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玉钦找房子已经找了许久,一直没有合意的地方。
她厌倦那种进门客饭两厅,一条走廊通向三间睡房的普罗格局。
假如钱不是问题,又还好些,偏偏玉钦是时下典型摩登女性,赚得多,花得更多,若不是最近得到一笔小小遗产,更无办法成家立室。
她同做室内装修的女友郭宗清说:“最好找建筑师来为我个人设计幢独一无二的小洋房。”
宗清头都不抬,“不难呀,连地皮五千万够了,包我身上,佣金全免。”
玉钦只得苦笑。
太懂得享受,并不是什么好事。
玉钦仍然在找房子
直至一日,当她自己都不再怀什么希望的时候,宗清来了电话。
“过来看看,这间房子,可能就是你在等的那一间。”
玉钦本来正为私事烦恼,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一喜。
地点在市郊,一个很普通的中上级住宅区。
一进门,玉钦呆住。
全无隔断的一间公寓,千多尺大,空气流通,光线充足,窗外树影婆娑。
玉钦立刻爱上了它。
玉钦是那种不是爱就是恨没有中间路线可言的人,但出来办了这几年的事,内心也开始奸诈,她故意皱一皱眉毛。
“咦,墙都到哪里去了?难怪没人要,一大间货仓似怎么住人呀。”
宗清气得拿皮包扔她,“你干吗不去死,明明是你最喜欢的式样,却还弹得一文不值,你敢压价,我与你的友谊一笔勾销。”
“哗,这么厉害。”
“你看这地板,全部新铺,入口处那个太阳图案共用了七八种木材,真正难得。”
屋子里此刻什么家具都没有,墙壁粉刷得干干净净。
宗清说:“我已替你查过电线铜喉,一应俱全,付清款子办妥手续马上可以搬进来住。”
“就是它吧。”
玉钦巡过每处地方,更加欢喜,忽然之间她看到近露台处挂着一面镜子。
“这是什么?”她问宗清。
“前任住客留下来的吧。”
镜子斑驳,只勉强照得见人。
玉钦伸出手去拭一拭厚厚灰尘。
宗清说:“我找人来替你除下丢掉。”
“不,”玉钦说:“你看镜框花式多美观,还是镀金的呢。”
宗清过来看看,“已经发满铜绿。”
“我喜欢它。”
“爱屋及镜呢。”宗清笑她。
“来,宗清,我真的要请你喝一杯茶。”
两个适龄女子自有说不尽的话题,这顿茶喝了不少时候。
郭宗清终于忍不住问;“玉钦,你同沈世雄的事,究竟搞成怎么样?”
玉钦不出声,她无限惆怅。
“谣传他一直在你身上花费呢。”
玉钦说:“人家说什么,我不放在心上。”
“真相如何呢,我只是关心你。”
“当然,宗清,你并非好事之徒,”玉钦定一定神:“我已有多月没见他。”
“他倒底离婚没有?”
“我看没有。”
“男人为什么这样奇怪?明明与那人没有感情,却又不肯离婚,我们女人反而果断勇敢,说离就离。”
玉钦嗤一声笑出来,“你这毒妇才说离就离。”
“你想想仔细,我说的可是真话。”
玉钦吁出一口气,“是我学艺不精,与人无尤。”
宗清说,“没有关系,我们有工作有寄托有朋友有收入,感情上打击,我们可以承受得住。”
玉钦握住宗清的手,“谢谢你。”
郭宗清的办事能力极高,一下子替玉钦搞妥手续,玉钦带着简单的家具就搬了家。
离开旧巢,也因为有太多的不良回忆。
玉钦厌倦了问:你倒底几时离婚?
最后一次见沈世雄,她同他说:“离了婚第一个告诉我,记住,我轮在第一位。”
真不容易,分手还要俏皮地捧抬奉承着对方。
因为撕破脸更不值得。
这种不健全的关系再不结束,真会拖垮玉钦。
搬到新地址来,玉钦未有通知老沈。
由他自己去打听或是不打听好了。
周末,在新居醒来,玉钦要发一会儿呆才知道身在何处。
玉钦喃喃说:“人生如梦。”
做了咖啡喝,又补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向贪欢。”
她站到露台去,深秋淡淡阳光最令人舒适,生活一切无忧,可惜少一个伴侣。
她看到那面大镜子,决定把它拭亮。
取过一方绒布,喷了玻璃清洁液,玉钦轻柔地逐小块逐小块擦起来。
“谢谢你。”
唔?玉钦抬起头来。
谁,谁说谢谢?
她随即笑,哪里有人。
玉钦越抹越出奇,斑点雾气灰尘随着绒布逝去,经过处理的玻璃干干净净,闪烁出亮光来。
这时玉钦不由得称赞自己的眼光不差,宗清还要把镜子丢掉呢。
差点没扔掉一件宝贝。
花了个把钟头,玉钦把镜子抹得晶光四射。
她站在镜子面前,几乎可以照通全身。
镜子用最好的水晶玻璃制造,一点瑕疵都没有,玉钦十分讶异,是谁把这件名贵的装饰品弃置不顾?
只见镜内的玉钦精神奕奕,红粉绯绯。
玉钦知道有些时装公司的镜子经过特殊处理,照起人来,会纤细苗条一点,这面镜子可能亦有同样效果。
玻璃已经抹干净,轮到框子了。
镜框好像是铜的,打成无数花叶,围绕镜身,是著名的洛可可式样。
玉钦不知如何着手整理的好。
她喃喃说:“只要工夫深。”
随即笑了,她一向喜欢把所知道的成语诗词滥用。
用去锈水只擦净一块叶子,就惊奇得跳起来。
金色,整个金属架子是金色的。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玉钦放下手上的工夫去开门。,
来人正是郭宗清,玉钦连忙请她进屋。
“睡得还好吗?住在风水这么优美的地方,保证你心想事成。”
玉钦把她拉到镜子面前。
宗清却说:“大小姐,不劳你亲自动手吧”
“你看,这框子多美,是玫瑰金的。”
“对,还是真金呢。”
“郭宗清你且别庸俗,照我看这块镜子真的非同小可,你去问问是谁丢在这里的东西,叫他领了去,不然的话,我就占为己有了。”
“放心,它绝对是你的。”
“上一任屋主是谁?”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房子不是由你转手?”
“这间屋子属于无人认领的遗产之一,不晓得空置多久,终于有第三代后人出来交了税款办清移交出售,由你洪玉钦小姐所得,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上一届业主?”
“可是房子这样新净。”玉钦怔怔地。
“小姐,是我负责打理粉刷的。”
玉钦不语。
宗清问:“老沈有没有来过?”
玉钦摇摇头。
“别去理他,好,你继续伺候这面镜子,我有约会,我们改天见。”
她匆匆离去。
玉钦花了三个多小时,做得腰酸背痛,擦亮了镜框每一部份,她站起来欣赏自己的成绩。
这块镜子,放到古玩店去,大抵可以卖六个位数字价钱。真没想到废锈遮住金玉。
玉钦一时无聊,对着镜子问:“魔镜魔镜,谁是世上至美?”
这时门铃又响了。
玉钦有第六感,这可能是沈世雄。
她自觉没有心理准备,是以不去开门。
果然是他,他在门外扬声:“我知道你在屋内,玉钦,你开门。”
玉钦不去睬他。
她索性走到露台,不闻不问。
恋爱,结婚,都应该在愉快自然的气氛下进行,亦应有益当事人心身,玉钦真不明白为何上帝厚此薄彼,她就没有这种福气。
沈世雄令她烦恼到极点,一想到他,玉钦便觉不值,从头到尾,他没有善待她,回忆过去,玉钦只有屈辱感觉。
也许,分手的时间真正到了。
玉钦踱到镜子面前,看着自己,问道:“我应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最最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镜内洪玉钦的反映忽然冷笑一声。
玉钦看得清清楚楚,镜内的她“哼”地一声。
她用手掩着嘴,她有哼吗?没有,那么,镜中人缘何唐突冷笑?
玉钦混身寒毛竖起来,再留意镜内,她若不是素来大胆独行独断的女子,一定吓昏过去。
镜内的洪玉钦根本不是她!
不,不,的确是她,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穿同样衣饰,但是,动作不一样,表情不一样。
玉钦惊得呆了。
她指着镜子,说不出话来,吓得背脊发凉。
忽然她听得镜中人同她说:“你怕,怕什么,怕你自己?”
玉钦忍不住,尖叫一声,“你是谁,你倒底是谁?”
镜内人笑:“我当然是你,我是洪玉钦。”
玉钦的顶梁骨走了真魂,双脚如钉在镜前,动弹不得。
镜内人把双手插在裤袋里,遗憾的说:“你不认得我了,我原是你的智慧。”
玉钦嚅嚅答:“我不知道我有智慧。”
“你当然有,擦一擦亮,就派得上用场。”
玉钦好过一些,倒底,镜内是她自己,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
“你真的是我?”
“真的,我不会骗你,我是唯一不会骗你的人,我是你唯一好朋友,爱我,即自爱,信我,即自信。”
玉钦想:我的天,口气与我何其相似。
“你明白没有?”
“我不明白。”
“不明白不要紧,你此刻已经轻松得多了。”镜内人笑。
玉钦吁出一口气,“你是一块魔镜。”
“不,我一点法力都没有,我只是你,你只是我。”
玉钦拚命摇头。
此刻门外又有人按铃,“玉钦,开门。”
玉钦问镜子,“门外是沈世雄,开不开给他?”
她得到极其狡猾的答案:“你说呢?”
玉钦啼笑皆非,“咄!”她高声说:“我早跟你说我没有智慧,所以请你代劳。”
镜中人问玉钦,“你认为沈世雄上来干什么?”
玉钦答得很坦白:“温存。”镜里是她自己嘛,何必客气,何用虚伪。
果然,镜中人笑了,“你愿意无限期,不问报酬地提供此项服务吗?”
玉叹气馁。
“想一想,洪玉钦,抬起头来。”
玉钦把双手抱在胸前。
“要是你愿意,倒是无可厚非。”
玉钦忍不住:“别再讥笑我了。”
镜中人讶异地说:“我怎么会揶榆你?我是你最忠实的朋友。”
门铃停止。
玉钦说:“他已经走了。”
镜中人嗤一声笑,“你又何用恍然若失,他肯定会再来找你。”
玉钦已经对镜子没有恐惧,她凝视她,然后说:“我有种感觉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老实说,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
玉钦感叹,“真的,真的那么惨?”
“不是惨,”她笑,“而是实情。”
“朋友呢,爱人呢?”
“他们很好,但是他们也有他们自身要照顾,所以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忽然之间,玉钦觉得很累很累很累,她倒在床上睡着了。
这─觉悠悠然睡得好不舒服,她需要个可靠的人倾谈,也需要大哭一场来宣泄压抑已久的情绪,这面明镜帮了她。
一觉睡到大天亮,郭宗清上来找她签字。
“宗清,”玉钦说:“我与镜子说了一整天的话。”
宗清一楞,“你也有这个习惯?”
“也有,”玉钦指着她,“你也是?”
“有什么稀奇,宗清苦笑,“我自幼就有自言自语的毛病,一发生什么事,我同我自己说:郭宗清,静一静,慢慢来,想清楚,不要急。”
“我的天。”玉钦骇笑。
“每早洗睑刷牙的时候,我又说:郭宗清,你又比昨日老了一天……这是我的消遣。”
“但是,这面镜子里边有人。”
“别吓我,谁?”宗清掩住胸口。
“我。”
宗清松口气,“咄!”
“她会回答我的问题,她有思想,她有智慧。”
宗清很同情玉钦,“我猜你是累了。”
“我刚睡醒。”
“那么,你有点神经衰弱。”
“宗清,你听我说呀。”
“玉钦,”她拉拉衣襟,“我最怕这种摩登聊斋,你别烦我,”她看着那边镜子,“我知道了,你那张床的位置不好,对牢镜子,引起幻觉,古人睡前喜用一个罩子把镜子遮起来,自有道理,尤其怕小孩的灵魂走进镜子里出不来。”
“真的,有此传说?,”“
“你知道中国人,一草一木皆有神话。”
“宗清,我真的寂寞。”
“我何尝不是。”
“可惜我俩不能结婚。”玉钦取笑。
“我才不娶你,”郭宗清也笑,“你疙瘩得要命,事事非做到十全十美不可,又患有洁癖,谁吃得消。”
玉钦不服气,“你呢,你何尝不是,目光如炬,事事挑剔,同你说,人清无徒,水清无鱼,人要胡涂点好。”
两人大笑起来。
可惜宗清忙得不可开交,打一个圈子又走了。
假期最后一天,想到第二天又要出去写字楼搏杀,玉钦不寒而栗。
电话铃响。
是沈世雄,他倒是快,一下子就打听到新号码。
只听得他很轻快温柔的说:“搬家都不告诉我,莫非是要甩掉我。”
这把声音这种语气,五年前曾使玉钦在所不计.
“有事吗?”
我想来看你。
玉钦刚踌躇,听见身后有人教她说:“你没空,你要出去。”
她转过头看,原来正是镜中人,玉钦心头一喜,照样说:“我没空,我要出去。”
沈世雄起了疑心,“你身边是谁,她为什么教你推挡我?”
“你听到她的声音?”证明不是个人幻觉。
“当然听到!”沈世雄生气,“她倒底是谁?”
“我的智慧。”
“你的什么?”
玉钦已经挂上电话。
她向镜中人耸耸肩,镜中人也向她摊摊手。
“出去,”她对玉钦说:“出去剪个头发,置数套新装,鞋子皮包统统可以换新的。”
“好的,我是要去散散心。”
到了门口,却看见沈世雄的车子停在楼下。
她摇摇头,希望他不要误会她是同他耍花枪,她没有这样的心情。
玉钦从另外一个出口溜到马路上去。
她跳一跳,伸开双手,放开怀抱,自由自在。
从市中心大包小包回家,一看,沈家车已经离去。
她把新衣一件件对牢镜子换上,自然,她穿什么,镜中反映也就是什么,镜中人对每套衣服都有评论。
“记得吗,”她比玉钦还要感慨,“十六七岁时只要一件球衣一条牛仔裤已经很满足。”
“嗳,现在却已经穿掉三幢公寓,尚未心足。”
“一箩筐一箩筐的旧衣,每件也只不过穿过两三次。”
“真过份是不是。”
“真的,世上那么多穷人次不蔽体,三餐不继,洪玉钦何德何能,如此幸运,非得感激上苍不可,焉可动辄抱怨。”
玉钦看着镜子,“你说得真对,”她坐下来,“至理名言,你是我的益友,谢谢你。”
“不客气,你擦亮了我,我才照得见你。”
“你的上一届主人呢?”
“他已过身。”无限惋惜。
“没有把你带走?”
“我对他已经无用。”
玉钦忽然说:“不要离开我,我需要你。”
镜中人不禁笑了,“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智慧在一旁泼冷水,大部份人情愿率性而为,去到哪里是哪里。”
“过去十年我已经任性够了。”
镜子不语。
玉钦问:“你既知我的过去,可晓得我的未来?”
“不,我不知道,我不是魔镜。”
玉钦诉苦:“这些年来,我一直找不到异性伴侣。”
镜子讶异,“是吗,你找不到,你有去找吗?据我所知,这五年来,你一下班就回家,什么都不做,不交际,不应酬,就是等沈世雄瞒着妻子来与你聚一两个小时,你几乎完全脱离社交生活,叫旁人怎么与你接触?还抱怨没有朋友。”
玉钦愣住,如醒醐灌顶,她忽然清醒过来。
“异性怎么找你?整日奄奄一息,精神不振,若有所思,你连方圆一公尺之外都看不清楚。”
“是,是,”玉钦一身冷汗,“我错了。”
镜子发出一声叹息。
“我完全明白了。”玉钦喃喃说。
她拨电话给宗清,“晚上有什么节目?”
“节目?你肯出来?”非常意外。
可见镜说得不错,她的确过着蜗牛式生活,只是不自觉,所以不能自拔。
“我想见见人。”
“也是时候了,今天晚我请几个朋友吃饭,你也一起来吧,”宗清停一停,“总好过在家对牢镜子说话。”
王钦气结。
她换上件极深紫色丝裙,那种紫色,骤眼看上去,与黑色差不多,衬得她皮肤雪白。
披上同色外套,她站在镜前问:“如何
”
“你的装扮一向无懈可击。”
玉钦谦曰:“雕虫小技而已。”
“今夜席间有一位姓章的年轻人,不容忽视。”
玉钦眼睛一亮,“还说没有异能!”
镜子不语。
玉钦取过玫瑰紫色杵皮手袋,“我出去了。”
“再见,洪玉钦。”
王钦转过头来,只见镜内反映与她的动作一模一样,她说:“晚上再见。”
到了郭家,已经一堂宾客。
宗清一一为她介绍,奇怪,就是没有姓章的年轻人。
玉钦有点失望,坐在一个角落喝酒,气氛热闹,做旁观者都觉有趣。
门铃响,玉钦因坐得近,所以听得见,原来有人比她更迟。
她起来开门。
门外是一个神清气朗的年轻人,笑容可爱,问道:“你是郭宗清?”
“不,我不是,我是她朋友洪玉钦。”
“我叫章孝仁。”
玉钦不由自主叫起来,“啊!”姓章的小生,“请进来,请进来。”
也许,镜子还可以告诉她,下次**彩头奖号码。
玉钦帮着照呼章小生,半个晚上下来,两人已经谈得很熟络。
她喜欢他,他也喜欢她。
宗清看到这个情形,故意冷落他俩,制造机会,让他们好好的谈。
玉钦笑说:“这样高兴,我真应时常出来。”
“真的?明晚如何,明晚可有空?”
玉钦很欣赏他的爽快,即时回报:“一言为定。”
那夜,章小生送她回家,她进门,踢掉鞋子丢下皮包,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玉钦对镜子说:“我真的感激你。”
镜不语。
玉钦走过去,摸一摸玻璃,镜中人的手与她的手接触,她看到自己一脸狐疑。
玉钦深觉不妥。
她低呼,“你不在了,你已离开了这面镜子。”
她现在只照到她自己。
玉钦颓然,坐下片刻,忽然灵光一现,明白了。
镜中人已经进入她体内,洪玉钦与她原有的智慧,终于二合为一,她想通了。
玉钦跳起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笔友:
华南女校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好学校,它的学生不但功课优秀,长得也漂亮,传说有电影导演闲时等女生放学,挑选下一套片子的女主角,这也许不是真的,但一群年龄身段相仿的少女笑笑讲讲地走过,确是美丽风景。
陈淇淇却不是她们其中一员。
她从来不是一个显眼的孩子,个子比较小,皮肤比较黄,十七岁多了,看上去还似初中生,头发剪一个很普通的式样,文静谦和,噫,在今时今日,这种品格未必算是美德呢。
淇淇同班同学出色的多的是,她们组成一党,连群结队的看戏打球跳舞,都发育得十分完美,眼睛头发皮肤都似会发出眩青春光芒,最漂亮的那几个叫吕学仪、华淑君、陈哲芳与黎昌意。
她们完全不把淇淇放在眼内。
或者应该说,故意不把淇淇放在眼内。
每个学期总举行无数测验、段考、大考,到了这种关头,谁也不能不注意陈淇淇,她除了第一,没有拿过其他名次。
各科老师叫到她的名字,都似自心底笑出来,声音变得好温柔好温柔:“陈淇淇,各位同学请参阅陈淇淇的卷子。”
吕学仪最生气。
“也没有其他事情好做,当然一门心思做功课,有什么稀奇,就会拍老师马屁。”
华淑君也不好相与,“学校好像是她开的似,就差没把她的照片印在校徽上。”
大家咕咕地笑。
也许,社会上的明争暗斗、互相倾轧,就是从这么早期开始的。
陈哲芳说:“真想教训教训她。”
“总有办法的。”黎昌意很赞成。
比较起来,淇淇十分孤立。
其余的同学为免得罪这一党,除出借笔记之外,也不大与淇淇来往。
淇淇似不介意,每日默默来上学,默默留在图书馆内做功课,又默默离去。
她整洁、聪敏、乐于助人,老师们不明白为什么陈淇淇人缘欠佳。
教师甲感慨的说:“这与人缘有什么关系,她拥有的其他人没有,当然引起嫉妒。”
教师乙问:“其他人为什么不学她那样痛下苦功?”
“问得好,”教师丙笑道:“他们做不到,是以更加妒忌。”
恶性循环,到了毕业班,淇淇几乎连个说话的同学都没有了。
但功课那么紧那么挤,说不说话,都无关宏旨。
吕学仪她们那堆人约好在一起温习,读得累了,突发奇想。
她说:“能使陈淇淇拿红字就好了。”
华淑君说:“不可能的事想它作甚,第三次大战爆发,大西洋干枯,还没轮到她不及格。”
“有办法的。”
“小姐,”黎昌意劝说:“先温好功课再说吧。”
“使她的注意力转移不就行了?”
“这六年同学下来,你也该了解陈淇淇的意旨力不是普通人的意旨力。”
“她没有男朋友。”陈哲芳忽然放下书本。
“这不是新闻了,陈淇淇也许还未曾与父兄以外的成年异性说过话。”
吕学仪说:“让我们替她找一个男朋友。”
“你在说什么?”
“只有一名十全十美的男生可以令陈淇淇的注意力转移。”
陈哲芳的兴趣来了,“什么叫十全十美?”
“家底好、学识好、相貌品格一流,有品味,手段大方,具幽默感,懂得玩,开一手好车。”吕学仪一口气宣读出来。
其他三个女孩子哗地一声,“他在哪里,为什么要介绍给陈淇淇,介绍给我岂非更好!”
吕学仪说:“别傻了,哪里有这样的真人。”
“什么?”
华淑君叫起来,“我明白了。”?
吕学仪说,“你来解释。”
“我们假设有这个人,而这个人又对陈淇淇有意思,使她心猿意马,疏忽功课。”
陈哲芳抢白,“由你来扮演这位小生?”
“不,他是一位笔友。”
黎昌意呵一声:“我也明白了。”
陈哲芳沉默一会儿,“作弄陈淇淇?”
“当然,由我们创造一个人物,然后写信给陈淇淇,等她的回信,再去信,再等她回信……多好玩。”
黎昌意犹疑,“这──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信寄到她家去,她不爱就拉倒。”
“她不会不回的。”
“你怎么知道?”
吕学仪说:“陈淇淇寂寞透顶。”
她们说得对。
淇淇的确有一颗寂寥少女心。
一个人总有空下来的时候,淇淇害怕这些空档,因为她没有其他的事好做,于是将功课读了又读,背完又背,直至一日,她去开信箱,收到一封信。
象牙白毛边大信封,姓名地址用钢笔书写,墨水是一般人罕见的紫蓝。
她拆开来,信这样写:“淇淇,你不认识我,但是我们却几乎天天见面,大学堂的建筑系校舍就在华英女校隔壁,不要奇怪最终有一天我会鼓起勇气过来与你打招呼。我的名字叫林钦浓,下次,我再告诉你关于我的事情。”信末附着地址。
淇淇呆住。
对于应付这样事宜她一点经验都没有。
信写得那么好,字迹那么漂亮磊落,她决定把信收藏好。
过两日,她收到第二封信。
“淇淇,愿意先与我做个笔友吗,我知道你喜欢静,喜欢看书,喜欢苦味巧克力糖,以及紫色毋忘我花。”
淇淇十分震惊。
他倒底是谁?
接着有人送了一盒巧克力与小小一束毋忘我上来。
这是淇淇第一次收这种礼物,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但是内向的她仍然提不起回信的勇气。
“淇淇,我并不即时希冀得到你的来信,也许,我不应当扰乱你宁静的生活,在适当的时候,你一定会写一两个字给我。”
“淇淇,今日看见你给我意外的惊喜,没想到一条普通缎带会给你添增这么多俏皮。”
“淇淇……”吕学仪这样写:“今天教授称赞我的功课,你一定会代我高兴。”
华淑君说:“我们都快成为情书专家了,陈淇淇那边却一点音讯也没有。”
吕学仪顶有把握,“快了。”
陈哲芳笑,“吕学仪好似陈淇淇的知己。”
黎昌意说:“敌人比知己更了解你。”
华淑君问:“你不觉得此举无聊?”
“举手投票,小数服从多数,觉得幼稚者请举手。”
四人中没有人举手。
吕学仪说,“可见陈淇淇这个人犯众怒。”
淇淇在收到第七封信之后终于覆信。
“钦浓同学,多谢厚意,我是一个很寻常的中学生,不值得你的欣赏,但愿意与你做朋友,你是我的学长,我想,也许在功课上可以向你请教……”
吕学仪把这封信举得高高,大声朗诵,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华淑君惋惜地说:“聪明的她居然相信有这个人。”
陈哲芳说:“怎么不相信,他喜欢蓝色与白色,念建筑系第三年,比她大四岁,他有一个哥哥,经已移民,他此刻与父母同住,毕业后将成为父亲的合伙人,去年,他曾到地中海旅行…我们可以改行去写剧本。”
吕学仪赞道:“我们的集体创作还真不赖。”
黎昌意说:“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就好了。
“有四个才行,否则徒然害我们打破头。”
“来,让我们继续。”
写功课还真不见她们这样勤力。
淇淇却真的与林钦浓这个人做了笔友。
三个月后,她对他已经相当熟悉,几达无话不说的地步,连吕学仪都诧异;原来陈淇淇内心这样温柔,她的信诚恳、自然、充满感情。
吕学仪说:“如果真有笔友,可能会被她感动。”
华淑君困惑地问:“最终我们打算怎么做?”
“当着她的脸,拆穿这件事,把信丢回给她,打击她。”
陈哲芳说:“我们又不是真的恨她。”
吕学仪说:“可是,她老令我们没脸。”
“她只不过不参加我们这一派而已。”
吕学仪问:“要不要停止这个游戏?”
“已经走得这么远了。”
她们没有停止。
说也奇怪,淇淇的脚步开始轻松,心情明快得多,以往少用装饰品的她,此刻却会选用颜色比较鲜明的围巾或是丝带。
本来老师会禁止学生用这样的东西,但这是陈淇淇呢,大家都破例维持缄默。
淇淇最近的嘴角时常带着一个微笑,为什么?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离开图书馆的时候,淇淇会想:哎呀,林钦浓也许就在附近,他也许看得到她,所以背脊要挺一点,书包要拿得好一点,不可出现垮垮的样子。
生活中多了这一点调剂,她的脸色红润许多,姿态也活泼起来,功课益发生色。
吕学仪呱呱叫,“不做假笔友了,劳民伤财,简直似扮小丑娱乐陈淇淇,她的功课没受影响,我们倒吃了亏。”
华淑君也说:“我同意暂停。”
陈哲芳:“我也是。”
黎昌意:“我无异议。”
信停了下来。
一个星期之后,淇淇开始不安。
两个星期,她有点焦虑。
第三个星期一开始,淇淇便去信探问。
这些信,其实统统寄到吕学仪的家。
吕学仪当然认得陈淇淇的笔迹,拆都没有拆,搁在一旁。
淇淇收不到回信,十分怅惘。
她又沉默了。
为着什么,林钦浓不再理她?
她开始踌躇,疑惑,精神恍惚起来。
吕学仪看在眼中,“成功了。”她宣布。
不过要陈淇淇自第一名宝座退下,还言之过早。
陈哲芳说:“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世面,她这样天真,很容易被人玩弄欺骗。”
吕学仪仍然对陈淇淇没有半点好感,“谁要去玩弄她。”
也难怪她生气,吕学仪直是班中第二名,不知恁地,棋差一着,缚手缚脚,她用功点,陈淇淇也会用功点,分数始终争不上陈淇淇。
积怨日深,“老师偏心,”她抱怨:“一式一样的答案,硬是给多陈淇淇三五分。”
过一个星期,陈淇淇又写来一封信,寄到吕家,她们一致通过要继续打击敌方,不予理睬。
华淑君说:“还没有到时候,一定要松点紧点,紧点松点,才能控制到她,我最懂心理学。”
吕学仪笑,“将来你的男伴倒是可怜虫。”
大家笑。
一个月后,陈淇淇就憔悴了。
她的心境不复平静,注意力不再集中,性情开始孤僻。
吕学仪扬扬手中的测验卷,“这次她只比我高三分,下次,我可以追上她。”
华淑君说:“下一封信由谁来写?”
“我。”陈哲芳拍拍胸口。
淇淇,你一定很奇怪这个月为何我销声匿迹,我患了急性盲肠炎,进医院修理,原一星期可以出院,不知恁地,伤口发炎,引起高烧,竟缠绵整月。本想托家人替你捎去消息,又怕唐突,淇淇我……
吕学仪笑:“然后,我们找机会告诉她,我们四个人才是她真正的笔友。”
淇淇再一次收到象牙白阿拉巴斯特牌子的信封。
她有点心酸,看,还是不看?
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他在明她在暗,她不能随他摆布。
淇淇把信放在书桌上看了很久;他倒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用说,这封信是解释的信。
每个人都应该有一次解释的机会。
淇淇把信拆开来。
才读了三句,她已经原谅了他。
林钦浓用幽默的笔法,写出他在医院中其实是相当可怕及痛苦的经验,看得淇淇又惊又笑。
这其实是陈哲芳个人经历,哲芳去年因急性盲肠炎入院,她一早想把过程记录下来。
淇淇读完信,心头有种暖洋洋感觉。
她叹口气,太关心这个陌生人了,她甚至没有见过他,但是,她身不由主的走到街上,在熟悉的花店里挑了一大束白色的香花,当中夹一枝小小紫色毋忘我,写上地址,差人送去。
收花人是吕学仪。
店员问:“有没有林钦浓先生?”
她答:“有,我是。”
店员眼睛睁得大大。
吕学仪关上门,把信封信纸取出来,写道:“淇淇,送我花束,大概是表示接受我的道歉吧。”
吕学仪握着笔抬起头来,鼻端尽是花香,真有一个笔友也不错呵,同陈淇淇通信时,一点芥蒂也没有,信中也透露了她们四个顽皮女孩不少心声,为什么在现实世界里,她们不能做朋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生活里有太多的利害冲突,使他们无法和平共处,吕学仪叹口气。
这个游戏得以持续到今天,是因为大家心里都有话想倾诉,信中人物虽然虚构,但是,感情是真的,所以淇淇受到吸引,一如小说读者。
淇淇的信念又恢复了,她甚至在信中大胆的问:钦浓同学,我们是否可以见面?
一日下课,吕学仪留下来打网球,赛后在更衣室碰见陈淇淇。
本来同班同学的见面机会甚多,她俩却一直不交谈,通常只会爱理不理的点点头。
这天吕学仪却主动开口:“你身上那件小背心好看极了。”
淇淇要看看左右才弄清楚是与她说话,她定定神,“我通常穿背心当胸衣。”
吕学仪咕咕地笑,“一定很舒服,我不行,我太伟大了,需要实力支持。”
淇淇没想到她这么滑稽,不禁笑出来。
一笑真的可以泯恩仇。
当下两个女孩子的敌意竟然去掉薄薄一层。
淇淇讪讪道:你好像每星期都练球。”
“你也应该玩,正是长高的时候,运动有益。”
这时华淑君进更衣室,打断她们话柄。
淇淇离去。
华淑君睁大眼睛问吕学仪:“我有没有看错,你同陈淇淇说话?”
“是的。”
“为什么?”华淑君大惊小怪,“你是我们的领队,你要坚持立场。”
“我发觉陈淇淇也是一个人。”
“怪人。”
“不,她也有幽默感,她也懂得笑,她送花给我呢。”
“鬼才送花给你,人家是送给林钦浓同学的。”
“她的信写得真好。”
“你也不赖呀,彼此彼此。”
吕学仪说:“也许我们的偏见太重了。”
华淑君不出声。
少女们略见软化的心在第二天又刚强起来。
在英国文学课上,老师发卷子,一句话又粉碎了缓和的情绪。
老师真不应该当着整班的同学说:“吕学仪你完全错解了卷子第二题题目,扣分很重,陈淇淇答得很好,你与陈同学谈谈,她也许会帮到你。”
陈淇淇低头不语,吕学仪却觉得一边脸颊麻辣辣,似有火在烧。
一下课她就到教务室去,很不客气的对老师说:“我对文学没有天份,我想掉了这一科,改修别的。”
老师看着倔强的学生,“我适才不过以事论事而已。”
“你毋需当众压一个学生来抬捧另一个学生。”
“我绝对没有这样做。”
“我想见校长。”
老师叹一口气。
没想到事情闹这么大。
事后黎昌意怪吕学仪,“你怎么了,都快毕业了,还搞这么多事。”
“我讨厌这个愚昧的女教师,”吕学仪愤忿不平,“三十多年前中学毕业,只念过两年师范,便出来执教,心胸狭窄,目光如豆,又适逢更年期,她有什么资格教育我们?”
黎昌意说:“算了。”
“什么算了,众人还把她捧成万世师表,我就不服气,她不结婚又不是为学生,为什么要我们报答她?生活清苦是因为为负担重,为什么要我们感动?她喜欢陈淇淇,陈淇淇像她。”
黎昌意笑,“陈淇淇才不像她,陈淇淇有林钦浓。”
这件事经过家长与校长努力调解,总算平息下来。
吕学仪却再也没有与陈淇淇说过话。
但是她们没有忘记写信。
很多人都说,中学同学往往是一个人的最好朋友,淇淇觉得她没有福气。
老师越称赞她,她越是孤立。
偏偏老师为了惩戒吕学仪,统统站到陈淇淇这一边来,淇淇叫苦,幸亏快要毕业,这样日子确难熬。
她在信中向林钦浓透露一二,“校园已经有严重政治,真怕出到社会,应付不来。”
吕学仪把信交给华淑君,“你来答。”
“暂时休息吧,大家都要考试。”
这是中学生最后一次考试,之后她们便要进人另一阶段,同学之间也许永不见面,有人要出国,有人找工作,更有些要跟家庭移民,各散东西。
每个人到了这个阶段,都会有所留恋。
吕学仪却决定在这个时候向陈淇淇摊牌。
黎昌意说:“我们好好的跟她说明白。”
“才怪,”吕学仪冷笑,抱手在胸前,“我会尽情讥笑她。”
华淑君说:“你才做不出,我们这四个人最心软的其实是你。”
吕学仪哼一声,“我当这个是侮辱,不是赞美。”
陈哲芳问:“你打算怎么办?”
“由林钦浓约陈淇淇出来见面。”
戏,终于演到**了。
其余三个女孩子沉默。
吕学仪摊开信纸,“淇淇,我们到了正式见面的时刻了,星期六(十四号)下午四时,我在女皇公园铜像下等你,我一向准时,但不介意女伴迟到十分钟。”
她们把信寄出去。
吕学仪说:“有得她忙了。”
她猜得不错。
淇淇接到邀请,心情激荡,女孩子要盘算的不外是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型讲什么话,淇淇更多一层心事,她怕林钦浓失望,也怕自己失望。
林钦浓是见过她的,但近距离相处又是完全另外一回事,淇淇害怕,又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那一天,四个女孩子比淇淇更早到,三点半就已经躲在皇后公园铜像对面的树丛里等待。
吕学仪说:“让她呆等半个小时,我们才出去。”
“不,”华淑君说:“她一来我们就向她解释。”
“明天考地理,会不会影响她失分?”。
她们屏息等候,准四点钟,陈淇淇来了。
她打扮得一如平常般朴素,吕学仪心中很佩服她,倒底不是个轻佻人物。
“她会很失望很失望。
吕学仪不出声,这次恶作剧也许太过份了。
“出去吧,出去向陈淇淇道个歉。”
吕学仪点点头,自树丛中站起来,向陈淇淇走过去。
淇淇转头看到她们,十分意外,“你们也在这里?”
四人唯唯喏喏,“真巧,你呢,你来干什么?”
“我来见我的笔友,”淇淇笑答:“他迟到。”
人家面面相觑,“呃,他也许永远不会来了。”
“不会的,”淇淇十分有信心,“他不是失约那种人。”
吕学仪真正的难过了,“你来见林钦浓?”
淇淇错愕,“你怎么知道?”
吕学仪说:“让我来解释,世上其实没有这个人──”
“你说什么?”淇淇笑,“他已经来了,”淇淇站起来向她们身后挥手,“我们在这一边,请过来。”
吕学仪,华淑君、黎昌意、陈哲芳四人齐齐转过头去,顿时张大嘴合不拢来。
她们不相信她们的眼睛。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英俊高大的年轻人,白衣篮裤,笑容可掬,同她们笔下的林钦浓一模一样,活生生一步一步朝她们走近。
吕学仪喘起气来,她伸手拧一拧自己的脸颊,觉得刺痛,才知道不是做梦。
“老天!”陈哲芳低呼,“这怎么解释?”
一边淇淇已经迎上去与他握手,两人寒喧几句,淇淇要把他介绍给同学,那小生却笑说:“我们早已经认识了,老实说,鼓励我写信的,正是这四位小姐呢。”
华淑君膛目结舌一个字说不出来。
黎昌意鼓起勇气问:“你倒底是谁?”
那小生笑,“我?我是林钦浓呀,念建筑系第三年,比淇淇大四岁,有一个哥哥,已移民”
淇淇笑,“你在干什么,背家世?走吧。”
他们向同学道再见,缓缓走远,留下惊骇莫名的四人组。
吕学仪她们一行四人一直没有弄明白这件事,究竟是陈淇淇调过头来耍了他们,还是她们弄假成真,变了一个林钦浓出来。
没有人知道。
毕业后,四人也并没有再聚头,在社会里失散,再也没有人提起笔友这件事。
选择:
有些男人,在婚后才慢慢变质,但有些,在婚前已经不对劲。
丽纷觉得她的未婚夫朱永昌最近的行为学止怪诞莫名,他肯定有重大的心事,解决不了的问题,否则不会变成这么孤僻、消沉,他的精神不能集中,点点小事就暴燥起来,吼叫、发脾气,跟着道歉、内疚,但不久又再犯,又一个恶性循环。
永昌不能控制情绪。
丽纷是佛洛依德的信徒,她不相信有人天生喜欢这样折磨自己,永昌心底一定有个解不开的结。
但是他不肯向她透露,不想叫她帮忙。
丽纷只得抽丝剥茧,把事情往回想,寻找线索。
她与永昌认识已经良久,大学四年同学,他念英国文学,她修美术,双方的家境小康,永昌只得一个寡母,丽纷的父亲过世也已有十多年,两个人的背境十分相似,因此相处得十分融洽。
永昌十分内向,没有朋友,与同学也不大谈得来,开头,丽纷以为他生性孤僻,稍微熟稔之后,发觉他幽默感丰富,乐于助人,好学,用功,有许多许多优点。
在开头的一段时间,丽纷颇为主动,她先伸出双手,对永昌表示好感,约会他,探访他,关心他。
到了中段,永昌热烈回报,他们俩恋爱起来。永昌是个温柔的好伴侣,丽纷时常觉得她比别人幸运。
永昌永远把她的事当作他的,尊重她,以她为先,他细心,从来不忘记她的生日,他器量大,不与颇有点小姐脾气的丽纷计较,忠实,再也没有看过别的女孩子一眼。
还有,毕业后找到理想工作,永昌已开始储蓄,他显得十分有计划,本身相当节俭,对丽纷却颇为大方。
这样理想的男孩子,已经濒临绝种。
因此当永昌向她求婚的时候,她一口答应。
永昌当时说:“给我一年时间,丽纷,明年今天我将准备好一切。”
丽纷快乐的答:“永昌,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想起来,他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变了。
他的眼神先起变化。
看着丽纷的时候,往往带着旁徨神情,丽纷察觉,笑着问他:“怎么,有什么矛盾,是否想悔约?”
他会勉强的笑,失去平日的幽默感。
他时常呈现一种痛苦的表情,无故眼红,拉着丽纷的手不放,份外依恋。
丽纷完全不明所以。
明年就要结婚,还有什么忌讳,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渐渐他连与丽纷相处的时间都逐渐减少,下了班不知忙些什么,丽纷想要看一场电影,他推得掉就推,推不掉坐在戏院里则发呆。
以往精神百倍的他,如今时常瞌睡。
三四个月后,丽纷就发觉他不再是从前的朱永昌。
这里边一定有因由。
丽纷决定先从伯母身上打探。
然后发觉,朱伯母也变了。
丽纷肯定朱伯母知道内情,伯母有点慌张,但见到丽纷,又表示安慰高兴。
“你特地来看我?永昌不在家。”
“永昌最近忙些什么?”丽纷索性开门见山。
“没有呀,大抵是公司加班。”
“不是,最近仿佛有私事困扰他。”
“丽纷,永昌心目中可只有你一个人。”伯母紧张起来。
看样子朱伯母护短要护到底,丽纷笑一笑说:“伯母,有什么事,也许我可以帮忙。”
伯母握住丽纷的手,“你一个女孩子家,能做什么,永昌保护你还来不及呢。”
“我可以承担的事很多,我的意旨力十分坚强。”
朱伯母很感动,“永昌能够娶你,真是福份。”
但是,永昌不肯把秘密摊开来讲。
丽纷集中了所有令永昌失常的可能因素。
(一)他身体健康出了问题,瞒着家人,不想说出来。
(二)他有旧爱,她最近重新出现纠缠他。
(三)他不想结婚。
(四)工作,亦即经济发生困难。
(五)有了新欢。
经过仔细留神打探,以上所有理由都被推翻。
朱永昌的健康全然没有问题,百忙中他主动抽时间出来做全身检验,他对丽纷说:“婚前岂止要验血那么简单。”
医生的报告来了,他连蛀牙都没有。
报告且存在丽纷处,由她保管。
永昌认识丽纷的时候,才二十岁,假如他有旧爱,应当是小学或中学同学,那么朱永昌未免太早熟了,没有可能。
而且,朱永昌可能是丽纷所认识,最渴望成家立室的人。
即使情绪如此波动,他还口口声声说:“丽纷,我会出死力保护我们的家,不容任何人来伤害它。”说到激动处,落下泪来。
丽纷也知道朱家经济情形良好,朱母的老佣人始终跟在身边,老人家也不勉强小两口同住,讲明他们看中那一幢房子,尽管出声。
除非永昌找到新欢。
聘请私家侦探查一查就大放光明了。
但,如果要出到这一招,还不如分手的好,既到分手地步,还何用查探真相?
唯一可做的,似乎便是静静等候事情有较好的转机。
但是永昌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他说:“丽纷,我发觉你不再信任我。”
“你太多心了。”
“有什么事,你应当直接对我说。”
“你准备告诉升了,像每个星期一同三下午,你去了什么地方?”
永昌大吃一惊,“你偷窥我的行动了!”
“你的秘书说你出外学习德文,但是歌德会所说没有收过你这样的学生。”
“你还知道多少?”
“我还知道你精神恍惚,会影响工作,问题迟迟未能解决,使精神更加受损,永昌,一人计短,也许二人计长,坦白出来好不好?”
“不!”
“永昌。”
他把激动的情绪按捺下去,“我没有事。”
丽纷故作轻松,“你不是染上什么怪癖吧。”
“丽纷,”他忽然紧紧拥抱未婚妻,“无论怎么样,我要你相信,我爱你永远不变。”
“真是孩子气,”丽纷拍他的背脊安抚他。
“丽纷,我们明年一定可以结婚。”
丽纷不出声。
他有要紧事瞒着她。
丽纷并不相信夫妻两人要百份百坦白,老老实实,要瞒就瞒得没事人似,段数最高,千万不要像朱永昌,瞒得神情大异,汗流浃背。
以前与永昌相处最开心,最近的约会又苦又闷。
丽纷像一般年轻的女子,工余希望有足够的娱乐松弛神经,她开始惆怅地想,感情开头得太顺利了,未必是好事,现在就得受点折磨。
当永昌没有空的时候,她就找女朋友出来逛街喝茶。
女友们不是不觉得奇怪的,准新娘,应有千百样愉快的琐事待办,怎么会有暇会友。
“礼服挑好没有?”
“我不打算穿纱。”
“一生人只有一次,不穿会后悔的。”
“几时请吃喜酒?”
“旅行结婚,一切从简。”
“别太简单了。”有人惋惜。
“也许人家早已装修好十四间睡房的华厦。”笑。
“丽纷,”有人看出来,“为何闷闷不悦?”
“没有没有。”丽纷否认。
“婚前患得患失也并不稀奇,倒底是完全簇新的生活方式,需要努力适应。”
“嗳,之所以现代人很少结婚结得欢天喜地也是这个道理。”
有人发牢骚,“所有负担照旧,还要多个人服侍。”
“别吓唬这位准新娘。”
丽纷怔怔的。
她一直以为她了解永昌,两人可以两位一体地过活。
太高估自己了。
她倒底知道他多少?
在某种压力底下,永昌原来会变得如此不近人情。
她对他的爱,又经不经得起试炼?她打算为他牺牲多少?
一千个问题一齐涌上心头,使丽纷食而不知其味。
“丽纷,你怎么了,不大投入似的。”
丽纷连忙抖擞精神,把一干女友敷衍过去。
回到家中,疲倦不堪,淋了浴,躺在床上继续思索刚才的问题。
她愿意为永昌承担什么?难保永昌不再问同样的问题。所以他不肯把秘密透露出来,他怕她知道后会离开他。
天,这是一件什么样的大事?
丽纷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电话铃响了。
是永昌。
“我刚才找你。”
“我出去与女友聚会,有要紧事吗?”
永昌叹一日气,“丽纷,我们提早结婚如何?”
“你考虑清楚了?”
“我不能失去你。”
“没有人说你会失去我。”
“这样下去我会的。”
丽纷啼笑皆非,“永昌,倒底发生什么事,何必亲手造成不可冰释的误会?”
“我已同母亲商量过,这件事,一定要告诉你。”
丽纷心头一松,“我晓得了,你已有一个五岁大的孩子。”
“不要开玩笑,你应该知道我内心痛苦到极点。”
“倒底是什么大事?这个疑团闷在我心中已有多月。”
“我马上来。”他挂上电话。
丽纷庆幸母亲打牌去了,不到深夜不会回来,他们有的是详谈时间。
她换上舒服简单的衣服,备下茶点糖果。
永昌过廿分锺就到了,一进门,丽纷发觉他于思满脸,精神萎靡。
“永昌你看你。”她怪心痛的说。
朱永昌深深叹一口气,“过来,说,说你爱我。”他伸手拉她。
“是,”丽纷由衷的说:“我关心你,我爱你。”
“丽纷,我不应该试炼你。”
“来,我不怕,放马过来。”丽纷佻皮的说。
“丽纷,你听过这个故事便笑不出来了。”
丽纷沉默,“你可要喝杯茶?”
“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比较适合。”
“这么坏?”
“你且坐下。”
丽纷把酒递给他之后,轻轻坐下。
“丽纷,家父并没有故世。”
丽纷蓦然抬起头来,她从来没有见过朱伯父,他在何方?太奇怪了。
永昌说完这句话之后,没有勇气再说下去,用双手掩着脸,喉咙发出呻吟的声音来。
丽纷倒反而放心了,事情原来与永昌本人无关。
“而且我不是独子,我还有一个哥哥。”
丽纷忍不住问:“他们在什么地方,是不是打算来参加婚礼?”
永昌不作声。
丽纷问:“是否他一早离家出走,抑或已与伯母离异?”
永昌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额角的青筋涌现,“不不,丽纷,不止这么简单。”
“你慢慢说,别心急。”
“丽纷,我没有办法说,”永昌站起来,“请原谅我,我稍迟再来,请多给我一次机会。”
“永昌!”
他一声不响开门出去,丽纷本来想追,但随即觉得他需要时间把整件事想清楚。
他已经走了第一步。
他已经说了一半。
永昌的烦恼与他父兄有关。
这还是永昌第一次提到他的父亲及兄长,从前,他只对丽纷说,他的父亲已经去世。
他的父亲究竟什么身份,在什么地方?为何引起永昌这么大的困惑?
丽纷一直在家里等,好一个寂寞的下午,这个时候,她又巴不得母亲快些打完牌早点回来。
正在无聊,门铃震天价响起,丽纷放下茶杯去开门,是永昌,他轻声说:“我现在就告诉你。”
丽纷让他进来坐下,永昌取出一只黄纸信封,递给她,疲倦的说:“你看吧,一看就明白。”
丽纷打开信封,取出一份发黄的旧报纸,日期在五年前的九月,头条:“藏毒案被告父子朱子长及朱永盛分别判六年及五年徒刑”。
丽纷的双手剧抖起来。
朱子长及朱永盛,这两个人是谁?她猛地抬起头来。
只听得永昌用很平静的声音说:“我父亲及大哥。”
丽纷呆住,她完全明白了。
“他们在狱中服刑,大哥下个月出来,我不得不对你坦白,丽纷,抱歉瞒你这么久。”
太不公平了,丽纷握着拳头,“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我怎么说?难道认识你第一天就叫:我父亲是毒贩我大哥是从犯?”
“朱永昌,这之后有的是时间,你心知肚明。”
“我怕你离开我。”
“这一切明显地与你无关。”
“有,有关系,有血统关系,一个是我生父,另一个是我胞兄,你将会是我父的媳妇,我兄的弟妇,你受得了吗?丽纷,我们的孩子也脱不了关系,有一个犯罪的祖父。”
丽纷怔怔的看着永昌。
“所以一直瞒着你。”
“叫你为他们的过失蒙上耻辱,太不公平。”
永昌说:“丽纷,我明白你的心倩,现在,我要说的都已说完,轮到你受罪了,你在这件事中,更加无辜。”
丽纷心神已乱,她该怎么办?
永昌却恢复了以往的温柔,“丽纷,你要抉择,这个心理担子不轻。”
丽纷说:“你应该早些告诉我,此刻我俩已经宣布了婚讯,牵涉到家人的面子问题。”
永昌悲哀的说:“我是那么怕失去你,曾经想瞒你倒底,又多次到狱中与他们商议,叫他们永远不要跟我联络,父亲已经答应,大哥不肯,他定要回来照顾母亲。”
丽纷不响。
“然后我接受了命运安排,母亲叫我对你言明。”
丽纷呆呆的想,她为什么不似电影或小说中那些伟大的女角,扑上去抱住男伴,为他牺牲一切?
她倒并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看样子这个家庭的成员十分相爱,最大困难是日后与他们相处的问题。
只听得永昌说:“不管他们在社会上犯了什么错,我父亲是个好父亲,我大哥是好兄弟。”
她可以与他们和睦相处吗?她不怕他们染污永昌?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一旦嫁入这样复杂的家庭,必然烦恼无穷,她应付得了?
与其日后在不愉快的情况下分手,不如此刻早早抽身。
“丽纷,丽纷。”永昌叫她。
“我十分疲倦,想早些休息。”
永昌再次告辞,低着头,无奈而悲伤。
丽纷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忍受着强烈头痛。
她忽然好像已经与永昌私奔到远方没有人认得的地方,已经结了婚,遇着愉快的生活。
没到一会儿,朱氏父子找上门来,一定要强自入屋,丽纷两手推着大门,不让他俩进来,奈何力气不敌,被推倒在地,一抬头,看到两张狰狞的面孔。
丽纷自床上跃起,惊叫,一身冷汗。
她母亲进来问:“干什么,做噩梦?”
原来已经睡着。
丽纷用手搓搓睑,沮丧地叹口气。
这原来不是她的恶梦。
永昌管永昌,她管她,她又不是朱家的人,脱离永昌,就可以脱离这一切。
永昌说得对,现在轮到她受折磨了。
她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吗,知道了又如何?
一天下班时分,传达处通知她,有人来找,丽纷走到门口,发觉是永昌的母亲。
“朱伯母。”她延她进办公室坐下,关上门。
“丽纷,你憔悴了。”那温柔的妇人说。
朱伯母才是至大的受害者,丽纷惭愧地低下头,在这件事里,她表现得太差。
“丽纷,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
“我不敢勉强什么,但希望你仍然把永昌当作一个朋友。”
“我们一直还有联络。”
“曾经一度,我们奢望你会成为朱家媳妇。”
丽纷苦笑。
“我大儿子永盛已经回家了,我们打算替他……洗尘。丽纷,你要不要见见他?”
丽纷僵在那里。
“他已经受到惩罚,丽纷,你会发觉他跟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
这可怜的母亲。
“最近我一直很忙。”丽纷硬起心肠说。
朱伯母默默头,她忽然之间疲态毕露,“是的,我明白,你是一个能干的女孩子。”
她站起来告辞。
丽纷把她送到门口,朱伯母哭了。
丽纷也落下泪来。
丽纷已经用行动表示了心意。
下班后,丽纷没有回家,节目一连串下去,喝过下午茶之后跟大队去看电影,人人为那出闹剧笑得人仰马翻。喘不过气来,丽纷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她情绪十分低落,但仍然同他们一起吃饭。
熬到深夜才归家,一反常态,从前她最怕热闹。
母亲在等她门,“永昌找过你。”
丽纷只点点头。
“你们俩有什么不对?”
丽纷不出声。
“无论如何,现在还来得及。”母亲看她一眼。
丽纷呆呆看着天花板。
“照我看,永昌是个十全十美的对象。”母亲进房去了。
现在,丽纷还得替永昌守着这个秘密。
电话铃响。
丽纷接过问:“永昌?”
那边说:“我是永盛,丽纷,我们没有见过面。”
丽纷只觉害怕,拿着电话发呆,保不住几时这个人会找上来敲门求见。
“对不起打扰你,请恕我冒昧。”
丽纷不敢说话,亦不敢摔电话,只怕得罪他。
“给我五分钟让我说几句话好吗?”
丽纷渐渐恼怒、她不想听,无论他说什么,永昌都是他害的,他没有资格发言。
“永昌在我建议下办了移民,丽纷,你们会有前途的。”
丽纷终于开口,“有什么事,永昌会对我亲口说。”
“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请不要惩罚他。”
丽纷实在忍不住,“那么,这难道又是我的错?”
说完之后,她觉得背脊凉飕飕,那样的人,什么做不出来,犯不着同他起争执。
只听得他说:“我只想帮永昌。”
丽纷说:“再见。”
挂了电话她才说出心中之话:“你不害他已经很好了。”
丽纷已经累得不能说话,电话再来的时候,她明知是永昌,也没有再去听。
过了两天,她见到永昌,他同她说:“他们烦得你很厉害?”语气十分歉意,却又无责怪家人之意。
丽纷抬起头看着他,“永昌,我肯定世上有比我勇敢坚强的女孩子。”
永昌一怔,立即明白她言下之意,虽在意料中,也不禁一阵心酸,他别转头,不出声。
丽纷说:“我不想挑战自己,永昌,原谅我。”
“我明白。”
“我想我不可能接受他们,恕我不能爱屋及乌。”
“不是你的错。”
永昌握住她的手,手指越收越紧,丽纷应该觉得痛,但没有缩手,比起精神上的强大痛苦,这不算什么。
“我希望你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对象。”
永昌缓缓松开她的手,他低声说:“我不认为我做得到。”
不知恁地,丽纷哭起来,用手帕捂住面孔,不住抽噎。
永昌完全明白她的心意,“丽纷,不必内疚,你没有义务背上十字架。”
“永昌,对不起。”
“我了解你的处境。”
情侣分手,原本有一千一百个原因,要过了一段日子,丽纷才明白,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那是爱得不够。
她一向以为自己深爱永昌。
其实不。
因这件事证明了她的懦弱,她完全经不起考验,她不适合永昌的环境,但丽纷也弄清楚,她并不是受害人。
这个时候,大半年已经过去了。
永昌已经许久没有同她联络,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丽纷碰见他们一家。
是朱伯母先与她打招呼。
丽纷一抬头,先看到个非常英俊神气的年轻人,骤眼看有点像永昌,她立刻知道他是谁。
这时候永昌过来介绍,“我大哥永盛。”
丽纷连忙向各人招呼,注意到同桌有位打扮艳丽的女郎,是永昌的新欢?丽纷有点心酸,也替他高兴。
永昌仍然是最了解她的人,马上轻轻说:“是我未来大嫂。”停一停,又问:“好吗?”语气中一丝敌意都没有,同任何时间一样温和。
“很高兴见到你们。”丽纷说。
“我送你下去叫车子。”
永昌一直陪丽纷走下去等车。
他说:“家父下个月与我们团聚。”
“那多好。”丽纷由衷替他们高兴。
永昌微笑,“再见。”
丽纷也说:“再见。”
但她觉得身体不知道哪个部份已经留了下来,永昌即使肯把它还她,她也带不走,永远不。
生母:
宋小渝十九岁生日那一天,男朋友王兴波请她吃饭。
小渝高高兴兴的出来,饱餐一顿,侍者捧上小小的蛋糕,对着一枝腊烛,小渝在心中许了个愿,吹熄了它。
王兴波问:“是个什么样的愿望?”
“愿我不劳而获,夜夜笙歌,长生不老。”
“我不相信。”
小渝微笑,“你明知故问。”
兴波说:“其实你也无谓执着。”
小渝说:“这话讲得太空泛了,若果是一件事一样东西,我都可以丢开手,但现在说的是我母亲。”
“你母亲同你父亲都极爱你,小渝,你难道还不满足?”
小渝苦笑,“你说得对,他们对我真好,待我如亲生。”
“你也没令他们失望。”
“我们算是母慈子孝。”
“许多人与亲生父母都不能相处得那么好。”
小渝答:“这是真的。”
“而且在他们家生活久了,你越来越像宋伯母。”
“嗳,我自己都发觉了。”小渝摸摸面孔。
“你还有什么遗憾?”
小渝低下了头。
“十九岁了,不要再想那些虚无飘缈的事情。”
小渝不出声,眼睛看着远方。
五岁被宋家收养的时候,她已经在孤儿院内生活了一段时间。
宋氏夫妇从来没有瞒过小渝,一直就让她知道他们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小渝并不想念生父,只是挂住生母。
她长得好不好看,她有多大年纪,她有什么苦衷,她近况如何?
小渝渴望见她。
许多个晚上,小渝做过类似的梦:有人推门进来,纤细身形,非常年轻,坐在床沿,同她说:“我是你母亲。”
小渝自梦中惊醒,好几次,发觉那人是她养母,小渝总会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她。
十九岁了,小渝感慨的想,一晃眼时间飞逝,毕业后若与兴波结婚,自己都很快会有孩子。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兴波把手按在小渝手上。
“她会不会前来找我?”小渝问。
“要来早就来了,院方存有宋家地址,你们一直住在本市。”
“说得很是。”
“我想问你一句话。”兴波说。
“请讲。”
“假使见到生母,你打算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喝一次茶,聊聊天,偿了心愿,仍然回宋家做乖女儿。”
兴波松一口气,“就这么多?”
“当然,我爱我爸妈,我才不会离开他们。”
“那我放心了。”
那天晚上,小渝因为略见兴奋,躺在床上很久才入睡。
她手上拿着养母送的一串珍珠项练,心中重复唯一的愿望,才渐渐入睡。
第二天早上,小渝收拾行装回宿舍,养父说:“小渝,来,与你说几句话。”
小渝坐下。
养父沉吟一下,才说:“我们知道你想念生母。”
小渝一怔,惭愧地低下头来,她太不知感恩了。
“小渝,这是人之常情,你感情一直比别的孩子丰富。”
小渝握住宋先生的手。
“我们决定派人替你寻访一下,也好偿了你的心愿。”
小渝抬起头,眼眶润湿。
“去上学吧。”
“谢谢父亲。”
“小渝,我们还没有谢你呢,为这个本来寂寞孤清的家带来欢笑热闹,你是天赐给我们的好孩子。”
然而,怎么样找呢,会找得到吗?
功课娱乐两忙,小渝也不是每分钟记着这件事。
星期五黄昏,她打完了壁球,气呼呼上宿舍更衣,打算淋一个浴便回家渡周末。
同房同学早已走了。
小渝用锁匙启门,进房,关上门,刚脱下外套,就听得有人叫她。
“小渝。”
小渝整个人吓得弹起来,猛地转身,发觉床畔安乐椅上坐着一位少妇。
她正凝视小渝,嘴角微微笑,因为神态实在友善,小渝才放下一颗心来。
她禁不住诧异疑惑好奇,“你是怎么进来的?”
少妇像是不明白,“怎么进来?”她重复反问。
“我开门的时候,室内明明没有别人,我一进来,立刻关上门,你在什么时候进来?”
“我刚刚进来。”少妇答。
“你如何进来?”
“门并没有反锁。”她微笑。
“是吗,你找我?”
少妇很肯定的答:“是,我找宋小渝,你是宋小渝是不是?”
“但是我不认识你。”小渝坐在她对面。
“你不认识我?”
少妇容貌秀丽,非常面熟,举止大方,但不知恁地,说话似打哑谜。
小渝很客气地问:“你倒底是哪一位?”
“你真的不知道?”
小渝摇摇头。
少妇缓缓说:“我姓郁。”
“郁女士,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小渝,我是你的母亲。”
小渝霍地站起来,耳畔嗡地一声,她瞪着这位郁女土,目定口呆。
这时候刚刚是黄昏,室内暮色昏昏,她又没有开灯,一时间小渝如置身迷离境界。
半晌小渝才回过神来,“你是我母亲?”
少妇点点头。
“你搞错了。”小渝说:“家父姓宋,家母姓王。”
“我是你生母。”
不可能,小渝心中嚷:不可能。
“你不是在找我吗,你不是想见我?”
“是,”小渝勇敢地承证,“但你怎么证明?”
郁女士笑了,“真孩子气,还要我提出证据来。”
她站起来,站到镜子前,又招手叫小渝过去。
小渝在镜中照见她们两人,心下就明白了,一式一样高度,一模一样的脸盘子,怪不得眼熟。
“母亲?”
她点点头,“我叫郁介芸。”
“这些年你在何处?”
她惨澹的笑,侧着头,像想找个合理的解释,但半晌作不了声。
她看上去极之年轻,仿佛只有廿多三十岁,保养得很好,虽然眉心打结,但仍然是位美妇人。
“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总算不难找。”她答非所问。
“我盼望这一天已有很久。”
她不响。
“你不必解释,”小渝说:“我明白你的苦衷。”
“你原谅我?”
小渝答:“现在的观点不一样了,没有什么需要原谅。”
她握紧小渝的手。
“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我还有事。”
“我想详细的跟你谈谈。”小渝恳求她。
“我改天再来。”她掏出手帕掩住眼睛。
小渝不敢勉强,她的情绪似十分激动,迟些怕难以控制,还是让她早些告辞的好。
“我送你出去。”
郁女士放好手帕,“没想到你长这么高了。”
“十九岁啦。”
“当年把你放到孤儿院,你才三岁。”
小渝点点头。
“很吃了点苦吧。”
“没有,我一直很好,五岁就被宋家收养,生活幸福。”
“都因我没有能力。”她低下头,“害你流离浪荡。”
“一切已经过去,不要再说了,我们从头开始如何。”
“小渝,求你一件事。”她说得很郑重。
“请说。”
“不要把我们见面的事告知宋氏伉俪。”
“但是,”小渝有点为难,“我一向什么都不瞒他们。”
“暂时不要,给我一个星期时间。”
小渝考虑了一会儿,“好的。”
“谢谢你。”
小渝打开门,转身取外套,才要送她走,一晃眼,已经不见了她。
小渝在走廊里到处张望,不明她怎么可以移动得那么快。
半晌,小渝才踏上回家路途。
宋太太迎出来,“脸色好苍白,快过来喝碗鸡汤。”
“妈妈。”小渝搂住养母肩膀。
“又要买新衣服了是不是?”
“妈妈,我永远爱你。”
“得了,咦,一双手为什么冰冷?”
宋先生迎出来,“小渝回来了吗,好得很,我们已经得到初步消息。”
“什么消息?”
“关于你生母呀。当年把你抱到孤儿院去的,是一位年轻小姐,她受人所托,把婴儿交到可靠的地方。”
小渝问:“我们是否托私家侦探查办这件事?”
“当然,否则何来门路。”
“有没有找到该位阿婶?”小渝想知道究竟。
“调查还在进行中,我会逐步向你报告。”宋先生笑说。
小渝有点内疚,宋氏夫妇对她这样好,她却把那样的大事瞒着他们,任何人知道了都会心淡吧。
“小渝,怔怔的想什么?”宋太太怪担心的。
“我有点累,我想先睡。”
“好,你去吧。”
小渝倒在床上,心中充满疑团,不知如何开解,顿时唉声叹气起来。
宋太太前来敲门,“小渝,兴波来看你。”
“呵,请进。”
兴波把一大盒糖果放她膝上,小渝连忙打开来吃。
“不舒服?”
“老觉得冷。”
“太累了会这样。”
小渝死守着秘密不说,不知道多辛苦。
“兴波,我这个案真是不幸中大幸,身为孤儿,却不受孤儿之苦。”
兴波苦笑,“与我刚刚相反,我父母双全,却与他们长期分离,父住纽约,母在多伦多,两人都已再婚,且有子女,使我两头不到岸,没人认头。”
小渝说:“怎么倒勾起你的伤心事来了。”
“将来我们结了婚,才算有一个家。”
小渝笑问:“你打算一毕业就成家立室?不用多看看吗,不怕后悔?”
“永不。”兴波把小渝的手放在脸边摩娑。
“现在不流行早婚了。”小渝取笑他。
“各人选择不同,早婚适合我。”
小渝只是笑,她心中充满喜乐,不能形容。
周未过去,返到宿舍,小渝第一件事便是与接待处交待:“如有郁女士找我,请速通报。”
上了一天课,小渝有点疲倦,往小床上一躺,同房同学问:“我们出去吃饭,要不要替你带些什么回来?”
“糯米。”
“西餐馆子哪来这个,替你带些布甸回来也就是了。”
小渝点点头,笑道再见,便倒下床睡。
这是她的最大坏习惯:嗜睡。
别的同学老是坐立不安,脚底痒,只想往外跑,小渝却一看见床便心欢喜,人家睡三五个小时一般精神奕奕,她呢,非九个钟头不可。
“小渝,小渝。”
小渝朦胧地睁开双眼,谁,谁在床边推她?一留神,她唤出来:“妈妈,你是如何进来的?”
谁知郁女士听到一声妈妈,忽然哭了,泪流满面。
小渝完全醒了,她用手搭着母亲肩膀,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一会儿,她安慰道:“我们可以常常见面,像朋友一样,你可以来我们家坐,我们一定欢迎你。”
郁女士转过面孔,换上笑容,问小渝:“兴波是你男朋友吗?”
“你知道他?”
“很神气的男孩子,并且对你很好。”
“他一直支持我,即使当我很蛮的时候,他也容忍,有时我没有信心,他又不住鼓励。”
“是,看得出来,这是你的福气。”
“我们计划结婚,”小渝告诉她:“你可以放心了吧。”
郁女士说:“我替你带了点心来。”
“是什么?”
“你喜欢的糯米。”
小渝又一次意外,她是个聪明敏感的女孩子,心里已经隐隐觉得不妥,但嘴巴不说出来,只是怔怔看着生母,郁女士也看着她。
半晌,小渝笑了,斟出热茶,尽兴的享用点心。
郁女士点点头,“小渝,你这样豁达,我很宽慰。”
“王兴波说我淘气,没有一刻正经。”
“但是他又带头溺爱你。”
小渝笑,摊摊手。
“你没有把我们母女见面的事告诉他吧。”
“没有,每个人心底下深处总有秘密,不一定要说出来,我不相信人与人之间极度坦白,这样反而会伤害对方。”
郁女士吁出一口气,“你这样懂事,我就完全放心。”
小渝忍不住问:“这些年来,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看我?”
“怕你震惊,怕你不接受,现在你心智成熟,我们相见比较适合。”
小渝说:“幸亏你没有对我失望。”
“我呢,”郁女士问:“我有没有令你失望?”
“当然没有,我心目中的母亲,一直是你这样,年轻而漂亮,又与我谈得来。”
“宋太太更是个理想母亲,她代替我履行天职。”
“她对我真是恩重如山。”
“好好报答她,恭敬从命,侍奉在她左右。”
“我懂得。”
她们母女轻轻拥抱。
最后,小渝对她说:“妈妈,保佑我们。”
郁女士微笑,“你都明白了。”
小渝点点头,“我送你。”
她陪生母走出长廊,走到宿舍门口。
郁女士说:“小渝,你请回吧,那边有车子等我。”
“保重,妈妈。”
“你也一样。”
她向小渝招手,往街角走去,消失在转角处。
小渝哭了。
中文系的同学在门口看见她,“喂,为谁风露立中宵?”
小渝连忙擦眼泪。
回到房内,她还是不住的哭,双眼肿得似核桃。
一向活泼的她,告了三天病假,回家休息。
王兴波得讯大吃一惊,赶来探望。
“小渝,这一阵子你气色真坏。”他端详她。
小渝没精打采,“听你口气,似个看相先生。”
“你有心事不说出来,我要生气了。”
“兴波,陪我玩扑卡牌。”
这时候,宋太太进来说:“小渝,爸爸有话同你说。”
小偷披上外套,与王兴波一齐走进书房。
书房里尚有一位陌生客人。
宋先生介绍道:“小渝,这位是侦探社的郭先生,他有消息给我们。”
小渝看着他。
那位侦探开口:“宋小渝当年由一位年轻女土抱进孤儿院,我们经过查访,发现该位女士已经移民他往。”
小渝静静聆听,王兴波十分紧张地握住女友的手。
“幸亏通讯网十分发达,我们在多伦多市联络到这位女士,她姓欧阳,今年约四十岁左右。”
小渝欠一欠身,“欧阳女士怎么说?”
王兴波更心急,“她是否小渝的生母?”
“不,她只是她的同学。”
宋先生问:“那么,小渝的生母也应该是这个年纪?”
“相信是。”
宋太大说:“那要比我们年轻得多。”
“欧阳女士说,她遵嘱把女婴送入院内,再回头已经找不到女同学了。”
宋先生问:“那么,小渝的生母,叫什么名字?”
小渝心底说:叫郁介芸。
郭先生说:“叫郁介芸。”
“有名有姓,我们可以登启事刊广告。”
郭先生说下去:“因为她们是同学,所以,有合摄的照片,我们已经把它放大,请看。”
郭氏自公事包内取出一张大照片,众人忙不迭传阅。
“哎呀,”宋太太说:“长得同小渝一模一样。”
王兴波探过头去看,“简直就是小渝。”
轮到小渝,接过照片,只见相中人正是生母,与她所见的一模一样。
小渝默默地拿着照片,一声不响,豆大的泪水滴下来。
郭先生说:“我们会继续查下去。”
“有线索吗?”宋先生问。
“欧阳女士记得她那个旧地址,我们可以逐家逐户探访下去。”
“拜托你了。”宋先生说。
“不客气。”郭侦探站起来。
宋家送他出去。
郭氏转过身子来,看着小渝说:“有一句话,照理我不该讲,但又憋不住。”
宋先生笑说:“小郭,你但说不妨。”
“宋小姐,你真正的母亲近在眼前。”
小渝连忙过去抱着宋太太。
郭侦探走了。
王兴波把小渝拉到一旁,“你看,连陌生人都这么说。”
小渝不声响。
“这次查访若果没有结果,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追究。好不好?”
小渝幽幽说:“答案很快就来了。”
“你怎么知道,人海茫茫,找一个十多年前失散的人,如海底捞针。”
“不会的,那小郭是著名的大侦探。”
“小渝,你有点憔悴,去睡吧。”
小渝着实的休息了几天。
报上的寻人广告很快就出来,成篇成篇:寻访郁介芸女士,请与郭氏侦探社联络。
病假过后,小渝回到学校,但是,郁女士没有再度前来探访她。
小渝本来只在周末回家,这一阵子,有空便返家与宋氏夫妇聊天。
她再三向两老道谢。“爸妈,我真感激你们支持我。”
宋太太讶异道:“再谢下去都快成外人了,怎么搞的,小渝,突然之间客气起来,速速住口,否则太没意思了。”
宋先生也说:“还是以前那需索无穷的宋小渝好,买了糖要饼,置了鞋要袜。”
小渝骇笑,“嘎,我是这样的吗,太可怕了。”
“可爱才真,过来,坐爸爸身边。”
小渝坐过去。
“找到生母,即使你要同她去住,我们也不会反对。”
小渝摇摇头,“爸爸,其实一个人只可以有一对父母,我的父母就是你俩,我只不过想知道生母是谁,现在查明了,安下心来,从此并无旁骛。”
宋太太说:“找到她,两家也可以来往。”
电话铃响,宋先生过去接听,半晌他回来,“小郭说他即刻就来。”
小渝心中有数,低下了头。
“可是找到了?”宋太太急问。
宋先生点点头。
“就住在本市?”
“他说当面讲清楚一点。”
宋太太看小渝一眼,心中奇怪,她为什么表现得如此镇静?照说,骤然听见这样的消息,应该跳起来。
小郭十五分钟后就到了,脱下风衣,坐好,呷一口热茶。
宋太太催他:“小郭,别卖关子,说呀。”
“我追查了三户人家,都说郁女士已经搬走。”
“最后呢?”
“最后查到中英医院。”小郭叹一口气。
小渝一震,一脱手,摔破了茶杯。
宋先生惊问:“结果如何?”
小郭抬起头,看着窗外,“郁女士没有出院,终年廿八岁,她患血癌。”
小渝混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双手紧紧握着。
“宋小姐,你的生母早已故世,请你节哀顺变,这是我找到的死亡证明书副本。”
宋太大过去安抚小渝,她恻然地说:“小渝,不要太难过。”
小渝却低低的说:“我心里有点数目,不然,为什么她迟迟不现身来找我?”
宋先生太息:“是个苦命的女子。”
小郭说:“一点都不错,生下女婴之后,她找到工作,早出晚归,租一间房间,没有养育孩子能力,情况刚有一点好转,却发现身患重症。”
宋太太眼眶红了。
小郭说下去:“她知道小渝被宋家收养,原本待病好要来探望,她同邻居说,这是她唯一的心愿。”
小渝再也忍不住,身体簌簌震动。
她来过。
她知道女儿渴望见她一面,她来过,她让小渝见到她,且与小渝谈话。
小郭叹一口气,“对不起,满以为会有比较愉快的结局。”
宋先生说:“太客气了,只要有答案,小渝便可以安心,我们爱小渝,只希望她快乐。”
小郭说,“她会快乐的,有你们这样的父母,她当然快乐。”
他告辞,静静的离开。
宋先生问小渝:“请兴波来一趟好不好?”
小渝摇摇头,“夜了,明天还要上学,别打搅他。”
回到睡房,小渝闭上眼睛,在心底说,母亲,但愿你再来入梦。
茉莉花般香氛:
伍光宇由地产公司经纪带着去看房子。
老式公寓房子只得四层楼高,没有电梯,粉刷得十分雅致,光宇一看就喜欢。
他被老朋友嘲笑生错年代,如果他在五十年代出生,再适合没有,廿多岁的他患怀旧症,老是希望回到他母亲那一代去做人。
经纪是位年轻小姐,善解人意,静静地让客人细心参观。
房子并不大,只有两间房间,光宇想用其中一间来做书房,一推开门,他就喜欢,原来落地长窗连着走马露台,一室柔和的光线。
他转过头来,“周小姐,我决定买下来。”
周小姐笑了,“好极了。”
就在这个时候,光宇鼻端闻到细细碎的一股香味。
他抬起头。
房子经过粉刷、清洁、消毒,不应有任何味道留下来。
这可能是周小姐用的香水。
那味道异常地令人喜欢,清新,很快地消失在空气中,引人遐思。
两个星期后,伍光宇迁入新居。
再过两个星期,经人介绍,他到小郭侦探社去见郭大侦探。
他向小郭叙途搬进新居的过程,然后加一句:“你或许不会相信以后发生的事情。”
小郭非常好奇,“请告诉我。”
“那间房子的香气,一直不绝。”
小郭欠欠身,“房里自动散出香气。”
“是。”
“恐怕是邻居点檀香吧。”
“不,那是一种很高贵飘逸的香气,有点似茉莉花香,若隐若现,非常动人。”
琦琦在一旁看到伍光宇那样投入向往的表情,吃一惊,忽然之间混身汗毛直竖。
“我想请你们到舍下看看。”
小郭说:“好,琦琦用得着你呢,你是辨别香水能手。”
他们一行三人出发到伍府去。
琦琦一进门,就叹为观止,房子布置得似五十年代一模一样,沙发都有脚,茶几作流线型,窗帘印有明花,她笑了。
小郭用力吸鼻子。
他什么都没有闻到。
每一个角落都巡遍了,他甚至坐下来,静下心,一言不发,凝视空气,每隔五分钟,就抬起头来,深深呼吸,仍然什么都没有闻到。
琦琦站在露台上看街景,她一向佩服懂得生活情趣的人,她自己就马虎得多,什么都不计较,因出生在困难的环境,有日也常思无日难,不敢尽情花费使用,她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普通货色,白毛巾选用印有着祝君早安那种,便宜而实惠。
她才不会挖空心思把屋子布置成某一个年代的样子。
自露台走进书房,她甫轻轻掩上玻璃门,就闻到一阵香味。
“一点不错,这是茉莉花的清香,一闪而过,就似一个女郎轻轻走过,无意中留下体香。”小郭,“琦琦低呼:“你闻到没有?”
小郭连忙聚精会神用力吸几下,发出索索声,引得琦琦笑了起来。
“没有,”小郭失望,“什么都没有,你闻到什么?”
“茉莉花香,香水中的午夜飞行就是这个味道。”
“我没有闻到。”
“小郭,不用懊恼,真正只有一点点,不是认真留意,不会察觉。”
“没想到我的嗅觉如此迟钝。”
伍光宇走过来,“这证明不是幻觉。”
小郭说:“也许,这是你女朋友留下的香水味?”
“我没有女友。”伍光宇笑。
“地产公司的周小姐呢,你没有约会她?”
伍光宇腼腆地说:“我们只在外面喝过两次咖啡。”
“她用什么香水?也许你沾在身上不自觉。”
琦琦忽然大胆的说:“小郭,交给我调查吧。”
琦琦到地产公司去找周至美小姐,琦琦一见她就知道她与香气无关。
周至美打扮得整洁时髦,身上散发着一股药皂香,她笑脸迎人地过来招呼琦琦。
琦琦说:“我想找一层五十年代建成的老房子。”
周至美笑道:“可见真正流行复古,供不应求呢。”
“请尽量帮忙。”
“老房子其实不好,重新装修,费用高昂,我介绍你看较新的公寓如何?”
琦琦笑:“我喜欢老房子。”
周至美耸耸肩,“顾客永远是对的。”
她开着车子,陪琦琦去看房子。
琦琦故意挑剔,把理想的,绝对可以立刻成交的公寓说成伍光宇的家那样。
终于周至美说:“有一间那样的公寓,上两个月经我手卖出去。”
“住客满意吗?”琦琦明知故问。
“他很高兴,但,他说屋里有味道。”
“前任住客养过狗是吗?”
“不,不是臭味,是香味,这是老房子的缺点。”
琦琦说:“管他呢。”
“照说买卖已经做成,其余不必理会,但是我有好奇心,替他做了一个简单的调查,得到一个意外的结果。”
琦琦心一动:“有把结果告诉他吗?”
周至美看着琦琦,“请问你是谁,你可认识伍光宇?”
琦琦立刻表示诚意,表露身份。
周至美有些不悦,终于,她慢慢克服这个意外,跟琦琦说:“我已经向光宇拿了门匙,我们一起上他家去,我把调查所得告诉你。”
两个女孩子便出发到伍宅去。
周至美掏出锁匙开门进内。
两人不约而同闻到香气,这次较为浓郁。
琦琦问周至美:“你有没有把香味认出来?”
“有,”周至美答:“这是五十年代十分流行的午夜飞行。”
琦琦点点头,完全同意。
两人坐下来,琦琦未等周至美开口。
“这间公寓只卖过两手,伍光宇是第二任业主。”
“第一个是谁?他恐怕有五十上下年纪了吧。”
“恐怕有了,健康不太好。”
琦琦不敢再问。
周至美推开书房的门,说下去:“他买了房子,预备结婚,一日提早下班回来,发现未婚妻同他的弟弟拥抱在一起,喏,当日,他就站在这里,他最爱的两个人,坐在书房的长沙发上。”
琦琦震惊,“也许有误会!”
“没有,他们同他说,要离开他,他调头就走,一直没有回来过。”
琦琦睁大眼睛,“那么,未婚妻同他弟弟呢?”
周至美不响。
“说呀,请说。”琦琦恳求她说下去。
周至美答:“他们并没有结合。”
琦琦说:“后来呢,一定有后来。”
“后来他抛弃她,她一时睹气服了过量的药物。”
琦琦混身汗毛又竖起来,瞪着周至美。
周至美低低的说:“医生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语气中无限唏嘘。
两女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琦琦说:“她用的香水,就是午夜飞行。”
周至美点点头。
琦琦呜哇一声,忍不住跳起来,周至美笑了。
琦琦不好意思地重新坐下。
“别多心,”周至美同她说:“也许她在此地倒翻过香水,沁入木地板中,历久不散。”
琦琦问:“你怎么知道这故事?”
“是前任业主亲口告诉我的。”
“她对她尚唸唸不忘?”琦琦好不意外。
“你知道从前的人,他们的对感情的看法,与新一代有很大的出入,他们真是很浪漫的。”
“那人有没有结婚?”
“没有,他受到很大的创伤,房子一直空着,最近办妥移民,才交我们出售。”
“啊,原来这便是香气来源。”
“所以,我老劝人不要买老房子,太多过去的音影在里边。”
“你打算几时把故事告诉伍光宇?”
“我?我不打算做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了,”周至美笑笑,“你代我做这个丑人吧,拜托拜托。”
真是个聪明绝顶的现代女姓。
“那么,”琦琦说,“请你把第一任业主的姓名地址告诉我。”
“那是我们公司的业务秘密,况且,人家已经飞往三藩市长住,”她不肯说:“你问伍光宇好了。”
琦琦也不去勉强她。
她自己有办法。
第二天,她又回到伍宅来,坐在书房的长沙发里,一抬头,就看到大门,真的,一进门便看得一清二楚,未婚妻同弟弟这样明目张胆,恐怕是故意叫哥哥的知道这段私情,他们急于要摆脱她。
多么自私多么残忍。
爱情会令人这样盲目,那倒不如不爱的好。
鼻端又闻到那股淡淡的清香。
琦琦在心里问:不知名的女士,你在这里徘徊吗,你对过往是否有太多的遗憾?
等了半晌,没有得到回答,琦琦回转侦探社。
小郭依然坚持说:“我什么都没有闻到。”
琦琦忍不住说他一句:“你真是个幸运的人。”
“疑神疑鬼。”
过两天,琦琦约见伍光宇。
她问她:“你有没有做怪梦,有没有听见屋内有不正常的响声,有没有其他的事发生?多细微都不妨,希望你告诉我。”
伍光宇很肯定的说:“没有,一切如常。”
“与周小姐还有见面吗?”
伍光宇答:“我们只不过是业务关系。”
琦琦点点头,他俩并不适合,她太清醒,他太感性。
轮到伍光宇问:“阵阵香味,倒底从何而来。”
“我不知道,我还在研究。”
“夜阑人静,香气更加浓郁,有时我为此留恋书房,不忍离去。”
琦琦心一动,“睡房内有没有香味?”
“没有,”他摇摇头,“我真怕自己将来会为这只茉莉花香水而爱上用它的那位小姐。”
琦琦笑,“这将会是一桩美事。”
过二日,小郭问:“有答案吗?”
琦琦不敢回答,她一丝线索都没有。
小郭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好几个星期了。”
“你比我更糟,”琦琦忍不住回嘴,“你连香味都闻不到。”
“但我找到前任业主。”小郭扬起一条眼眉。
“太好了,”琦琦大喜,“谁,在哪里,他可愿接见我们?”兴奋之极。
“你去见他吧,但我不认为他可以告诉你香气来源,这件事恐怕连他也不晓得。”
琦琦一手取过号码就去与当事人联络。
小郭见她这么热心,暗暗好笑。
虽似盲头苍蝇,毕竟情有可原。
既是室内的香味,应在室内寻找,但琦琦却对香味背后的故事更感兴趣……也罢,随她去吧。
凭她的细心,也许会得到意外的结论。
琦琦终于约好周占柱先生见面。
他比她想像中年轻、英俊、爽朗。
周先生不像个失意者,他天生有种体贴女性的倾向,令琦琦感觉非常舒服。
一见他琦琦便说:“听讲你已经移民。”
他很坦白地说:“不舍得这个城市,故意拖慢来办手续。”
琦琦说:“像你们有底子的人,到哪一个国家都受欢迎。”到这种关头,还有人说钱不重要,简直昧死良心。
周先生笑笑,虽然鬓脚已白,丝毫无损他的风度仪容。
琦琦开门见山,“我有一个朋友买下你以前的住宅。”
“你指玫瑰径那一所公寓?”
“正是。”
“我很久没有回去过,算一算,足足四分一世纪。”
“听说那地方令你伤心?”
周先生讶然,“你听说了不少呀。”
“对不起,我知道这是你的私事。”琦琦有些尴尬。
周先生沉默一会儿,“事隔多年,宛如别人的故事,别人的往事。”
琦琦很明白那种凄茫的感觉。
她静静等他开口说故事。
“外人把故事歪曲了,不错,我的未婚妻的确与我弟弟相爱,但那一日,我不是意外撞到他俩,而是他们主动约我摊牌。”
琦琦觉得至今他还偏帮着背叛他的两个人,如此器量,真正难得。
“我退出之后,他们一直住在那幢公寓内。”
“那是你的房子呀。”琦琦代他不服。
“谁的房子不一样呢,失去她等于失去一切,我不会计较。”
“他们占尽你的便宜。”
周占柱笑笑,“我是甘心的。”
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人,那位女士不知她损失了什么。
“后来,听说他抛弃她。”琦琦觉得有点痛快。
周占柱摇头,“不是这样的,不久她罹病,她主动遗走他,我知道得最清楚,我去看过她。”
语气无限唏嘘。
这与周至美的版本有相当大的出入。
“对,我们讲好有交换条件,”周占柱说:“现在轮到你把神秘事情告诉我。”
琦琦看着她,“你护着她,没把真相说出来。”
周占柱牵牵嘴角,“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真相。”
琦琦问:“后来她病逝,她没有自杀?”
周占柱点点头。
“来,轮到我把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她把周占柱带回老家去。
一进门,他便愣住,“谁,谁把屋子布置成这样?”
琦琦笑,“一个不可救药的怀旧主义者。”
他坐在沙发上,“这简直似一个梦。”
琦琦去推开书房门。
周占柱忽然凝神,琦琦看见他这样的反应,知道他也闻到香味。
他转头看向琦琦,琦琦向他点点头,表示就是这件事。
“她在哪里?”
琦琦不知如何回答。
“这样说来,她一直住在这里?”
“现任屋主也请我们替他寻找答案。”
周占柱深深叹息。
“周先生,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吧,你已经尽心尽力。”
周氏有点感激这个懂事的女孩子。
“早知如此,我不该把公寓出售。”
“对了,周先生,周至美小姐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的侄女儿,这所屋子,便是托她出售的。”
“她不是你那个弟弟的女儿吧。”
“不,那个弟弟,他同我一样,都没有再结婚。”
琦琦吁一口气,“那位女士,她长得很美?”
“美固然是美,但世上美女极多,不不,不是因为她美,而是因为她的温柔。”
周占柱在室内徘徊良久,终于偕琦琦离开现场,这次一走,是真正不会回来了。
来接他的是,正是周至美。
周至美向琦琦说:“没想到我大伯愿意见你。”
琦琦衷心的答:“谢谢你们两位。”
谜团还没能解开。
小郭向琦琦说:“案子拖了一个月了。”
琦琦气馁,“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会推了此案,因为我根本闻不到任何香味,那纯是你们的心理作用。”
琦琦没好气。
“还有,你搜查过屋子每一个角落没有?”
“搜什么?”琦琦瞪着她。
“证据呀,一股香味不会平白留在公寓内二十五年不散,总有个来源,是不是?”
一言提醒了琦琦。
“我陪你走一趟吧。”
周未,伍光宇不在家,看情形,他大概已找到女朋友,屋子布置得这样漂亮,人只不过深夜回来睡一觉,多么浪费。
“香味在什么地方最浓郁?”
“书房。”
小郭一进书房便逐格地板检查,然后轮到窗帘背后,衣柜角落,书架顶端,他一寸一寸细心察看,花了好些时候。
忽然问:“这只橱里放些什么?”他敲敲一只花梨角橱。
“不知道,它一直锁着。”
“是伍光宇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但伍光宇交给我的一大把锁匙中可能有一条可以开启。”
“过来试一试。”
琦琦挑出枚小小铜匙,一打就开。
里面什么都没有。
但茉莉花香忽然扑鼻而来。
琦琦兴奋地说:“在这里了。”
小郭失望的说:“我仍然什么都没有闻到。”
琦琦拉开一格抽屉,捧出一只水晶香水瓶,瓶子大而圆,玲珑剔透,在光线下晶莹可爱,香水已经蒸发干沽,只剩下深棕色迹子,不过仍然芬芳扑鼻。
午夜飞行。
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那位女士何尝有回来。
白叫怀念她的人哀伤欲绝。
白钩起一段伤神的往事。
琦琦低下头,“此案已破。”
小郭接过香水瓶嗅一嗅,“原来是这只瓶子作崇,它一直静静地孤寂地散香味。”
“谁把它放在那里?”
“当然是女主人。”
“二十五年来它一直躺在柜内?”
“恐怕是。”
“原来如此。”
“把这件事告诉伍光宇吧,我们可以下班了。”
琦琦点点头,推上橱门,把水晶瓶子放在书桌上。
第二天一早,琦琦告诉伍光宇,屋内那股茉莉花香的来源。在现今这个繁忙的商业社会中,任何事情都依着一定的轨迹发展,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解释的。
伍光宇仿佛不大关心,“书房里的角橱?对,它属于前任住客,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下班我上来把余款付给你们。”
琦琦几乎不好意思收他的费用。
伍光宇过了一天才来。
他身边跟着个女孩子,琦琦看见她简直觉得眼前一亮,她雪白的鹅蛋脸简直似发出莹光来,双眼明亮温柔似两泓水,难怪伍光宇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怕她逃走。
琦琦还没开口,伍光宇已抢先介绍:“我女朋友朱明明。”双目不愿离开她的倩影。
琦琦本想招呼她,忽然鼻端接触一股熟悉香味,她非常震惊,凝视朱小姐。
伍光宇取出支票付给小郭,一边说:“你们找出的香水瓶子,现在属于我,明明看见,不知多喜欢,拿了去用,她说这种古董款式已不多见,是不是,明明?”
这时小郭叫他:“伍先生,请到这里拿收条。”
伍光宇走到那里去。
琦琦乘机问:“朱小姐,你用的是什么香水?”
“香水?”那女孩子轻快地反问。
“是呀,茉莉花香味,很适合你。”
她微笑答:“我从来不用香水。”
琦琦吃惊,“可是我闻到一股香味。”
朱明明耸耸肩,“我却什么都没有闻到。”
琦琦不出声。
朱明明走到那里,香气传到那里,琦琦不敢再说什么,一定是她多心,处理这件事的时间久了,她不能忘记那股香味。
她看见小郭暗示她过去说话。
“琦琦,”他低声问:“你的脸色苍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没事。”琦琦否认。
“对了,你有没有闻到朱小姐身上的香水味?幽香动人,难怪女**用香水。”
琦琦合不上嘴,“你终于闻到了。”
“就是这个香味?”小郭问。
琦琦点点头,脸上露出惊怖的神色来。
“你肯定?”小郭再问。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种香气。”
那边伍光宇扬声,“我们要走了,改天喝茶。”
小郭连忙追上去送客,“这么急,约了人吗!”
伍光宇答:“去接我弟弟光宙飞机,他自澳洲毕业返来。”
琦琦一听,好似当头给人淋下一盘冰水。
她怔怔地怜悯地看着这一对年轻人,不祥的预兆充满她的心胸,她想开口劝阻他们,却不知从什么地方说起,琦琦急得要落下泪来。
只听朱明明说:“光宇说他弟弟英俊潇洒,真要看过才信。”
小郭笑,“那你们赶快去吧。”
伍光宇已经拖着朱明明走了。
琦琦犹自发呆,忽然觉得香盈满室。
小郭转过头来,看见琦琦欲哭无泪的样子。
他缓缓劝道:“也许事情同你想像会有出入。”
琦琦不语。
“假如已经注定要这样发生,你我又有什么力量扭转命运?”
“那股香味……”
“是,”小郭点点头,“真神秘,它是命运的气息……”
诱人的黑色跑车:
小为最喜欢黑色、名贵、看上去有点妖异的跑车,两个座位,要蹲着上车那种,引擎轻轻一吼,悄悄滑出,如一只山豹那样,野性难驯,充满着孤独骄傲的气质,最使小为心折。
她是个喜爱幻想的女孩子,打中学开始就是这样,没有人了解她,比她男朋友王学保更多。
不明白小为的人,会误会她有点虚荣,甚至牢骚特多,但王学保知道,田小为只不过是敏感而已,她对生活中不平现象,有点感慨。
她一次说:“你看,才毕业,李开明的父母就把他送到温哥华,一座八十万加币的洋房与一部平治跑车在等着他,他干了些什么好事,上帝要这样报答他?那小子挺讨厌,虽无过犯,面目可憎,我比他可爱得多,我就没有那样的运气。”
王学保听了笑笑,回答她:“你有我,他没有。”
小为马上感动,“真的,你说得对,我有你。”
她与学保都生在家境普通的家庭里,父母当然爱他们,但格于环境,很难有具体的表示。譬如说,他俩年年考第一,却从未获赠奖品奖金,又,同学们在初中开始就频频往外埠旅行,他俩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难怪有时小为会不服气。
学保一直用那个老办法鼓励她,拉拉她的辫子,说道:“不过你有全世界最漂亮的眼睛。”
小为扬起一条眉毛,“全世界?”
学保由衷地肯定地回答:“绝对是全世界。”
中学毕业后,小为把辫子剪掉,打扮日趋成熟,但是酷爱跑车的习惯却一点没有改变。
她与学保同时考进理工学院,第一天上学,约好在大门口等,学保一转眼就不见了她。
与学保在一起的同学就这样取笑他:“当心呵,这女孩不可靠。”
学保笑笑,不与人分辩。
他在对面马路找到小为。
马路边停着部漆黑乌亮的跑车,小为正迷恋地看着它。
学保走到她身边说:“你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
小为笑着抬起头来,故意眯起双眼,痴情地斜斜看向学保。
学保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
小为挽着他的手臂,“这样的车子,许是我俩一生节蓄。”
学保说:“车子款式会变,我与你的感情不变。”
“奇怪,”小为笑:“你从来不骂我虚荣。”
“虚荣是人的天性,我也虚荣:坚持考第一、校服熨得笔挺……女孩子没有不虚荣的,谁不爱华厦大车,然而,君子爱财,取之以德。”
“你这样纵容我,将来要吃苦。”
学保不出声。
过一会儿他才问:“是吗,你会叫我吃苦?”
小为没听到,她心中嘀咕,这是谁的黑色跑车呢,羡煞旁人。、
他们俩读书用功,课余忙着替小孩补习,暑假不忘找临时工。
小为要求学保同她到欧洲去一趟,学保说:“你去,我的手头比较紧。”
他答应母亲装冷气机。
“我一个人去没有意思。”
“你要等我恐怕要到明年方可出发。”
“明年我都老了。”
学保忍不住笑出声来。
“明年的风景不一样。”
“所以你要今年先去。”
“那好,”小为没精打采,“我同王菁张华她们商量一下看几时出发。”
小为在七月赴欧,她没有等学保。
张华问:“学保会不会生气?”
小为摇摇头,“我们一早约好,任何一方不作无谓牺牲,不然日子久了,越来越苦涩,有碍养生,我同他能力有限,与其拉拉扯扯,不如潇洒一点,各管各庄敬自强。”
张华没有在这话里找到任何破绽,但总觉不知什么地方有点不对。
她没有再提这件事。
三个星期后小为游览完欧洲七个国家后返来,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手中一大叠彩色照片,她兴奋地同学保说:“每到一个城市,我都留意街道上有无诱人的黑色跑车,你来看我的收获。”
学保问:“三个星期不见,你可有想念我?”
小为笑:“别婆妈好不好,”她把照片摊开来,“这是罗马康道蒂大街上的林宾基尼君达跑车,这呢,是巴黎香舍丽榭大路上的法拉利铁斯达路莎,还有,这辆车准能叫你的呼吸停顿一分钟,这是匹克的利圆环,车子是爱斯达马田。”
一口气说完了,小为伸长双腿,舒一口气。
学保看着她微笑,“这么说来,你玩得很开心。”
“真高兴真享受,可惜你不在,我不习惯有一段日子完全没有你,对,你的暑假好不好?”
“还算不错。”
“愿闻其详。”
“我在电脑公司做暑假工,家里安装了冷气,尚有余款替母亲换一架洗衣机。”
“你也得为自己打算。”
“我会的。”
话题渐趋严肃,小为说:“别忘记你父亲才是一家之主,其实你不必喧宾夺主,将来你也要组织家庭。”
“家父的经济能力好像是略差一点。”学保搔着头皮。
“任何人都不应该希冀得到个人能力以外的物质享受。”
学保可以听出小为语气中的不满,他小心翼翼转变话题,“旅途中尚有什么趣事?”
小为答:“有,每次都想与你分享,每次你都不在。”
毕业后找到第一份工作,小为就自家中搬出来。
同学王菁帮她处理行李,同她说:“伯母好似不大高兴。”
小为说:“她站在自私立场,是应当不高兴。”
“此话何解?”
“母亲认为我应当把第一个十年奉献出来,帮她改善目前环境,义助我妹妹升学,我认为那不是我的责任,我的将来更加重要,我要打好基础,为自己着想。”
王菁刚想说什么,已被小为阻住。
“不用讲了,”小为笑,“你的处境与我大大不同,你家在三藩市有房子,你妈爱你爱得要死,恭喜你二十一岁便可随时荣升寓公。”
王菁露出腆之色,不好意思再发表意见。
小小豆腐干似公寓是小为分期付款买下来的,学保称赞她能干。
小为告诉学保:“今天才发觉,我的老板就开一辆我一向憧憬的黑色跑车。”
学保笑笑,“你那爱车的脾气一直没有改。”
“我也爱你呀,也一直没有改,我们几时结婚呢。”
学保有点内疚,“恐怕还得等一会儿。”
小为笑笑不答,那会是一段长日子,王家刚在学保资助下搬了新居,现在弟妹们都有自己的房间,他完全取代父亲的位置,似乎也觉得是一种享受。
幸亏时代女性并不急于过早成家立室。
张华问:“你不怪王学保使拖字诀?”
“怪来怪去有什么意思,他有他的自由,我若不满,也有离开他的自由。”
“能够这样文明当然好,可是又不大像爱情了。”张华笑。
小为取笑老同学,“有几个人能像你同郭京平那样,互相奉献,传为佳话。”
上班遇着滂沱大雨至没有意思,小为站在路边等计程车已超过二十分钟。
出来做事已经有三年,升过一次级,老板对她非常满意,好似还有机会再上去,小为的生活大致上还称心,少年时的梦想大部分已经丢下,但她仍然乐观起劲,孜孜不倦的工作以及享乐,小为觉得她属于光明面。
一辆黑色的矮身跑车缓缓滑停,计程车站上焦急的人都往它看去。
人龙里一个标致的少女箭步上前,车门打开,她轻盈地跳上车,脱离苦海。
大家怔怔的看着车子远去。
当天下午,小为把这件事告诉王学保。
学保这次沉默。
小为笑,“你怎么不鼓励我,说呀,说我才华盖世,花容月貌与毋需跑车点缀。”
学保轻轻的说:“小为,我们都长大了。”
“真的,你说得对,也许我这个幼稚脾气要改一改。”小为赔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为一向尊重他,从来不与他争吵,她静静等他说下去。
学保忽尔问:“你会不会拿我去换一辆黑色的跑车?”
“你?”
“是,我。”
“千金不换。”轮到小为给他信心。
学保紧紧握住她的手,“谢谢你。”
小为却怀疑了,今年不换,明年呢,明年不换,后年呢,大后年,大大后年,又怎么说。
她已经不再是十六七岁,渐渐也觉得累,星期天,有时情愿赖在床上也不去找节目。
学保仍然是她最好的朋友,毫无疑问,没有人会了解她更多,她目前尚珍惜这一份感情。
过两日,张华生日,她去参加晚会,一到张府,便看见门外停着辆黑色跑车,簇新,骠劲十足,噫,小为想,这是谁?
小洋房的门打开,张华亲自应门。
小为向黑车呶呶嘴。
张华笑,“不是我的客人,我这里今天全女班。”
“没有男生?”小为故作失望状,“早知不来。”
张华说:“学保对你那么好,介绍谁给你都不管用。”
小为不语。
“千金易得,知己难寻。”张华拍拍她肩膀。
“你说得对。”小为握紧好友的手。
二十多个女生,谈笑风生,无拘无束,直玩了一夜。
小为掀开窗帘,暗暗注视路旁那辆车,她喝多了一点果子酒,心情轻松。
只听得座上有人说:“……学保与小为才是打风都打不甩的一对。”
她笑,也许是,但从来没有起过风,不知是否福气。
张华过来问:“渴睡?要不要到书房里靠一靠。”
小为点点头。
躺在沙发上一会儿,小为忽然听到窗上有嘀答声,比下雨稍微大声一些,她睁大眼睛,走到窗前,看到有人伸手轻轻敲窗。
黑暗中一时看不到那是谁,小为并不害怕,她伸手推开窗。
有人轻轻说:“小为,跳出来,我同你去兜风。”
小为问:“那辆黑车属你所有?”
那人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