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气夫妇:
最可怕的事便是感情自然死亡。
什么事也没发生,无声无息,无疾而终。
所以看到老夫妻为了第三者大打出手,心里还真的羡慕。那多好,至少在对方心中还有个份量。
我与无迈早已没有这样的乐趣。
订婚三年后才结的婚,婚又三年,是无迈先说觉得闷。
一年才两个星期的假,天天不外是由公司到公寓,再由公寓赶到公司,动作全靠脊椎神经操纵,不必经大脑,挤哪班车,穿哪几套衣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钟头女佣永远洋芋煮鸡算一道菜,鸡煮洋芋又是另外一道菜,连见面的朋友都永远是那几个。
闷出鸟来。
周末打球逛公司与亲戚吃茶,平常听音乐看电视早早上床睡觉,记忆中我从来没有与无迈热恋过。
认识她的时候刚刚失恋,令我伤心的是一个如玫瑰花般的女孩子,她还没让年轻的我走近她的身边,我已经恋爱,一次约会她没到,我就失恋。想来真是可笑,但人生能有这样可笑的机会还不多。
静下来之后,决定痛改前非。因无迈最爽朗活泼,我便对她立追,感觉上她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不会耍我,我在一次创伤之后不再需要一个温馨的小安琪儿,我要一个忠诚的朋友。
无迈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约会从不迟到,开销五五分账,又不吃醋。
同她说起前任女朋友种种令我吃苦之处,她会皱皱眉头,说:“呵,这样?”并不表示那是只卑鄙的狐狸精。
毕业后我们就订婚。
在学校里,她功课比我好,做事的时候,她升得比我快,事实上她真的比我能干。
她说:“将来我们孩子可以拍一套超八米厘的影‘急惊风与慢郎中’,主演者:妈妈爸爸。”
我不以为忤。
求仁得仁,夫复何求。
无迈再对我诸多讽刺不妨,她不会出卖我。
这就够了。
可是我同一般男人一样,订婚之后,眼睛还在自由田里瞄来瞄去。
有时也约会一下其他的女孩子,因为无迈高贵端庄,我选的散约多数是艳丽的那种:发发浓妆大耳环,看上去不知是哪个电视小明星的,妈妈老说我低级趣味。
“神经病,没有一个及得上无迈的一半,给无迈知道了,当心你的头!”
我也一直根担心,越担心越觉得剌激,千方百计要出来玩。
促成我们结婚的就是这种约会。
那次无迈出差东京去两个星期;我高兴得昏了头,立刻打开电话簿子,一天一个,约好十个女孩子,天天的节目不同,特地编了个时间表,一把无迈送上飞机,马上出去玩。
一连十天下来都没出毛病,我日日与不同的女孩子打球游泳吃饭看戏,新鲜得不得了,时间表用完,意犹未尽,问同事小丁有没有女伴。
小丁说有,给我一个号码,我拨电话到那间大酒店公关部,三言两语便把那女孩子哄得下午五点半在咖啡厅等我。
到了那里,看到那女孩子,就呆住了,她长得像我第一个女朋友。同一式的小圆脸,大眼睛,笑起来充满媚意,衣服穿得很时髦,但看得出重量不重质。
所以我有点神往。
当然现在我对女人的品味已经转变,不再会醉心於美貌,不过初恋是初恋,感情因回忆而变得温馨。
所以精神有点过於集中於这个女孩子身上。
等到一轮喁喁细语,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抬起头来,发觉站在我面前的是无迈的时候,已经丑态毕露,太迟太迟。
当时无迈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她看也不看我身边的女伴,只说:“我早回来了,没联络到你,空下来拨电话给我。”
我只得替她们介绍。
无迈略点点头,就同她一班同事离去。
我魂飞魄散,连忙赶到她家,使劲按门铃,没人应,打电话,没人听。
我并没有在她们前立一宵。
我欺侮她是一个智慧的女人。
妈妈非常幸灾乐祸,她说:“我看你到哪里再找一个周无迈去。”
无迈一连两个星期与我失去联络,我什么胃口都没有了,下班后就回家,抽烟喝咖啡。
小丁问:“要不要出来跳舞?左右是个死罪,你还有超生的希望嘛!”
他真笨。没有被揭发的危险的那种玩,有什么味道?无迈是无迈,没人可以代替她的位置,其他的约会不过是调剂生活用的。此刻大祸临头,谁还顾得到枝枝叶叶?
我出动老妈去劝无迈回心转意。
无迈同妈妈说:“他叫我双眼见了,我很难下得了台。”
我继续那茶饭不思、苦苦哀求的事业。
妈妈说:“我看你根本没重视过无迈,这一回何必出动老子娘这么大阵仗。”
“不不,我重视她,我当然重视她。”
“那么就跟她求婚吧,娶妻发德。”
彷佛无迈是个丑女。
我与老妈三番四次上门去!经过许多复杂的商榷,我们决定结婚,感谢上主无迈应允了我。
我发誓婚后做一个好丈夫,从一而终。
婚礼很简单,旅行回来之后,各自为事业奋斗,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三年。
我说得出做得到,这一千个日子过得规规矩矩,一点纰漏都没有。
日子闷是闷一默,但平静是福。
当无迈说受不了的时候,我很震惊。
“什么?”
她说:“我们结合根本是一种错。”
“结婚三年才说错?”
“是的,事实证明如此。我们性格差得太远。”
“为什么不早说?”我很愤慨,“你以为只有女人的青春是青春?咱们男人活该年纪都长在狗身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迈说:“以前人家说夫妻俩没话好说,我不相信,现在我信个十足。”
“没话好说?无迈,你不是开玩笑吧?我们一向有沟通……”
“世文,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好说话,毫无疑问,你也好热闹,但早——”她者着我,说不下去。
“来呀,”我说:“人身攻击呀!为什么不?一切都是我的错,骂我呀!”我想与她大吵一顿。
能够大吵一顿的话,感情发泄出来,对大家都好,吵架是一种交通的办法。
“不,”她很平静的说,“是我的错,我不该忽忽忙忙同你结婚。”
我根本不明白她说些什么。
忽忙?怎度可以称之为忽忙?我们前后在一起都六年了,我全部生命的五份之一。
我沉默下来。
这三年来我们的确过得很闷。但是结婚难道不是为了玩不动才休息的?不然干嘛要结婚?一切都敲定了,可以舒舒服服,心无旁骛的享几年清福,下了班回到家戴起耳筒听音乐,喝杯茶,看个好电视剧集,早早上床……否则为什么结婚。
夫妻间一切有默契,不必多说,何必还出去挤票子肴无谓的电影与戏剧,难道还要我每晚开车同她兜风?结了婚就是结了婚,我丘世文决定退休才结的婚。
每个男人想法都一样,无迈简直是故意在鸡蛋里找骨头。
我承认她的想法一直很新鲜,不过这六年来我一直成功地把她控制得牢牢的!如果说到现在才有变卦,那简直好比煮熟的鸭子飞了上天。
我们冷战了两个星期。
无迈把我当透明人。
在房子里进进出出,她与我擦身而过,不言不笑,也不愠怒,什么表情也没有,就是冷淡。
我大声说,“我做错了什么?你讲呀!”
“没有铐,”她瞠目,“谁也没有错,好了没有.婚姻的失败有许多因素,不是谁的错那么简单。”
“我们的婚姻失败?”我怪叫。
“当然,三年来没有沟通,不失败难道还是成功?”
“很多的幸福婚姻也不过如此。”
“各人的要求不一样,”她说:“世文,如果我的要求那么低,我孩子都十多廿岁了。”
“无迈,我不知道你在钻什么牛角尖。”我非常不快乐,“无迈,我白天还有工作,你破坏我的情绪,对我的事业有很大的影响。”
“世文,你似乎忘了,我也有工作,我也有事业,这番话反过来说,同样有效。”
我忘了该死的现代女性经济独立后简直刀抢不入,谁也休想奈她的何。
我问:“你不是想分手吧?”
“我在郑重考虑,在这个过渡时期里,我希望你给我某一个程度的自由,不要叫我跟你进进出出,叫我跟你行动一致。”
“我有勉强过你吗?”
“我们不必详细讨论这个问题了。”
“你甚么都不肯摊开来说,无迈,我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我说过的,世文,我说过,我争取过,我暗示过,但是你从不对我加以理会。世文,现在我已经心灰意冷,我不想再把这种关系继续下去。”
“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无迈,我真的不明白。”我开始觉得这件事的严重性,她并不是在跟我要花枪,“无迈,婚后我规规矩矩,一次胡闹都没有,一切瞒不过你,你怎么反而对我诸多挑剔?”
“世文,但是这三年内你根本没有参予这一段婚事,你没有带回来一枝花,没有——”
“花!”我拍案而起,“为了一枝花要跟我分手?你们女人就晓得花跟巧克力,世界上不断的爆发内战、饥荒、核子炸弹随时会得发动,你还有心思顾及花与巧克力!告诉你,每天下班可以平安无事的用热水淋浴,你就该感激上主,花!”
我骂完之后轻松了一点。
无迈仍然说:“你不明白。”
我指着她的鼻子,“我是不明白,不过你听着,周无迈,你生为丘冢人,死为丘家鬼,你嫁我三年,觉得生活沉闷,就装神弄鬼的给我来一大堆歪理,你想争取什么?你不用想,哪个狗男人有胆子约会我的老婆,我用木棍就打断他的狗腿!你爱闹小性子发脾气,请便,下班不乖乖回家,你当心!”
说完这番话,我进书房,大力关上门。
想想不放心,又推门出来,补一句:“离婚?不用想!你蹉跎了我六年的时间,如今我年老色衰,还到甚么地方另觅新欢?你想一走了之?没可能,你杀了我吧。”
那天晚上,是结婚以来第一次睡不着觉。
通常一淋完浴,往书房的长沙发上一躺,便可以睡得呼呼响。通常由无迈把我摇醒,或是索性替我盖上毯子,就此进入黑甜乡。
第二天一早无迈便出门赶上班,我因是长辈的公司,可以迟一些,慢慢做早餮,听音乐享受……这也是很应该的,多次与无迈要求,请她不要再去做工,她老是不肯。
那么辛劳,干什么呢?都结了婚了,莫名其妙。
无迈说我视婚姻如生命的休止符:总之结了婚,什么都不必理。
她说我们初时在一起,不是这样的。
初时!六年前我还年轻,精力旺盛,六年后我都是一个准中宇,叫我打哪来的气力?哪来的心思?
换句话说,无迈搞这场风波,是为了抗议我婚后对她的冷淡。
岳母说:“那你就哄哄她吧。”
“怎么哄呢?”我说:“老夫老妻,还讲这一套,肉麻!”
“世文,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谁不知道你哄女孩子是一等一的高手,为什么单单对老婆一筹莫展?是不是米已成饭,从此轻视她?”
“女人结了婚就该在家养孩子理家事!”
岳母笑说:“呵,怪她不守妇道?”
“做了十年还不够吗?”
“你不能叫一个大学毕业,一向有事业的女人回家做煮饭工啊,她有她的开锁,你叫她怎么打回头呢?她不会快乐的。”
“这一向来我也很不快乐。”
“这也许就是她不满意的原因。”
“我们两个人对婚姻的看法大大的不同。”一我说。
她觉得夫妻在婚后应比婚前更殷勤地追求感情生活。
我则认为刚刚相反,婚前已经捱够,婚后还不休息,会得因劳成疾。
我办不到。
如果因这样的小事而离婚,全世界没有几段婚姻可以维持下来。
这是一种不成熟的孩子气!毫无疑问,发生在无迈身上,尤其令我失望。
我娶她,便是因为她的爽郎与直接,不必长年累月低声下气来侍候妻子,但经过三年的太平日子,战争终於爆发。
她!
我同母亲说:“无迈最佳的本质便是似男孩,此刻忽然也忸怩作态,真令人失望。”
“假如她真是男人,你也不能娶她做老婆,是不是?”母亲说:“都老夫老妻,她,劝得她回心转意,我好抱孙子,实在等得心焦,你们还在那里玩耍。”
我苦笑。
无迈这个人,讲得出做得到,她真不是讲玩的,发起蛮来她不知几时搬出去住,叫律师跟我联络。
忽然之间我觉得一切索然无味,我很伤心。
我对她这么好,她不明白什么是夫妻间的感情。她以为一枝鲜花、一瓶香槟,在夜总会订张台子吃晚饭点根洋烛说声我爱你便是爱情。
贩卖这种爱情我丘世文最拿手,女孩子明知是谎言,也乐得享受一下此情此景,但叫我把这种手法用在无迈身上,未免太过,她是我的伴当,我的妻,我终生的合伙人,我不能与她上演这种闹剧。
无迈自以为理由充份,实则无限的幼稚。
她说我不明白她,她又何尝明白我。
谁是谁非,说下去无益,要我分手,我怎么都不肯。
话还没说完,无迈下班开始迟回来。
而且每次回来都同女佣说:“我已经吃过饭,开饭给先生吃吧!”然后开始看报纸。
我这一生,只有女人问我跟谁去吃饭,我还没有问过女人同样的问题;忍了三次,终於忍不住,我问:“你到底跟谁吃饭?”
“同事及朋友。”
“我希望你以后回家来陪我吃饭。”
“为什么呢?”她心平气和的说:“你喜爱肉类,我比较嗜吃蔬菜,我一顿饭十分钟可以解决,你呢非一两个钟头不办,两个人各管各生活这么久,各自修行,不如分开吃。”
“不行!”
“你讲讲道理好不好?”
“你非得同我吃饭不可,你是我老婆。”
“神经病。”她笑。
我气得透不过气来。
第二天中午,我特别早一点自写字楼出门,开车到她办公室门口等,她与一大班同事出门来,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客观地看自己的妻子。
她实在是一个整齐潇洒的女子,与男同事有讲有笑,侧着头,神态竟是这样的女性化。
我心头一阵紧张,她那些男同事把她当一朵花似的侍候着,领在前头同她开门。
我立刻上前,“无迈!”我操起她的手,向她同事点头,“各位少陪,我是无迈的先生,此刻来同她吃饭。”说里也顾不得他们表情表愕,拉起无迈就走。
“你疯了?”无道问。
我将汽车水拨上的告票取下,把她推进车子。
“你疯啦?”她又问一句。
我咧嘴咆吼,“不疯也被你逼疯,我早就疯了。”
我把她抱到一问沙拉吧去吃午饭,自己嚼三文治,十五分钟吃完午餐,把她送近写字楼,累得自己一佛出世。这样做是值得的,那班小于别想趁火打劫。
下班时分,我又开车赶到无迈那里去。
幸亏我放五点,她放五点十五分,开快车可以赶得及。
在门口把她截住。
她说:“我跟同事还有话说。”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我紧绷着面孔,“快上车!不上车你别以为这里不会上演六国大封相!”
“你真的疯了。”
“废话少说,上车!”
我一阵风的把车子开走。
以后一个。,我天天接送她吃午饭,下班去把她接回家。三十日下来,因为奔波,我瘦了一大圈,晚上又睡得不好,中午吃得不够,整个人落形。
无迈说:“你这是何必呢?”
“我不会给任何人有机会趁虚而入。”
“你看你都瘦得不似人形了。”
“我在所不惜。”
“你这个神经病!以前周末求你开一转车到浅水湾去散步都似要你的命,现在无端拚起老命来。”
我冷笑一声,“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孩?想我放松你?”
“你这样下去,先折磨死自己!”
我喙叫起来,“好,好,你想我死,你乾脆谋杀亲夫好了。”
无迈睁大眼睛看着我,把我视作大麻疯。
中午与晚上把她看个实,以为没事,谁知道早上仍然出了毛病。
一天我早起上浴间,听见她在说电话,我看看钟,才八点,这么早,跟谁说话?
只听得无迈轻笑数声,答道:“我立刻下来,我知道今天车会挤。”
我穿着睡衣就扑出去:“谁?”我大声问:“那是谁?”
无迈已经穿戴整齐,人在晨光下犹如一朵水仙花,她瞪我一眼,拿起手袋就走。
我拦住她:“谁?谁来接你?”
“有人见我是顺路,来载我一程,怎么,你到今天才发觉?都接了我半年了,我还付他汽油费呢。”
“是男是女?”
“男女还不一样是人!”
她推开我,我眼睁睁看她出门去。
打露台往下肴,只见一辆小小的红色车子等她。
她玲珑的上了车,车子便开走。
我捧着自己的头。
女人要变起心来,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有点气馁,我已经很瘦很瘦,如果再努力地钉住无迈,怕活不了多久,她为甚么要这样折磨我?
虽然不甘心,第二天一早还是起床了。准八时,我把玩看车匙等无迈出来。
她见到我,一呆。
我说:“来,我送你。”
“什么?”她像是没听清楚。
“不必劳动同事,我送你。”
我把她拉出门。叫那个红色跑车的主人扑个空也好,活该。我又有阵痛快的感觉。
在车里无迈说:“即使这一切也不会挽回我们的感情。”
我嘴硬,“谁想挽回什么?我只是不想给别人占了便宜去。”
“你这样累不累?”
我打个阿欠,“你别管。”
“我劝你休息休息,龙体保重。”
“你少管我!”
“管接管送还要管吃饭,啧啧啧,就算在被追求的金色年华,也得不到这样好的待遇。”
我忍着气。
忍忍忍忍忍。
车子到了无迈的写字楼,我放她下车。
才八点三刻,我很少这么早来到办公室,简直手足无措,无端多了两小时出来,干什么好?去吃早餐吧。
我买了报纸到文华酒店叫早餐,细嚼起来,一连喝三杯浓茶,才算清醒一点。
消磨了一小时,回写字楼,女秘书在打毛衣,看见我连忙把私伙收起来,大吃一惊,我从来没这么早过。
那一天的上午特别长,功夫特别吃重,十二点已是饥肠辘辘,我买了三文治牛奶去接无迈。
她说:“今天有同事生日,我要同大队去吃饭,你饶我这一次。”
我说:“我想到浅水湾去。”
无迈不耐烦,“改天吧,我有我的事。”
“无迈——”我拉住她。
“别在我办公的地方拉拉扯扯,世文,太迟了,我已经培养了自己的兴趣,有自己的朋友与消遣,多年来你没有理会我……现在太迟了,别骚扰我。”
我把三文治与牛奶扔进海里去。
那天下班赌气不想去接她,但终於还是去了。
她上车,把我当司机,没有话说。
我自觉瘦了很多很多,非常憔悴,看上去像明媚照人的无迈的爹。
放弃吧,我自怜的想。
老婆要变起心来总是会变心的。
多少婚姻无疾而终,不会有人取笑我的。
即使有人要耻笑,也让他们笑好了。
这样子斗下去,我真会垮掉,而无迈就在冷冷的等我垮,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我咬着牙关起床,已经稍迟,无迈并没有等我,我挣扎着出去,叫住她,“我十分钟就好,等等。”
她已经拉开大门,转头说:“少爷兵。”
多年的夫妻——我怒火攻心二日气接不上来,金星乱冒,加上多日来没吃好,一交裁倒在地。
心想,走吧,无迈,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医生与妈妈都在。
我听到无迈同妈妈说:“忽然之间他昏过去,我只好把医生叫来,医生说是贫血,吃得不足,睡得不好。”
妈妈说:“你要多照顾他。”
我挣扎着起来说:“不用不用。”
医生说:“当心身体,休息一两天便没事,我先走,有什么事再联络。”
我心灰意冷,“我躺几天便没事,妈妈你请回吧。”
无迈说:“我会照顾他。”
我已放弃,“你管你上班,这里有佣人呢。”
妈妈与医生离去之后,无迈并没有去办公,她在家中打了几个电话,又伏案写报告。
一切只是为了义气,不再是感情。
我深深叹口气,我不能力挽狂澜於既倒,无奈何,无奈何。
没有无迈的生活、水远不会一样,这我知道。
无迈一直是个好妻子,她一直是,一切独立,从不给我任何烦恼,当她离去,我这里便少了一个良伴。从此我孤寂下来,唉。
叫我出去玩,我也不会有这种兴致。
岳母抱了水果来探望我,惊呼:“这是世文吗?怎么瘦得不似人?”
我生气的说:“不要再为我的体重而发表意见了,已经够资料写成一本书了。”
无迈说:“他自己要搞成那样的。”
我说:“明天我就可以上班。”
“请你照以前的生活习惯,不要一早起来送我。”无迈说。
我当着岳母的面前就炸起来,“好让你坐别的男人的车子?”我声势凶凶。
“谁的车?”岳母问:“谁的车?是不是红色的小跑车?”
“一点都没错。”我冷笑。
“那是琼文的车呀。”
“就是。”无迈无奈的说:“琼文来接我已经半年有多,丘世文先生一点都不知道,忽然发现了,就在这里发脾气,这人!”
“琼文是谁?”我瞠目。
“世文,琼文是谁你都不知道?你对我关心点好不好?”无迈皱起眉头说。
岳母答:“琼文是无迈的表妹,去年回来的时候不是替她接过风?”
我忘了,我说:“我要是把人冢的表妹记得那么牢,还不是照样动辑得咎?”
无迈说:“世文,你几时肯认声错?”
“真的是琼文来接你?”我又问一句。
无迈说:“不,是洛史超域,他染了黑发,变了性。”
岳母打圆场,“你们两个别针锋相对好不好?”
我心想:总比先一阵子,什么话都不说的好。
由冷战变为热战,也可算是一种进步。
岳母说:“夫妻吵架管吵架,最忌提到分手的事。”
“不是我提的,你问无迈。”
无迈说:“妈妈,你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家休息去。”三言两语把她母亲扫了出去。
真的与我分手?
我心一阵绞痛,头沉重的倒在枕头上。
无迈跟我说:“下午我要到中区去开个会,少陪了。”
“无迈!”我凄厉的叫住她。
“什么?”
“你要陪我,我要你陪我,”我抓住她的衣角。
“别傻了,又不是什么大病,”她讶异的说:“我生病的时候,你也从来不陪我,我也根本不需要人陪。”她提起公事包,翩然而去。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愁滋味。
睡又睡不看,又不够力气上街,眼睁睁的看天花板,没有心情看书,听音乐又嫌厌气,身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忽然想起一年前无迈动过小手术,她想我告一星期假陪她,我一口拒绝。
真不应该。
但是她一直给我十项全能的感觉。她强壮、磊落、理智,比一般男人还能干,无论什么时候都精神奕奕,毋须我照顾……是以我一直没有插手。
慢着。
开会?我得好好的查一查。
我拿起电话便打到她公司去,“找周无迈。”
“周小姐出去开会。”
“她在什么地方开会?我有要紧事找她。”
“请问什么要紧事?”
“她丈夫病情转剧,要她赶到医院。”我乱吹牛。
“呵,”那女秘书耸然动容,“你打二三四五六到爱皮西公司去吧。”
“好。”
我马上拨二三四五六。女秘书搭女秘书,再转进去会议室,我终於听见无迈的声音。我放心了,她没有欺骗我。
“是你!”她恼怒,“我正在开一个最最重要的会议,你神经病?打响了锣来找我。”
“我觉得不舒服。”我找籍口。
“你少跟我装神弄鬼的!”她说:“我信你是小白兔。”她挂断电话。
捱完骂之后我很舒服,伸伸懒腰,没看错无迈,她是个君子。她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所以,娶妻娶德,我要是跟那些小女人结婚,意见不合,帽子立刻绿油油。
无迈不会做这种事。
我睡着了。
无迈回来,大骂我。哗,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失态以及动气,什么风度都没有,哗啦哗啦,说她不能再忍下去,叫我尊重她的自由与人权等等。
我说:“不是叫我关心你吗?”
“你不可理喻,丘世文,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的。”她骂我。
她才不可理喻。
“再跟你在一起,我怕会疯掉,我要搬出去住。”
我冷笑,“你敢。你搬出去住,我就不做工,搬到你写字楼去睡,天天盯牢你。”
“我辞职,我到外国去。”
“天涯海角,我跟着你。”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
我一怔,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我冲口而出,“我爱你。”是真的。
“你爱我?”她坐下来,“我不感觉到,三年来你冷淡我,到现在你又跟我捣蛋。”
“三年来我不擅於表达感情——”
“你是郭靖?”无迈很讽刺的:“失敬失敬。”
“看!至少我不是韦小宝。”我叫。
她冷笑连连。
“别这样好不好?”我哀求,“无迈,除非有第三老!有第三者的话,我会死心。”
“我只不过想搬出去独住一个时期。”
“不行。”我说:“要跨过我的死尸才行。”
“你一直说我像个男人,出不出去住有个什么分别?”
“我错了,从你男同事眼神看来,我发觉我错得很厉害。”
“什么都要有人争才好。”
她说:“三年来你把我当一件家具。”
“你不过是要杀杀我的威风,现在你目的已经达到,可以放过我了吧?”
“你简直是个泼皮。”她指着我:“你——”
“还有,在公司里你怎么还以小姐的身份出现?那些男同事根本不知道你有丈夫,打明天起,你要转名字,改为丘周无迈女土。”
“什么?”她像是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一样。
“人家梁淑怡都称周梁淑怡。”我理直气壮,“怎么,改不改?”
“世文,你再不停止无理取闹,我真要精神崩溃了。”
“结婚三年,我根本不懂得争取做丈夫的权利,现在我明白了,现在我要好好的享受一下为人丈夫的权益。”
“你这疯子。”
我才不怕做疯子,我躺在床上悠然自得。
第二天无迈还是没有上班。
我说:“你怎么耽在家中?”
“给你昨天那么一间,连总经理都知道我丈夫‘病情加剧’,他放我两个星期的假。”
“哎,我们可以到巴哈马去渡假。O”
“到今天我才真正的服了你。”无迈叹口气。
我打电话去订飞机票。
“世文,你别闹了,我是不会去的。”
我放下电话,”怕什么?怕晒黑?怕晒出雀斑来?反正你变成什么样子,我还是爱你的。“
“我们可不可以好好的谈?”
我静下来。
“世文——”
“离婚我是不会答应的。”我断然说。
“为了面子是不是?”
“不。”我重复:“我爱你,我不能少了你。也许在生活上我疏忽你,我愿意改过,但是我不会同你离婚。这些日子来因为你给我极端的自由与安定,我才能够好好在事业上发展,没了你,我会一蹶不振。”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你自己。”
“你叫我怎废样爱你?有选择就是爱,这是已故小说家徐吁说的。在同类型的女子中我选中你,坚持要你,这便是爱,我相信有许多其他的女子可以给我这种宁静的生活,但是我小会去看其他的人。”
无迈不出声!她深深叹息。
“我可以从头追求你,像以前一样。”
“太滑稽了。”
“如果是有第三者,我跟他决一死战后会得死心。”
“什么第三者?”她愁眉苦脸的说。
“让我们和好如初吧。”
“最可悲的是感情自然的死亡。”无迈说。
我无法说服她。
“我这才知道,我们以前的生活,有多幸福。”我说。
她更正我,“你的意思是,‘你’以前的生活有多么幸福:有一个家,但没有家的负担,有妻子照顾你,但你不必照顾妻子,我知道这是你挑选我的原因,但后来我渐渐替自己不值。人是会学乖的。”
“我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坏,我并没有出去花天酒地。”
“所以我还在你面前呀,你倒试试看去做玩家,我可以向你保证,现在没有什么女人会在家坐着等丈夫浪子回头了。”她尖声说。
我叹口气,“男人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
“女人的黄金时代亦已过去。”
“咱们就将就看过吧。”
“世文……”
“不必多说了,”我说:“最可怕的男人是不放过你的男人,现在我决定不放过你,我们夫妻的缘份没尽,即使你不愿去巴哈马,我们还是可以去西贡的白沙湾兜风,天气还没有热,我去为你拍些照片,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有一部莱加三型,我的摄影术不错?”
“为什么以前你不为我做这些?”
我终於认错:“以前我欺侮你,以前我认为你不稀罕这一点,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兄弟,再给我一次机会如何?”
这两个星期里,我们玩遍了香港的名胜。无迈话不多,但是兴致很好。
女人到底是女人,再爽朗英俊潇洒的还是女人,你若把她当男人,她恨死你一辈子。
我就是犯了这个错。
本来把妻子当兄弟看待是最大的尊敬,但是聪明智慧如无通都不这么想。
我只好把她当女人,甚至是小女人来服侍。
我开始送大大小小的礼物给她,大至宝石首饰,小至毛毛玩具,带给她那种所谓老土的意外之喜。
又留意她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妆,故意称赞她。
恢复上班之后,天天坚持接送,一星期起码与她出去吃一顿饭……制造这种无聊做作的所谓生活情趣。
我当然做得好,我说过,我是个中好手。
但是无迈也许满足了,我却失望。这样下去,她跟林小珍张小芳陈咪咪李露露,有什么分别。
我娶的是周无迈呀。
我真正的萎靡下来,但是不敢让她知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失去她。
有一天,我们出外应酬回来,她同我说:“世文,我们不能这样下去。”她看上去很憔悴。
我一颗心吓得咚咚跳:“太太,又怎么了?”
“我嫁的是丈夫,不是司机,要的是伴侣,不是随身女佣,我看你不必再小心翼翼的管接送了。”
我愁苦的看着她——我当初为什么不去追赵小玉王小芬呢,这个周无迈又要闹什么花样呢?
“我看我们还是小外甥打灯笼——照旧吧。”她说完如释重负。
“照旧?”我意外。
“是,各有各的自由,各有各闷,各有各工作,”她长叹一声,“就这样过一辈子吧,我实在不惯被侍候,更不惯看你日渐憔悴,你这个人,早已被我惯坏,算了算了。”她边说边挥舞着手,“是我不好,世文,我以为自己会适应转变。”她终於认错。
一场家庭革命,从此消失无踪。
我乐在心中口难开,表面上委委屈屈说“是”。心里想着第二天又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哈哈哈哈。
女人,闷说闷,刺激又受不住。这年头,做丈夫不好做。
女人。
老友的女友:
他们说,读书时最好的朋友,便是最好的朋友。
我与德松五年不见,仍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同一间幼儿园、小学、中学毕业,他留在港大,我往美国。因家境的问题,我选了亚里桑那州州立大学来念,哗,那个不毛之地,如果没有德松的精神支持,我会崩溃下来。
五年来他不停的给我写信,寄录音带、邓丽君的歌,家乡的月饼、椰子糖、话梅,永恒不绝的收到,还有各式电影画报、周刊杂志,林林种种……
他们都说我的宿舍像一间中国杂货店——又是一箱即食面,又是一件新棉袄。
妈妈笑说德松照顾我,比她照顾我还要周到。
而我为德松做过些什么?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大家都念中一,他被几个大个子围住,退至操场一角,他们
还不放过他,还要揍他,我自书包内取出新买的玻璃弹子用力丢过去,带头的大个子脑袋上
吃了两记,痛得头晕眼花,不知什么暗器来袭,再加上我冲过去一撞,他便作滚地葫芦,其他喽罗一哄而散,这件事不了了之。
不过德松认为我救了他。
当时我也认为我救了他。
三毛子一粒的弹子哪,我惋惜的想,都泡了汤,事后满操场的找,一颗也找不回来,多
大的牺牲。
德松跟我不同,他是个老实人,有点懒洋洋,不起劲,同样念化工,他教书,我不肯,我在一家着名化妆品厂做化验师,虽然说大家都能够学以致用,但是我老觉得他只上谈兵,不切实际。
不过教书适合他,学院里的环境无论如何单纯一点,德松要是出来做事,会给人欺侮。
从他的信中,我得知他交到女朋友……真快,不久便可以结婚生子,做其家主人……他有福气,这个德松,要求比较普通,性格平和,容易知足,故此可以获得幸福。
而我,我叹口气,我同他天差地别,我是那种不甘心做个平凡人,却又害怕往上爬的人,没出息,但又倔强,故此朋友没有德松多,人也没有德松受欢迎。
有时候跟妈妈吵架,连妈妈一气之下都会说:“你是德松就好了。”
瞧,多窝囊。
今年我终于决定回香港闯一闯。
德松的信这么写:“香港是冒险家的乐园,做得好就会窜上来,你那么聪明伶俐,一定有你的办法,请快回来,我们欢迎你。”
我猛地想起来,“我们”大概是他与他的女朋友。
这个女孩子是谁?他从来没提过。
又一封信:“……我时常同她提起你,她觉得你是个有趣的人,我同她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喂,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快点好不好?别让金发女郎拌住了,当心。”
她?我有点不安,“她”会不会占据了德松大部份时间?有些小女人是不让丈夫出来交朋友的,不管那朋友是男是女,她们一概抗拒。
看情形像了,像得不得了,一定是个那种赚小小月薪,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女人,叫德松陪她妈妈搓麻将,故意输钱……
越想越替德松不值。
但是德松不停的提看他的女友,以她所说为准,我不以为然。德松很顺得人意,一向不与人争,无论谁在他面前发谬论,他都唯唯诺诺,我从未见过他发脾气,或是出言讽刺过谁,他是个好人,真正的好人,很容易被人利用。
“终于知道下星期可以见到你,我不会来接你飞机,因为我要上课,不能随便告假,但希望你一抵涉就来同我联络,我们要大醉!”
我笑。
德松一辈子只喝醉过一次,是送我的那次,醉得他死去活来,事后告足一个星期的病假,痛苦得永志难忘,现在居然又打算为我醉第二次,好朋友到底是好朋友。
我也是怀着兴奋的心情直奔香港。
来接飞机的是爸爸妈妈,我们拥抱在一起,我大声欢呼。
爸爸眼睛红红的说:“你黑了、瘦了、壮了。”
我们回家,我躺在往日的床上,无限舒服满足。
妈妈来坐在我身边,问我:“这么些日子没回来,想不想我们?”
“想。”我说:“为了省飞机票,才没有回来。”
妈妈说:“真难为了你,”拍拍我肩膀,“自从你将暑期工的薪水作学费后,我们放心是放心!一方面又担心那边政府会干涉学生做工。”:
我笑,“我们总有办法。”
“德松上星期日来过。”妈妈想起来。
“是呀!嗳,你们有没有见过他的女朋友?长得怎么样?好不好看?”
“不好看,脾气很坏。”妈妈说:“我们都不明白德松怎么会同她走。”
妈妈又来了,连我老友的女友她都要批评。
我有信心,我拍拍胸口,“我回来之后,事情完全不一样,看我的,我会领导他走回正途。”
妈妈笑,“你别管人家的闲事。”
“人家?妈妈,德松是人家?他比我亲兄弟还亲。”
妈妈不说话了,由此可知她亦默认。
“替我打个电话给德松,”我说:“约他今天晚上到我们家来吃饭。”
“好,”妈妈说:“我早备下好几个菜,德松最爱吃油爆虾。”
我淋浴,把自己洗得香喷喷。
动身之前不是不担心自己的前途问题,在美国也写过好几封信回来应征,却没有音讯,不过一到家,心就踏实,凡事从头开始好了。
况且我有德松,德松家境好,关系多,如果帮我忙,我就方便得多,这种好处我是不会拒绝的,因为以后的成绩还得看自己的表现,我对自己有信心。
电话接通,我大叫:“德松,傻小子,你好吧?订了你今天来吃饭!”
“我问一问小芝。”
“谁是小芝?”我愕然。
“小芝,我的女朋友呀。”
呵,我无可奈何,爱屋及乌,“把她一起带来吧。”
“我要先问问她。”德松好脾气的笑。
我不耐烦,“她是你的女朋友,你爱把她带来,就把她带来。”
“嗳嗳嗳,你还是那么毛躁,陆志强,你真一辈子都不会变,我稍后再给你消息。”
咄,重色轻友,我很不高兴。
“是不是?”妈妈说:“德松这个女朋友,很讨厌的。”
“又还不是个美女,”我感喟,“德松太纯,迟早要吃亏,我很替他不值。”
他是那种结了婚之后惧内的典型,见到老婆!头到抬不起来,这个年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得劝劝德松,女孩子满街是,何必受一个人的气,被她牵着鼻子走来走去。
我吹口哨。
电话又响,我接过。
是德松,他说:“我不来了,志强。”
“什么?”我不相信由日己的耳朵,“德松,你有胆子再说一声。”
德松无可奈何,他说:“志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小芝说她最不爱到伯母家吃饭。”
“那么撇下她,你来呀。”
“我……”他说:“我不可以一个人来。”
我顿时冒火:“太没种了,德松,你太令我失望了。”
“出来吃好不好?我介绍她认识你。”
“我太累,不想出来,何况妈妈做了很多好菜,专门等你来!还有,谁要认识你那个混账女人?”
“志强,你别生气呀。”
“我生气?德松,你有本事,一辈子别见老友。”我悻悻的,“咱们走着瞧。”
“喂,志强——你帮帮忙。”德松一贯好脾性的笑。
我叹口气!可怜的德松,夹在小女人与老友之间,我不想他太尴尬,“好好好,约在哪里?”
“嘉蒂斯吧,晚上八点。”他松口气。
我吹一下口哨,“德松,作风阔绰,怎么回事?”
“小芝喜欢那里,其他大酒店内的餐馆和餐厅之类,不知怎地,她都不喜欢。”
我觉得小芝可算全世界最讨厌最讨厌的女人,不但当德松是羊牯!把他其他朋友也踩上几脚:傲慢、重享乐及自私。
但我又怎产能够与一个女人争?我说:“好吧。”
心中懊恼,我想我注定要失去德松了,我的第六灵感是很少不灵验的。
我休息完毕,往半岛赴宴,心中喃喃咒骂,本来可以在家穿着牛仔裤与德松话家常,现在穿得像只企鹅,来到这里锯牛排,他奶奶的全是德松的鬼主意。
一个男人对女朋友没一点控制,那算什么男人?
德松坐在那里等我,我们还是紧紧的握手。
他没有老,胖瘦也一样,脸上的笑容仍然那么可爱。
我说:“娶了恶妻还这么开心?”我拍他的肩膀。
“喂,别乱讲,我们还没商议婚事呢!”
我们坐下,“她人呢?例牌迟到?这种小家子气的女人,一定要男人等才觉得矜贵,蠢货!村相!”
德松瞠目,“你,你为甚么骂她?”。
“我会帮助你脱离她的魔掌,你放心,德松,我会解救你。”边想着她出现的时候,怎么跟她来个下马威,立刻磨拳擦掌起来。
德松大笑,“你完全误会了,志强,你——”
“不要再说下去,我们喝酒庆祝重逢,来,干杯。”
我希望他不要再提那个女人的名字,我受不了。
刚有点轻松,德松站起来,“小芝来了。”
他妈的,把她当女皇。
我蔑然转过头去,心中没存甚么希望,一看之下,整个人呆住。
这是小芝?
那是个穿着米色衫裙的女子,外买一件米色长大衣,身型纤长,直发飘飘,捧着厚厚的文件夹,背着皮包向我们这边急步走过来,有点气急败坏。
她是那么清秀漂亮!
笔挺的鼻子,圆眼睛,略厚的嘴唇,皱着眉头,我觉得她好看,这种具时代美的面孔是现在最流行的,我看得呆了。
而妈妈还说她不好看!真是不懂得欣赏。
德松连忙介绍,“这是小芝,这是陆志强。”
“我是殷天芝?”她同我握握手。
那种大方豪爽潇洒的劲道,是很少见的。
我讶异极了,看看德松,他正得意地向我咪咪笑呢,像是笑我估计错误。
殷天芝同她男朋友说:“有些老板,即使是圣父圣灵圣子下凡来替他干活儿,他还是不满意。”很感慨地。
我忍不住笑。
德松摇摇头,“那个混血儿又给你麻烦?”
“可不是!”她长长叹口气,随即拾起德松的手,响亮的吻一下,说:“不过有你在身旁,多多的无聊男人,我亦不怕。”
她这个孩子气的举动使我心折,我在那刹那被她征服,我睁大眼睛,好家伙,德松,在哪里找到这样的可人儿?
她到此刻才把大衣脱下来,叫了一客沙律,跟我说:“志强,别客气,这顿由我来请。”
德松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欣赏她,毫无疑问,老实说,我又何尝不欣赏她。
她茹蔬,我与德松大嚼牛肉,在一顿饭的短短一小时内,我肯定我对她刮目相看,她不
但谈笑风生,表露了强烈的幽默感,而且姿态有种说不出的优美,难怪德松要对她倾心,而
在老人家的眼中,无异锋芒太露。
饭后她推开碟子说:“我累了,要回家在热水中把灵魂泡回来,你们哥儿俩多聚一会儿,
怎么说法?什么抱住膝头详谈?”
“得了,你走吧。”德松笑,“司机会送你。”
小芝向我浃浃眼,板起她的公事包,走了。
我问德松:“她是干什么的?”
“某大财团的市场经理。”
“你如何认识她?”我更好奇。
“志强,”他忽然正颜说:“我一辈子只爱过她一个人,非卿不娶,你反对无效。”
“我没有反对呀,我干嘛要反对?”我否认。
“你现在不反对了?”他意外。
“这么一流的女子……”我喃喃的说:“我喜欢她那种谈笑用兵的态度,你知道吗,德松,但凡有知识的女人,给男人最大的负把便是她们那副千变万化的脑袋!现在小芝既聪明,又没有威胁性,太理想了”
“谢谢你。”德松兴奋地摇晃着我的手臂。
如果我是他,我不会说谢。
有一句话我没说出来。我想说,像小芝这样精采的女郎,我看在眼内,也已不得占为己有。
那夜我躺在床上,捧着后脑,质问我自己:陆志强,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你是怎么搞的?那小子是你最好的朋友呢。
一定是因为寂寞久了,所以妒忌德松有伴,一定是这样。我终于睡去。
第二天德松设“宴”在城市俱乐部,星期六中午时分!人挤得很,德松说俱乐部的入会费要十万元,不知怎地,照样有人踏破门槛,香港人的钱从何而来?我怵然而惊。我呢?
我要赶快找个好差使,别老跟着德松吃吃喝喝,浪费光阴,他不要紧,他老子有的是钱,
我怎么办?
我跟德松表示要找工作。
他说:“隔行如隔山,志强,我尽管跟你打听一下,不过香港跟外国一样,看报上的聘人广告便行。”
好小子,教训我。我不悦的说:“我知道,三千块一个大学生,五千块要有五年经验。”
德松讶异说:“志强,你总得从头开始呀,像小芝,她六年前回来,才两千五百块月薪,
现在跳到一万二,明年就万四。”
“甚么?才万四.”我冲口而出。
德松睁大眼睛,“志强,化学师此地俯拾皆是,没甚么大不了的,你别以为香港是乡下,见到个把留洋的大学生便视若瑰宝,这里人人是大学生。”
我更不高兴,“别忘了我也是香港人。”
德松缓和下来,“是,志强,我劝你慢慢来,反正你没有家室,大把时间打基础。”
我喝起闷酒来。
他又说:“香港不错是冒险家乐园,但却不是大学生乐园……”
我听不进耳朵去。
殷天芝来了。她永远令人精神一振,她爱穿纯色衣服,今天一套浅灰的上衣、裙子及外套,分外精神奕奕,鼻子因风大而吹得微红,我看到她心情便安定下来。
她打量我们两人,“怎么搞的,两兄弟像是不开心。”
我掩饰说:“德松在告诉我,在香港找事有多痛苦,吓得我魂不附体。”
天芝说:“找差使很容易,找一份好的差使就比较困难。”
我说:“我在美国的月薪都有两千多。”
天芝安慰我,“在香港也找得到。”
德松笑,“可是美国大部份地方的生活朴素,香港的东西多贵!五千元吃顿饭,三千元买件毛衣,小芝,你身上的套装,起码七千,港币花起来像日币。”
天芝说:“真的。”
我像心头吃一记闷根,“那么,”我问:“这小岛上几十万人,如何生存?”
德松耸耸肩,“这就是香港人的伟大之处了。”
天芝说:“喂,我们换个题材好不好?老提着数目字,多无聊。”多亏她替我解围。
我一直纳闷,德松变了,外表无异,内心很市侩,他现在有一种优越感,以一种上了岸的姿态来看从外国回来的朋友如何从头挣扎。
别人这样做我不会失望,但德松,他可是我的兄弟。
这样下去,我们会疏远的,不因为段天芝,而因为我俩地位悬殊.
我大大的失望。德松什么都有:庆差、家底、女友……我什么都没有。我一直什么都没有,一直靠自己双手。我在心中长长吁出一口气。
以后的一段短日子里,我尽量推掉德松的约会,一则因为没空,二则见了小芝眼痛。
我很快找到工作,老板对我不错,薪水不太理想,但也过得去,我尽量使自己上轨道,我还有老父老母要负担。
香港的境况跟我想像中的差得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市民生活沉闷而忙碌,可以说一点精神寄托都没有,父母说我憔悴了。
“初初回来时神采飞扬的。”母亲埋怨说。
我苦笑,不发一言,先埋头苦干一轮吧。
再见到天芝的时候,已是隆冬,恍加隔世。
我裹着件旧大衣在等地铁,非常落魄的样子。
忽然有人叫我,“志强。”
我转身,是股天芝,真是的,怎么会在这种时间碰见她。她更美了,一张睑白哲可爱,双眼充满关注。
我心酸的着着她,“天芝,你好。”
“志强,好久不见,你真的为生活奔波到这种地步?德松说约你不到。”
我们上车,她站在我身边,姿态曼妙。
我激视她,她微笑,“小时候挤公路车,大了挤地铁,永恒的挤迫。”
我苦笑,没有回答,真的感慨万千,我要到什么时候才有资格找女朋友?尤其是像她那么好的女孩子?我垂下眼。
她轻轻问:“志强,我听德松说,你是个最最调皮活泼的人,没有一刻坐得定,为什么现在精神萎靡?那么熟的朋友了,不妨说给我们听听,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我更加作不了声。
“是不是人生地不熟?不必坦心,每个人都需要一段适应期,很快你会习惯香港,三年后,踢你走都不走。”
我牵动一下嘴角。
“相请不如偶遇,我请,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再叫德松出来好不好?”
我在她面前,像是寂寞的孩子找到伴侣,忙不迭点头。
“太好了,我们去吃日本菜。”她笑。
她把我带到尖沙咀一间小馆子,她说:“有银座横街的风味。”领我进去。
一进去就叫米酒,“温热点。”她吩咐。
又叫了许多寿司:海胆、蛤子、刺身、墨鱼。
还有烤白果。她说:,“我最爱吃白果,有一次同朋友吃日本英,我嚷着叫白果,被朋友骂:‘吃你个头!明天我要在冷马上下重注,这会子你却吃白果。’”她爽朗地哈哈笑出声来。
我喝了酒,也活泼起来,看看她笑。
她说:“我去叫德松。”起身打电话。
我把小杯米酒一干而尽,谁知道我为甚么憔悴。
一会见她回来,“德松说他马上出来——咦,你已经醉了?”
我傻笑,把一搭寿司送入嘴。
“你没有甚么吧?”她关心的问。
我说笑,“天芝,你还有没有姐姐与妹妹,介绍给我如何?”
她也笑,“你寂寞是不是?放心,我替你安排,慢慢来,喂,要不要叫碗面?”
“要像你的女孩子,知道吗,天芝?”
她一怔,“我的女友都比我好。”
我也觉得太过份!连忙控制我由日已!“既然那样,我就不担心了。”
她也马上释然,取起酒杯,“来,为友谊干杯。”
我温和的说:“干杯。”
德松赶来。我老觉得他彷佛皮笑肉不笑,没有太多诚意。真是罪过,为了天芝,我竟敌视多年老友,我头脑太简单,一个人忠的时候使思,奸的时候立刻变奸。
德松说:“你看志强,现在他看上去活脱脱似一个艺术家。”
我冷笑,“把科学家贬为艺术家,是最大的侮辱。”
他笑笑,吩咐天芝,“给我叫一个炸虾饭,我不吃剌身。”
老土,我咕哝着,无药可救。
但这关我甚么事呢,他是她的男朋友。
“志强,趁你在此地,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得意洋洋,“我们年底要结婚。”
我一怔。
天芝说:“唷,八字还没有一撇,刚刚开始找房子,烦死人。”她声音中并没有太多的欢愉。
我很难过,德松这一生真是顺利,一切彷佛从天上跌下来,叫他来不及接。
“咦,恭喜我们呀。”德松说。
我懒洋洋地点点头,米酒味清,但根快就上头,我有点昏晕,打了个嗝。
“他醉了。”德松皱皱眉头。
他嫌弃我。我心中冷笑,我又不求他什么,管他爱不爱坐在这里,我自顾自吃。
气氛有点不良。
天芝解围,“老朋友这么久没见面,怎么不好好的谈一下?怎么把话念在心中?”
德松有点不好意思,“志强自从回来后,一直怪怪的。”
“我看他是不习惯香港。”天芝说。
“他本来就是香港去的,才五年而已,怎么?变外国人了?他不见得有美国的护照。”
我抬起头来,原来德松对我也有敌意,原来我没有误会他,原来我们两人的感觉是一样的。为了什么使友谊发酸?
我想起初中时分,我与德松也曾经交恶,为了一个小女孩子,女人真是祸水。
那小女孩才十二岁,却已发育得似模似样,一双娇滴滴的眼睛,令得小男生为她赴汤蹈火。
她叫我教她打乒乓,又叫德松教英文,我们两个人不知是被她利用着,便与对方不耐烦起来。
一日在操场上为着争替她拾一本书,我故竟撞了德松一下,他就骂我,我们足有大半个学期不说话。
此刻想起来,多么无聊,争争争,为那样一个没有更心的小女孩。
直到她家移民往英国,我们才发觉几乎班上每个男生都被她用过。这个女孩大了不晓得怎样。
我默默吃完面前的食物,召来伙计结贩。
天芝按着我,“说好我付。”
我微笑,把账付掉。
也没向他们说再见,使扬长而去。天芝不应把德松叫出来。
第二天,酒醒后心情反而好起来。我劝解自己:职总归要升的,女朋友总归找得到的,我有的是时间,一切慢慢来。
说出来没人相信,回来香港,一半是为德松,但此刻我极欲忘记这个人。
我又没同他争天芝,争也无从争起,但他莫名其妙把我当仇人。
妈妈一直在那里嘀咕“德松失了踪”,我也不置可否,年底,我转了一份工作,情况好许多,颇获公司重用,心情也大好。
工作愉快对男人说还是重要的,试想想,一天八小时,如果看的尽是冷面孔,那多难堪,久了自信心宣告完蛋,做人窝窝囊囊,变成纯为生活奔波,三五十年后,我便是我的爹。
一日开会,我碰见殷天芝,她愉快的说:“香港多么小。”
我问:“你现在是殷小姐还是张太?”
“我仍然是殷小姐。”她说。
“年底了!还没结婚?”我非常意外。
“有很多复杂的、技术上的问题,无法解决。”她说。
我微笑,“金钱可以在这种疑难杂症上大展其才。”
“你说得对,”天芝有点无奈,“可是我们没钱。”
“怎么,张先生与夫人视若无睹?”我更意外。
“来,我们去喝杯啤酒。”天芝说。
她一见面便把我当老朋友,这一点我早就发觉。
我与她走出会议中心,才发觉天在下两,那种灰色的、细碎的毛毛雨,增加寒意,令你想起欧洲的早春。
我拉拉衣襟,这时候我经济上颇上轨道,已经置了不少新衣服,在外国的小镇二套西装可以穿十年,在香港?上季的衣服已经过时。
天芝当然是最时髦的,她非常把衣服,很压得住,颜色文选得文雅,看上去舒服之至。我们到大酒店咖啡店坐下,我觉得很温馨,以前我与女友们也爱在寒雨天喝杯东西挡挡寒气。
“婚期可能会推迟到明年中。”她说。
我说:“其实婚礼是丰俭由人的。”其实不该说这种话。
她看我一眼,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结果改口,“彷佛听说,你现在做事那边很重用你。”
“马马虎虎,此刻比较有安全感。”我承认。
“还是没见德松?”她问。
“没有。”
“真奇怪,你没回来之前,德松天天提看你,老说志强如何,等你真的出现,他反而甚么都不说了。”
我沉默一会儿,然后说:“也许我们想家中的对方,不是真的那个人。”
“我明白上她微笑,“有时候我们只肯相信我们愿意相信的事与人。”
“我——可以约你出来吗?”
“我始终是德松的女友。”她坦白。
“你爱他?”我仍在赌气。
“我已投资太多的时间在他身上,恐怕回不了头。”
“胡说。”我微笑,“我不相信。”
“真的,我跟他有感情,”她说:“即使是他的缺点,也值得原谅,当下或许生气得要破口大骂,但随即又与他有说有笑,大家都有得失,谁是谁非?,”
“我枉作小人?”我解嘲的说:”这一年来,你是我努力生活的目标,你不相信?”
她礼貌的说:“如果是真的,我很骄傲,也许当我真正跟随你的时候,你反而没了目标。”
真会说话,我拍拍她的手,“天芝,我有种感觉,我们俩才会是好朋友。”
我送她回家。
当日夜里,德松打电话来臭骂我,我说臭骂!那是真的臭骂,无端端祖宗十八代都牵涉在内,说我勾引他的未婚妻。
我也不分辩,借了耳朵给他让他“尽情倾诉”,说到后来他也累了,静止,以为我也会发作,但是我只是轻轻放下话筒。
真孩子气,我不会有勇气做这种事,当面发话骂人?太难了,我若讨厌一个人,远远避开也就是了,还跟他算得清清楚楚?干嘛?
德松这些年来在荫蔽下,根本没有长大过。
我没有与他争辩,心中一直想着多年前那些宝贵的七彩玻璃弹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花无千日红,人无百日好。
从小到大,绝无间断的友谊,就此丧失在一个女郎手中。
吃不到羊肉一身膻,我苦笑。
第二天是天芝来向我道歉,她说:“不知怎地,昨天我跟德松提起见过你,他就炸起来,一点因由也无,好不气人,怎么,他侮辱你是不是?”
“是的。”我说。
“我从没见过他那么生气。”天芝说。
“我也没见过。”我仍然维持风度与幽默感,“不知道原来他火气大起来,一样会说粗话。”
“都是我不好。”
“不要内疚,”我说:“完全是德松对自己及对你没有信心,其实我凭什么跟他比?他一向是天之骄子!况且你亲口拒绝了我。”
我活该,是我不好,见到德松有什么,心怀妒忌。不过感情这件事很难说,我被他骂了,因此得到天芝的关心,也认为值得。
“别看低你自己好不好?”她说:“在我眼中,你并不是失败者,你一样有你的好处。”
“小姐,在香港,平治以及出入华筵之外的好处,鲜为人知。”我苦笑。
“那你也太肴小人了。”她不悦。
“或许是,天芝,你们快快结婚吧,结了婚省得我在一旁以小人姿态出现。”
“我跟他大吵一场,凶吉未卜。”天芝说。
“什么?”我大感意外。
“打算到欧洲去逛避,散一下心,”她说:“我回来再说。”她挂了电话。
他们为我闹蹙扭,我觉得不安,把头枕在写字治面,呆呆的不出声。母亲说我尽会发呆,叫她损心。
那天半夜,我们家的门铃震天地响起来,老爹咕哝着去看门,来人是德松,喝得醉醺醺地,满脸通红,口口声声要找我。
我硬着头皮从房间出来,原以为他要揍我,谁晓得他一把抱住我的腰,大哭起来。
我一把将他扯入房,他更是哭个不停。
我长长太息。
他说:“求求你,志强,求求你,她是我唯一爱的人,我一向不是你的对手,求你不要抢去我心爱的人。”
我呆住,“你不是我对手?德松,你要什么有什么,你不是我的对手?”
“一直都是你胜利”,他哽咽,“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你有那种魅力,其实你要怎么样的女孩子都唾手可得,何必要与我作梗?”
我看着德松,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自卑。
“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得父亲接受她,”德松说下去,“你又来搞乱,我求求你,志强:……”
我苦涩的说:“你醉了,德松,我保证不会破坏你们。”
“你保证?”他摇撼着我,“你保证?”
我惨白的说:“我保证。”
“你保证也没有用,”德松颓然,“她越来越看不起我,怪我什么都靠家里,事事要侍候父亲的面色,她常常叫我学你,称赞你如荒野里的狼,一切自力更生,有声有色。”
德松伏在我床上痛哭失声。
我拿一块冷毛巾替他敷脸,过不久他沉沉睡去。
我叹口气,搬到沙发上去渡过一宵。
第二天早上,母亲板着面孔教训我:“朋友妻,不可戏。”由此可知,昨天晚上的有关对白,她都听了去。
她照顾德松起身,煎了醒酒的浓茶给他,我很惭愧,坐在一边不出声。
妈妈不表示什么,她借故出去探访亲戚,我们家的地方小,若要让我与德松好好说话,她就得避开。
德松像是忘记昨夜做过什么。他也有点讪讪的,我们俩相对无言,尽吸烟。
终于我说:“记得吗?十五岁那年,游泳比赛,你得了第三名,我什么也没有,咱们在这间客厅中,也是相对无言。”
他说:“十多年了。”
“嗯,”我点点头,“母亲做了酸辣面给我们吃,我们才和好如初。”
他用手抹了抹面孔,“咸丰年的事,还提来作什么?”
我笑,“咱们不但已经长大,而且已经老大。”
他说:“谢谢一切,我有点事,要先走。”
我很惆怅,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成年人才会露出真性情。
我站起来送客。
他忽然转身说:“志强,你昨晚说的话,算不算数?”
我没说什么,紧紧的握住他的手。他走了。
天芝爽朗活泼,样子标青,无异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对象,但我相信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还是可以找得到的,德松,德松永远是我的朋友。
隔很久,我都没有再听到天芝与德松的消息,他们两人像是一齐失了踪。
我升职那天,觉得世界太美丽,活着真是好,轻轻松松回到家中,把好消息告诉母亲,举家欢喜欲狂,我们美美的吃了一顿庆祝。
临睡的时候,母亲说:“嗳,我差点儿忘了,德松终于结婚了。”
我好不怅惘,一颗快乐的心又沉下来。
“——但是新娘子不是那个古怪的女孩子。”妈妈取出大红喜帖,“你看。”
我一看,咦,奇怪,新娘的名字叫梁凤儿。
我连忙拨个电话给德松。
。他的声音喜气洋洋!活脱脱像个新郎伯,“恭喜我,我娶得个好太太,她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子,虽然没有太多的生活经验,但爹妈都喜欢她,志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为我做伴郎——”他终于找到那个小家子气的女人了。
我打断他,“天芝呢?”
“谁?”他愕然。
“天芝。”
他的声音有点不自然,“啊,她。”
“她在香港吗?”
“大概是,我不知道。喂,志强,我爹替我们置了新房子在天后庙道,一切都布置好了,有空来坐,志强,我太太会做潮州菜,你——”
我啪一声挂断电话。我发觉我根本从来没有认识过德松,从来没有!
我打烂电话,才找到天芝,我约她出来,她不肯,我说:“我这就找上门来。”
不管三七廿一,就上门去。
她不得不开门,招呼我进她的小公寓,她瘦了一些,精神很好,并不见憔悴,只是有点无奈,她穿一条呢长裤!一双男装平跟鞋,配件薄毛衣,潇洒动人,我吁出一口气,我爱她,我知道,第一眼看见她就爱上她,但当其时,她是我老友的女友,现在她已卸下那个名份,一切不同了。
“找我甚么事?”她低声问。
“当然有事,许久不见,约你出来聚聚也是很应该的。”
“何必偏偏是我?”她很有深意的问。
“我不知道,也许是缘份吧,”我说,“我知道我在做甚么,你放心。”
她仍然低着头,黑发如瀑布般洒下,在灯下闪闪生光。
“我与德松说过话,”我说:“他好像很快乐。”
“当然,那位小姐比较适合他。”天芝爽快的说:“我一直引起他与家争执,到后来,他受到经济封锁,他很自动的放弃了我。”
我补上一句,“你并没有再争取他。”
她仰起头,“没有,我猜我没有。”笑。
我说:“我知道有个吃意大利菜的好地方,要是你不怕胖的话,那里的芝士菠菜面一流。”
“谁怕胖?我怕的是生老病死。”她大笑。
“来,我们走吧。”
“好。”她抓过手袋,取过银匙,“走。”
一二三我们就重头开始。
注定的,我这次回来,不过是为了要认识她。
妈妈亦不太喜欢她,不过不要紧,正如她告诉德松,我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我懂得克服困难。
黑羊:
他们都痛恨我。
我给学校开除那一日,父亲险些儿剥我的皮。
他拍着桌子骂我:“毫无廉耻!你这个贱人!”
我不在乎的说:“贱人也有父母,也有遗传。”
父亲的眼睛凸了出来,母亲含着眼泪把地劝住,他使劲的向我扑过来,姐姐与弟弟把他扯开,我莫名其妙,一边嗑着瓜子。
“你滚!”父亲叫我滚,“你离开我跟前,我不要见你!”
我耸耸肩站起来去开门走。
姐姐来拉住我,“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说:“这是他的家!他要撵我走,我只好走,没法。”
“你不能走,你一走就堕落了。”
我说:“到底要我怎么样?走还是不走?”
“滚!滚!”父亲把全身的精力注入这个字中,咬牙切齿,差些儿没口吐白沫。
我说:“我看我还是走开的好。”
我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我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去,在街上闲荡,天气很冷,空气很新,街上没有太多的人,我耳根清净,心境平静,心里面想:也许真应该搬出来住了,都十七岁了,还要赖在家中,到几时?
找个地方,找个工作,独立生活,好过听他们一家四口噜里噜嗦。
反正父亲也断然不会有能力供我念大学,我都不知道他神气些什么,动不动弹眼碌睛,巴不得人人学他的榜样,似足了他又如何?一辈子是个小职员,一张写字台在大堂中,受的气全往家人处出。
我才不要。
摸摸口袋,还剩十块钱,我打电话给汤米。
他沉默一会儿,“终于被赶了?”
我说:“意料中事。”
“你不能住我冢。”他说:“我不敢负这个责。”
“喂!”
“我把你安置到咪儿家去,”他说!“咪儿最无所谓。”
“她是谁?”我疑惑。
“算了吧,人不挑你,你还挑人?”他说个地址:“向海路三号,快来,我去等你。”
我看看自己,混身清洁溜溜,一文不名,既然出来了,就得闯闯,看者前途是黑是亮,我硬着头皮,叫了一部车子,往向海路去。
汤米早在等我,替我付过车资。我们没说什么,他按咪儿家门铃。
来开门的正是咪儿本人,一见到她,我便发觉她面熟。想深一点,想起她是一个模特儿,时装杂志上老看到她的照片。
此刻的她头发篷乱,都快打结,眼睛像核桃一般,只穿一件长身T恤,一条短裤,赤着足。
她问:“干什么?”
汤米说:“怕你自杀,叫一个朋友来看住你,她叫张百佳,从今天起,她陪你。”
咪儿不置可否,延我们入屋。
我看汤米一眼,他向我眯眯眼,这家伙,鬼灵精。
“请便。”咪儿说:“不招呼。”她进房,关上门。
汤米见她不在跟前,对我说:“你暂时住这里,乖巧点,知道吗?”
我点点头。
“她失恋,心情不好,你顺着她一点,真的不行,索性回家去。”他同我说。
“看我父亲的面色?”我苦笑。
汤米抬起头想一想,“现在觉得父亲的面色不是那么难看。”他很有哲理的样子。
“什么?”我问:“你说什么?”
“就这样,再见。”他把我扔下。
“喂!我只有十块钱。”我追上去。
他数两百块给我,“记住,要还的。”
我点点头,我会还给他。
我就在咪儿的家住了下来,穿她的衣服,在她家做住年妹。她的公寓不大不小,装修得怪趣致的,但乱得像乱葬岗,我都替她收拾好,早上为她做早餐,晚上替她熬汤,将她的衣服抬到洗衣铺去。
半个月后,她的精神好得多了,似乎是把失恋的不愉快忘了大半,她问我:“你叫百佳?”
“是。”我有点担心。她可是要叫我走?
“你很勤快,”她说:“我喜欢你,事事有头有路,听电话也听得很好。”
她在抽烟,吸一口,深深的含着,然后一股脑儿自鼻孔喷出来。
“汤米说,你是他派来看住我的?”她笑,“他有那么好心?嘿嘿。”
“不,”我坦白,“我给父亲赶出来,没处可住,所以他叫我到你这里来。”
“给家赶出来?为什么?”她问:“发生什么大事?”
“学校开除我。”我说。
“这好算大事?”她仰起头大笑。
我不响,老实说,这种住年妹生涯也不适合我,我只是没有勇气再回家去听父亲的训辞。
“你打算一直在我家?太浪费你了。”咪儿说。
“如果你不方便,我再想办法。”我说。
她摇摇头,“有什么办法?你够高度,长得也好,我不如介绍你入行。”
“入行?”我的眼睛睁大,“可以吗?”
“当然可以,”味儿说:“老实说,过去那两个星期内,也真多亏你的照顾。”她冷笑一声,“为那个人死,才不值得。”
“那个人是谁?”
“叫魔鬼。”咪儿投熄了香烟。
她并不是个烟视媚行的女人,约廿五六岁,喜欢赤足,穿牛仔裤与T恤,头发梳条辫子,很有韵味。
碰到她,我想是我的幸运,我们虽然不常常交谈,但是她了解我,似乎比我父母姐弟都多。家人太担心我会连累他们,我的堕落,使他们面上无光。最令我不服气的是:他们自己又是什么呢?他扪并没有名誉地位,他们是最普通的小市民,我老是有种感觉,他们把生活中种种不快意,都发泄在我身上。
姐姐是个速记员,她的口头禅是:“英文不好,才不能够学会速记。”
可是英文好的人,自己从不速记,所以才有速记员存在。
弟弟在一间私立中学念书,学费与杂费几乎占了姐姐薪水的一半,他小心翼翼的上学放学,战战兢兢的做功课,结果还是留级,我有一次笑他──“商行聘请后生,中四或中五,包膳食。”他便去父亲处哭诉。
我与家人合不来,任何小事都可以起磨擦。
几个月后,他们的印象渐渐在我脑中淡出。咪儿把我带看到处走,她很寂寞,没有朋友,出奇地,她也不打麻将,应酬很多,但午夜一点左右二定回来。我以为模特儿、明星、艺术家都是放任的、疯狂的,现在证明事实并不如此。我与咪儿开始有点真感情。
她说:“在这个城市里,美丽的女孩子,永远不会遭到埋没,你放心,机会数不尽的那么多。”
我仍在厨房里帮她做汤,听到这话,笑出来,没有这么容易吧,我不相信。
有空在家,她教我随音乐扭动身体走路。我问:“不用参加训练班?”她叫我别浪费金钱。靠的是天赋,她说,否则你的仪态好得会飞都不管用。
我当然相信她。
有一天,她跟我说:“百佳,今天有人临时退出,我要带你出场,记住,别怯场,把我过去数月教你的身手都使出来,包你没错,我会走在你身边。”
她又指点我几下要诀,要我赶紧练习。
排练时我放大胆子,咪儿暗暗点头。
主办人走过来,凝视我,转头跟咪儿说:“你的朋友?”
“我的表妹。”咪儿说。
“她将来会红过你,咪儿。”他娘娘腔的扭开。
我怕咪儿为这种毫无准则的捧场话对我误会,连忙说:“别听他的,怎么可能?”
咪儿笑笑:“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了,你天生不是捱会考,坐写字楼的人,你应该是我们的同道中人,最红的一个。”她拍拍我肩膀。
我感激的紧紧握住她的手。为什么?为什么她对我好?天下有多少人会真正对人好?总有私心,总有所求,总会有目的吧。无论怎么样,我已决心接受她的恩典,我也准备将来回报她,假如我有这个能力的话。
那夜我与她携手出场,我并没有紧张,也无心理负袒,依着咪儿的嘱咐做,中规中矩的落台。
那夜我睡得很舒畅。离家不久,便赚到酬劳,我还汤米两百,又交钱给咪儿作为房租。
她叫我“别傻了”,把钱推还给我。
我很不安,将来她大概要把我卖到火坑赚一笔的。
出场的次数较多,名字渐渐为人注意,收入也够开销,我仍然没有搬离咪儿的家,她给我安全感,一个依傍。
她终于开口了。
“你羽翼渐丰了。”她抽着烟说。
我瞪着她。
“别紧张,我只是想做你的经理人,抽你百分之十佣金,还有,你要听我的话,什么场子接,什么不要接,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学唱歌、学法文。”
我使劲的点头,“是是,咪姐,我都听你的,你放心,我都听你的。”
“你母亲找过你。”她轻轻喷出一口姻。
我别转面孔,“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一年下来,你有点名气了。”
“我堕落得不得了,”我说:“黑似墨汁,她找我干嘛?现在同我来往的人,大多数不男不女,三更半夜尚在街上寻欢作乐,与她的道德观念没有一点配合,我不会回去。”
“你自己告诉她好了。”她笑。
我摇头,“我不会跟她说话。”
“你们的关系真的那么糟?”
我想到她动不动便掌掴我……我不出声,过去的事已属过去,提来作甚?
味姐抚摸我的头发,“我替你寄钱回去,你总是他们养活的,是不是?莫忘恩典。”
“嗯。”我轻轻的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恩典。”
付咪姐百分之十的经纪费用是值得的,她是这一行的老前辈,一切门路她都熟悉,凭她的指点,我一帆风顺,很快建立了事业的基础。
咪姐一直没有再认识男朋友,我也一直没有搬出去,我们只是把屋子装修一次,换了新的地毯。
这个时候,味姐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我深觉可惜,她在台上看上去很艳很冷,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没有大红大紫!现在更把场子全部让出来给我。
十九岁生日那天,我在大酒店操练,准备在下午表演最近泳装,晚上我订了地方,跟咪姐一起去吃顿饭。
休息当儿,我坐着喝矿泉水。
我一向很守规矩,为着维持标准体重,一向视冰淇淋苏打之类为大敌,努力做体操,早睡早起,一个不健康的女人不会是美丽的女人,我甚至很少晚过十二点睡觉,我不去的士高、不喝酒、不抽烟。
我想:我,黑羊?我目前的生活像个清教徒。但是没有用,我家人还是认为我堕落。
我叹口气。
身后有人问:“干嘛叹息?!”
我以为是化妆师尊尼。“不管你事。”冷冷的。
“啧啧啧。”那人转到我面前来,“好凶。”
他不是尊尼,他是陌生人,约莫三十五六岁,样貌普通,但是有一双会笑的眼蜻,他身穿一套很平常的西装,但穿在他身上,不知有多熨贴舒服。他正笑盈盈的看着我。
“你是谁?”我问。
他擦擦鼻子,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你不认识我?”
我摇摇头。
我摇摇头。
“我知道你是张百佳,咪儿的人。”他说得很有深意。
我立刻知道他不是好对付的人!暂且按兵不动,看他有什么意图。
“我姓闻,闻少达就是我。”
他的名字对我来说,最陌生不过,但是他报上名来的姿态,又彷佛认定我应该听过他的名字。
我老老实实的摇摇头,“没听说过。”我说。
“你做模特儿,而没听说过我的名字?”他笑问。
“我还不是做得很好。”我不服气。
“百佳──”
是咪姐,我转过头去,她买了食物回来。
咪姐盯住闻少达的模样是狰狞的、可怕的,她的表情错综复杂,我心中起了个老大的疑惑,她不但认识他!而且两人之间有过恩怨情仇,为什么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他?我细细的留起神来。
闻少达看见咪姐,连忙说:“好久不见。”
咪姐问他:“你来干嘛?”
“来看看你手下的猛将张百佳,我听说本城内出了百佳旋风,不敢相信,于是过来瞧瞧,果然名不虚传。我在纽约办的时装节,非她不可了。”
哦,原来是国际时装业巨子。
我的心活跃起来。
味姐说:“百佳不会跟你合作!”
“是吗?百佳,我的模特儿群中还有姬斯蒂派克莱与沙莉赫,你不来吗?”地凝视我。
我张大了嘴。
咪姐挡在我面前,“我是她的经理人,我说不去就不去,你不用动歪脑筋。”
我不响,何必为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得罪咪姐。
我静静的退至一角吃咪姐为我买回来的杂菜沙律。
音乐开始,我又开始操练,那人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但咪姐一整天心情都不好,晚饭也不想与我出去吃。
“怎么了?”我问:“那人是谁?”
咪姐深深吸”口烟,“百佳,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那么严重。”我讶异。
“你要答应我。”
“好好,我答应。”
“你不能与闻少达有来往。”
“我怎么会与陌生男人来往?”我失笑,“当然不会。”
“他很有手段。”
我安慰咪姐,“我人很聪明,不轻易上当。”
“是。”咪姐似乎得到一点安慰。
她怕失去我,我知道,怕得一点根据都没有。
那天我们很早就睡,我并没有庆祝生辰。
第二天咪姐就飞东南亚去接洽一宗小生意,我送她到飞机场,刚想离开,便看到闻少达迎上来,我不知他与咪姐之间有什么瓜葛,但已经转过脸避开。
“百佳。”他拦住我。
“干嘛?”我叉任腰。”
“别学你咪姐的口气。”他笑,“我只不过想送你一程。”
我看看排长龙等计程车的人群,说声好。
女人就是喜欢贪小便宜。
闻君驾驶的是一辆新型跑车,价值昂贵,坐上去有种虚荣感,我伸个懒腰。
上车他交给我一个文件夹子,边说:“看一看我这次在细约的展览会,你会喜欢。”
我打开文件夹,里面载着他这次时装表演的内容,场地、图则以及其他细节。
每一个名字都足以引起心跳,如果我张百佳能够与这些名字一起演出,顿时会身价百倍。
我犹疑。咪姐没有理由不让我参予这个大好的机会,照说她应当千方百计替我找这种机会才是,她对我这么好,她没有理由不想我有所突破。
在本城,做得再红也不过就是这样,咪姐自己就是个例子,身边没个多余的钱,以前我靠她,现在她靠我。
我抬起头来,发觉车子已经停在郊外。
“如何?”闻少达问我。
“咪姐是我的经理人,你同她商量吧!”我犹疑。
“你们之间的关系又没有合法的合约。”他笑,“你何必事事向她舌?现在照顾她的是你,况且我同她接洽,她必然会千方百计的阻挡。”
“为什么?”我冲口而出。
“妒忌呀。”
“你别离间我们的感情。”我愤然说。
他说:“出来吃杯茶,慢慢说。”
“送我回家,我不要再谈下去。”
“好,听随尊便,我只在香港逗留三天,立刻要回纽约!你不要失去这个机会。”
“开车送我回去!”我大声说。
他在回程没有再说话,但是可以感觉得到,他仍然信心十足,并没有生气。
到了家,第一件事便是把汤米找来。
我逼问他。
“合少达这个人是谁?”
“他可靠吗?”
“他与咪姐有什么关系?”
汤米瞪大了双限!“百佳,你这个人好不糊涂,身在时装界,连闻少达这三个字都没听过?他是这一行里真正的大亨,在纽约,洋人听见“闻先生”是要站起来的,若有他提携,你受用不尽。”
我放下一半心,“咪姐没跟我提起他。”
“她当然不提他,她恨他切骨。”汤米笑。
“为什么?”我问。
“你记得我当初把你送到咪儿家,她正失恋──?”
“呀,”我失声叫出来,“那个魔鬼男人就是闻少达?”
“聪明女,一点都没错!正是闻少达。”汤米说:“咪儿为他,洗尽铅华!放弃许多演出的机会,专等他来娶她,可是闻少达并没有为她与妻子离婚,后来他索性离开了她。”汤米看我一眼,“后来是因为你,咪儿才有点振作。”
我心想,就因为她与闻少达不和,现在她公报私价,不让我去参加合主办的盛会,她太过份了。
她也要为我自己的前途看想呀。
但是想到过去一年多她对我的感情,我也只好绂持缄默!我不能在外人面前说她的坏话。
我说:“谢谢你,汤米。”我已得到足够资料。
咪姐不在香港,我无法同她联络,但是闻某说:他只会在香港逗留两天,那意思是说:如果我要争取这个机会,我非得背叛咪姐不可,这也是诡计吧,我并不笨,看样子他是要与咪姐斗到底。
而我就是磨心,这个磨心当然是做得有代价的,我最希望的是成名,不是照片在此间周刊零星出现的成名,而是有国际时装杂志大幅刊登我消息的成名。离开这里,有那么远去那么远,飞跃时空,像月亮般闪耀的成名………
第一步是跟咪姐,看来第二步要靠间少达。
考虑了一个晚上,我自动拨电话给闻君。
他很喜悦:“你喜欢在什么地方见面?我马上出来。”
我心内顿了一顿,我答应过咪姐不与他有任何往来,现在又食言背信,我咬咬牙,人总得为自己。
“我打算来签约。”
“你几岁?”
“十九。”
“把父母或监护人找来。”
我迟疑。找我父母?我都两年没看见他们了,实在不愿意再与他们接头,那个没有温情,没有基础的家,孩子们个个拚老命自生自灭的冢。
“好,”我把家里地址说一遍。“三点钟,我在那里等你。”
“一言为定。”他说。
我鼓起勇气回家,两年了,黑羊回家。
那条街道显得特别窄,屋子特别小,而他们的面目,非常含糊,见到我,还是震惊了。
母亲斟杯茶给我,杯子沿口处脏,我始终没喝。姐姐面孔上生着许多小包,看看令人不舒服,最难受的还是她一身过时的衣服,看出不很贵,但仍然不舍得扔。
我简单地说明来意,如意料之中,母亲推辞:“──签合同?”她总不肯帮忙。
我截停她,“这些日子来,每个月都有钱送回来,不帮这个忙,以后就没有了。”
“好!好。”她马上说,一切为了钱。
我渡日如年的坐着等闻少达大驾光临,心事多得没有心思再与他们敷衍。
终于门铃响了,闻少达带着律师同来,我把合同每一项细则都看清楚,觉得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于是大笔一签,收了订洋,我把现金支票留下给家人,便站起来与闻某一起离开。
他在车上问;“去吃顿饭如何?”
我默默头。庆祝一下也好。
他又说:“你是一个很厉害的女孩子,咪儿跟你比,是差远了。”不知是褒是贬。
我淡淡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活在这种时代,不精刮一点是不行的。”我希望我做对了。
“如何应付你那咪姐?”他好奇的问。
“我不打算应付她,我打算依书直说。”
“你当心,我知道她为人,她会扼死你。”
“她?她不会,她靠我哪。”我说。
闻少达默默头,“很好,我会在那边替你办飞机票与入境证,尽快通知你。”
“这么快?”我讶异,“表演不是在明年?”
“小姐,你起码还要到纽约来受训三个月,凭你现在的土样──你以为只靠一头直发娃娃装就可以扬名国际?”
我心想:好哇\合同一签,口气就不同了,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我连忙说是。
吃饭的当儿,我心中有太多的盘算,故此没有说话。
闻少达问我:“你不感激咪儿?”
“早就回报她了。”我说:“她提拔我,那自然不错!可是她为什么不提拔别人?我相信我是有条件的,不然她不会巴巴的对我好,你不会来挖角。”
“你对你父母的看法也是一样?他们不能再帮你,你就踢开他们?”他不以为然。
“随便你怎么想。”
“将来你会对我怎么样?”他忽然问。
“当你是老板。”我笑看举杯。
奇怪,他惯于用人,现在反而怕我?
我不明白。但是他的眼神中的确闪过一丝忧虑。
他随即问:“你跟咪儿,到底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经理人,在我的收入中抽佣百分之十。我去年的收入是四十万。她也做些其他的小生意,这次到东南亚去,便是看看路数,如不打出我的招牌!这种些微的好处是不会送上门来的,相信你也明白。”
“她如果肯听我的话,”闻少达感慨的说,“就不会落得如此光景,靠一个没有什么良知的少女找生活。”
“听说你不肯同她结婚。”我说。
“做人倩妇也可以做得根风光的。”
“也许她皮不够厚,心不够黑,不懂得争取这一类的风光,也许她弄假成真,爱上了你,也许她真的根笨。”我说得像一个毫无相干的陌生人。
闻少达走了之后三天,咪姐才回来,她看上去很憔悴很累,我有点不忍叫她受这个打击。
我等她休息过后,才把事情和盘托出。
她开头不相信,“是不是闻少达跟你家人串通好了来骗你?你说。”她抓着我手臂。
我摇摇头,“没有,我自己觉得这个机会很好。”
“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J
“机会要把握得快!”
“我不是跟你说过──”
“我知道,不要跟闻少达来往,但早──”
轮到她打断我,她指着我说。“你滚!你立刻给我滚,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她的眼泪戏剧化的滚下来,“我怎么样的对你,我把你自垃圾堆里拣出来,你不过是一个住年妹的货色,是我一手把你训练成今天模样,你没有更心,你太过份……”
我索性坐下来听她骂我,骂够以后,我俩的恩怨就一笔钓销,再不拖欠,由她闹个够。
我坐在沙发上,双眼看着天花板,到了纽约,我要脱胎换骨,我要改变自己,我要成名。
“他会骗你,百佳,他会骗你,他以前也同样地骗我,你难道没看见?你不会在外国成名,你以为有这么容易?”
我没好气,“咪组,我会当心自己。”恨她扫兴。
她忽然真正的崩溃,号啕大哭,蹲在我面前,“百佳,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我很意外,“我不会离开你,是你要叫我滚,咪姐,我不过是要到纽约去做一次表演,如此而已,酬劳的十份一,我无论如何会放在你手中,你别歇斯底里好不好?”
“不,这次一走,你就不会回来了,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她使劲的扭住我来闹。
.我推开她,跑出去在酒店住了两个星期。
我最怕人家对着我哭哭啼啼。
不到几天,我离开咪姐的消息传遍全行。
一般的批评都说我忘恩负义。我也不想解释。
每次都是被逼的,每一次!每次都是他们逼得我无存身之处,毅然出走,但罪人往往是我。有恩当图报,但我不能一生做咪姐的奴隶,我连出去做一次表演都不可以?我难道一辈子卖身?
不可能的事,迟早我都会辜负她,不如趁这个机会摊牌。
她四出找人诉苦,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我都维持缄默。
她扬言:“我捧她上台,我也能够把她拉下来,她算是什么东西?这种街上拾回来的烂污货!”
就差没开记者招待会。
这样下去,我很难在这个城内立足。
果然,我的生意一落千场,汤米说:“你太不会处理场面,不应把事情搞得那么糟。”
我也有点惶恐,要是闻少达不来接我,我就惨了。
这一阵子我也不好过,真没想到咪姐会泼得这样子,她真的要害死我才开心?爱的反面就是恨,她这么恨我,把闻少达欠她的一笔账都算在我头上。
闻少达来长途电话:“听说你有难题?要不要先过来?”这对我来说,无疑是强心剂。
但我还得装出不在乎的语气,“外头传得我好像就要完蛋似的。”
“你不是已经完蛋了吗?”闻某大笑。
我默然。我已走投无路,非扑向他那方不可,他到底是人是鬼?我不由得想起咪姐惨淡的遭遇。
待他把我接到纽约,我心中一点欢喜之情也没有。
老实说,少了咪姐的照顾,我也茫然若失,手足无措,再加上本来曙光已露的事业现已在阴渠里,更加露不出一丝笑容。
闻少达问我情愿住什么地方,酒店,还是他的公寓。
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我舍三流酒店而投向他的怀抱,一切都是阴谋,但我已没有选择。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他会把我捧红,但我把自己的能力估计过高。
演出如期举行。
闻少达没有亏欠我之处,只是一个东方面孔要在细约爬起来是没有可能的事,轮到黑女也还没轮到我们,我接些零星的扬子来做,不是找不着生活,但风光还不如旧时跟住咪姐,要离开纽约,又提不起勇气。
我寂寞、彷徨,生活又捱苦,三顿吃的都要自己做,衣服自己洗熨,有时坐在小公寓内,忍不住哭。
一年下来,眼看自己快人老珠黄不值钱,而闻少达对我越来越冷淡,我开始想家。
接到汤米的长途电话,我简直雀跃,才问:“你好吗?”就哽咽起来。
他叹气:“寂寞?外国没你想像中的那么好吧?”
“是的。”我没精打采,“在香港我还算主角,在此只是临记。”
“找个科目来读读,那么多野鸡学校。”
“没钱,没心学好。”
“不可救药。”
我们说了五分钟,他说咪姐很潦倒。
我说:“问问她,我回来跟她可好?”
汤米为难,“她那个脾气。”
“替我问问。”我恳求,“试一试,我青回来跟她。”
“百佳,你那边真的那么糟?”汤米疑惑,“我们以为你跟牢大亨,仍然很风光。”
我不响,多说无益,闻少达并不想捧我,他只要我做他情妇。
“行有行规,都说你黑,怕被你害。”汤米说。
我无可奈何挂上电话。
看来我得流落异乡了,闻少达闲来拨给我的生意真还养不活一只猫,有不少模特儿持着面孔身段漂亮就在这个大城市内沦为国际女郎。我打个寒颤。
我的将来会怎样?
汤米第一个长途电话来的时候,我喝醉了酒,一个人在电视前发饮,听到他声音,非常高兴,他带来的却是噩耗。
“咪儿死了。”
我张大嘴,耳朵嗡嗡发响。喉咙里忽然多了块痰,“什么?”完了,完了。
“她服过量药物,在家里毒发身亡。”
我如五雷轰顶。“为什么?为什么?”
汤米苦笑,“你一直知道她十分不得意,因你的缘故,她又振作一阵子,你到纽约之后,大家都怕她那张嘴,三杯下肚,就开始说人家不是,因此更没有一个朋友,这次,唉,也一半是意料中事。”他不胜曦嘘。
我如堕入冰窖,本来我还以为可以与她再东山复起打天下──人们对丑闻很快会淡忘,只要主角坚持着不要倒下来,但现在她死了,我怎么办?我从此流落纽约?
汤米说:“她身后萧条,你在情在理,都应当回来替她办理身后事。”他口气很责怪。
我很反感:“不!我没有钱,我也没有力,我不回来。”
“你!”汤米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才不管他怎么想,我恨透咪姐,她也恨透我,我害死她──她也害死我。
“回来吧,”汤米说!“闻少达害了她,也害了你。”
我神经质地大笑,摔了电话。
我当夜与闻少达开谈判。
他听到咪姐的死讯也根惊憾。
我说:“给我飞机票,我要回香港。”
“回去?回去你没有前途。”他冷冷的说.!“不如在这大都会里混。”他完全像事不关己。
“都是你害的!你答应我会有前途,你骗我前来,你使我与咪姐关系破裂。”我扑上去。
他大力推开我,声音更冷,“不,是你以为鸿鹄将至,是你以为可以一飞冲天!是你出卖咪儿,是你条件不够,无法在这里出人头地,我有什么对不起你?这一年来,如果没有我,你早沦落在垃圾堆里!你现在又不少吃少用,你吵什么?”
我懊悔的哭,我再聪明也斗不过他。
他厌憎的说:“你看你的样子!纽约城这么多采多姿,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你却没有兴趣,我看错了你,你回去吧,这里是买飞机票的钱!”
他把钞票摔在桌子上,走掉了。
我想到他说的:回到香港,我又能做什么?味姐也不在了。但又有一个声音低低的对我说:回家吧,至少为咪姐尽一番心意。
回去之前,我到理发店去把自己收拾收拾,换上一套比较好的衣服,打个电话给汤米,
买好飞机票,告别这个异乡的城市。
闻少达根本没有表示什么,我想他也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再也不用替我办居留手续,又不必坦心我会像咪姐一般倒毙公寓,搞得他黄河水也洗不清。
走得很冷清!我也不肯定场米是否会来接我。
下飞机时是深夜,我疲乏、失落、伤心,不知何去何从,汤米出现了。
“汤米!”我要过去拥抱他。
他避开,对我极之冷淡。
我说:“今夜我没有地方睡,三年前一无所有,三年后仍然一无所有,人家早已成了小富婆了。”
汤米讽刺我:“人家聪明,又有良心。”
我不响,过一会儿我问:“到你家去睡,可以吗?”
他说:“不行!让你进门的话,没完没了,领死人,我情愿替你付租钱,替你找家旅馆。”
“咪姐她──”
“不是说不回来吗?”他很气愤,“等你?都臭了。”
“但我还是回来了,不过稍迟一点,带我去看她最后一面。”我哀求,“原谅我。”
“老实说,你们两个人,谁也不值得帮,”他叹口气,“两个一样可怜,两个一样可恶。”
我低下头。
“百佳,你现在憔悴得似个老太婆,你根木不像人了,找个地方休息吧,明天再来找你。”他把我送到酒店。
我没有意见,回到老家,有种踏实的感觉,我愿意听天由命,从头来过,我问汤米,“我还有机会吗?”
“路是人走出来的。”他放下我便走。
我淋了热水澡,告诉自己: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便睡着了。
半夜我自酣睡中惊醒,因为觉得身边有人对住我呼吸,我睁开眼,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型。咪姐!我张大嘴,是咪姐!她来看我,她不放过我。我很平静,我自床上靠起来,她正看着我,酸多了,穿黑色的衣服,双目空洞,我一向不信鬼神,此刻只觉得凉飕飕的。
“你终于回来了。”她说。
“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害了你。”我轻轻说。
“但你终于回来了,这才是重要的,你心中还有我。”
我不响,她会怎么样?她为什么要对我显灵?
“──我们可以东山再起,百佳,我也有我的不是,现在朋友们都愿意帮助我们。”
“什么?”我伸手开亮了电灯,“你──充满意外及惊喜!她是活生生的,咪姐并没有死,她不是鬼。
我掀开被子,起来拥抱她,在那一刹那,一切谈会都冰释,我到这个时候,才落下泪来。
“不要怪汤米,不是出这一招!咱们两个人都下不了台。”
“可是好端端的咒你死──”我哭泣。
“难道我俩不是死后复生,再世为人吗?”她很有深意的说。
我无话可说。
我们和好如初,把旧房子再装修一次,才搬进去,经过这次风浪,我明白许多,幸亏我还年轻,还有机会,咪姐仍然做我的经理人,我多数为厂家表演,不大公开亮相,钱还是赚得到的,不过辛苦一点,生活也过得不错。
我也开始与咪姐找些小生意来做,计划将来,见到老朋友,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人们是健忘的,他们早忘记咪姐嘴里说过的话,而我,那时候我人在纽约,我没听见。
我们两人的关系跟以前却不一样了,现在比较客气,有距离,现在我已懂得做人之道。
我俩元气恢复得很快,咪姐改变作风,认识了一位小厂家,两个人走得有纹有路,很多时只把我一个人留在公寓里修身养性。咪姐也真脱胎换骨。
我跟她,都似裁坏了的衣服,要尽一番努力,才能往正路上走,略一疏忽,失足立刻成千古恨。
想到在纽约那段日子,不寒而栗,特别珍惜目前。
至于家里,我仍然寄钱回去。他们是对的,小市民生活闷是开一些,但是平静可贵,姐姐还是在做速记员,弟弟找到份书记工作,母亲一日煮三顿饭,父亲或许在明年退休,如果我跟他们一样!我也不失为是一个幸福的人。
但是我。
我是只黑羊。
我的经历与他们不同,以后的日子里,尚会发生许多许多故事,许多。
水晶花:
那个美丽的女人,我早留意到她了,三十上下年纪,无论何时何地,都穿黑衣服,配戴着许多钻石首饰。
钻石这样东西最古怪,冷艳、闪烁、梦幻,能够真正把一个女人的容光衬托到一个新的境界。
她喜欢镶得很累赘的古董首饰,但她穿得简单,看上去很顺眼。
我叫妹妹看她,“怎么样?是不是全城最美的?”
妹妹笑说:“城里有许多美女是不出来走动的。”
“有这样的美女吗?岂非锦衣夜行?”我问。
妹妹笑,“金丝雀有时候不可乱跑。”她提醒我。
“这一位也是别人的金丝雀?”我问。
“她是何老三的外室,最近何太太病得厉害,她便跟着老爷出现。”
我点点头。
难怪,她双目有呆木与厌倦的神色,不容易看出来,但留意一下,还是注意得到。就因为这样,她另有一种矜持的样子,与那眼珠子转得掉出来的小舞女大大相异。
“……你去不去?”妹妹在说什么。
“嗯?”我问:“什么去不去?”
“我在问你!玛姬明天结婚,你去不去?”
“不去,我累得慌。”我说:“想多睡一点。”
“上午睡够了,下午可以到三婶那里吃饭。”妹妹说。
“三婶又是怎么回事?”
“三婶生日。”
“她认几岁?”
“谁敢问。”妹妹抿嘴笑道:“大约四十一、二吧。”
“四十?她会把你杀掉,她顶多希望你说她三十二。”我说:“再聪明的女人在年龄上头还是神经兮兮的。”
“其实一眼就看出来了。”妹妹感喟的说。
“睡醒就去,睡死了就不去。”我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当心妈妈骂你,”妹妹说:“说话没点正经。”
这样的罪名我背着已经有很多年了——说话没正经,做事没正经,做人没正经……
生活真令人失望,闷闷闷,太闷了。天气好,坐船,天气不好,吃饭,去舞会,大伙儿大眼对小眼,硬碰硬原班人马,偶而有张新面孔,几乎必然的,一定是电视台的小明星,半年就这么胡混着过去了。
我打一个阿欠,找个籍口提早离场。
外头在下雨,空气有种腻答答的味道,一地的汽油虹彩,我深深叹口气,不知不觉,回来已经有半年了。
要走的时候,爱伦娜无论如何不相信。
“你父亲叫你回去,你就得回去?我们最多不用他的钱!”
爱伦娜是混血儿,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一双眼睛是深棕色的,长发如瀑布,但皮肤如牛乳。我们走了两年,谈及婚嫁的时候,父亲发慌,下十二道金牌把我召回家。
混血儿?洋女?不可能的事,玩是可以的,结婚?不要开玩笑。
在爱伦娜来说,屈服于任何事,都是爱得不够,我也认了这一点。可是没有父亲的救济,而叫我留在欧洲,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叫我出来找一份年薪约三千镑的工作,净受洋气,也是没有可能的事,我拖延半年,越来越害怕,终于还是回来了。
爱伦娜苍白着脸说:“我一生都不要再见你。”
我也没有抱着再见她的心情。感情这种事,完了便是完了,无法再走回头。
回到香港,才发觉潜意识中,我爱爱伦娜,比我自己知道的多。
父亲见我一个人回家,很漂亮的处理整件事,他连提都不提,就当爱伦娜不存在,但我不能够。
我的梦魂常常飞回去欧洲,看到爱伦娜只穿着薄衣,坐在初冬的窗台,窗外白蒙蒙一片,而她捧着一杯热茶喝,牛乳般的皮肤,黑瞳孔,肿肿,如刚哭完,犹如一张图画。
我讪笑自己对她念念不忘。
特别是这半年来,看到此地的名媛,没有一个上眼,我便会偷偷的想起爱伦娜。
香港的女孩子越来越僵、越来越浓妆,头发全部烫得像铁丝,鲜红的唇,人工的面孔,一丝灵魂都没有,披着悉悉索索的舞衣,身材细小得像发育未全,抖着走路,像具塑胶洋娃娃,不约而同地拥有黑眼圈,看上去也够疲倦的,仍然为抓金龟婿而到处颠扑,真是惨淡。
妹妹曾刻薄的说:“看看你爱搭救谁,拉人家一把,行行好,娶了她回来让她专心在家发胖。”
除了爱伦娜,我还没有动过要娶人的念头。
这半年来郁郁不乐是每个家人都看得出来的。
一睡睡得老晚,呆呆的吃午饭,看电视录映带,晚上跟妹妹妹夫出去泡,晚上回来读小说至天亮。父亲只要把我留在香港,其他一概无所谓。
他也想我结婚,结了婚更加飞不了,乖乖的替他养孙子。
妹妹说:“他才廿六岁,晚几年不妨,别把他逼急了。”
父亲是很宠这个女儿的,也更迁就我,事事处之泰然。
偶而也问:“要不要到公司看看?嗯,学以致用,堂堂会计师,别太投闲才好。”
我还是心倩坏。
一路踯躅回家,益发不原谅自己,为了享受放弃爱伦娜犹可,但我根本不是爱享受的那种人,我只是不想吃苦,偏偏现在就苦得十足。
走错一步棋子,只要不顾一切的在欧洲结了婚,生下孩子,父亲总会心软吧。
我也别太乐观,父亲是硬脾气,爱伦娜亦是硬脾气,任何一方面都不肯退缩,到时只有更惨。
我大叫出来:“爱伦娜!”
我颓然靠在墙上,酒气上涌,我胸口有点难过。
到欧洲的第一个春天也是这么渡过的,当时年纪虽轻,也被春天迷得疯狂,满院子的桃红柳绿,女孩换上薄衫,天上露出金光,人们活跃起来……
今日可也是春天?
我喃喃叫:“爱伦娜。”
“唤我?”一旁有个声音问。
我转头。她坐在一辆开蓬汽车里,向着我微笑。
我认得她,钻石在她的朝子上闪闪生光,她那冷艳的面孔很难叫人忘记。
我问:“你也叫爱伦娜?”
“嗯。”她自嘲地说:“爱伦娜何。”
“何先生呢?”我问。
“在玩牌。”她说:“上车来吧,你是利家第二个孩子?”
“不,那不是我姐姐,我是利家大儿子。”
她推开车门。
我问:“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她笑,“送你回家。”
“别,别带我回家,我不要回家,难得被一个美女接了上车,就此被送回家,心有不甘,有什么刺激的地方可以去?”
“你喝醉了。”
“真的,我不要回家。”我睁大了眼睛。
她笑,“早知随你靠看墙吐个饱。”
“对不起。”我知我说得太多了。
“不要紧。”她说:“你们这些孩子,一贯的放肆。”
“对不起。”我唐突了她。
她并没有介意,把我送到家门,看佣人出来把我接进去,便离开。我倒在床上就睡了,并没有得到期望中的艳遇。
醒来之后,只觉自己糊涂透项。
羞愧之余,也得赎罪。
我问妹妹:“爱伦娜何的地址你有没?”
“有。干嘛?”妹妹立刻提高警惕。
“送花给她。”
“发什么疯?少惹她这种女人。”妹妹联想丰富。
“真的,我有正经事,不是想像中那种理由。”
“我不管你是啥子理由,总而言之,你好自为之。”
“得了,那么多的之乎者也,真受不了,”我轻轻推开她,“我完全知道我在做些什么,你给我放心。”
“——”
我抬起头,扬起一条眉毛,她没奈何,只好翻出地址给我,她不告诉我,我也有法子在别的地方找到。
都是我亲手挑的,一大束白色的花,都是芬芳的,美丽的,亲自开车,送到她佣人手中,有一张小卡片,叫她原谅我的唐突。
我也叫自己当心,这种感情陷阱,一把持不住,就会直堕到底,而一半是自己己愿意的!
利用另一段感情来治疗前一段感情所留下的伤口……
她不在家,我放下花就走了。
那时我也送花给爱伦娜。也由自己亲手挑选。我不惯那种一个电话到大酒店花铺,说出挂账号码,付了钞票算数的客套。
我怅惘的想,但是这样亲力亲为,又为我带来什么?诚意?在这种无谓的事上,太多的诚意会引起不良效果。
一般两兄妹,妹妹比我聪明得多,也智慧得多。
性格控制命运,但是我干嘛会有这样的性格?改无可改。
我不期望有什么回音,成熟的人应对什么都没有反应。何太太自然是一个成熟的人。
在以后的一个星期内,我又见到她两次,她只是远远的向我点点头。
妹妹热心地帮我介绍女朋友。
她偷偷说:“那穿蓝衣的如何?那绿裙的最好看,红花闪光缎的?叫爱拉。把全家的钻石都戴身上的,是美宝。”
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单相信自己的眼睛,仔仔细细的看过了,谁也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
还是何太太最最夺目,我喜欢她那半吊儿郎当的态度,把应酬视为工作的一部份,比起那些视之为生命一部份的人,自然有一种洒脱与超然。
我问妹妹:“她有没有男朋友?”
“谁?”妹妹喜悦的问。
“爱伦娜何。”
“她呀,”妹妹椰揄的问!“碰了壁是不是?人家找男朋友,也不会挑熟朋友的儿子。”
“挑陌生人有什么刺激?”我不以为然,“反正是秽,不如搞得轰轰烈烈。”
妹妹冷笑,“代价未免太高,为了什么?”
“恋爱呀,不谈恋爱,多闷。”我伸个懒腰。
“为什么像瘾头发作似的,累成那样?”
“昨夜与电脑下棋直到天亮。”
“神经病。”
昨夜并没睡。想到与爱伦娜在风中拥抱,接触到她的身体,浑身如触电似,心头的狂喜使我有落泪的冲动,兄弟,这便是爱情。
而现在,顶多是约不到绿衣女去约红衣女,去不去都无所谓,而那个时候,却像发了狂似的半夜跳起来在零下三四度的天气驾车去敲门,为了说一句:“爱伦娜!我想你。”那里来的勇气?这个勇气后来又跑到基么地方去了?想起来已是非常遥远的事,但心中仍然牵动。
爱伦娜已属于他人了吧?
半年了。
她们是不会为一个男人守着的,顶多是三两个星期之后,又随别人去了。
回来之后未曾写过一封信。
我又提前离座,开了车子出来,在街上慢慢驶动,我喜欢开车,无论快慢都带给我一种悠然的感觉。
有一个女子穿着黑纱裙钴在前面的街角。我心一动,是何太太,她低头在点燃香烟,没看到我的车,我将车子滑停在她面前:“等人?”
她抬起头来,见是我,也不生气,就笑说:“国超,如果你真的有歉意,就别再说这些轻浮的话。”
我才觉悟到,她可能真的在等人,被我撞破。
我的脸慢慢涨红,进不是,退不是,尴尬得要死。
好一个何太太,真不愧是何太太,她走过来,拉开我的车门,“来,送我一程,不理司机了。”把事情轻轻带过。
我仍然好奇,但表面已经平复下来。
“回家?”我问。
她说:“去喝杯东西吧。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她叫我把车子驶往郊外。
“你有个女友叫爱伦娜?”她闲闲问起。
“嗯。”
“你父亲不喜欢,叫你们分手是不是?”
“都知道了?”我奇,“消息真灵通。”
“你人没到,新闻已经在这个圈子沸腾,”她笑,“你都不知这里人那种小镇风倩,什么芝麻绿豆都绘形绘色地传半天。”
我哑然失笑。
她把我带到一间某厅,地方装修得很好,坐下来她对恃者说:“热咖啡。”
我笑了,人们以为这个艳妇与年轻男友来到此地,一开口必然要烈酒。
我幽默的说:“我要热牛奶。”
她也笑。笑起来很媚,而且比我想像中的爱笑。
“她长得很美吧?”她问。
“不但美,而且与我投机。”我惋惜的说。
“那多难得。”她说。
“真是。”我吁出一口气。
“所以你一直郁郁不乐。”
“嗳。”我直认不讳。
“C'est
fait
accompli,别太难过。”她说。
“再让我选择一次,事情就不同。”
“会吗,”她狡猾的笑,“国超,对我要老实,真的再来一次,你会选她?恐怕再来千次,你选的还是利国超这身份。”
我抬起眼睛。
她点燃香烟,纤长的手指甲并没有搽寇丹,但却一贯累赘地戴着钻戒,鹅蛋型、方型的钻石在幽暗的光线中迸出光芒。
我无味的说:“但是我们即使赚得全世界,赔上了命又有什么益处?”
她闲闲说:“对我来说:想那样,得到那样,就是幸福。”
我说:“抬起头来,让我看清楚你。”
她抬起头来,眼睛中那种呆滞散去无踪,代之的是一种倔强与坚忍。
这个女人比我勇敢,她有勇气面对她所选择的后果。她并不快乐,但是她理智地控制着自己。
她说:“如果我是你,我就回父亲的公司去做一份事。”
“你不是我,我不想动。”
“多少人想得到一份安定的工作,”她感喟,“多少人为五斗米折腰,倍受试练,你却早已被宠坏。”
、“是的,”我说:“我也知道我幸运。可是我已付出代价,我被逼放弃我所爱的女人。”
她失笑,“语气听上去像某国逊皇。”
“有什么应是免费的?你说!”我逼她。
“这个道理我早就懂得了。”她说:“所以我从不抱怨,真的,而且要往回走也来不及,你要不要回顾?”
我咬咬牙,“一切已经过去。”
“可不是,已经吃了那么多苦,才到今天,怎么往回走?”她很深意的说,语气是苦涩!
但是我抬起头来,却看见她对着我咪咪笑。
我很震动,为什么每个人都生活得那么苦?每个人都有本难念的经?为什么没有人可以舒畅地过其理想生活?
我很难过!把脸埋在手心中。
“想什么?”
“觉得深深的寂寞。”
“你还算寂寞,唉。”
“谁为我拒当这一切?这种渡日如年的日子,还不是靠我自己一天一天熬过?我多希望可以睡得昏死,直至我心灵恢复?”
“傻孩子。”她笑。
那天我们聚到凌晨才分手。
何夫人的慧黠给我很大的支持,其实一个人不介意悲哀,只要有人了解他的悲哀,或是同他一样悲哀,人是群居动物,最怕寂寞,有人陪就可以生存,这解释了人们捱得过战争这种大灾难的原因。
我有何夫人相陪,心情自然而然不一样。
有意无意之间,我开始约会她。
她往哪里跑,我跟到哪里。
她似乎是个相当自由的女人,生活很有规律,星期一必然在健身美容院,星期二、四做头发,星期三在中环,星期六日在家,每天晚上都非常活跃,五时到六时选购衣饰。
社会与她无关,天塌下来她还是在最好的饭店内啜白酒。天也与她无关,三个司机廿四小时恭候她的车子、哪有日夜,不与她谈过话,不会相信她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但是她的确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被我追踪得发毛,她说:“你当心我告诉利老先生。”
“告诉他好了,叫他把我送到外国去。”我讪笑。
“你到此刻还不原谅他?”她讶异的问。
我转过头,除非有一天,我完全忘记爱伦娜吧。
“可怜的孩子,在香港不乖,赶往外国,在外国不受遥控,又抓回来。”她很同情我。
我说:“可不就像具玩偶一样。”
“听话一点。”她笑。
“想见到你,想与你聊天,想听你的声音。”
“有很多未婚的小姐愿意陪你。”
“陪我?还是陪利少奶奶的衔头?”我嘲讽的问。
“不要太啬吝,自己拥有的,应同人分享。”她说。
我不理她,常常驾了车在她家门口等。
精神有了寄托,每天起得比较早,生活较有规律,父亲还以为我快要恢复正常,只有妹妹,非常担心。她很爱我,我们两个人的童年日子并没有过得外头人想像中的那么幸福,母亲一早去世,妹妹与我过着异常寂寞的生活,父亲很难得才见到一次,通常由褓姆把我们穿戴整齐了,再三警告恐吓哄骗说不准哭,才带着出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头人是不会晓得的,也没有必要让他们晓得。
我与妹妹,自幼手拉手相依为命长大,跟穷家的孩子一般贫乏。
父亲并不知道我们心灵的空虚。
爱伦娜将于肯陪我喝茶。
她说:“其实一百个女人,有一百个吃软不吃硬,只要肯哄她便行。”
“我还以为女人爱钞票。”我说。
她扬一扬手,一腕的钻石手镯便顺势往臂上溜。
“钞票可遇不可求哪,”她自嘲的口物又来了,“况且有了钞票,也想有个知己朋友。”
“把我升作你的知己吧!”我说。
她笑了,“你这孩子,我怕我会给你累死。”
我握看她的手,戒指上的宝石冰冷地触着我的手,我兴奋的说:“你有没有看过鲤鱼精与白娘娘的故事?都是个千年得道的妖精,为了爱情,就把道行付之流水。”
她抽回手,缓缓的转动手上的戒指,“妖精与神仙嘛,的确有资格放肆一点,咱们是凡人,未必有这么天真,可免则免。”
我轻轻的说:“我也没有资格叫你牺牲。”
“当然你不会,”她一笔勾销,“我们不过是稍微谈得来的朋友。”
“你干嘛不说我在追你?”我逼上去。
“利家与何家也算是世交了,何家的三小姐四小姐尚待字闺中,我倒可以做一个顺水媒人。”
她真是滑不溜手,与她在一起,是斗智游戏。
“她们两个……”
“怎么样?不知多少读完法律、电脑、建筑的男孩子,都等着与这两个女孩子结交,希望她们父亲拿钱出来开业,不委屈你了。”
“我自己父亲有钱。”
“所以,钱可以令一个人清高,为此你少受多少气。”
我摇摇头,“所以我的生活沉闷,很多人以工作为大前提,一下子升,一下子落,在挣扎当儿,他们获得快感,我一生下来注定是个纨绔子弟,再用功也还只是一块追求女明星的料子。”
“何必妄自菲薄。”她仍然无动于表。
“冰山。”我叫她。
她含笑。
“像你戴的钻石一样,冰冰凉。”
她摇摇头。
“但你是这么美,一朵钻石花,不不,水晶般聪明,是一朵水晶花。”
她大笑起来。
“太俗气了。”她说。
“我不认为如此。”我说:“形容女人的名词多数很俗,但同时非常贴切。”
“我是水晶花?”她喃喃自语。
她不大肯出来,但是虽然如此,父亲还是得到了消息。
他抓我问话。
我很不耐烦,在他的书房里,我来回踱步,他令我坐,我无论如何不肯坐下来。
他说:“你这样一直动,令我心烦意乱。”
我不予理会,我比他更烦。
“你最近怎么?与何老三的外室时常见面?”
“回来香港大半年,才见过三次,在宴会应酬场合碰见的不算。”
“听说你天天到她家门口等。”
“谁说的?”
“自然有人说我听。”
“愿他下拔舌地狱,嘴巴生斤疮。”
“国超!”他喝我,“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你愿意相信,便是真的。”我说。
“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不,我只是不相心闷死自己。”
“为什么老跟爹爹作对?”
“太坏了,我老是讨不到你的欢心。”
“国超。”
“爹,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
“你知道吗?你真的知道?”他苦苦逼我。
我摊摊手,转过头来看着地。
“我想我已经爱上了她。”我已不得激怒他来得报仇,“这一次你不能再阻止我,我有我的感情生活。”
“你——”他整个人簌簌的抖动起来。
“父亲,不要把我当作一只小猴子,我是已经近三十的人了。”
“那为什么你不用一下脑筋?”
“所有可以想的,都给你想尽了,父亲。”我苦涩的说。
“你不能跟何老三的外室有什么事,你绝对不可以,朋友妻,不可戏,这是江湖上的例。”
“江湖已经过气。”我打开书房门就走。
我有一种痛苦的快感。
他能把我怎么样?下个月不存钱进我户口?
左右是没钱,我索性回欧洲去,也许精神上还愉快一些。不知怎地,回来半年,胆子也磨大了,从欧洲回来,什么都记得带,单单漏忘一颗心。
那日我没有上街,很早睡,一转身便醒,喃喃自语,安慰自己:你会好的,你会痊愈的,这不是一个五痨七伤的过渡时期,你会好起来,放心,你一定会再得到爱情,你一定会再获得安眠。
“国超国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