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哀绿绮思(2/2)

人叫我的名字。

    我恍惚觉得是爱伦娜在推我,委婉乌黑的长发飘拂在我面前,她最喜欢这样子唤醒我。

    ”挣扎她彷佛又变成另外一个爱伦娜,正笑盈盈的看着我,眼睛充满嘲弄之意,向我挑战:“你敢吗?我谅你也不敢。”

    “国超、国超。”

    我满头大汗的醒来,看到身边人,却是妹妹。

    “唉,”我长长太息一声。

    她钻到我被洞里,“外头冷。”

    我们小时候老是偷偷睡一张床上,因为害怕,搂得紧紧的,想起来便一阵温馨。

    “你怎么来了?”

    “爸爸叫我来的,他说你爱上了爱伦娜何。”

    “那有这种事,故意气他的。”

    “爹前辈子一定做了什么亏心事,而那个女人正叫爱伦娜,不然为什么他的儿子净为爱伦娜给他受气?”妹妹咕咕咕的笑。

    我也笑出来。。

    “爹年纪也大了,你别叫他挂心。”、

    “一宗接一宗,他管得我太厉害。”

    “唉唷,我的少爷,他何尝不想;一宗接一宗,你老是给他麻烦。”

    我终于大笑起来。

    “怎么样,答应我。”

    “我不能答应什么。”

    妹妹把头靠在我大腿上,“哥哥,天底下我只有三个亲人:你、爹爹、丈夫,你总得给我一点面子。”

    “难怪人们来不及的生小孩,有了孩子,便多几个亲人。”

    “哥哥,你好好的结婚吧。”

    “好的女孩子才不要我这种寄生虫——老子的手紧一点,下个月的家用就完蛋。”

    “爸爸对你用怀柔政策还来不及,怎么敢扣你的零用?”

    “你保证?”

    “我保证。”妹妹说。

    我的心头又宽一下。

    说穿了,还是自己爱自己。

    “给父亲一个下台的机会。”

    “好好好。”

    “不要下巴轻轻。”

    “绝不会。”我敷衍着妹妹。

    但是我已经学坏,一转身,还不是阳奉阴违,做我自己爱做的事。

    爱伦娜一次问我:“你父亲审过你?”

    “你在我们冢装了偷听机?”

    “新闻传来很快,令妹与咱们的两位千金往来很频。”

    “妹妹不是那种多嘴的人。”

    “不多嘴的人也得说话,这是人最大的缺点。”

    “是,父亲叫我不要再见你。“

    “朋友见见面,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分明是看我不起,觉得我逢人都会引诱一番,我并没有勾搭过他呢。”爱伦娜苦笑。

    “咱们俩同病相怜,”我说:“大家的底都那么黑。”

    “国超,不要在这种事上说笑。”她很烦闷。

    “你那么在乎别人说什么?”我问。

    她叹出一口气:“真在乎,我就不出来了。”

    “我们需要对方,”我说:“爱伦娜,请坦白承认,你也并没有朋友,我们两个人的感情,并不是外头人所传的那般,但我们的确互相需要。”

    她不响,转过了脸,侧影看上去像尊石膏像。

    “何某并没有正式同你结婚,是不是?”

    她也不响。

    “我们的来往是正常的。”我把她的肩膀转过来。

    她蓦然失笑,“我疯了,守了那么些年,如今竟把持不住。”她低下头。

    “多少年了?”

    “十二年了。”

    “那么长的一段日子,你没有后悔过?”我问。

    “没有。”

    “即使现在也没有?”

    “别问了,出去散步,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

    “不会的,你会见我的,爱伦娜,说你会见我。”

    “恐怕我身不由己。”

    “不会的,我会感动你,爱伦娜——”我大力把她拥抱在胸怀中,一霎时悲从中来,不知道她是欧洲的爱伦娜还是水晶花爱伦娜。

    她轻轻推开我。

    那天回到家,妹妹彻夜等我。

    我说:“当心,看得哥哥来,丈夫该跑掉了。”

    她说:“你管我呢,你这个言而无信的人。”

    我坐下来,握住妹妹的手。

    ”你有没有想过后果?何必去惹那个可怜的女人?你想她怎么样,带了私蓄跟你私奔?

    你又不是真爱她,你爱的还是爱伦娜。”

    妹妹这样一说,我突然而惊。

    “快放手吧,等到她离开何某要跟定你的时候,你就来不及了。”

    我继而失笑,“她是那么精明老练的女人,她不会出错的。”

    “你玩弄她?也玩弄自己的感情,”妹妹大声疾呼。

    我捧住头:“我寂寞要死。”

    “我替你把爱伦娜带回来。”

    “什么?”我抬起头。

    “爱伦娜,我跟父亲商量过,一年了你还不能忘情于她,我们也不能太过分,还是把她带回你身边是为上策。”

    我怔怔的问:“真的?你们真的肯这么做?”

    “明天我去英国找她。”妹妹诅。

    “几乎一年了。”我喃喃说。

    也许她已经发胖,也许她已经跟了别人,也许她不肯回心转意,也许她来到香港,发觉她不能适应这块土地,而要再次离开。

    我说:“不不,不必去……我已经忘记了她。”

    “真的?”妹妹睁大眼睛。

    “是的。我已经忘记她,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不想重拾旧欢,只有加倍的费力,大家心理负但又重……”

    “那么离开何夫人。”妹妹反而加倍的惶恐。

    我说好,“我离开她。”

    为了她好,妹妹说得对,我不能玩弄她的感情。

    人若没有感情,生活就好过得多。(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在家中辗转反侧,爱伦娜的电话连珠价来找。

    ——已经泥足深陷了。

    我推说病,三天没见她,但是晚上总会梦见她三两次。难道我真的爱上了她?连我自己都糊涂了。

    第四天,实在忍不住,冒着毛毛雨出去见她。

    天气非常非常的冷,气温几达冰点,我们在山顶见面,她穿着长银狐大衣,皮裘枪毛上沾着水珠,她的头发上也沾着水珠,天下毛毛雨,灰黯得很,衬得她面色有些苍白。

    我趋向前去:“爱伦娜。”

    “你叫的是谁?”她颤声问。

    “你,爱伦娜。”

    她彷拂一直没睡好,带黑眼圈,面孔瘦了。

    但她还说:“国超,你瘦了。”

    只有满怀的心事能使人在三天内瘦五磅。

    她说:“今天我有许多话要讲。”

    我沉默地等她开口。

    “何同我谈判。”她一开头便说。

    我一震。

    “他很谅解,我们一直没有提到第三者的名字,他允许我带了私蓄离开他——假使我要离开他的话。”

    我吸进一口气,问她:“同我走?”

    “不不,不是,”她苦笑,“这种生活我已过了十二年,实在厌倦——不是为了你,我是个头脑清醒的女人——而是为了自己,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明白。正如我,我也厌倦了做父亲的乖儿子,我也想冲出去闯世界。

    她说:“一出来,你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我握紧她的手,只可惜我自己也是软脚蟹,起不了作用。

    “我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支持。”她看上去有点苍白。

    我知道她的心底害怕,住在笼中被喂养太久,一旦知道要独自觅食,那种恐惧是非笔墨所能形容的,即使身边有一大笔款子傍身又如何?

    她仰起头,“出来独自安排生活……不知道有没有能力,虽然有点钱,但是白天去什么地方,晚上又去什么地方?人人都知道我是姓何的下堂妾,都会有点尴尬。找新朋友,我又

    没有工作,一个人关在家中……太难了。”

    我冲口而出:“我与你到外国去!”

    “你,跟你去?”她绽出一个笑容,幽暗的眸子发出晶光,整个脸光明起来,真像一朵水晶花。

    她一笑之下便恢复了信心。

    “怎度不能跟我去?”

    “我自己逃生还来不及,还拖着个娃娃?”她大笑。

    我睁大了眼睛,“什么?这样侮辱我?”

    “不是侮辱,侮辱是无中生有!你自己把情况看清楚,国超,我离开何家,不是生,就是死,没有什么选择,你又不同,我不想连累你,也不欲被你连累。”

    我黯然。

    水晶花所需要的,是一个骆驼香烟广告般的男人,粗犷、原始、浑厚,能够衬托出她的美丽娇柔,保护她、爱惜她,与她共同存亡。不是我,于她,我没有用,绝不是在这种关头。

    天气是这么冷,我们嘴巴呵着白气。

    我说:“真是的,我能给你什么呢?”

    我不是一个懂得爱人的人,还没有什么大事,就只管救自己、爱自己,撇下对方不顾,所以我会抛弃爱伦娜,急急的逃回家来。

    我羞愧。她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怎么会似爱伦娜那么糊涂?

    “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已决定做点小生意,从头开始,因为没有第三者的缘故,何某还是答应支持我。”

    “他对你真好,”我的头垂得更低,男人,真正的男人,都应当对女人好,我算是哪一门的男人?

    “到底十二个年头。”。

    “不,到底他是响当当的男子汉。”

    她笑,“说得也是,多少男人撇下三十年的糟糠之妻而不顾。”

    我自嘲,“我跟爱伦娜走了那么久,还不是累她伤心伤怀。”

    “你不是故意的,有些男人是故意的,那才杀不可赦。”

    我感动得拥抱住她,“为了你,我要振作起来。”

    “请记住,我们是朋友。”她说。

    爱伦娜离开何家的新闻轰动全城,全世界的目光转到利家,屏息等待好戏上演,他们咬定了是利国超诱她离家出走。

    我为了避嫌疑,整天在家睡觉看电视,寸步不离五房两厅,连父亲都纳罕起来。

    每天回家地都查问佣人:“少爷在家?”

    慵人永远说:“在。”

    “没出去过?”父亲会惊奇得下巴落。

    “没出去过。”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连接大半个月是这样,他不相信自己的好运,疑惑起来,推门进来找我。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爱伦娜何的出走与你没有关系一.”

    “我早说过,我们只是好朋友,以后我们还会见面。”我说:“但是离开何氏,绝对与我无关,人家立定主意要改变生活方式,不是为了我——我有什么资格叫她出走?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我讨媳妇,恐怕更要家里照顾。”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你也别太菲薄自己。”父亲说:“堂堂的会计师。”

    “我肯不肯跑到哪家公司去当会计?”我自问:“那还不捱死我,做也只能替你做。爹,我替你不值,生了个这样的没脚蟹。”

    父亲有点讪讪的,不知如何说下去好。

    又捧起了武侠小说,表示逐客,父亲下楼去,我才叹口气,丢下了书。

    我瞌看了,随即梦见了爱伦娜,她笑说:“你?振作起来!哈哈哈哈。”

    我同她说:“一定会,我会振作起来,我一定会找一份工作,为了爱伦娜,为了不想再辜负多一个女人。”

    醒来后我换了一个人。

    我自告奋勇,到爹的公司去从底层做起,投入生产行列,数个月内便有声有色起来,老爹感动得老眼昏花。

    我仍然在晚上同妹妹妹夫出去应酬。

    现在见不到爱伦娜何了。

    不过仍然不愁寂寞,各色各样的女郎充斥市面:独身的,离了婚的,身为人情妇,集中了各行各业:跳舞、唱歌、做戏、公开、做小生意,有文凭的、无文凭的,应有尽有,千奇百怪。

    只是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可以遇到第三个爱伦娜。

    十八寂寞:

    我跟后母合不来,我们俩相敬如宾。

    十年了,除非真正必要,我不会直接称呼她,一家三个人住一间公寓,其尴尬倩形可想而知,一回到家,便有一座冰山压上来,连呼吸也不得畅顺。

    别误会,后母不是白雪公主那种后母,而是现代的后母,她高贵、漂亮,有自己的职业,对我大方、客气、爱护,从不责骂,但不知为什么,她越是好,我越是恨她,因为她的条件实在丰厚,我知道母亲与我是永远失去爸了。

    爹是个小生意人,环境并不是好得能够一掷千金,家中唯一的平治汽车是要来招呼客人坐的,不少次数,后母都得乘地下铁路上班,我不知道她当初嫁他是为了什么,她也断不像是那种嫁不出去的女人。

    十年来我对她积压的恨意越来越探,我无法同她吵架,她总是无限度的容忍我,我不能怪父亲对我不好,因为他并不见得老是站在她那一边,我的生活一无所缺,跟没有离婚的人的孩子一样,然而这个与我父亲同睡的女人明明不是我的母亲,我恨她。

    离婚后亲生母亲跟男友跑到美国去,至今仍是“朋友”阶段,尚未结婚,一年回来一次,买衣服,置首饰,她往往没有什么话同我说,因为我已十八岁,长得比她还高,而她还没有再结婚,地位非常暧昧,因此当高大的女儿在她身边出现,无疑是给全世界的人知道她的年龄,因此她对我一向淡淡的,所以我更恨后母。

    我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推在后母身上,人家怪社会,我恨后母,总之是一种感情上的发泄。

    我没有想过这并不公平?有时我问自己。

    没有。

    她明明知道父亲有“前科”,明明知道他有女儿,明知一切而自投罗网,她总有她的打算。

    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总有她的好处。

    十年来她并没有生养,身材永远那么好,样子一直那么清丽,比起她,母亲面孔上的化妆太厚太脏,头发烫得太硬太发,衣服配得太过新潮,相形失色。

    但我还是恨她。

    一种不可理喻、全神贯注的恨。

    我们不大说话,有要求,我向父亲提出,给就给,不给拉倒,再也不向她提及。

    这十年不知是怎么过的,三个人貌合神离,开头我等她与父亲分开,等了这些日子,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是要白头偕老,只好听其自然,希望自己能早早离开这个家,呼吸新鲜空气。

    这天回到家里,父亲同我说:“你妈明天回来。”

    我没有太大的惊喜,我希望我能够雀跃,但这些年来,我已知道妈妈不会给我太多的时间及温情,她会带一份礼物给我,在酒店咖啡座与我吃杯茶,然后她会说:“我只能逗留一个星期,如果抽得出空,我们再见面。”开头我以为她真的会抽空,便天天等。

    结果是她永远不会见我第二次。

    为了后母,我装出欢喜的样子来,“什么时间的飞机?”

    “她没说,她自有她的朋友。”父亲很冷淡。

    我觉得很没瘾,坐不下去。

    后母说:“我同你去打听一下──”

    话没说完,我已经走到走廊。

    父亲说:“──你何必跟她说话,这十年来她根本把你当透明,反正过一两年她也该出去念大学,叫她跟住亲母生活,送了她的愿,岂不是好?”

    我先是气父亲帮着她,后来一想,原来明年可以到美国去念书,转变环境,于是又有点开心。

    只听到后母说:“她为什么抗拒我?”

    “管她呢!”是父亲不耐烦的回答。

    后母说:“也许是我的不对,想想,十年了。”

    我心中冷笑一声,别做戏了,一场戏做十年,累不累?

    第二天母亲打电话给我,我回答了,约好在她酒店见面。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吸烟,猛然抬头,吃一惊。

    “你又长高了。”她笑。

    笑起来眼角很多皱摺,多少还有点风情,但到底今不如昔。

    “妈妈。”我握紧她的手。

    “还好吗?他们对你还好吗?”她很空泛的问我。

    “妈妈,明年我到美国跟你好不好?”

    “什么?”她按熄香烟,像是没听明白。

    “明年爹爹也许肯送我到美国读书。”

    “哦。”她松下一口气。

    “怎么样?”我已经有所保留。

    “在哪一个州呀?”她问。

    “在你住的加州,妈妈,你帮我申请好不好?我们可以住一起,你说好不好?”

    她并不那么热心,又燃起一枝烟,并不开口。

    咖啡厅光线很好,太明亮了,我可以把她眼中的犹疑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敢相信她会有拒绝我的意思,但事实摆明在眼前,她是那样的犹疑。

    我急急的维护自己,“我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我会照顾自己,你不用在我身上花精神。”

    她缓缓的说:“心媛,即使你爹肯让你到美国来念大学,有的是宿舍,何必同我住?我一个独身女人,拖着你这么大的女儿,有我的不便之处,你得原谅我。”

    我不原谅她,我的震惊是无法形容的,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怎么可以拒绝我?我的眼睛睁得老大,瞪着她。

    “不要这样看我,心媛,不要这样看我。”她央求。

    “我的后母都不会这样对我。”我说:“你明知爹爹不肯多花钱在我身上,如果你愿意负担我的住宿,我到美国留学的机会可以大很多,你明知道!”

    她的脸色败坏,“后母容易做,偶一为善,就值得建牌坊颂赞她,我养了你八年……”

    我说:“你一定后悔当时没有去打胎吧!”

    母亲扬起手打我一巴掌,我更加讶异,打我?她凭什么打我?这十年来我自生自灭,在虚伪的后母与冷淡的生父下讨生活,她一年才来见我一次,今天居然打我?

    “祝你幸福快乐。”我讽刺的说完,站起来就走。

    “心媛!”她失声叫我。

    我并没有回头。

    就为了一句话冲撞她,她便动手掌我的嘴,太过份了。原本没有对生母抱着太多的奢望,现在一切都幻灭。

    我跌跌撞撞回到家中,伏在床上哭了一个下午。

    傍晚大人下班回来。

    后母进来问我:“怎么?为什么哭?”

    我不响二脸的没精打采。

    “我都知道了,你母亲跟我说了。你要为她想想,这十年她过得并不好,与她男朋友是同居关系,多了你,是不方便。况且你父亲不是不肯负担你一切开销,不必去求她。”

    父亲在一边也说:“你有我们便得了,明年的事,今天开始担心,太划不来。”

    见他们两个苦劝,我抽噎说:“她那种态度……”

    后母但笑不语。

    父亲说:“你跟她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我明白后母为什么要会心微笑,心中更加恨她,因为她太含蓄,太愉快,太不动怒。

    她越是有风度,越显得咱们两母女一团糟,比不上她。

    这是一个阴谋,我知道这是一个阴谋。她要不动声色地使我们自暴其短,使她以胜利者姿态出现。

    她一直没有怀过好意,事情再明白没有了。

    越是对我好,世人越是同情她,世人是否同情她,谁关心呢,但是爹爹同情她,就形成一面倒的情况。

    她太聪明,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我跟我妈,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是同一货色,她暗示得再明白没有。

    我黯然。

    母亲第二天打电话给我,我以很平静呆板的声音说:“妈妈,我希望你不要把我们之间的对话到处跟人说。”

    她窒一窒,“但是她也不是外人,我见你父亲不在……”

    “不要跟人说,不要让人耻笑,不要被别人知道,让人家一直以为咱们是相爱的,不是很好吗?”

    她没想到反而会被我教训,更说不出话来。

    “你说过什么不要紧,可以一走了之,我还得住在他们屋子里一直就到独立为止,你要替我想想。”

    “他们──对你那么坏?”

    “坏?不坏,并不打我骂我饿我,可是一直由我盲人盲马,你明白吗?一点扶助都没有。”

    她过了很久,终于挂上电话。

    没说话。

    她完全没话说。

    直到她走,没有再见我、再找我,再与我说话。

    我猜想我对她的绝望她是明白的,既然不能帮我,多说就无益了。

    从此在家中我比以前更难相处,更加沉默。

    后母想尽办法来使我开朗,我总是拒绝,我抱定主意要与他们隔绝,肯定她对我完全是虚情假意,不抱任何希望,就不会有失望。

    父亲也没有再提到送我往美国的事。

    后母说:“如果你想留学,应该找学校了。”

    我看父亲,他看报纸,完全没有答覆。

    她是想我跟父亲吵吧,不,我一向不会主动跟任何人翻脸,此刻的父亲比陌生人更陌生。

    “你打算念什么科目?”她问:“到哪一国去?”

    父亲翻过一页报纸。

    我握紧拳头,鼻子发酸,一切都是串通好的,一个红面,另一个做白面。

    父亲终于放下报纸,“让她自己想清楚吧,你自己明年都要生产了,不必为这些事操心。”

    生产,我转过头去看后母,她又在展示那个永恒的微笑,她终于有孩子了?家中要添宝宝?十年后二个比我小十八岁的婴孩?是不是我仍然吸引了父亲太多的注意力,是不是我仍然不够缄默?

    我听见我自己说:“恭喜你们。”

    也许他们会把我送出去,那简直是一定的,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母亲与她男朋友也得其所哉,而我,我站起来,我有我自己,有我的将来,我会活得很好。我惨白着脸想,但是我一定得活得根好。

    后母缓缓地说:“如果不往外走,就考港大。”

    “好了好了,”父亲说:“你真唠叨,心媛有她的主意。”

    复母这次很坚持,“但是难道我们不应对她有所指引?”

    “她才不会听你!”又拿起报纸。

    我的拳头越握越紧,后母的手伸过来放在我的肩上,我马上走回自己的房去。

    照例站在走廊里,盼望听到他们说我什么,但是他们很沉默,一句话都没有。

    我整个晚上没睡,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因为绝望。

    第二天起来上学,迟到了十五分钟,我是个不迟到的学生,偶一迟到,老师便问:“不舒服吗?不舒服就告假。”

    我没有告假,回到家中也是很累的,坐着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反而在学校中有一班同学,上课下课抄笔记测验,时间过得很快。

    同学说:“心媛,今天是你生日吧?”

    我一怔,“生日?”我真的忘了。

    我自己忘了,却也没有人记得,我生母也不记得,往日她会打长途电话,今年她动了气,不知是否还有心思,至于爸爸与后母……

    同学感喟,“我们十八岁了,知道吗?”

    十八岁。早该独立,外出做一份简单的工作,接线生、女秘书、播音员,过一种平凡但愉快的生活,然后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同学说:“心媛,最近你心情很坏,很少说话。”

    我叹口气。

    “有什么心事吗?是不是后母对你不好?”她很关心。

    对着同学,我的苦水忽然滔滔不经起来,到底每个人都要有个发泄的对象,“她不是不好,太好了,好得不像一个真人。”

    “我不明白,不像真人?”

    “是,我的意思是,活生生的人总有性格上的缺憾,为什么她一点缺点都没有呢?”

    同学笑,“但是如果她有缺点,你又要挑剔她了。”

    “也许是我不对,”我看着天空,“但我觉得寂寞,我没有被爱,他们不爱我,客气得过了份,像我是寄居在他们之间的陌生人,一下子就要走的。”

    “心媛,你太挑剔,心眼儿太细,放开怀抱如何?”

    “如果你在那种气氛底下讨生活,你也会变成我这样。”

    同学说:“但是你也不能说出我们具体对你有什么不好。”

    我默然。

    精神上的需求是很难解释的。没有人会明白。

    同学最后说:“青春期的烦恼是特别多,我母亲也说我怪怪的。”

    我拿起书包回家。

    一推开门,看着父亲与后母都在家,就深觉奇怪,这个时间他们应当在写字楼里才是。

    后母笑着钴起来,“生辰快乐,十八岁,大人了。”

    我根错愕,没料到他们会来这么戏剧化的一招,顿时发呆,随看只好绽开笑容。

    “送我什么?”我接过礼物。

    “你一直想要的是什么?”后母问:“猜一猜。”

    我想答:爱,但又觉自己太不识抬举,他们花了很多心思来准备这个意外吧,我有种做了上宾的感觉。

    我好好的想一想:“??皮外套。”

    线母说:“可不是。”她笑看帮我拆开盒子,我欢呼一声,正是我想要的数式,肩膊如武士盔甲般高耸。

    我连忙穿上,“怎么样,”紧张地问:“好不好看?好不好看?”转过身。

    后母说:“看到你笑,真是好。”

    我的笑容因这句话而凝住。

    父亲说:“我亲自下厨做了你喜欢的蕃茄意大利粉,怎么?打算吃几碟?”

    “十碟。”我说:“很久没吃你做的食物了。”

    我去把大衣挂好。

    “我也有礼物给你。”后母说。

    我不自觉的又提高警惕。“太感谢,是什么?”

    她取出只小小的盒子,打开,是只小小的钻戒。

    我好开心,把指环套上手指,女孩子都是贪心而虚荣的,她知道我的心理,所以用这些东西来博取我的欢心。

    过一会儿我问:“我妈妈有没有打长途电话来?”

    “还没有,也许晚上才打,此刻怕我们不在家。”

    我又不开心,后母对我比亲母还好,这话怎么说呢,人们怎么想呢?

    我吁出一口气。

    “心媛,你那么多心事,我真怕你放在心中自思自想出毛病。”她说。

    我笑一笑,“我有什么心事?”连忙否认,“让我们出去吃意大利粉。”

    我跑到客厅坐下,故作兴高采烈,硬是吃了许多意大利粉。其实我已经不喜欢吃这个,但是不敢讲,我们互相虚伪地讨好,没有一人敢说真心话,自幼受这种训练,将来进入社会,倒是不需要再受陶冶,便可成才。

    我很觉抱歉,他们记得我的十八岁生日,我还是不好过。

    吃完饭我说了一些无味的客气话,非常疲倦,但母亲的电话仍然不到。

    同学们打电话来叫我出去跳的土高,我赌气之下换了衣服便打算出去。

    彼母问:“你不等妈妈的长途电话?”

    我假装不经意,“算了。”

    父亲说:“让她去吧,今天是她生日。”

    我破例的跳舞跳到很晚才回家,又喝了过多的混合酒,脑子轰轰然,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寂寞的十八岁迟早都要过去,我不会比谁更不快乐,我大声唱着歌进入屋内,声音弄得很大。

    后母穿着睡抱出来,她含笑说:“你妈妈才来过电话。”

    我倒在沙发上,“谁管呢,她是她,我是我,你们老以为我与她一样荒诞,告诉你们,不可能,我才不会跟一个男人同居十年而不理孩子…:”

    “心媛,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会明白的。”她劝我。

    “你何必假装跟她要好?你瞧不起她,也瞧不起我,你是胜利者,现在又要有自己的孩子,你是十全十美的一个人……”我呛咳起来。

    “心媛,你喝多了酒,别乱说话,醒了是要后悔的。”她过来扶我。

    我推开她。

    父亲出来,“怎么一回事,天都快亮了,生日已经过去,派对应该散会,还闹什么?”

    骂我,我眼泪涌上来,终于还是骂了。

    后母又过来扶我,我这次推她,用力较大。她在沙发角上一台,不知怎地,滑到在地。

    连我都慌了,去扶她,父亲将我拨至一边,“这裹不用你,你别再搞了。”声音是盛怒的。

    我耸耸肩,回房去睡觉。

    第二天醒来,七情六欲纷杳而来,想到昨夜之事,连忙奔到后母房去,只见父亲铁青着睑瞪看我。

    我原来的歉意一扫而空,来吧,来炮制我吧,看你怎么对付我。

    后母青白着面孔,“她不是有意的。”

    父亲看着我,“你母亲有小产的危险,现在淌血,要进医院。”咬牙切齿。

    十八岁大的女儿不及未成型的胎儿,我冷冷说:“我母亲?她不是我母亲。”

    父亲霍地站起来,“我要你道歉!”

    我说:“没有可能!”

    他一巴掌掴在我面孔上。我吃痛,大声嚎叫,“打死我,打死我好了,真面目可卖出来了,忍得很辛苦吧,我原是眼中钉,快快除掉我图乾净如何?”

    父亲簌簌的发抖,“天呀,十八岁的孩子说的话如毒妇,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还是要我死?你们说,你们说!”我不放过他。

    父亲咬牙切齿的说:“像你母亲!冷血、自私,世人爱你,你恨世人,心理不正常!”

    “都骂出来了,好,好得很,”我狞笑,“你们是完美的圣母玛利亚,太伟大了,拿石头扔我?看我痒不痒、痛不痛,到电台去广播呀,说一说你们如何爱我──”

    父亲把全身的力都贯注在右手,挥出击打我,我的头顿时嗡嗡着响,半边睑像是要飞出来,一只眼睛立刻看不见东西,嘴角渗出咸味,我身体如纸鹞般飞出去,撞在地上,后脑先着地,四肢渐渐麻木,失去知觉,最后听到的是后母的尖叫,“你打死了她,你怎么可以打她?”

    我昏死过去。

    等醒的时候我独自躺在床上,睁开眼来,医生说:“好了好了,没事,一点都没事。”

    我的记忆所及,昏死过去之前被父亲打击,如今一边面孔辣辣作痛。

    父亲焦急的面孔趋向前来,我别转脸,不要看他。

    后母说:“只肿了一只眼睛。心媛,别这样,你父亲已经很内疚,别这样。”

    我把整个身体转到面向墙壁。

    父亲站起来,“现在轮到你进医院了,唉。”

    “可是谁看顾心媛?”后母问。

    “她已经十八岁了。”父亲说:“来,我们走。”

    做戏,完全是做戏。

    我眼看他们,一起与医生离开。

    我眼睛上的肿与头上的瘤一星期后才退掉,而后母一直没有回来,她住院安胎。

    我不是没有内疚,怪只怪自己太冲动,生活中的失意一定要控制,然而我又随即原谅了自己,我还年轻,他们不应与我计较。

    一星期后,父亲进我房来说:“我有话跟你说。”

    我默默地跟他进书房。我明明知道要说什么,但是一颗心不期然碰碰大跳起来,手心出汗、头痛。我苍白的想:完了,他要与我摊牌了。

    我看看他。

    他说:“心媛,你妈妈流产了。那日你将她推跌在地,她就开始流血。”

    当然是我的错,毫无疑问。

    “心媛,十年了,你那么固执地对待她,立意要与她做仇敌,为什么?”

    我看着地,不出声。

    “为什么?心媛,她对你不错呀。”

    我仍然不出声,但我听见我的心在滴血,嗒,嗒,嗒。书房内万分静寂,但是我听见我心流血的声音。

    “心媛,你心头打着一个死结,为什么?父母离婚在今日也是很普通的事了,你为什么放不开来?你到底想怎么样?是否想父母重拾旧欢?是否想我仍然把你当婴儿?你说呀……”

    我不说,我把头抬高,看着天花板。

    “心媛,你这样子,我很痛心。”

    我微笑。

    “你在家里这么不愉快,我想把你送到寄宿学校去。”

    这是正题。

    我开口:“现在转校,很不容易。”

    “我正在替你注意。”

    “找到学校的话,又不影响功课,我愿意去。”

    一大段沉默。

    “你没有其他的话要说?”

    “没有。”

    “心媛,只要你肯认一声错……”

    我打断地:“我唯一的错,是生在这个不幸的家庭里。”说完之后,因觉得太戏剧化,不由得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父亲呆呆的看我,当我是疯子似。

    笑完之后,我觉得无限悲伤空虚,回房睡觉。

    他要我离开家,我眼睁睁的想:妈妈不要我,父亲要赶我走,而这一切,还都是我的错。

    我一夜没睡,面色很差。

    放学回家,后母躺在床上,面色比我更差,我有点难过。

    不过她会再有孩子,在一个更好的环境中安心养息!这个家将不属于我。

    我没有说什么。

    那夜我半夜惊醒,做恶梦,吓出一身冷汗,梦见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流落在一片荒漠中。我并没有哭,我是一个不哭的孩子。都说哭可以松弛神经,但是我偏偏就是哭不出来。

    我听到隔壁房间有低低的谈话声。

    我略为留神,对白便流入我的耳朵。

    “……你早点睡,”是父亲。

    “怎么睡得着。”

    “她又不领你的情。”

    “我并没有要她领我的情,父母对子女好,岂要他们领情?这原是我们的责任。”声音极低。

    父亲沉默。

    我紧张得胄都几乎都翻过来。

    过一会儿父亲说:“可是她一直以为你虚情假意。”

    叹息:“……正是我失败的地方。”

    “放弃吧。”

    “放弃她,对她来说,有什么损失?她迟早要长大成人,有她的事业,有她的家庭,损失在你,你只有她一个女儿,养得那么大,她离开了你,你还有什么?”

    “我有你。”

    “你不想多一个心媛?”

    “我无法争取到她的欢心。”

    “你还可以努力一点。”

    “我这些年来也已经很累了,这个孩子是我心中的一块大石,每次对她好,她就怀疑不对她好,她就反感,叫我怎么做才好?整整十年,开头以为她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十八岁了,你说,怎么办?”

    后母不说话,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

    我却希望他们再说下去。

    我静静坐在床上,听他们谈论我,那种感觉是奇怪的,老实说,我从不晓得他们背后怎么看我,现在忽然听到,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与我全没有关系。

    “……不能叫她去寄宿。”

    “为什么?那是最好的办法。”

    “离开家,她会变得更孤僻。”

    “会更孤僻吗?我没有见过比她更怪的小孩。”父亲长长的叹口气,“也许与她同年龄的小孩子相处,朋友多了,能够改变她的性情。”

    后母说:“不,她会认为我们不要她了,这个办法万万不能实行。”

    “你何必背上这个十字架?”

    “我没有。”后母坚持着,“如果说是十字架,每个孩子都是十字架,都叫你梦魂牵绕,难怪这年头的夫妻都不要生孩子。”

    我紧紧闭上眼睛。

    “你也许说得对,”父亲说:“新年就快来临,我最大的希望是心媛能够回到我的怀抱。”

    随后,很久很久没有声音,终于低微的“噗”地一声,电灯熄灭,他们睡了。

    我看着窗外的天空慢慢的亮起来。

    一夜已经过去,我没有睡好。

    第二天的功课不用说也是一塌糊涂,测验卷子上一半空着,就交上去,一天用手肘支着下巴,不知老师说些什么,恶果还在后头呢,成绩一落千丈,如何考得上大学?

    我暗暗叹息一声!上天太不公平,这么早就给我烦恼;同学们所担心的不过是隔壁那个英俊的男生为什么不约会她,但我已经尝遍人生的酸甜苦辣。

    也许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我努力的鼓励自己。别太悲观。放学后缓步走回冢,路过一花档。

    这里一向没有花摊子,这小贩是新来的。

    见我留步,小贩持玫瑰前来,恳求的眼光神色。天气那么冷,天色已暗,他的生意并不好。

    我呆呆的看着他。

    我心里一酸,我何尝不似他,只不过我手持的是一颗心,求父母接纳。

    “买花?”他嚅嚅的说。

    我掏出钞票,捧住一大束花回去。

    到家门,书包比任何时间都重,四肢乏力,我已有多日没有好好睡与吃,忽然之间露了出来,只得用手撑住门。

    我用银锁开了门,一个陌生的、女佣打扮的女人问:“是小姐?”

    我们家那个老钟头女佣呢?辞退了她?

    后母迎上来,见我手中持花,惊喜的问:“多鲜艳。”

    我把花放桌上,我不是为这个家而买花,我为那神情渴望的小贩,我没有解释。

    签母仍然脸色苍白,她坐下同我说:“我告了一个月的假,怕要休息一阵子,所以多请一个人来帮忙。”

    我看新女佣一眼,也坐下来。

    、后母也不顾我有没有回答,絮絮的说下去,“还有一年就预科毕业,我看你最好别转校,我们已经在与美加那边的大学联络,想替你找间小型但高贵的学校。”

    我点点头。

    “虽然经济萧条,但请你放心,”后母笑说:“供给你一个人也还可以。”

    我抬起头来。适逢她也正看着我,精致的五官,秀气的面孔,眼神中迫切的盼望跟卖花的小贩一模一样。

    我心肠很硬的转过头去。为什么?为什么我能施予感情给一个小贩,但不是她?

    为什么她如此盼望我爱她?

    她块要有自己的孩子,我也要离开香港,我爱不爱她,根本不是一回事,为什么她等待了十年?我不明白,但是我不会问。

    她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我缩一下,没有挣脱。

    “心媛…”忽然之间,她哽咽了。

    我垂下眼睛。

    她低声问:“记得吗?十年前,我与你父亲结婚的时候,你也是不肯给我握你的手,后来我们发觉你把我礼服的头纱撕得稀烂,为什么?”

    我呆呆的坐着,我记得很清楚,十年了吗?十年了,就像昨天,我得知父母要分手!我大哭,我求他们,为了我,我求他们不要分手,陪着我,与我在一起。

    但是没有,他们爱自己多过爱我,母亲随即飞往美国,父亲马上娶了后母。

    他们去渡蜜月的时候,整整一个月我独个儿坐在家中思前想后,等他们回来之后,我已经成为一个不笑不哭不说话的孩子。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心头只有一个想法:报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冷淡还冷淡。

    十年以后,我发觉为了令后母不愉快,我也牺牲了自己的快乐。

    到今天,我的确是后悔了,但回头还来得及吗?

    我们之间像是堆积了千年厚冰,永远不能融解,我想劝她不必多费工夭。

    “心媛,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我能够做些什么?”后母问我。

    我不响。蜜月后他们回来,父亲眼中没有我,我再乖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吃饭的时候,只见他们双眼互相凝视,看电视之时,永远双手互握。

    在家中,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多余。

    年终父亲赚得钞票,总有大件小件的礼物带回来给她,包括皮裘、汽车、钻石。

    我什么都没有,永远只是一件新衣服。

    他们像是要比赛谁对我更冷淡,只有后母偶然会说:“心媛没有……”她是故意这么说。

    她对我好,不外是要靠我而建立她自己一个十全十美的形象:爱屋及乌,这么难以胜任的角色她都能够扮演得这么好,尽管我对她十年来一贯冷淡,她却以破斧沉舟之心,来再接再励地以温暖来融解我…:.

    我木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几乎要声泪俱下。

    我只好开口:“人与人之间得很难有所交通,我们失败,但有许多同样的情况相陪,父母、夫妻、兄弟姐妹……你何必耿耿于怀?”

    她终于知道整件事无望了,忽然饮泣起来。

    我说:“你再下去,父亲会以为我又得罪了你,为我你要停止流泪,请求你。”

    她吃惊的仰起面孔来。

    “也许是我不好,连我亲母也不喜欢我,”我说:“很多孩子,虽然父母离了婚,仍然可以成为完整无缺的人,只有我一人心有无可磨灭的阴影。”

    后母红着双眼,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太多。

    这件事后,我仍然进出这个家,如一个陌生人。

    连后母都终于放弃。当我申请到大学,预备动身的时候,当真松了一口大气,相信如释重负的人还有父亲与后母。

    这便结束我童年不愉快的经历,十年弹指而过,我终于可以出去闯新天地了──靠父亲的经济支持,他与我之间的恩怨,一言难尽。

    女佣帮我收拾行李。

    一只旧箱子内放着我小时候所有的派对裙子。

    最小的一件只适合三岁女童穿着,却一般的镶看白缎边、蝴蝶袖,我把它抢在手上。

    我清楚地托得那一年我生日,母亲替我举办生日舞会,一只大蛋糕上点着蜡烛,吃得满嘴奶油,坐在父亲的膝盖上拍照,母亲嚷着:“我呢我呢,别忘了我!”于是父亲左膝坐我,右膝坐母亲,多么幸福,多么美丽的一幅图画。

    现在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但是边回想,面孔上的肌肉松弛下来,神情温柔,我把裙子搂向怀中,发誓它会跟我去美国,跟我直到、永远。

    我堕入童年的梦境中,靠着箱子,彷佛像把自己的身体挤进去,挤进去,回到十多年前,当父母还在一起,相敬相爱的时候,箱子里藏看一切美好的东西,我后母不知道,那时没有她的存在。

    我叹口气,挣扎着站起来,猛然回头,看到后母站在我身后。

    我并没有像往常地露出厌恶的神色。

    我让她看裙子,“美,是吗?”我平静的问。

    “太美了。”她顺手接过。

    我顺口的说:“比你的婚纱更美。”我再不需隐瞒什么。

    她忽然说:“不,并不见得,我的婚纱也很美。”

    我一怔,大慨她也知道不需要虚伪。

    她说:“有两种看法,心媛,爱不止有一种,你父亲爱我,不错,但是他也可以同时爱你。”她的声音很坚决、很爽朗,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微笑,并没有被她吓倒,把小舞衣折了折,放入箱子。

    “可以吗?”我反问:“一个人有那么多爱吗?”

    “你太过爱父母,老是希望他们陪你共渡一生,心媛,但是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

    我讶异,她跟我吵架?她从来没有跟我争论的习惯,我不相信耳朵,通常她只是虚假的微笑,不参予任何意见,静静的待好戏上演,现在怎么会有吵架的诚意?

    “你父母已经无法住在一起,他们的感情破裂──”

    “因为你!”

    “因不因为我有什么分别?”她忽然拔高声音,“你这个蠢材,硬是把上一代的恩怨拉到自己身上繁殖,为什么?为什么!”她居然抓住我肩膀来摇。

    “为我的母亲报仇!”我喘息地答。

    “你的母亲不知多逍遥自在,她过腻了家庭主妇刻板沉闷的生活,庆获新生,何劳你替她复仇?”

    我明知这是事实,抓不到任何籍口,怔怔的发呆。

    “蠢材!没有见过比你更蠢的人,埋葬十年愉快的童年,不肯自蛹间走出来,就是为了一件子虚乌有的事。”

    她喃喃的骂。

    我说:“现在我要走了。”

    “希望你抛下此间一切不如意,”她嘘出一口气,“出去看看美丽的新世界。”

    我关上箱子。

    屋子里很静很静。

    我转头说:“你知道吗?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

    她也一怔,随即笑,“可是你从来不搭腔。”

    我指着她,“可是你也从来不说心中的话。”

    后母耸耸肩,“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吵架,算不算是跨前了一大步?”

    我凝视她。

    那不过是因为我要走了,她也知道我永远不会回头,所以解除了威胁性,因而轻松起来。

    我说:“我也很替你难过,后母不好做,不能打、不能骂、不能教,十年就这样过去,你有没有后悔的时候?”

    她含笑,“有麝自然香,何必当风立。”

    “父亲会闻得到。”我也笑。

    那是我们唯一的对答。

    之后联络到母亲,她答应来接飞机,与后母通了很长的电话。我看在眼内,的确认为自己蠢,她们两个女人之间并没再存芥蒂,我却直为母亲不值,十年。

    上飞机的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

    后母也跟我一般倔强,不再讨好我,至于父亲,他双目润湿,知我不会再回来,紧紧握住我手。

    我低声同他说:“你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

    他没有出声。

    我与后母始终没有和解,但是并不重要,生命又长又臭,前面的道路千万条,过去的风景不必留恋,无暇回头,已属过去。

    而我,比什么时候都寂寞。

    小朋友:

    这是一个闹哄哄的例会。

    下午茶时分,有些人为了要表明他忙得透不过气来,故意在下午三点半叫三文治裹腹。我一看有十来个少男少女,再加上母亲姨妈姑妈,只叫了一杯柠檬茶。

    妈妈说:“叫他们换一张比较舒服的椅子。”

    我说:“不用了,我只坐十分钟。”

    三姑说:“明涛你、水远这样匆匆忙忙的。”

    其实我整个下午无事可做,只不过不想在这个华丽而没有灵魂的茶室久留,所以喝完茶,夹起文件,便摆出“我不得闲,不同你们泡”的姿态。

    妈妈拉住我:“这是家瑛家璞,二姨的两个孩子,你们还没见过面呢。”

    我看看那两个圆面孔的孩子,“见过的,家瑛小时候,我买过一件泳衣给她,鲜红色,荷叶边,穿上活像一只洋娃娃。”

    家瑛笑,“我自己倒忘记了,有这样的事吗?”

    家璞说:“明表姐根本不记得我们谁管谁,”他笑,“见了我们就敷衍。”

    我好不尴尬,“谁说我不记得?从右边过去是彼得、思恩、玛莉、小三、玲玲、二弟、家瑛、家璞……”我发现一张陌生面孔。

    这是谁?

    他们都似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大眼睛高鼻子,一面孔的阳光朝气,穿得无瑕可击,但我没有见过这个男孩子。

    “好好好,”妈妈说:“有甚么急事?我们不留你了。”

    “你们还要坐到几时?”我愕然,“在这里吃晚饭?”

    “你别管我们,”姑姑笑,“去去去。”

    我说:“妈妈,这里由我付账吧,”

    “不用,你先走。”

    我只好离开人群。不是不寂寞的。

    那些孩子们,没多久之前,还都是婴孩,看看他们牙牙学语,没多久就成长,到外国留学,现在怕都有了蜜友,说不定几时成家立室,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在附近的名店逗留一会儿,选了几件衣裳,捧回家去。

    我不与妈妈同住。相反的是,她自老房子搬出去到簇新的住宅区住,而我则留下来。

    我喜欢老房子的温馨,而且说不定甚么时候要拆,更觉珍贵。

    佣人替我开门,我把大包小包往屋子里扔。

    她说:“杨先生来过电话。”

    “给我倒一杯好茶来。”

    我搁起双腿,让血液流通。不知为什么,最近两条腿酸得慌,不知是站多了抑或走多,或是年纪大。

    电话又响,我接过。

    “明涛,今天我来陪你吃饭。”他一开口便这样说,算死我会在家等他。

    “好。”我只答了一个字。

    还是结婚的好!丈夫不回来才通知太太,现在陪我吃一次饭,便要大肆预告,最好我掷出红地毡欢迎他。真窝囊。

    我微笑,但是有几个女人真正能够过独身生活?我的意思是,完全没有男人的生活。不大可能吧,不过有些女人守秘,有些女人宣扬而已。

    我属于半守秘,与杨必业来往,我不瞒人,但如果亲友问起“什么时候结婚”,我必然答八字还没有一撇,一于否认。并不是撒清,私人的事情最好别让人知道,留条后路,将来有什么转变,也可以有下台的机会。

    我跑到浴缸去泡泡浴。

    电话又响。

    我在洗手间内接过话筒:“我知道你今天会来。”

    那边问:“你真的知道?”

    是陌生人的声音。

    我如出浴忽然被生人窥视到,连耳朵都涨红了,又不能挂电话,只好问:“哪一位?”

    “我叫刘振华。”

    “我不认识你。”

    “刚才我坐在家瑛及家璞当中。”

    “啊,你不是我们家的人。”

    “不,我不是你的表弟,我是他们的朋友。”

    “有什么事?”我的声音仍然很亲切,我同这班小鬼简直混得烂熟,他的朋友我也视之为小朋友。

    “想约你出来。”

    “今天不成,今天我没有空。”

    “等杨必业是不是?”

    我讶异,“你怎么会知道?”

    “家瑛说的。”

    “哦。”这小子,什么都给我说了出来。“明天吧,明天你们在哪里?”

    “老地方吃晚饭。”

    “太花费了,天天吃就一千几百,没个谱。”

    “是是。”他唯唯诺诺,但声音中有说不尽的笑意。

    我叹口气,我老了,动不动便开口教训人,对不相干的年轻人也这样。

    “明天会自己到。”

    “七点半我来接你。”

    “不用接。”我说:“我不一定先回家。”,

    “那么明天见。”他挂了电话。

    叫什么名字?刘振华。

    我自浴缸中出来,看到杨坐在我睡房一角的椅子上。

    “咦,怎么来了?”

    “临时取消一个约会。”他闲闲放下一本杂志,“跟谁通电话?”

    “一个小朋友,是表弟表妹的伙伴,他们约我明晚出去。我还要到银行去取钱,那班小鬼头怕不吃掉我数千元──咦,你干嘛这么关心我?”

    “我最怕别的男人打电话给你。”他微笑说。

    “一定要霸占住,不必论是否需要,非得霸住。”我也微笑。

    “干嘛要提现钞?”他改变话题:“我替你去领一张副金卡。”

    “我一向不用信用卡。”我说:“要申请,我自己也有金卡,我老妈那张的号码还是第四十七。你对小歌星去献殷劝吧,”

    他肴我一眼,“你的醋味跟跋扈,又跟小歌星有什么不同?”他很幽默。

    “是的,”我显然坐床边,“有一日我同自己说,万一环境转变,三天不吃饭,三天不洗澡,我还跟乞丐有什么不同?何必太看重自己?”

    “可是到底那种情况不会来临,此刻你仍是誉满香江的方明涛大律师。”

    “誉满了近十年,人都麻木了。”

    “我记得我向你求过婚。”

    “我没有把握叫你不同小歌星出去。”我懊恼的说。

    “哪里有什么小歌星?”他怪叫,“你把我当犯人,一定要我对你坦白,然后你才为我洗脱罪名,真受不了。”

    我笑出来。他真是个滑头,死不认罪。

    “什么地方吃饭?”他又改变话题。

    “不去了。今天在家吃咖喱。”

    “嗳,我也爱吃你们家做的咖喱。”

    “你最喜欢吃星马歌后做的咖喱。”

    “越说越离谱了。”他作势要把我推到床上去。

    我笑也笑不出来。

    “怎么了,生我的气?”他住手。

    “不是,手上有几件棘手的案子。”

    “有福不享。”

    “做到这个地步。”我无奈的说:“缩不了手,回不了头,你叫我怎么走回厨房去?”

    “这两年你老了,”杨惟恐天下不乱。

    “去你的!”我下意识的摸一摸面孔。

    “一到下午四五点,你开始疲态毕露,你的职业劳心劳力,且沉闷,苦干苦干苦干,但一点荣誉都没有。”

    我夷然,“你想我转行干什么?开时装店?写爱情小说?做公关小姐?j

    “又一天到晚同男朋友吵架,”杨说:“把我吵掉你想再找个人就难了,三十六岁的人附,都不晓得珍惜感情。”

    我仰起头,“我不是没想过,当真吹了,也只好一个人过一生。谁叫我自己不好,一直没把感情生活放在第一位。”

    “香港的女人越来越理智……”杨埋怨。

    “到台湾去吧,”我笑,“台湾女人好,肯替男人还债,肯低声下气,肯甘为二房!真的,我都劝男人往台湾跑,至于我们这些香港女人……只好以事业支持社会繁荣,我们为工作而生,不是为爱情而生。”

    “一天到晚借题发挥,谁认识台湾女人?”杨冷笑数声,“最近见面老是吵架,莫名其妙。”

    “闷。”我说。闷得坐立不安。

    “还没结婚哪。”他提醒我,“婚后岂非更闷。”

    我伏在桌子上打瞌睡。

    “明涛,别再折磨我了。”

    我抬起头来,“我真的疲倦,有时候心中想,就算洛由超域在床等我,我也提不起劲来。”我咕咕的笑。

    “离谱!”他生气了。

    我斟着白酒喝,他把杯子抢过去。

    “别为工作付出太多。”

    “我很疲倦,想睡觉。”

    “好,赶我走。”他站起来,“任性的方明涛。”

    我抬起头来,“我只是想休息。”

    “你可以推了我,不必白白叫我走一趟。”

    我不想同他吵。“对不起。”

    他走了。

    我回到床上去躺着,盖薄被子嫌凉,盖厚被子嫌热,枕头高觉得不舒服,不用枕头又觉得头晕,索性起床看小说。

    人就是这样子得福嫌轻。

    至深夜总算睡了。

    第二天工作情况激烈,不用细说,临走叫老妈的司机来接我,连车子都开不动。

    回到家大溉面色很差,女佣人都问:“小姐,你不是不舒服吧?”

    “没有没有。”我还要出去强颜欢笑呢。

    杨来电问候我,我懊恼的说:“明明有七分光,结果还是讼输。”

    “非战之罪也。”

    “你当然这样说,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喂,你要我怎么说?”杨问:“你太难了吧?j.

    “最近一年我的案子都没办好,心里闷得不得了。”

    “明涛,我无能为力。”

    “标准的晴天朋友。”

    “明涛,这年头晴天有个朋友已经算不错了。”

    “我们改天再说,我要换件衣服出去。”

    “晚上要不要我再打电话来?”

    “不用了,我会找你。”

    “好好好。”他挂电话。

    我塞一手袋的现款,披上衣服,便出门口。

    到了老地方,我没有看到一大群人,几乎怀疑自己走错地方。

    刚站在饭店门口犹疑,侍者上前来说.!“方小姐?在那边。”

    我看过去,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站着等我。

    我定睛一看,不错,正是昨天那个圆脸蛋的小朋友。

    我坐下来,“他们呢?他们还没有到?”

    圆面孔小男孩子说:“今天只有你跟我两个人。”

    “什么?”我问:“你跟我?其他的人呢?”

    “我没有说有其他的人。”

    “啊?你噱我?”我笑起来,觉得甚为新鲜,“为什么?”我扬手叫伙计。

    “你要什么?”他惊问。

    “叫酒喝,叫菜吃哇,”我说:“肚子饿得不得了,你不让我吃饱,我马上打瞌睡。”

    他微愠,“你懂不懂规矩?身为女人,乱举手叫侍者,你应该告诉我你要什么,然后由我告诉侍者。”

    我一怔,“哦,是吗?”失敬失敬。

    “你要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刘振华。”

    “哦,刘振华,我要一瓶普意菲赛白酒!七五年是好年份,外加一碟子白汁带子。”

    他唤来侍者,替我叫食物。

    酒一来,我取过面包就大嚼起来,别说是对牢这种小朋友,就算对面坐着大明星,也就是这个样子,我饿。

    刘振华看着我,一脸惊恐,“你怎么像流浪记里的三毛?上次见你,你明明是个大律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抬头,“别后悔,”我大口喝着酒,“我来付这一顿饭的账单。”我要用食物来溺毙我的烦恼。

    他笑了。

    我擦擦嘴,继续吃,“你在什么地方念书?”

    “早毕业了,我在做事。”

    “难得,”我问:“在那间银行?”

    “我并不是做银行。”

    “哦?做什么?”我停下来。

    像他们那种男孩子,多数读了管理科硕土回来,千篇一律在银行里做襄理之类,赚三五七千元自己花。

    我问:“你干哪一行?”

    “我是电视剧演员。”

    “演员?”这次我真的跌眼镜,“你是一个演员?俗称明星?”

    “正是。”

    “我没有看过你的戏,”我说:“你拍的是武侠片?”

    “你不看电视?”他很失望,“晚上你做些什么?”

    我摇摇头,“晚上是我做功课的时候,”我很抱歉。

    “这是我唯一的成就,你这个狠心的人,你怎么可以不看我的剧集?”他很有趣。

    “实在太浪费时间了。”我说:“有些人一晚看四小时电视,我有这个精力,宁愿用来学史华哈利士语。”

    他情绪忽然低落。

    “喂!”我推他一下,“我一样请你吃饭,别哭丧着脸。”

    “名气是我唯一的武器,你根本不认识我,叫我怎么开始?”

    “开始什么?”我又扬一扬手,“伙计,给我一客鲜草莓,奶油放多些。”

    他拍一拍桌子,“你到底在不在听?”

    我吓一跳。他真好胆子。

    我看看他,“对不起。”他比法官还威严。

    “你怎么搞的?一天到晚心不在焉,对人没些尊重,你书念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这样粗糙?”他责备我。

    我瞪着地,我从来没有给人这样子连珠炮似的攻击过。

    “做一个普通点的女人有什么不好?”他问。

    我微笑,“我不止是一个女人那么简单,我是方明涛大律师。”

    “大律师不下班的吗?”他责问。

    “一个人要能放能收才算真正的能干,我知道,是以我从不承认自己能干──好了,我吃完了,”我不打算再同他夥下去二手召来侍者,“结账。”

    他叹口气,“我来请。”

    “不必客气,下次才轮到你。”

    “还有下次吗?”他问。

    我取过外套,“甚么都有可能。”

    走到街上,他硬要送我,我一定不肯。在街上傻站,忽然有一堆女孩子发现了他,开头是回头张望,后来就叫出来:“刘振华!”拥上来叫他签名,我趁机会叫部街东坐上去,向他招招手,走了。

    我嘘出一口气。约会我?这样子的毛头男孩子来约会我?我累得还不够交关吗?

    第二天我没有事,想出去买几件衣裳,一出门,就看见那个刘振华站在我们口,倚在一辆日本小跑车旁边。

    我非常诧异,“你干甚么?”

    他扬一扬手中的花,“我像在做甚么?”

    我笑说:“像是车子驶到这里刚刚坏了。”

    “我追求你。”

    “别瞎说,听说你们这一行是很忙碌的,连吃饭功夫都匀不出来,还不快去工作?”

    “喂!”他叫住我。

    我上自己的车,“刘振华,我可以做你的妈妈,你请回吧!”我将车子开出去。

    到了购物中心的停车场我才发觉地跟了上来。

    我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停好车走。

    他那种手法在十七八岁女孩眼中,无疑是荡气回肠的佳作,可是我是个千年成精的塑胶花,吃的盐多过他吃的米,过的桥多过他走的路,一颗铁石般的心不打算为任何人软化,他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进名店试穿衣服,女售货员很端庄,对橱窗外在张望的英俊小生一点不感兴趣。

    我买了必须要买的东西,打电话到杨必业的写字楼。

    女秘书说:“方小姐,他出去开会了。”

    我道谢,然后挂上电话。我只好到附近茶座坐下。

    刘振华如影附形的跟上来,“这次我请客。”

    我看他一眼,“整件事是没有可能的。”

    “我不是要你嫁我。”

    我啼笑皆非、“快去约家瑛吧,她有的是时间。”

    “做个朋友又何妨?”

    “我们的确是朋友。”我说:“不然我怎么会对你说话?”

    “女朋友。”

    “小朋友,别开我玩笑好不好?”

    “我不是开玩笑。”他很固执。

    我温和的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人家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他狡滑的说:“你要我向你证明我也已经成熟?”

    “刘振华,你回家吧。”

    他叹一口气。

    我喝一大口白酒。

    “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已经爱上了你。”他说。

    “原封不动把台辞搬过来用。”我看他一眼。

    “真的,你同家瑛她们不同。”

    “当然不同,我比家瑛大二十年。”

    “我可以肯定,从你那里,我可以学到很多。”

    “学甚么?”我会心微笑,“学到法律的知识,抑或床上七十三式?你都错了。”

    他涨红了面孔,“你不相信,我没有法子。”

    我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老兄,那边又有人来叫你签名了,这顿饭你付吧。”

    我站起来走。

    才到家,女佣说:“杨先生找你找得急。”

    我回电,他劈头就问:“你开幼儿班授课?”

    我暗地咒骂一声,哪个嚼嘴的将来落拔舌地狱!把消息传得那么快,这种人,办正经事如果这么落力,早已发了财立了品。

    “没有的事。”

    “有人看见你同一个男孩子走,像两母子。”

    “别那么夸张好不好?”我愤慨,“人冢也有廿三四岁了。”

    “听,不打自招。”

    “想干甚么?”我问:“找甚么碴?”

    “我过来陪你。”

    “不要!”

    “新欢会找你?”

    我说:“杨必业,你少滑稽,我同你两个人都是个年老妖精,说什么不要紧,人家可还是纯洁的青年,而且事业刚开始,一旦行差错错,一生就完了。”

    “哗,这么替别人若想。我过来好不好?”

    “你在我家进进出出,甚至过夜,谁说过不好?”我啪一声挂断电话,真无聊。

    我在做功课的时候他来了。

    他推开我面前的参考书。

    我脱下眼镜放桌上。

    他取起我的眼镜把玩,“你远视得早。”

    “什么远视,干脆说是老花,不就可以了?”我叹口气,“头发也白得早。”

    “啧啧啧,才四十岁不到。”

    “你想说什么,杨必业?”我微笑。

    “他知道你老花吗?他知道你染发吗?他知道你的臭脾气?他知道你临睡要服药?星期天什么地方都不愿去,听十小时音乐?”

    “你想说基么?”

    “我想说:人不如旧,你与我在一起,不必做戏。”

    “我一向不做戏。”

    “多多少少总有一点吧!真的,日子久了很辛苦。不比我俩,人到中年,一切凑合,振作起来的时候打扮一下,也还顶充得过去,你想清楚好了。”

    “你说什么?我不用想都很清楚。”我白他一眼。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看谁紧张,看谁害怕?”我微笑。

    “明涛,我们太过知彼知己,简直站不起来。”

    “可不是。”

    我的心情似略为放宽。

    “结婚吧!”他说。

    我不响。

    “我订了套首饰,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推开书,“我们出去吃饭吧。”不想再说下去。

    早上,天色还算好,除了少许烟霞外,很光亮,我照例睡眠不足,打着呵欠,活脱脱似个瘾君子。

    “嗨。”

    我转头。

    刘振华穿了运动装倚在他的车子边,朝气十足。

    我想起杨说我们像两母子,不禁不服气。这种笑话由我自己来说无所谓,出自他的嘴巴是侮辱,我很生气。

    “你又来了?”

    “是的,送你上班,今天我休息。”

    “我不用你送。”我说:“我惯了一个人。”

    “去哪里?”他非常坚持,“女人不可以独来独往。”

    “北九龙裁判署。”我说。

    “做律师是怎样的?”他很羡慕,“我小时候一直希望能够做专业人士。”

    “怎么样?读书的时候很辛苦,压力很大,毕业后建立声望花掉我十年,现在?为大众服务。一般人以为做专业人士最开心,高高在上,事实上刚相反,任何人只要付出些少代价,专业人士便得为他们服务得鞠躬尽瘁。”

    他似乎不大明白。

    “演戏也是专业,观众捧你场,花少许代价,你就得日日求进步,多累。“

    他点点头,“你说话根有意思。”

    “中年人生活经验丰富,当然比少女的哈哈哈有些示同。”

    “何必把自己说得那么老?为保护自己?j他笑,“我不会侵犯你。J

    “叫人看见你与我出入,不大好。”

    “对你不好?”他似乎很受伤害。

    “怎么会?”我说:“对你不好,当红的小生明星……应当保持形象纯洁。”

    “你说得对,还是做普通人最好。”他说:“没有压力。”

    我看看腕表,“再跟你说就迟到了。”

    我扭地不过,还是上了他的车。

    在车中他絮絮告诉我他的一生。我有一双耳朵,他的一生非常简单,中学毕业后考上演员训练班,一炮而红,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他的朋友甚众,他偶然的机会认识家瑛他们,再联带见到我。

    他一定要坚持爱上我。

    这我相信,他们的爱是泛滥的,略为欢喜便称之为爱,来时似一阵风,去时也似阵风,当时认真得不得了,随后忘得一乾二净。

    不比我们中年人,一件旧衣服要送人还得考虑迟疑半晌。

    他们有的是精力,有的是时间,花费一下,根本不算得什么。

    略感兴趣便是爱。

    ──我爱巧克力杏仁糖!

    ──我爱沙宣牛仔裤!

    我爱巴黎。

    我爱──

    一切都是爱,爱的世界。

    他们的情感还未转酸。

    我问:“你几岁?”

    “九月就廿二岁了。”他问:“你呢?”

    我,还不能够做他的妈,不过几乎可以了。

    他使我想起多年前,自己穿着中学校服时的琐事;看公余场、饮冰、买电影画报、逛公司……!任何细小得微不足道的事,都会引起无限欢愉。

    现在……现在连结婚生子都不过是例行公事,一句“这是我应得的”就扫除了一切快乐。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丧失作业的本能了呢?

    “你在想什么?”刘振华问我。

    “没什么,在想年轻真好。”

    “你也年轻,年轻得很呢。”他说。

    “不,不一样了,我已经为下楼梯作好准备,怎么样斯文高责地消失退出,是门艺术。”

    “我以为只有女明星才关心这一套。“他笑,“有协女孩子说难得趁这几年多赚一点,但是在银幕前对着观众日渐憔悴老去,需要很大的勇气。”

    “你呢,你打算如何?”我问。

    “赚一点钱,做做小生意……我没想得那么远?”

    “到了?”他何必想得那么远。

    “我在这里等你。”他说。

    “别傻,好几个小时呢。”

    “那么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他说。

    “好的,七点半请来接我。”

    “谢谢你。”他忽然感动了,要拉我的手。

    我温和的说:“我要迟到了。”

    那日心情特别好。情绪好跟情绪坏都会令工作失水准,我为自己的失态哑然失笑。

    就是为了这个小朋友?

    散庭我步出街上,杨必业按按车号叫我。

    “你?”我故意说。

    他推开车门,我上车。

    “四十多岁,还开这种时速一百六十公里的跑车?”

    “唔,你认识什么人廿多岁就开得起这种跑车?”很有深意的向我投来一眼。

    我不答腔。

    “脚踏两船是非常危险的事。”他又说。

    “我身边一只船也没有,哪有这种福气!”

    “别太谦虚了,我们随时可以结婚。”

    “婚后呢?”我问:“很多人以为结婚是一个**,遇后什么都不必做,你我都不会那么天真吧?婚后怎么办?你管你出去玩,我管我工作,是不是?那还结什么婚,干脆维持现状。”

    “我会在家陪你。”

    “太阳也会西天出。”

    “要对你自己有信心。”

    “何必争这种意气?我并没有使人改邪归正的异能。”

    “我答应你──”

    “你急什么呢,十年八年都已经过去,忽然之间在这三两日之内要逼我嫁你,你若真为我改变,你也不会是一个快乐的人。”

    “我忽然好想结婚。”

    “因为结了婚你会有一个私用的女人。”

    “而且有私人的孩子。”

    “生孩子?你饶了我吧,我都更年期了,”我微笑,“杨必业,如果你真的那么爱孩子,早二十年前都该做了爸爸,现在也不迟呀,男人可以生到八十岁,外头大把发育时期的少女可以为你传宗接代,我无能为力。”

    “我可以使你枯木逢春。”

    我哈哈的大笑起来,“铁树开花?”

    他把车子开上山顶。

    我很感慨,结不结婚都一样,我与杨的感情已经起了老茧,不复新鲜。

    但正如他说,人不如旧,再要我花三五年去发掘另一个男人的好处,我怕来不及了。

    “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看看风景。”

    “必业,我累了,改天吧。”

    “不是累,是厌倦。明涛,如果你对我疲倦,只要说一声,我绝不缠你。”

    “这我相信。”我说。

    杨必业缠女人?听也没听说过。

    他把车子停在避车处,往山脚下看,一半景色现在雾里,美得不能形容。

    这样的好地方,他可不曾带我来过,现在要与人争了,所以善待我。

    真悲哀。

    杨必业不懂得尊重人。

    他坐在车中,彷佛也不知该做甚么才好。如果我是别的女人,他早一只臂膀搭过来了。

    真尴尬,看来我们除了结婚或分手之外,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而杨不愿分手,他要结婚。

    我也不想同他分手。我们在一起已经那么久,大家有非常深切的了解,我们的关系和洽,在一起舒服熨贴。

    年轻人就只会谈恋爱,他们大概有他们的享受吧,在我看来,顶多不过是一些痛苦的快感,好似穿新鞋子走长途,美则美矣,毫无实际,新鞋保证把双足夹得皮破血流。

    人到中年─没有那个情趣,最主要是舒适,下了班找到熟悉的沙发,熟悉的拖鞋,熟悉的人……

    我说:“你让我想一想吧。”

    他有很多的喜悦,“好极了。”

    “三两天内答覆你。”我叹口气。

    “我先去买戒指。”他说。

    “你别太笃定。”

    “明涛,我们都太清楚对方,其实你心已经活动,我替你物色婚纱。”

    “婚甚么鬼纱?”我笑,“非得大锣大鼓告诉全世界人说,这个半老婆娘找到瘟生?”

    “我可不是瘟生。”

    “那就得了,一切从简,你让我想清楚。”

    “不必想,我们到巴黎去静静住上一个月,多好。”

    “送我下山去吧,我晚上有约会。”

    “好好好。”

    车子下山,我们看见男男女女扭股的楼在一起。

    我跟必业说:“我们从来未曾这样过。”

    他搔搔头皮,“嗳,奇怪,一见你就忍不住急急商量大事,不知从何开始。”

    我哈哈大笑起来,“或许是我不够风骚。”

    “不可以的,你会是我正式的妻。”

    杨忽然正颜的说:“不能风骚,轻骨头的女人,市面上要多少有多少,我的妻要有卡拉斯。”

    “谢谢你。”我点点头。

    “这是我的一点虚荣心。”

    下得山来,已是华灯初上。

    我很讶异发觉刘振华坐在我客厅中。

    “还没到七点半呢。”

    “可是我忽然接了通告,无法跟你一起。”他焦急的说。

    “不要紧。”我微笑,“工作要紧,来杯啤酒好不好?”

    “我想做逃兵。”他很懊恼的说。

    “太不值得了。”我说:“你的前途要紧。”

    他笑,“那我先走一步。”

    “改天见。”我送他出去。

    那天晚上我本打算静静听音乐渡过。

    但家瑛上来告诉我,他们一队人隔数日便要回学校。

    她问:“听说你跟杨大哥要结婚了?”

    “谁说的?”我问。

    “杨大哥说的。”

    “嘿!”

    “表姐,你们早该结婚了。”

    我微笑:“小孩子懂什么?”

    “刘振华有没有找你?”家瑛问。

    “怎么,几时做了包打听?”我一怔。

    “刘振华这个人蛮有趣的,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不过交朋友无所谓,不能这样势利。他很红,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事实上他的剧集此刻在播。”

    家瑛去开电视。

    萤光幕上出现了刘振华,正在与一个少女谈情说爱。

    谁会看这种剧集?我所感动的,不过是年轻人一颗炽热的心。

    “我们同他很谈得来,他工作很热情,大家也很尊重他。”

    我点点头。

    “最近他接到的剧本很荒谬,三十集的戏都要他跟一个近四十岁的女人谈恋爱──怎么可能!他很头痛,由此可知,吃他们那一行饭并不容易。”

    我的心一触动。

    “我们同他说:不如找个假对象,设法了解一下对方的心态。”家瑛娓娓道来。

    我如胸头给人撞了一下,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那日吃茶见了你,他就问我们拿你的电话,”家瑛笑,“我们都说他找错对象,后来他也承认,编故事管编故事,在现实生活中,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我缓缓转过头去,“我成了别人排戏用的木偶?”

    “不是,当然不是,”家瑛讯异的说:“只不过刘振华想接触一下他从前没有机会接触的人而已──一个有高贵职业,年纪略大的女人。”

    我镇静下来,微笑着,“他的结论如何?”

    “他说你对他很客气,你说话充满了智慧,而且也活力充沛。”

    我啼笑皆非,他简直在解剖研究我。“我还没七老八十呢!”

    家瑛很羡慕的样子,“真的,表姐,我到了你这种年纪,还有你这样,就心满意足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

    一向说老老老,不过是打趣自己。就因为外表看去!并不觉自己老,才有心思提着这个老字、没想到在她们心目中,我是不折不扣的老妇人了。

    “表姐,你有三十六吧?”

    “有了。”

    “刘振华也说你保养得真好。再过十八年,我也会三十六岁,真可怕!”

    我“霍”地坐起来,“没有什么可怕的,每个人都会到三十六岁,除非他三十五岁死了。”

    家瑛吐吐舌头。

    隔了一会儿,她说:“我走了。”

    我并没有留她,我从来没有这样懊恼过。

    我拨了电话到扬必业那里,他居然在家。

    “明涛?”他非常讶异。

    “我考虑好了。”我说。

    “我去订两张飞机票。”他真的清楚我。

    “好的。”我说:“我们在英国注册,也不必请客了。”

    “一切唯命是从。”必业很高兴。

    “必业,外头的世界到底怎么样了?”我茫然问。

    “反正不再适合你我,现在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他们很狠的,合则留,不合则分,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我说:“我也不想再出去看。”

    “明涛,我们明天一早见。”他安慰我,“别想太多。”

    “明天见。”我怔怔放下电话。

    我很疲倦。

    满以为多认识一个小朋友,谁知人家别有用心,我苦笑着摇头,几十岁的人了。……

    我坐在窗前很久很久,非常佩服在情海打滚的芸芸众生。

    至于我,我还是照着老路走下去,我没有那种勇气。我深深叹一口气。

    中年人要好好保养自己。

    哀绿绮思:

    她的名字叫哀绿绮思。

    是“阿伯拉与哀绿绮思的情书”的哀绿绮思。

    我们叫她哀。

    我们是小丁、小文,及小皮。三个大学同学,毕业之后,合股开一家小小广告公司。

    我姓皮,小皮。

    哀绿绮思是我们的客户,她是一间化妆品公司的推广经理,人长得美艳不可方物,简直可以为该厂之产品现身说法,她带来的模特儿却往往“呀呀呜呜”,很讽刺,是不是?世事往往如此。

    化妆品靠的是宣传,老名牌那么多,新产品要打入市场,要无数的推广才能站得住脚。

    头一年哀绿绮思做得几乎没蓬头垢面。

    但不修边幅的她仍然那么美。

    我同小丁说:“等我们公司站住脚的时候,我要追求哀。”

    小文也感慨的说:“真的,经济不稳,何以成家。”

    小丁说:“好像此刻流行一人一份。”

    我瞪地一眼,“你好意思。”

    小丁立刻羞愧,“是是是,她要做可以做,如果不想做,做丈夫的就有义务对她负责。”

    小文用手撑着腮,以铅笔敲击杯子,“几时才站得住脚?今年仍无盈余,我们每人只能支到若干月薪。”

    小丁说:“希望在明年。”

    我说:“可不可以先约她看场戏之类。”

    小文反问:“什么时间?我们三人夜夜做到十点钟,除非是看午夜场。”

    我说:“可以,然后去吃潮州粥──”

    “──三点钟回家,别忘了八点正你要回到公司,现在克难时期,你还想请客吃饭?”

    小丁嗤嗤声。

    “那也不能做和尚。”

    “大丈夫何患无妻。”

    “像哀绿绮思这样的女郎是要患一患的。”

    因为她美丽。

    自顶至踵无处不美,面孔五官不去说他,连鬓脚头发肩膀手腕足踝脚趾都是好的,身裁更是一流,使人看了之后第一个反应是哗,下巴落下来回不上去。

    男人看女人,当然还是看外貌,灵魂世界并不那么重要。尤其是咱们这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正在培养品味期间,还不大懂得欣赏内在美。

    不过哀的内部也无不妥,这点我知道,一年的合作,还有甚么毛病看不出来,与我们混得烂熟。

    三个人都蠢蠢欲动,始终是提不出勇气来。

    一则她是我们最大的客户,慧眼识英锥,才把宣传交给我们,我们不敢不公私分明。

    第二,她开头一直冷冰冰,同我们有个距离。后来略熟,又把我们当手足,我们不想破坏这种关系。

    第三,请你想想,这样交游广阔的美女,还会少了追求的人?我们三个臭皮匠的条件并不好,哪来的胆子贸贸然发动。

    随便哪一个追到她都不会影响我们之友谊,不过却一直找藉口按兵不动。

    同她女秘书反而有讲有笑、因没有心理负担。那个善解人意的小姐叫艾莲。

    她知道我们三个人的心思,但是她含蓄,并不道破。

    哀哪一日有空我们都知道,是艾给的情报。

    每星期一三五哀学法文,公司给她聘的老师,因她时常去巴黎开会,法文流利对她有益。二四六她跳健康舞。星期天上午游泳,下午跟一位老先生下棋,公众假期限亲友。

    午饭,她固定在丹麦小馆吃厨师沙拉,很纵容自己的时候会得多叫一块巧克力蛋糕,咖啡从不加糖。

    她很少叫女秘书做私人的琐事,为人公正,艾说她并不注重打扮,鞋子自一间铺子买,四季衣裳也只穿一个牌子。有时候美女是天生的,又有时候美女是靠妆扮,哀是前者。

    因为秘书有言在先,所以我们不知道她有些甚么男伴。

    丁天真的说:“生活这样有规律,又没有多余时间,怎么约会呢?”

    我说!“你真笨,吃饭走路时都可以约见男友,难道还得抽时间出来不成?”

    “大抵都是达官贵人。”我怅惘的说。

    每次取图样到她写字楼去,都看到她案头有鲜花,这种花一束好几百元,阿了阿文与我都不会长期负担得起,偶一为之或可。

    但追求这个阶段是无边无涯的,快则三个月,长则十年,即使是三个月,我们这干穷小子也捱不住,创业阶段,不宜侈奢。

    文说:“你想想,嘉蒂丝吃顿饭甚么价钱?还得开车子出去接送,我们那儿有车子。”

    丁说:“也许她愿意搭地铁,或是计程车。”

    “公共交通工具都有异味,似她这般娇滴滴的美女,岂敢唐突。”文说。

    我说:“也许她会觉得小茶厅或是小粤菜馆于别有风味。”

    文说:“天天这么就不会有滋味。”

    我默然。

    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小文约会一位小姐二连三次,天真地带着人去吃老王牛肉面,人家娇嗔大发,扫下筷子就永不回头。

    其实牛肉面好吃得离奇,色香味俱全,但小姐们吃东西,讲究情调:法国宫廷式装修、雪白细麻桌布、银餐具、鲜花,最好还有提琴手在身边奏情歌,届时吃橡皮她们也认为够味道,在烛光下谁看得清楚呢?

    感情需要优美的环境培养,此刻女孩子都不愿意吃苦。

    我不懂得怎样能求得哀与我单独出来。

    幸亏小丁与小文也不知如何看手。

    手要快。这样的美女转眼间就要被别人得去的。

    阿文推我一下,“在发甚么呆?这件稿子速速送上去。”

    “后生甚么地方去了?”我怨。

    “只得一信差,人家也是人,你回家顺路,又得到机会一亲善泽,何乐而不为。”

    “是往哀处?”我问。

    “当然。”

    “你们两个为什么不去?”这么好的机会留给我?

    “丁要回家替甚么祝寿,我还要准备那只洗头水的剧本。”

    为甚么我们接的生意都是肥皂产品,为甚么洋酒香烟珠宝都轮不到我们,连牛仔裤都没有。

    “还有,你的责任是创造洗衣粉中那个卡通主妇,顾客指明要的,至迟下礼拜三要看大样。”

    接到这些生意也不简单,小本经营,总有出头的一日。

    卡通主妇。

    开头是灰姑娘在洗衣服,忽然之间她用了这只新洗衣粉,如接触到神仙粉一般,混身晶莹闪烁,她变了,变为王妃……

    我快要疯掉,竟会想到这种地方去。

    到达哀绿绮思的办公室,她不在,艾连招呼我。

    “人呢?”我问。

    “开会,十分钟就出来。”

    “下班她还有甚么节目?”

    “法文老师生病,她下班后没有事。”艾运向我挤挤眼睛,“你可以约会她。”

    “真的吗?”

    “自然,要不要替你们订一个地方吃顿饭?”

    “甚么地方?”我扶一扶领带。

    “丹麦小馆?七时正,两个人。”

    “其实我还有些工作要赶。”我又迟疑。

    艾莲摇摇头,“这样好的机会。”

    我咬咬牙,“好,我赶通宵。”

    艾莲笑,取起电话。

    哀绿绮思开完会出来,面有倦容,见到我,露出一丝笑。

    美女在略为疲劳的时候,化妆褪色,特别性感,哀的嘴唇膏落了大半,只留下胭脂迹于,两片唇特别柔软诱人。

    她坐下来,点起一支烟,看我交上的大样。

    我说:“快戒掉香烟,多吸会对皮肤有影响。”

    她笑,“很好,把样子留下,明天开会时讨论,我们要找的模特儿你有没有消息?”

    我取出照片给她参考,同时给她意见。

    “这个不错,皮肤好,适合宣传护肤品。”我指给她看。

    “这一个年纪已经根大了,有黑眼圈。”

    “才廿五岁。”

    哀摇摇头。

    “廿五岁都嫌老,别太残忍好不好?十六岁何必用护肤品?用清水肥皂已足够。”

    “所以说你不懂女人心理。非用十六岁不知名模特儿不可,让三十五岁的女人以为用了我们的产品之后会得青春再现。”

    我不服气,“花千多元买护肤品的女人有那么蠢?”

    哀笑,“当然不,但这是每个女人的梦想,聪明与否并非关键。”

    “这个比较年轻。”

    她看看照片摇摇头,“太小家子气。”

    “什么,这还是红牌,我真不明白你们女人看女人的态度,太刻薄。”

    哀白我一眼,“男人的品味最差。最肉麻浓妆的女人在你们眼中才是最好看的女人。”

    “嘿!”

    “还有没有人选?”

    我气豉鼓说:“没有了。”

    “你去找。”

    “我找不到,上次为了一枝唇膏,挑了三十个女孩子,结果还是你自己带人来。”

    她不响。

    “你自己为什么不上阵?”我忽然问。

    “开玩笑,告诉你,日常看来标致的女郎,一上镜头,便成为平庸女子,做摄影模特儿,要有开麦拉非斯。”

    “这我懂得,但是哀绿绮思,我相信无论在什么镜头底下,你都胜任有余。”我由衷的说。

    她讶异地笑,“没想到你也会说这种话。”

    我打铁趁热,“我们去吃晚饭吧。”

    “啊,好呀,甚么地方?”

    “你最喜欢的地方。”

    我从来没去过那间餐馆,一剪刀装修还算朴素,顿时放下一颗心。

    哀与领班熟得不看餐餮牌,随口叫雨打生蚝,与我平分,再一条鱼,加沙拉,一瓶白酒──“有七三年的普意菲赛,好极了。”甜品吃芒果冰淇淋。

    我很开心─整个人松弛下来,优傥地看看哀的脸蛋,倘若能够天天对牢她,无论花甚么代价也是值得的。

    怎么不要代价呢?今晚就得开夜工。

    我陶醉在美色美食中。

    直到账单送来。

    我抢着付,哀说她一直可以挂帐,我不肯让她出钱,太多西装惶然的新潮男士肯承认男女平等,让女人付帐,我不希望成为他们一分子。

    我我抢出去台,一”看单子,一颗心几从喉咙跳出,我声音尖而且扁,问领班,“一千七百多?”

    领班倒没有势利,彬彬有礼,笑容满脸,“是呀,一瓶酒,已经七百多,生蚝廿五元一只,所有食品都加一成小账。”

    我只得付账。

    手是发颤的。

    餐厅厅门口还死挺,要送哀回家。

    哀说:“就在此分手吧,大家都很疲倦。”

    我抖着身子家冢门,我的两个伙伴,亦是同居人,尚未就寝,等着我回去,如好奇的少女般,拉住我问:“怎么样,怎么样?”

    我喝一大杯水压惊。

    “甘五元”只生蚝,连小宝廿七元半,天呀,这已是我一个礼拜的早餮开销。”

    小文及小丁不出声,噤若寒蝉。

    我问:“怎么会这么贵,嘎?”心开始疼。

    小文说:“真小家子气,人家什么什么公子,单是买内裤给女朋友,都花一万元。”

    我用手托着头,“可是我对她是真心的。”

    “真心也要物质衬托才明显的。”

    “我托不起,”渐渐心如刀割,“一个月才支七千块薪水,做足三十天,见到客户姿态似只狗,这样辛苦赚来的钱才够吃三四顿晚餐?我不干。”

    小丁安慰我,“我们还年轻,事业刚开头,将来会得渐入佳境,届时带她去买十万元姬仙蒂婀的内衣。”

    我闷闷不乐,“为什么一定要穿姬仙蒂婀?”

    小文说:“我不是女人,我怎么知道!”

    “外衣也就是了,为甚么内衣也要名牌?”

    “睡吧。”

    我失眠。

    成夜构思肥皂粉广告。

    成夜心痛廿七元一只生蚝。

    哀氏计划如期进行。她自己找了个模特儿来,长方面孔,老是斜着眼看人,展示她的七分睑,一张嘴大而且薄,简直从耳朵的一端拉到另一端,手大脚大。

    哦,这样的女人合标准?我不懂得,乔治童子比她更像个女人。

    但是,客户永远是对的,我忧郁的想:混口饭吃不容易啊!

    哀安慰我,“美这件事呢,是很主观的,你放心,顾客会喜欢,她反映一般事业女性的形象,太飘渺的美不易获得认同,你不妨留意一下,最红的女明星与嫁得最好的太太,其实都不见得美若天仙。”

    我彷佛明白,彷佛不明。

    她叹口气:“长得美,并不是资产。”

    “愿闻其详。”

    “中庸之道才是高招。古时的美人还不是坐在一间房子内绣花终老,与丑女人有甚么分别。现代社会女人出来做事,与男人一般,讲的是能力,卖艺不卖身,长得好,人家会怀疑她办事水准,怕她多多少少靠手段及美色,又易招忌。”

    “这是夫子自道?”我微笑。

    “我?”她红了脸,“我算是哪一国的美人,你听谁封过我?”

    “倒是丑人占便宜?”我诧异。

    “平凡是福,”她感喟,“又不会引起高高在上的错觉,世人多数同情弱者,而甚么人强甚么人弱,只是凭表面印象。况且,美人能做甚么是丑人不能做的呢,何必恭奉一个美女。”

    哎呀呀,这话真新鲜,还是头一次听到。

    “美女唯一的特长,不过是美色,无论靠美色来干甚么,都是可悲的。”

    “太悲观太悲观,我不要听。”

    她笑笑走开去。

    我在腹中打稿,看看能说些甚么来安慰她,才向前,者见一个年轻小伙子走进来。

    他与我们差不多岁数,但不知怎地,春上去比我们精神、比我们活泼,好比两张纸,他那张,是平滑簇新的,我们这张,却团得稀巴皱,虐待我们的,是工作压力。

    这是谁,何方神圣?我用眼角吊住他。

    只见他手戴金表,身穿米色皱麻西装,风度翩翩,一副公子哥儿款,朝哀绿绮思走过去。

    幸亏哀看见他,没有甚么陶醉的样子,只是客气地寒暄。

    我把又连拉在一边问:“哪家的少爷?”

    艾扁扁嘴:“姓空心名佬倌。”

    “是吗,”我大吃一惊,“她怎么会认识他?”

    “朋友介绍的吧!”

    “这种危险人物,”我急起来,“噫。”

    艾莲取笑我,“别对自己没信心。”

    “我自卑得要死。”

    “文先生跟丁先生也一样,”艾莲叹口气,“你们太老实。”

    “唉,”我涨红面孔,“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

    艾莲双目瞄一瞄那边,“人家银行存款只得三千,可有胆子开一百五十万的支票,这才适合出来混,先声夺人嘛。”

    “哗,吃了豹子胆不成,他干哪行?”

    “做期货。”

    对于这一行,我的知识止于财经报告。

    “炒金子?”我问。

    “甚么都炒。”艾莲说。

    哀要当心这种人啊。

    “看你急的。”艾莲笑。

    “希望她不会喜欢他。”我连忙安慰自己。

    艾莲关心我,“皮先生,无论甚么,都记得加把油。”已说得很露骨。

    嗯嗯嗯。

    我放心不下,走过去哀身边。

    哀问我:“要不要去喝咖啡?”

    我懊恼:“公司有客,得赶回去。”

    空心人立刻殷勤地:“我陪你好了,车子就在外边。”

    我紧张的握紧拳头,不不不。

    哀淡淡说:“这里的事还没有完呢,改天吧。”

    我马上笑,空心人瞪我一眼。

    我同哀说:“我先走一步。”

    我吹起口哨来,我虽一钿如命,但有别的美德,哀绿绮思目光如炬。

    艾莲在门口叫住我。

    我问:“你也走了?”

    她点点头,“约了人。”

    “男朋友?”

    艾莲笑。

    这时一辆小小的日本车子开过来停下,她跳上去,向我摆摆手说再见。

    多好,工作时工作,娱乐时蜈乐。真不明白我们这三剑怏怎么会搞得连应酬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

    周末应当散散心,白相白相,松弛神经,适才哀邀我喝咖啡,要答应她。

    公司里的事,让阿文阿丁去应付。

    我回头走,奔进摄影室,去找她。

    短短十分钟,已经人去楼空。

    我问:“她一个人走还是有人来接她?”

    都说不清楚。

    那个空心人亦不在,难道是结伴离去的?我又坐失良机,我真笨。唉,还是回去做功课吧。

    周末,王老五之家变为临时办公室,我们三人边喝啤酒边商议大计,只穿一条牛头裤,倒也自由自在。

    三个人当中,只有小丁吸烟。

    我们讨厌他染污空气,不住的骂他。

    小丁说:“其实昨日你可以同哀去喝咖啡。”

    “别再提我的伤心事。一心不能两用,你叫我怎么兼顾。”

    “你特别骄纵,打电话的同时就不能嚼香口糖。”

    “别互相伤害,”小文说:“明日我去约她游泳。”

    我说:“她不喜欢晒太阳.说会起雀斑。”

    小丁说:“如果我们有一只百公尺游艇,情况就两样。”

    我说下去,“而这只艇如果可以把她带至一所堡垒,更加理想。”

    文说:“也许她不是那么虚荣的人。”

    我说:“若不是女人爱钱,男人才不会花那么大的劲儿去赚钱。”

    丁说:“你们自己财迷心窍,却怪在女人身上。”

    我沉默一会儿,“不怪女人怪谁呢?自古打褒姒开始就是这样的,已成习惯。”

    “没出息,来,再想想这两句宣传语有甚么地方可以改良:‘用金花,赛神仙’。”

    “怎么改良?简直不能用。”

    “再动脑筋,快快。”

    “明天我决定约哀绿绮思去游泳。”小文说。

    我酸溜溜说:“明天你有空?”

    “空档是可以挤出来的。”

    “挤死你。”

    “太没风度,瞧,咒我死呢!”小文喜孜孜地,并不介怀。

    他去打电话给哀绿绮思,我们挤在他背后听。

    哀居然在家,小文按住话筒说:“她在洗头。”

    这小子狗运亨通,哀在打扮整齐后就会出去的,凑巧让他碰到。

    他低声吗咕,然后抬起头来,“你们要不要过去看铁映带,她的朋友每隔三个月就录映美国的电视广告寄给她。”

    我很有兴趣,但看着案头一大堆工作,只得摇头。

    小文说:“我去,”他挂上电话。

    悠悠然进浴间去维修,我们瞪着他,红了双眼。

    出来的时候香喷喷,我抗议:“你不该用我的剃须水。”

    他不理我们,刚要出门,一个电话来,把他叫住。

    小丁幸灾乐祸:“美乐公司找你。”

    他无奈,接过话筒,说了半天,“……甚么?现在来?你们老板看过不喜欢?不会吧?我过来解释,好好,马上,廿分钟内。”

    铁青着面孔走出去,着我们通知哀,他要爽约。

    我叹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小丁说:“其实是有选择的,有人不爱江山爱美人。”

    我怪叫起来,“那是因为他不要美人还有江山,我们有么,嘎?我们弄得不好做瘪三,到时候还问美人要生活费不成?你说得太轻松了,纯理论,怎么站得住脚?”

    小丁说:“我去替小文。”

    “你敢!”我骂,“你看看这些书稿,都要赶出来。”

    我们四只眼睛,对望半晌,只得认命,去推掉哀绿绮思的约会。

    她很失望,我们很难过。

    不过小丁说:“没关系,一下子就有人把她叫出去,你信不信她那么美的女子会周末呆坐家中?”

    我艳羡,“不知道谁有这种福气。”

    “不是福气,只不过他比我们空闲。”

    有很多男人都有空闲,也不见他们工作,可是有收入,成日跟在女人身后当观音兵,管接管送是小事,布菜剥水果低声下气更是全褂子的武艺,伺候功夫优胜丫环,陪伯母搓麻将,哄未来小叔小姨欢喜,天天有新鲜礼物送到,日子久了,假意真情便分不开来……

    不得不佩服他们,也颇为妒忌。

    女朋友说声头痛,立刻把药丸递上,张罗开水,安排他看专科,送花买糖,一连串嘘暖问寒,似做戏般,但你别说,这几道板斧,效果灵验。

    我老认为成熟女性不应吃这一套,这些把戏、绰头都是用来哄小孩的,有智慧的女人懂得黑白是非。

    我对哀有信心。

    那日我们做到很夜,打电话过去,结果没人听。美女还是出去了,真令人怅惘,但又不能够叫她成日坐家中等,等谁?我们可不敢叫她等我们。

    等到几时去?

    弄得不好,这间小公司随时关门,自己还养不活,怎么组织家庭,八字尚无一撇,又是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女孩子,真是的。

    我们三人为了省电费,挤一间房内睡,除了冷气机嗡嗡,便是大家辗转反侧的沙沙声。

    我们都是好男人,都向往有美满家庭,放工一打开大门,有可爱孩子蹒跚地移动肥胖短腿前来叫爸爸。

    加把劲吧。

    星期日,小文再接再厉,找哀绿绮思出来游泳。

    我们照例在他身后问:“怎么样怎么样?”

    小文说:“她说她母亲生日。”

    “一样可以跟着去。”

    “她说亲戚爱打麻将,怕我们无聊。”

    “要有牺牲精神。”

    “说得也是,我决定去。”

    他出去了,总算得到一亲芳泽的机会。

    我与小丁继续努力。

    我呻吟,“如此闷的生活。”

    “别忘记我门也有表现的机会,下星期可以到新加坡开会,一步步走,终于去到欧美。”

    我被他逗得笑出来。

    “上半年已有盈余,如果下半年一直维持生意额,今年可以分红利。”

    我喜欢小丁,是因他乐观。

    “三十岁之前二定可以买层写字楼,来,兄弟,干呀,切莫灰心。”

    吃饭的时候,我下去买两只饭盒子。三十岁,目标在三十岁,还要捱四年。很容易过的,到时便可以看到成绩,同行已开始注意我们,认为我们有朝气、有干劲,或许欠经验,但我们可以学。

    十点多小文回来,我们又孩子气地问:“好不好玩?说来听呀,发生什么事?”

    他气豉鼓,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腮似鸡泡鱼。

    “怎么,哀绿绮思给你看脸色?”

    “她没有怎么样。”

    “说呀,那是谁呢?”

    “打麻将打到九点才开席。”

    “都是这样的。”

    “席中有一个很讨厌的人。”正题儿来了。

    “三姑?六婆?”

    “不,一个男人。”

    我跳起来,“我知道,不错,肯定是他!时髦的打扮!轻佻的神情,全身名牌,一口袋的信用卡,看到女人先来一声**的‘嗨,好吗’,然后成个人凑过去──”

    “你怎么知道?”小文惊奇。

    我怎么会不知道?化了灰也认识他,这便是艾莲口中的空心老倌,我叫他空心人的那位。

    小丁说:“哀怎么同这类人来往。”

    我说:“普通朋友而已。”

    文说;“伯母不知多喜欢他。”

    “伯母是最势利的人。”

    “为了不想她们的女儿吃苦。”

    “我想不是,八成是为着她们的面子。”

    七嘴八舌,说不出结论。

    “别打断小文,后来怎么样?”

    “后来吃完饭我就告辞。”

    “哀呢?”

    “哀是主人,要送客。”

    “你为什么不陪她?”

    “我睡眠不足,虚火上升,喉咙痛,声音哑,这是倒下来的先兆,况且明天又是紧张的一天,我想回来休息,我比不上人家,睡到日上三竿,施施然去看黄金股票行情,得闲开个跑车来约女人饮茶吃饭。”

    我拍案而起,“是呀,我们不是西门大官人。”

    小丁白我们一眼,“说话别太过份好不好?”

    我与小文连连冷笑,“你没受过气,不知道,你去尝尝那种滋味就晓得了。”

    “好,就由我出马。”

    “人家的礼物送得堆积如山,你出马吧。”

    “哀绿绮思不是那种女人。”小丁说。

    “弊是弊在有些礼物不是小礼物。”

    “那种空心老倌送得起甚么?”

    “他要送她一间公司!使她自己做老板,不必替人打工。”

    我五雷轰顶,“甚么?”

    小文讲下去:“成晚都在说这件事。”

    “哀的反应如何?”我声音发颤。

    “她一直默默聆听,看来有三分心动。”

    “连艾莲都知道这个人死剩一张嘴,能说得满天神佛,风云变色,她怎么会信他?别说三分,半分已太多。”我幸悻说:“告诉你,香港垮台不是因其他原因,是给这些人吹牛吹垮的,他妈的六千块买套西装穿上就自以为身世直迫温莎堡的查理斯。”

    “别指桑骂槐,书归正传,到底怎么样?”

    小文说下去,“连写字楼都有了,下个月便可挥日开张,他说他会无限量支持她,宝号就叫做哀绿绮思推广公司。”

    我半晌不作声。

    其实要做我们也可以这么做,大着胆子把写字楼一半让出来租给哀,一年半载不收她的租金也没问题,装两只电话,请个女孩子替她打杂,为她接两宗生意,便可开张大吉。

    但我们肯不肯如此不负责任?哀原有这份工作保证她生活有着落,又不是没升级机会,好端端地挖她出来,弄得不三不四,对她有什么好?

    但现在看来,情形刚刚相反,我们变得窝囊无匹,而空心人却神勇威武。

    公理何在?我愤慨。

    “这叫做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小文大声说!“我们才是深思熟虑的君子人。”

    叫破喉咙也不管用,哀绿绮思又听不见,我们又不能在她面前打空心人的毒针,我们还要维持该死的风度。

    太不公平了。

    “哀绿绮思不会相信他吧?”

    “女人很难说。”

    “什么时代了,还看轻女人,现在只有蹩脚男人才看轻女人。”

    小文说:“真的,女人的一颗心,非常难说。”

    “小丁,你出去打探打探。”

    “好,我明天一定要去见她,说甚么也是朋友一场。”

    “我也去。”

    “喂,都趁墟去了,明日不如在店门挂着招牌:‘店主有事,休息一日’。”

    第二日只得由小丁去走一趟。

    我与小文哭丧着脸陪客户听一首新作的广告歌。

    听了数百次,做梦也背得出来,闷死人。

    这两年半我们三人都未有放过假,绷得太紧,又不敢呻吟,呵,创业这样艰难,真想辞去蚊型老板职位,跑去做份风流工,下班就是自由身。

    好不容易等到小丁回来,我与小文拥上去。

    小丁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茫茫然。

    我拍打他后颈,使他灵魂归位。

    小丁说:“你们肯定那人是空心老倌,我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彷佛三亿美金家产不算一回事似的。”

    “把艾运叫出来证明这件事。”

    约艾莲,我们可大方漂亮,三分钟办妥。

    她很够义气,与我们吃午饭。

    “艾莲,是不是有真凭实据,那人只是虚有其表?”

    文说:“何必问我?全世界人都知道,他开出之期票满城跳!每次都险些儿打官司。”

    “好家伙,开跳票。”我倒抽一口气。

    “那么口气为甚么还如此庞大?”小丁不解,“他说手头上有两个客户要介绍给哀绿绮思,总公司在纽约,已经订好飞机票要同她飞美去洽商,一成功回来便组新公司。”

    艾莲笑,“说说也不行吗?我说我上次旅游回来,搭飞机就坐在罗拔烈福身边,人家瞧我长得好,还称赞我像中国娃娃呢!有些人根本把自己当小说人物,够传奇性嘛!”没想到这小女孩也伶牙例齿的。

    “哀会不会相信他?”

    文莲沉默一下子,“不会。”

    我们松口气。

    小文随即说:“不信,何必跟他跑。”

    艾莲说:“她生活也很无聊。”

    “这么充实,还说无聊?”我不信,“美女嘛!”

    “美女也是人,还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艾莲说:“人人如你们这样想,美女真要寂寞至死,甲也认为她不愁没出路,乙既觉得她裙下三万人,好了,谁也不上门去追,结果她只得与空心人在一起,因为只得他有胆子。”

    这顿话说得我们口停目呆。

    真的,好男人都不肯轻举妄动,那还不便宜了坏男人。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我们三个人面色大变。

    我低声说:“这一去就没有得剩了。”

    艾莲说:“真是的,同名誉这么坏的男人拉扯,无论在公在私,以后都难做人。”

    没想到一个小女孩的脑子都比哀绿绮思清醒。

    “你们这三位先生,也算同她熟,劝她几句也是好的。”

    我又低下头。我会试探一下她的口气。

    哀很意外,她笑说以为我已忘记她,因为好久没同她联络。大家哈哈一轮之后,会谈正式开始。

    我:“听说有意大展拳脚?”

    她:“消息传得真快!我已决定辞职。”

    “你已想清楚?”

    “你看,要是你们公司成立之前,有人如此口气同你们说话,不给你们打死才怪,这还不算看轻你们?”

    “但你是娇滴滴的女郎。”

    “我一不会唱歌,二不会跳舞,三没有演技,再娇也得打天下呵!”她有些疲倦,但仍然笑看。

    我忽然冲动起来,“哀,你知道我们这三个穷小子都很爱护你。”

    “这我知道已更久,你们也实在忙,虽然没有常聚,但关心我却是真的。”

    我们握看手。

    “哀,我们总是好朋友。”

    “咦,婆婆妈妈,心中有甚么话要说?”

    “哀,不要与那人去纽约。”

    她一怔,沉默。

    “哀,他与你的性格不合。”

    她温和的说:“我们只不过是生意上的拍档。”

    “人家会怎么想?”

    “只要自己有实际上的得益,其他微不足道。”真是现代人。

    “我怕他说的都是……我怕他力不从心。”我尽量婉转。

    “我会小心。”

    “我怕你吃亏。”

    “我也并不是昨日才出世的。”

    “但有许多无形的亏……”

    “小皮,你说得太含蓄抽象。”

    “能不能不去纽约?”

    “这个机会我等待很久,是着名的时装公司计划在本市推出便衣系列。”

    我沉默。

    “而其实,他这个人,也不如你们想像中那么差。”她微笑着说。她还帮他。

    我副不以为然。

    “做生意,手头上总有不便的时候。”

    “我们从来不会轧支票。”

    她还站在他那边,真的中毒已深,双目已盲,甚么都不愿看见,她说:“你们生意尚没有做大。”没得救了。

    “几时动身?”我心灰意冷。

    “下星期。”

    我与她不欢而散。

    一连几日食欲不振、失眠、心疼。

    小丁说.“如果你在恋爱,就承认了吧。”

    我摇头,“才不是,我只不过关心她。”

    小文问:“你关心我,会不会到这个地步?”

    “你是臭男人,懂得保护自己。”

    “现代女人也不弱哇,”

    “她很胡涂,”我眼睛都几乎红了,“一味要往上爬,又不得其法,人又长得美,险象百出,真要命。”

    “真的,那么美,招引豺狼。”

    “没有色心的人也起色心。”

    “偏偏她又不大知道利用这种本钱,不得其法,白白浪费。”

    七嘴八舌,更说得我心慌意乱。

    我把头伏在桌上。

    小丁说:“不必与自己过不去,爱她呢,去抱住她的大腿哭着哀求,一点点自尊算得什么?”

    “你为甚么不去?”我问。

    “小皮,我们上阵,你就没机会。”小丁扮个鬼脸。

    很明显,经过长途赛,他们两人都认为不值得,自动弃权,对哀绿绮思认真的,只剩下我一人。

    我很悲哀。

    “没有时间慢慢耗,”小丁摊摊手,“我考虑周详,我不是大情人,不能牺牲那么多。”

    小文亦说:“将来找个普通的、随和的女子,结婚生子,不知多幸福。”

    “如此说来,美人都没人要?”我不服。

    “美人唯一的职业是做祸水。”小丁哈哈笑。

    “太不安份,我们要天天防着她,多么痛苦。”小文亦说。

    我说:“她也是人。”

    “是,她是人,但她是个美丽的人。”小文提醒我。

    “去追她吧。”小丁说:“你追到她,于我们有益,既不费力又可得餐秀色。”

    可怜的哀绿绮思。

    我并没有去抱着她膝头哭,因为没有空,时代节拍的洪流冲得我离开了她。

    她跟着空心人去纽约,寄过一张名信片回来,只得几个字。

    他们去了很久很久,仿佛有几个星期,在这当儿,我们没有闲着,我们完成了一个很的大的宣传计划,使今年的利润大大增加。

    那一阵子我们拼了老命上,睡在公司里三日三夜。

    女人?我们已忘了世界上有女人这种动物,三月不知肉味。

    完成之后三人去喝得酩酊大醉,在路上唱山歌,被警察干涉,几乎要告我们游荡。

    回家头痛地倒床上睡,第二天太阳晒到背脊才起床,想到那小小的成就,犹自欢呼不已。

    男人,当然以事业为重。

    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美女,在男人有名誉有地位之后,自然会得迎上来。

    男人,落魄时期,怎么去配美女。

    大家的思想都搞通了,唉,现在社会,即使偶而尚有痴心汉,肯为女人付出偌大的代价,

    大家亦只以看傻子的眼光看他。

    我们精乖聪明,取舍分明,一次都不能错,时间与精力都不能浪掷。一次都不能,一次亦太多。

    甚么漫游巴黎,到合里岛观日出,都得留待五十五岁之后。幸亏现代人上了年纪还活泼得很,足可以在退休后享福。

    小丁有次说过:“我们这样做其实很笨,到四十岁突患癌症,就非常不值。”

    我说:“那倘若你玩到四十岁,一无所有,岂非比生癌更惨。”

    大家默然。

    哀绿绮思这样的女子,就被牺牲在现实海中。

    一个月后,我开始担心。

    找艾莲,打听她的下落。

    艾说:“我始终只是她的秘书,不好问太多,她也没留地址。”

    “她的公司还开不开?”

    “你没听说吗?业主已没收订金,租约作废。”

    一切在意料中,谁也不相信这间公司会开得成功。

    我急起来,“那不回来也不行呀!”

    “好像他们人也已不在纽约。”艾运迟疑地说。

    “甚么?”又是一个灾难。

    “好像在夏威夷渡假。”

    〔你听谁说的?”我追问。

    “上个月有人在夏威夷碰见他们。”她吞吞吐吐。

    “总得回来吧,”我说:“总不能就此落籍,没有这么简单的事,越迟回来,越是狼狈,彷佛同人双宿双栖一段日子,完了分手各散东西,无法不踏上归途。”

    艾莲沉吟,“如果能结婚又还好些。”

    “万万不能结婚!”我急得额角冒汗,“同那样的人?”

    “现在也无所谓了,结婚六个月就可以分手!总比名堂都没有,白陪人玩好。”

    我大吃一惊,“这是目前女人的道德标准行情?”

    艾莲默然。

    我说:“我想同她通个消息。”

    “我设法找找地址。”

    茫茫人海,哀绿绮思像是已经淡出。

    直到有一日,在客户一个酒会中,我看到空心人。

    不错,是他,化了灰也认得他,浮得淌油,握住酒杯,像花蝴蝶般穿梭人喜之间,展览他的混身解数,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我留神注意他身边的人。

    并不是哀绿绮思。

    是一个年轻的、时髦得会起飞的女孩子,才廿三岁,妖艳而做作,但因为年轻,并不讨厌。

    哀呢?她在何方?

    我悲愤莫名,不不,这个伧夫不能这样对待她,不能把她当为猎物之一名,我不允许。

    我走过去向他打招呼。

    他以舞蹈的姿势转过身来,“嗨,皮先生。”

    他还记得我姓甚么。

    我开门见山的问:“哀绿绮思呢?”

    他一呆,没想到我这么倔。“老实讲,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拉住他西装的前襟。

    他大概也知道华伦天奴的麻质外套经不住我拉扯,连忙与我退到角落。

    “嗳嗳嗳,慢动手,她是成年人,有手有脚,我怎么管得住她,你又是她甚么人?”

    我低声喝问他:“在夏威夷之后,你把她放在哪里?”

    “我自己先回来,我怎么知道她下落?”

    “你想想清楚,先生,你的记忆力不至于那么差吧?”

    “好好,我想想。对了,她决定与我拆伙,我们分手之后,我亦不知她何去何从。”

    “你没有为她谈妥生意?”我查问。

    “人家是世界性公司,哪里会轻易判出来给无名小卒做宣传!我落足嘴头,跑破鞋底,也不得要领。”他赖得一乾二净。

    “那时不是说有十成把握?”.

    “皮先生,你也是出来走的人,做生意,岂有十成把握?”

    我气苦,不语。

    “我原无必要向你解释,皮先生,但大家是朋友”

    “她的地址你有没有?”

    “没有。”他耸耸肩。

    我难道还能扣留他不成。

    空心人最后说:“她的脾气很坏,很难侍候。”

    他走开,继续投入人群。

    我再也没有胃口留在酒会中,忽忽回家,与小丁及小文商议这件事。

    三个人相对无言,几乎没泪千行。

    “可惜可惜。”丁叹道。

    “甚么地方去找她?她有心避开我们。”

    “这个当可上得大了。”

    “也不能怪人,这么简单的事都看不清楚。”

    “人财两失。”

    “别担心,总有人会拔刀相助。”

    惋惜管惋惜,谁也不打算去救她出苦海。

    我心痛得立誓:“如果她回来,我一定放下工作,陪她重整家园。”

    “你才不会。”

    “我会。”

    “你才不会。”

    “闭嘴。”

    “你且别愁,也别专心等,她也许打算进大学念个博士,等个七八年,人都老去。”

    我们正计划分家,找了两层小小的公寓,在装修,准备分开住,小丁及小文要搬,我仍据守大本营。赚到一点钱,不花掉它,心痒。

    “如果她肯回来,一切从头开始。”我说。

    他们两人沉默艮久。终于小了问:“你真爱她,是不是?”

    这次我说:“她是我们的朋友,有难我们应当帮她。”

    “也罢,必要时你去渡假,我们分摊你工作。”

    “谢谢。”我们三个人紧紧握手。

    很久很久没有哀的消息,城内诸人彷佛已接近忘记她。新的美女又一个一个出来,古典型的甜美人型的潇酒型的,一下子被捧上天去,有张写字台可坐的便全是女强人,从事娱乐事业的皆属巨星,再也没有甚么新鲜的字眼来吹捧,都是上天的杰作,旷世的奇才,你若不欣赏她,那必然是心怀妒忌的缘故,喷喷喷,不得了。

    大都会中还会少得了漂亮的女人?

    哀绿绮思已经落伍。

    以前她初出道,何尝没有慕名去睹庐山真面目的好事之徒,有事没事,都到她办公室去串门、塔讪、惊艳、议论,现在……换过面孔,物是人非。

    健忘的社会,现实的社会。

    我们的公司经过这些日子的苦苦挣扎,潮上轨道,多用了两个同事,大家脱离牛马生涯。

    小文的锋头最劲,西装毕挺,要求公司添置平治。股东们开会后决定摆这个排场。而小丁,因为不必开夜工,也养成一个小肚子。

    照照镜子,三人都觉得老了许多,白头发都爬出来了,真是甚么都要付出代价。

    我没有胖,我在等哀回来。

    一日在路上碰见艾莲,她一叠声恭喜我。

    抢到爱皮西航空公司的户头真不容易,她说。

    我只笑笑,不出声。

    她说:“我要结婚了。”

    “恭喜恭喜,你真会安排。”

    “命运之神不屑向我这么普通的女人挑战。”她微笑,“所以我生活顺利。”

    但她充满智慧。

    我盼望的问:“哀有没有消息?”

    “她要回来。”

    我心咚地跳高一尺,没想到会突然获得消息。

    “她与我通过电话,问我是否有空去接她。”

    我按住她,“我去。”

    “你真的会去?”她不置信。

    “义不容辞。”

    艾莲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感激的肴若我。“她这次回来,连住所都没有了,还得从头开始找工作。”

    “嗳,机会多的是。”我抢着说:“三两年就胜过从前。”

    “那就托给你了。”艾莲喜不自禁。

    她把班机号码抄给我,把担子亦卸给我。

    我说:“她有你这个朋友,真值得庆幸。”

    “你又何尝不是。”

    那夜我睡得很熟,也没把这消息通知小文他们。

    美人落难,我才得到这个机会,以往是轮不到我的……我忽然有一丝自卑,不能趁火打劫,要给她时间恢复创伤,才谈其他。

    到了时间,我一早在旅客出口处拉长脖子等候,感慨万千。

    她出来,我一眼看到她,人很疲倦,颇为憔悴,头发留得很长,衣着随和。阔别数月,重临旧地,神态难免旁徨,不过仍然是个眉清目秀的标致女。

    我举起双手,挤出笑容,奔向前去替她取行李。

    她一煞时没把我认出来,非常意外,等看清楚是我,百感交集,开不了口。

    我握住她的手,一边拍她的肩膀。

    公司车子兜过来,我把她扶上车子,告诉她,她可以住在我的房子里,而我,则可以去与小文挤一挤。人呢,跌倒爬起,抚啥稀奇。

    她到底是跑码头的人,马上强露欢颜,连声道谢,但双眼还是禁不住润湿了。

    呵哀绿绮思。

    哀绿绮思。

    哀绿绮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