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对不起,公司要加班”,
“不好意思,我家里有事”……
终于到了星期六上午,电话来了。
细佳有点害怕,他会诅什么?
“明天晚上七时我来接你。”
她松一口气,反而觉得恻然,梁细佳,你要看清楚才用感情呵。
可是当时心慌意乱,已经失去一半理智,只觉他是适合的人,细佳头都痛了。
她绕起无名指与食指,喃喃道:“希望不错。”
那一日,她倒泻咖啡,叫错名字,打乱了文件。
幸亏临下班时沈素英打了长途电话来。
“手术顺利完成。”
大家鼓掌。
“小家伙在康复中。”
听到好消息,细佳松弛下来,凡事处之泰然。
她高高兴兴返家装扮。
淋浴后抹一点粉擦上粉色口红便坐在客厅看小说等人客。
门钤响的时候才六点半。
咦,是谁?
门一打开,可不就是吴仲良。
他手执一小束紫色薰衣草,微微笑,身体靠着门框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细佳亦有同感。
“实在等不及了,故早到半小时,请谅。”
换了是细佳,她也会那样做。
她请他进屋。
吴仲良称赞道:“今晚你漂亮极了。”
“谢谢,晚饭我已经安排妥当。”
“素英母子怎么样?”
“大的半个月后可以近来。”
吴仲良沉默一会儿才问:“整件事里仿佛没听见有人提起素英的丈夫。”
细佳轻轻说:“素英遇人不淑。”
吴仲良呵地一声。
“不要紧,她很能干,她会得挺过来。”
两个人不再置评,他们都知道一段成功的婚姻在生命中实在太过重要。
吃完饭他们并没有去跳舞,他俩找到一间清静的咖啡室谈天。
“那晚你的表现真令我讶异又感动,平日冷若冰霜的你居然那么出力。”
细佳鼓起勇气说:“我多怕你不会竞投。”
“细佳,我一直想的会你,但是从不知这如何开口,真怕你会冷冷看我一眼,然后说:‘我没有空,以后也没有空,对你来说,到公元二○○七年也不会有空’。”
细佳讦异,“我看上去是那样的人吗?”
“有若干男同事提起被你拒绝的情况,犹有余悸。”
细佳笑了,讪讪地道:“我是有选择的。”
“若不是那次拍卖的会,说不走我还在踌躇。”
细佳颔首,好心有好报。
“细佳,你不是单为慈善吧?”
细佳微笑,“下星期六再请你一次,这次,不为别人,单为自己。”
吴仲良完完全全放下一颗心。
细佳回到家里,一直哼着歌。
她把那件黑色吊带裙子取出,细细观看。
明天得拿出去干洗,请店员补一补,拿回来好好收妥。
也许,在结婚十周年那天,需要穿着,照样配大蓬头,鲜红胭脂。
电话钤响了。
“细佳,我是吴仲良,我还有话要说。”
“我也是,下星期六要不要带吻过我的小男孩一起来?”
“恕我自私,我想单独见你。”
“也好。”
“这样吧,我们可以去探访他……”
诺言:
桂波好久没有那样忙过了。
弟弟慎满一声要来吃饭,她早三天就开始准备菜式。
他们李家原藉上海,虽然桂波姐弟在纽约出生,可是爱吃沪菜,桂波会得做几味。
材料不外是鸡鸭鹅鱼虾蟹,不过烹饪工夫可有高低,单是一味八宝鸭子,已花去一日。
桂波十分爱护弟弟,一听得他会带女友来见她,喜不自禁,立刻忙将起来。
这家伙自从十七岁起身边就女友不绝,可是从不带回家来,这次可能是认真的了。
也该成家立室啦。
在电话里慎满的声音十分兴奋,“姐姐,你一定会喜欢她。”
“喂喂喂,”桂波笑问:“是华裔吧。”
“百分百纯正华人,是伦敦颇有名气室内装修家。”
“人长得可漂亮?”
“秀丽脱俗。”
“你走运了。”
“我也那么想。”
“可有嫁妆?”
慎满答:“收人肯定比建筑师高。”
桂波笑,“别看低自己。”
“那么,周末见,记住,我们会来住两晚。”
“得了,都准备妥当。”
特地自伦敦到纽约来同姐姐吃顿饭,多可爱,桂波自觉得到尊重,非常高兴。
她本来想叫男朋友陆榕基一起来,可是一想,陆仍是外人,有他在,一共三个不同姓氏的人共处一室,太过复杂。
也许他们有体已话要说。
吃饭时三个人最适合,然后,喝咖啡时才叫小陆上来未迟。
光是咖啡她就备了好几种,务使对方宾至如归。
慎满到现在还没告诉姐姐,她叫什么名字。
陆榕基打电话来:“有什么叫我做?”
“名贵水果一盒,白色香花一大东。”
“你这个姐姐没话说。”
桂波笑,“是呀,所以每个人都要有个姐姐。”
“有没有期望?”
“只要慎满快乐便好,还有,希望她不吸雪茄。”
“真是个好姐姐。”
“你九点正上来吧,不过,礼物得早上先到。”
“但,是个根刻薄的女友。”
桂波笑着挂上电话。
她与弟弟本来一起在伦敦求学,毕业后她到纽约发展,慎满则留在那边。
她读医科,他修建筑,都是人才,读书时很吃了一点苦,到今天差不多早已忘记,到了收成的时候。
如无意外,明年之内,两姐弟都会结婚成家,父母当可老怀大慰。
一切都准备妥当,鲜花水果也送了上来。
小小公寓收拾得一尘不染,李桂波郑重迎宾。
慎满说过不用接飞机,他们会租车子直驶长岛。
飞机下午两点到,算算时候,王时过一点可以见到他们了。
桂波一查等到四点。
本来不紧张的她忽然有点不安。
早知把陆榕基叫来,两人说说笑笑,时间比较容易过。
然后,门钤叮当一声。
来了来了。
桂波跳起来打开大门,果然,马上看见一脸笑容的慎满,一张嘴笑得自一只耳朵咧到另一只耳朵。
姐弟紧紧拥抱。
“一年多不见了。”
“可是我们惯例每星期通一次电话。”
“女朋友呢?”
“在停车,我抢先上来见你。”
“怎么可以叫女友一个人做苦工?”
“姐,她不是那种娇纵的人。”
“好极了。”
接着,复面有人说:“我来啦。”
慎满一让开,桂波看到一个身材高佻,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本来微微笑,与桂波一照脸,笑容凝住。
她连忙低下头。
一方面桂波也愣住,好不面善,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并不多,应该有印象,可是一时偏想不起来。
“姐姐,我同你介绍,这是胡星德。”
呵,电光石火问,桂波想起来了,竟是她!
桂波像头上被人浇了盘冰水一般,作不得声。
原来是她,今日的她比过去的她健美活泼,宛若二人,怪不得一时间没认出来。
而她显得一见李桂波就记起是什么人。
世事竟会如此巧合。
当下桂波一腔欢喜不知丢到基么沟渠里去。
她强笑说:“请问喝哪种咖啡?”
慎满笑说:“普通咖啡加牛奶及糖即可。”
桂波走到厨房,决定拨电话给男友。
“榕基?请于三十分钟后到我家来。”
“为什么改变主意?”
“有意外,需要你支持。”
“愿闻其详。”
“现在不方便说。”
“那好,我半小时后出现。”
桂波端着咖啡到客厅。
“姐姐,来看我们送给你的礼物。”
一只盒子打开,是件极之考究的银灰色丝浴袍。
桂波微笑说:“我一直不舍得买。”
“我们的眼光还不错吧。”
“好极了。”
慎满笑着对女友说:“姐姐易相处,她常说的三个字是‘好极了’。”
可是胡星德没有回答,只有赔笑,她的面部肌肉有点僵硬,神色略见慌张。
可是李慎满并没有注意到。
一切都落在桂波限内。
是她了,还有谁。
不过桂波当年看到的面孔是扭曲的、苍白的,充满苦楚与绝望,与今日明艳照人的她有天渊之别。
“姐姐,我帮你准备晚餐。”
“不用,我胸有成竹。”
桂波为他俩添咖啡,切水果。
稍后,门铃响了,救星届到,果然是陆榕基。
他最活泼,立刻自我介绍,并且将带来的香槟冰镇,桂波松一口气。
他悄悄对女友说:“少了我还真不行。”
桂波只得说:“言之有理。”
晚餐三菜一汤,两个男生吃得非常起劲,各添三碗饭,两个女生胄口却欠佳。
小陆说:“带女友出去兜兜风。”
慎满笑:“我也这么想。”
桂波说:“别太晚,早些回来。”
他俩出去了,小陆帮桂波收拾。
他开门见山道:“你有心事。”
桂彼收致了假笑、静静坐下。─
“可以告诉我吗,我愿分担你的忧虑。”
“榕基,我见过那女子。”
“谁?你指胡星德?”
“正是她。”
“她好像不爱说话。”
“因为她也认出了我。”
小升摸不着头脑,“你俩曾是情敌?”
“去你的!”
小陆赔笑。
桂波斟了一杯茶,似自言自语,“是三年,不,四年前的事了。”
小隆说:“那时我还不认识你。”
“是,我还在伦敦查宁十字医院做见习医生。”
桂波陷入沉思之中。
她当时在急症室做实习,她一直觉得那处是人间炼狱,染满血污,开头晚晚失眠,半年后渐渐麻木。
一日,救护车驶达,一个病人被十万火急推进来。
医务人员迅速开始工作。
病人是华裔年轻女子,已经奄奄一息。
急救人员说:“她遭受毒打,伤及胎儿流产,情况危殆。”
桂波为之发指。
病人流血不止,肋骨折断,脑部受到震荡,真是凶多吉少。
整组人员努力抢救,做了紧急手术,输血,她的情况才稳定下来。
躺在隔离病房的她面如金纸,毫无生气。
“叫什么名字?”
“致电报警的邻居说她姓胡,是名学生。”
因是同胞,桂波特别留神。
到了深夜,姓胡的女子情况恶化。
桂披怆进急症室,握住病人的手,每她耳畔用诚恳坚定的声音说:“胡小姐,你给我听着,振作一点,父母对你有期望,朋友知道会心痛,为着爱你的人,你必需痊愈。”
病人昏迷中似震动一下。
“为着恨你的人,你更应生活得比从前好。”
桂波紧紧握着她双手。
“我是你的医生李桂波,我也是华人,胡小姐,你一定要打胜这场仗,无论如何得苏醒过来。”
桂波声音已经哽咽。
病人在鬼门关前徘徊了三天。
每日挂波都进去同她说话。
同事们劝这名见习医生:“别太上心,否则精神很快崩溃,急症室内太多残酷事故,只能客观待之。”
桂波颔首。
可是她由衷同情这名不幸女子。
在医院那么久,竟无人来探望过她。
最后有人来了,却是一位英藉老太太。
“钟斯太太,你是胡女士的邻居。”
“是,她对我很好,时时替我到超级市场买菜,是个可爱的女孩,可惜遇人不淑。”
“殴打她的是熟人?”
“是她同居男友,对她很坏,每日吵骂不停,天天问她要钱。”
“他匿藏何处?”
“已畏罪潜逃。”
“警方没有抓到他?”
“听说已逃近东南亚,正缉捕他。”
大家沉默了。
稍后那老太太喃喃说:“可怜的女孩。”
她苏醒了。
体重下降到九十磅左右,皮包骨,需看护扶着走动。
桂波却觉得安慰,总算又救回一条人命。
“我叫李桂波,是你的医生。”
“李医生是我救命恩人。”
“真正能救你的,是你自己。”
“你放心,李医生,我等于再世为人,我不会自暴自弃。”
“这才是医生最希望听到的话。”
她长长叹口气,“生命中充满荆棘。”
桂波劝她:“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她却感喟,“我愿意忘记,世人却不会忘记我的过去,我的疮疤,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别担心,世上好人多过坏人。”
“我不希企有人原谅我,只希望有人接受我。”
“你根本没做错事,你只是不幸,别理会那些故意挑剔你品格的刻薄人,爱你的人只会更加痛惜你。”
“医生,谢谢你的鼓励,我永志不忘。”
过几日,她出院了。
“胡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她颔首,紧紧握着桂波的手。
回到办公室,同事杯赛医生说:“能够那样爱惜病人,真是难得。”
桂波笑笑不语。
“换了是你亲人,你不会那样体谅吧。”
桂波抬起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一般人对于女性的不幸,总有幸灾乐祸的感觉,一切都是她自己讨回来的,可是这样?”
“林赛你身为女子,怎么说这种话。”
林赛叹口气,“年前我也有再婚机会,可是男友家千般作梗,百般为难,终于告吹,不过因为我带看一个孩子。”
“那是因为他爱你不够,不关你事。”
“可能是。”林赛低下头。
桂波说:“我不会因为一个人的不幸遭遇歧视他。”
林赛医生笑诅:“这好似一个诺言。”
“正是。”
桂波终于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小陆听得睁大双眼。
他问:“之后,你们可有再见面?”
“没有,一年后,我便移居到纽约来就职。”
“对,同时认识了我。”
“没想到,她会成为我弟弟的女友。”
“好像已是未婚妻了。”小陆提醒她。
“是,而且,她假装不认得我。”
“也许,她”时不知如何反应。”
桂波叹口气。
“也真是一名奇女子,看上去亮丽动人,充满信心,一点不像个受过伤的人。”
桂波颇觉安慰,“我的碓是一名神医。”
“可能,她已把往事埋葬。”
“慎满可知她往事?”
陆榕基忽然严肃起来,“桂波,虽然是你至爱兄弟,我还是照样劝你别管闲事。”
“可是──”
“我知道你为他好,可是你一加插意见,势必造成他反感。”
桂波诤下来,男友说得对。
“弟兄姐妹始终要各自组织家庭,各自为政,以配偶子女为重。”
“可是这胡星德心中有芥蒂,一定会叫慎满疏远我。”
“是又怎么样,反正你俩”年也不见一次。”
“可是我总希望一家人融洽相处。”
“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桂波用手托着头,“我有种感觉,我会失去我弟弟。”
就在此际,电话铃响起来。
桂波已觉得不妥。
“姐姐?我有话说。”
“回来说呀。”
“姐姐,我考虑过了,住你家不方便,我们决定住酒店。”果然,来了。
一切在意料之中。
慎满已叫人唆摆。
桂波十分失望,有人知恩不报,反转来咬一口。
她的语气忽然冷淡,“随便你们,不过,明天给我一个电话,我有话说。”
“一定。”他挂断线。
陆榕基都听见了。
桂波说:“看样子,她打算瞒他一辈子。”
小陆看着女友,“你不够客观,那是她的过去,她可以坦白,可以不提,都是她的选择。”
“我怕弟弟吃亏。”
“喂喂喂,慎满早已超过廿一岁,不劳操心。”
本来期望一次最愉快的聚会,没想到草草收场。
桂波只觉无味,陆榕基安慰了她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慎满来了,一脸歉意。
桂波微愠说:“女友比姐姐重要,可是这样?”
慎满拨着头皮。
桂波一向大方,只得笑笑说:“也是对的,姐姐不能陪你一辈子,姐姐将来结婚生子,会忙得透不过气来。”
慎满说:“昨日星德的情绪忽然无故低落。”
“她可是在酒店休息?”
“不,去格林威治村采访朋友。”
〔关于她的过去,你知道多少?”
“不多,”慎满笑,“我这个人比较喜欢展望将来。”
“你绝对相信你的眼光?”
“是,星德有事业,个性独立、聪明、体贴、爱我,我十分欣赏,她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俩认识多久?”
“一年多了,朋友介绍,一见钟情。”
“几时去见父母?”
“快啦,星德背景非常简单,父母早逝,没有亲人。”
桂波叹口气,他知道得不够多。
“姐姐,我觉得你不太开心。”
“快被另一女子抢去弟弟,当然恍然若失。”
“胡说,弟弟永远是弟弟。”
慎满与姐姐拥抱,桂波觉得事情没有想家中壤,她有足够涵养不去揭人家的秘密,或是披露他人不愿提起的伤心史。
“姐,我要到银行办些事。”
“我们一起吃晚饭如何?”
“好,如果星德不来,我一个人来。”
弟弟仍是好弟弟。
他离去没多久,电话钤又响,桂波以为是慎满还有话说,连忙问:“是否漏了东西?”
那边却是一把女声,轻轻说:“李医生。”
桂波一怔,“谁?”
“李医生,是我,胡星德。”
桂波没想到是她,一时作不了声。
“李医生,我们又见面了。”
“你好吗?”关怀是由衷的。
“很好,谢谢,我发奋图强,又站起来。”
“听慎满说,你还建立了事业。”
“我在伦敦有一家小规模室内设计公司,雇着十多名伙计。”
“真替你高兴。”
“李医生,真没想到慎满是你弟弟。”
“世界越来越小,有缘份的人总会碰到一起。”
“我们相爱。”
“看得出来。”
“李医生,这是我人生转捩点。”
“不,”桂波声音非常温和,“你决定重新振作的时候,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胡星德轻轻说:“李医生口气同从前一模一样。”
桂波笑了。
“祝福我。”
“很高兴看到你心身都痊愈。”
桂波没想到她言之过早。
傍晚,慎满大惑不解地同姐姐说:“星德留下一张字条,独个儿回伦敦去了。”
桂波一怔,不置可否。
“奇怪,她从来不闹意气,也不是一个小心眼的女子,究竟是什么道理?”
“回去一问她不就知道了。”
“也罢,索性早些回去。”
李慎满如热锅上蚂蚁,当晚就乘飞机赶回伦敦。
陆榕基问:“为什么?”
桂波扬起一角眉毛,“你指哪件事?”
“为什么你不展开双臂欢迎朝星德?”
桂波解释,“她心中一定会有芥蒂,将来必然会带着慎满疏远我,她很聪明,知难而退是最好方法。”
“多可惜。”
桂波的声音十分温和,“世上憾事根本太多。”
“你可把你知道的告诉慎满,听他意见。”
“我怎可扬人私隐,我是医生,她是病人,一切要守秘。”
陆榕基看着女友,“你不喜欢她。”
“错,我不但喜欢她,而且十分钦佩她。”
“可是,做弟妇又是另外一回事。”
“榕基,这样说不公平,从头到尾,我没加插过任何意见。”
陆榕基坐下来,“对不起,我言重了。”
“你认识冯玉兰吧,她弟弟一毕业就要结婚,她不过劝一句:‘不如先做事业’,结果弟妇不允许她参加婚礼,五年来不与她说一句话。”
“世上竟有那么多那么深的恨。”
“我见过这种例子,真不敢吭半句声。”
翌年,桂波与陆榕基结婚,慎满来参加婚礼,带着两份礼物。
“一份是星德送你的。”
“你与她怎样了?”
“分了手,仍是好朋友。”
啊,挂波低下头。
“是她坚持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可是分手后她又比我憔悴,真难了解女人的心理。”
桂波放心了。
他俩的礼物非常名贵,是一对金表。
桂波始终戚戚然,她没有遵守诺言,那个下午,看到慎满身后的星德,如果立刻张开手臂,把她拥在怀里,事情的发展可能完全不同。
可是她心底下总希望弟弟的对象背景比较单纯,故此她没有鼓励基德,许多事,不赞成也就是等于反对。
桂波有点惭愧。
胡星德到纽约来开办分公司的时候,又与桂波联络。
桂波很乐意与她喝荼,见面时只觉她更加神色飞扬。
她解释:“这边的客人多,索性设一个办公室。”丝毫没有骄矜的意思。
“真替你高兴、”到今日地步谈何容易。
胡星德忽然说:“我曾许下诺言,不叫爱护我的人失望。”
桂波讯:“你已经实现了诺言。”
“李医生,我仍然多谢当年你的援手。”
“不足挂齿。”
“慎满已找到新女朋友了。”她满脸笑容。
“是吗,”桂波说得很技巧,“我还没见过,他一向自有主张。”
“那女孩很年轻,是他建筑公司里的见习生。”
“你与他仍有联络?”
“大家还是好朋友。”
桂波紧紧握住她的手。
寻找原著人:
杨小波呻吟一声,自长沙发滚到地上。
她唷一声,这一下跻得颇痛,可是并没有令她站起来。
宿酒未醒。
她紧紧闭上眼睛,太阳已自窗帘缝探进来,可见天日已经不早,究竟是什么时候?
小波但愿长眠不醒。
自从母亲辞世之后,她就没振作过,接着不知为着什么,男友罗深海又离她而去。
小波本来就喜欢喝上几杯,现在每天晚上更加名正言顺自斟自饮,直至作滚地葫芦。
起不来,那还怎么工作。
收入一成问题,人也邋遢起来,不消一年,亲友简直窜避。
唉,口渴,小波不得不挣扎着爬起来。
厨房没有开水,矿泉水又全部喝光,她真怕会渴死在公寓里。
终于,她取过一只纸杯,盛一些自来水,喝下去,润一润炙热沙哑的喉咙。
她颓然坐下,真是,怎么会搞成这样。
小公寓还是母亲的遗产,幸亏如此,不然真的要睡到街头。
搬进来时好好地整洁的公寓现在乱成一片。
小波根本没有心情做家务,换下脏衣服堆一角落,已经像山一样高,家俱上灰尘厚得可以写字,厨房锌盘碗碟从来不洗。
垃圾也不倒,床铺不高兴整理。
失母,又失恋,颓废也是应该的。
小波呻吟一声。
书桌上堆满了原稿纸、字典、参考书与各式各样的笔。
啊对,杨小波的职业是写作人,俗称作家。
情绪未曾陷入低潮之前,她一日撰写三个专栏,一年总有五六本小说及杂文结集出一,是个十分受欢迎的写作人。
这”年来,声望并没有下跌,可是专栏却早已结束,提不起劲来天天交稿。
电话钤响。
小波按着剧痛的额头去取过听筒。
一把熟悉的声音说:“居然起来了。”
小波感激地答:“余大编辑,只有你还记得我。”
“可不是,我爱才若命,喂,下星期副刊改版,你同我们写小说及杂文可好?”
“我不想写。”
“听听这口气。”
“太辛苦,一字一宇,为什么呢?”
“为自己,为读者,为满足感,一千一百个理由。”
“将来再说吧。”
纲辑叹口气,“你这样下去,还有什么将来。”
小波不出声,待她先挂断电话,以示礼貌。
“小波,振作起来。”
“我的双手颤抖,握不住笔。”
“读者仍然爱你。”
“我永远欠他们一笔债。”
“写‘蝶恋花’续集好不好?”
蝶恋花是杨小波成名作,深受欢迎。
“我不想重复自己。”
“得了,大作家,我迟些上来与你面谈。”
放下电话,小波的太阳穴仍然弹跳地痛,她走到书桌前,握住笔,写下“很久很久之前”,这是许多故事开头的第一句。
可是字体似蚯蚓。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写稿也一样,非得天天写不可,那样,文思反而畅顺无阻。
小波一时伤感,落下泪来,丢下笔,掩住面孔。
偏偏这时有人按钤。
没想到余编这么快就来到门口。
小波拉开门。
不,不是编辑。
门外站着一个标致的年轻女子,白衬衫牛仔裤,神情俏皮,一看到小波,便摇摇头,嘴里发出啧啧啧之声。
小波涨红了脸,“你找谁?”
女郎自顾自走进来,叹口气,“连我都不记得了。”
小波纳罕,“你到底是谁?”
女郎答:“太叫人伤心了。”
“对不起,我记性不大好。”
女郎看着她,脸上露出惋惜、难过、关怀的神情来。
小波感动,这是谁?雪中送炭。
这才看见她手中挽着两大篮杂物。
“小波,快去淋浴梳洗,你不能再颓废下去。”
“我──”小波愧不敢言。
“小波,听我说不错,我已约好两个钟点工人替你收拾,你且去浴间苏醒一下。”
小波不语。
女郎把她拉到镜子前,“看看你尊容。”
哎唷,脸容憔悴,发如飞蓬,这还是年轻女作家杨小波吗?
“一次失恋,就搞成这样,医者不能自医,难为你在书中还口口声声叫现代女性精神独立,经济独立。”
她也是杨小波的读者?
她把小波推进浴室。
小波第一次觉得不好意思,假使真的不愿做杂务,早就应该搬到酒店去。
她浸到浴缸里泡热水澡。
本来就没有完全清醒的她忽然又觉昏昏欲睡。
飘飘欲仙的感觉非常享受。
直至一把温柔的声音叫她:“小波,吃点东西。”
小波睁开双目。
她问到香味,“吃什么?”
“菠菜鸡汤,蒸龙蜊鱼,如何?”
“我马上起来。”
披上浴袍,走到客厅,杨小波完全愣住。
窗帘已经打开,阳光直照到厅堂,短短时间内,一切收拾干挣。
“哗,”小波叫出来,“神乎其技,这么快。”
女郎微微笑,“我有帮手。”
“感恩不尽。”
“能叫你振作,一切都值得,”她走到门口,“我明天再来。”
“喂你叫什么名字?”
女郎失望摇头,“连我都不记得,唉。”
的确十分面熟,一定见过,可是,又说不出的陌生。
到底是谁?
若果杨小波是个潦倒书生、还可以说有红颜知己路见不平,前来相助,现在大家明明都是女子,为什么有人这样好心?
坐在整洁的客厅里,小波的精神好得多。
母亲比她能干,独立挣得这一份资产,福荫下一代。
不能叫母亲失望。
有人敲门,小波知道这才是余编。
她进来一看,吓一跳。
“咦,我没有走错吧,你几时开始改过自新?”
小波扬扬手,“我雇了一个钟点女工。”
余编把副刊样版摊开来,“你的地盘在这里及这里。”
“像煞群雄割据。”
“谁说不是,像社会的缩影。”
小波笑笑,“那么,你就是副刊首长了。”
“下星期交稿,预发四天稿,记住,勿拖,勿欠。”
“我不能答应。”
“小波,不要搭架子,花无百日红,像艺员歌星一样,趁红的时候,多做一点,勿自以为是艺术家,大要性格。”
小波不语。
“多少大作家红过那么三两载现在连一个地盘也无,为生活只得换一个名字出书冒充新人,你莫托大。”
“我明白。”
“你做得到,杨小波,我向上司保证你不会脱稿,你会写得全市最好。”
“余演,你是我的伯乐。”
“你可别躺下,记住,立刻交稿。”
“写什么呢?”
“你是作家,你一定有分数。”
她匆匆忙忙走了。
小波很羡慕她,朝气勃勃,一心一意干好工作,有肩胳,有宗旨,成绩斐然。
一起出身,小波就不如她。
小波的手放到香槟瓶子上,想打开来喝。
她迟疑了。
一天只得三两个清醒的钟头实在不是好现象,先写几段稿,然后才喝未迟。
小波的手是颤抖的。
专栏叫什么名字?她托着头苦苦找灵感。
早些时候,喝完酒,吹了风,全身发风疹,既痒又痛,大肿叠小肿二团一块,闹得她几夜不得好睡,看过医生,知这叫玫瑰疹。
小波写下玫瑰疹三字作专栏名,忽然微笑了,倘若文字可以刁钻到叫一些人坐立不安,倒也是功力。
可是她终于开了酒瓶,自斟自饮起来。
第二天清早起来,发觉只写得半页纸,且文理不通。
小波叹息。
她肯定已经失去写作能力。
小波落下泪来。
倘若罗深海还在她的身边,情况也许不一样。
可是听说罗深海下个月都要结婚了。
小波挣扎着起来,连镜子都不敢照,便伏到写字抬上去。
心绪仍然乱成一片,她不能集中,痛哭失声。
门钤轻轻响。
小波用手背抹一抹眼泪,走去开门。
门外是昨天来过的女郎,今日的她更加秀丽可人。
一见小波,便挪揄道:“不是老叫读者不得淌眼抹泪吗?”
“你是我读者?”
女郎笑笑,“今天怎么样,开始写作没有?”
小波颓然,“只想一眠不起,不用工作,不用操心,免除忧虑劳苦。”
“真没出息。”
“我非常软弱。”
“把这种感觉写出来呀。”
“有人要看?”小波并无信心。
“小波姐姐,世上普通人多,能有几个英雄天才俊男美女,寻常的题才娓娓道来,反而更加可以引起共呜。”
“我写不出来。”
“不,你懒。”女郎动气了。
“喂,我写不写管你什么事?”
女郎凝视小波,“你到今天,还不知我是谁。”
“我的碓不知你是谁,问你,你又不说。”
“连我你都忘了,你还有什么希望,我还有什么希望。”女郎双目开始润湿。
小波心中一动,太熟悉了,好似亲人一般。
“你逃避一年,忘记了我。”
小波退后两步,结结巴巴,伸手指着她,“小蝶……蝶恋花,你是邵小蝶,我小说的女主角。”
那女郎含泪微笑,“天良未泯,终于想起来了。”
小波泪流满面,“你是我最受欢迎小说的女主角,天呀,你怎么会变成真人出现在我面前?莫非我已酒精中毒,抑或精神崩溃?”
邵小蝶一手按住小波,“别震惊。”
小波无法接受,“你怎么可能变成真人?”
“我们最终都会拥有独立的生命。”
小波连忙喝一口酒镇定神经。
邵小蝶仍然微笑,“我有好奇心,放前来寻找我的创造主。”
小波呆呆看着她。
“我失望了。”她摊摊手。
小波面露愧色。
“你看看,你失落,你颓废,为着一次失败的恋爱──”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叫罗深海,下个月就另娶淑女可是?”
小波呻吟一声。
“你软弱得连你笔下的女主角都不如!”
“喂,客气一点。”
“昨天我看到你,心痛得要命,什么,这就是我的原著人?不不,我不要,我不如做无主孤魂算了,你的屋子像垃圾站,你的人似流浪汉。”
小波怔怔地落下泪来。
“廿多岁人,大好前途,我们都爱你,读者与编者都等你交稿,我在等你发展我的前途,你怎么可以弃我们不顾。”
小波一额汗,用手掩着面孔。
邵小蝶深深叹口气,“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一切看你自己了。”
“小蝶我──”
“我情愿王子云是我的原著人,他每朝清晨便起床写作,思路清晰,态度诚恳,小说销路一直很好。”
小蝶用的是激将法。
“我有事,明天再来看你。”
小波真想问:你有什么事?你是我书中的女主角,由我安排了剧情,你才有地方可去,有事可做呀。
合小蝶离去之后,小波鼓起勇气,取过外套,去看相熟的陆医生。
陆书生替她检查身体。
“一切正常,酒可戒则戒。”
“请给我药物辅助。”
“不可,否则稍后又要戒药。”
“就凭肉身挣扎?”
“我相信杨小姐你有惊人意志力,不然做不成作家。”
“医生,最近这几日,我看到了我小说里的女主角。”
升医生沉默一会儿才说:“我介绍你去看任医生,他是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
“不不,我并非神经病。”
“你有心理障碍。”
“陆医生,我真的没事。”
“病人通常会经过一个否定期。”
“我完全健康。”
“那么,去理个发,化个妆,置几件新衣服。”
“这是你的处方?”
“是。”
“谢谢。”
这些都是良药,且不苦口。
杨小波发觉她瘦了许多,可穿四号衣服,头发剪短后,像换了个人,脸上露出些微孤傲,有丝特殊气质。
走过珠宝店,她进去选购耳环。
售货员殷勤招待:“短发,选这副镶钻小圈最好,天天可以戴。”
小波点点头。
售货员忽然问:“你是杨小波小姐吧,我最喜欢你的作品蝶恋花,看了五次,每次都哭。”
“可是,那不是一个悲剧。”
“但是女主角邵小蝶的深情叫人感动。”
“啊。”
“杨小姐,谢谢你写那么好的故事给我们看。”
“多谢你们捧场才真。”
“下一个故事叫什么,几时动笔?”
小波听见自己说:“嗯,快了。已经在构思。”
“杨小姐,请帮我签一个名字。”
回到家,把大包小包衣服放下,戴上新耳环,小波斟了一杯香浓咖啡,坐在书桌前,摊开稿纸,重新开始她的写作生涯。
她紧紧握住一管笔,手心冒汗,指节酸软,可是她不理,咬紧牙关写下去。
三四页纸之后,文思开始畅顺。
她这样写:“写作人命运坎坷,前辈遭遇千奇百怪,最常见的是身后萧条,有些到七老八十还需笔耕找生活。”
“脾气孤僻,不合群的居多,红极一时,在事业滑落后自寻短见的有,远走他乡,流落在小镇教书的也有……
“写作人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又自命不凡,可是一与生活打仗,三两个回合,便败下阵来。”
小波抬起头,叹口气。
余编的电话来了,“在干什么?”
“写稿。”
“什么?”
“写稿,没听清楚?”
“谢天谢地。”
“余编,多谢你鼓励。”
“我鼓励过许多人,才华成绩都不及杨小波一半。”
“别说这些了,我得继续写。”
“是是是,大作家,不打扰你的文思了。”
那天,小波工作至深夜。
第二天,起来沐浴梳洗,又伏案再写。
累极,她在长沙发上打一个盹。
梦见邵小蝶微微笑,“不要辜负我。”
“不会,”小波答:“在续集里,你会嫁一个很好的人。”
“喂,好是不够的,多加几钱优点。”
“这样吧,大方豪爽,又有幽默感。”
小蝶接上去:“会跳舞,会接吻。”
小波笑出来,“可需有钱?”
“当然富甲一方,还得有文化。”
“可以可以,我一定写上去。”
“还有,对我情深如海。”
“关键就在这里,否则,要来何用。”
原著人与她的女主角相规哈哈大笑。
小波的好梦被门铃唤醒。
她怔怔地坐在沙发上。
完全家其的一样,莫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切不过是她真实的幻觉。
这”段日子,精神实在恍忽,时时处于异常状态,看到不应该看到的事物,也不稀奇。
小波用手托着头,门钤又催她。
她去开门。
一位中年妇女告诉她:“我是余小姐的家务助理阿嫦,她叫我来帮你定期收拾家居。”
“好极了,请进来。”
已经没有任何躲懒藉口。
杨小波再世为人,埋头苦干。
天天穿白T恤牛仔裤在家操作,肚子饿了略作小息吃一份三文治又再开工。
为什么不吃好一点?四菜一汤加甜品吃饱饱胃气上涌那还怎么伏案疾书,非得维持三分寒与饥才能工作。
说也奇怪,一开始写,文思源源不绝,到底是吃这行饭的人。
余编朝晚问候小波一次。
“仍在写?”
“别诸多讽刺。”
“小说写到第几页?”似不置信模样。
“一二三页。”
“哗,已完成一半,人物应该已经出齐。”
“写得腰酸背痛,未老先衰,找生活不容易。”
“可是,终于又拿起笔来。”
“是,一个写作人必需坐下来写,久无新作,复果堪虞。”
“小波,我真替你高兴。”
小波微笑。
她有点怅惘,邵小喋已几多天没有出现过。
每次有人按铃,小波总会满怀希望地跳去开门,但是门外不是邮差,就是送报纸,要不,是找错门牌。
是邵小蝶救了她。
或者,说得正确一点,是小蝶帮她救回自己。
现在,她每天九时前起来,工作至十二时,稍息,阅报,处理私事,下午三时再工作至六时。
家里天天一尘不染,干净的玻璃杯一排放在架子上。
小波戒酒后瘦不少,恢复写作人清瞿的面貌。
她仍然寂寞,尚未找到伴侣,不过,亲友又渐渐回到她的身边。
“小波,下星期三作者协会例会,要不要来。”
“小波,三姨妈生辰你一定要到,顺便带新作来送我们。”
“小波,我表哥自美国返来,加州理工讲师,要不要见个面?”
社交生活不久当可恢复,没有人知道,也许只除了余编,知道扬小波差些滑落,万劫不复。
真危险,小波不寒而栗。
因此,她更加想念那小蝶。
新书出版。
出版社为她举行招待会,小波看上去信心十足、神采飞扬,工作上成绩真是医治感情创伤的一帖良药。
余编派人送”个花篮来,卡片上写着:年年进步。
招待会快要结束之际,小波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不不不,不是罗深海,那已成过去,而是一个苗条秀丽的背影。
小波立刻撇下一切追上去,嘴里喊:“小蝶!”
那女郎并未听见,眼看要消失在人群中。
“小蝶。”小波的手好不容易碰到她肩膀。
那女郎转过头来,鹅蛋脸,大眼睛,一脸纳罕。
不,不是小蝶,只是相似。
女郎看到小波那失望的神情,不禁同情地问:“可是认错人了?”
小波颓然,“是。”
“我认得你,你是小说家杨小波。”
“不敢当。”
“多写点好故事给我们看。”
“接命。”
女郎笑了,转头离去。
看样子,部小蝶是不会再出现,她的任务已经完毕。
小波回到家,余编的电话尾随而至。
“招待会如何?”
“非常成功。”
“恭喜恭喜。”
“我是原著人,不能叫我笔下的人物失望。”
“你说什么?”
“没什么。”
“记住,大作家,新作品还是交给我们。”
眼睛:
李世平同他好朋友王柱石说:“我终于找到了她。”
王柱石根替他高兴,“叫什么名字,读书抑或做事,还有,家庭背景如何?”
李也平嗒然,“统统不知。”
“什么,没有勇气去结识她?”王柱石不置信。
事情是这样的。
国际会所绿草如茵,是打网球的好地方,奥林匹克尺码泳池更可畅泳,每天早上,上班之前,也平一定去运动三十分钟。
已是多年习惯,读书时开始,在池边结识了不少朋友。
那一日,他刚自泳池上来,想去冲身,忽然看到一只金棕色大狗。
咦,狗只不准进人泳池范围,这是谁家的寻回犬?
他喜欢狗,尤其是驯良的寻回犬及西班牙硬。
也平用毛巾擦干身子,坐下来喝杯冰茶。
就在这时,寻回犬轻轻走到他附近,蹲下。
它在等谁?
也平好奇,四处张望。
清晨七时,泳池只得三五个人,总要等放学以后,人才会略多。
他看到了一个年轻女子在游蝶泳。
她泳术奇佳,姿势美妙,像一枝箭般,从一头游到另一头。
接着,一跃而起,坐在池畔。
她身上水花四溅,笑着吹声口哨,寻回犬立刻衔着毛巾向她走去。
也平看得呆了,呵出水芙蓉,就是这个意思,她肩膀圆润,背部呈V字,分明是运动好手。
她拍拍爱犬,披上毛巾,朝椅子走来。
离也平不远处坐下,脱下泳帽,长发落在肩上。
她轻轻抚摸狗的背脊,“谢谢你,金刚,谢谢你。”
也平这才知道寻回犬叫金刚。
她没有注意到也平,她闭上双眼,享受清晨新鲜空气。
一连三日,也平都想过去自我介绍。
“我叫李也平。”
“我在李关张建筑事务所做事。”
“你呢,贵姓?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
也平并不是畏羞之人,这种自我介绍起码做过十次八次,可是不知怎地,他忽然踌躇了。
此刻,他希望有熟人过来,为他介绍:什么,你们不认识吗?过来过来,我做中间人。
听到这里,好友王柱石大奇,“为何胆怯?”
也平半晌才抬起头,“怕遭拒绝。”
“她不会拒人千里。”
王柱石为他分析:“爱运动的人多数性格爽朗,长得好,没有自卑,不会古怪,年轻男女多一个朋友无所谓,你不妨鼓起勇气。”
“柱石,你可以**情信箱主持人。”
“慢着,谁提到爱情,你爱上了她?”
也平颔首。
“一见钟情?”
也平不予否认。
柱石吃惊,“千万别轻举妄动,吓怕对方。”
“你看,现在又叫我按兵不动。”
柱石有好奇心,“带我去见她。”
“不行,你比我会说话,我不冒这个险。”
“放心,我与你喜欢不一样的异性。”
“美人是美人。”
柱石啼笑皆非。
过两日,他自动出现在泳池畔。
他看到世平坐在藤椅上,也看到了金刚与它的女主人。
柱石是旁观者,心绪清,立刻觉得事情不寻常。
那只金色寻回大分明受过严格训练,一举一动,同普通狗只有异。
那女孩子坐在世平不远处晒太阳。
是,确是个美女,高大、硕健、圆脸,最漂亮的是那身蜜色的皮肤。
柱石走过去,手放在好友肩上。
也平一抬头,看到是他,一愣。
“看,我不请自来。”
也平笑了,这多事的人。
“一直背你坐?”
“是。”
“从不与你打招呼?”
“正确。”
柱石说:“我们找泳池管理员谈谈。”
“为什么?”
“笨人,发掘资料呀。”
他们在接待处找到管理员。
那位小姐很客气。
“是,狗只的确不准走近泳池,可是也有例外。”
“什么例外?”
管理员解释:“当狗主人需要它协助的时候。”
也平还不明白,正待追问,柱石已经推了他一下。
也平发觉老友神色异常。
他们向管理员道谢离去。
也平问柱石,“你发现基么?”
柱石轻轻说:“寻回犬品性驯良,接受训练后可成为伤残人士最佳助手。”
也平在电光石火之间忽然醒悟过来。
地震惊地说:“它是她的眼睛!”
接着,深深受到打击,跌坐在沙发里。
“是,故寻回犬又名盲人犬。”
也平恻然,情绪过很久不能平复。
柱石说:“一起去上班吧。”
也平点点头。
那一整天,也平都闷闷不乐,深深为陌生女子不值。
第二天,也平一早到泳池边去等她。
她没有来。
也平不气馁,仍然到同一位置等。
三天后,他终于看见了她,忽然决定不再等下去,走到她面前,说声你好。
女郎架着墨镜,闻声转过头来,笑笑说:“早。”
“你一连几天没来。”
女郎没想到有人注意她,意外答:“是,”她伸手搭在爱犬身上,“病了几天。”
“无大碍吧。”
“看过医生,已经痊愈,多谢关心。”
也平介绍自己,一口气把姓名职业都讲出来。
女郎笑,“我叫周真言。”
也平称赞:“多么好听的名字。”
女郎只是微笑,那样平和乐观,也实在难得。
她说:“这是我们家的金刚,金刚,这是李先生。”
金刚喉咙胡胡声,表示友善。
“你可喜欢狗?”
“十分喜欢,可惜居住环境狭窄,不方便养狗。”
“金刚已经十八岁了。”
“什么,”也平吃一惊,“这等于人类一百岁。”
“是呀,我与金刚一起长大。”
她拥抱爱犬。
这个时候,上班时间已到,也平依依不舍,“明日再见。”
女郎颔首。
也平把小车子驶出来之际看到女郎也在等车,他刚想载她一程,一辆黑色大车停下,司机替她开门,她先上车,再唤金刚。
一人一犬去远了。
家境不错也是她心平气和的原因之一吧。
柱石知道了十分反对,“你不该同她说话。”
“为什么?”
“你这人似小孩,”柱石光火,“一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并无企图奢望,多一个朋友没有坏处。”
“你的猪朋狗友已经不少。”
“是吗,”也平说:“我却觉得自己有颗寂寞的心。”
“我担心你会伤害人家。”
那样细心,的确难得。
“你放心,她很坚强。”
“请勿热情过度,引致他人误会。”
“我会尽量小心。”
也平没想到是周真言主动约他。
“周六下午纪念花园举行露天音乐会,不知你可有兴趣参加。”
“我来接你。”
“不过,金刚需与我一起去。”
“我明白。”
周末他去她家,带了一束白色香花,亲手挑选,花束内有玫瑰、玉簪、百合,以及星花。
她前来开门,金刚跟在她足跟。
真言除下了墨镜,双眼与常人无异,一点看不出来。
她接过花,给金刚嗅一吃,“多么香。”
把花插在水晶瓶子里。
“我去取件外衣就走。”
她进房去。
也平看到荼几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盲人凸字大书,看一看封面,原来是新的全书。
也平用手指轻抚凸字,感觉恻然。
半晌,真言取出披肩,也平替她罩上。
真言笑,“不是我用,是金刚,前阵子它着凉,病了几天,记得吗?”
也平讶异,原来生病的是金刚,他还以为是它的女主人。
也平把披肩搭在金刚肩上,它呜呜地在喉咙里叫几声,表示感激。
也平在他颈部轻轻拍打数下。
真言问:“你也喜欢狗。”
也平点点头,“小时候养一只西班牙硬,一直陪我到十二岁,忽然失踪,伤心之余,发誓不再饲养宠物。”
“那岂非因噎废食?”
也平说:“可是心情要好久才能平复。”
车子到了纪念花园,他们在前排侧旁找到位置,金刚蹲在二人中间。
天气尚有凉意,但太阳很好,真言又戴上墨镜。
乐队演奏的是中西民间音乐,不少曲子也平都相当熟悉。
奏到最后,有一班六七岁的孩子出来唱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唤起太多童年回忆,也平乐得大笑。
金刚的头搭在他的膝盖上,他抚摸地头顶。
散场了,他们没有即时离去,缓步到公园小食部,也平买了三客冰淇淋,两人一犬吃起来。
真言还有犹疑,“金刚也有?”
“都十八岁了,还有什么不能吃的?”
“说得好。”
他俩在纪念花园逗留很久,黄昏,也平才把真言与金刚送回家。
事后,也平坦白地与柱石说:“我并不觉得她有缺憾。”
“一点都看不出来?”
“我没有凝视她的面孔。”
“怕什么?”
“我不是粗鲁的人。”
“你盯着她看她也不会知道。”
“柱石,你怎么会这样说,礼仪是用来向自己交待的一件事,不管有人无人,人家是否知道,我们都不应失礼。”
柱石笑着认错,“是是,李君子,你说的是。”
也平说:“我们共同兴趣甚多:独居、爱静……”
“她可有工作?”
“她是儿童特殊教育学校导师。”
“噫,”柱石意外,“那是极之艰巨的工作。”
“我很佩服她。”
“也平,有机会介绍我认识周真言。”
“你答应少说话我才考虑。”
“已经想保护她了。”
也平只是笑。
接着一次见面,也平渐渐提起勇气,偷偷看到真言双眼里去。
真言的眸子晶莹有神,也平打心底炙痛,这样大的损失,不知如何弥补。
真言像是知道他在看她,抬起头问:“我脸上有煤灰?”
“不,不。”也平的声音已经有点哽咽。
情绪平静下来,他们的话题渐渐扯到理想家居上去。
也平说:“湖边,树林中,一间用整株原木搭成的屋子……”
其言拍手,“正是,我一直想一间那样的圆木屋。”
也平讲下去:“融融炉火,丢两块香柏木进去,好香彻全屋。”
他们愉快地笑起来。
也平心底有一股异常满足的感觉,前所未有,带一丝感慨,又含半点苦涩。
他同好友坦白:“就是她了。”
柱石神色凝重,“别妄下结论。”
“人是万物之灵,总有预感。”
“照顾一个那样的伴侣,可是终身负累。”
也平不出声。
“这件事可冲动不得,你得考虑周详。”
“我懂得。”
柱石一而再、再而三善意警告:“要顾存对方弱小心灵。”
“是,我明白。”
第二天,也平去探访远亲贾医生。
贾医生是眼科专家。
也平开门见山:“我的一个朋友,视力有问题。”
贾医生笑,“请他来给我看一看。”
也平叹口气。
贾医生纳罕,“有问题吗?”
也平说下去:“一般失明人士,神情总有点异样,外表也看得出来……”
贾医生接上去:“有许多原因导致失明,倘若是脑神经中断影响视力,眼球水晶体角膜完全无损,外表并无异样,当然,神情有别。”
也平颔首。
“若是眼球本身受到伤害,外表肯定失去美观。”
也平低下头。
“我愿意为你的朋友诊治。”
“谢谢你。”
“还有所谓暂时或间歇性失明……眼睛是身体上最奇妙的器官之一。”
也平抬起头来,“我们的身体真是奇迹中奇迹。”
“所以老生常谈,要注意健康。”
也平称是。
他终于问:“有无完全看不出来的失明人?”
贾医生微笑,“蛛丝马迹,不会完全看不出,也许,你没有留心。”
更可能是他内心逃避这个事实。
“可是,小说与电影里──”
贾医生笑了。
也平颓然,“对,那只是小说与电影。”
“小说与电影有时也颇为写实。”
也平告辞,贾医生送他到门口。
他约了王柱石喝啤酒。
柱石说:“张思悯思颖姐妹在那边。”
话还没说完,两姐妹已经婀娜地走过来。
她俩打扮得花姿招展,时髦一如天桥上模特儿,闪亮的胭脂,深紫色唇彩,叫看不惯的人吃一惊。
也平就吓一跳,怎么,又流行六七十年代的鸡窝头了,真吃不消,还有,那种厚厚的垫底鞋与低腰喇叭裤,穿得不好,真要人命。
两姐妹有一个非常出名及富有的建筑商父亲,据说,家中跑车多得可与衣服配色。
也平看到她们叽叽喳喳,苍白无聊,忽然想起其言。
没有重要的话,真言不开口,沉默地娴淑地凝视前方,嘴角含笑。
是,也平就是欣赏这一点。
这时,张氏姐妹正在详述她们父母到瑞士注射羊胎素的奇趣过程。
“──一针打下去,半边腮就肿起来,原来是敏感,脸一肿,皱纹自然消失……”
柱石听得哈哈大笑。
也平轻轻说:“对不起,我去拨一个电话。”
两姐妹一怔,从来没有人打断她们话题,不禁微微失色。
也平已经走开。
他拨电话给真言。
她在家,听到也平的声音很高兴。
“在什么地方?”
“国际会龙舟酒吧。”
“可以参加你们吗?”
“有点喧哗,我来看你如何?”
“我没有节目。”
“我不需要热闹。”
“那么欢迎你。”
“可要带些什么?”
“请带几件芝士蛋糕。”
也平回去取过外套就走。
张氏姐妹怒目相视。
也平那里去理会这种庸脂俗粉,自顾自买了蛋糕去探访他的意中人。
门钤一响,就听见金刚吠两声。
据说训练得好的寻回犬还会替聋人接电话,为行动不便的老人开关灯掣。
真言来开门。
她笑看说:“我已经做了茶。”
也平意外,“你怎知我不喝咖啡?”
“我见过你喝茶。”
见过?也许,是她闻到格雷伯爵茶的香气吧。
茶几上堆着一大叠书,也平过去看,“咦,读者文摘也有凸字版。”
“是,我们家一直订阅,真正造福有需要人士。”
也平点点头,坐下喝一口茶,混身舒畅。
金刚轻轻走到他身边。
真言说:“它最近老是病,我很担心。”
“看过医生没有?”
其言无奈,“医生说生老病死是生命自然途径。”
金刚打了几个转走开。
真言又说:“昨夜地绕着这些书不走,可能是嗅到旧主人的气息。”
也平奇问:“你不是它主人?”
“它原本是我祖母的狗。”
“啊,那它一定是怀念她。”
真言放下茶杯,“朋友送了一盆兰花给我,请过来欣赏。”
也平对于植物不甚了解,可是一进书房,已经闻到清幽香气,只见大书桌案上放着一盘兰花,花蕾累累坠下,美不胜收。
“啊,真漂亮。”
“这位朋友在花圃中栽培许多外国来的花种,几时我同你去参观。”
也平没想到她有那么多活动,兴趣又那样广泛,很替她高兴。
他俩在书房坐下二边听五六十年代的国语流行曲,一边谈儿时趣事。
也平只觉时间过得太快。
他为自己添了好几次茶。
愿天天可以与这个可人儿闲话家常,堪称赏心乐事。
也平正想把话题转到她眼睛上去。
就在这时,真言忽然站起来。
她失声问:“金刚呢?”
“你坐着,”也平说:“我去找它。”
周宅只有三间房间,都找遍了,不见它。
真言说:“会不会在露台?”
两人一起跑到露台,果然,看见金刚蜷缩在一角,也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用力将它抱到室内。
他相当镇定,“我立刻送它到兽医处。”
“我先打电话叫医生准备。”
金刚已没有动静。
这只可敬的盲人犬已走到生命的尽头。
两人到了兽医处放下金刚。
中年的甄医生与真岂很熟,坦白地讯:“它熬到这个岁数其不容易。”
真言泪盈于睫。
甄医生说:“已尽人事,你们回去吧。”
“不,我想多留一会儿。”
也平说:“我陪你。”
真言坐在金刚身前很久不愿离去。
甄医生暗示有话同也平说。
也平悄悄走到医生办公室。
“金刚跟着周家已有十八年。”
也平小心聆听。
“这下子真言的心情一定不好过,你劝劝她。”
“是,我一定会。”
“我第一次见到金刚,它才一岁,金刚这名字,还是小真言替它取的。”
“的确很适合它。”
“真言自幼跟祖母长大,祖母年迈不幸失明,全靠金刚带路。”
也平忽然抬起头。
甄医生继续说下去:“对真言来说,金刚像一名家庭成员。”
也平心中疑团渐浓。
“一年前它双眼已首。”
也平忍不住:“啊。”
甄医生说:“完全看不出来是不是?真言把地照顾得非常好,像是要回报它侍奉她祖母。”
听到这里,也平霍地一声站起来,心中有难以掩饰的喜悦。
医生亲:“尽量开解安慰真言,失却宠物的悲伤不容忽视。”
也平轻轻回到真言身边,他大胆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她抬起头来,双目通红,显然是哭过了。
也平凝视她面孔。
真言忽然说:“也平,你脸颊上有一大搭墨水。”
她自手袋取出湿纸巾,仔仔细细替也平拭干净。
也平握住她的手,“我们该走了。”
真言点点头,“金刚已经去与祖母团聚。”
祝福:
每个人的性格不同,有人擅于处理失恋,有人不。
江颂怡是后者。
与黄智仁分手后,她没有睡好过,白天也收敛了所有的笑容,体重明显下降,样子憔悴。
她大嫂邓合玲劝她:“何必就此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惹人讪笑。”
颂怡不出声。
“不过是一个男朋友,告诉你,婚姻一次两次失败,照样要挺过去,拿点勇气出来。”
颂怡终于说:“我也不知为什么接受得那样坏。”
“是心高气傲的你不甘心失败吧。”
颂怡说:“也许是,但是我的确爱他。”
合玲挥挥手,“黄智仁条件不是那么好,请你看清楚点,一屋弟妹,父亲早已退休,靠他养活,母亲小器噜嗦,体弱多病,他本人又不是才高八斗,聪明机智,颂怡,放开算了。”
颂怡用手托着头,“理论上你说得全对。”
合玲叹口气,“将来,你感谢他还来不及。”
“是谁叫你来劝我?”
“无人指使,是我自告奋勇。”
“谢谢你。”
不过那天睡觉之前,她还是喝了很多酒,清晨,呕吐大作,挣扎,起不了床。
颂怡一边呛咳,一边爬,她后悔了,搞成这个样子,真对不起自己对不起亲友。
她在卫生间前失去知觉。
由钟点女工发觉她,叫了救护车把她送进医院。
颂怡不敢通知家人,怕他们以为她自杀。
悄悄告了三天假,回到家中,把所有酒瓶都扔到垃圾桶,又收拾整天,小公寓才恢复旧观。
推开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她发觉仍然无法忘记黄智仁,往日这个时候,他会来接她上班,两个人先去酒店咖啡店吃一个早餐,然后分道扬镳,中午又见面谈天……
一年多下来,早成习惯,两个人都以为会论到婚嫁,可是忽然之间,颂怡的事业起飞,十个月内连升两级,工作越来越忙,余闲越来越少。
然后,她听说他在约会别人。
她仍然给他机会,让他考虑清楚,太理智了,他终于跑到人家的怀抱去。
只剩下零零星星记忆。
怎么样下雨之际,他总是撑着一把特大号的黑伞等她,一钻进去,非常安全舒适。
又每个月他总替她买齐所有爱看的杂志送上来,又代为检查冰箱,替她补充矿泉水及葡萄酒等。
他的确是个体贴的男友,表面条件不太优秀的他另有情趣,失去他颂怡非常伤心。
接着一段日子,她更瘦了,衣服统统得买新的,晚上要靠药物才能入睡。
大嫂又有忠告:“来,我带你去看大师算一算。”
“阿,我不是个迷信的人。”
“听听玄学大师怎么说也好。”
颂怡苦笑,“我一向不信这套。”
“当作陪我。”
终于拗不过,与大嫂去到郊外一幢小别墅,她们下车敲门,有男管家来开门,请她们进去。
一看屋内布置,就知大师并非江湖术士,大厅清雅宽敞,只摆几件明式家俱,也不挂字画。
坐下来,又有女仆斟上清香的菊花茶。
颂怡觉得没来错。
半晌,一位清瞿的老妇人缓援走出来。
大嫂立刻站起来,“大师你好,我带了一位朋友来。”
颂怡从来没见过那样老的老人,恐怕有九十多岁了,头发似银丝,睑上全是皱纹,
穿着一袭深蓝色丝旗袍,看上去和蔼、亲切,颂怡忽然笑了。
大师原来是这样叫人舒服的一位老太太。
“请坐。”
大嫂识趣地说:“我到花园去赏紫藤,你们谈谈。”
客厅只剩她们二人。
颂怡只觉得对她可以无话不诅,一点也不陌生。
她轻轻道:“我失恋了。”
大师微笑。
“我十分颓丧,无法克服挫折感,自尊沦落,情绪极差,有时早上不想起来。”
大师小心聆听。
颂怡说下去:“家母早逝,很多时候,请勿笑我,我真想去另y个世界见她。”
大师抬起眼来,一双眸子晶光四射。
她开口了:“你可是渴望他会回到你身边?”
颂怡一怔,更加辛酸,沉思片刻,她摇摇头,“不,太迟了,已经受伤,再也不会原谅他。”顺怡落下泪来。
“那很好,那是痊愈的第一步。”
大师的口气,一点也不似老人,倒是像现代心理学医生。
“大师,”颂怡忽然冲动地说:“祝福我。”
大师讦异,“你需要怎么样的祝福?”
“我永远不想再失恋,实在太痛苦了。”
大师微笑,“天下哪有如意的人生。”
颂恰好不失望,怔怔地看着老人。
“世事盈则亏,满则损,仍家常规,你明白喝?”
“大师你一定要祝福我。”
“我没有能力,不过──”
“大师请指教。”
“你若找到三位生活幸福的女士,求她们祝福,或可达成愿望。”
颂怡意外,一就那么简单?”
大师不再说话,微笑着站起来送客。
颂怡知道告辞的时间到了,大嫂在门外等她。
“怎么样,都说与大师聊完天会满心欢喜。”
“心里是比较好过。”
“那么也不枉走这一趟。”
颂恰着着大嫂,眼前不正是一位生活最幸福的女子吗,丈夫能干,会得赚钱,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生下一子一女,功课好,又听话。
“大嫂,祝福我。”
邓合玲看着小姑,忽然笑了。
“你认为我有资格祝福你?”
“当然。”
“为什么?”
“你自幼在小康之家长大,父母爱惜二早送出去留学,什么都会,游泳跳舞钢琴溜冰……回来工作了几年便认识了大哥,结婚生子,多么幸福。”
邓合玲听到颂怡那样形容她,不禁愣住半晌作不得声。
过一阵子才说:“把我形容得那么好,我怎么否认呢。”
须怡说:“你真幸运。”
“是吗,完全没有流过眼泪?”
“也许,只为了脸型没有十八岁时那么完美了。”
邓合玲低下头。
“别吝啬一声祝福。”
“颂怡,实不相瞒,我自觉并不幸福。”
“什么,你大贪婪了。”
“你听我说,颂怡,我与你大哥正在办离婚手续。”
颂怡睁大了眼睛,好似晴天起了霹雳,明明是模范夫妻嘛。
“颂怡,本来今天就想告诉你。”
“怎么一回事?”
“他有外遇。”
颂怡急了,“太荒谬了,我去同他说。”
“千万别插人是非,免得日后坏了你们兄妹感情,这件事无人可以帮我。”
看得如此透彻,倒也是好事,但是颂怡心中更加恻然。
“多久的事了?”
“弟弟出生后一年。”
“有那么久?”颂怡大吃一惊。
邓合玲点头苦笑,“足足忍耐两年,盼他回心转意。”
外人竟看不出来,她好不勇敢。
“他答应给一笔丰厚的生活费,我以后不必担心孩子们的学费开销等问题,算是不幸中大幸。”
邓合玲声音相当平静。像在谈一张公司合同。
“颂怡,我无经济能力,我不能争气,我也没有资格祝福你。”
颂怡握住她的手,“对不起。”
邓合玲泪盈于睫,“他也是那么说。”
颂怡做梦也没想过她会失去这位大嫂。
“颂怡,我同你不过是姻亲,如此投契,是一种缘份。”
“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邓合玲失笑,“以后你还有空敷衍我?新大嫂等着你服侍呢。”
“不不不──”颂怡落下泪来。
“别傻。”
可是她也哭了,姑嫂紧紧拥抱。
邓合玲说:“我需要你的祝福才真。”
颂怡只得说:“我由衷祝福你。”
颂怡无精打采回到家中,往床上一倒,一时也无暇想到什么问什么人去讨祝福。
大哥颂文的电话来了。
“她说已经把事情告诉你。”
颂怡不作声,生怕说错一言半语。
“我们关系不变,希望你支持我。”
颂怡只模棱两可含糊地表示:“我需要时间消化此事。”
刚才打算见义勇为的胆色不知何处去。
颂文曾在经济上帮助过妹妹,颂怡不敢也不想得罪他。
她唯唯喏喏:“我们改天再通电话。”
“好,改天我介绍女友苏蔚容给你认识,你会喜欢她。”
挂了线,颂怡疲倦到极点,是,大嫂的碓没有资格祝福她。
一边又担心两个小侄子以后生活不好过,一夜失眠,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
第二天带着黑眼圈去上班,吃中饭时与同事李欢喜说起家事。
欢喜感喟说:“孩子最不幸。”
“照你说怎么办,为着子女勉强在一起?”
“你肯委屈,第三者才不肯,人家等着要进门来,霸你的床,占你的席。”
“真恐怖,我还以为他俩是标准夫妇。”
欢喜嗤一声笑出来。
颂怡问:“世上总有幸福的人吧。”
欢喜懒洋洋地说:“有有有,怎么没有,我们的老板娘最幸福。”
说得对,老板娘罗琪琪锦衣美食,旅行都带着两名工人,平日笑口常开,老板一直跟着她身后太太太太地叫,言听计从。
不如,求她祝福。
不过,这次先打听清楚真格再说。
填怡找到人事部老大姐苏玉威。
“大姐,老板娘从前可是营业部代表?”
“嘘──”
颁怡吐吐吞头。
大姐说:“别说是我讲的,千真万确做过我手下,不过,英雄莫论出身,人家现在身份不同。”
“是个好女子吗?”
“十分温柔知足。”
“那算得是难能可贵。”
大姐忽然细细打量她,“颂怡,你心情好些了?居然有空管起闲事来。”
颂怡讪讪地不出声,很明显,每个人都知道她的事。
大姐点点头,“无论多么吃苦,终究会过去。”
颂怡鼻子发酸。
大姐十分识趣,立刻说:“老板娘婚后并无搭架子,也不扰民,我们都喜欢她。”
“这么说来,她最幸福?”
大姐笑笑,不答。
这里头必有下文,“可以告诉我吗?”
“颂怡,那时你还没有入职。”
“是,我知道,我加人公司不过数年。”
“开头,老板娘的对象另有其人。”
“大姐,对不起,我并非故意探人私隐。”
“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他是我们公司的工程师,两人已谈到婚嫁,忽然他发觉患有肝癌,不能救治。”
颂怡不相信双耳,这种事听得多,没想到真会发生在熟人身上。
“她坚持照原定计划结婚,他不愿意拖累她,他索性失去踪影,直到家人来通知她去见最后一面……”
颂怡作不得声。
“真正荡气回肠可是?”
颂怡不知说什么才好。
大姐叹口气,“我们这班老臣子一直觉得她再快活也似有点神情恍惚,不信,你留意观察。”
颂怡低下了头。
听过人家的故事,觉得自己的故事并不是那么悲惨,也许,大师就是想江颂怡听听别人的遭遇。
真巧,那天下午,颂怡到咖啡店等朋友,发觉老板娘正在买蛋糕。
有事伙计服其劳,颂怡忙过去帮忙。
“呵是你,江小姐。”
颂怡说:“我替你拎到车子上去。”
她笑,“家里才几个人,口味都不同,你吃甜他吃咸,又有人不喜欢奶油,我自己则怕香草味,所以一买一大堆。”
颂怡赌笑。
司机看到她们,立刻出来接手。
只见她抬头看着颂怡,“江小姐好不年轻漂亮。”
颂怡连忙谦逊,“那里那里。”
她笑了,“人老得太快,要好好享受青春。”
“是,是。”
她上车去了。
蛋糕店里的售货员追出来,“刚才那位太太忘记了这个钱包。”
颂怡只得叫部车子追上去。
到了她的家门口才把钱包还给她。
罗琪琪笑,“你看我,”接过钱包道谢,“江小姐,到舍下喝杯茶。”
填怡也笑,“我还有事,改天再来拜访。”
老板娘唤司机来送她下山。
司机笑道:“太太的纪性有点不大好。”
颂怡不敢搭腔。
她十分同情罗琪琪,纵使锦衣美食,也已是再世为人,很可能,她体内某部份细胞已经死亡,带着若干记忆而去,再也不会重生,所以一直心思恍惚。
对于爱她的人来说,当然不会介意,说不定更加爱惜眷顾她。
一直回到家,颂怡仍然低着头。
没看见有人在等她。
“颂怡。”
颂怡吓了一跳,站在她面前的,是黄智仁。
不知怎地,她竟有点陌生的感觉,毕竟大半年不见了。
“怎么会是你?”
他有点不好意思,“我给你送帖子来。”
颂怡很平静,“是你要结婚了吗?”
“是。”他亲自来交待,也真不容易。
“恭喜你,”颂怡颔首,“缘份到了,避都避不开。”
黄智仁双手插在口袋里,“我也是那么想。”
“视你们幸福。”
“得到你的祝福,真觉宽慰。”
不知怎地,颂怡居然微笑起来。
真没出息,爱人结婚了,新娘不见她,居然不生气,还笑,毫无血性。
她说:“不过,真不巧,五月我会出差到纽约去,恐怕不能出席。”
“回来一定又要升级了。”
“希望如此。”
黄智仁援援头,“我还有点事。”
“再见。”
黄智仁摆摆手,匆匆离去。
须怡拿着帖子上楼,开了门,坐下,忽觉双目炙热,伸手一揉,豆大的泪水流下来。
她把帖子丢到垃圾桶里。
四处找人祝福的她怎么反而祝福起黄智仁起来。
以后,她还是好好的努力工作才是。
颂恰深深叹口气,躺在沙发里,摸摸自己手臂,真是一点肉也没有,瘦得似皮包骨。
一直以来,她都怕胖,喝脱脂奶,吃蔬菜沙律,连冰淇淋都不敢碰,现在好了,足足瘦了十多磅,仙风道骨。
吃不下,睡不好,不可能长肉,白天还得若无其事地办公开会做正经事。
还谈什么恋爱,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彼此信任尊重也已经足够。
胡思乱想一阵子,躺在沙发上的她居然睡着了。
不知多久没睡得那样沉熟,以致钤声响的时候,颂怡不知身在何处,最什么时候,
以及发生过什么事。
她伸手按熄闹钟,才发觉已是翌日清晨。
得上班去了,她连忙梳洗更衣出门。
回到公司,同事一见她,都似松口气:“好了好了颂怡回来了。”
“什么事?”
“利邦公司的计划书卡在电脑里不见了。”
“一定是给胡星一这糊涂鬼洗掉了。”
“电脑再好也没用,给猪脑一碰,什么都报销。”
“同你们说过,重要文件必需打一份出来储藏,你们老是不听。”
“别被此埋怨了,让颂怡看一看。”
顺怡坐下来,她凝视荧幕,按了多次钮键,毫无结果。
她说:“到工程部请一位同事来。”
“他会取笑我们。”
“传开了对我们不利。”
颂怡啼笑皆非,“这已不是争意气的时候。”
“颂怡说得对,快去请。”
不消五分钟,已经有人赶来。
“我是新同事李铭光,请问是哪架电脑?”
他坐在颁怡身边,同她一般手法,试过无效。
颂怡头都痛了,但忽然灵光一闪:“终端机!”
两个人一起站起来扑往那里查过究竟,都是会家子,完全知道什么地方可能出了纰漏,不停测试,十分钟后,电脑前的同事失态地怪叫起来,“有了,有了。”
大家连忙涌往前看,果然,计划书再度在荧幕上清晰出现,众人大乐,欢呼起来。
“别吵别吵,快开打印机。”
“对,别让别的部门知道。”
颁怡这时也笑了,把那位李先生拉至一角,“请保守秘密。”
“我知道。”
“如否,后果堪虞。”
“是是是。”
颂怡这才发现这人高大英俊,态度又谦和。
她伸手与他相握,“谢谢你。”
他笑笑回自己岗位去。
同事们都瘫痪在椅子上,“幸亏有江颂怡。”
“救星,给她打一顿都值得。”
“以后每天看见颂怡我都自动鞠躬。”
“救了我们贱命。”
“究竟出了什么毛病?”
“拜托,别再提这件惨事,我们努力忘记过去往前看。”
可怜,为了一次谬误统统吓成这样,工作的压力由此可知,职业妇女也其正吃苦,即使成功,也不算幸福。
可是,到了今天,不让颂怡工作,她才不甘心。
他日有了家庭,她会休业几年,先把孩子带好,待他们进了小学,才恢复上班……
咦,怎么一颗心又活转来了?
连颂怡自己都怔住。
才失恋有多久,忽然又考虑到结婚生子。
她讪笑自己,好似已把过去丢进海里了,还以为会终身抱憾呢。
那天临下班,有人找她。
“江小姐,我是李铭光,记得吗?”
“千万别客气,请问有何贵干?”
“下了班,去喝杯咖啡好吗?”
颂怡大方答允:“好极了,我现在就可以走。”
他过来接她,她发觉他穿着一件精致的手织背心。
他见她注意,笑答:“是家母的手工。”
须怡微笑,“你看伯母多痛惜你。”
“家父早逝,我们母子相依为命。”
啊也不是幸福的人,不知历尽多少艰苦。
颂怡已经决定停止搜索有资格祝福她的人。
她对李铭光说:“我与你同病相怜,我也一早失去家母,父亲又一早再婚。”
在茶座上,他们谈到电脑软件最新走向,微软公司如何霸占市场,而将来,电脑可能主宰世界。
与黄智仁不同的是,小李对工作雄心勃勃,永不言倦,朝气十足。
只是一切言之过早,不过,他们已订好下一次约会。
回到家,颂怡接接胸口,奇怪,那种郁痛的感觉已经几乎消失了。
她大吃一惊,不会是痊愈了吧,多么没有心肝,她竟没有死于失恋。
半年后,前大嫂邓合玲找她喝荼聚旧。
“咦,气色很好呀。”
颂怡埋怨:“胖了十磅,这样子下去,乖乖不得了。”
“可见是雨过天晴。”
颂怡笑,“几时我介绍他给你认识。”
“颂怡,记得那个大师吗?”
“怎么会忘记。”
“上星期我去找她,告诉她,我想寻找幸福。”
“她怎么说?”
“她说,要找到三个从来未曾受过感情创伤的人祝福。”
颂怡笑,大师又出了难题。
邓合玲苦笑,“除了婴儿,谁未曾受过伤害。”
颂怡不语。
“可是我们总得自灰烬中站起来,你说可是?”
颂怡点点头,握住她的手。
“颂怡,不管有用无用,我视福你,请你也祝福我。”
她们拥抱分手。
李铭光在门口等女朋友。
“颂怡,母亲周末请你一起吃饭。”
“好极了,我负责水果及蛋糕。”
李铭光笑,“当心,她也许会问我们几时结婚。”
“由你回答。”
“不,你去应付她。”
祖叫我来:
苏永昌受人所托,来到金禾片场。
片场守卫森严,立刻有护卫员上来问:“请问你找谁?”
苏永昌连忙答:“我找制片主任邵仁山。”
“啊,对,邵先生已经吩咐过,你一直向前走,到了办公室上二楼便是。”
永昌向护卫员道谢。
这个傻呼呼的憨直年轻人一直向办公室大楼走去。
邵仁山接获通报,马上迎出来,拍手道:“专家来了,我这回有得救了。”
永昌笑,“千万别客气。”
“劳驾,劳驾,电脑在这边,请来看,三家修理公司都派人检查过,群医会诊,束手无策。”
永昌轻轻坐到电脑面前。
他熟练地检查各种配件。
那邵仁山开始冒汗,“祖说,如果你没有办法,我就完了。”
永昌微笑,“祖说话一向夸张。”
“电脑里边卡着我一只剧本,那是我呕心沥血之作,倘若消失,我命丧此地。”
永昌笑意更浓。
电影界人士说话大祗都如此活泼,不必理会。
不过,“重要文件,最好用打印机印一份。”他忠告道。
“我本想写完才复印。”
永昌不住在荧幕上寻找蛛丝马迹。
邵仁山急了,“好端端八万字一个剧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会就此消失?”
永昌同他开玩笑:“跑到外太空某航天器的资料储藏库去了,外星人以为那磁碟才是地球人的脑部,要细细研究。”
正在这个当儿,啪地一声,静寂的劳幕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字句。
永昌随口读出来:“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邵仁山开心得大叫:“苏永昌你是我再生父母。”
永昌按动打印机,把这个名贵剧本印出来。
邵仁山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与外星人通了个讯息,叫他们发还资料。”
邵仁山也笑了,“可是他们发觉剧本无用?”
“不,有人误投了储藏掣,先进电脑以为是过时记忆,拨入仓库,隔些时就会洗掉。”
邵仁山一身冷汗,“这次多亏你。”
“不客气,举手之劳耳。”
邵仁山摸摸后脑,“这样吧,几时把祖也叫出来,喝上一杯。”
永昌笑,“好,我同相联络。”
“对了,他好吗?”
“好得不得了,正筹备婚礼,半退休状态,公司交给伙计搞,只偶作遥控。”
邵仁山十分羡慕,“三十二岁便赚够退休,也只得他一人而已。”
“谁说不是。”
邵仁山一边送永昌出去,一边气馁地说:“我可能要做到五十岁。”
永昌答:“一直有得做,证明社会还需要你,是另类福气。”
“对,也算是中等人。”
他俩在办公室门口握手道别。
永昌本来朝停车场走去,故事也就完了。
可是,他转错了一个弯。
不知怎地,他迷了路,一抬头看到的不是停车场,而是A摄制棚。
大门前人来人往,热闹得不得了。
苏永昌从来没看过拍电影,好奇心人人都有,他不禁朝那边走去。
一个场记模样的中年汉子没好气地说:“还不进去集合?”
大手一推,把他推进摄影棚。
肯定是把他当临记了。
只见一地电线,有人拍摄影机,有人搬灯光,化彼师与服装师忙个不已。
永昌识向地站在一角。
他打算停留五分钟便走。
可是不知怎地,大门一关,鸦雀无声,正式拍摄了。
永昌见退不出去,只得继续站一旁。
只听得一声开麦拉,一个男演员忽然扑向一名少女,拉脱她衬衫。
那少女演员露出又惊又怒又羞耻的样子来。
永昌刚觉得她演技逼真,那少女痛哭大叫:“导演,你没说过有这场戏。”
永昌明白了。
是导演瞒着她,她事先不知要拍这场尴尬的戏。
可是摄影机不住转动,没有人要停下来。
那名男演员狰狞地笑,步步进逼。
少女大喊:“停一停,我不拍了,”一直后退。
永昌看着她秀丽但已惊怖得扭曲的面孔,忽然气忿得不能挂制,大声喝止:“停机!这算什么,你们在拍摄黄色小电影?”
工作人员不知发生什么事,不由得全体停下手脚。
导演是个小胖子,顿时暴跳如雷,“什么人在此扰乱,即时赶出去!”
那少女见有人搭救,连忙披上外套,退至一角。
副导演儿霸霸朝永昌走来,厉声道:“你是谁,闯到片场来有何意图?”
永昌见这班人状若土匪,越来越气,“我刚自邵仁山办公室出来,是祖叫我来帮他的忙,并非白撞。”
本来凶神恶刹一般的副导演一听这话,神情忽然犹疑。
“祖?”他问。
“是,祖叫我来。”
本来,几乎有人的手已经搭到他肩膀,要把他扔出街外。
可是一听得这个祖字,大家都诤下来。
有人咳嗽几声。
副导演跑到小胖子耳畔钿语。
小胖子脸色忽然详和起来。
永昌冷笑一声,刚想离开是非之地,忽然有场务员端来一张帆布折椅请他坐。
“请多多指教。”
永昌怀疑听错,这时又有人递上香茗一杯。
小胖子踱过来,和颜悦色问一句:“祖好吗?”
永昌只得答:“很好。”
“请问阁下,对刚才一场戏,有何意见?”
永昌据实答:“点到即止也罢了,何必玉帛相见。”
“是,是。”对方好似言听计从。
永昌十分奇怪,这班人的态度为何作三百六十度转变?
只听得小胖子问:“未请教首姓大名?”
“我叫苏永昌。”
小胖子满面笑容,“永昌兄,我帮你介绍,”一方面叫场记:“叫庄乐然过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片刻,那庄乐然走到他们跟前,原来,她就是这才被扯脱外衣的少女。
此刻已经穿好了衣服,脸容楚楚可怜。
她拨动着头发,怯怯地说:“对不起,导演。”
小胖子却爽快地挥挥手,“算了算了,早知你畏羞,这场戏不拍也罢,我会叫编剧改掉,增加感情戏。”
庄乐然连忙乖巧地说:“谢谢导演。”
“陪苏先生逛逛,去喝杯咖啡。”
永昌知道该告辞了。
他一站起来,全体工作人员家松了一口气。
庄乐然与他走到停车场。
她看着他说:“刚才亏得你仗义执言。”
永昌笑二原来导演在片场里真有无上权威。
庄乐然问:“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地址吗?”
永昌连忙给她一张名片。
“说不定,还需要你撑腰。”
“千万别客气。”
庄乐然也笑,“没想到今日还有单身跑江湖的弱女子吧。”
永昌鼓励她,“开头总比较难。”
“很多人都怪女明星一结婚便不肯再接近电影圈,实在是因为太辛酸。”
永昌点点头,“可是街外人只觉得电影界风光。”
庄乐然不语。
“早点休息。”
永昌上车离去。
庄乐然有双碧清大眼睛,叫苏永昌难忘。
过两日,又听到她的声音。
电话接到永昌办公室,她非常欣喜,“我的戏份增多了,苏大哥,现在,我是第二女主角。”
“那多好,真替你高兴。”
“苏大哥,你是我的幸运星。”
“是你自己的努力终于见到了成绩。”
“我想请你吃饭。”
永昌受宠若惊,“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六时。”
就这样,获得美女青睐。
不过,苏永昌也不是不小心的人,他先把邵仁山约出来喝啤酒。
邵仁山十分诱异,“你这老实人有什么法宝?”
永昌据实说:“是因为祖的缘故。”
“祖,你与我的朋友祖陈?”
“是呀。”
永昌把事情重复一遍。
邵仁山听毕,当场愣住,作不得声。
半晌才低嚷:“这是个误会!”
“愿闻其详。”
“他们以为你的朋友是祖邹。”
永昌骇笑,“祖邹?金禾电影公司的董事长?”
“可不就是他。”
永昌掩着嘴。
“小胖子导演最近并非十分得宠,故此一听是老板派来的人,立刻和颜悦色。”
“这可怎么办好?”永昌急了,“我无意骗人。”
“可是你却救了庄乐然,也许,合该轮到她走运了。”
“乐然以为我真的认识祖邹。”
邵仁山大笑,“你的碓认识他,只不过他不认识你。”
“她以为是祖叫我来。”
“又千真万碓是祖陈叫你来,哈哈哈哈哈。”
“喂喂喂,别取笑。”
邵仁山叹息一声,“你看这个行业是何等脆弱,我竟是其中一份子。”
轮到、水昌挪偷他:“可是一走运即可以到荷里活去扬名国际。”
邵仁山捧着头苦笑。
“庄乐然这女孩子”
“永昌,一看就知道你是老实人。”
弦外有音。
“电影圈十分复杂,女演员见多识广,齐大非偶。”
“我明白。”
“那我就放心了,电脑专家。”
“可是她有双会说话的大眼睛。”
“真的漂亮,叫人难忘,她们都有那样含情脉脉的剪水双瞳,不然怎么演戏。”
听口角,邵仁山是真正反对他俩来往。
他继续说下去:“当然,也有人降得住她们,不过不是你。”
永昌啼笑皆非,不过,也承认老友讲的都是老实话。
邵仁山笑笑,“一只蝴蝶,在黄昏,也写要歇脚处,有办法的男人,趁着她们疲倦,一网打住,养在金屋里。来是可以的。”
永昌颔首。
可是听说,不但要锦衣美食,碑仆成群,闲时还得送上价值六百万元的粉红钻之类。
邵仁山说:“女明星,是另外一种人类。”
他是电影制片,他是专家,他想必知道。
永昌不出声。
邵仁山拍拍永昌后膀,“适可而止。”
永昌采纳他的忠告。
第二天,他把她接出来吃饭。
她一出现,他的眼前就一亮。
是走运的人的样子,脸颊晶莹,双目闪烁,穿一套很普通的套装看上去都十分俏丽。
与那晚挣扎着哭叫的女临记有天共地的分别。
她轻轻说:“我请客。”
她把他带到一间会所,一进去,几乎所有的男客转过头来看她。
永昌觉得非常不舒服,可是庄乐然却顾盼自如。
明星可能是天生的。
他们坐下来。
“苏大哥喝什么酒?”
“啤酒却可。”怎么好意思叫昂贵的酒。
“苏大哥,有更好的消息告诉你。”
还有更好的事?
“名女导演高麪熚i铷睍秅軉龤C”
“呵,她在国际上得过奖。”
“她是一个真正的电影工作者。”
“恭喜恭喜。”
“戏中可能有一两个裸露镜头。”
“高女士不会乱来。”
“我也这样想,请教过其他朋友,他们也认为是好机会,明天我去签约。”
“好好的演。”
她像个孩子那样大力颔首。
她低下头,“正以为穷途末路了,没想到会有这样好的转机。”
永昌不置可否。
“我在电影圈的日子不浅,已有三年,一直混不出名堂,老是客串些龙套,父母兄嫂脸上已露出厌恶之色,日子很难过,怪只怪自己不争气。”
不得意的遭遇由她娓娓道来,说不出温婉动人,女演员魅力毕露。
“刚想改行去做保险经纪,运道却转了,现在简直欲罢不能,下星期有十一个访问等着我。”
永昌微笑专心聆听。
“你替我谢谢祖。”
永昌一怔,“呵,好的。”
“为什么大家都叫他祖而不叫他邹先生?”
“啊,他们在外国受教育的人多数没架子。”
“你可知道他为什么派你来照顾我?”
永昌这时忽然精灵起来,把一只手指放在唇边,“嘘──”
庄乐然嫣然一,“好好好,不说,不说。”
“菜来了,不吃就凉。”
那个黄昏过得真愉快,苏永昌但愿他有很多很多那样的黄昏。
但是,他知道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吃甜品之际,苏永昌举杯说:“友谊万岁。”
庄乐然笑,“你很刻意强调友谊二字。”
“证明我并无非份之想。”
“我也奇怪你那样老实的人怎么会与电影界熟稔。”
“呃,机缘巧合。”
“苏大哥,请况福我。”
“凡事自己小心。”
她忽然泪盈于睫,“从来没有人会真正关心我们这些虚荣之花。”
永昌不出声。
片刻,她振作起来,笑道:“明早我有七时通告。”
“我送你回去。”
“站起来,四周围男士即投来艳羡眼光。
虚荣的正是这些人。
在家门口,庄乐然说:“记得保持联络。”
“你一叫,我就到。”
她抿一抿嘴,“直到你娶苏大嫂为止。”
永昌也笑了。
他竟有幸认识信样娇俏的可人儿。
接着一段日子里,打开报纸娱乐版,就可以看到庄乐然的倩影。
一日,邵仁山找苏永昌:“我家里电脑出了纰漏。”
永昌挪揄:“有没有检查插头,可是忘记接上电源?”
邵仁山啼笑皆非。
“我下午同你看看。”
“找到祖没有?”
“听说他正在旧金山度蜜月。”
“会不会落籍彼邦,不回来了?”
“有可能,他在温哥华看过房子,据说喜欢地大在海边有私家沙滩那种。”
“为什么人家可以那样逍遥?”
永昌吟道:“各人修来各人福,各有前因莫羡人。”
“下午我在家等你。”
永昌买了一打啤酒上去。
邵仁山这个人值得结交,他很高兴有这么一个朋友。
他帮他检查电脑,指出几个毛病。
那仁山问:“你的意思是──”
“买架新的算了。”
“那么这一架呢?”
“送给小朋友打电子游戏。”
“真是浪费。”
“不然你以为标盖茨是怎样成为全球最富有的人,皆因各人每年都得换新电脑。”
这个时候,门铃一响。
邵仁山好像家知道这是谁。
他扬一扬眉毛,去打开门。
两人像是看到一朵钻石花那样,眼前一亮,那笑吟吟对着他们的正是庄乐然。
永昌怔怔地,“你怎么来了?”
“因为你要来呀。”
永昌有点■■■■
“大家见个面,叙叙旧,以免脱节。”
说得很对。
庄乐然只穿”套便服,可是说不出的亮丽,硬是与普通女子不一样,所以叫明星。
永昌衷心称赞:“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标致。”
庄乐然笑,“谢谢你。”
“最近如何?”
“非常顺利,戏一部接一部,而且都是好角色,有表现机会。”
“怪不得神采飞扬。”
乐然感喟,“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永昌想起来,“家人对你好一点没有?”
“不知道,我已经搬出来住,不大回去。”
“也许说你一日一飞上枝头就不顾旧巢了。”
“是吗,”乐然又笑,“听不见,理它呢。”
她陪他们聊天,喝啤酒,像兄弟班似。
渐渐说到影圈中迫问。
“徐慧婷快与林伟光结婚。”
“沈美玲同陈国植合组公司。”
邵仁山与庄乐然是行家,不愁没有谈话题材。
永昌也不寂寞,他细心观察这个可人儿,她成熟许多,自信心充沛,看样子会扶摇直上。
只听得她说:“直到今天,我还没见过邹先生。”
邵仁山答:“邹先生大半年住纽约。”
“不知怎样答谢他的提拔。”
“把戏演好不就行了。”
庄乐然说:“总想亲口道谢。”
永昌不敢搭腔。
邵仁山继续说:“在他来说,一句话而已,不算什么。”
“所以呀,谁说电影界没有好人。”
邵仁山唯唯喏喏,强忍着笑。
“苏大哥,托你做一件事。”
“请说。”
“我替邹先生买了件礼物,托你交给他。”
永昌一怔,“我都不知几时才会见到他。”
“没关系,先放你处,一年半载未迟。”
一只小小盒子,打开来,是一副银制袖口纽,不算名贵,但十分清雅。
邵仁山勤说:“何必多此一举,邹先生恐怕早已忘记此事。”
庄乐然笑:“那么,就送给苏大哥吧。”
苏永昌只是老实,他并不笨,他知道庄乐然本来就想送他这份礼。
他只得笑说:“却之不恭。”
这时,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
那家在三楼,自窗口看出去,可见到一辆名贵跑车在楼下等。
庄集然说:“朋友来接我了。”
邵仁山说:“有机会再喝啤酒。”
她扬扬手说好。
永昌把玩袖扣纽,忽然发觉扣子反面刻着字,看仔细了,是“祖叫我来”。
他笑了。
邵仁山说:“那么聪明的女孩子,至今她也该知道,苏永昌并不认识祖邹。”
永昌轻轻说:“我猜她一早便发觉了。”
“但是玲珑剔透的她不拆穿我们。”
“真是可爱。”
“所以才能把握一次机会鲤跃龙门。”
电话钤响了。
邵仁山去听,才喂一声,已经高兴得跳起来,“祖,你在什么地方?”
一边招手叫永昌过去。
“在温哥华,暂时不回来了?祖,我们好想念你。”
永昌抢过电话,“祖?”他笑说:“也别忘记我们好不好?”
他们的好友在电话另一头大笑,“回来必定补请你们喝酒。”
邵仁山问:“婚姻生活还愉快吗?”
祖在那边答:“真应早十年结婚。”
“哗,羡煞旁人。”
大家在笑声中挂断电话。
苏永昌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提到祖,必有惆怅的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