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较小玉更适合我,爱,我轰轰烈烈的爱过。
幸福的婚姻,我也有,我可以很骄傲的说句生活比一般人要丰富。
小玉,她在以后的日子,或许会想起来,若干年前有个男孩,曾经深爱她,这样的爱,来得不易哩,施与受,都要靠机缘,是一种劫数,不是人人可以遇到。
闪电在紫黑色的夜空出击,划过天空,打中什么,都是机缘。
少男日记:
二十二岁了,还没有女朋友。
未曾提着花上女孩家,拜见伯父母,约会他们的千金。
未曾拿着戏票,站在戏院大堂,等伊人大驾。
未曾。
未曾与任何女性手握手,坐下来吃一顿烛光晚餐。
未曾雨中散步,未曾在风中拥抱。
许多二十二岁的男人,都已经数度失恋,有的决定结婚,有些决定终身不娶,有的赞同朋友关系,独我无资格发言。
真是的,二十二岁了。
多令人惆怅。
多希望能似大情人,板着面孔,冷冷的在太阳眼镜底下看女性一眼,就能叫她们昏死在地,或是至少十秒钟内不能呼吸。
但愿我有那个本事。
时装书内有男性模特儿,头发用腊往后梳,西装外加大衣,还有长围巾,俊美,潇洒,有型,去年冬天我照办煮碗做过一次,一照镜子,像西伯利亚来的流浪汉。
你瞧,人比人,气死人。
今天,是一个周末。
结了婚的大姐跟二姐回娘家来聊天,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两个姐夫,大的是建筑师,二的是大律师,一声不响,坐在一旁下棋。
你看,做女人多好。
做错什么人家都不会同她计较,因为她是女人,因为女人生育痛苦,因为女人天生敏感小器,社会允许她们放肆一点。
大姐说:“他呀,”眼睛瞄着丈夫,“完全不会说话,一次回来,说在某派对看到位小姐,身裁如香扇坠,可爱得如一只小鸟,我就生气,追问他:‘那你老婆像什么,嘎,像什么?’他答不出来。”
可怜的姐夫。
二姐接着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我逼他呀,他急得满头大汗,怎么都形容不出来,真笨,说我像美人鱼,不就完了。”
真残忍。
美人鱼,多么无聊。
大姐夫在外头做事的时候,简直力拔山河气盖世,饶是如此,回到家里,也变成小丑。
将来的女朋友,不知道会不会这样对我。
二姐说:“能说会道的男人,怎么都比较占便宜,小时候有个男孩子,每说一句话,都能触到我灵魂的深处。”
我眼睛看着天花板,来了,开始文艺腔,还是五十年代那种。
大姐点点头,“但后来,大家都发觉,那种人是不适合做丈夫的。”
“可不是。”
大姐说:“来,吃一点杏仁卷,味道还不错,卡路里又低。”
女孩要是都像她们,那还叫我怎么找女友呢。
二姐说:“要是咱们有姐妹四个,你说,多好,可以开一台麻将,不外求。输赢是小事,有时找搭子顶难,找不到生气,来个把无聊的人,也生气。上次找到美林证券的林太太,手上戴三卡拉石头,就表演兰花指,叫人怎么吃得消,那石头要再黄一点倒是好,索性充金丝钻。”
听到这里,觉得太过份,我一个人跑露台去坐着。
真的要找女友,否则假期老看女人闲聊打牌,太不像话。
电话来的时候,问他们:“又是打球,不大好吧。什么,朋友的妹妹建议?在什么地方,我已经写下来,半小时后见。”
换了衣服,迅速出门。
还是听见大姐悄悄说:“小弟最近鬼鬼祟祟的。”
想了一想,开出小本田车子。
这部车本来由妈妈用,保养不错,一会儿见女生,也不失礼。
说是说打球,到了会所,发觉女孩穿得花枝招展,根本没换运动装。
我哑然失笑。
自己何尝不是,反正这种场合,男孩来是为着看女孩,女孩来是为着看男孩。
大家都故作轻松,不在意,潇洒,坐在太阳伞下,喝着冰茶,眯着双眼,在艳阳白云天消磨青春。
话题有关音乐,诗、书、电影、旅行。
世界大事,饥荒战争,与我们有一段很大的距离,为什么不呢,能享受便多享受。
在场有四个女孩子,五个男孩子。
当然只注意女性。
短头发的爱莉斯太活泼,并且有意无意炫耀家势,说话夹着英语与法语,声音做作得似演话剧,每句话开头,总是先赠送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不,不是爱莉斯。
我们互相评分,不合眼缘,便没有机会见第二次。
这种场合我来过多次,一直没有看中谁。
梅也不好,穿得太时髦,年轻人不必这么注重衣着,一下子去到尽头,很难担保可以一辈子穿亚曼尼的衬衫。
尼可拉长得最好,大眼睛,方面孔,完全是八十年代坚强的时尚,一双长腿晃来晃去,话又不多,采蒲公英的小黄花玩。
不过看上去太成熟了。
年纪会不会比我大?
会不会已有廿七八?
这也是我担心的,将来接吻的时候,她会教我:手放这里,头歪过去,对,差不多了再来一次……
不能比我大。
最好比我小两岁,十九或二十几岁差不多,也不能太小,十六七就没意思了,什么都不懂,就爱跳舞爱吃。
美玲看上去也过得去,不过头发太短。勉强她留长,违反她的意愿,而我不喜短发的女子,况且她每隔十分钟就说要打电话给各式各样的朋友。
真闷。
偷偷打个呵欠。
也许女孩们也觉得我平凡庸俗,是普通人中之普通人。
看看表,回家还可以睡午觉,看两章书,我告辞。
他们都想留我,因为也不知做什么才好,人多可以混时间。
但没有留。
我走了。
自小路兜过网球场,穿过泳池去大门,看到有人在跳水,教练在一旁指导。
池里并没有人,乍暖还寒,尚未到炎夏,那个跳水的女子吸引我。
她穿一身电光紫的泳衣,似一层薄膜贴在身上,长发湿水,似一千一万条扭动的滑腻的小蛇,垂在肩膀。
她的面孔与身裁一般标致。
她试跳好几次,做得筋疲力尽,低声嚷痛。
跳水是很累的,她已运动过度。
果然,我听得教练问她说:“今天到这里为止,明天再来。”
她点点头,包上大毛巾,躺帆布椅上。
她高大,强壮,帅气,俊美。
与刚才那几个女孩子完全不同,她充满活力生气,自然性感。
她是女人。
她们是小孩。
她魅力芬芳。
她们尚青涩幼稚。
我不由自主的接近她。
开场白即使是老手也不能视作等闲事。
她抬眼看到我,很客气的点点头。
这就容易多了。
我朝她笑,颇为紧张,手心及腋底都出汗。
她转个身,微笑说:“放暑假了。”
气结,我额角又没凿“学生”两字,长得又不算稚气。怎么搅的。
我急说:“我早毕业了,在做事。”
她上下打量我,点点头,“在美质银行的电脑部?”
我跳起来,是哪家的铁算盘,打得这么准?
“你怎么知道?”
她笑,“猜的。”指一指她的额角。
我有点失落,是因为我们看上去都差不多,几乎进了模式,所以才给她一猜而中。
原来骄傲的我竟是个凡夫俗子。
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奇怪,几时我这么重视别人对我的看法?照说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把我当什么样的人,我不会在乎。
现在的我,怎么忽然小器起来?
她用毛巾擦着头发,我坐在她身边,如黏一样,双腿不听大脑指示,不愿动弹。
如果这样站起来走,以后还不知有否机缘会见面,要见面的话,总得有联络的地点电话。
我怎么办?
问:小姐贵姓?
听得她说道:“天气正在热起来了。”
有蝉声,有茉莉花香,她说得不错。
“夏天会不会出去?”她问。
我立刻清清喉咙,难得她肯与我攀谈,“你指旅行?”
“是呀。”
“不去了。”我说:“有短假的话,或许会在家睡个够,几个洲都跑腻掉,除非为公事出门,否则听见长途飞机四个字都打冷颤。”
她笑。
一切动作是这么自然与完美。
“你呢?”我问。
“你说得很对,哪里都不如家好。”
我喃喃说,“连狮身人面像都爬过四次,乘过莫斯科的地下铁,同象牙海岸的土人赌过钱,真的还是家好。”
她还是客气的笑。
忽然我又自觉幼稚,为什么忙不迭把自己的观感经验告诉她?
她喝完手中的饮料,要进更衣室。
我站起来,“我不知道你是谁,”她说:“我姓梁,”“梁小姐——”
“梁太太,”她改正我,“我做梁太太有八年了,没想到还有荣幸被认为是小姐。”又笑。
我张大嘴。
“再见。”她翩然而去。
已经结婚了。结了有这些年。年龄恐怕近三十。跟我的择偶标准没有一点点相似。
但她能令我张大嘴似傻瓜似站在这里,这又是什么道理?
由此可见,理论是一套,实践又是一套。
我追到更衣室附近,拉住管理员问适才那位女子是什么人。
他们很诧异,“那是梁实湘夫人。”
我深呼吸一下,那么她是这间会所的老板娘。
真没想到是她,这么年轻漂亮,而且和蔼可亲。
完了。
我踢起一块石子,飞出去老远。
还想什么,啥子机会也没有。
回到家中,大二姐夫在沙发上累得东倒西歪,二位宝贝姐姐却还在高谈阔论……
她们会恶有恶报的。
很多太太在丈夫把她们甩掉的时候才如晴天霹雳,怨天尤人怪苍生,当有机会的时候,却如此糟塌夫妻关系。
我摇头浩叹。
还是话归正题,继续努力寻找我的伴侣。
更加努力的到书展,音乐会,研讨会去。
有没有发觉一件事?越丑的女孩越是故意标出气质。通常都是瘦小身裁,黄黑面孔,有点营养不良,没有什么笑容,因怕人瞧她不起,预先眼高于顶,整个人如受惊的流浪猫,弓着背,竖着毛,永远战斗格,肌肉僵硬,不能松弛。
这一类女孩爱背布袋,穿改良唐装,在大会堂剧院兜来兜去。
当然不会看中她们。
我的女友……一定要长得美。
说我幼稚好了,太强烈的内在美,与我无缘,我吃不消。
大抵男性都这么想,所以有艳色天下重这句话。
还在寻寻觅觅。
对于大堆头聚会,已经不感兴趣,又不敢不去,怕走了好机会。
越来越乏味。
家人从不在这种事上插手。“小弟经济犹未独立,急什么”,他们说完一次又一次,听多了,我奉之为金科玉律,他们怕万一我带了小女朋友到家来说要结婚,吓坏人,况且现今迟婚是风气。
父母对我是好得不能再好:津贴,补助,什么都做齐,但对别人的女儿是否视如己出,就实在是不能担保的事。
他们说:才廿二岁。
我却说:已经廿二岁。
下班跟年长的同事出去喝一杯。过了三十岁的女同事豪爽与男性无异。
一日刚喝啤酒剥花生,忽而一阵骚动。
“什么事?”我问。
“看,周丽玲进来了。”
“谁是周丽玲?”
“说你是初生之犊真错不了,周丽玲是名女人,有才有貌有钱。”
同事们都有点兴奋,伸长脖子看。
人看我也看,明星不看白不看。
就是她?
一个中年女人,浓妆,长脸,苦相,一只眼睛高,另只眼睛低,正在笑呢,一看就知道牙是假的。
我立刻坐下来,再也没有兴趣。我妈比她漂亮得多。恐怕尚要年轻数岁。
女同事亦即时说:“老了,皮肤很坏。”
另外一位说:“再美的美女也会老,今年不老吗,不要紧,还有明年,总能把你等老,唉,如水流年,太残忍。”
我忍不住说:“那位女士,恐怕少年时也不见得很美。”
她们笑了。
可是还有大堆中年男人围在她身边说尽赞美之词,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大家诉说一番白天做多么辛苦,就散会了。
我出去拿车子,看到一个人靠在我的车子上。
慢着,在呕吐。
要老命,我赶过去,别弄脏妈妈的车子才好。
“喂你!”
那人抬起头来,却是个女孩子,一双眼睛,似寒星一般。
我一见之下,连忙身不由主的掏出雪白的手帕递给她。
她也不客气,接过便擦嘴。
她并没有弄脏车子,还好。
“小姐,你没有什么吧。”
她哭了。
一定是喝多了,感触心事。
我问:“住什么地方?替你叫车。”
她摇摇头,一手撑着车身,像是很痛苦。
“要不要替你打电话?”
她亦摇头,晃两下身子,挣扎向前走。
穿得那么时髦,单身女人,喝得半醉,这一带蛮乱的,不由得叫人担心。
“喂你,别走,”我焦急。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追上来,扶住她。
“倩萍,”那男人说:“这是何苦呢。”
她明明知道他是谁,又摔开他的手。
情侣,吵架,与我无关。
我开车门坐进去,只见那男的温言劝她,两人一直走远。
一下子就回心转意了,接着再吵……这种花枪,男男女女玩了好几千年。
惜我尚未有资格入局。
叹口气,把车子开走。
真不知人们是怎么结的婚,芸芸众生中,竟然会遇到终身配偶,虽然离婚率高,但只要有那一刻的真诚,也算难得。
最近流行明菜型女孩子,鹅蛋脸,大眼睛,纯得似洋娃娃,同事中的小陈的女友就是那个样子,他把她捧在手心中,因为抢的人实在太多,不由他不小心翼翼,只见他俩进出时手拉手,亲密得似蜜糖。
我怀疑日子久了也很累的,她会长大,重量会增加。
届时捧着她会吃不消。
女朋友不是小玩意,不是兔宝宝,不能因她长得好玩可爱而聚在一起。
仍然寻寻觅觅。
父亲说过,“你们这一代真幸福,读书时一门心思读,恋爱时又可一门心思恋爱,根本不必为柴为米。”
“想我们在战前出生,跟着父母逃难还来不及,书也没得念,饭也没得吃,百忙中还要报父母养育之恩,一不听话老大的棒子打将下来……”
“好不容易长大成人,一半苦学,一半运气,总算挣得一头家,已经去掉半条命,把最好的给孩子,次好的给父母,第三等才留着自用,什么叫恋爱?听都没听过,只晓得柴米夫妻,唉。”
“才隔一代罢了,天同地,云同泥,你们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看看你们,来着大学文凭还说吃苦,我们小时候,两百六十元港币一个月当信差开始,受的气要是算起出怕没有几十吨。”
“啥人来帮一记,挽一把?你们廿多岁还算小,咱们十多岁已是大人,所以,只要福气好,不用出世早。”
父亲所说的全属实,并无夸张,无奈钉一不刺到肉,全不觉痛,听了也不过似一个故事,且是陈年的故事。
他们四十余岁的那代确是苦,上有七八十岁的双亲,永无履足,不但要钱,最好小一辈侍候膝下,天天报到去听规矩,少一样就不孝顺了。
怨天尤人,并不体谅子女的时间心血早用在创业上,筋疲力尽。子女有成就,那是他们遗传优秀,不在话下,子女有什么不妥,那是不争气,有辱门楣。
说句老实话,那时做父母顶容易,此时做子女也不难,最不好过是当中那一代,好比三文治中之肉。
此刻在外国留学的廿余岁仔女心态犹如小毛头,只晓得动不动飞回来渡假,不知天高地厚。
我也是。
父亲又说:“罢,对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只盼你们好好做人,别弄个为情自杀之类大新闻,已经心满意足。”
我很体谅他的苦处。
两个姐姐嫁得不错,他就担心我的前途问题。
所以我要双目如炬,好好物色对象,同时发展事业。
在公司里,上司颇喜欢我,不是因为工作能力,工作能力位位差不多,都受过正式训练,都是人材,都肯勤力做。
但性格上我占便宜,我天生比较阴柔,没什么火气,婴儿时期肚子饿了,只静静等褓姆拿奶瓶来,并不哭嚷,这是很难得的,母亲说,有些孩子似霹雳火,哭得噎气。
对同事,我在任何情形下都没有发过脾气。所以上司特别看中我这一点。
因此将来升级,我是排在前面几位的,不用担心。
事情很凑巧,越是搁在一边不去着意,成功的机会也就越大。
是不是找女朋友也应抱着这种心情?
冷了许久,大姐忽然说要开一个派对,庆祝夏季来临。这人自从廿二岁结婚以后就没长大过,真好福气,夏天来了也能庆祝一番,秋天驾临又悲伤一阵,成日无事忙,要命。
派对在园子举行,相信我,她的园子才比花圃大一点点,挤了三十个人,水泄不通,居然还把钢琴抬出来,找个人,在那里弹“哦五月的早上多么美”。
我打冷颤,寒毛都竖起来,大姐真是要多肉麻就多肉麻,怎么动的脑筋,怎么想出来的。
客人倒是穿得很随便,今年流行花布,女客全部花裙子,凉鞋。男客穿外套,但没有结领带,气氛过得去。
我游游荡荡,拿一杯淡而无味的水果酒。
有一次也是这种聚会,那时我年幼无知,好玩,把三瓶伏特加倾入玻璃缸,结果全体喝果酒的客人醉倒,东歪西倒,男客毛手毛脚,女客吃吃乱笑,场面大乱。
今年没有这种雅兴了。
我坐在藤椅子上,对牢一大把月季花,享受美景良辰。
月季花也属蔷薇科,但不攀藤,可以开好几个月,一大把一大把,鲜红色,很多人误会是玫瑰,为花贩误导,其实较玫瑰小而轻,并不是一种端庄的花。
我发呆似的坐在花前,比什么时候都寂寞。
一个月中总有那么一两天,情绪特别低落,看到什么讨厌什么,派钱给我也会给我骂,今天便是其中之一天,闷得天昏地暗。
天上紧起乌云,看样子不到一会儿要下雨了,宾客纷纷避到客厅去。
一阵风,将白桌布卷起。
我仍没有进屋的意思……
咦,那是谁,谁站在影树下。
雨点落下来,不密,但见豆那么大,淋上身上,便是一大斑点。
我走过去,同那树底下的人说:“下雨了,当心淋湿。”
那人笑起来,“你说我,倒不会说自己,难道你不站雨下不成。”
我唉呀一声,与她同时走到帆布蓬下去躲避,两个身体差点碰在一块儿。
是位小姐,穿着白衣,一脸寂寥。
我不想说话,她也不想说话,两人索性点点看雨。一站好久。
这种分龙雨下不到半个时辰便停了下来。
我像是认识这位小姐已有大半生,熟络地说:“进去吧。”
她不语,点点头。
一双眼睛像是见过的,也许是前生,怎么会如许熟捻。
我有种找到的感觉。
欢聚:
每隔一年我们都见一次面,我们是华英女中七七年那届的甲级毕业生。
毕业那日,我们约定时间地点,一年一度,七月七日,下午七点钟,在希尔顿咖啡厅等,不再另行通知。
一连几个七,那是十多岁的女孩子贪玩,不过也有深意,容易记,忘不掉,到时到候,跑到咖啡厅去等,错不了。
头一两年,到的同学比想像中的多,希尔顿是我们学生时期所知最豪华的饮冰室,常在该处逗留,长大后虽然知道有其他地方,但感情上不放心,见老同学,当然回老地头,大家都没有异议。
那年我们有三十五个毕业生。
七八年欢聚,竟然有二十八人。许多在欧美上大学的,因暑假回来,赶上见面,嘻哈大笑,声震整个咖啡厅。
开心得不得了。
我记得大部份同学都升了学,也有好几位已找到职业,莉做空中侍应生,当时还相当流行这一行,大家都很羡慕,她绘形绘色地告诉我们,受训期间,是如何慌乱,发薪水该天,又如何兴奋。
我记得那日回家,声音都哑,大家争向报导,各同学念的科目干奇百怪,什么都有:医学。法律。电脑,经济。文学、语言,会计。政治。最好笑是张小旦,她竟然跑去读纸张科学,我们都笑,说别的科系不收她,所以越考越冷门。
说到冷门,念地质学的有陈港生,海洋生物的有欧媚明。
我?最平凡不过,征得父母同意,念纯美术。
他们都佩服我够勇气,美术学生的前途有限,往往毕业等于失业,但这是我唯一爱好,没法度,也感激父母辛劳工作,维持家境小康,好让任性一下。
最令我们张大嘴诧异不已的是任美玲,她告诉我们,决定结婚,定在十一月请吃喜酒。
十九岁就做新娘!
想也没想过在三十岁之前结婚的我,听到这个讯息不相信双耳。
他是谁?她从来没告诉过我们,这个秘密保守得真好。后来由美玲大方地透露,他俩早已认识,他是她的辅习老师。
我担心她选择错误,到底年纪小,过几年就后悔浪掷青春,在厨房虚渡,不过她眨眨大眼睛,表示此意已决,不会反悔。结婚的是她,我们只得祝她幸福。
只有她一个人开始主妇生活。她夫家有间小小的厂,她打算帮手,不出来找事,要生许多孩子,孩子!
本来与美玲不熟,但因她的选择特殊,注意上她。
还有三位打算从事教育工作,进了师范学院,另两位为了经济情形,不得不找一份职业,马樟玉在报馆,刘政在银行。
这是七八年。
七九年到会的同学少了一大半,只得十五人。
我数了一数,几乎所有在场的同学全是准备拿学士文凭的,不由得了很失望,并且气馁,才两年罢了,已分出阶级界限,那些有工作的同学开始觉得这种约会无聊。
只有美玲来与我们相见。
她说她找过其他走得比较近的几位,他们不肯来,因为上班辛苦。劳累。生气。一言难尽,没有心思同大学生上演相见欢,请见谅云云。
语气倒没有酸溜溜,但是带很多沧桑——已经有风霜了,才两年而已,一出校门老得飞快,一年等于二十年?校院是洞天福地,至此我相信了,也暗暗有心事,不敢毕业。
美玲问我是否每年暑假都回来,我答称是。爸妈只得我一个孩子,不回来?
我留意她长胖了,她脸上泛红,我随即注意到她微隆的腹部,茫然,这就要做妈妈?奇妙之至。
美玲较念书时出落得好看,仿佛至此才开始发育,又兼担任圣洁的任务,孕育小生命,为我等所不及。
十五个人说话比较方便,但我们想念其他缺席同学,分手时殷殷叮嘱,明年七月七日七时,一定要在原地相见。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竟过得那么快。转眼间时间又届,这次连我都觉得乏善足陈,功课不得老师欣赏,换言之我不是美术天才,将来只能教书或在博物馆谋一职。
感情生活亦无甚进展。
约会过多次,老是觉得看不见史麦脱的男孩,要不太吃苦,面青唇白,除了功课什么都不顾,衣冠不整,茶饭不思,一付颓丧。
要不时髦得如男明星,成日价玩玩玩玩玩,一点灵魂都没有,难与他们交手,一个个自以为是第一风流剑客,根本没有诚意。
转眼间廿一岁。
祖母常说:难得二十,快得三十。
这是第四次见面,柯玉本来一定到,但患肝炎。欧阳慧中卖不到飞机票,索性往欧洲去了。黄绵绵失恋,无心情。李雪馨刚找到男朋友,不方便拖他来,情愿跟他走。
还没嫁鸡已经随鸡,多冤枉。而凌多家中有事,走不开……
买少见少。
但美玲却没有失约。
我感叹他说:“本来以为到五十岁尚能欢聚一堂,现在看来,竟无此可能,”美玲微笑,不甚强求缘份,她取出孩子照片,是个男孩,脱光光,在笑,小手臂圆鼓鼓,如一节节雪白粉嫩的藕,眉目间与美玲甚为相似,我们看得爱不释手。
没想到最平凡的事在我们这群人当中竞变得最突出最矜贵。
学士硕士博士太多了。
念文学的还好,几个念理科的都嚷着没有博士衔不能见人。同志仍须努力。
这么大的人,每个月要父母负担巨量款项(许多人一个月薪水还不够我的开销大),太说不过去。
八一年聚会我缺席。
我没有回来,满欧洲的找工作,失败,不快,无面目见江东父老。
事后觉得自己孩子气,但时间已经过去,后悔已经来不及。只得在八二年准时赶到。
美玲第一个关心我,问我找到工作没有。我点点头,在小小的东南亚一间美术馆做助理馆长,薪水刚够买条裙子,不过总算是正当职业。
其他同学也叹息频频,原本以为书中有黄金屋,岂不知连寒窗七载的医科毕业生初做见习也不过几千块月薪。
美玲说了许多勉励的话。
我看她身型,“怎么,第二名?”
“她?”同学们笑,“去年生了双生儿,这是第四名。”
我几乎没昏过去。四个!
美玲想生个女儿,一索得女,她就不再生养。
我傻傻的看着红光满面的她,人的命运不可思议,自一从嫁过去后,夫家的厂家生意一口好过一日,美玲被认为有福气,故此长辈待她恩宠有加,她确是可爱,没有侵犯性,不像我们这几个,眉头一皱,手一叉腰,头一件事便是耍个性,美玲这个人可塑性强,难怪夫家疼她。
她又长得美,并不现代,眉丝细眼,鹅蛋脸,看上去舒服,老人家喜欢媳妇长得好,有面子。
换句话说,她完全走对了路,你可以说她老派,不够现代、落后、没有见识,诸如此类,但这于她的幸福无损。
她说:“不一定要一年一度才见面,有空通个电话,大家吃顿饭,你们别忙事业忙得连社交都没有。”
语气似老人家,居然怕我们做老姑婆,已开始替我们担心。季季吓得脸色发青,我则声音不自然,莫菁心别转头去,谢琳马上意图改变这个敏感话题。
这美玲,也太老实了,心要想什么嘴巴就说了出来,也不怕人多心。
八二年一过,脸上就有点阅历,还是一事无成呢,连父母都开始着急,又不好意思太露痕迹,我总是笑笑算数,老一辈人一直要看牢下一代结婚才眼闭,从前结婚是终止符,现在?结婚后烦恼才刚开始。他们不晓得时势不一样了。
刘美梅闪电结婚。帖子寄上门来才知道,这些年来她只与我们聚过三两次。对象是豪门。
八三年年头才穿白纱持花束来全套,社交版与启事全登过该项消息,闹得挺大,年中七月同我们见面,她燃起香烟不言语,异常郁郁寡欢。
美玲不明所以然,这个活在快活海中的小女人推美梅一下,笑道:
“新婚燕尔,怎么呆呆的?”
谁知美梅摔了烟蒂,说道:“早分居了。”
我们的心犹如要自喉头跳出来了,怎么可能如此戏剧人生,正替她高兴。
“分居三个月,更看清楚他的为人,这种人,早离早脱苦海。”
我们面面相觑,待再问时,她又不肯回答,轻描淡写般带过,只顾着喷烟圈,醺得我们头晕脑涨,无奈圈圈不成形,不知象徽什么寓意,但见她赌气着嘴,做成o型,介完口气又吹一口,姿态撩人。
美梅在我们之中是最美的一个,亦不安份,嫁到豪门,本是最佳出路,谁知好境不长。
没到一会儿,有个公子哥儿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同她搭讪,她即时当着我们的脸,飞过去一个媚眼,熟络地攀谈起来,不到一会儿,两人亲亲密密结伴离去,莉伦便忍不住说声:“这般作贱自己,为何来。”
由由不语,过很久说:“也许她闷。”
“来来去去同是一类男人。”我说。“换汤不换药。”
美玲是良家妇女,吓得不予置评。
我们长大了,开始爱。开始恨。开始怨。开始苦。开始烦。开始厌。
每个女同学的一生都似一个长篇小说,现在该出来的主角都出得七七八八,情节也进入**,都有可观之处,只有我,静静地,交白卷。
不久我们便听到消息,美梅不知与谁谁谁打得火热,她还没有正式离婚,仍是某某某的夫人,但夜夜在的士可被好事之徒拍下艳照,但见她笑得放浪,穿得大胆,如一朵盛开的花,不过许多花瓣已略见憔悴。
她会再结婚,然后再离婚,说不定来第三第四回合。
也是种骄傲吧,至少嫁得出去,要紧时刻有男人肯娶她,不止一次。
我一次还没嫁呢。
打听一下,找们这一班,十停中也有六七停已经嫁掉。多数通知了余友,简单地旅行结婚,经济实惠。
母亲的话比从前多,她说:“结婚既不是找饭票子,应当容易得多,这样猛挑猛挑也不是法子,人呢,看看会对眼的,只有越看越好看。”
我很幽默地用眼角瞄她一下,继续做日常之事。
结婚结婚,很多人在筹备第二次了,有位中年女同事劝我,“出来走走,现在机会比从前多,第一次婚姻失败的男人,此刻正出来找第二度对象,你不愁没约会。”
但是我对失婚人士素无她感,这种事不比考试,练习有素,工多艺熟,通常越做越疲,弄到最后,人尽可夫妻,还自以为风流倜傥。
我并没出来走。
去年我们在希尔顿见面,听到几宗消息。
第一件使我心都沉了。
樊素素同我说:“蓓蕾患癌,你知道吗了”我错愕,“不,怎么会?她是体育健将,几次渡海泳都拿冠军,我们是水做,她是铁做的,怎么会出事?”
“肝癌,只余六个月性命,她父母已把她送到美国医治,但希望很微。”
“蓓蕾什么岁数?”
“比我小一岁,廿五。”
“老天。”
“令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是不是?”素素苦笑。
“她是那么热爱生命!听见我们长嗟短叹便骂我们。”
大家沉默下来。
“我们有没有机会再见她?”美玲问。
素素说:“我想不会,她不会在痊愈之前回来。”
我握紧拳头,长叹一声,真想学泰山那样,擂着胸口,大叫起来,泄尽所有的怨气衰气。
我问:“有没有好一点的消息?”
美玲说:“再好的消息也不会使我振奋。”
“呵是,”李若水说“徐妙英在纽约拿了奖。”
“她是疯狂科学家,什么奖?”
“仿佛是一个杰出青年奖,过去二十年并没有颁过给有色人种,她是第一个,报上大为标榜。”
我笑,“真是为国争光,”美玲说:“呦,你们各有各的成就,叫我惭愧死。”
“不能同徐妙英比,她是人中之龙,比她略差,也已经很不错了。”
“要不要贺一贺她?”
“没她的地址,只得用传心术。”
我叹口气,“今年才六个来聚会。”
若水说:“明年我怕不能来。”
“为什么,你又有什么藉口?”
“我要跟丈夫移民。”
“移民?去哪里?”
“澳洲屋克兰。”
“咦,那种地方,闷死人。”
美玲说:“我倒觉得不错,生活其实越简单越好,两口子相对,无是无非,不知多好。”仿佛有感而发。
开头总觉得美玲小妇人味道太重,日子久了以后,人发觉她单纯的思想中充满寓意令人回味。
若水说:“没法子,丈夫要去,不得不去。”
我说:“静极思动,大不了回来。”
“但是我们有一段日子见不到你了。”美玲说。
“你们可以来探我。”
素素说:“谁到那里去。”
“别侮辱我。”若水抗议。
“还有谁移民?”
“施桂弟。吴履华。蒋雪兰,都往加州。还有余义慧。房锦珠。周美蓉到温哥华。”
我微笑,“有没有人去津巴布韦、洪都拉斯、多明尼加?”
美玲推我一下,“你最讽刺了。”
我说:“我没讲什么呀。”
若水看我一眼,“最风流是你,艺术家。”
美玲说:“我要替你介绍男朋友,别白白担了虚名。”
我忽然想起,“有没有人见过李佩熙?”
“李佩熙?七七年之后,一直没见过。”
“你们真胡涂,怎么没见过?大名鼎鼎的歌星李佩,不就是她。”
“不像哇,李佩是她?”我愕然,“同窗五载,我觉得五官无一处像。”
素素抿嘴,“化了妆大不相同。”
“唏,眼睛鼻子又不是能够画上去的,你们会不会弄错?”
“别再去追究了,喂,说正经的,咱们这聚会这样子下去不是办法,要不听其自然让它慢慢结束,要不加一把力,让我广发传单,叫她们努力参予。”
“怎么叫?有些不愿来,上门去抬也没有用,有的移了民,不可能来。有些成了名没时间来。
勉强有什么好?只得听其自然。”
素素唏嘘,“也七年了。”
“可不是。”
“开头我们都是双眼明亮如星星。皮肤紧绷。浑身是劲,打得死老虎。可是你看现在的我们。”
“尽在不言中,天凉好个秋。”
我长长叹口气。多说无益,我不敢相信,我曾经年轻过。
美玲拉住我,“我有话同你说,我们到别处坐。”
我笑问:“什么事,难舍难分的。”
“肯不肯到舍下来?”
“不,还是你来我处,我那里比较简单。”我知她同夫家长辈一起住。
父母刚好不在,我们家朴实无华,但住得很舒服。
美玲性格比较懦弱含蓄,她拿着茶杯,喝一口,想一想,又喝一口。
终于她说:“他外头有人。”
我一怔,抬起头,要命。这天下真没有安乐土了,一向是幸福榜样的美玲也难逃此劫。
“不是疑心吧”“不是,有凭有据。”
“多久了?”
“有一年了。”
“拆穿没有?”
“没有,我不敢。”
“他对你如何?”
“如常。”
我松口气。
“我很不舒服,该怎么办?”
“你刚才不是说了。”
“什么?”
我说:“如常。”
“可是,”美玲气不过,“可是你们~直鼓吹男女平等。”
“你有无本事搬出来住,风吹雨打上班。受闲杂人等的衰气,付一切账单,负~切后果?”
“我明白了,”美玲喃喃自语,“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
她说下去,“我明白一切都要付出代价,你们自给自足,每次付账,我则免费享用若干年,满以为福气好,可以不劳而获,谁知昂贵的账单终于来了,要了我的命。”
我无言。
“我需要付出的叫自尊,我无资格要求什么,我得维持原状,装聋作哑。”
我替美玲难过,我替我们每一个人难过,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快乐的人,每~种形式的生活都残缺不齐,如果愿意遮遮掩掩,还可渡过下半辈子,倘若要求过高,甚难过日子。
有一次美梅说过:白痴顶快乐,君不见所有自称快乐之人行为学止都接近白痴。此言未免偏激,然而人在低潮时刻,说话当然有失温婉。
那日美玲落魄地离去。我知道她不会再找我,我们下次见面,恐怕要等下一个七月七日。
这已是去年的事。
之后我与留在本市的同学们也通过电话,拿到消息。
美梅第二次婚期已经排出来。
蓓蕾在美病逝,终年二十六。
徐妙英到太空署任职。
莉升了机仓主管。
欧阳慧中在巴黎开餐馆,生意不坏。
李雪馨在美国创业,是纽约一间广告公司的总裁。
黄绵绵永远在谈恋爱,恋爱才是她的事业。
莫菁热衷宗教,是宣道会的执事之一。
谢琳熬出头来,孩子进小学,她又回大学念硕士。
素素想办杂志,专门报导财经消息。
移民的那几位,都有信回来,只要打听一下,便可得到二手三手甚或四手消息。
有些不习惯外国生活,一直嚷闷,骂死外国人。有些如鱼得水,开心得很,再也不要回祖家,并且瞧不起喝不惯洋水之人。
很明显,他们的生活颇佳,而且都得到发表意见的机会。
八年了,变化真大中乌亮的头发现在比较枯燥。眼角起细纹,要精心选择润面霜。开始穿名牌,衬起不那么棒的身型。努力做健美操,怕腰围不受控制,像我,已自置产业,要搬出去住,怕母亲再罗嗦。
忧虑甚多,人渐渐多心敏感,哪有小时候天真活泼。
毫无机心,天跌落来当被盖。
每日回到家里,劳累得倒下来,连叹息都懒,倒一杯威士忌,不知如何有力气渡过明天,不过明天还是来了,还有更多的明天在等。
七月七日的约会,已少有欢乐可言。
即使通个电话,也甚不方便,我当然希望多说几句。
但她们多数有孩子,说不。上三分钟,必须天叫“弟弟,你放下那把水果糖,听见没有”或是“小强不要打妹妹的头”,或是“为什么你们不去吃饭,吃完快做功课”等等,鸡犬不宁,不由我不放弃。
环境好的应酬亦忙,时常不在家,十次有九次找不到,渐渐疏远……
不知道捱到今年的七月七,有什么人会来。
我不理其他那几位,反正我自己一定坚持。
日子一到,下了班,先回家洗个澡,选件舒适的衣裳,略略化妆,便出门去。
我早到十分钟,选一个蔬果盆,先吃起来,眼光落在门口,心头充满盼望。
今天会有什么人来?
万紫纷,赵庆芬。黄菊芬?这是我们同学中的“三芬”,会不会一起出现?好久没见她们了。
我边吃边等,二十分钟后,我开始失望。
不对路嘛,全部迟到,真讨厌。
尤其是素素,一切约会,都往后推大半个小时,百多种藉口,都不信,其实不过是想莲步姗姗进场的时候,待大家抬起头来仰募她,真幼稚虚荣。
我既好气又好笑,难道每个人都学会素素那一套?
一直到七点半,我呆呆的坐着,忽然灵光一闪,才第一次想到:她们莫非全不来了?
不可思议!同班三十五个人,一个也不来聚会,一个也不念旧,起码还有一半同学此刻住在本市,叫部车子,十来分钟就可以赴到此地,但她们不肯来。
我失望,失落、震惊,就这样散开,以后永不见面,同窗如陌路。
我不置信的看看钟,七点四十分,全体缺席!
只有我一个人。
是否因为我特别寂寞。特别无聊。特别空闲?抑或是我比人幼稚,比人痴情、比人傻?
连美玲也不来。她有没有离婚,她如何处置她的难题,她以后打算如何,我都不会知道。
美玲是应该来的。她是否认为我没有帮助她,她是否认为这等聚会已无意义?
时针指到八点。
咖啡厅只我一个人。
还会有明年吗?明年我还来不来?我呆呆的看着玻璃们,八年前,我们会经发誓要每年聚会,直到老死。
但看看今天发生什么?
气死人。
我悲哀的告诉自己,站起来走吧,还等什么?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抬头一看,下雨了,而且下得很急,我没有带伞,希望可以顺利叫到计程车。
我落寞的叫侍者结账,八点正。
这时忽然有人开声说话:“等人?”
我转头看,是一男孩子,端正的面孔,佻皮的眼神打扮斯文。
我只得点点头。
“等人人不来是最令人沮丧的事。”
他显然与我同病相怜我只得笑问:
“等女朋友?”
他摇摇头,“等同班同学,”什么?无独有偶?我精神来了,非常有兴趣听,给他鼓励的眼光,他当然也想找个机会诉苦,于是坐到我对面来。
“七五年我们拔萃男校一班有四十二个毕业生,约好每年见面,由我做联络员,嘿!”他声音是苦涩的难过的,“你看看,竟然一个也不来!”、我可遇到知音了,“先生,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他犹疑,“你又在等谁?”
“我?我在等华英女中七七年毕业同学……我开始倾诉我有种感觉,以后会告诉他的,尚不止这件事。”
第三代:
我是徐家的第三代了。
祖父母在五十年代南迁,把儿子带来受教育,那年父亲十岁。
后来他长大、毕业、恋爱、做事业、结婚、生下我、与母亲闹意见,离婚、再恋爱、再婚,再生两个弟弟。
祖父母时代不作兴离婚,好歹拉扯着过,匆匆数十年,也就白头偕老。
到了父亲这第二代,花样镜就开始多,就“不可冰释之误会”这理由,便可以离婚,他自己是律师,行起事来更方便。
事前只同我说:“小琪,我与你母亲不能共同生活,要分手了。”
那时我十二岁。
很吃惊,“我以为你们是相爱的。”
“好景不再。”
“你要搬出去?”
“不,我没有钱,她搬出去。”
“她有钱?”
父亲酸溜溜的说:“她的男朋友有钱。”
“她抛弃你?”
“小琪你问得太多。”
或许是。
但我已有长时期没与他俩交谈,两人都是港大早期毕业生,有不同职业,忙得不可开交,晚间又有应酬,通常要到午夜十二时敲过才回家,第二早又出去上班,家务由佣人做,我很少见他们的面。
父亲是俊男,母亲是美女,他俩都爱修饰,看上去都不显老,实际上父亲今年已经四十二,而母亲也实足三十九。
我记得祖母在三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很老很老,一袭深色长衫遮住毫无凹凸的身体,表情严肃,但三十九岁的母亲作风似小迷糊。
她并没有争取我的抚养权,祖母为此很生气,她称她为“没心肝的女人”。
我觉得十分寂寞,以前每逢大节前后,还总可看到母亲紧张地张罗跳舞裙子,自保险箱取出首饰,配好鞋子手袋去参加派对。
那些裙子都似伞般张开,闪光,钉珠子,露肩,我帮母亲在背脊上扑粉,打扮好的母亲犹如童话中的公主,脖子上的项链闪闪生光。
我问:“都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
“将来都给我?”
“全给你。”
我就会很陶醉,幻想长大以后,同她一样,去到舞会,颠倒众生。
离婚后她把衣服一股脑儿带走,再不回头,只有在暑假,我才会看到她。
她很忙很忙,不一定有空来探访我。
约莫过了半年,父亲就再度恋爱了。
那位女士很年轻,很漂亮,一般懂得打扮,对我相当客气,但表情总是淡淡的。
祖母把我接去跟她住,父亲没有挽留我。
我并不介意,祖父母身体极好,照现代的标准,六十多岁,还老当益壮,他们对我无微不至,旅行都带我一道。
这四年来,我与祖父母相依为命。
父亲娶继母以后,一年一个,生下两位弟弟。
两个小家伙长得一模一样,圆面孔圆眼睛,膀子大腿也都圆滚滚,可爱得要命,又都有一头浓长的黑发,似洋娃娃,我爱煞他们。
无论如何,他们是我嫡亲的弟弟。
父亲请了两个女佣,家里还是兵慌马乱,继母一点家务也不会做,同我母亲一样脾气。
我到他们家,总忙着帮弟弟洗澡,哄他们睡觉。
大弟两岁,小弟一岁,顽皮好动如小动物。
父亲同我诉苦。
“原来我命中的女人都是娇滴滴,十指如玉葱。”
我说:“嘘。”
最近继母与我的关系比较好,她出来说:“本来还想叫你来小住,现在这层公寓都不够住了。”
我笑。
我正背一个弟弟,抱一个弟弟满屋走。
继母拉起我的手,“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弟弟。”
父亲说,“嗳,她一点都不妒忌。”
妒忌,妒忌什么?
我又不是小孩。
但母亲是妒忌的。
她比我更孩子气。
她叫我出去吃咖啡,与林叔叔在一起。
林叔叔自己有三个孩子,分别是十九、十五与十二岁,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
林叔叔的太太不肯与林叔叔离婚,一直拖着,母亲与林叔叔两人,在这四年内,一直是同居关系。
母亲为此有点不高兴,抽起烟来,有点怅惘的味道。
“那边恁地好生养。”她说。
我陪笑。
林叔叔忙着掏钞票给大儿子,他晚上要去的土可。
“小琪,你也一起来。”那男孩子招呼我。
我摇摇头。
“人家小琪比你乖。”林叔叔陪笑。
那大男孩耸耸肩,离座而去。
他在美国加州读书,暑假回来玩,玩玩玩玩玩。
母亲冷冷的看林叔叔一眼。
林叔叔讪讪的说:“很难得的。”
母亲忽然说:“除了问要钱,他还擅长什么?”
我打一个突,这口气太像一个后母了,母亲受过大学教育,一辈子讲究风度仪态,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要的是他父亲的钱,与旁人无尤,她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要是我向父亲拿钱,继母冷言讽刺,我可受不了。
于是牢牢记在心头:千万不要向父亲拿钱。
十六岁的我已比较懂得男女之间的事。
本来父亲与母亲结婚,是为着追求更美好的感情生活。
可是分手之后,发觉失败的婚姻除了带来破碎的心,还带来一大堆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孩子,他们都需要供养关怀,于是无论在时间或经济上来说,都比以前更尴尬逼切,使他们透不过气来。
人在劳累辛苦的时候,脾气特别坏,性情特别躁,火气特别大,这两对男女时常吵闹。
你说这是为什么?真是乌搅。
第一代结了就不离。第二代又结又离。到我们长大了,索性采取朋友关系,干脆不结婚,又何用离婚,最妥。
看到他们都怕。
祖母说:“是不是活该呢,一笔糊涂账,自己的女儿丢下不管,去对着别人的孩子,还三个之多。”她始终不原谅母亲。
她也不帮父亲:“现在一份粮养三个孩子,弄得精疲力尽,小琪的大学费用不知在何方,都十六岁了,提也没提过,怎么,随她自生自灭,抑或中学毕业去找工作?”
祖父说:“不是已决定由我们送去?”
“幸亏只此一回。”
祖父说:“他即使有余钱,也得挂住两个小的,那边那个也是厉害脚色,怎么一月给他花半百万来教育小琪?”
“小琪不是他女儿?”祖母气,“父亲不理,母亲也不理,说起来两家都门面堂煌,实际上败絮其中。”
不过祖父还是帮我取来加拿大大学的章程。
我感动落泪,谁不想留学?念完大学,才有资格争取合理的工作岗位。
嘴不说出来,心捏着一把汗,以为无望,却又获祖父应允,喜出望外,忍不住哭了。
祖父说:“可怜的孩子。”
林叔叔的大孩子叫彼得,母亲说他很顽皮,早在十五六岁就有女朋友,读书不用功。
他常常打电话来约我。
“小琪,出来看恐怖片。”
“小琪,我教你滑水。”
“小琪,爹带我们包厢看跑马,你也一起来。”
祖母知道林彼得的身份之后,大吃一惊。
“这算什么?”老人家大叫起来,“这怎么可以?这不是**?”
“怎么会,”我说:“我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怎么没有?他父亲目前等于是你的继父,要是他父亲同你母亲生下一儿半女,新生儿叫他哥哥,叫你姐姐,所以你们也是兄妹!林家的人,你离得越远越好,”祖母厉声说:“况且那个孩子!挺不成才。”
为了使老人家放心,我马上说:“是是是。”
“什么世界!”祖母悲愤了。
真复杂。
这还不算呢,我有个同学,她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连她五个,没有一个同姓,不是亲眼见,真不相信有这么戏剧化的人生。
离婚的后遗症慢慢在第三代显露出来。
林彼得同我通电话时说:“小琪,你老妈怪怪的,你则很可爱,喂,你打算往哪处升学?”
我小心翼翼的说:“还没决定。”
“是你爹供你?”他竟然问。
我生气,“我自己也有父亲,何须劳动你父亲。”
他轻蔑的说:“我爹说他老婆把钱捏得好紧。”
“他是律师,他赚得动。”
“我爹说他早发霉,所以你妈才离开他。”
“你才发霉,你一家子都发霉,林彼得,你以后不必找我,你好是非,一张嘴不停,活像令尊大人,非大丈夫所为。”
“喂,喂!”
我挂上电话,气得想哭。
祖母说得对,姓林的人,离得越远越好。
林叔叔一次送我回来,一时忘形,叫祖父母“伯父伯母”,祖父朝他翻白眼,拍上门,骂声“神经病”,“都天下大同了,混他的账,啥人是他伯父!”
我忍不住笑出来。
难怪,媳妇的男朋友,叫他伯父,难怪他不肯应。
母亲近年来打扮得很厉害,粉擦得很厚,衣服穿得很时髦,常常换发型,而且留着刘海。
继母说过:“小琪那个发型,她也那个发型。”
继母不喜欢母亲,她对她不止有微言,她对她亦然。
一次母亲的肝出毛病,发炎,在家躺了大半个月,因为得到充份的休息,反而丰满起来,继母也有话说。
——“不是什么地方修补过吧,何须躺那么久,不过再次出山,毕竟年轻了,四十出头的人,真不容易,小琪一结婚,她就是人家的丈母娘,小琪生孩子,她就是最美丽的外婆,真不容易,保养得真好。”
我一个字也不敢学给母亲听。
父亲假装看报纸,头也不好抬。
我冷眼看着他们,这是何苦呢,做人已经够累了,他们还缠在一堆!见面时故作大方,背后相互攻击。
继母巴不得我把是非学给母亲听。
如果她不是我妈妈,我也许会这么做,但她是我妈,我爱她,不忍她不高兴,所以忍着不讲。
有两个妈妈,以及两个爸爸,貌似热闹,实际上三个和尚没水喝,孤独得要命。
林彼得也寂寞。
他生母与丈夫闹翻后就天天摸着十三张麻将牌,死人也不理。
父亲则只会给钱他花,他不要也不行,这是他爹唯一的赎罪途径,他不接受,就是不孝,逼他爹内疚一辈子,所以他得尽情的花,拿着金色信用卡买买买买买,用个落花流水。
每个人都有他的内心世界,略加了解,每个人都有本苦经,都值得原谅。
彼得顽皮、嚣张、不用功,固是事实,但稍后一次经验,使我改变对他的看法。
我与同学去看演唱会。
排队入场时有几个小阿飞钉牢我们,半调戏半打趣地逗我们。
尴尬得要命,又不敢反唇相讥,正在流汗,忽然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大喝一声——
“拔仔、爱迪、小坚,你们找死?这是我妹妹,快些漱口道歉,不然叫你们好看。”
我既惊又喜,抬头看见林彼得。
他显然很罩得住,那几个小子立刻陪笑,抓头摸腮,“对不起对不起,这是你妹妹?长得好美……”
我与同学都别转头笑。
我放心了。
他称我为妹妹。
他指指对面的咖啡室,“如果有兴趣,散场后过来坐一会儿。”
他拉着几个小子走了。
同学们问我:“那是你哥哥?从来没听你提过有哥哥。”
我支吾以对。“他很英俊。”
“介绍给我认识,小琪。”
我微笑。
稍后我到咖啡店去见他。
他独自坐着抽烟,看到我站起来。
“刚才谢谢你。”
他神情落寞,一笑之下,却又恢复调皮。
他也有思想,他并不是没有脑袋的一个人。
“女孩子长得漂亮,的确惹事。”他笑说。
我伸出手来,“我愿意接受你为我兄弟。”
他与我握手,“一言为定。”
不过这件事不能让祖母知道。
“以后不要再说惹我生气的话了。”
他笑,“不敢不敢。”
“暑假过后,你还是回美国?”
“嗯,不过要转校转科。”
“为什么?”
他搔搔头,“不定性。”
“转得多不好。”
“我不是不知道。”
我微笑。
他患所有年轻人患的毛病,很正常。
他忽然问我:“你快乐吗,小琪?”
我小心的回答:“我并非不快乐。”
“你有没有希望你父母从来不曾分开?”
“希望得那么不实际是没有用的。”我温和的说:“他们有他们的苦衷,不再相爱,不能为我们硬在一起。”
他诧异,“你好成熟。”
我没奈何,“他们不肯长大,我们只好速速成长。”
彼得咀嚼我的话,“小琪,你说得太好了。”
“喂,别乱给高帽子好不好?”
与彼得吃茶很有趣味,他诉起苦来,滔滔不绝,我们都来自破碎的家庭,自然有很多话可说。
我们在午夜分手,各自回家。
继母不知怎么得到消息,知道祖父明年将资助我出国,叫女佣人抱着两个孩子上来。
她自己穿雪白的细麻布,不可能抱孩子,两岁的大弟却一手拿巧克力,一手在她裙脚摸,不到一会儿,他妈的新衣全是咖啡色的迹子,蔚为奇观,她推开孩子,孩子哭。
我一手把他抱在怀中。
只听得祖父问她:“今天倒是有空?”
继母笑说:“再忙也要来呀,不来看看爷爷,怕爷爷忘了这两个小孙子。”
我已觉得话里有骨头,祖父却还没听出来。
继母接着说下去:“我们也要读大学,去,”她把小弟推向祖父,“同爷爷说我们要去美国。”
祖父的脸阴下来,咳嗽一声。
老人家也有牛脾气,他开口,“我最公平,男孙女孙全是我孙,你不必不放心。”
他媳妇说:“那我放心了。”
我讶异得合不拢嘴。
什么年代了,继母身穿亚曼尼,手饰戴拉拉翁尼斯,化妆明艳、发式合时,又有份高贵的职业,可是遇到一件这样的小事,反应却回到大半个世纪以前,封建时代,晚娘与头妻的儿女争产业的覆辙。
我震惊。
同时深深悲哀。
她走了。
祖母一直发问:“小琪还碍她什么?不是一切权利都放弃,全部双手奉献给她了吗?小琪没见她父亲起码有一二个月了吧?打四年前起,也没花过他们一毛钱呀,怎么踩到这里欺侮她呢?”
祖父叹息,“不要与她计较。”
“这个女人可是会得说英文,可是受过教育的,怎么会这样?”她浩叹,“她亲生娘又撇下她不理。”
我过去说:“奶奶,别这样,我都十六岁了,又不是小孩。”
她仍然气,晚饭都吃不下。
母亲没有这个女人厉害。
母亲一直想与林叔叔正式结婚,大宴亲朋,扬眉吐气,还没有心情理会其他的事。
继母已经得到名份,有暇霸占其他的利益。
我苦笑,没出来社会,我已懂得人间险恶,到了廿一岁法定年龄,恐怕我已历尽沧桑。
我渴望出国,远远离开他们。
只是舍不得祖父母。
父母平时那么忙,还有什么时间来陪伴老人家,顶多一年三个大节,什么中秋新年,在外头吃一顿聚一聚,谁还会在家诚心诚意照呼老人?又不是有大把遗产可分的老人。
祖母还在诉说:“什么都有了,还是不放过小琪,家,是她一个人的,丈夫,也是她一个人的,有儿有女,什么都捏在她手中,她还是不心足。在得意之秋,还不忘欺侮弱小,此女的本性甚差。”
真的,一个人在失意的时候,自觉社会对他不起,深深憔悴,行为乖张一点,也是有的,在情在理,似乎值得原谅,但继母此刻明明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影响她的心情,她何苦在乞丐手里抢饭吃。
父亲现在根本不同母亲说话,我也绝对不敢无故上她的家,继母的生活再洁净也没有,可以说一切都如她的心,但是她还要自寻烦恼,说什么都不放过父亲的过去,我的存在,便是她心中的疙瘩。
这么说来,她自己同自己过不去,生活也不见得爽快。
如果我是她,我就嫁一个没有前科的男人,干干净净,一夫一妻。
大人的事,我们管不了。
也许要等数十年后,他们都白发萧萧了,才会有新的谅解。
那夜我辗转反侧,祖母进来看我。
“还没睡?”
我转过身子来对着祖母,“没有。”
“奶奶总是疼你的。”
“我知道。”
“你爹懦弱。”
我不响。
“你妈老长不大,不肯负责任。”
在黑夜中,我与祖母紧紧拥抱。
母亲与我一个月一次例会见面。
她的倾诉比我的多。
夹着一枝烟,像雾又像花,她说林宅的佣人跑掉,这一阵子她自己熨衣服。
脂粉下的她有遮不住的皱纹,忽然之间我很替她难过。
书本上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她两样都做不到,生活上她靠林叔叔支撑,精神上她时时受困惑,不能自拔,冷眼旁观,真觉得她幼稚不堪。
我又替她担心,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能支持多久?那脂粉会不会有一日粘不牢?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林叔叔会不会同她结婚?她会不会穿起白纱,叫我做伴娘?
“你要去加拿大?”
“是的。”
“祖父出钱?,”
“是的。”
“你算是幸运的了。”
“是的。”
她喷出一口烟,“放假坐车到处旅行增长见识,不必回来。”
“我想我会找工作做。”
“别妄想,工作不是那么容易找的。还有,有事没事别打长途电话,咱们家不比林家,一个月可负担不起三五千电话费。”
我很疲倦,她女儿是别人眼中钉,她又视林叔叔的孩子为眼中钉,怨怨相报河时了。
“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林叔叔看着我。
天大的要求也不会对他说。
“报了名没有?”
我说:“在进行中。”
“念什么科?”
“理科,不是电脑就是电子,”我说:“文科找不到好工作,我不爱做教师与公关小姐。”
“好志向。”林叔叔赞我。
母亲说:“我笨,幸亏女儿不笨。”
母亲要是再这样诉苦,林叔叔会起反感的。
“我们下个月去日本,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摇头。
“你越来越怪僻了。”林叔叔不满。
我陪笑。
也许是,这种短暂的一刹那的荣耀有什么用呢,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正常的温暖的家,父母在身边,随时提供忠告关怀。
我黯然与他们道别。
将来,当我毕业,我会先努力创一番事业,训练自己在经济与精神独立,然后才谈感情问题。
在上一代的错误与愚昧中,我们学到许多经验,诙谐的说一句,但凡他们做过的,只要我们不做,在感情道路上已经胜利一半。
彼得曾说:“看见老爸一个人养两个女人,一辈子的担子,吓都吓死,我想我要到四十岁才会结婚。”
可是他老爸有两个女人为他争风喝醋,说不定其乐融融。
他们那一代的侈奢浪漫,不会在我们身上重现,我们理智、聪明、脚踏实地。
真的,我对我们的前途是乐观的,我对我们寄望很大。
寻梦:
从小,常做一个同样的梦,也不是每天做,但一年总有好几次,梦见自己走进一座华厦,大堂地下是黑白格子的大理石,一盏水晶灯低低自旋转楼垂下,一位男士迎出来对我说:“让我来照顾你。”他伸出强壮的手,我充满感激之情,迎上去。
次次梦到这里便醒来。
我不介意做这个梦,因为它像是一个好梦。
第一次做的时候,我约莫只有十一二岁,小孩子都不懂什么是男欢女爱,怎么会放在心中。
以后梦的次数多了,我已能记得哪块大理石上有裂痕,以及那位男士身上外套上的花纹。
但在现实生活中,我始终没见过那么有气派的大房子。
一直独身生活。
多么渴望有人对我说:“让我来照顾你。”
但是没有。
已经有过几次经验。
第一次是大学里的同学,他好玩,活泼,开朗,又遇到,很快我们成为恋人,有过好时光,也争吵过,三年后他决定留下念硕士,没向我求婚,我只得独自回到本市来找工作。
开头还很天真,不住的打电话给他,也写信,希望在他鸟倦知返的时候,可续前缘。
直到有一日,直线长途电话接通,由一位女士接听。
梦醒了。
吓一大跳,不住同自己说,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做人,
不能再出丑。
然而已经伤了心,表面上不做出来,人却憔悴了,自己也发觉,笑的时候,总有些保留,不能够像从前那样,
哈哈哈哈哈,似头快乐的小鸟,人们叫这个沧桑。
我这颗心已经有烙痕。
后来认识了蒋。
邂逅的地方是某公司的会议室,并不是大理石地板的大堂。
我嘲笑自己,一个梦是一个梦。
我并没有爱上蒋,但我疲倦,并且寂寞,刚踏进社会,头三年的挣扎,差点要了我的命,希望有一位知心朋友,听我细诉。
蒋有双慧黠的眼睛,我一向喜欢聪明的男孩子,所以对自己说,就是他吧。
随后不久,我亦发觉他没有爱上我。
眼睛一直看着别的风景,像霍家的二小姐,郑家的女小开等等。
我心不禁犹疑,这样性格的人,岂可同他过一辈子,也许我过虑了,我肯,他也不肯呢。
于是就生了分手的念头。
蒋马上发觉了,忽然要抓紧我,表现奇佳,我又不忍撇他。
世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人际关系,我想,尤其是男女关系,恩爱夫妻通常不能长相厮守,老实的丈夫不一定能养妻活儿,有能力的男人又喜搅婚外情……换男友是很疲倦的一件事。
我已经够累了。
于是也回心转意,同他重修旧好。
两个人到巴黎去了趟,头等飞机票,一流酒店,玩了两个星期,花了好多钱。
我觉得很开心。
明知不是一生一世的事,仍觉得机会难得。
蒋很会玩,很有门槛,这十多天日日不亦乐乎吃喝逛,节目紧凑且精彩。
在回程我仍认为值得。
费用一人一半,各由各出。
即使这样,也还是公平的,现在的男生很精刮,没有什么人会得伸手出来,说:“让我来照顾你。”
故此每次做那个故梦,特别香甜。
它变成我的一种寄托,生活中我没有人照顾,是,但梦中有人应允我。
有人说,梦象征未来,这么说,我有美好的未来?
感情道路上,我实在不顺利。
也还言之过早,待离了两次婚再说吧,现在就呻吟,会被人说少年不识愁滋味。
旅行回来之后,局势就扭转了。
蒋处处疏远我,几乎到达电话都不肯听的地步。
留了字,他都不复电,有时隔两天,隔三天才来找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宁可他负人,不可人负他。
我无法可想,顺其自然,接受现实。
渐渐成为一个内向的人有点孤僻。
暗中开始一个计划。
开始寻找梦中的那间屋子。
从本市开始。
它们多数在山顶,并且大部份是领事馆,要进去也不难,在这几个月期间,每个周末我都想法子去找,探遍华厦,都不是那一座。
梦境越来越清晰,我越来越渴望同那位男士见面,似每次做梦,我都没能跟他说上一句话。
无论我怎么努力张大嘴,想发出声音,总不成功。
我沉迷于这个梦,如果梦见他对我说“让我来照顾你”,第二天精神会好很多,做事也较为起劲,如果没有做梦,便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
我曾去看过心理医生。
那是一位很有智慧很有风度的女士。
她耐心地听完我的故事,又沉吟一会儿,看着天花板,缓缓的说:“开头呢,肯定是一个梦。”
我看着她,不大明白这句话。
“但后来,潜意识中,你对这个梦有了印象,以后你控制了这个梦,爱进入它的时候,便会做这个梦。”
“你是说,我并不是做梦,而是精神恍惚?”
“有可能。”
我长叹。
太寂寞了,太盼望了,才会希祈在梦中得到慰藉。
“世上不一定真有那样的屋子,或是那位男土,”医生说:“换过来说,你小时候可能见过那个人,那间屋。”
他们讲话太有技巧了,说了等于白说,模棱两可。
在我造访心理医生当儿,蒋结识一位女士,不久她拆资开设广告公司,让蒋任董事,规模虽小,到底是老板身份。
我自问做不到,看见人家喜气洋洋,不敢说妒忌,但自卑感悠然而生,只觉自己无用。
为什么要等候别人来照顾我?
为什么不像蒋的现任女朋友,掉过头来照顾人?
打那时开始,我有顿悟。
埋头苦干,多多学习。
连带在衣着上下功夫,我喜欢那种非常古典斯文名贵的套装,不大会过时,但非常昂贵,我却会得投资。
穿得斯文,人也跟着文静起来,非常用功,但同事们老觉得我若有所思。
我竭力在梦中睁大双眼,想看清楚那位男土的样子,但我的视线像是隔了一层纱,看不清楚,只知道他的声音异常动听,手强壮有力,肯定他会照顾我。
也许心理医生说得对,有好几次,在开会的时候,我都几乎像是走进那间大堂,会见那爱护我的人。
生活太沉闷,逼得我在幻想中寻找些微乐趣,不算心理变态吧。
认识小邓,是在朋友的生日会,地点是皇后码头,风牛马不相及。
朋友介绍,我马虎的点点头。
我望着海洋,心已飞到那间华厦,在水晶灯下,旋转楼梯边,站在黑白格子的大理石上,等候那个人出来。
完全没听见小邓说什么。
“——要不要去看看?”
我抬头,“看什么?”
“你没在听我说什么。”
“对不起。”
“不要紧,你去,抑或不去?”
他涵养极好,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
我有点感动,随口说:“去,我去。”
他侧头看着我,反问:“去哪里?”
我回答不出,涨红面孔。
他啧啧声:“这么漂亮的小姐,这么恍惚。”
我忽然对他有好感,因为他有诚意。
并不期望男人如藤一佯缠住女性不放,但也不能如蜻蜓那样,到处点来点去,一瞧没便宜可拣,立刻飞往别的枝头。
他能在我身上花上十余分钟,已经不容易。
我注意他的面孔,很老实的五官,有太阳棕,我喜欢皮肤好的男人,我害怕橘子皮。
现在没有什么是一见钟情这回事了,感情需要培养,无论孕育什么都得靠养料,且让我看看他有什么条件。
不明显。
不能做得太绝,我自己也不突出。
吁出一口气。
世上芸芸众生,有几个人是叫人一见倾心,又有几个人,会得出人头地。
其实做普通人最开心。没有侈望,顺其自然,尽其本步而游于自得之场。
小邓毫无疑问是个普通人,但因为他甘心做一个普通人,看上去很雍容很大方很舒服,不像有些拚命往上爬得狼狈痛苦的亡命之徒,尽失潇洒。
我站在甲板上,细细打量这位邓先生。
他说:“要不爱潜水?”
“你说的是潜水呀,我不行,我只会在水面上划几下。”
“我来教你。”
“太麻烦。”
“不怕。”
“我没有兴趣,我怕水底,黑墨墨的,又听不到声音。”
“一片寂静才好呢,你喜欢噪音?”
“不是喜欢,而是习惯了。”
一边说一边诧异自己讲得那么多,这些对白比我在过去一个礼拜内所讲的还要多。
也许是秋天明媚的阳光,也许是海风清朗,我胃口也好起来。
小邓先生有意无意间一直在我身旁,细心得很,找来一副纸牌,同我玩廿一点。
我们一块钱一块钱的赌,不到半小时,我居然赢了百多元。
最后他说:“赢家该请吃饭。”
我没搭嘴。
通常男女社交应当这样进行,他安排得很漂亮,但我的心理状况有点不稳定——
水晶灯呢,回旋楼梯呢,都还没有出现。
所以不会是他。
我迷信我的梦,所以没有搭腔。
夕阳西下,我们在码头上岸。
他仍不放弃,说道:“我口袋里还输剩数百元,可以请客。”
我温婉的说:“改天吧,今天大家都累了,身上又沾着盐花。”
“什么时候是改天?”
噫,他对我真的有好感哩。
我把公司的电话给他。
以前我也把卡片给过人,可惜那位某君将之搁西装口装中忘了,过了一季,才翻出打电话来,我说什么都不肯再出去,不管用,没有诚意不管用,客观条件再好也没有用。
我是个怪人。
失意造成我的孤僻。
小邓在星期一早上九点半就同我联络。
我天天准时八点三刻便到写字楼,像只闹钟,听到他电话时,气定神闲。
他只问好,说了几句,没有即刻约我。
大概是觉得昨日有点操之过急。
昨天他没有伴,我也没有,本来倒是可以凑合一下……但蒋给我太坏的经验,逼使我认真。
不认真更不值。
周末情愿洗泡泡浴,好好的洗一个头,敷脸,睡午觉,看书。
晚上自己做简单的东西吃,看看电视,又是一天。
寂寞如沙漠。
也像沙漠那样孤傲神秘。
很难得的,作为女性,似沙漠总好过似众人乐园。
隔一日,小邓又向我问候。
他同我说,金宝罐头汤中,最好吃的是曼赫顿周打蚬汤。
我说即使简单如番茄米汤,也其味无穷,说溜了嘴,又加一句:“特别是在伤心的时候,盛在杯子里躲角落吃,有药疗作用。”
这话很玄,但他听懂了,很久没出声。
我十分后悔失态。
但他即时说,“不过高兴的时候,或许更应该吃海龙王汤。”
我不能再推辞他。
约好晚上他来接我,心中仍然耿耿于怀,因说多一句话。
豁出去算了,从来没听说有谁为说错话而大病一场的。
嘴巴紧是美德,嘴巴太紧缺乏真性情,算了,反正我没做到。
也许是他这个人。
他和煦温柔,令人有向他倾诉的冲动。
想起他,有点喜孜孜,这人会是个好朋友。
他挑的馆子无瑕可击,汤的香味令人垂涎,一顿饭时间下来我们已经相当熟。
人说到看电影,较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挑暗涩的艺术片来看,现在只希望看喜剧及星球大战,娱乐至上,做人不是不辛苦的,就不想再跟自己找麻烦了。
没想到大家的见略相同。
最重要的、点是我俩对物质生活没有强烈的**,说起来,都认为不该花太多时间赚钱,钱重要,但够了就是够了,什么叫够?互相又交换了意见,谈得很融洽。
可能是自己的态度也成熟了,已不希祈那么多。
但该晚还是做了旧梦.
那人还是说:让我来照顾你。
永远的黑白格子大理石地板与水晶灯。
半夜醒来,喝两口水,茫然,之后辗转反侧,直至天空鱼肚白。
这么说来,这个梦,竟然一点意思都没有。
人是万物之灵,怎么些微灵感都没有,像盲头苍蝇,碰到什么是什么,是好是歹,都得赔上心血精神时间。
太不中用了。
连一株植物都不如,植物尚会在风雨来临之前扎根,人,人有什么预感?
连胡思乱想的侈奢也无,得起床梳洗上班。
日子过去,对小邓先生有出奇的好感。
这样一个可爱的普通人,正好配我这个平凡女。
最喜欢他乐观。光明。正直。
他则说他看中我的气质。
气质,什么是气质?
难道心不在焉也算特色?
根多人讽刺过我目无焦点,没想到在一个投缘人眼中,这成为优点。
我的信心渐渐恢复,多谢他。
一顿饭一场电影都能带来乐趣,有时两人到郊外骑脚踏车,有时在沙滩坐,全是廉价娱乐,几十元甚至不花分文,都高兴得不得了。
从前蒋拉着我出席大型舞会,衣香鬓影,感觉却似坐牢,你说多不识抬举,多要命,一点上进心都没有,难怪蒋氏要离弃我。
小邓适合我多了,他送的礼物都是合情合理的,不会是一枝花,而是一盆花,年年开花那种,既好看又耐放。
他也不是不浪漫,感动我的是他细心,即使是喝一个汤,只要略皱眉,他就会问:“不好吃?同你换。”立刻伸手过来换好的给我。
这是真正的关心,使女方觉得宽慰,女人最是简单,一点点小事便满足了,但有多少男人肯做这一点点小事!
我又开始倚赖他的感情,他的电话稍迟,便挂心起来,瞄着钟,等。虽然不像以前,这次不那么徘徨,但始终,等还是等。
怪不得人们要结婚,婚后一切焦虑可以告一段落,下班不必担心有没有约会,回到家中,某君会出来开门,多么温馨。
我盼望结婚。
但外表不敢声张。
有一个女朋友,被男友耻笑:“你不过是想我同你结婚!”
这样的男人令她三思,终于她同他分手,之后活得更高更强更健美,他也居然娶到老婆,不过她同我说,一辈子也忘不掉那句话带来的侮辱。
事过境迁,但旁人的经验也给我带来警惕。
我提都不敢提将来。
一直很顺其自然的样子。
说也奇怪,在这一段期间,梦渐渐淡出,每夜都睡得不错。
当然不可能忘记它,不过公私两忙,睡得酣,不太做梦。
自嘲说: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了。
另一个难题是腾不出洗头的功夫。
往日每星期起码洗三次,卫生得很,现在洗两次都没时间,于是考虑剪短长发。
小邓约我陪他买床单,我坦言说:“我要去理发。”
“不是改发型吧?”
“正是要剪短。”
没料到他大吃一惊,“剪短?不不不,那么好的一把浓厚黑发,怎么可以剪掉,我反对!”
反应激烈得令人不置信那是温和的小邓,我愕然。
是我的头发呵。
“请你改变主意,请你维持原状。”他恳求,“剪掉太可惜了。”
“可是我怕烦。”
他立即明白,“是不是最近忙?我情愿拨时间给你打理头发,但请不要把它剪掉。”
我笑出来,太紧张了。
“好好好,不剪,保持原状,”
他松口气,“谢谢你,”
自此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一方面觉得自己幼稚,一方面觉得满足。
这时有同事办喜事,找我做伴娘,照例要送一套衣服鞋袜,这位女友嫁到小康之家,着意要做得好看,公告全世界,排场大得很。
小时候认为多余,此刻有点羡慕,人家重视这个熄妇才会这么做,结婚其实才不是两个人的事。
女同事每天由三姑六婆陪着去买首饰置衣服,热闹得不得了,忙得不可开交,索性告假。
闲闲与小邓提起这件事。
他说:“试衣服的时候通知我。”
“干你啥事?”
“我去看看你穿纱好不好看。”
我笑,“新娘会安排替我们拍照留念。”
他忽然问:“你喜欢这种全套式婚礼?”
我说:“不介意。”
“我以为你会嫌庸俗。”
“有什么是不俗的,组织家庭生儿育女,以及生老病死,都是每个人必经阶段,都被人做过亿万次,谁还能别出心裁?”
他又问:“光蜜月旅行呢?”
“那更好,”我拍手,“一走了之。”。
“那是说,两者你都不反对?”
“不。”
“那么,我们就蜜月旅行好了。”
“什么?”
“我们。”
我呆呆看着他。
他温柔的说:“你又心不在焉了,没听到我说什么?”
太顺利了,有点像做梦。
但梦中的人,又不像是他。
他握住我的手,“我的条件,我的为人。我的背境,你都知道,我等你考虑。”
我的确要想一想。
这个人是值得我放在心中想一想的。
当下我陷入沉思中,不知他触动了我潜意识中什么感觉,说又说不出。
仿佛梦中大厦就要出现,我就要走入它的大堂,但又没可能。
试衣服在星期一的黄昏,公事忙,拖到六点,人家都要休息了,我才冒雨赶到摄影室。
那里也兼营礼服生意。
新娘连忙把一件鼓蓬蓬的纱衣交我手中,叫我去换。
“对了。”她说:“有个姓邓的先生,打电话到这里找你,我说你还没到,他说他赶来接你。”
我应一声。
新娘笑,“你也快了吧。”
我但笑不答。
纱衣是宫廷式的,虽是本地设计,质地料子都属优等,穿上似个公主,只是领子太低。老板娘是个长袖善舞人物,马上答应改。
我在镜前转一个身,不舍得脱下,老板娘说:“外头镜子更多,快出来照。”
我拉起裙裾步出,到了店堂,震惊地呆住。
水晶灯,回旋楼梯,跟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原来是摄影室打出来的幻景幻灯片!
一低头,发觉地板正是黑白格子的仿大理石胶板,我站的那一格不知被什么重物压过,裂纹也如梦中所见完全相同!
我晕眩,原来是这里,原来自小所做之梦应在这里,梦中所见境象是真的华厦,真实世界中所见华厦却是布景幻影,假的是真,真的是假,我呆住了。
她们叫我,“过来这边照镜子。”
我一步迈出,被长裙绊住,一个踉跄,这时那只熟悉的手伸出来,那句熟悉的话钻进我脑袋,“让我来照顾你。”
我一抬头,那人是小邓,他不知几时已经赶到,正伸出他的手。
寻到了,我终于寻到我的梦。
我无限感激地趋向前——
影迷:
与表姐伏在窗台上已有两小时,维持同一姿势不变,真是要命,不但肩膀酸,大腿也快支持不住。
“把望眼镜给我。”
“他还没有出来。”
“这里可以看到他的客厅。”
“但厚厚的幔子从来没有升起过。”
“昨天下午进去到现在,都没再出来,廿多个小时,闷在家中,真有他的。”
“说得是,我们出去玩玩吧,快闷坏了。”
“不,你去,我守在这里。”
“真有你的,又没有酬劳,做私家侦探似,受不了。”
“我是郭家伦的影迷,我认为值得。”
“做名人真不容易,一点私生活都没有。”
“什么都要付出代价,许多人肯牺牲,也换不回来这样的荣耀。”
“来,至少让我们吃点东西,反正他住在对家,跑不了,今天看不到他,还有明天。”
我依依不舍的下窗台,“也好。”
“他家会不会有后门。”
“不会吧,间隔同我们这里一样。”
“报上说,他们艺人都喜欢大肆装修。”
“装管装,要开一道后门出来,不是简单的事。”
“你确实见他?”
“一点都不错,昨天看着他进去,那辆白色的车子,是他的,红色的跑车,也是他的,本来还有一辆面包车,此刻不在。”
“有没有劳斯莱斯?”
“没有,他那个年纪,坐劳斯太夸张。”
“对你来说,郭家伦似乎十全十美。”
“他是不错,红了那么久,一点都不轻佻,上星期一姐买菜回来,大袋小袋拿不过,他居然帮她拎,吓死一姐。”
“于是一姐去拜佛时为他烧多一炷香。”
“可不是。”
我们喝着果汁笑起来。
“给你看见他又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看见他真人有种兴奋的感觉,像是获得特权。”
“这同去马戏班看侏儒有什么不一样?”
我不响,真的,好像没有分别,都是难得一见的人,都想知道真人同照片有什么分别。
“我觉得名人真难做。”表姐说。
“可是赚很多钱。”
“快来,白色车子开动了。”
我扑到窗口去,一看之下,松口气,“不,那不是他,那是他秘书。”
“男秘书,长得不错哇。”
“在郭家伦屋子里进出的人,都十分有性格。”
“还有些什么人?”
“他有两个秘书,一男一女。有两个佣人,一老一少。他两个兄弟也常来,还有乐队员五名,经理人,自然,他的女朋友陈美娜。”
“没有司机?”
“他喜欢开车。”
表姐扳手指头,“十多个人靠他养活?”
“别忘了还有父母。”
“负担真不轻。”
“嗳,从前没想到,只觉得一大堆人跟着最威风。”
表姐摇头,“我养自己都养不了。”
她刚自大学出来,找到份工作,薪水只够头十天花用,每个月后半截,还是做伸手牌。
“大明星不好做。”
“有人来了。”
我看一看,“是他的女朋友。”
那女郎自车中跨出,一件长狐皮大衣,七公分高跟鞋,头发蓬松,架一副太阳眼镜。
表姐说:“天生一副情人相。”
“不是她,是她。”
接着另外一个女人自车中钻出,外型精明朴素,打扮普通。
“这个?”表姐诧异,“看不出来。”
“他同她走了有十年,她帮他许多。”我说:“大明星往往最寂寞,根本没有朋友,红的时候人人都捧,哪里去找真心话,但这位女士肯忠告他。”
表姐取笑我,“于是你躲在床底下,什么都听到了。”
我白她一眼,“报上说的。”
“记者又怎么知道?”
“他们躲在郭家床底下。”
两个女子,一艳一素,进屋去了。
长得妖冶的,是他新戏的女主角。
“他在屋里干什么?”
“同我们一样,他也是人,休息、吃喝、听音乐……”
“郭家伦也是人?不,不是人。”
“不是人是什么?”
“闪亮的星星。”
我不出声,嚼三文治。
“成为郭家伦的邻居之后,你得到最佳娱乐。”
真的。周末没事,就躲在纱帘后看明星。
“什么时候搬进来的?”
“三个月前。”
当时我在花园洗脚踏车,只见一列车子,浩浩荡荡开进私家路,啊,对面别墅终于有人搬进来了。
原来是郭家伦。
当时他穿着粗布裤与大毛衣,很平常的打扮,但我一眼还是把他认出来。
他的随从说:“这下子好了,离市区有个多小时车程,影迷不会守在门口了。”
又一个说:“影迷不过要相片,最讨厌是记者。”
只听得他女朋友说:“要是记者真的不来,我们也就发霉了。”
郭家伦没出声,静静走入屋内。
他女友说:“在这里,他可以好好休息。”
“演唱会在五月,有两部戏要开,之前还要到美加登台,一年工作排得满满。”
当下我就想,连玩的时间都没有。
过了三天,我忍不住,跑到对家去按铃。
没让父母知道,他们严禁我去骚扰。
开门的是他的秘书,问我有什么贵干。
我说我要一张相片。
他很讶异,“你是怎么找上来的?”
我说我住在对面。
他很满意,进去取了相片给我。
我说:“怎么没有签名?”
他又进去,再出来时,多了签名。
“没有上款。”
秘书已颇不耐烦,只得再进屋子,第四次出来,我得到我要的一切。
我把一束花递给他,“请转交郭家伦,是我家园子种的。”
他有没有把花扔掉我不知道,但我把他的照片用镜框镶好,放在书桌上。
郭家伦这位芳邻为我枯寂的中学生活带来不少色彩。以后想起来,也可算是一段精彩的回忆。他永远想不到他对一个少女的成长会有这么大的影响。
“来,”表姐说:一我们出去玩。”
“到最近的戏院去要二十分钟车程。”
“你才十五,退休太早了吧,反正闲着,出去走走也好。”
“没有车子。”
“小姐,世上有样东西,叫做公路车。”
我们把乘公路车也当作一种节目,靠在车站上,用手指玩绳网游戏。
表姐说:“玩久了会下雨的。”
“老太婆才信这种事,丝毫没有科学根据。”
“那一角确有乌云。”
“我们没有伞,不如回去。”
刚在这个时候,有一辆车子停在我们前面。“出市区?”司机问。
我心狂跳,这便是那辆白色的车子,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他。
我俯下身子去同司机说话,打个照面,不相信自己眼睛,他正是郭家伦本人,我的天,是他是他是他。
“是。”表姐答。
我太紧张,说不出话来。
“载你们一程如何?”他笑问。
“求之不得。”表姐到底年长几岁,对答如流。
我们上了郭家伦的车子,表姐坐前座,我在后面。廿分钟车程共处,这确是意外之喜。
我一颗心碰碰跳,几乎要自口腔跃出。
只听得他说:“大家是邻居不是?”
表姐说:“我们住对座。”
他的车速并不太快,并排有其他车子经过,看见他,大声叫他“郭家伦!”吹口哨,摇手。
他笑。
表姐问:“很麻烦吧。”
“也只好如此,他们喜欢我才那么做。”
“我表妹是你的影迷。”
他笑,在倒后镜看一看我。“谢谢。”异常平易近人,没有一丝架子。
表姐问:“出去拍戏?”
“接一个朋友。”
我觉得表姐问太多了,但什么都不说也不行。
幸亏大家终于静了下来。
到市区,他在戏院门口放我们下来。
我陶醉过度,根本没有心思看电影,与表姐找到一间咖啡店,坐下来谈论适才的奇遇。
“他真英俊!”
表姐点点头,“是,难怪小女孩子看见他会得尖叫起来,真人比相片还要好看。”
“态度也好。”
“这也是成功的要素,一点也不骄傲,看得出是真心的,太难得,修养与涵养都好。”
“看来你也快成为他的影迷了。”
表姐拧一拧我的面孔,“迷明星是你们的特权。”
我笑,一直兴奋。
星期一上课,在合作社,我把所有的郭家伦迷集合在一起,细述那天乘顺风车的过程,车程共廿分钟,我却说足半小时。
大家连午饭也不吃了,静静听我细说。
在那一段时间内,我的感觉也好似做了明星。
“几时周未我们也到你家来看明星。”
“欢迎欢迎。”
“要有茶水招待呵。”
“一定一定。”
正在热闹,忽然有人冷冷说:“他已经走下坡了。”
我转过头去:“谁说的?”
大家静下来,似暴风雨前夕。
“你不相信?张威利已经超过他。”
“张威利还不及他一只脚。”有人七嘴八舌。
“哼,你们知不知道郭家伦的唱片销数已远堕张威利之后,他受了刺激,身体不好,才搬到郊外静养。”
我忍无可忍,“那我又受了什么刺激?我刚好也住郊外,就在他对面。”
正在拉拉扯扯,吵吵闹闹不可开交之际,听到一声咳嗽,知道老师已经驾到。
大家只得静静坐下来。
自那天开始,我益发效忠郭家伦,每日留意他一举一动。时常借故在花园逗留,看看有什么动静,希望取得第一手资料。
一日他的两个兄弟嘀咕着出来,大的那个说:“小器,几十万又不是大手笔,理应拿得出来。”
小的那个说:“他收入大不如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年底拿了廿万,现在又廿万。”
大的还理直气壮,“做生意有赚有蚀,谁可以担保。”
他们上了车走了。
我沉默。
镀金的背后,总还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再英俊再出名,也还是个人,也还有七情六欲,也还有烦忧焦虑,在这里,我像是领悟了一些事情。
我想说:不要紧,一生这么长,总有低潮,没有失意,成功就不显得那么可贵。
这都是书本上说的,至于我自己,什么滋味都没有尝到过,不能置评。
不过渐渐,郭家门庭开始冷落,不知是否我的心理作用,老觉得车少了,人也少了。这里路途远,影迷也不再找上来。
连母亲都说:“不大有派对了,开头时对面音乐彻夜乱奏,扰人清梦,又不好意思过去说他们。”
现在静寂得多。
郭家伦的新片上演,我去看了三次,但这部片子的生意不好,被一部爱情片抢尽锋头。
不会就这样倒下去吧,我很替他担心。
守在窗台等,只见他的女朋友驾车来,进屋子不到十分钟,怒冲冲出来上车走,车子倒后时失去准头,撞到柱子,轰一响,尾巴顿时凹下去。
待他赶出来视察,车子早已开走。
他苦笑,一眼看到我在注意他,对我耸耸肩摊摊手。
“好吗。”我说。
这次没那么紧张。
“你好。”他两只手插在口袋中。
“不出去?”我问。
“我就快无处可去了。”他嘲弄的说。
“我知道你要去登台。”
“取消了。”
“还有一部戏要拍。”
“计划押后。”
我讶异,“多么戏剧化,全改掉了。”
“可不说对了,我们过的,正是戏剧人生。”
他的情绪相当稳定,并无露出不愉快的样子来,控制得非常好。
我问!“怎么忽然出了这么多事?”
“我们这一行,红起来是一夜间的事,倒下来也是一夜间的事。”
我天真的问:“你黑了吗?”问出口才知道自己有多笨。
他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说:“看样子正发黑呢。”
说得这么有趣,我禁不住笑出来,弄得自己尴尬异常,明明是不应笑的。
“我早有心理准备,一个人,走到最高峰,不下来的话,哪儿还有其他的路可走。”他停一停,“是我们这一行的事业危机,无可避免。”
我点点头,这倒好,他知道这件事迟早都会发生,省却不少烦恼。
他喃喃说:“可是我身边的人不明白。”
“嗯?”我没听懂。
“他们老劝我改变风格,作一个突破,再接再励等等……而我知道,一切都到了个极限。”
“谁是他们?”
“亲戚、朋友、经理人……”
“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做?”
“威风已成习惯,不甘寂寞,非要继续下去不可。”
“叫他们自己登台好了。”
郭家伦微笑,“我也是这么对他们说。”
“他们怎么样?”
“很生气。”
我也笑。
“你不会明白的,人在江湖,我肯退出,我那班弟兄也不肯,终于要拖垮了才肯算数。外间许多人爱说:见好就该收蓬了。但世上没有这么理想的事。”至此,他神色有一丝落寞。
“你有无足够的钱退出江湖?”
“我有,他们没有。”
“那你的女朋友为何不跟你速速归隐呢?”
“她也有一大班亲友要照顾,走到哪里去?”郭家伦无奈的说:“她妹妹一直跟着我们负责服装,她弟弟做灯光……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像一张网似把我们罩住了。”
郭家伦对我竟这么坦白。
这番话,给记者听到了,那还当了得。
他显然把我当朋友,也许他心里闷着很多事,趁这个机会说出来,抒发一下。
我说:“放下他们,远走他方。”
他又含蓄的笑,“真是好建议。”
“你这么年轻!可以从头开始。”
“你以为我几岁?”
“约廿六七八岁。”
“错了,我已经三十七。”
“唉呀,”我大吃一惊,“我不相信!”
“不能让影迷知道,一直在梳最新的发型,穿最时髦的服装。”
三十七!我父亲才三十九。
这么老了,老得差不多可以做人父亲,真看不出来,他不是开玩笑吧。
只听得他说下去:“十五年来,我扮演一个叫郭家伦的角色,实在是累了,我想休息。”
我不大懂他的话,只是看着他。
他转身,“我一直做得那么好,难道还不应让我余生得到安息?”
“郭家伦!”
他没有回过头来,只是说:“再见,小朋友。”
他回屋子去了。
我真有点担心他。
屋子在晚上灯火通明,车子不停的驶进来,我又放下了心。
影迷就是那么傻,一个大明星,还需要我这个小朋友来担心?但如果按常理做事,也不会有影迷这回事了。
母亲看一看对家,说:“又开庆祝会了,上次不知为什么事大排筵席,第二天下午,他们佣人说,光是空的香槟瓶子,就有三十多只。”
以后,我暗暗想,不会有这样的盛况了。
父亲说:“多精彩,我也希望去参加那样的舞会,女人又白又丰满,全部穿低胸衫,大红唇,俏媚眼,脚上的丝袜颜色斑斓,像蟒蛇,随时会得缠上来。”
母亲狠狠的瞪他一眼。
但这一切不过是表皮,背后,背后的故事是不一样的。
很少人知道背后的情况。
隔壁芳邻的灯火到清晨才熄灭,车于一辆一辆离去,终于一切归于静寂。
有聚必有散。
我也睡熟。
第二天要父亲把我推醒,才能上学。
整个人糊里糊涂,像是做梦,在车子里睁不开眼睛,欠缺睡眠真惨。
父亲一边开车一边嘀咕我。
那日马虎的应付了功课,回到家中,便往床上一倒。
所以一共有几天没时间注意对面发生什么事。
等到周末,表姐进来看我们,一开口就说“对面房子出售呢”,我才猛然发觉大事已经发生。
可不是,门外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仲量行的电话地址。
父亲说:“好了,大半年的喧哗终于过去,天下太平。”
表姐说:“一定是因为不耐寂寞。”
我焦急的问:“人呢,郭家伦已经搬走?”
“还没有。”表姐说:“看你急成那个样子,真不愧是影迷。”
我要同他说几句话。
到他家门前去按铃。
“我找郭家伦。”
“他要休息,小朋友,你来得不巧。”
“不,我一定要见他。”
“对不起,他不见客。”
“喂喂,且别关门,你们是不是要搬?”
“是,搬回市区,这里交通太不方便。”
“你们不会退休?”
“退休?小朋友,你在说什么?啊,是了,怕郭家伦退休是不是?不用担心,过两个月,他会以全新姿态在舞台及银幕上出现,给影迷一个最大最满意的惊喜,好了,我要进去了。”
“慢着——”
“是不是要照片?”
“不是。”
“郭家伦在休息,他下个星期打算见影迷,你届时看报纸留意时间地点吧。”
大门被关上。
我呆了一会儿才回到家中。
表姐笑,“吃了闭门羹是不是?”
“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要明白,大明星怎可能接见每个影迷。”
“他明明说他疲倦,他想退出。”
“你在说什么?人家还要赚大钱呢,休什么鬼息。”
他明明那么说,脸上且已露出异常劳累的神情。
但为势所逼,又得做下去,一直做,做到没人要看他,在台上倒下去为止。
他们在台上出生,也在台上死亡,整个人生在舞台上渡过。
我黯然。
表姐问:“喂,你怎么了,小朋友。”
“我不是小朋友。”
表姐哈哈哈的笑起来。
郭家伦搬走了。
大卡车来运家私杂物,我告一整天假,守在门口观望。许多簇新的东西都不要了丢弃在那里,连女佣人都摇头叹息:“浪费过度,当心下半辈子。”
我连忙说:“不关郭家伦的事,他又不知道。”
他根本不在,无暇理这些琐事,都是旁人糟塌他的财物。
花了一个上午,人去楼空,终于都走了。
我过去张望,落地长窗内只余下寂寥。
我静静的想:郭家伦会不会再重振雄风,打退后浪?他经过许多场战争,才争夺到今天的位置,他对斗争有丰富的经验,他的人生中充满突破,一次又一次,他征服困难。
他是战士,生命力一定比平常人强,他会的,他会得克服难关,我们会得支持他。
这些年来,他什么没有见过,父亲曾说,人生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其间抓到多少就多少,根本也是白白得来的,他会想得开。
我站在他家门口许久许久,作为一个影迷,我祝福他。
电梯:
这家大厦的升降机速度极高,由底层到四十七楼,总共需要二十秒钟,精神不佳的那一日,这甘秒钟就能令你耳膜震痛,故此只能张大嘴以减轻压力,即使人家看到会想“哪儿来的伤傻女”,也顾不得了。
电梯的设备很新,没有按钮,只有一格格的小型感应器,一碰便有记录,届时停站。开头以为是手指上之热度令感应器生效,后来发觉戴着手套,也一样起作用。
科学一向是神秘的,不是我这种光在大学比较罗伦斯与其他廿世纪英国文学的人可以了解.
电梯内亦没有“正在上升”的指标,到达某一层,有暗红色电子数码题示,同时有一把机械化、平板、低沉的声音,用英语报告“你在第十一楼”,或是“你已到达三十五楼”。
很可怕,十足十是老板的腔调。
我不喜欢这部电梯到绝点,因为它内部到处镶着镜子,前幅跟后幅对照,形成无数人影,猛一抬头,十足十鬼影幢幢,一时间也分不出是友是敌,是阴是阳。
这部电梯是迷离境界,随时准备带人到不知名的空间去,这已为一个叫卫斯理的人所证实,他写过有关电梯与大厦的故事,非常恐怖。
再不喜欢它,每天也起码得搭乘它两次。
不喜欢有什么用?
谁喜欢上班,谁喜欢装笑脸,谁喜欢过这种枯燥寂寞的日子?
命中注定你要进入这种模式,你就得过这种生活。
今天是我生日,感慨特别多。
不是没有人送花,不是没有贺电,但不知后地,情绪非常低落,顿生“无才可去补苍天,在人红尘若许年”之感。
在事业与感情上,我都没有获得一帆风顺的机会。
累积的失意,在特别的日子,像过年,像生日,特别显着。
平时,因为工作忙,不那么去注意。
今日下班特别迟,好些朋友要请吃饭,都推辞了,藉词已经有约,不想领情。
决定独自回家听音乐,喝一杯威士忌,静静渡过这个日子。
七时一刻离开写字楼,照往日的习惯,踏进升降机。
机内已有一位男客,注意他是因为他高大英俊,而且一张面孔看上去很熟。
电光石火之间,我记起他是谁,他是此间的一个公众人物,很有点名气,在娱乐事业颇有发展。
我没有令他难堪,我低下头,佯装没看见他。
公众人物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他们也需要私人时间。
电梯往底层下降。
就在这时,它顿了一顿,忽然卡住。
电子声音闷声不响,并没有说话,乘客不知道身在何处。
连忙伸手按感应器,没有反应。
在这个时候,任何笨人都知道,电梯坏了。
我毫不犹疑地按警号。
如果管理员不是去开小差的话,我们很快便会得救。
此刻我庆幸与我同困一梯的是位知名人士,我可以放心,他不会有什么不规行为。
我没有开口。
他也没开口。
也许他同我一样疲倦。
我俩各占一角,很冷静的等候。
警号掣已经扳下,不必担心。
这个时候,小小电梯内四面人方的镜子更加诡秘可怕,到处影映,像不知有几许魂魄要夺镜而出。
——不知是谁设计的,真该打板子。
唯一的安慰是他没有讲话。
最怕人与我搭讪,车上,船上,飞机,邻桌……说话要力气,我就是没这个力气。
况且话中虚伪多,空洞得有回音,说来干么。
我耐心等候救驾。
他见我沉默,也放下了心。
我不谙传心术,但小小空间中,气氛紧张抑或松弛,是可以觉察到的。
他穿着一套深色的西装,很含蓄很斯文,修饰得比般人要考究,但没有想像中的浮夸。
他取出香烟,犹疑一下,不知是否该征求我同意。
我给他一个眼色,点点头,示意他进行。
他感激地点点头,燃着了烟。
我们始终没有讲话。
我看看表,七时三十分,甘分钟过去了。
这时麦克风里传出声音:“电梯乘客注意,请耐心等候,我们会在十分钟内把门弄开。”
我有点怅惘,呵,要出去了。
躲在这裹不错哇,远离一切世事。
不到十分钟,电梯再度活动,一枝火箭似坠向地层,门依时依候打开。
他让我先出去。
算很难得了,这么讲礼貌。
我向他点点头,他也向我示意。
我们一声不响的各奔前程。
大城市内有什么是天长地久的呢,有,钢骨水泥,水门汀森林可以长寿至数百年。
生日哩。
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淋浴吃三文治,然后扭开电视。
看到画面,一怔。
萤幕上的正是那位先生。
女主持人花枝招展地问他:“你迟到半小时,这是何故?”
他开口了,“我被困电梯里三十分钟,”
“真的?”女主持无缘无故花枝乱颤,像是听到最好笑的事似的,“电梯中有没有其他人?”
他略为犹疑,“有。”
“是同性还是异性?”
我没有看过比这更无聊的节目。
他说:“是位小姐。”
那位小姐就是我了。
我觉得这个生日过得很精彩,比别的生日特别。
我朝萤光幕扬一扬酒杯。
主持人问:“与你同处三十分钟?她有无请你签名?”
“没有。”
“没有?”
“她没有把我认出来。”
主持人笑,“你太会开玩笑了……怎么可能没把你认出来?”
他们转了话题,说到他新完成的作品。
那位先生神色自然,有股清秀的气质,很讨人喜欢。
原来适才他是往电视台途中。
看完节目,熄灯睡觉。
在今日之前,我从没想到会活这么久。
生日越来越残酷.
第二天红日炎炎,也就把前一个晚上的事忘了。
生日既过,也不再感慨。
居然嘻嘻哈哈地与同事若无其事地有说有笑。
男人聚在一起,说女人。
女人聚在一起,自然说男人。
大谈未来对象要具备些什么条件。
空谈有什么用?到之二十五,只要是活的男人,也就是好伴侣。
当真轮到我发表意见的时候,也只得矜持的说:“我要一个英雄。”
她们不明白。
我也没再解释。
下班的时候,仍然用那部电梯,仍然不喜欢它,仍然勉强自己接受它。
六年半了,在这幢大厦出没,没有一天开怀,不知恁地,日日意难平,多么刻板的日子,无法突破,无法自救……真要命,理想不能达到。
电子喉咙向我报告:“你在十一楼。”
今日,同梯人是两个脸上长满小庙的后生小子,大谈保时捷跑车有什么优点。
我有一丝寂寥。
黄昏,太阳比较淡,出了电梯,走到街上,溜踏着橱窗。
心不在焉。
原来有人与我一般不爱说话。
真是难得的,尤其是做他们那一行,不说话怎么行?
吃开口饭的人不开口,我莞尔,未免有点滑稽。
可惜他不是一个普通人呢,我惋惜的想。
做一个特殊的人,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至少他本人可以获得一定的偿还与报酬,名人的伴侣,才真正难做,永远是影子,永远不讨好,付出的心血落在水中,即使修成正果,也得战战兢兢。
不必了。
快乐同名利有什么关系呢。
但如果他是普通人,他正是我欣赏的那种异性。
单是不多言已是黄金般难能可贵的质素。
天气开始凉,很年轻的,十多岁的男女孩子,对于天气没有感触,什么时候都是玩的季节,打球游泳旅行看戏……我也会经渡过那样的青春期。
现在秋风一起,但觉萧杀。
过一日,站在路边等车,淡淡日光,灰尘飞舞,令人有前途茫茫之感。
并不是没有归宿的缘故。
所谓归宿,不过是嫁人组织家庭,继而生儿育女,那还不容易。
我要的却不是油盐柴米与老爷奶奶生日送什么礼这些,我要一个人握住我的手,问我是否想跳舞至天明,问我是否要制造罗曼史。
听上去很老土吧。
我俩可以在深秋时分到海德公园去散步,满地黄叶,呵气成雾……
没得救了。
从来不会想过如何在黄金股票上着手。
不禁苦笑起来,头低低的踏进电梯,过完刻板之一天,打道回府。
我听到咳嗽声。
咦。
谁故意引人注意?这并不是真的咳声。
我一抬头,噫,是那位先生,又遇上了。
这还不算什么,令我感到震荡的是他双目闪烁着无限喜悦。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掩饰自己。
我微笑,朝他点点头。
很久没有微笑,居然笑得这么自然,真不容易。
他有点腼腆,不知如何开口。
索性不开口,我仍低着头,但嘴角的微笑没有消失。
电梯到了楼下,真有点依依不舍。
他走在我身边,怎么,同路?
如果他请我去喝一杯啤酒,我会同往,反正我要到“牛与熊”去松弛一下。
他没有邀请,我只得往前走。
他也没有离开,紧随我。
忽然之间,熙来攘往的人群一点作用都没有了,他们以慢动作淡出,整条街上,只剩我同他两人。
是,我们没有握手出也没有问我是否要去跳舞,但已经有那种暖洋洋的前奏.
他随着我进酒馆。
女侍认得我,给我取来例牌饮料。
我们坐在小小圆桌边,面对面,膝头几乎碰到。
我努力想开口说话,但不知应说什么,总不能问“先生贵姓,到什么地方玩多”,况且我知道他贵姓,本市每个人都知道他贵姓。
看情形他也在努力思索,奈何终于没说一个字。
他会不会当我是哑巴?
就算是,也不重要,因为我没有非份之想。
倒是他,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放松,很难得有人坐在他对面而不喋喋地求他签名的地步,真不容易。
为什么要求签名?是否要证明的的确确见过该位名人?真是奇怪的心态。
才想到这里,四周围已经有人转过头来看他,同时窃窃私语,特别是女孩子,已经有所行动。
他也注意到,露出烦恼的神色来,双目中且有一丝无奈。
我匆匆喝完手中的黑啤酒,放下钞票,站起来走。
有几个女孩子叫他的名字,我们假装没听见。
走出酒馆,他的情绪已经低落。
我扬手叫了部街车,他替我拉开车门。
我向他点点头,上车而去。
这是我毕生最奇特的一个约会。
毫无疑问,他喜欢我,因我对他的名气不感兴趣。
这是真的,我只对他这个人有好感。
如果他要见我,他知道我在何处出没,如果我要见他,我可以打开报章杂志。
但是名气与他,已不能分割,两者共用一个心脏,如连体婴,分割会导致死亡,没有可能他会做回一个普通人,况且普通人也不好做,做名人做久了,早已忘记如何做普通人。
我很同情他,希望也有人同情我。
下雨了。
细丝毛毛雨,懒得打伞,淋湿的大衣只要抖一抖,又可以再穿上。
这一季我挑了件大红的呢大衣,因习惯低头走路,过马路危险,希望红色引人注意。
电梯还是那一部电梯,工作还是那份工作,人还是那个人。
他总比我先在电涕里,故此他的出没点在高几层,我们已是四十二楼,上面只余五层。
那五层大部份是律师行,大概是来找法律顾问,而且来得很频。
实不应花太多时间在他身上。
过没多久,我跟老板到夏威夷出差。
这是一个全世界最闷的地方,有人说,在夏威夷,不能同一日晒太阳或游泳,要分开来做,否则第二天不知于什么。
刺目太阳,不但摧残皮肤,也令人烦躁,没事时躲酒店房内睡大觉。
南太平洋不是没有好去处,只不是夏威夷群岛。
老板同人诉苦,“我这助手什么都好,可惜冷若冰霜,很难博她一笑。”
他不是坏老板,公事上臭得似猪,但感谢主,从没邀我喝过咖啡。
十天后回到老家,一切记忆都已冲淡,旅游就是有这个好处,于是一切又可以从头开始。
加薪那一日,我去买了一只蒲昔拉蒂的戒指。
在本市,没有贵族与平民之分,再名贵的东西,普通人也可以买得到。
进了电梯,忍不住伸长手欣赏。
有人说:“美丽的指环。”
我一颗心剧跳,是他,又是他,连忙转过身子,却看到一张陌生面孔。
我呆在那里眨眼。
那也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但不是他,我还以为他终于肯开金口了呢。
那年轻人笑说:“对不起唐突你,我是楼上陈王张律师楼的张守信,”他伸出手来,“我知道你是英资洋行的人,我们一直有业务往来。”
我看着他,不打算与他握手。
他说下去:“我知道你叫美芝,指环不是订婚戒指。”
他再伸了伸手。
我只得与他的手碰一碰。
“我留意你已有一段日子,你老是心不在焉,从来不抬头,同你笑也看不见。”他说。
是,这是我,说没错。
我们步出电梯。
“美芝,来,大家年轻人,别拘束,去喝杯啤酒。”
我摇摇头。
“说话呀。”
“改天吧。”
他没好气的看着我,仍然活泼地笑,“改天是哪一天?这样吧,星期六同你去跳舞如何?”
他真热情可爱。
但他不是他。
世事往往如是。
人的本性也往往如此,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他看着我,“说‘好’”。
“你会探戈吗?”我问。
“现在都没有地方跳那种舞了。”
我笑,他不懂。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跳慢四步。”很努力。
“改天吧。”我说。
转头就走开,似无人情味,不过似小张这样的男孩子是很多的,不能兼顾。
小张的好处是用功,第二天就送来一株小小的蝴蝶兰,一张卡片上写着“跳舞?”我笑出来。
不可小觑他哩,真的锲而不舍,我喜欢这种人,有诚意。
字条上写着电话号码。
我把它放在一边,这样的功课还不够,他还得继续表演。
下午电话来了。
一听到他声音,我就笑道:“不跳舞,”
他说:“至少你笑了。”
这倒是真的,要找个人来引我笑,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这年头谁肯做小丑,小张待我不错.
“吃饭好不好?吃饭不伤体力。”
“你真的不放松,是不是,”
“女孩子需要呵护,她们有权使小性子男人有义务迁就女性。”
我感动了。
女人就是这么简单,只要听几句动听的话,只要拍拍她们的手臂,只要稍微和颜悦色,她们便会去卖命。
甚至不需要骗她们,她们本身已是编故事的能手,再不开心的时候,她们也会安慰自己,添一件衣服,买一盒胭脂,第二天又凄酸的起床再一次做人.
你看,小张不费吹灰之力,已经感动了我!
我已经要报他的知遇之恩。
“喂,喂,美芝,你还在吗?”
“在。”
“下班我在电梯口等你。”
又是电梯。
心情是完全不一样了。
假使小张是他,才算称心如意,现在退而求其次,总有点勉强。
命运总是这样。没有人拿到过一百分,要不就委屈一下,要不拂袖而去。次货总比没货好,于是我们安慰自己:“退一步想。”
就是这种琐碎的委屈,加在一起,使人憔悴。
有几个人可以执着地耐心等候他的理想?为了避免吃更大的苦,总是半途妥协,沉默地依俗例过他的下半生。
这样推测下去,假以时日,小张不难演变成为我的对象。
他活泼健康。光明磊落,但我心目中的配偶尚不止如此,我是有点虚无飘缈。
要求太过高不是好事,令晚要出去尽欢。
下班,拢拢头发,补一点妆,磨多十分钟也好,女人不是爱迟到,而且怕早到,我们脸皮薄,不能忍受站在大堂等人驾到。
我张望一下,他已经到了。守时,也是个很大的优点,至少表示他在乎。
他看见我,表示极大的欢欣,迎上来向我保证,“我知道有个吃法国菜的好地方,你会后悔跟我出来,因为在那种地方,你不能节食。”
多么风趣。
我没表示什么。
电梯门打开,我一抬头,便呆住,是他,是他。
不过今日他身边有人。
有一位艳女郎,最新的发型化妆与衣饰,紧紧靠在他身边,十分娇嗲。这种女子曲线另有一功,可以紧紧贴在男人身上,天衣无缝,黏成一块。
他也见到了我,一怔。
他怎么看小张呢,这时小张正滔滔不绝的对我介绍法国莱。
他以目光同我打招呼,牵牵嘴角。
我无奈伤怀的看着他,很是眷恋。
又遇上了,可惜大家身边都另外有人。
他的,是他之同道中人。我的,是我之同道中人。
那位小姐娇滴滴的说:“房子过了户,了一件事,下个月可以放心发帖子。”
这时小张的目光也被这对俊男美女吸引,停了嘴,不再说海龙王汤。
那位小姐低声问他的伴侣,“你怎么不说话?”
他不回答,点起一支香烟。
小姐发娇嗔,双眼水汪汪,旁若无人。
幸亏这个时候,电梯到了楼下,我们不必被逼观看话剧。
我低着头先走出去,小张又开了话题,这次是说葡萄酒。
走到路边,我终于忍不住,回头望一望。
碰巧他在上车,也回头看我。
小张拉我,“走这一边,美芝。”
我收回目光,回到现实世界,跟小张走。
“你有没有看到那一对男女?”
我茫然。
“你看你,不知在想什么,”小张笑,“是当令最红的男女明星呢。”
我低下头,“我不大看电影。”
小张忽然很温柔很温柔的说:“不要紧,我还是一样的喜欢你。”
我再一次被他引笑。
“从明天开始,我接你上班,等你下班,不过先让我们喂饱肚子再说……”
我说:“我要吃蒜头面包。”
真的,在一架电梯内发生的事,怎么可以作准?
那么小的空间,那么多镜子,容易产生幻觉,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了。
我把手插进小张的臂弯,学着那位艳女的样子,作小鸟依人状。
凡事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我吁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