星期五。”

    我笑了。她的心情一直不怎么样,我从来没看她大笑过。

    大胆的问:“是不是还为过去那段感情烦恼?”

    “什么?”她睁了睁眼,“不是不是,”摆手,“我不是新近离婚的,我离婚有十年了。”

    我松口气,“那根本是八百多年前的事。”

    “是吗,可是那一方面显然不这么想。”她忽然说。

    “他仍然爱你?”我冲口而出。

    “他仍然恨我。”

    我虽不明白,仍禁不住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由爱生恨?”

    “人类的感情是很复杂的,特别是男女感情,千变万化,要解释,也可以说得上来,不过何必呢,当然各执一词,互相丑化对方。”她笑,“我还不至於无聊到这种地步。通常的情形是这样的。如果甲方痛诋乙方,那不外是因为甲认为乙方目前的生活比他好,记住,是他认为。”

    我说:“即使比他好,那也与他无关,那是十多年挣扎的结果。”

    “人很少会那样想。”她仍然微笑,笑容很苦涩。

    我实在不忍再追究下去,我改变话题:“我打算租室内场地,你认为如何?”

    “什么,信还没有发出去?什么都有限期,你要当心。”她假意吓我。

    我有点百感交集,人的年纪大了,事事复杂起来,再也不能过单纯的生活。日子累积,成为我们的生命,谁能天天看守着自己,不去认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有时因为自己寂寞,更有时因为同情他人的寂寞,往往后患无穷。这些巨袱都积紧起来,我们都得背看它走路,越来越着,越来越多,像办公室里储藏的死文件夹子,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才好,虽然永不翻启,但事情发生过,铁证如山。

    谁知道呢,也许十年之后,我的生活还要复杂。

    也许到那个时候,我已经胶笏三次婚,有两个不同母亲的孩子,本身又做投机生意,天天生活在惊涛骇浪里,不得超生,多刺激。

    当然,我也可以选择另一条路,找个温顺的女孩子,娶了她,做公务员,低声下气等升职,风平浪静等孩子念大学。

    听说性格控制命运,我不认为我会走第二条路,至於第一条路……我也不知道,一切是注定的,走什么地方是什么地方,身不由己的成份居多。

    但是尹白永远不能像我们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上遗是事实。

    她心事着着,心中走有说不出的苦。

    但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有一张天生不显老的面孔,白皙的皮肤、妹戳的眼睛。运动会预赛,她也来了,穿套运动衣,头发束一条马尾巴,看上去也只有廿二三岁模样。

    以前我觉得女人一到三十便好算是伯母级,发胖、吱喳、无知。现在面对尹白的三十,目瞪口呆,开始觉得人生三十才开始这句话,倒不是一味哄人的。

    预赛完毕,她请我到她家小坐,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很熟络,所以更加自然。

    她的家布置得很素净,一尘不染,没有一件多余的家愀,我们商讨了一些细节,问题便转人私人方面。

    她说她不会跳舞,我说我不相信。

    “真的,我很少出去跳舞,”她说:“从中学直接走进社会,哪有兴致。”

    我讶异,“只要你愿意,一定有肯教你的人。”

    她沉吟一下,“那么就当我没愿意好了。”

    这当中又有什么故事?我没敢问,反正是题外话。

    “来,我们出去跳。”我说:“我教你。”

    “我情愿在家操练。”没想到她有这个兴趣。

    “又可以。”我说:“你要学什么?”

    “华尔滋。”她一口咬定。

    “嘿,你找到师傅了,我八岁学会跳华尔滋。”

    “谁教你的?”

    “我有个比我大十三岁的大姐,她教我的!在她的婚礼上,我与她跳第二只华尔滋。我痛恨姐夫,他抢了我的姐姐,她嫁到加拿大去,什么都要自己做,辛苦得不得了。”

    尹白直笑。

    我们开了唱机,一步一步的学。

    我的思想飞到老远,回忆起那时姐姐教我跳舞的情形,她跟尹白非常相似的

    一点就是两个人都不爱诉苦,后来姐夫对她不好,她也没跟娘抱怨,蓦然离婚,

    留在外国也没回来。

    跳起华尔滋来,分外有种温馨夹辛酸。

    而我对尹白好,是不是因为大姐?不能对大姐尽心意,就挑个跟大姐相似的女人来对她好。

    我温柔的说:“左右左,左右左,前一步,往后退,身子弯一弯,腰肢朝后屈。”

    尹白忽然之间大笑起来,我也陪着笑。

    笑了很久很久,两个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而笑。

    后来我们一直靠跳舞课维系着感情。

    我尽心尽意的教她,因为我想她记得我,将来她一跳华尔滋,便会想起我,唉呀,那个傻小子,他巴巴的教我跳舞呢。

    渐渐她由一窍不通开始熟练舞步,身段脚步都得我的真传。

    三个星期后,大功告成,她说不要学别种舞步,华尔滋已经足够。

    我怀疑的问:“你男朋友爱跳这个?”

    她没有回答,只是笑。

    我们选了一个星期日,到夜总会去现场练习,嘱咐乐队领班奏出华尔滋。

    我们跳得滚瓜烂熟,跳毕其他的客人向我们鼓掌,我们鞠躬致谢。

    她很兴奋,“我及格毕业了。”

    我点点头。

    她请我吃饭谢师。

    之后我们没有见面的藉口了吧。

    她知道我在想什么,有点歉意。

    男女之间如果有共呜,那么不必为什么也可以见面,因为想见面。

    我安份的说:“咱们是同学,总要在学习的时候,才能见面。”

    她感动於我的懂事,我们的感情维系下来,像大姐与小弟一般。

    杜鹃花开得璀璨,落得也快,一地红粉霏霏的花瓣,十分凄艳,我的心情与这种毛毛雨潮湿的气氛完全配合。

    因为我知道那一天迟早要来临。

    尹白约我在大学附近的小冰室见面,我便知道那一日终於到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

    她略带为难,但终於说出口。

    她说:“我要结婚了。”

    我一怔,虽是意料中事,但也怕她会离开我们。

    “婚后还上学吗?”我匆匆问。

    “你不恭喜我?”她微笑。

    “是那位高大的男士吧?”

    “嗯。”

    “走多久了?”我问:“超过一年了吧。”

    “你的口气像家长似的。”她微笑。

    “关心你嘛。”我说的是实话。

    “你们孩子气的关怀,我是很感激的。”她说。

    “关怀还分什么孩子不孩子气的。”我不以为然,“你这道墙可以拆掉了,还防着我们干嘛呢。”我说得很委屈。

    “好,拆掉,拆掉。”她说:“我们走了有一年。”

    “结婚最适合。”我说:“久了就糊涂,不太好。”

    “你们都应替我高兴,我非常珍惜这次归宿。”

    “那是一定的。”我冲口而说。

    她的心情很好,看着我问:“怎么见得一定?”

    “这些年来,日子并不是那么好过,现在得到一个伴侣,当然显得特别可贵。”

    她点点头。

    “他对你好吗?”

    “过得去。”她很满意。

    “还回学校吗?”

    “当然,我还有三年要读。”她说得很肯定,“不读到毕业,我是不甘心的。”

    “我们尚能同窗三年?太好了。”

    “你对我很好,为什么?”她忽然问。

    “因为你对我也很好。”

    “我并没有在倩人节送花给你呀。”她微笑。

    我一震,她还是知道了。这家伙,瞒得我好苦,我还一直以为我骗了她。我真太天真。

    “你几时知道的?”我不服。

    “收到花的一刹那。”

    “我不信,字条是用打字机打的。”一定是事后露出蛛丝马迹。

    “谁会送花给我?”她问:“都不流行了,只有像你这样的孩子,不分青红皂白,才会做这种事。”

    “你未婚夫都不送花?”我不相信。

    “咱们都是实事求事的成年人。”她的双眼在笑。

    “你一定觉得我愚蠢吧。”

    “怎么会。我当时很辛酸,立刻想:”我小时候亦是个标致的女孩子,怎么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好昀男孩子。‘真的。“

    我感动了,仍然认为那个“壮举”是值得的,虽然她要结婚了,虽然她仍然把我当小朋友,虽然我心中充满舍不得之情,接近当年大姐远嫁,我大哭的心情。

    “你肯定他一定会得善待你?”我问:“嘎?”

    “这世上有什么百分之百肯定的事?愿赌服输罢了。”她拍拍我的肩膀。

    “你要小心。”

    “我已经够小心,可以预见的危机都邂过了,不能控制的意外伤面只好随他去,一个人最终要面对的,不外是他自己,不能太过忧虑。”

    我怅惘的说:“我完全不明白你说些什么。”

    “将来你会懂得的。”

    “会不会请我们观礼?我会穿新衣来吃喜酒。”

    “不会,结婚不过是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开始,何劳亲友观礼,现代人也还这么爱热闹,简直不可思议,说不定改天换发型买新衣都得找人来庆祝。”

    她结婚那一日,正是运动会日。

    我做司仪,做得没精打采,有好几次险些儿出错,很多人怀疑我生病。

    抽个空找替身顶一个钟头,我还是到注册处去了。

    他们站在一起,很登对很相衬。

    尹白穿件旗袍,做工料子都很考究,她的先生一套深色西装。两个人肃穆的签字,就完成婚礼。

    她没有看到我,虽然只有三数个观礼人,她仍然没有看到我。

    她面孔上有种光辉,我祝福这种光辉会永远留在她面孔上。

    回去的时候,运动会要散场了。

    妹妹拉住我,“我刚才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尹白今天结婚。”

    “我知道。”我若无其事的说。

    我的演技瞒不过尹白,要对付妹妹,那真是绰绰有余。

    “这就结婚了。”妹妹意外的说。

    我说:“人家像你们不成?吃饭跳舞的小事都吱吱喳喳的互相报告,跟谁看戏观剧,巴不得登报声明,人家是大人。”

    “啐!我是放下一颗心。”

    “什么心?”

    “大家都怕你们会有进一步的表现,”妹妹笑,“你会成为她黄昏之恋的对象。”

    我说:“你们也会到三十岁的,记住这一点!”

    妹妹装着鬼脸跑开。

    我心境出乎意外的平静,什么也没做,就上床睡觉,没事人似的。

    不过到半夜醒来,忽然哭了。

    半夜意志力比白天低沉许多,白天能够抵受的事,到了三更完全变质。

    我流泪想:这算不算我那迟来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