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安琪儿写照(1/2)

    从此以后:

    世界上原有许多可怕的事﹐像疾病。战争。饥荒﹐但对我这个小女人来说﹐最残

    酷的事﹐莫如恐惧志强有一日会离开我。

    我是个感情非常冲动的人。爱说话﹐爱笑﹐爱哭﹐自知这些都足缺点﹐已经尽量

    控制﹐但是性格使然﹐很难做得冰凉潇洒。

    有一些女朋友﹐无论处理什么﹐都有型有格。

    海湄是个例子﹐什么都难不倒她。

    换男友换得无声无嗅无色﹐从没见过她激动﹐诉苦﹐流泪。唯一看得出的是﹐她

    身边换了人。

    应付事业﹐也同一个模式﹐工作忙﹐在写字楼留到七八点﹐频频吸烟及喝可乐(

    这是她的提神秘方)﹐一点紧张的神色也没有﹐闲闲的﹐略为憔悴地﹐办妥一切﹐从

    不夸耀。

    闷了﹐提箱去旅行﹐散完心﹐静悄悄回来。

    她不爱说话﹐大学时与她同宿舍﹐有她这个人﹐同没她这个人都差不多﹐她是最

    静的。

    半夜看她独自燃起一支烟﹐一粒暗红的火星在黑暗中特别触目﹐便知道她心中有

    事。

    她永不倾诉。

    我们说过﹐海湄是那种会的自己接生的女子。

    她不予置评。嫌我们幼稚。

    比起她﹐我好比一株藤﹐软绵绵﹐靠志强身上。

    无论做什么﹐都先一叠声的"志强志强志强"。

    看哪一部电影﹐要找志强。

    穿哪一件衣服﹐要问志强。

    旅行﹐志强陪﹐上街﹐志强送﹐看医生﹐志强负全责。下雨﹐志强打伞。亲友生

    日﹐志强安排节目。在家坐﹐志强说笑话﹐什么都是志强。大一点的计划﹐像投资﹐

    就更少不了志强。

    我一直认为志强乐意做我的明灯﹐直至有一日﹐母亲说﹕"你也不小了﹐也该用

    用脑子别事事叫志强。"

    到这个时候。我才留起神来。

    我或许冲动﹐但并不笨。

    果然﹐我发觉志强脸上已有不耐烦的神色。

    那一天见姐姐生日﹐在家请吃便饭﹐志强开车与我去。

    姐姐住得远﹐离市区要开三十分钟车子﹐到了那里﹐才发觉忘了买冰淇淋﹐而孩

    子们都等着要吃冰淇淋。我想都没想﹐"志强﹐志强﹐你去买两公升冰淇淋上来。"

    姐姐连忙说﹕"不用不用﹐有蛋糕也一样。"

    我一叠声﹐"志强﹐听见没有﹖……"

    一抬起头﹐看到志强面孔上有种神色﹐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像是疲倦﹐又像是怨

    怼。

    姐姐同我说﹕"他刚到﹐你也让他休息一下﹐何苦逼他。"

    我强笑﹐"他不是去了吗。"

    "你也太爱差遣他了。"

    女人都希望有个听话的男友。

    一小时后他才回来﹐很沉默。

    我没跟他说话。

    一点点小事﹐就拿面色出来﹐叫我家人看在眼内﹐仿佛我怎么虐待他似的。没结

    婚就这样子﹐婚后更加不得了。

    回家途中﹐我忍不住同他开仗﹐"是不是不高兴﹖有什么话说出来﹐不必闷在心

    中。"

    他仍不出声。

    "不喜欢照顾人﹖要人来照顾你﹖那我就不是你的理想对象了。"

    他还是不出声。我尽量忍耐﹐不想把事情搅大﹐车一到家﹐就跳下来﹐也不说再

    见﹐就上楼。

    以往他稍后便会打电话上来﹐问一声"还生气吗"﹐就言归于好﹐但是这次他没

    有。

    三天没有消息﹐我起了疑心。

    出去打听一下﹐才知道他已在约会另一位小姐。

    晴天霹雳﹐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几天内瘦了一个圈﹐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吓得

    连眼泪都不会流﹐怔怔地﹐手足冰凉。

    心中只有一个问题﹕如果志强离开我﹐我怎么办。不敢想下去。

    这个时候﹐才发觉白己有多么愚昧。骄纵。任性及过度自信。什么事都会发生﹐

    他有选择的自由﹐假如他认为别的女孩比我可爱﹐他有权掉头而去。

    我忽然被震醒。

    与他走了五年﹐那时小﹐指使他﹐发脾气﹐闹别扭﹐都还有一股娇憨﹐五年过去﹐

    再使同样招数﹐大概是过时了──是为了这个﹐他约会别人﹖

    惨事真正发生﹐反而不再诉苦﹐我连夜检讨自己。

    亡羊补牢﹐不知晚还是不晚。又不能找人商量﹐苦得双眼布满红筋。

    第五天﹐志强终于来了电话﹐我听到他的声音﹐鼻子一酸﹐泪水淌下。

    他始终不是薄清寡义的人﹐他还记得我与他相处过五年﹐而五年不是一段短日子。

    他叫我出去吃饭。

    在过去五年中﹐我们从未曾试过一连五天不通消息﹐他应猜到﹐我在这一头并不

    胡涂﹐多多少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是约我出来同我摊牌吧。

    我像是面对死亡般害怕﹐硬着头皮﹐出去见他。

    他神色如常﹐本来不爱说话﹐也不见得比往日沉默。

    在高兴的时候﹐他爱扯扯我头发﹐当我是小孩子﹐也没忘了做。

    他解释﹐"这几天比较忙﹐抽不出空﹐做得头昏﹐上司仍呼呼喝喝﹐使人气馁。"

    我忽然说了非常成熟的话﹕"你又不是为他做﹐我们不过是忠于自己﹐管他脸色

    是黑是白﹐那是他没涵养风度。"

    他一怔﹐有点感动﹐看着我。

    我自己也吓一跳﹐怎么压力一来﹐就忽然成长呢﹐唉﹐可怜我要失去志强了。

    "这几天你做什么﹖"他问。

    我据实答﹕"我以为你还在为冰淇淋生气﹐所以自己找娱乐。"轻轻带过﹐假装

    啥子也不晓得。

    他放下心。

    鉴貌辨色﹐我知道他仍在甲女与乙女之间矛盾傍徨﹐尚未作出抉择。

    我还来得及﹐还有机会﹐只要处理得好﹐或许还有可能渡过这个难关。

    这不是争意气的时候﹐我在桌子下握紧拳头﹐用力过度﹐手指关节都发白。

    他没有摊牌。发表宣言﹐只静静送我回家。

    在门口﹐他又拉拉我的头发。

    我微笑﹐眼泪全往肚子流。

    是夜我学着好友海湄的样子﹐点起一枝香烟﹐边吸边思考。

    如果他决定走﹐我也不能撕破脸大哭大叫。当然更不能抱住他大腿求他不要走﹐

    更不必应允他我会改过自新。因为这一切都不能挽回什么。

    我唯一一可做的﹐是面对现实.天呀﹐我失败的想﹐志强竞在约会别的女子﹐他

    发觉我的不足﹐要离我而去了。

    我又失眠﹐他并没有发觉我瘦了﹐抑或在极端矛盾的情绪下﹐他已无暇注意这些

    细节。

    吸了一整包香烟﹐第二天早上﹐用李斯德林嗽口。也不觉得疲倦﹐僵尸般上班去﹐

    也不再等志强开车来接﹐前后判若两人﹐一切坏习惯忽然都成功地戒掉。

    志强打电话来﹐问要不要接下班﹐我实在不想对着他强颜欢笑﹐推说要加班﹐其

    实约海湄去喝酒。

    往日见海湄﹐芝麻绿豆都抱怨一番﹐夸张得要命﹐今日一杯杯威士忌灌﹐一个字

    也不说……

    海湄这人﹐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当然不来追究我的异相……

    两个妙龄女子﹐就这样喝了一个晚上。

    酒入愁肠愁更愁。

    真是悲哀﹐摆在那里任人挑。

    买主青眼落在找身上﹐便忙不迭的迎上去﹐乐开了花.志强纵有千百个优点﹐我

    即使再有悔意﹐这整件事也太窝囊。

    我实在很爱他﹐不然也不会倚赖他﹐可是你看今天。也许不该怪罪自己﹐他厌了

    就是厌了﹐即使我似海湄这样现代﹐他也会制定另一套标准来审判我。

    捧着酒杯﹐我微笑起来。

    谁知道﹐也许海湄也吃过苦﹐也许她在伤透心之前﹐也是头叽叽喳喳的小鸟。

    到家﹐我咚一声倒床上﹐不省人事。

    第二天清早﹐被门铃叫醒﹐头痛得会跳动﹐脑子似裂额欲出﹐我只得伸出一双手

    按住﹐赶去开门。

    门外站着志强。

    多日来失意之痛苦把我与他之间的距离拉远﹐我一时间手足无措﹐自然更不会记

    得要撒娇。

    "你昨夜没回来﹖"他问我。

    "有﹐"我说﹐"十二点之前已经回来﹐"捧着头﹐"我睡了。"

    "你喝酒﹖"

    我苦笑﹐"逢场作兴﹐"本是男人最常用借口。

    志强瞪大双眼﹐像是不认识我。

    不要紧﹐其实我也不认识他﹐大家原是陌路人﹐我忽然觉得好笑﹐哈哈哈地发出

    空洞而风骚的笑声﹐一边把脸侵入洗脸盆。

    他问﹕"你还打算上班﹖"

    "当然﹐工在人在﹐工亡人亡﹐等我十分钟﹐"现在我还有什么﹖立刻沐浴。洗

    头﹐抹干﹐套上裙子﹐踏进皮鞋﹐才十多分钟﹐一路上头还在痛﹐痛得不可开交﹐痛

    得我情愿以志强来换不痛。

    我完了﹐以前有心愿﹐还可以一直老天真下去﹐对世事不闻不问﹐现在志强与我

    处于弥留状态﹐我要学习孤军作战。

    中午与海湄出去午饭。

    隔壁坐位四十来岁的胖太太﹐爱娇地形容不舍得撇下她十二岁大的女儿去旅行﹐

    同我以前的天真作风不是不类似的﹐旁人不知是笑好气好﹐十三岁﹐月经已来临﹐胸

    部是应鼓蓬蓬﹐为娘的尚把她当小孩﹐正如志强﹐一直纵我﹐直至无法收拾﹐又欲离

    弃我。

    都是他一个人玩的把戏﹐腻了一推﹐我这个天字第一号刁蛮的洋娃娃便落得如斯

    下场﹗

    我的当务之急不是要挽回志强的心﹐我的首本戏应是努力将自己己由一只洋囡囡

    变回一个人。

    这个头痛唤醒我﹐难怪酒是某些人的仙丹。

    我的思想忽然之间搅通﹐双眼看出去一切灵通如水晶.仍然爱志强﹐仍然有创伤﹐

    我的情操忽然提升﹐观点角度大变。

    压抑我成长的是志强哩﹐塞翁失马的故事又重现一次。

    真没想到在吃龙虾沙律的当儿我会悟通。

    抬起头来﹐看到海湄明澈的双目。

    她一个字都没有说﹐但又像是问我说﹕无论做哪一一类型的寄生草都是行不通的﹐

    小姐﹐但是﹐无论做哪一类型的人﹐你都可以站得住脚。

    那日由我付账。

    这是值得庆祝的一日﹐既痛快又心酸。

    下班后我去买了一大堆黑色的内衣作为纪念﹐纪念成长。

    自己在房中换上了﹐对牢镜子作烟视媚行状﹐然后笑至眼泪滚下来﹐号淘大哭。

    没想到志强会抽得出时间来看我﹐介在两女之间﹐我得到的时间配给算是大份的﹐

    哟﹐宝刀末老﹐看样子旧人不比新人差。

    这样想的时候﹐自己都吓一跳﹐怎么能如此自嘲﹖又几时学会玩世不恭﹖

    我怎么忽然由小天使变成老妖精﹖

    我不得不接待他。

    志强一副为难的样子﹐我随地去﹐不去点穿他。

    这时我心如清风朗月﹐了无牵挂﹐一路上反而说些笑话引他发噱。像﹕"功夫人

    不如我﹐命运我不如人﹐公司里又升了几个人﹐大家都有得玩﹐独我眼睁睁。"

    他奇道﹐"你一向不在乎。"

    "不说而已﹐不在乎于么一天花**个小时做那份工。"

    "但你家不是没有恒产﹐""家有不如己有﹐况且完全不能做事的人是最无聊苦

    恼的人。"道理不但多﹐且精﹐理论一套一套。

    看得出志强爱听这些。

    日子过去﹐他仍末向我摊牌。

    此刻他一三五在我这边﹐二四六在她那边﹐星期天属于他自己。

    你说好笑不好笑﹐那位小姐大方﹐我也不能这样持续下去。

    真的不能失去他﹖

    现在要拿我的灵魂来换哩。

    我爱他多一些还是自尊更多﹖

    争﹖

    我自小没同人争过什么。我是家中唯一女孩﹐没有人与我分享玩具衣物﹐难道就

    这样静静地安于现状﹐默默揍受一三五志强的编排﹖倘若不﹐那么就等于把志强往那

    边送。

    我一有空使用手托着头思考这个问题﹐真是折磨。

    最后我苍白而潇洒的下了决定。

    当周末平安过去﹐志强兄来电垂询之时﹐我说﹕"今天晚上我有约﹐不能同你吃

    饭。"

    他不相信双耳。

    通常来说﹐踌躇志满﹐左右逢源的人﹐都不会替别人想。

    他认为两个女友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终于说﹕"那么星期三好了。"他非要跳过星期二不可。

    即使心在流血﹐我也忍不住笑﹐"星期三再说吧。"

    虽然伤心﹐感觉却比从前好﹗不必排队轮候﹐不必强颜欢笑﹐努力做作﹐企图表

    现得比另一位小姐更好。

    认输算了。

    注码是五年的时间与感情。

    幸亏志强也放了五年进去﹐我有点幸灾乐祸﹐从头来过﹐对他来讲﹐也挺辛苦。

    星期三﹐志强又来找﹐我痛苦至极点﹐如回光返照﹐反而把持得定。

    我说﹕"我不行﹐志强﹐我要跟老板出去应酬日本人。"

    "你不是最讨厌东洋人﹖"

    "没法度﹐做工做全套﹐不然一辈子没得升﹐""你那么急于向上﹖"

    "还是升职加薪比较实际些﹐你说是不是。"

    "那么明天吧。"

    呵﹐大牺牲﹐居然把某小姐的期让出来﹐不得了。

    "明天我要休息﹐医生说我再不好好睡﹐很快会倒在街上。"

    "……"

    "再见﹐志强﹐或者星期天下午﹐我不肯定。"

    "……"

    我挂上听筒﹐伤心地手握手坐在沙发上发呆。

    只有一句话是真的﹐我好久没睡觉了﹐总做乱梦﹐梦境同现实一模一样。

    那位女友说﹐感情受创伤后十多年﹐还在情绪低落时﹐做梦看到那男人冷冷同她

    说﹕"你不过是想我同你结婚﹐"虽然此刻他跪下求她﹐她也不屑﹐但她还是会做那

    个梦。

    拿起两个月前的照片看﹐不相信变化这么大﹐从此以后﹐我会得保护自己。

    从此以后﹐我对人对事对物看法不一样。

    从此以后﹐我笑容渗入苦味。

    从此以后﹐我不再敢任性放肆。

    从此以后﹐我会长歌当哭。

    我换上黑缎睡袍﹐上床睡觉。

    梦长君不知。

    这一夜睡得比较正经﹐晚间转侧﹐听见自己的叹息声﹐醒来天已亮。

    这么可怕的事情会发生﹐现实生活中残酷的事情层出不穷﹐我认了。

    比这再坏再黑三千倍的事还有呢﹐恩爱夫妻被病魔拆散﹐结婚二十年纪念那日发

    觉配偶在外头早生了孩子……

    我至少还有将来。

    黑如墨斗的将来也还是将来﹐如走人一条隧道﹐全黑﹐没有一丝亮光﹐全靠双手

    摸索﹐谁知道呢﹐也许前境一片光明﹐也许在这隧道里跌一交﹐从此就出不去。

    别的不知道﹐吸烟倒真的吸上了瘾。

    海湄送我一双牛仔用的打火机﹐在粗布裤上一擦即一着﹐非常豪放﹐可惜我的衣

    服无福消受﹐只得在大拇指上一磨。

    吸烟也不坏﹐很能镇定神经﹐夹一支香烟在食指与中指间﹐百病消散。

    静寂的时候﹐可以听到纸烟燃烧。

    志强曾经爱过我﹐毫无疑问。

    星期天﹐他打电话来﹐问我睡醒没有。

    我很礼貌的告诉他﹐我正在洗头﹐请他稍后再同我联络。

    然后取起手袋上街。

    之后电话有没有再响我不知道﹐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应当知道我要同他分手。

    无处可去﹐在市区踟蹰﹐东张西望﹐在大酒店的咖啡座吃茶时﹐有游客前来搭讪﹐

    以为我是做生意的女人﹐我客气的微笑道﹕"我不是……"

    并不恼怒﹐做职业女性要强大之原始本钱﹐由此可知我色末衰。

    实在逛不下去﹐只得回家。

    倒床上看着天花板叹息﹐努力熟习新生活运动。

    第二天一大早志强还是找上门来。

    我给他一杯咖啡。对了﹐喝咖啡也是新习惯﹐我这个人可算脱胎换骨了。

    天下太平的时候﹐我可以做孩子做到五十岁﹐但一开仗﹐炮火轰轰﹐人一下子长

    大。

    我披着黑色累丝袍子﹐一付花债女主角模样﹐坐在近窗口处﹐有一搭阳光的角落﹐

    喝黑咖啡。

    志强开口了。

    "我们之间出了事。"他说。

    可不是﹐经过五年恋爱﹐我都认为米已成炊﹐谁知还来个这样的扭曲。

    "我们别假装没事好不好﹖"他说。

    我抬起头来看看他。

    "我承认是我不好﹐是我把持不定﹐我……有其它的约会﹐已有半年。"

    半年﹐这么久﹖我所知不过三个月﹐原来已有半年﹐真可怕﹐一直蒙在鼓内﹐我

    真是个笨人﹐竟没看出蛛丝马迹。

    "她……那边也已叫我作出抉择。"

    我很意外﹐她倒是比我狠﹐才几个月就有信心与我决一死战。

    我喝完咖啡﹐再斟一杯。

    不知恁地﹐我不想迎战。不是没有精力﹐而是精力不可浪掷﹐尤其是战利品不过

    是志强这株墙头草。

    于是我冷冷的看着他。

    "我知道时代女性最受不了第三者﹐我很快会作出决定﹐这些日子来﹐我也很痛

    苦﹐这五年也是我宝贵的五年﹐一个人有多少五年呢。

    他忽然文艺腔起来。

    我目光更冷﹐像在冰箱冰过一样。

    "再给我七十二小时。"他说。

    我不得不发言。

    我说﹕"志强﹐你有全世界的时间﹐你不必以我为重。"

    他听错了﹐会错意﹐惊喜地以为遇到红颜知己﹐"你肯等我﹖"

    我摇头﹐"不。"

    虽然不等他﹐时间也这么过﹐而答应等他﹐至少还有个希望﹐但我没有这么做。

    为求把事情简化﹐我撒个谎﹕"我已另外找到人了。"

    他抽口冷气﹐如遇晴天霹雳。

    "难怪﹐"他喃喃说﹐难怪﹐这么快……"

    "快﹖不算快了﹐为着配合你的速度。"我笑起来。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好﹐"我信口胡扯﹐"是位专业人士﹐很会赚钱﹐是个英雄﹐救我于水火。"

    志强坐在那里﹐手足僵硬﹐一时分不清谁胜谁败﹐很受震荡。

    悲哀充满我心﹐我爱他﹐但我爱自己更多﹐不自救﹐人难救﹐忍辱负重于事无补﹐

    只会招致更大的侮辱﹐这是唯一可行的道路。

    我站起来﹐"再见﹐志强。"

    他站起来﹐手足不听使唤﹐强笑道﹕"这倒好﹐省却我不少烦恼。"

    我淡然说﹕"可不是。"

    终于他忍不住﹐问一声﹕"他对你﹐会有我这么周到﹖"

    我反问﹕"你是指管接管送﹖"

    志强点点头。

    "那太简单了﹐他有司机。"

    志强完全吃瘪﹐垂头丧气的走了。

    我燃起一支烟﹐看着烟在室内妖烧地上升。

    随即打个呵欠﹐奇怪怎么会拖到如今才解决这件事。

    还没结束呢。

    深夜﹐志强同我以商量的口吻说电话﹐他道﹕"我觉得还是你了解我多一些。"

    "并不见得。"我死不肯承认。

    "我们可否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你要重新开始追求我﹖不怕辛苦﹖"我笑了。

    他一呆。

    "志强﹐算了。"

    "你变了心。"

    "好好﹐没问题﹐算我变了心﹐我贪慕虚荣﹐我没有给你机会﹐我不肯回头。"

    我轻轻放下话筒﹐随即拉掉插头﹐使他打不进来。

    从此以后﹐我只有自己。

    从此以后﹐很难再相信别人。

    从此以后﹐没有什么是应付不了的事。

    从此以后﹐即使再找到伴侣﹐也不会再往他身上尽情靠去。

    从此以后﹐伤了的心是伤了的心。

    蜜月:

    今日出发度蜜月。

    已经正式注册结婚﹐大排筵席﹐亲友都招待过了。

    婚纱自意大利订来﹐配一套红宝石钻饰﹐夫家虽然说'新娘子真会得排场'﹐但

    因负担得起﹐故此喜气洋洋。

    我们坐伊利沙伯二世号﹐到南太平洋渡假。

    这份礼物由他祖父送出﹐都说太名贵﹐老人家呵呵笑﹐"孙媳妇既乖又美﹐应该

    庆祝。"

    我心茫然。

    "一年前失恋﹐几乎没气得失心疯﹐有人来追﹐寂寞孤苦之徐﹐特别感恩﹐没到

    六个月便议婚嫁﹐反正一切有长辈安排。"

    就这样做了刘太太﹐可以吗﹐我与他之间并无爱情。

    我没有迷恋过他的声音。与他拥抱时﹐末曾感动落泪。深宵谈话﹐并没诧异何以

    天在一剎那大力握他的手﹐不感震荡﹐眼波不会为他流动﹐人也从不为他特别打扮。

    也不高兴勉强为他做什么。应酬多﹐劳累﹐说不去就不去。他没有空陪我﹐我自己听

    音乐看小说﹐乐在其中。三天不见面﹐也不想拨个电话给他。头晕身热﹐自己去看医

    生﹐也不向他撒娇。

    他以为我天性磊落。

    不不不不不。

    每一个女人﹐在她心爱的男人面前﹐都是最娇媚最柔弱的。

    我不爱他﹐所以冷静镇定﹐若无其事。

    太迟了﹐已经要出发渡蜜月。

    不要紧﹐我同自己说﹐不是每对夫妻都恋爱过﹐正常生活通常平淡﹐感情是可以

    培养的。

    他也算得是个理想丈夫﹐家里有根基﹐本人又有份正当职业﹐性格平和﹐没有什

    么脾气。

    嫁过去﹐一切是现成的﹐房子﹐家私。电器。车子﹐不穷费心﹐因此特别乏味﹐

    我提不起劲来﹐不像从前﹐水里去火里去﹐连替对方买件小礼物都当大事来做﹐不住

    到乔哀斯精品店去选米桑尼的七彩针织领带。

    现在我忽然温柔了﹐忽然大方兼无所谓﹐一切都可以包涵。

    自然﹐如果没有浓烈的爱﹐对什么都不会有强烈的反应﹐马马虎虎﹐得过且过﹐

    生气要费很大的劲﹐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抱着这样冷淡的态度上路渡蜜月﹐亲友还赞我俩相敬如宾﹐斯文守礼。

    自然﹐老一辈看到时下热恋中人似油炸鬼般缠在一起﹐非常不顺眼﹐认为世风日

    下﹐忍不住激赏我们这一对。

    刘先生夫人登上伊轮﹐第一站是吉隆坡。

    我们住在最好的平衡舱里﹐头等票。

    船上也分阶级﹐经济票乘客不能够到头等客的餐厅及夜总会﹐很势利﹐很突兀。

    甲板倒是公用的﹐故此特别欣赏这块平等地。

    船出海后﹐风景极特殊﹐我最喜欢黄昏﹐金橘色的夕阳占据大半个天空﹐把海水

    染红﹐霞光万道﹐根本不像是地球看出去的景象。

    往往站着一看便大半个小时﹐丈夫也不来找我﹐任我自由自在。

    我对他不热﹐他对我也不烈。

    然而这样的夫妇往往可以过一辈子。

    很久没有好好休息﹐工作忙﹐感情也忙﹐精疲力尽﹐现在置身船上﹐起床也没地

    方可去﹐索性睡到日上三竿﹐不到三日﹐已经精神奕奕﹐开始知道什么叫享福。

    嫁入刘家﹐也许是这一生最佳决定。

    直至我看见了他。

    头等舱全是上年纪的老伯伯老太太﹐那日我在电影院看到几个伤残儿童﹐深觉奇

    怪。他尾随着孩子们进来。

    "坐好坐好﹐电影即将开场。"他拍着手。

    在这一剎那﹐我看到他﹐他也看到了我。

    好一个英俊的男人﹗身量要比我高大半个头﹐肤色健康﹐衣着随便﹐有种原始男

    性魅力﹐笑起来酒涡衬雪白牙齿。

    他是什么人﹖我似触电般。

    身边一位外国太太同我说﹕"我们应当照顾比我们不幸的人﹐是不是了﹖

    这次船公司特别津贴这一批伤残儿童旅游﹐还是由好心的邓博士发起﹐"我低声

    问﹕"邓博士﹖"

    那位太太显然认识他﹐扬声说﹕"邓博士﹐这边坐。"

    他过来﹐头发长﹐胡子也长﹐衬衫短﹐裤子也短﹐穿双烂球鞋。

    本来我对这类不修篇幅的有型士最没兴趣﹐不知恁地﹐今日却反应激烈。

    他过来﹐目光炙炙﹐全在我身上。

    我无端矜持起来﹐庆幸打扮过才出来。长发梳着低髻﹐身上穿白细麻﹐只戴一只

    钻戒﹐很得体漂亮。

    心中暗暗吃惊﹐怎么会有这种震荡的感觉﹖

    只听得他问﹕"这位是──"

    我回过神来﹐"我是刘太太。"真惭愧﹐几乎叫一个陌生男子摄了魂魄去。

    洋太太说﹕"我一定要同船长说﹐今天晚上你同孩子们切记要与我们吃饭。"

    不知恁地﹐我心跳得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灯熄掉﹐银幕亮起映像﹐我尚不能

    镇定。

    邓博士不似登徒子﹐但他的目光好不可怕。

    我站起来落荒而逃。

    强壮性感的男人﹐往往诱发女人的天性﹐不过这个邓博士又是另外一件事﹐他的

    目(此处缺字﹐敏敏补)而我心底也似有个声音在叫出来﹐"我可没想逃﹐你尽管来好

    了。"我脸红耳赤﹐站在甲板上﹐海风鼓蓬蓬凉遍全身﹐却还浑身发汗。

    丈夫在身后叫我﹐吓得我跳起来。那夜我不肯到大餐厅吃饭﹐丈夫说﹕"今夜船

    长请我门同桌﹐怎好不去。"

    只得去了。

    不幸邓博士与我们一桌﹐那位洋太太也在。

    我仍然梳髻﹐一惯穿密封衣服﹐也不喜浓妆。可是邓博士熨热的目光落我身上﹐

    我的头发好象有自动散开的危机﹐衣襟钮扣也似会随时松脱﹐我心惊恐﹐连忙别转头﹐

    一语不发。他像其它男士﹐也穿著礼服﹐但是于事无补﹐我总觉他粗扩﹐野性。散发

    一股不能形容的原始魅力。

    我发疯(缺字)身边坐着丈夫﹐这是我的蜜月﹐我怎么可以无耻到全神贯注地对他

    男评头品足﹖

    一顿饭的时间我动也不敢动﹐生怕一有动作﹐再也把持不住。

    邓博士仍然肆无忌惮的注意我。

    这是挑逗﹐这不是我多心。

    饭后我刚要早退﹐他来邀舞。

    可恨愚蠢的丈夫竟将我双手奉上﹐说道﹕"亲爱的﹐邓博士要与你跳舞。"

    丈夫是个文明人﹐怎么会明白他的心肠﹐我如着魔似的被他带出舞池。

    他一带把我带出老远﹐也不说话﹐强力的手臂渐渐在我腰间收紧﹐我正预备反抗﹐

    他又适可而止。

    我闭上眼﹐希望只是魔由心生﹐人家无意﹐是我多心﹐快些控制邪念﹐但一睁开

    眼睛﹐可避不过他热情如火的目光。

    我推开他﹐匆匆逃出。

    竟有这种事﹐我悲哀的想﹐偏偏在婚后遇见他﹐怎么办好﹖

    我问到房间﹐伏在床上﹕﹐怕自己着火燃烧崩溃。

    丈夫回舱来的时候﹐我假装睡着。

    他并没有来视察我﹐忙着做他的事﹐他总有忙不完的琐事要做﹐从这一角走到那

    一角﹐自这处摸到那处﹐不住发出恼人的声响。

    他有以为每个人似他﹐一倒在床上便睡得死实﹐不会惊醒。

    我闭着眼﹐听他足足摸了四十多分钟﹐方才熄灯。

    我心中暗暗决定﹐回去以后﹐一定要分房而睡。

    一连三日都躲在房中﹐船到了岩里。

    这是我自小向往的地方﹐不由我不起来。

    丈夫并没有勉强我﹐换句话说﹐他根本不会恳求我什么﹐亦不会在乎我做或不做

    什么.不去吗﹖好﹐你不去我去。

    去﹖也好﹐跟我来﹐一切你自己作主﹐出错莫怨人。

    我忽然发现一点惊人的真相﹐我固然没有爱过他﹐看样子他也从来不会爱我。

    我震惊了。

    人性是卑劣的谁都会说﹐被爱是幸福的﹐现在我忽然发现我既不爱人﹐亦非被爱﹐

    整段婚姻似一桩合约买卖。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是怎么结的婚﹖

    我骇笑起来﹐米已成炊﹐到这个时候才作检讨﹐太迟了。

    那时只想急急抓一个人﹐在痛苦旁惶当儿﹐身边有个人感觉好过些。

    他又为什么要结婚﹖我从来没敢问他。

    我抱着头苦思。

    当日晚饭﹐我问他﹕"你为什么娶我﹖"

    他顺口回答﹕"喜欢你呀。"

    "还有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说得也是﹐这是最充份的理由﹐我怅惘的想﹕也许是我要求过高了。

    在岩里的庙字中﹐我遇见邓博士与他的孩子们。

    他极耐心﹐也极具爱心地把不良于行的孩子们一个个抱上石阶。

    我在一旁﹐原本可以掉头走﹐但不知恁地﹐脚似被台子钉实﹐不能动弹。

    他一转头看到我一个人握住架照相机﹐穿著便服﹐站在他身后。

    丈夫嫌这一带脏﹐不肯落船﹐我落单。

    他的神清至为温柔﹐"许久不见﹐"这种目光我不会在别人处得到。

    丈夫不会把我当一个需要无限关往的小女人﹐他持众生平等论﹐他永远不会知道﹐

    女人都渴望被溺爱﹐谁会心甘情愿做女泰山。

    我向他举起相机。

    他笑﹐"别把我的灵魂摄进去。"

    说到灵魂﹐这个地方气氛诡秘﹐处处是庙宇神像﹐热带植物大块叶子伸展出来﹐

    润湿碧绿﹐加上大红色的奇异花朵﹐恍惚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小时候看过一部叫象宫

    鸳劫的电影﹐对了﹐就是这个调调。

    我放下相机﹐貌若矜持地走到另一角﹐其实心神俱乱。

    这时仿佛有一个声音传进我耳朵﹕"今晚九时﹐我在西舷甲板上等你。"

    我抬起头﹐只见他与孩子们已经走开。

    那句话是他说的﹖我疑惑起来。

    抑或是我自己的想象力﹖

    傍晚我发起烧来。

    医生很郑重问我有无吃过不洁食物。

    没有。

    但是他仍嘱我卧床休息﹐多多喝水。

    我服下药睡着﹐整夜做梦﹐一合眼便看见邓博士在约定的地方等我。

    情况完全像真的一样﹐天空上挂着丰满美丽的月亮﹐大如银盘﹐他同我说﹕

    "我等了你好久了。"我硬咽﹐如有说不尽的话要倾诉。

    多久没有解释了﹖我也想凡事罗嗦唠叨埋怨﹐把责任过错都推给别人﹐向社会宣

    布﹐但凡贤的﹐通通是我的﹐不过说给谁听呢。

    只有他在月亮底下等我﹐听我倾诉。

    我淌下泪来。

    婚前寂寞﹐没想到婚后更加如此。

    所有的一切﹐还是留给自己。

    自梦中惊醒﹐一脸热泪﹐一身冷汗﹐我发觉舱内只有我一个人﹐看看时间﹐已经

    九点了。

    我披上衣服﹐走到西舷去。

    我不以为他还在等我﹐但如果不去﹐死不瞑目。

    风浪大﹐我看到他站在栏杆处﹐海浪滔滔﹐天边之月﹐与梦中一般圆美。我再也

    分不清是梦是真﹐离远处站定。

    他走过来。

    我退后。越退越后﹐忽然栏杆折断﹐我堕入海中﹐张口呼叫。

    "醒来﹐醒来﹗"

    我张大眼﹐是丈夫推我。

    他身边还有医生。

    我颓然﹐不错﹐这次才是真正醒来。

    我恍然若失。

    医生很关注﹐替我详加检查﹐说道﹕"许是水士不服﹐下一站是可伦布﹐最好不

    要上岸。"

    丈夫听了问医生﹐"要不要乘飞机回去﹖"

    医生沉吟﹐"并不是很严重﹐才半度烧而已。"

    丈夫很觉扫兴﹐"没想到你身子如此不济。……

    我不打算道歉﹐**已经在受苦﹐我又不是故意挟病以自重﹐巴不得健步如仙﹐

    他太不体贴。

    心不禁冷了半截。

    多么可笑﹐一双夫妻﹐在蜜月时期已经发觉对方千疮百孔﹐这段关系要维持下去

    的话﹐真得花些心血。

    等身体好了再说吧。

    热度始终不退﹐不知是否故意患病﹐用以避开邓博士﹐抑或是无福消受豪华游轮

    假期。

    丈夫并不觉寂寞﹐他一早找到桥牌搭子﹐又爱打各种球类﹐很快晒得金棕色﹐看

    上去很健康。

    医生终于断定我轻微中暑﹐秋天一到就会没事﹐他说。

    我莞尔﹐可是现在距离秋季还有一大段日子﹐现在正是盛暑。

    只有在太阳下山以后﹐才敢到甲板去站一下。

    我瘦了许多许多。

    幸亏除了第一夜﹐邓博士未曾来人梦。而到处也没再看见他。莫非他已落船﹖

    他不会被困经济舱吧﹖

    每当有人发出爽朗的笑声﹐我的心总是剧跳﹐怀疑是他﹐眼睛缓缓瞄过去﹐待看

    清不是他﹐又是放心﹐又是伤心﹐即是小时候疯狂恋爱﹐还没有这样颠倒。

    多么希望丈夫喝住我﹐骂我﹐与我在下站搭飞机回去。

    但没有。他兴奋的说﹕船到君士但丁堡就热闹了﹐他喜欢欧洲多过亚洲。

    他看不到我的情绪有什么波动﹐要不我掩饰得太好﹐要不﹐他不关心。大约是我

    的演技精湛。

    一星期都没有看到邓博士。

    有时搭讪地﹐我同其它乘客说起来﹐半打听地﹐问他们有没有同这样一个人交谈

    过。

    他们都说没有。

    "是吗﹐船上有这样的好心人﹖"

    我有点惊恐﹐一切别都是我的幻觉才好。

    在大海上﹐什么怪事都会得发生。

    一只船﹐半途捞起救生艇﹐艇上有生还者﹐船客怀疑生还者是鬼魅﹐谁知在生还

    者嘴里﹐他们知道他们漂流的坐驾是著名的鬼船﹐他们才是鬼。……什么传说都有。

    船长是晓得的。

    我借故在船长处找资料。

    "邓博士的孩子们好吗﹖"

    "好。"

    我放下一颗心﹐他是存在的。

    "他们会在多佛港下船﹐""啊﹐为什么不走毕全程﹖"

    船长也表示歉意﹐"公司方面只赞助这一程。"

    我问﹕"他们多数在那里﹖"

    "在下面的泳池﹐邓已教会所有的孩子游泳﹐他真了不起﹐是不是﹖"

    "是。"我仰慕的说。

    我慢慢走到第二层的露天泳池。

    他与孩子们在玩水球。

    那样欢乐﹐那样了无牵挂﹐自由自在﹐即使身体有残疾﹐他们的笑声仍然似银铃。

    比我要快活得多了。

    他们的领导人在水中翻滚﹐魅力发散在动态中。

    我悄悄看了一会儿﹐转头溜走。

    他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上岸来﹐浑身湿溅溅的拦在我前面。

    我慌乱的看牢他﹐害怕我们其中一人会控制不住自己﹐说出不安份的话来。

    他笑了。

    "听说你病了﹐刘太太。"

    我不相信耳朵﹐这么得体的开场白。

    他用手指顶住水球﹐那球就在他指上溜溜的转。

    我非常吃惊﹐今日看来﹐他目光率直﹐言语纯洁﹐是一个健康的年轻人。

    我吞一口涎沫﹐定下神来。

    "有事要同你商量呢。"他说。

    "什么事﹖"我的心又剧跳起来。

    他在木椅上坐下。

    我们正在筹款﹐帮助这一班孩子﹐由国际伤残会出面﹐已得到船长同意﹐你肯不肯做我们的代表之一﹖"

    "代表﹖"

    "是的。"

    "怎么出力﹖"

    "可以出钱﹐也可以做我们员工。"

    我吁出一口气。

    心底无限失望﹐只是这样﹖没有别的要求﹖

    隔了好一会儿﹐我才说﹕"我捐款好了。"

    "谢谢﹐我给你送表格过来﹐"他伸出手﹐"谢谢你。"头发湿湿﹐皮肤湿湿﹐

    他看上去十分性感﹐但这次是健康的﹐纯洁的。

    我羞愧。

    风十分和暖﹐但我觉得冷﹐双臂绕在自己胸前﹐还禁不住打一个冷颤。

    我抬头看着蓝天白云﹐这原是一个白日梦。

    一个寂寞少妇的白日梦。

    她梦见英俊强壮的热情男土对她倾心﹐不顾一切要来打救她﹐把她自孤苦的象牙

    塔上救下来。

    事实完全不是这样﹐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阔太太﹐只有在筹款运动的

    时候﹐他才记起她。

    我心酸。

    站在甲板上﹐风扑扑的吹﹐越来越冷。

    晚上﹐我取出支票簿﹐写一张三万支票﹐叫丈夫交给邓博士。

    丈夫说﹕"这是个怪人﹐什么也不做﹐带着群孩子到处走﹐乐得逍遥﹐我很佩服

    他。"

    他把银码由三改为五。

    我看他一眼﹐没想他这么慷慨。

    那夜我们约见邓博士﹐把票子交他手中﹐取回正式收据。

    丈夫与他谈笑甚欢。

    我在旁看着﹐只觉邓先生再正大光明没有﹐双目晶光四射﹐但毫无邪念﹐更不用

    说是挑逗了。

    我垂下头。

    都是我自己的幻像。

    "刘太太一直不舒服﹖"他问。

    丈夫答﹕"有点发热。"

    "船过直布罗陀会得好的。"

    丈夫答﹕"我也这么说﹐这一带天气实在热﹐她又不信邪﹐到处跑﹐中了暑。"

    我不响。

    "谢谢两位﹐"他扬一扬支票。

    他像一枝黑水仙﹐不能自制地散发着魔力﹐引起许多许多误会。

    我叹口气。

    丈夫与他一直聊到深夜。

    我回到房间思量船到马赛﹐如何上岸去吃真正的布那贝斯海鲜汤。

    噫。

    咱们做太太的﹐应当多想想吃什么穿什么﹐切忌钻牛角尖。

    我无聊的满船游荡。

    一个蜜月﹐三个人渡过﹐其中一个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太荒谬了。

    我心渐渐静下来。

    困在一双船上﹐走也走不脱﹐只得培养情绪﹐修心养性。

    邓博士于三日后下船。

    他们将转乘一艘货船回家。

    我百般无聊﹐到桌球室去看人打弹子。

    弹子房光线柔和﹐我独自坐在一角﹐觉得情调不错﹐舒一口气。

    有人走近来﹐"好吗。"

    我不在意的抬起头。

    是一个年轻人﹐与邓一般的高大黝黑﹐笑起来牙齿雪白整齐。

    "一个人﹖"他问我。

    这次不是幻觉吧﹐我实实在在听到他向我搭讪。

    "漂亮的小姐很少一个人。"他坐在我身边。

    他赞我好看﹐我微笑。

    自信渐渐回来﹐心头畅快﹐女人活到八十岁也还爱听到溢美之词﹐旁人许觉得肉

    麻﹐当事人还感到不足呢。

    "会不会打桌球﹖"

    我摇摇头。

    "要不要喝些什么﹖我请客。"。

    "不用客气。"

    "第一次看见你﹐你躲在什么地方﹖"

    他们口气都这么熟络﹐现在流行吗﹖一分钟内可以成为老朋友﹐另一分钟又是陌

    路人。

    "有没有兴趣打球﹐教你好不好﹖"

    原本进来避静﹐现在觉得坐不下去了。

    我站起来。

    "喂﹗"小伙子急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转头答﹕"刘﹐刘太太。"

    声音中央着疲倦﹐无奈。还有节制。矜持。更有冷淡、警告之意。

    这也是我开始自爱的时候了。

    假期:

    这是一个经典故事,不值得再写。

    我是一个廿四岁的老少女。

    他是有妇之夫。

    明白了吧。

    他吸引我是因为那股气质。

    别误会,这是什么年代了,气质已不是文质彬彬,书卷气十足,戴金丝边眼镜,看存在主义。

    他有股特别的味道,让我想想该怎么形容。

    才三十六七年纪,但一接触就觉得他是上一辈的人。坐下吃饭,他替女士们拉椅子,有人抽烟,他点火,单子来时,他踊跃付款。

    没有什么特别?

    你一定有很久没出来走了。

    年轻一辈的男人都有点潜意识仇视女性——凭什么同工同酬?她们力气不够大,她们爱撒娇,她们又不靠收入养家活儿,白白耗废粮食,还要与她们争升级,而且女方时常争赢,可恶。

    这种不平的感觉十分形于色,于是女性在日常生活中再也得不到什么优待。

    新女性的心理是相互矛盾的,始终还是希望获得女性的特权,被宠爱被姑息,得不到这样的机会,十分生气,认定小男人一日比一日多。

    而世风是肯定日下了。

    雷川湛不是小男人,我很快发觉。

    他认为女人需要呵护。

    好的食物,给女人吃,好的位置,给女人坐,口头禅是:“人家是位娇滴滴的小姐,算了吧”,吃了亏也笑咪咪。

    这一切都要有实际的行动支持,一直嘴巴说要对女人好没有用,他就是有那个能力。

    当他开着蓬车来接我的时候,我融化下来。

    啊,开篷车!

    都不知多久没看见开篷车,红色的坐位,白色的车身,完全似依达小说中形容的坐驾,在那个世界里,男女都不用工作,视恋爱为大业。

    忽然之间我感动得鼻子发酸!

    同自己说:两个月,只准沉沦两个月。

    不能超过两个月,否则就不能自拔了。

    他车子里有录音机,播放的歌全是五六十年代的歌,许多用色士风奏出,幽怨缠绵。如泣如诉。听着听着进入浪漫境界:美丽的月色,紫色的沙滩,潮声哑哑地响,蒸风微吹,身边有心爱的男人,缓缓地皮肤贴着皮肤起舞。

    还有,还有。

    俊男美女的眼神是明亮的,脸颊绯红,身裁曼妙,为爱至生,为情而亡,心无穷骛……

    一辆开篷车就让我想起这么多,由此可见多么怀旧。

    太向往以前的闲清逸致了。

    唉,家家有白衣黑裤的顺德女佣,一根辫子油光水滑,做足规矩,一是一,二是二。

    现在时尚请菲律宾女工,黑黑的像没洗澡,花衬衫短裙子,模样暖昧,取起电话,懒洋洋几声哈罗,完全不得要领。

    以前约女孩子出去宴会,要早一个月,好让女方去筹备跳舞裙子,阿姨们都是夭之娇女。

    现在,一个电话,在某某的士可等,呼啸着人物,女孩子连裙子都懒穿,T恤牛仔裤。

    看不到真正的派头了。

    雷传湛把车子驶上飞鹅山,我就断定他是个过时的人,现在谁还会把车子几十个圈,兜上山去停在那里看灯色。

    以前,听说这是情侣的好去处,趁星光灿烂,偷偷在风中按吻,已经心神皆醉。

    以前有千般好,听上一代的女性缅怀过去,知道那时的咖啡特别香,乐队特别精彩,明星特别美丽,电影特别好看。

    大学生都有矜贵的气质,一般家长教导子女都很严格,人们还肯上教会,绅士是绅士,淑女是淑女。

    我不喜欢现在这种天下大同的作风,上至叔伯上司,下至学生下属子侄,全部以首名称呼。

    洋行中后生不肯叫一声韩小姐,他追在我身后叫我桃乐妃,我忽然生气,不去睬他。

    后来觉得自己迂腐,无端端摆这种架子作甚,由此可见,我亦是个过时的人。

    我最喜欢的电影是绿野仙踪,所以跟着女主角,叫桃乐妃。

    最喜欢的男演员是占士甸。他是谁?他是五十年代的传奇人物。

    古老?是,所以我与雷传湛这种比我大十多年的男人谈得来。

    我喜欢有腰线的裙子,从来不穿那种垮垮的宽袍大袖。连大衣都买垫肩小腰身的来穿。

    又讨厌那种大手袋,几乎可以收藏一对双胞胎,拖着那么丑的道具,哪里都不用去。

    你说我古板,我并不承认,我甚至不是追不上时代,但我觉得女人看上去要像女人,精神上男女应该平等,外型上男女不可混淆。

    雷当然也很喜欢我。

    这种事是双方面的。

    第一次见面彼此已有好感,但都没有表示出来。

    空气中明明有那回事,却含蓄翼死,弄得心神不宁。

    我们其实是在享受。

    见了无数次,也为公事通过电话,彼此仰慕已是很明显的事,还是不肯摆明,那种暧昧,令人心跳不已。

    知道他会在那里出现,总是刻意打扮,到了现场,眼角不敢静下来,若是一眼看到他的影子还好,否则老注意门口,看他有没有进来。

    如果他比我早在场,又特别留意他同什么人交谈。

    有时他与那种大耳环低胸衣的女子一谈很久,我心中难免有种被什么轻轻啮咬的感觉。

    真是惆怅,他其实是别人的丈夫。

    连惆怅这种感觉,也是不现代的。这是种紧紧收在内心的感觉,不为人知,除非你凝视我的眼睛,才可以找到蛛丝马迹,但我不会给你注视我的双目,不不不不不。

    正如我不肯穿暴露衣裳一样。

    一定过了六个月以上,我们才开始约会。

    那日他站在我身边很久很久,我几乎晕眩,他成熟男性魅力不住默默放送过来,我招架无力,这个人,站在我身边已是威胁。

    是日是夜我也不关心了,更勿论隔壁还有些什么人,我全付精神等他开口。

    该不该回答他呢?

    当然要。

    这是我应得的蜜之味,每个人在其一生中,都应得到一点这样的快乐。

    我给我自己两个月的时间。

    我微微侧转头,扬扬眉毛,给他适当的鼓励。

    没想到我懂得这么做,真是女性的本能。

    忽然之间,这一男一女回复到最原始的阶段,除下一切文明的伪装,我如一头雌性彩鸟,暗示雄性来追求我。

    只听得他轻轻说:“找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舒舒服服喝杯东西。”

    我矜持的点点头。

    “明天晚上七点我开车来接你。”

    他开来的是那辆开篷车。

    我们到山顶看灯光,然后车子拐弯,到达他飞鹅山的别墅。

    我们在泳池边喝香摈。

    这像是他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

    他取出许多件新的女装泳衣供我选择。

    我也不言语,换上件黑色的,跃进水中。

    他一直在岸上看我,目光灼热,像是要把我的影象烙进脑海里。

    池水是清凉的,我缓缓自一头游到另一头,感觉如人鱼公主,说不尽的快意,说不尽的欢愉,活着还是好的,脸上身上的水珠可以证明。

    累了,我伏在池边。

    他蹲下来。

    他将我湿发扬到脑后,吻我的眼睛。

    我略为退后,紧张得打颤,这是我第一次恋爱。

    他趋前来,双臂没入水中,接着和衣踏进池来。

    我拥抱他。

    或者星光下这一切都是陈腔滥调,或许快乐也是,我莞尔了。

    他送我回家已是清晨三时。

    我的头发一直没有干。

    他用手一下一下替我拢着,不让湿发搭住我额角。

    我们一个字也没有说。

    没有诺言,没有应允,没有将来,多好。

    那日我上班迟到半小时。

    丝竹之乱耳,案犊之劳形,早已习惯。

    现代女性,完全脱离自力更生,不可能,也不屑,但总要放假吧。

    我伏在桌上偷偷的微笑,已决定放两个月假。

    我同老板提出要求。

    他是一个美国人,英俊。潇洒,中年而没有肚子,长年晒太阳,仪表出众,也颇引此为荣,自以为应该吸引无数唐人女,尤其是那些公关小姐们。

    他喜欢我。

    不过他不会色迷迷的勉强我。

    他自信女人迟早敌不过他的魅力,会得自动送上门去,故此他只需矜持地挑可口的来临。

    好,他可以等,等到他回祖国那一日。

    他也得到过甜头,否则不会有那份信心。

    当下这个洋人看了我的要求,问我:“两个月?”

    “都写在纸上。”

    “两个月太久了,两个星期。”

    我摇摇头。

    “三个星期。”

    我摇摇头。

    “一个月,这是极限,不要再讨价还价。”

    我还是摇头。

    “我可以开除你。”

    他不会。不是因为他喜欢我,喜欢是私事,这是公事,只是没有老板会因为伙计的假期间题而开除他。

    总有得商量。

    “一个月。”他说。

    我看着窗外。一颗心仍似在水中央荡漾。

    “你要两个月的假干么?你要当心自己,像你这种水蜜桃似的女郎,一不小心就被不良男人吞吃。”

    我并不肯就范。

    钟点女佣都有权告假歇暑,大不了不干。

    工作是什么?在没有其他更好的事可做的时候,用来消磨时间的一回事,能够做出成绩来自然更好,不然也不用勉强。

    做人要旨不在名利,在快乐。

    我可以老老实实的告诉你,尤其作为一个女人,快乐与金钱及权势无太大关系。

    “桃乐妃,我要考虑过才回答你。你要好好在本公司做,一样会有好结果,你看蒋小姐,公司不但给她一千平方米的住宅,还有汽车司机,”我微笑退出。

    是的,公司是好公司,大公司,许多人在这里修成正果,福慧双收。

    不过我的兴趣不在这里。

    电话铃响,我自己接听,那边很久很久没有人出声,我知道这是雷传湛。

    双方都着了魔,不能自己,一切言语都是多余的。

    他终于说:“下班在你楼下。”

    我们挂上电话。

    下班我到楼下,在停车湾已经看到他坐在车子里等。

    天气闷热,使人呼吸都有困难,天空都是瘀青的云,一团团怪物似聚集在天边,像要压下头顶。

    他的额头靠在驾驶盘上,一见我,便下车来替我开门。

    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可爱,叫人心折,而且一丝漏洞都没有。许多男人都想在异性面前摆绅土款,然而不到三两个回合,狐狸尾巴便露出来:或是记得送但忘了接,或是没得手嘴巴已经唱出来,或是急急有所索取,或是探测对方过去历史……弄得小家败气,十分扫兴。

    最怕与小男人打交道。

    男人的正与反,很不幸,与学识及财富并没有太大干系,许多没念过书的男人大方,强壮。智慧。但许多念完管理科硕士的年轻人却出乎意外地贪小,猥琐,怯弱。

    对我来说,小男人是妒忌女人的男人,不喜进一步追求学识的男人,欺压人的男人,贪便宜的男人,多嘴的男人,斤斤计较的男人。

    雷传湛是我所见过最最优秀的男人。

    能够在人生路途上遇见他,即使是两个月,也是幸运。

    与他一辈子相处的女人,前生要做过许多好事才可修得如此福份,做好事是很吃力的,我相信上世我不会努力,而今生也不打算苦干。

    我只要两个月。

    这一代的女性十分十分狡猾。

    我上了他的车,他把我载往山上一层小小的洋房,一打开门便看见大露台,而刚在我们进门的时候,天降大雨,雷声轰隆,闪电叉朝般划过灰紫天空。世界末日一般,落地长窗敞开着,雷雨风夹着雨珠吹进来,扑湿我们的单衣。

    他并没有去把窗关上,亦没有亮灯。

    我们坐在面对大露台的沙发上观雨。

    露台原本对牢海港,此刻灰蒙蒙急雨中只见山的轮廓。

    宇宙洪荒,只剩我们两个,以及这雨。这风。

    我永远是孤单的我,而他,要抽时间出来,很不容易吧。

    我没有问这是什么地方,谁的地方,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地方,或是其他的问题。

    我只知道这是个雅致的好地方。

    露台上有两只皮蛋缸,种着两株白兰,大块叶子被雨淋得绿油油在风中颤动,一头一脑的爪形兰花,香得密密麻麻,满室迷幻。

    余生只要闻到口兰,便会想到今夕,是否七夕,有否月亮,无从辨认。

    他取出鹅肝浆鱼子及吐司,我正好有点饿,吃得颇多。

    都安排好了,大家都没打算天长地久,故此每次见面,都可安排得尽善尽美。

    不禁可惜相逢不在严冬。

    否则口冒白气相互依偎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他有很好的皮肤,身上亦无多余的脂肪,浓密的头发,打理得非常整洁,都是爱美的人,不住修饰,等这一刻的知音人。

    我把头枕他手臂上,两人挤在一张长沙发中,如动物般倦恋安全感,不想走动。

    雨还是没有停,这种雨,往往要下得墙塌落来,山玻冲垮,真是可怕,完全不懂得适可而止,一定要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我深深吐口气,趁着年轻,要有自拔精神,冰淇淋在吃的时候享受,吃光了也就是吃光了,要站起来走,切莫赖在空碟子前哭闹惹人憎。

    不过都说理论永远在那里,实践起来非常困难。

    昏昏沉沉间我熟睡。

    他替我盖上一张薄被,而长窗也被关上。

    鼻端里还尽是花香,如躺在云端做梦,但愿长眠不醒。

    醒时他用耳机听音乐,待我梳洗完毕,他载我吃晚饭。

    临走时看看天空,霓虹光管都升上来了。

    他拉我的头发,待我转过头去,拥抱我。

    恋爱中的人永远有种水汪汪的感觉,大约是睡眠不足,精神恍惚,好像用力一按皮肤,那处便会微凹下去,要过一会儿才会平复,很容易受伤。

    要当心自己。

    老板进来同我说:“你的黑眼圈快碰到颧骨。”

    我看他一眼,冷若冰霜。

    他说:“四个星期,九月一日回来上班,否则你可以辞职。”

    他推开门走了。

    九月一日,届时夏天已经过去,我的假期也已经过去,真不能想像在这一切过后人还能活下去,真讨厌。

    很多寡妇也这样活着,在英俊突出不可多得的配偶化为飞灰之后,仍然生活着,不然又怎么办呢,世上有什么事不会结束,有什么事到头来不是一场春梦。

    我把脸埋在双手中。

    他是有一个有妻室的人,与他结合太复杂太劳累,完全不合经济原则,不值得。

    不要去想它,不要。

    每次出去都努力打扮自己,发型师被我整得要跳楼。

    不不不,这边太直,熨松曲一点,左角略长,请修短,流海要似风吹过似的,剪狗牙最好,……往往消磨一整天。

    终于弄好了,不过像不经意的狮子狗。

    不晓得他有没有同样地为我化心血。一定有,有什么是偶然的呢,也许为一条领带,也对镜端详良久,他妻有没有疑心?

    老板再三说:“九月一号,不见你就当自动辞职。”

    他很生气,因为我没有对他倾心,他甚至心痛,因为除了他,别的男人都不配。

    我与雷传湛坐船出海,住在船上三日。

    趁还能晒太阳时真要尽量吸收金光。

    女人上了三十还曝晒当心皮肤变树皮。

    我亦快要收蓬。

    雷说:“如果我同你有半年光景,可以往巴贝多斯,世上最美的珊瑚礁,你又那么爱水,我们可以连日连夜在水中玩耍,化为水母。”

    但我们没有六个月。

    他又说:“如果我同你有三年时间,我们可生育一婴儿,一个通灵美丽的女孩,叫罗拉,把她带到每一个地方去,把最好的教她。”

    但是我们更加没有三年。

    我有我自己生活的小世界,要放弃廿四年来建树的一切,非常踌踏。

    蔡澜叔叔说,这是爱得不够的缘故。

    什么叫不够?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三粒糖也是足够,一杯咖啡不能没有糖,但放下八粒糖还怎么喝?不够是够。

    蔡叔叔摇头说太蛊惑了,不好玩。

    我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笑到一半,觉得凄凉。

    都廿四岁了,才头一次恋爱,完全不同滋味,不能盲头盲脑撞过去,因为早已成年,因为有生活经验,因为有学历有工作。

    故此在应该最忘形的时候,也摆一个美丽的姿势,怕落下话柄。

    我不担心没有机会结婚,结婚也是管理科学中的一个步骤,什么样的条件做什么样的工作,什么样的条件嫁什么样的配偶,灰姑娘奇遇在高度商业社会中很难重演,缘份是机会率的美称,条件高机会自然好得多,而且别忘记灰姑娘长得非常非常美。

    在舱上,没有旁骛,放眼是蔚蓝的天空,像小学生书的颜色画,单纯活泼,协助思想人生大道理。

    人体的构造真是奇妙,这样投近,雷他仍然不知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一个人唯一的良伴知己,其实只有他自己。

    甲板上风光旖旎,水手们假装看不见什么,我们假装看不见水手。

    在小小船上,我没有身份,他没有身份,男是男,女是女,一切武装卸下。

    非要是个棋鼓相当的人物呵,否则一转头就同人谈起这三天所发生的细节……要找个对手原来是困难的。

    他带了许多多水果上船,腰子西瓜中灌了酒,一闻就觉得要醉。

    成日我们耽在五十公尺的艇上,傍晚到附近乡镇探访。

    深色皮肤使我们看上去似游客,谁又不是时光隧道中的游子?逗留一会儿便堕向黑暗,是以更要偷得浮生数日闲,好好的疯一下。

    贝壳割了足也不理,不但身体染上蔷激色,头发也透出棕意,从来没有这样享受过大自然,用光食水,我们索性跳进海中沐浴。

    不过时间总是要过的,一天只有廿四小时,无论多哀伤或多快乐,一天也只有廿四小时。

    打道回府时,他很沉默。

    这三天也很难向妻子解释吧,婚姻是对另一个人负责,噫,多么麻烦。

    我仍是自由的,只需对自己交待。

    在码头上我们道别,他有三天没刮胡子,非常野性,我朝他飞吻再见,状若潇洒,黯然**。

    坐他司机开的车子回家,又从头做文明人。

    不是没有遗憾的,坐在地板中央很久,十分难过,已习惯有他在身边,渴望他再安排类似的约会,虽然心中十分了解已无此可能。

    心已受伤。

    浸以温柔的泡泡浴也无补于事。

    到理发店去修理被海水阳光蛀蚀的头发,收拾旧山河。

    突然觉得寂寞,并且不想见一般性朋友,看书看不完,看戏不耐烦,音乐也不好听,什么都不起劲。

    有时看着电话,想打给他。

    当然没有,一打就完了,把一切苦苦经营的气氛宣判死刑,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必须记得,这不过是一个假期。

    电话一直没有再响,很受伤害,很无奈。

    秋天快要来了,要去选下一季的上班衣裳,要办的正经事在排队呢。

    我们曾有过好时光,想起来,混身酥软。

    没有必要再去打听雷传湛其人,任由他消失,总要消失,午夜梦回,略为清醒的时刻,总是想起他,相信他也会想起我。

    呵是,他一定会。

    生命中不多这样的约会。

    安琪儿写照:

    喜欢安琪,有许多许多因素。

    最主要的一点,是我自己出来做事那一年,也只得十七岁,额角的汗毛还没有褪净,便赤手空拳打天下,一直至今已看到她,有太多的认同感。

    当其时的长辈,并不懂得照拂晚辈的美德,他自己的子女是宝,人家的孩子是草,落在他们手中,不但不见谅,不给机会,且语多讽刺:“呦,你快赚到一千元一个月了,不得了”,更排挤得不遗余地:“只得个讲字,不能成为作者”,“她名誉不好,不要让你家孩子同她来往”等等,说这些话的人如今大部份也都活着,有些已很潦倒,有些尚有口饭吃,此刻见到他们,直行直过,我是非常记仇的人。

    多谢他们,白做了十年小妖女,如今步入中年,才洗脱种种毋须有罪名。

    今日看到安琪又遭到同样待遇,不平之余,益发钟爱她。

    那些年纪足够是她老妈,或许是外婆的女士们,批评起她来,不遗余力。

    女人器量小,或许她小时候似根雪里红,或许她认为锋头劲便不算好女人,所以还能够包涵她们。

    一日老何,一个专栏作家,忽然在晚饭时说:“安琪的眼睛小!”

    因他是男人,我就生气了,马上拍案而起,说:“你老母的眼睛小,你老婆的眼睛小,你的眼睛小,人家的眼睛才不小。”

    这话一出口,自己都吃惊,怎么搅的,许多年不这样激动了,且老何是多年朋友,不禁笑出来。

    当时出席的小杨说:“夫人,你有没有受刺激,别这样好不好,谁叫安琪是公众人物,”唉,差点忘记告诉你,安琪是当今最红的模特儿,而是妇女杂志的老总,因工作上关系,同安琪相当熟。

    我马上说:“年轻人出来做事,咱们这些老鬼应予鼓励。”

    老何还说:“我是有一句说一句。”

    “对,”我答:“丈八的灯台,照得到别人,照不到自己。”

    何家的小姐十五岁,重一百四十磅,在他眼中,不知多可爱。

    怕吵下去,会得反面,我且维持缄默。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谈何容易。

    安琪的美貌并无使我震惊。

    做我这一行,见得至多的是美女,漂亮的女孩还少得了?要多少有多少,各有各的姿势:演戏的,做电视的,唱歌的,舞蹈圈,甚至学生空中侍应生,白领,各行各业都有。

    安琪即使较为突出,也不算空前绝后。

    难得见,她身后没有星妈,亦无师傅,更没有成熟的朋友完全自己-个人打真军,凭第六感觉下决定做事,并无一个可商量的人给她任何忠告指导。

    实在是很寂寞的,尤其是成了名,不知多少人想在她身上捞点便宜,但成名始终比不成名好,如果至今还没爬起来,早被人踩为脚底泥。

    这可怕的社会,想深一点,一点意思部没有,不过活着的人总得作打算要活得更好。

    十年后安琪也许会吓出一身冷汗:“当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此刻的她,初生之犊不畏虎。她成绩斐然,很多少女,包括当年的我,都没有这样的机缘、运气,最主要的是,智慧以及才干,嗜,还有美貌。

    有人不喜欢她,可是也有许多人喜欢她。

    安琪语录:“十个人当中,有五个人喜欢我,于愿已足。”

    都不像是十六岁的人说的话,这鬼灵精。自然,分了一半天下;余下五个人,管他们喜欢甲乙丙丁,已不成气候。

    她脑筋动得好快,许多时候,都叫人捏着一把汗,但见她横冲直撞时时险过剃头,却又得化险为夷,不由你不佩服她。

    十七岁出来做事,真是的。

    初春,约她拍夏装,来之前,说明不拍泳装。

    小杨很气,“别家都拍得不要拍了,都是一层膜贴在身上那种款式,现在又拿我们作法。”

    我迟疑一阵,“不拍就随她去。”

    “都是你这种人把她宠坏的。”小杨咕哝。

    我说:“值得呀,一个女孩子有多少青春?顶多自十六至廿二那么六年光景,一年只得三百六十五天,拍这辑照片就花~天,她也就少一天青春,迁就她也是值得的。”

    小杨即时服贴了。

    他过一会儿问:“像安琪这样的女孩子,青春期过后,还会有生命吗?”

    不知道,五十五十机会。

    有些女人会成长成熟,有些女人不,失于失去一切。

    小杨嘀咕:“她那么聪明……”安琪说她一赚够钱就要走出圈子。

    做人,她说,不能没有一点钱防身。现实的社会才不跟任何人来温情这一套,男女都一样身边有些节蓄好办事,正正当当的赚取酬劳,不乱花之,储蓄之,真是美德。我小时候就不懂,任由机会一个个走过,溜掉,无限惋惜,要到廿七岁过后才发奋图强,输一大截。

    她会成长的,届时不再靠美色,或许弄些小生意做。

    写作的路也如此:小时候作爱情小说,之后写生活小说。现在编夫人杂志,渐渐退至幕后,不再抛头露面。

    安琪从来不透露关于她父母的事,只知道他们不住本市,一向没露面。

    这里的一切,她自己作主,她只有她自己。

    其实人人都只知道他自己,人人都这么寂寞,到难关时,谁都帮不了谁,从小训练自己死了这条求人的心,未尝不是好事。

    安琪来了。

    “见她便令我想起七十年代滚石的米积加唱的‘安琪’,同样是叫人思念的一个女孩子,值得歌颂。”

    她活泼地放下大袋袋,坐在椅子上候令,一头黑发真如瀑布般光亮具生命力。

    身上穿着简单朴素的宽身衣裙,白袜子。白跑鞋。由顶至踵至多花一百数十元,但好看过许多中年妇女穿六万元一件的晚装。

    没话好说,青春与美丽无可分割,在安琪身上看得一清二楚。

    她同小杨说有人请她拍电影。

    “好,”小杨说:“你要发财了。”

    她要价很高,订明在影片中不暴露、不接吻、不拥抱。不剪长发……

    灯光师笑问:“呼不呼吸?”

    我即时丢过去一个眼色,叫他住口,小女孩有时不欣赏幽默感,使起小性子来大家尴尬。

    电影界有天下最麻烦的人,自问没有三分能耐,不要去淌那个浑水为妙,订明,订明有什么用,一吵起来弱方名誉受损,所以还不是暗吞。

    嘴里一个版本,做起来又另外一个。他们也有苦衷,投资实在太大,风险强劲,本刊扯平已经不算差,令人不得不全力以赴,每个岗位都不是人做的,去到最尽,迹近拚命。

    表面上那么风流潇洒的一个行业,背后血泪斑斑,现在小小的安琪也要投身进去。

    美容师在帮她刷着头发,梳松一点。

    当然,有机会谁肯不去,做模特儿至多一小时数百元酬劳,真正的钱,要在电影圈里赚。

    “会演戏吗,你。”

    “可以学。”

    “讲天才的哩。”

    “我的工作态度好。”她呶呶嘴。

    她的面孔如一只透明的水晶梨。怎么会有这样可爱的人,我常常纳罕她母亲是哪一国的天才,养下这么一个女儿,羡煞旁人。

    也不是个个女孩十六岁时都这样,不过真的美的居多,十八无丑妇。

    不由得悠然,思潮去到老远,多年前,我也做过少女,收过鲜花情书,谈过恋爱,穿过短裙,为什么这样遥远,似没有发生过?

    现在走路总是佝偻着背,满面倦容,其实并没有做什么苦工,这倦意像是自心中透出。

    而安琪她们这种年龄的女孩,即使一夜不睡,也还是精神奕奕。

    记得当年无穷的精力都付之流水,没有好好利用,到如今,榨一点力气出来也不容易,只觉腰酸背痛,肌肉疼痛,最好第二天不用起来,寿终正寝。

    所以喜欢看到安琪,借一些光,借一些力。

    也许传说中的脏老头子并不是那么脏,也许他们也只与我们一样,想接触到失去的光辉,弥补一颗老心的苍茫……

    安琪摆着姿势,小杨开了风扇使劲的吹,她身上的一条圆台面裙子飞起来,露出圆润的大腿,这是玛莉莲梦露在七年之痒那部电影中的经典镜头,被抄袭过一千次。

    呀,那时候的美女没有智慧,但八十年代的小小安琪儿却懂得照顾自己,厉害厉害。彩衣换一件又一件,什么扮褂在她身上都好看。她不生个做作的人,在她心目中,我们是上一代的长辈无疑。

    一次与她谈公事,顺口叫客冰淇淋,侍者送上来时被她见到,她可乐了,哈的一声,指着冰淇淋说:“你也吃这,——”仿佛人过三十,已经不再有资格吃这种食物似的,我啼笑皆非,幸亏她亦知道过份,立刻住口,不再继续发表意见。

    有时真想问问她:喂,安琪,咱们是不是老妖怪?又怕她童言无忌,说出老实话来,那时我们下不了台,哭又不是,笑又不是。

    她跑来蹲我面前,“累。倦。昨夜没睡好?”

    我抚摸她的长发。

    小杨大声说:“今日到此为止。”

    安琪欢呼,去换衣服。

    她洗掉化妆出来,同我说:“夫人,有没有空,我同你去吃茶好不好。”

    我很意外安琪通常来无踪去无影,见我们只为公事,谁也不知道她私生活如何,今日提出约会,我受宠若惊,自然立刻答应。

    我这次没敢叫冰淇淋,大抵喝黑咖啡没问题吧,真怕了她。

    她喝桔子水一本正经的同我说:“我恋爱了。”

    我看着她。

    她一点也不像在恋爱,并没有那种云里雾里的神情,使我这个搅恋爱箱的夫人困惑。

    我说:“你的意思是,你已找到男朋友,”“不,我肯定在恋爱。”她孩子气的说。

    我还是不相信。

    “但他会妨碍我事业的发展。”

    我说:“毫无疑问,你的时间宝贵,而谈恋爱正是最浪费时间的一回事。”“他是一个很可爱的男孩子,失去他,以后未必找得回来,”“那自然,所以你要立刻作出抉择,有所牺牲。”

    她看我一眼,“你都不同情我。”

    我笑,“你并不需要同情呀,”“他是个很好的男孩。”她轻轻叹息。

    “那是一定的,你看中的人不会错。”

    “你怎么知道?”她睁圆双眼。

    “我对你有信心。”

    她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又问:“你怎么不问他是谁?”

    我耸耸肩,“如果你想我知道他是谁,早就说出来。”

    “对,”她说“你好聪明。”

    哈哈哈,我心笑得歪倒,她赞我聪明,唉,这小孩。

    她显然也有点烦恼,托着腮在苦苦思索。

    这个神秘的小女孩,我始终不知道她三顿饭在哪里吃,衣服谁人帮她洗,有份佣人做家务。

    打开窗户说亮话,“你若问我的意见,我就说,先把工作干好再说,私人感情免谈,况且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也足够弥补。”

    她没说话。

    我微笑,拍拍她的手。

    “我要回去了。”她说。

    我付账,出了门口,看着她叫部街车离去。

    不用替她担心,她不会栽筋斗。虽说年纪小,跌倒爬起不要紧,到底身上有了污迹,以后总有痕有恨,落了话柄在别人手,你肯忘记过去,从头来过,闲人却不肯,总得时不时闲言数句,提醒阁下过去种种。

    所以非小心不可,将来弄得不好分手,吃亏总是她,但一般人同情的却永远是男方,因她有美貌财富名气,他没有。

    看得多了,我也成为预言专家,知道她不会冒险去谈恋爱,哪一头轻,哪一头重,她再清楚没有。

    寂寞,是不是,谁说不是。

    之后找安琪就比较难,她已退出模特儿行业,进军影坛。

    但是夫人杂志社最当眼的地方,仍然挂着她的签名照片,巧笑倩兮。

    那时她比较嫩,比较稚气,也没另那么专业化,但我们已经爱上她。

    “现在约她拍封面还是可以的,”小杨说:“她对我们算不错,别家就得排期。”

    我问记者:“有没有她恋爱的消息?”我最关心这一宗。

    “没有。”

    “真没有还是假没有?当然是真没有,假使有些蛛丝马迹,立刻被行家掀出来,祖宗十八代都查得出,你不相信?别小觑我们。”

    我宽心。

    她终于作出抉择,一段感情无疾而终。

    这样的妙龄可人儿不知在平时做些什么,也许她根本没得闲,反正永远有人陪着她吃饭喝茶,就算无聊,一个电话,咱们这班阿巴桑立刻急急赶去陪伴,真是天之骄子。

    一个人只有在最闲的时候才会悲秋伤怀,自怨自艾,安琪是太阳族族人。

    有晚我去看电影,她坐在我前面,隔壁有个男孩子陪她,分明是她的朋友。

    我装作没看见,我很明白她这种女孩子,跟我们再接近是一回事,但这种私隐还是不希望我们知道。

    我立刻醒目侧过头。

    但她忽然看到我,又来不及避,只得笑着迎来。

    我向她点点头,“看电影?”废话,自然是看电影。

    她说:“说你你什么都没有看见。”她向朋友那边呶呶嘴。

    “我什么都没看见。”

    她连忙拉着他跑掉。

    什么都得付出代价,你看她,一切私生活都没有了。很普通的朋友看场电影也不能公开,只有敌人,没有朋友,滋味不好受。

    成名之后,连闲谈的乐趣都消失,除非是记者,可惜所说的每句话又会被记录在案,黑字白纸,不知恁地,又总有点出人,使人不快。

    妒忌的人也很多,眼睛大是目露凶光,眼睛小似狐狸,尤其是同行,与敌国没分别,互相排挤倾轧,其实甲排挤了乙,绝不能代替乙的位置,位置是由广大观众喜爱程度来决定的,力量来自群众,像安琪,她有观众撑腰,所以才名头响亮,这种情况,绝非一两个熟人摇旗呐喊可以做得到。

    不过有些人就是不明目信个道理,总以为把一生行运的甲排挤掉之后他就可以冒出头来,出尽百宝中伤,挖空心思造谣,贼喊捉贼,扰攘一番,满心以为甲之沉没,就等于他的荣升,结果当然是失望,于是更加抱怨,吐苦水,呼天抢地,恶性循环,这种人通常溺毙在嫉妒海中,根本无法做好任何事情。

    而一个人,很少会因其本身出名,没有工作成绩拿出来,始终不成气候。我不相信安琪光是鬓边插朵花在大酒店咖啡店坐着就能成名,戴安娜皇妃都有责任,工作量惊人。安棋在事业上所花的力气,可以猜想得到。

    在写字楼里,空闲的时候,小杨举着报纸,朗诵娱乐版新闻。

    “新进玉女明星工作态度恶劣,这个不做那个不做,毫无职业道德……这是说安琪。”

    “她不肯做什么?”我问。

    小杨继续读下去:“不比今届最佳女配角,连老妓角色都不推辞。”

    我说:“安琪想演那种角色也不够资格呀。”

    小杨笑,“你总是帮她。”

    “一般人对十六岁女孩的要求,实在太高,我只要看到她会在银幕上皱眉头已经认为可爱到极致,心都软下来,一切包涵,或许因为只有我是标准影迷。”

    小杨笑得更厉害。

    我不以为然,“待她到四十岁,还在这个圈子混,自然也什么都肯做了,现在有什么必要拿她同中年妇人的美德来相比。”

    小杨放下报纸,“当然她是知道她在做什么的。”

    “那还用说,这种批评,看到她也假装没见到。”

    小杨感叹,“你我都未必能够做得到。”

    我说我可以,自豪的说:“人家骂我,或称赞我,我同样的无动于中,”但不得不补一句,“不过我已经是安琪的双倍年龄,将近不惑,是应该有这样的自律。”

    小杨说:“可是很多四十余高龄的老顽童,被人说几句,气得扑过去咬死人的。”

    “那多好,”我不胜羡慕,“还有那样的精力,有那样的宗旨。是那种除出工作什么都不想做的人,绝对没有人能把我骂出山。”

    “骂你似猪八戒呢。”记者不置信。

    我笑,“那我就做猪人戒好了。”

    安琪似乎也抱同样的态度。

    新戏开拍,我同导演相当熟,跑出探班,安琪化了浓妆,穿着条攻瑰红妮丽兹的晚装裙子,低胸,裙身似伞一般的自细腰洒开来,美得整个人发亮。

    我趋向前去,她笑着过来。

    脸上的粉细致光滑地贴在她无假的皮肤上,融成一片,无分彼此,油光水滑。

    有没有看过上了年纪的女人搽厚粉?可怕,粉是粉,脸管脸,化妆都浮在半空,人看上去益发憔悴,一笑起来,那些干粉忽然又全部卡在皱纹里,倒不如淡妆的好。

    “像剥壳鸡蛋般。”我称赞她。

    “谢谢。”她说。

    这女孩子没有什么手腕,她并不会拉着人叔伯兄弟阿姨的乱叫。

    我问:“男主角们在哪里?众星伴月哩。”

    她伸手指一指那群英俊小生。

    “工作进行得怎么样?”

    “还算顺利,大家都对我很好。”

    我摸摸她的脸颊,“那自然,还用说。”

    “宣传部都会以我为主。”她补一句。

    导演在那边叫她过去,我们再四处巡一巡,就准备离开片场。

    走到大门口,肴见不远停着辆小小红色跑车,一个年轻人同我们打招呼。

    我一时没想起他是谁,只得礼貌的点点头。

    他却自己提醒我:“我是安琪的朋友。”

    呵对了,那天陪她看戏的人。

    我看着他清纯的脸,“等安琪?”

    “是。”

    “那你这么早来干什么?”

    他无奈的低下头,“反正我在家里,也定不下心来,什么都做不成,不如跑来这里坐着。”

    这才叫恋爱,再明显没有。

    他在恋爱,安琪可没有,其中的分别一望而知。

    我想说“那你好好的等吧”,又觉轻佻,开不了口,心中十分同情这个年轻人。

    “再见。”我说。

    他向我摆摆手,无聊的靠着车子,点起一支烟。十年后他会狠狠责问自己:怎么能把宝贵的时间如此浪费?

    不过在年轻的时候,有这样的机会浪费时间,也是件浪漫的事,当他有朝一日事业成功,每一秒钟都忙得不可开交,每个动作举止轻重时,他会想起少年时期,为一个女孩子,默默等待一夜。

    此刻的安琪,什么都有,然而机会太多太好,成功得太快太顺,使她不经意地对一些人与事粗心,来不及一一珍惜把握。

    她可能连什么人爱她,什么人害她都不知道,时间便如水般流过。

    打开陈年旧书报,里面一页页全是这种类型的女孩子,名字为人传颂一时,每个都有过她光辉的日子,在她灿烂的时候,简直要什么有什么,她所不要的也堆山积海地摆在她面前……

    直到,直到书册合拢,她的辉煌史告一段落,又轮到第二位。

    光辉过总比没光辉过要好?不见得。听她们说来,索性过平淡平凡的一辈子,反而是幸福。不过这番话,泰半是她们在走下坡的时候才说的。

    车子驶返市区,顺利到家。

    用锁匙一开门,便听见电话铃响个不停,我取过听筒,是小杨的声音。

    他兴奋的说:“我发现了新星。”

    “谁?”

    “一个模特儿。”

    “呵,又一个?”

    “是的,拍过化妆品广告,不知你有没有留意,大眼睛,高鼻子,哎哟,美得会叫,而且身量高。”

    “比安琪还好?”

    “安琪?呵,她,不,这是完全不同的,一颗新星,明天我带她上来公司,你一看便晓得了。”

    “她们都长得一样,”我抱怨。

    “不,不一样。”

    “好好好,明天我滴过眼药水仔细来看。”

    “对了。”他挂了电话。

    冒出头来,上升发亮、落山、沉没,这是所有的安琪儿的必经之途。

    没有什么两样。

    我打个呵欠,上床睡觉。

    祝福每一个安琪儿,我爱她们。

    恋人:

    我并没有结婚,我只与他同居了五年。

    恐怖是不是?结婚五年已经够可怕,同居五年简直不可思议。

    为着种种原因,我们没有去注册,像交税问题,房屋津贴问题,最主要的是:我们双方父母都已去世,毋须向老人家交待,于是疲下来,一年拖一年,三年过后,更觉一切无所谓。

    我是个内向的人,他也是,没有人知道我们住在一起,亲友同事皆不知情,我们有两具电话,租两间公寓,打通了一道墙开多一道门,仿佛分开生活,实则息息相关。

    开头也觉得奇趣;十足新派,洋洋自得,好像走在时代尖端,沾沾自喜。

    日子久了,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日久生厌,这四个字真是至理名言,再也错不了,几次三番,我也想把当中那道门封掉,开始新生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开始做梦,用土敏土及红砖~块块砌墙,过程像爱伦坡的黑色小说,惊醒一身冷汗。

    证明是很厌倦这种关系了,但白天一到,又忙该忙的事去,没有勇气及时间来结束同居关系。

    五年了。

    大学没毕业已经在一起,那年母亲病逝,随父亲而去,我内心寂寞凄凉,想起母亲生前说的:“淑子,挑个老实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不要追求虚无飘缈的东西。”妈妈不会害我,于是紧紧抓住老实的他。

    尚未毕业,不好意思结婚,于是老实人居然也赞成同居,那年二十岁。

    感觉上似老夫老妻。

    毕业后找到理想工作,大家致力事业。

    他返早班,七点半出门,我比他迟一小时,故分房而睡,简直如宿舍生涯,丝毫不罗曼蒂克。

    有时好几日见不了面,他还时常出差,一去个多月,开头顶想念他,随即乐得清静。

    他有坏习惯,吸烟多,我则怕闻烟味,又尊重人身自由,不去劝他戒,同时心中有数:有几个男人会得为女人戒烟?受过大学教育,当然有这点聪明,一直强忍,他不在,室内空气清新。

    第二,他似老人家,爱积聚废物,至少在我眼中是一无所用的东西:旧报纸与过期的杂志,银行寄来的单子、宣传册子,都一一堆那里,渐渐侵占我的地盘。

    我很反感,趁他不在,可把废物扔掉。

    不满之余,又感到惭愧,一定是爱得不够,否则怎么小小琐事都不耐烦?

    也见过爱河中之男女,暖呀,真的如胶如漆,难分难舍,随时随地可以拥抱接吻,蔚为奇观。

    他还有令人着恼之处,便是喜满屋游走,每早六点半起床,便开始发出噪音,开门关门,沐浴,做早餐,听无线电,足足搅了一个钟头,才施施然出门。

    我在房中睁大眼,朝朝做他上班七步曲的听众,也恳求过无数次,希望他略作牺牲,速速出门。

    无用。

    他说我有神经衰弱。

    也许是,这种生活真使人未老先衰。

    晚上,在梦中,更加努力砌墙。

    大多数女人都不是肉欲信徒。

    我羡慕那种一投手一举足,气质性格都配得十足十的璧人。

    但是他们说,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他们”是外国着名妇女杂志上的心理专家。

    想深一层,世上没有任何十全十美的东西,一粒全美钻石不过是放大廿倍没有瑕疵而已,试想放大两百倍后的样子。

    真令人气馁。

    好的好的,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许多公认的标准夫妇的男女都分了手,我们还能在一起,已算不错。

    感情生活稳定,便于事业发展,心无旁骛,可以专心做事。

    办公时了无牵挂,另一半永远不会令我心忐忑不安。

    他固然不会打电话来问候,我当然更不方便去关心他。成年人了,有什么大事?就算生病,也可召车返家休息。

    无故次,发寒热,也先回刮公司把案头的重要文件清掉,然后去看医生,自行回府休息。

    不用哼哼卿唧,不会死的。

    这样坚强的性格,也是自幼养成,父亲一早去世,我无兄弟,家中无男丁可靠,无人诉苦,不如不诉。

    出来做事,不久便洞悉世情,倒霉的事说出去,不外了被旁人讥为学艺不精,他们听的时候津津有味,温柔体贴,心中却笑甩大牙,谁让你说给他听呢,活该,白白给人茶余饭后多个题材。

    得意之事更不能说,你有,人家没有,说来无益,俗云,财勿露帛,露帛要赤脚,母亲是常常说的,我亦紧紧记牢在心,行走江湖,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从来不是新派人,不知恁地,竟大胆与人间居。

    那日出去与女同学们吃饭,说起同居这件事,大家都摇头叹息,说是寻女人开心的一种感情关系,我三缄其口,不敢发言。

    他们又说到有一对中年男女,同居已有十年历史,不知怎么维持,听得我汗毛凛凛。

    再过五年,我就是另一个榜样。

    “为什么不结婚呢?”有人问。

    不是过来人不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进一步了。

    “为什么不分开呢?”又有人问。

    唉,积习难改。

    “淑子,你为什么表情尴尬?”

    “我,我胃气痛,”也亏得我守住这个秘密五年整。

    唯一的好处是,升级可尽情地在他面前表现得兴高彩烈,不是因为他爱我,而且,他天生不是妒忌的人,他性格大方,坚信人家的成功与他个人的得失无关,社会上有的是机会。

    这种豁达的思想多多少少影响我,看,与他同居,不是没有好处的。

    一日放假,醒来下楼去吃早餐,看到一辆鲜红色的平治二八0在等人,驾车的男人年轻英俊,他并不急,悠闲的看报纸。

    我忽然停住脚步,站在那里看他等什么人,大日头底下也不介意。

    五分钟后,一个浓妆的女郎出现,他下车替她开车门,她上车,两人开开心心的离去。

    那种车很普通,那种男人也不见得是罕有动物,难是难得他们那种适意的神情。

    我多久没有心花怒放了?

    什么意外之喜都没有。

    年前人家同我介绍男朋友,说半日,煞有介事,仿佛事成一半。

    到茶楼相看,那位先生迟到半小时,一坐下便瞥我一眼,连声说已经吃过,并号称下午要开工。

    结果下午在喝咖啡的地方见他漫无目的地游荡。

    这件事对我信心有很大的打击,一连十日八日都对牢镜子研究自己的面相,企图找出关键所在。

    为什么他一见找就要逃?虽然是个无关重要的人,虽然我也并不见得会爱上他,但那无礼的举止确使人烦恼。

    由此可见找人同居也并非易事。

    至少那位先生很洁身自爱,不胡乱与女人同流合污。

    想起便更珍惜目前的关系,感动之余,买半只鸡回来煮鸡粥给他吃;这是我唯一会弄的食物。

    平时他自己做大鱼大肉,我吃罐头汤,多年来都是这样,不如意时躲在一角用杯子喝个番茄汤,熄灯上床睡觉,第二天什么都平息下来。

    两人都不爱夜生活,不是没有共同点的。

    母亲说,夫妻至要紧互相尊重及支持,其余花边琐事,诸如巧言令色之类,未必是福。

    他有没有支持我?同居五年,并没有机会试验,我却十分肯做他的后盾,上回他给老板逼迫要另谋高就,我就请他不必担心账单,那已是两年前的事。

    没新闻就是好新闻,不过日子真闷。

    一日说:“如果我同人私奔,你会难过吗?”

    他非常诧异,像是听到世上最稀罕的事般,过一会儿他肯定的说:“没有人会喜欢你的。”

    我逼他:“假使有呢。”

    他竟说:“那也无可奈河,命中注定。”

    “会伤心吗?”

    “开头会,后来就好了。”

    其实是真话,老实人即老实人,不过听在耳中非常不受用。

    原本希望他露些演技,譬如说大吃一惊,要与那人决斗之类。

    态度太现实。

    没有第三者。

    也不是没有机会接触异性,办公地方几百个男生,全体如兄弟手足一般,你不得不说这是我天生的本事,大家相处得如此融洽。

    五年之痒,平安无事。

    公司接新客户,对方代表年约四十六七,从前,叫中年人,现在,号称壮年。

    他一表人材,并且对我很不错,在许多地方表露出来。

    虽不是轻骨头女性,也非常感激,生平第一次有异性赏识,太难得了。

    夏天若炎热,一到下午便有点憔悴,渴睡,心不在焉,壮年先生看到我东歪西倒的样子,颇为同情,常常叫司机送我一程。我老是捐介地推辞,这是我一贯作风,母亲说:有就是有,没有即是没有,想有的话要靠双手努力,千万不要坐着干等鸿鸽来临。

    我往往拖着疲乏的身体去乘地下铁路,考了四年驾驶执照,同志仍须努力,开头很渴望开车,觉得威风,年长之后,以方便为主。

    到了家又不甘心,便说:“有男士想送我回来,你不管接送,有人肯。”

    他又惊异,“是嘛,现在还有这样的好心人?”

    生气的时候,口头禅是“你从来不带我去地方,你从来不买东西给我,”每个小女人都这样抱怨,没有男人会认真,说出口之后立刻觉得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难为情,后来便遵守男女平等律例,因为我也不打算送他什么名贵礼品,或是带他去坐伊利沙白皇后轮环游世界。

    女人坐在家里,男人出去搏杀的日子已属过去.那时女人通常不受教育,没有谋生本领,力气也没男人大,不能干粗活,于是只得看丈夫面色做人,有粥吃粥,有饭吃饭。

    此刻男女机会均等,大家都可以进学堂考文凭,就业机会也相同,再也不能说谁靠谁。

    我较为喜欢穿,他爱吃。

    对于女装的标价,他通常很苦涩——什么,一条沙龙裙数干元?买架分体冷气机好走五年,”后来不把价钱告诉池,反正花自己的,有这点好处,自在惯了,情愿工作辛苦,看老板面色,费事一五一十的做伸手牌。

    我想我永远不会爱一个人爱到向他要钱的地步,虽然说对方会得自发自觉,但万一他事忙忘记了呢?太危险太被动太无助了。

    去年把半个月的薪水买鳄鱼皮包,他就很困惑,同样地他换音响设备,弄得倾家荡产,我亦觉莫名其妙,不过大家都不出声。

    我总算略有节蓄,他就没有。

    壮年先生邀请我们一组人去吃日本菜。

    本不喜应酬,但爱鲍刺身之香滑,去了。

    他们高谈阔论,我埋头苦吃。

    主人先是微笑聆听,后来与我攀谈。

    “工作如何?”

    “一般。”

    “辛苦否?”

    “可以应付。”

    “老板态度如何?”

    “过得去,”问得诚恳,答得含糊,有什么苦自己知罢了,做人总要受委屈的,人家又帮不了我,许多细节不须回答,猜也猜得到,做伙计当然吃苦。

    “最困难是哪一环?”

    “一年一度的年终报告。”

    “呵,有压力。”

    “嗯,人手不够的缘故,半夜惊醒,时常为此事辗转反侧,虽然职位卑微,也各有各之忧虑。请把酱油递给我好吗。”不想说太多。

    但吃得十分多。

    他总记得帮我递这个那个,十分细心。

    饭后叫一大盆水果,这还是我第一次吃红毛丹。

    散场他又要送我们,便应允,因我并不是最后落车的~个人。但忽然之间小王同陈小姐要去发电报,车里只剩我同他。

    我没有紧张。我的遗憾是从来没遇到一名令我惆怅的,或是心跳加速。

    或是欢喜若狂的男士。

    我看他一眼。

    他说:“有你这样独立的女朋友,一定很开心。”他在打听我的私事。

    “有些男人比较喜欢依人小鸟。”我并没有透露什么。

    “小鸟是要喂养的,社会不景气,少人愿负担。”

    我禁不住笑起来。

    他说:“况且,养养就变河马了。”语气失望,不似开玩笑。

    在家吃得好睡得好,不必担心生活,自然发胖,其实是很苦闷的生涯,不值得羡慕。我没搭腔。

    像他们那种年纪的男性,大多数不太尊重女性,表面上很大方,骨干里仍觉得养得起女人是他们的光荣。

    在这里便有个距离,俗称代沟。

    他不明白何以我沉默下来,但是不要紧,他毋须明白,因为到了家,我下车。

    我用锁匙在自己那边进门,静下来仔细听,隔壁没有讯息。

    咦,还没有回来?

    从中门进去,果然,没有人。

    呵,我做初一,他做十五,都九点多,什么地方去了?

    我伏在窗框看楼下的停车位。

    车子开出去了。

    真不划算,两个人负担的车子他一个人用。

    奇怪,这么晚到哪儿去?真有他的。

    不去理他,自顾自卸妆沐浴,到上床人还没回来,明明十分疲倦,却睡不着,心中挂念。

    到底是有感情的,我感慨,平常没事,这种温文的清绪很容易被疏忽,似令夜,不过因为他迟回来,感受就不一样。

    他极少超时不回,与我一样,下了班老是匆匆回公寓报到。

    起床去看他有没有留下字条,没有。

    作死,我很生气,无端叫人睡不得。又回到床上。

    忽然觉得名份重要,因为女友无资格生气,而妻子至少可以拍拍桌子。

    但真等到要拍桌子的时候,还是不拍的好,妻又怎样呢,感情的事,变了就是变了,是他祖宗也不管用。

    天要下雨,男人要不回家,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是妈妈说的。气着不禁笑出来,然后听见他开门的声音,赶紧装睡。

    他打开中门看我一下。

    一则我真的疲倦,不想说话,二则不想盘问他,于是心安理得的睡去。

    如果他不回来,我又怎么办?

    也许还是结婚的好。

    廿五岁结婚,以后担子可重了。最理想结婚年龄是三十余。不过那时有没有人要,可真是大问题。

    第二天一早听见他在每间房间里巡回演出,连忙起身陪他。

    我看他一眼。破例为他做荷包蛋。

    这人很麻木,也不觉得什么特殊恩宠,双眼瞪牢财经版消息。

    我在厨房花尽九牛五虎之力,浪费十来只鸡蛋,才煎成不散黄之荷包蛋。

    假如通往男人之心的路是他的胃,那我连门儿都没有。我是世上最坏的厨子,我不是厨子。

    他上班我洗头。最怕头发有油腻味,不小心给老板及同事闻见,名誉扫地。

    一阵子有位中年太太来采访我,坐在我身边说话,头发有股异味,是油腻与体臭混合品,这还不止,张开嘴,口气也臭不可当,令我别转面孔。坐半日,她忽然取出刺鼻的药油,在太阳穴上点一点,姿势还顶骄矜,想表示她也可以弱不禁风。

    假使长期在家中耽着会变成这个模样,情愿在写字闲做苦工,是,有时抱病也得支撑,但至少经过修饰,端庄、自信,并且维持整洁,不住用嗽口水、古龙水,泡泡澡,香皂,使旁人觉得愉快。

    出来做事的人到底是两样的。

    头发濡湿便赶着出门,每天早上都不相信会得做完写字台上的工作,但毕竟每日下班也都做完了。

    薪水并不好,许多妇女坐在金铺里,捏住十两八两黄金买进卖出,卖出买进,运气好也能比我们赚得多,但这不是读书人可以做的。

    人一读书便有头巾气,许多事做不出来,白白丧失利益,所以有俗语云,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最喜欢皱皱眉头说:“这不大好吧,”于是我便即刻听话,不去做不大好的事,像穿暴露衣裳。化浓妆,迟睡。

    说是非,发脾气……

    不是不委屈的。

    他的香烟始终没戒掉,我却已被他改造。我怕烦,而他不,我罗嗦,他耳朵有开关掣,他说我几句,我马上呻吟,受不了,情愿改过自新,我的脸皮薄,他的厚。

    总是他赢。

    他却说一直是我赢。

    这是唯一双方都不肯占便宜之时。

    有时冷眼看他很钝很愚蠢地在厨房忙,心中想:这家伙,要不是运气好遇上我,下半辈子不晓得怎么过呢,难为他有时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不是样子可爱,也不会看中他。

    我还没说出口,他却讲:“唉,你看你,乱成一片,下了班就忘记白天好不好?真可怜,没有用,不是我帮你张罗的话,光是账单已令你崩溃。”

    你说多闷。

    我们从不庆祝同居纪念日,不过互相提醒一下,竟在一起渡过千多两千个日子了,他大嚷:“哗,相依为命,相依为命。”

    他是我唯一的,忠实的良朋知己。

    做丈夫他不很适合,做朋友,一流。

    壮年先生约我午餐,我推辞。

    他问:“怕男朋友不高兴?”

    我说:“不,只是我自己认为应当维持至程度的节制。”

    他叹口气,“吃顿饭而已。”

    我只是赔笑。

    “那男孩子福气真好。”

    我不忘恭维他一句:“阁下魅力惊人,不得不小心防范。”

    他也笑。

    其实是因为谈不拢。

    有空情愿留在家中把毛巾取出漂一漂白,把掉下的钮扣缝好,到超级市场研究新产品,或是与他出去吃上午茶。

    我们一人带一本书,各由各看,并不急于谈话,热恋中男女认为感情如此冷淡必然已进坟墓,其实相处日久心中已有默契,毋须急急交待,是另一种境界。

    我带的书有关心理学,有一项测验,回答百来个问题,可以探测汝与配偶是否相爱。

    我自备铅笔,做完测验,答案是:你深爱对方,如果对方感觉相同,相信你们可以白头偕老,你忍认,为他着想,并且尊重他,恭喜。

    我,爱他?

    偷偷看他一眼,可能吗,深爱他?一切不过日久产生份关切而已,因为他从来不玩花样。

    他忽然抬起来,问:“笑什么?”

    我连忙收敛笑容:“你从来不买东西给我,从来不带我去地方。”

    他笑,伸手过来放我手中,“SO?”

    奈他什么何?不知多闷。

    家里装修,令人感慨万千,把屋子都住旧了,我们真的在一起已不少时间,弄他那一边时,他搬过来我这边住,弄我这一边,我搬过去他那边睡,装修工人傻了眼,不知我们两人什么关系。

    他那边仍然是白色与原木,我则发起疯来,选许多娇艳的颜色,床是浅紫色的,他吓得不得了,看到墙纸更抽口冷气,竟是淡黄与紫色小花画小花,他提醒我:“你已过了做梦的年纪了。”

    谁说的,天天晚上都做梦,不过异床异梦,他不知道而已。

    有一次梦见所爱的至亲友好全在我住所出现,吃住都由我照呼,我一直对敏仪说:过来,过来坐我膝上。把她当小孩子。

    醒来好笑,没想到在梦中发了财,可以照顾那么多人。

    第五年纪念,他忽然说:“我们不如结婚算了。”

    我问:“为什么?”

    “我不愿有人与你争我的遗产。”

    我怀疑,“你有别的女人吗?”

    他气结,“结不结婚?”

    “结结结。”这么厌闷,改变一下生活方式是好事。

    这时才公诸友好,我想使他们惊喜,但他们都淡淡的,玲说:“你们这么相爱,早该拉拢天窗。”

    我面孔涨红,我以为是秘密,但看他们的表情,都已早知我们同居长久,不过一直包涵,没有当面拆穿而已。

    为什一么结婚?我也不知道。

    也许双方都觉得大概是不会分手了,不如结婚。

    在众人眼中,我们居然深爱对方。自己倒不觉得,还不是吵架,不满。

    发牢骚。

    希望旁观者清是正确的。

    壮年先生一直说那男孩福气好,他很喜欢我,看得出来。“她连同其他异性吃顿饭都不肯。”他到处说。

    其实我怕累。

    人们都是这样结的婚吧。

    才早上七点钟,他那两台闹钟已开始作动,他又该起床沐浴,让我眼睁睁。非常苦恼地干躺褥子上诅咒他的生活习惯。

    没办法,都是这样,要不独身终老,那才可以清清静静,与爱猫在太阳摇椅下过日子,下午端出银器,吃英式茶点。

    我没有选择那种淡雅高贵的生活。

    劫后:

    我与陈小玉之间的事,路人皆知,女友清月自然也知。

    认识清月的时候,正在最苦涩期间,只要一杯啤酒在手,话题自然会转到小玉身上,吐尽苦水。

    那时同学们都说清月好耐心,会得花时间聆听一个傻瓜痴心地诉说前任女友之艳史。

    但清月就是有这种涵养。

    伤痕随着时间埋藏在心底,小玉这两个字渐渐淡出了,我与清月也顺理成章成为密友。

    年底我们打算结婚。

    这时的我,比起四年前,当然成熟肯定稳重得多,不是称赞自己,而是吃过苦的人,总会成长得快一点。

    叫我吃尽苦头的,当然是陈小玉。

    小玉并不是小家碧玉。

    陈氏在本市富甲一方,是鼎鼎大名的望族,小玉出生时,他们那种发了三代的人家便自谦一番,把这个么女叫小玉,意思是“咱们也不过是普通人家而已,非常得体。

    我对小玉,是一见钟情的,并不因为她的外型,有很多人认为她并不美,甚至过份瘦削,也不是因为她家的财产,因家父亦是一个小商人,自给自足。

    但感情这种事,不可理喻,要爱上一个人起来,身不由主,心也不由主,一看到她,两腮赤熨,说话结巴。手足无措,对方一眼便看出来。

    小玉并不爱我。

    在那数年内,她也没有放过我。

    谁不知道玩弄感情如玩蛇玩火,但到底真有那么一个呆瓜送上门来,放他走未免太可惜。

    小玉对我若即若离,使我少年的心一下搁热汤里,一下又在冰山中,痛苦得不能形容。

    那时,只要她一个眼神,我会得将灵魂卖出,而丝毫不悔,但活着而失去她的爱,是不可能的事。

    那种疯狂的、炽热的感情,只求付出,不问收获,看到她的影子,心已狂跃,只有年轻人才能够做得到,在事情过去后无数个傍晚,我都为自己难过,痛心,但当时似有一股奇异力量支撑,不怕苦,不怕死。

    在大学毕业晚会中,我向小玉求婚,她笑了。

    她说,过几个星期,她便要到纽约去,一边读管理科硕士,一边学做生意,她的父亲已在皇后区买下一幢商业大厦,急需人才发展,事实上她兄弟姐妹都得出力帮手。

    那么将来呢,天真的我急欲抓些应允。

    将来?她笑,大家那么年轻,将来发生些什么事,谁知道。

    我的心好像被人掏了出来一样,身畔只听得自己的声音在叫:完了完了。

    那日不知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可怜的我,还不死心,还血淋淋的想打电话给她,好不容易接通,她在那一头待我如陌路人,只是冷冷说没有空,不能出来,要准备行装等等。

    再笨的人也知道痴缠下去没有益处,说时容易做时难,我几乎没发疯。

    我没有去送飞机,小玉没告诉我几时走。

    当然,我已成为一个笑话,她不愿意面对这个笑柄,一走了之,多么潇洒。

    清月一直说,所有的痴恋都一样,当事人觉得伟大,旁观者只认为傻气。

    值得吗?问了一千次一万次,把时间精力用在单恋上,当然不值得,理智不是没有,只是一颗心不受理智支配。

    开头是怨:如果不爱我,就不该误导我,何必偶而给我甜头。后来就觉得,幸亏误导我,令我得到无限回忆。

    心中一直矛盾。

    今年算来,大家都有廿多岁年纪,都该定下性子来,努力前面。

    可惜我与小玉分手之后,再也没有获得见面的机会。

    是否渴望见她?并不,往事如烟,像是看过一场电影,听过的一支歌,逛过的名胜,过去便是过去,无凭无据。

    我同清月说:“其实人家不爱我,早该远远避开,年轻人好强,不认输。”

    对于这段感情,我看法错综复杂,视心情而定,于将之划为不值,一下又觉浪漫,忙的时候忘得七七八八,闲的时候又研究一番。

    对清月不公平。

    “清月,”我说:“要是你对过去的男朋友有这许多怀念,我一定不放过你,”清月只是笑着看她这个自私的男朋友。

    谁爱上谁便是谁倒霉。

    没想到小玉回来了。去了四年,嫁了人,创了事业回来了。更没想到她一回来便到处找我。

    她,找我?

    我不相信双耳。

    她怎么会找我?应该由我找她才是,多年来的屈辱变为习惯,她仍然高高在上,我照例低低在下。

    旧同学小陈告诉我:“她回来一个多星期,就找你这些日子。”

    “小陈,你有没有把我的电话号码给她?”

    “当然有,日内她就会同你联络上。”

    小李说:“想给你一个忠告。”

    “请说,”“清月比她更适合做你的伴侣。”

    我马上笑,“把我看作什么样的人?况且我一早听说小玉已经结婚,”“这年头一纸婚书能阻挡什么?大家还不是凭良心做人。”小陈停一停,“这次回来,小玉并没有偕那个洋丈夫一起。”

    呵。

    “这几年陈家在纽约不是很吃得开,他们年轻那代做事不齐心。”

    我说:“就算纽约亏本,伦敦也捞回来,他们是真有钱。”

    “有无想过,小玉干么找你?”

    “对,为什么?”

    “她扬言要物色人才过纽约做事,阁下你在这四年内成绩斐然,起码有两家亏本公司经你指点,起死回生,她听到消息,礼贤下士来了。”

    “别夸张,我不过略尽绵力。”

    “好了好了,别虚伪了,去喝一杯再说。”

    自那日起,我便等小玉来电话。

    心情倒是很平静,这是装不出来的。

    清月自然也得到消息,说她不介怀是假的,但我不想解释,免得越描越黑。

    这是信心问题,相处这么久,她该知道我为人,不然太没意思。小玉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在我家。我们吃完饭在喝清茶。大概是晚上七点多,小玉的声音有点倦,但我还是一下把她认出来。

    我讪笑自己:当年可是刻骨铭心的呢,怎么忘得了。

    “是小玉吗?”

    “是,找你好几天,”“有何贵干了?”

    “工作上头的事。”她问:“出来谈谈好吗?”

    “自然,什么时候?”

    “晚上我不行。”

    “不一定晚上,你说好了,”“明天下午三时正,去听涛轩喝咖啡如何?”

    “好,”我忽然冒出一句话,“你是准时的吧?”

    她在那头一呆,“你不知道我?当然准时。”

    “明天见。”

    才挂上电话,清月就笑出来。

    我问:“笑什么?”

    “怎么可以问人家准不准时,那么久的交情,就算等等也不妨。”

    我很认真的说:“我最恨人迟到。”

    “小玉一定很意外,你对她一向千依百顺。”

    我沉默一会儿说:“那是从前。”

    我并没有心跳口渴紧张失眠,就像是约一个普通朋友似。我很怅惘,到底长大了,我为卿狂的日子,一去不返。不知清月怎么想,在旁人眼中,我是去见旧情人,但我仍然没有解释。

    对小玉准时这回事觉得是天方夜谈,故此还是迟十分钟,迟十分再等十分钟,恐怕差不多。

    以往要是她约我,恐怕清早就起身,眼巴巴的看时针跳动,一颗心也碰膨碰膨,现在?平淡过平淡,当它是谈生意。怎么搅的,是不是心已成化石?怎么都没有感觉了?我有点惊惶,难道它已经死亡?

    我走进听涛轩的购物廊,一眼看见橱窗里摆着一条女装鳄鱼皮带,正是清月一直要的,刚想进店买下它,身后传来声音——

    “时间到了,还看?”

    我转过去,是小玉,架一副太阳眼镜,四年不见,她远处看我背影,就把我认出来,这本事可真了不起。

    她丰满了,看上去比从前漂亮,却少了那股为我倾心的清秀。

    奇怪,我的心还是没有自喉咙跳出来。

    找到位置坐下,我觉得她在暗暗打量我,怎么,要在我脸上寻找蛛丝马迹?我但然,我不会骄做,亦毋须自卑,我没有发财,亦没有闻名,更没有功德,但这些年来,我一直尽力而为,相信是有一点成绩,这一点点作为,并不是我炫耀,但却使我心安理得。

    我看着小玉微笑。

    我长大了,已懂得掩饰自己的七情六欲,但此刻却没有伪装。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今日见到,自然有点高兴,但只止于此。

    我先打开话题。“好吗?”

    “好,你呢?”

    “过得去。”我说,声音很空洞,很没有诚意。

    奇怪,满以为再度见到小玉,会泪溅满襟,浑身颤抖,那时与她分手,日夕抱看宋诗查阅,句句都是我的心声,还有拜伦的什么“如果再见到汝在多年之后,我如何贺你,以沉默的眼泪”……

    但今日真见到,情况再普通没有,大家各叫一杯咖啡,开始让公事,我们没有对面坐,我选了个斜角,对她比较礼貌。

    她开始细说她公司的现状,一听便知是积病,但不是没有得救的,要化一点功夫,我身体在听,倾着耳朵,身子微微向前,像对所有老板一样,表示有诚意有兴趣,但心里却在想,原来一切都会得过去的。

    原来一切都会得过去的。

    渐渐小玉的声音淡出,我看到她手上戴着成套的卡地亚金表及手镯,身上穿着时髦的套装,她还是她,但她已不是她。

    她已不是我爱过的女孩,我爱的那个人,我仍爱她,但她已被时间阻隔,留在四年之前,咫尺天涯。

    我擦擦鼻子,想再看清楚小玉,忽然觉得有点闷,竟然暗暗打个呵欠。

    我听得我自己说:“可以做得到。”

    “我们打算聘你到纽约两年,你说如何?”

    “没问题。”

    她松一口气,“好极了。”像是相当满意,“细节可以解决?”

    “当然,你不用理那些,那些我自己处理。”

    她有点感激,“这次拜托你。”

    我问……“谁想起要找我?”

    她指指她的鼻子。

    喝完咖啡,刚想告辞,她有朋友过来搭讪,我乘机站起来,先走。

    我并没有一步一跳的回家,相反地我跑到刚才的店里去,买下那条鳄鱼皮带。

    我直接到清月的写字间去找她,把礼物给她,同时把小玉提出的建议同她商量。

    清月问:“有没有提到酬劳?”

    “还没有,她已经说出她要说的,下一次轮到我开列条件。”

    “你有什么要求?”

    我坐下来,“此刻我年薪廿四万,另有四万奖金,既然来挖我的角,并且路途遥遥把我弄到罪恶之都去,又叫我两年见不到女朋友,起码五十万才有得商量。”

    清月低下头,“钱,对他们陈家来说,真不是问题。”

    “那下次我就说五十万。”

    “年底我们还结婚吗?”

    “当然,在纽约也可以结婚。”

    清月有点犹疑,但没说什么。

    “怎么,不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她笑,“我这个人最随缘,决不婆妈,反而你,你决定同我结婚?”

    我摊开手,“一年前已决定。”

    “对小玉没有留恋?”她不是试探,而是劝我想清楚。

    “我希望我有,但真的没有,你说要不要命,四年前有谁告诉我,我会把陈小玉当普通人,我真会把他一脚踢出去,可是现在你看。”

    原来这种激清也会过去。

    我不胜唏嘘,还有什么是永远的呢,我竟与小玉坐下谈公事,而且头头是道,一句废话都没有,不觉兴奋,且没有温情。

    “除出公事,有没有提到其他?”

    “没有。”

    “她同丈夫已经分居。”

    “是吗?”

    再说下去,活脱脱假撇清,不说也罢,立刻改变话题。我与清月出去吃了顿丰富的日本菜,席中再没有提到小玉。

    小玉第二次约见我,与她公司人事部经理一起出来,我提出要求,老实说,这个价钱不算过份。

    没想到他带来的经理顿时沉默下来,露出为难之状。

    我不禁好奇,问他:“你心目中想付我多少?”

    “月薪三千五美金,税项自负。”

    我几乎喷茶,这比我目前的薪水还少,而他们的税金高达百份之三十五左右。

    我问:“可有房屋津贴?”

    “没有。”

    “呵,”我说“这不行,没可能。”

    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有看着小玉。

    太荒谬了,这种薪酬亏他说得出口,倒也好,找再也不欠故人什么,轻松起来,伸手叫侍者替我添咖啡。

    小玉问我:“你不能委屈点?”

    这怎么委屈?这是我的生计,我是要吃饭的,不能做慈善。我微笑,不回答。

    小玉再问:“你要不要想一想?”

    我不忍把话说得太绝,“好,我考虑一下。”

    小玉吐出一口气,“你可别想太久。”

    “不会。”

    事情没有结果。回到家,一个电话向清月报告详情。

    我的感慨一言难尽,四年前给我这个机会?别说是有薪水,要我倒贴也肯去,别说是纽约,到津巴布韦也一样,只要能见到小玉,什么都肯,什么都好,什么都情愿。

    时间的因素太重要,四年后的今日,我已建立了自己的王国,在我小小的私有土地上,我过得很好,我有公寓房子,有节储。有爱我的女朋友,有稳定的职业,我又天生不是贪心好胜的人,相当满足目前的状况,小玉对我来说,已失去当年的魅力。

    我居然拒绝了她。不相信。

    清月问:“你没答允?”

    “不可能,我有我的原则,以他们公司的情形,出得起我要的数目,假使要请次等的人,再便宜也有。我不能捱义气,我要为将来打算。”

    这是实话。

    但清月问我:“不是为报复吧。”

    我想都没想过,我不是那样的人,报复,报复什么,因为她拒绝过我,所以此刻我抓到机会,也拒绝她一次了呵,我绝对不是一个深沉的人,我想也没想过。

    报复有什么用,又不能挽回当年的痛苦,逝去的爱已逝去,创伤已经无痕迹。

    “这次的轸葛完全是正大光明的,全然没有私人因素在内,”我说。

    “抑或你想她服你?”清月问。

    “服我,有什么好处,”我笑,“她现在对我五体投地还有什么用,晤?”

    为什么四年前小玉没有约我出来,要求我同她一起赴纽约?

    过一日小玉打电话到我公司,问我考虑得怎么样,我并没有再讨价还价,平淡的说,不能达成协议。

    她在那头有一丝沉默,然后挂了电话。

    说真的,能够到纽约去工作两年,学新的事物,结识新的朋友,应当是不错的,不过在家千日好哩,我伸伸懒腰,将来这种机会还是会有的。

    下班去接清月出来吃饭。

    她问我有没有惋惜。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再大方也爱旁敲侧击,我故意卖关子,皱上眉头,作为难状。

    她立刻知道我在做戏,聪明的清月于是不再追究,至此她是完全放心了。

    原来我是最最无情的人,小时候用情太专,热情过度,一腔热血随时可以发出来,落得反被无情恼,成熟后改变作风,把一切理进心底,吃了亏学乖,一百八十度转弯,对人完全失去兴趣,永远只维持淡如水的交情,不再相信以心换心这种幼稚的事。

    但对于清月,我另眼相看,自此之后,她是我生命中唯一光辉,因她未曾使我心碎,因她从不叫我落泪,她将我心中苦涩提升,她使我欢愉。

    以后的岁月,将由我与她两人,背靠奋斗渡过,旁人的痛痒,将是旁人的事,与我们无尤。

    想到这里,无故感动起来,看着清月的眼光,陡然温柔,在人海中,得一知己无憾,我握着她的手,收紧,将之贴在脸旁深吻。

    我们是应该结婚了。

    小玉从来没有爱过我,拒绝我是应该做的事,我真想向她一鞠躬,多谢她不爱我,否则的话,没有机会享受清月给我的丰盛感情,没有机会得到自由身,没有机会心无旁骛地为事业挣扎。

    如果小玉把我留在她身边,从头到尾,我只是一双无用的哈叭狗,岁月飞逝,壮志消沉,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连自尊也赔上。

    我深深吸一口气,当年的痛苦竟成为今日的庇佑,幸亏,幸亏小玉不爱我,幸亏她撇开我。

    小玉回返纽约,不到三个月,陈氏公司改组,她退出。这件事与我有关吗,我不知道,也不想去了解,我没有好奇心。

    我与清月忙着筹备婚事。

    试婚纱的时候清月问我:“假使,假使她肯出那个薪酬,而你又去到纽约,你俩会不会死灰复燃?”

    “这种愚蠢的问题,恕不作答。”

    “喂。”

    “大丈夫,说过不答就不答。”

    怎么复燃?当年也不过只是我自己烧自己,别看轻小玉,她不是那样的人,公管公,私管私。四年前她没选择我,四年后更不会,她只想我帮她做事。

    清月爱我,自然把我当全人类最可爱的人,其实在别人眼中,我最普通不过,我微笑。

    清月推我一下,“不行,这次我得有个答案。”

    我哈哈大笑起来。

    那时候站在楼下等小玉下来,往往贪婪地仰望她家的露台,愿意化身为一双鸟,飞上去见她,给她惊喜,我老以为她会惊喜。

    当她说给我电话,我就成天等在电话边,过一阵子就查看它有没有坏,成晚等,天晓得她在什么地方,心中有没有牵记我。

    要得到小玉的爱成为我全部的事业,心中再也没有其他的事,衣服可以不换,胡须可以不刮,书可以不读,饭可以不吃。

    强烈的火在燃烧,老挂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博得她给我青睐,什么都值得,死不足惜。

    十分滑稽。当时那么重要的人,如今变得稀疏平常,为爱而死是多么荒谬,多多少少恋人,排除患难,修成正果,还不是离异告终,到后来,看到对方的背影,都吓得落荒而逃。

    所以不能为爱牺牲。

    这次小玉回来使我看通看透,心中有一团欣喜,偷偷扩大,胸内涨鼓鼓,益发觉得身边的人,身边的事,都叫我满足,太难能可贵,我是多么幸福的一个人,要什么有什么,从前也吃过苦,但终究上岸,凉快凉快,一切纠纷困难与我无关,上主待我不算薄了。

    我紧紧拥抱身边的清月。

    她似有阅心术,懂得我为何感动,我把她抱得那么紧那么热,照相馆内的人明知我们是末婚夫妻,也不禁摇头莞尔。

    这不是欲,这是情,须知找一个我爱的,又爱我的人,实在不易,万一错过,寂寞的滋味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下子真可以无牵无挂的结婚,清月眼睛明亮闪烁,前所未有,也来自这份心安理得。

    结婚照片的效果好得惊人,清月不是典型美女,正如小玉也不是,但在我眼中,两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女子,各有各的气质。

    何其幸运,生平所爱两个女孩,都不叫我羞愧,都难能可贵。

    “到什么地方渡蜜月?”清月问我。

    “纽约。”我说。

    一直要到纽约住上个月,踏遍博物馆、看遍戏剧……真好,现在不会因为小玉在而想去,也不会因为小玉在内不想去。我太息,终于自由。

    要做到宽心谈何容易。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从来不得太平,我一直没有恨谁。

    不是小玉,我从没憎恨过她,我是个没有血性的人,下不定决心恨什么一辈子。怕,有,讨厌,也有,只是不恨。

    谁有那种精力。

    我同清月说:“你要答应我,以后有什么话好好的说出来,不准有任何心事埋在地底,暗作测度,造成误会,导致不愉快的事。”

    她说当然,猛点头的样子似小朋友。

    连小陈都看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