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过客(2/2)

   她说:“你脾气好,家霆比较暴躁,你比他小几岁?”“五岁。”“是的,看得出来。”她微微一笑。

    她说话那态度,彷佛是咱们家老亲戚,我很喜欢她,一点也不紧张,因为她说话是慢慢的,很松弛的,她的微笑又美丽又柔和。

    吃完饭我们在附近找了一间夜总会,各人要了一点点拔兰地,便生了很久,其实我们并没有跳舞。在香港还可以做什么呢?不外是看电影吃饭跳舞,再也想不出别的事了,或者可以结婚,给了婚就不必上街。

    所以我一向情愿在家里看看书报算数,很少出来。,也是一种情趣今天才发觉,原来只是没有好的伴吧了,现在与阿七在一起,我觉得吃饭跳舞。

    跟她在一起很好。

    我问:“你家在哪里?”“吉隆坡。”“当然可以。”她笑说:“不过你们多数往欧洲跑,对亚洲不表示兴趣。”“我可以来看你吗?”。“我会来的。”我说:。“请把地址给我。”她为了一个地址。我郑重的收起来。

    “这一次来,是逛逛吧?”“是的。”她说:“买点衣服香水。你知道,女人是女人。”闲闲的说着,她笑了。

    “我会来看你的。”我说。

    “谢谢你。”我看看表,十一点了,时间过得真快,独自在家里,拚命的看杂志,也磋不过一个钟头。

    我问:“你几时走?”“还住两三天。”她说:“昨天到的。”“你要是有空……你明天有空吗?”我渴望的问。

    “明天约了几个朋友,中午以后,可能有空。”她说:“为什么问?”“我还想见你呢。”我说。

    “是吗?”她一怔,微笑说:“你没有功课?不忙?”“不忙。”她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你是存心来陪我的了,这一切,不是家霆安排的吧?”“不是:”我马上否认,“我自己要来的。”“好的,中午以后,如果在,我们去逛山顶。”她说。

    “那我先打电话给你。”我说。

    她这次也点点头。

    我送她回酒店,我说:“你真是十分美丽的。”很拙笨的一句赞美。

    她说:“将来你会看到很多比我好着的女人。”。那口气,是非常老气横秋的。我不与她争,与她一争,就益发显得孩子气了。所以就在门口与她道晚安。

    那天我回到家,妈妈笑咪咪的看着我。

    我也不以为意,回房间换衣服,她跟着进来,笑笑地倚在门口,“怎么,”。她说:“找到女朋友啦?”我整个人跳了起来,傻傻的着着她,我的天:这算什么呢?我难道被跟踪了吗?怎么才做的事情就被发觉了呢?

    “怕什么啊:”妈妈挥挥手,非常的高兴,“你们去跳舞是不是?被你阿姨姨丈看见了,马上打电话来,说阿雷找到女朋友了,真是漂亮的一个女孩子,阿雷,别一直往外跑,带回家中看看。”:原来如此。于是我看着她,说:“人家做母亲的,听见儿子在夜总会半夜三更的跳舞,早就心驾肉跳了,你着你,还顶开心,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二“什么意思?”她说:“我当然开心,小儿子都有女朋友了,不开心还想悠地?”我笑笑。不响,那夜睡了,没事。

    第二天早上,东窗事发,大哥打电话来把我叫到他公司去,给结棍棍的骂一顿。我很耐心地听他骂完了,晓得他不止“荒废学业,沉迷酒色”这么简单,他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心里一定还有其他的话。

    果然,他轻轻的叹一口气,问我,“阿雷,你真是胡涂,怎么找女朋友找到阿七头上去了?”“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不过约她吃一顿饭而已。

    “你约她还是她约你?”大哥问。

    “有什么分别呢?是我约她的。”我说:“我免得她一个人……很寂寞的样子,而且她是很想念你的。”“可是事情不是告一个段落了吗?你又去惹她。阿雷,她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女人。”“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我问。

    “她是一个歌女,很红的歌女。”。我很感兴趣,“是吗?看上去倒不像,你大概是为了这点才没有娶她吧?”我问。

    “阿雷,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会明白的。她家里也不会让她嫁我,我们有几值钱?反正我做大哥的劝你一句,你别去找她了,今天星期六,我们下午郊游去,你大嫂为你安排了几个小朋友。”我抬起头来。

    大哥看了看我,软口气,“我明白,阿七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我明白,可是你想,将来亲戚朋友知道了,像什么话呢?只道哥哥与弟弟都看中一个女人,多丢人,你想那个时候,妈妈怎么想?”这是很苦口婆心的理智。我呆呆的听着,忽然之间心灰意冷了。怎么老是做错事呢?为什么昨天会把她约出来呢,这事情发展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低声说:“对不起,大哥。”他苦笑,“我不怪你,阿雷,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阿七在她家乡还有一个绰号呢”叫“小狐狸荷官”。你想想,什么好女人会有这样的一个名字?”我不出坚。小狐狸。

    “她是很迷人的。”大哥说:“而且不知不觉就迷上了……

    下午我没有打电话去找她。

    她又不是一定有空,她没说地会等我,她只不过叫我打去试一试而已。如果她不在,根本不会晓得电话铃有没有响过。

    我抱着一种孩子气的悔意与歉意,下午开车陪父母、大哥大嫂出去了。大嫂带的“小朋友”,其中有两个是女孩子,又有一个是她的弟弟。

    那两个女孩子都高高的穿着厚底鞋。我是很厌恶这种蛙子的,而且很怕穿这种鞋子的女人忽然会一支摔死,又带一种恐惧感。

    下午他们都很高兴,我是很闷的。

    那两个女孩子玑玑咕咕的说话,说完了,就咕咕的笑,好像天下可笑的事很多。我转过头去,乏味的看着风景。,我喜欢比较成熟的女人,。温响的,柔和的,像荷官阿七这种。管它是不是狐狸呢。然而现在为了众人的面子,为了我的前程,我们只见了两次。

    大嫂悄悄的过来问我:“哪个好?”“什么东西好不好?”我抬起头问。

    “哎,这两个女孩子。”我微微摇头,她闪过一阵失望的神色,走开了。

    哦,原来如此。是给我介绍女朋友来了。不不“这样的女孩子不够水准,看到烦死人了,谁还高兴伺候他们进进出出的。

    我走到另外一个角落去。

    大哥跟着上来,大哥说:“过一阵子就好了,不要这样子,我很明白你的心情。”。

    我不说什么,只是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叫他放心。我很感激大哥,他对我一向是很好的,我明白。

    ”可恶就是可恶在人人都在为我好。

    那天回去了,我还听见妈妈跟大嫂说:“你不必为他操心,他这小子,自己会找女孩子的,昨天晚上,他……”声音低了下去,大概是把阿姨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可是我这个女朋友却吹了呢,况且她也不是我的女朋友。什么小狐狸荷官阿七,怎么好好的人去取一个这样的名字,可见也是气数。

    我问佣人:“我们出去之后,有没有人打过电话来?”都说半个电话也没有。

    我一身臭汗,好好的沈了二个澡,一整个夏天,一半的时间花在洗澡上了,真是莫名其妙。

    吃完饭我一个人在客临角落把书翻来翻去的,大哥陪爸爸说话,大嫂跟妈妈在努力研究一种绒线的花样。大嫂时时看我一眼,然后藉故坐到我身边来。

    我怕她不高兴,便连忙说:“大嫂,今天麻烦你了。”“哪里,”她说:“你大哥什么都跟我说了。你别难过,好的女孩子很多,不是咱们妨碍你交友的自由,而是实实在在,有一些人是不能碰的。”“这是大哥说的吗?”我问:“什么都说了?”“我,这是我说的。”这还像个样子。也可见他什么都没说。

    “这件事妈妈不知道,你也再别说了,反正过一阵子她就忘了。我们一家跟你找个仔的女孩。”她恨有把握的说。

    我向她笑笑。两夫妻一起来劝,阵容伟大,我只好低头了。我说:“你别坦心,我明白的。”“那么你好好在家,别再出去了。”她哄我。

    我点点头。

    大嫂很满意的跟大哥走了。我又做什么好呢?可以睡觉,也可以去找荷官。我决定守信!睡觉。睡之前把她的地址取出来,看了又看,若了又看。

    或者将来吧,将来有自立能力的时候,我会去看它的,一定要去看她的。

    我数着日子。她就要走了,我起床为了封信,想寄到她家里去,好让她一到家就看到信,信里为了很多废话,一直说很想念她。然后写完之后,若了一遍,连自己都笑了,就放在抽屉里。

    。再一想,在家里商住着,简直没有一点秘密,就把信撕掉了,丢在废纸箩里,怎么会对她印象这么深呢?也许实在是无聊不过了,才这样。的呢?一下子找到一个比较理想的对象,就把心意寄托在她身上了。

    在家挞了两天。只免得寝食不安,茶饭无味。天天希望荷官会打个电话来,可是又没有电话。

    恐怕她是不知道我们家的电话号码吧?。,慌了两天,静下来,就觉得大哥荒谬,他自己做什么都可以,我呢,就得听他的,当然他是为我好,可是如果当年有人为他好,他就没我这么客气了。

    我终于忍不住,开车到金宫酒店去了。

    他们说二百号房刚刚搬走,那位小姐走了才一小时。

    我问是不是到飞机场去,他们说彷佛是。

    我又开车到飞机场,很静默的每一个座台找。终于看到她了。她站在那里,白衣白裤,把一把扇子摇来摇去,她身边有一个人在替她照顾行李。是一个中年男人。

    那是它的男朋友,一眼就着得出来。那中年人并不如一般想像中的欢场客那么可怕,他西装笔挺。样子也过得去,一看就是所谓“有名启、有地位、有事业”的人。大哥又何宵不是呢?

    我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们。

    她把那个男人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把行李过磅,一会儿跟她买来了实报、零食,她还一直在那里登足,撒娇,一派不高兴的样子。

    我很吃惊,是的,她不是我想像中的女人。她怎么换了一个样子呢?与我上次见过的不一样呢?难道狐狸真是狐狸,是什么人说什么话,见哪种人装哪一个样子?

    是的,这是她的本钱,是它的本事,对小弟要很温和的。

    她把大哥送的别针依然别在衣服上。她对大哥的感情又有多少?恐怕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呢。她自己可知道?我忽然死心塌地的相信了大哥。

    她没有着兄我。-我把车子开回家里,只觉得热,又该洗澡了。这世界上还是有很多我不能够明白的事,永远不能够明白的,只好在洗澡的时候,多擦擦肥皂。

    应该有人写一个故事,是关于小狐狸荷官阿七的。大哥不过是这故事里的小脚色,而我呢,是否在场,都是一个问题,而我真为了她,两个晚上没睡好,说不定下一次她路过,我已经赚了钱了,也会送上一件名实礼物。

    毕竟她对我是不错的,跟她在一起很高兴,她大概对每个男人都很好,所以每个男人都很高舆,都很想念她。

    (完)

    怀念:

    我到大学去看小方,小方这人,混这么些年,也当教授了。他见了我一直取笑,说我是书呆子,在实验室里这么些日子,老婆也没娶到,简直灭男人的威风。小方说“这小子,还叫我小方,真感慨,都十五年了,现在的朋友都叫我老方。就是你,家明,你还是瘦瘦高高的。当年宋家明戴一个雷朋太阳眼镜,一条牛仔裤,哗,唬死迷倒多少妞:物理系的高材生,高深莫测,做核子弹的!可是雷声大,雨点小,不知道那里出了漏子,怎么连老婆也没有?哈哈哈二”

    我笑着把小方推开一点,小方最恶劣了,三言两语道尽我的一生。

    放学我随他回家吃晚饭。小方太太非常漂亮,皮肤雪白,眼睛像水一样,年纪也轻,三十不到,对小方体贴,治家有方,一下子与女佣人做出了一整桌的菜。

    吃完饭我们坐着喝咖啡,小方忽然问我:“你还忘不掉张频频?”

    我很窘,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小方说:“你真土:像她那样的女人太多了,张频频也四十啦?算什么?你老兄还英俊凉酒。说真的,宋家明虽然不是诺贝尔奖金得主,却是研究亚尔发分子数一数二的名人、高手:谁不知道宋博士宋教授?名闻英美两国,不是盖的:怎么会为一个女人终身不娶?就算张频频懂得下毒咒,也十五年啦。”

    我只是不出声。

    方太太以不置信的眼光看着我。

    小方咕咕的笑,“我手上不知道有多少妙龄女郎要脱手,看我的:”他那种口气,完全像舞女大班。

    然后我们的题目就严肃起来,讲到大学,讲到教材,又讨论前途问题。

    小方说:“我一点野心也没有,我太累了,结婚之后,只求安定,只要这份工作给我合理的薪酬,就干下去。我在生活与家庭的方面得到满足。家明,这种感觉你是不会有的,自小你是一只豹子,十五年来,豹子没有老,眼睛还似两盏碧绿的灯笼,可是你果不果?”

    我低下头喝茶。

    这个时候方家的门铃震天价一般叫起来,方太太赶去开门,门外一阵吵,有人瞪脚,一个女孩子尖声笑,风似的卷进来,引得每个人朝她着。

    我先是呆了。这孩子顶多十七八岁、不是长得好看,扁扁一张脸,但是唇红齿白,青春洋溢。年轻的女孩于也不一定都漂亮,但是她皮肤晒得红粉粉,白T恤,白短裤,双腿修长,走路像舞蹈的姿势,头发漆黑乌亮,束在脑后。她的青春是飞扬跋厄式的,薄薄的嘴唇一拇一根,似笑非笑,这种神情马上使我想到一个人:张频频。我震荡得几乎开不了口。

    “这是我妹妹。”方太太笑说:“是幺妹,宠坏了,没规矩,暑假刚进港大。”

    那女孩也有水一般的眼睛,是两溉流动的水。

    她把身子靠在姊姊身上,与姊姊挤眉弄眼。

    小方说:“别皮,这是宋教授。”

    女孩瞄我一眼,“这么年轻,”她放肆的说:“姊夫,你瞧人家也是教授,就比你少一个大肚子:”

    方太太连忙喝道:“小莉,多咀。”

    小莉一点也不伯,侧着头,还是笑着,非常的轻挑,非常的美。她穿着短袜子,球鞋,这种打扮,像是打网球去的。

    小方说:“小莉的球打得不错,可是如果要求进步,还是得勤练,请教宋大哥吧,宋大哥是大学里的网球明星。”

    小莉马上对我刮目相着,她说:“宋大哥,那你就打给我看,明天,我明天有空,我们约在大会堂低座见,下午三点好不好?你不准忘,我们约好了。“

    我听得呆呆的,这小老虎,三言两语就强逼我赴约,她的眼睛闪闪生光,我微笑,是的,张频频在十五年前也是这个样子,无法无天的小女生。

    方太太说:“小莉,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应该先问宋先生有没有空,然后征求宋先生的意见——”

    小莉打断话头,“哪来这么多噜啼:都老了。宋大哥一定去,是不是,宋大哥?”

    我只好点头。

    小方说:“好!速战速决:我这小姨快人快事,恒妮下去,人都老了,家明,你我已经老了。”

    小莉哈哈大笑,“姊夫,你自己老,又把人家宋大哥拉进去。”

    小力气不过道:“你宋大哥可以做你父亲:”

    方太太笑,“方就是喜欢危言耸听的。”

    我喝茶,没出声。

    小莉娇笑,一不小心,整个人翻下沙发去,掉在地毯上,方太太急坏了,可是小莉一点不袒心,索性大笑起来。我有十年没见过这么快乐的人了,一个美丽年轻快乐的女孩子,即使是大学生也不能每个这样,都太为功课担心,心情沉重得很”小莉真还是一个孩子,充份享受着生活,它的生活是金光万道的,眩人耳目。

    方太太说:“小莉你回家,别捣蛋。”

    “好的。”她自地上跳起来,“我走,你别赶我。”

    走过我身边,她向我睐睐眼,我笑起来。

    小方说:“小莉,你别这样心惊肉跳的好不好?”

    小莉扬声说:“大家再见”宋大哥明天见。”她凉酒的走了。

    频频十五年前是这样的,嚣张,美丽的生命。年轻的生命不断成长,现在有小莉,会不含再有一个宋家明为她心碎,孤独十五年?

    小方说:“明天你没空不要去,我打电话告诉她,这小孩就是胡闹:”

    我摇摇头。“我很久没打网球了,我去。”

    小方诧异地看我一眼。

    我随后向方民夫妻告辞。开车回家,一头子是个扁脸的女孩子,不是小莉,是多年前的频频,我一生最大的希望是想与频频一齐长大、成熟、老、头发白。小莉年轻貌美,可是我是个四十岁的半老头子。小莉是一片空白,男人一向忘记他们有多老,却十分计较女人的年龄。频频也中年了,我前些日子还见过她,非常苗条,非常优雅,穿着缎子旗袍,淡淡的笑,偶然抬头,轻俏的下巴依然俏皮。频频的四十么并没有白过,她眼角的皱纹也是可爱的。小女孩子怎么好与她比,每个女人迟早会到四十岁,除非三十九岁以前死了。但不是每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有频频的风度智能,频频的英国文学修到那种程度,英国四五百年来的文学在她心胸当中。

    但是她没有嫁我,她嫁了个外国人。

    我对她有无限的怀念,怀念。

    我一夜没睡好,梦比老姑婆还多。中午时分把自己收拾好,吃完午餐,开车子去大会堂低座,坐下来啤一杯啤酒喝。报纸才看一半,小莉来了。

    她叫我“宋大哥”,大吃冰淇淋。我看着她,忽然同情那些追求小女孩子的老头儿来,这样子天长地久,怕不累死?我笑了。她带着两副拍子,借我一副。

    我们开车去网球场,她带的路。小莉很懂得玩,什么都来,爬山游泳跳土风舞打桥牌,没有一样是精的,然而只要有人的地方,她都有劲。我记得频频那时候不是这么样的。频频到底有内涵得多,不这么“人尽可玩”,频频很有点脾气,比较具性格,有时候一个人躲在房里写半日功课。小莉给我的印象:她也会留在房里,不是睡觉就是与男孩子**,小莉性情好,但是女孩儿太随和可爱便有种滥的感觉,过几年不改这毛病便有危险沦为十三点相信是不会的,贤良的方太太会教导她。

    她的网球打得坏,狠劲十足,姿态太多,根本没地方可改良。打球不是它的嗜好,她归一还是找借口约会男人,各式各样的男人,但是她不讨厌"她的天真、爽直、活泼、朝气,一百个好处把这缺点扔在九霄云外。

    打完球我们各自去淋浴,我请她吃茶,小莉千遍一律的叫冰淇淋。我记得频频要的是基尼斯,频频没有小莉这么甜,可是比小莉有头脑,频频后无来者,不提每个人可以与她比,小莉的精神有那么三分似的,已经不容易。

    小莉斜眼看我,她说:“你一点也不老。”

    “谢谢。”我笑说。

    “你是念什么的?跟姊夫一样?”

    “不一样,我念核物理。”

    “我崇拜科学家。”她把下巴枕在手臂上,爱娇的说。

    这女孩,这么明显的要勾引我。我笑。

    “你几岁?”我问。

    “十八。”她说:“我念书早,班上我最小,她们都二十了。”

    我看着她额前密密的汗毛,我的天,还是个小毛头呢。女人最可爱的是这个年纪,我承认,成熟的身裁,婴儿似的新洁,嫩得像一片云,看着她们会哭的,非常的感动,想想看,我与频频都这么年轻过,都这么可爱过,小莉唤回了记忆,以前美丽的日子。

    她轻俏的问:“你傻傻地想什么?”

    我微笑地摇摇头。

    “你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我答。

    “真的,怎么会没有?上一任女友呢?”她一脸的笑意,脸蛋像莲花般。

    “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答。

    “那么久,快一个世纪呢,”她乱比刮着,“她美不美?”

    “要比你美呢。”我再答。

    “我美吗?”她浮滑地逗我称谊她。女人的本事她已学会了。

    我说:“你算是美的。”

    但是我马上发觉小莉少了一样最动人的地方,小莉不骄傲,频频比她更像个钮阳天,频频最突出之处是骄气凌人,不似小莉这么容易接近。

    果然,她听了我的话马上高舆,喝完茶我们换地方吃晚饭,她没有意思回家,我就有义务陪她一天,这可是礼貌,小莉比不上频频,那才是一流的女孩子,小莉属二三等,然而这二三等却恰恰好,容易受世俗人欢迎,讨他们吝亩,小莉连频频的烦恼都不会有。

    小莉穿的是衬衫裙子,人黄昏之后,我们可以坐在顶顶好的法国餐庶吃饭,饭厅当中有舞池,可以跳舞,我替小莉叫了蜗牛、小羊肉、苏珊香橙班截,远有干的保道红酒。她开心得什么似的,小小的酒涡在脸上激起的挞漪,溅到眼角,荡漾在嘴角。

    她笑道:“幸亏我没穿牛仔裤,否则不能进这饭厅。”

    我们还跳舞。选一支四步的曲子,小莉跳得极好,跟得异常敏捷,扬着脸,美得不象话,我十分欣实她。我们只跳了这一支。

    小莉跳蹦蹦的说:“宋大哥,你真的。”

    我拍拍她的头,笑了。说实在的,她令我高兴。多少日子我没见过有人这么热衷生命了,每一样事都能引起她的激情,小莉是可爱的。

    我们散了一回子的步,走过做游客的商店,我买了一安土装的“乔”香水,包好了,递给她。

    她的嘴张成o字,睫毛一闪一闪,然后问:“送我的?”她就当众拉住我嘲子亲我的脸。我有点尴尬,她却嚷着:“宋大哥你太好了,对我太好了。”大家都笑,看出她是一个孩子,只是一个孩子。这样的孩子,若有人敢去占她的便宜,谁就不能够算是人。

    我开车把她送回家,小莉问我:“宋大哥,你还会请我出来吧?”大眼睛实是叫人心软的祈求。

    我说:“有空我们再出来。”

    “哦。再见,宋大哥,谢谢你。”

    “哪里,是我的荣幸。”

    回家我几乎没倒在地下,这小鬼精力充沛。我舍命陪英雄,这下子可累坏了。我摇头叹气,又好笑。小方这小姨子真是精采的,可是我会不会再约她呢?不会,她那么小,她不愁寂实,她有它的天地,有她自己一斑朋友,我是个插曲,过了时的歌儿,偶然听顶新鲜,听久了与时代脱节。

    我半平的躺在床上,暧,棒透了,一下睡得烂熟。好几天没见到小方,各为各的事忙着。

    一天下午他通过秘书找到我,他说:“我小姨爱上你了。”

    我吓一跳,叫他不要乱讲。

    “是真的,你勾引良家少女,”小方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他在开玩笑,“要不要出来走走?到我们家来,我们要先拍你的马屁,退了就来不及。”

    我反正没地方去,既然他来请我,也是他的一片好心,我就答应下来,这次见到小莉,我得提高警觉,不要跟她过份亲热。

    我买一盒小小的糖果带去,方太太仍然温柔可爱。

    小方对我说:“真是不可思议,我见到张频频,这女人是有本事的,十五年来还维持那么好的身裁,她女儿十四五岁,看上去就像两姊妹,那女孩非常漂亮,是混血儿,一头长发——”小方无法形容,“怎么会有那样的女人?家明,我明白,这世界上的女人多。只有张频频,属于有分土那种。”……

    我默默的承认,是的,我倒没想到可以这样形容她,有些女人生下来就像一颗星,带着光芒,任何环境之下总是闪亮。另外一些女人只是一粒糖,一杯咖啡,小力的太太是一汪水。

    汤的确很好,我缓缓的喝着。做人其实很简单,在一碗鲜洁的汤里也可以得到满足。

    “来,吃点火腿冬瓜汤,这种汤在外头是吃不到的。”

    小方说:“我儿了张频频才发觉女人穿旗袍这么的美丽,喂太太,明天去做几件旗袍来穿穿。”他笑。

    我也微笑。……

    “家明,你有空常来,我安排优秀的女孩子给你认识,你快成家好不好?”小方急着说。

    方太太这时候说:“对了,乃,你替宋先生留意一下,相貌学问要好,年纪廿五六岁左右,反正双方互相欣赏就行,做王老五怪难受的。”……,“他做王老五一点也不苦。”小方白我一眼,“他又不是那种穷光蛋,专门想拐个女人到家来做

    牛做马。家明自己一个人佳两千呎地方,有女佣人服侍,银行大把存款,他是万事俱备,独欠东风。”

    我笑道:“东风不与周郎便。”

    方太太笑:“说得好!”

    大家坐在那里笑。我是高兴的,一种颜色暗沉的高兴,自从失去频频之后,我的高兴一直是过时的调子。除非是老朋友,否则不会知道。

    吃完饭我与小方下棋,方太太说:“小莉要来,让不让她来?”

    小方看我一眼,“这孩子瞎七搭八的,烦死人。”

    我微笑。小方真是体贴。我一子将他的军。

    可是小莉还是来了,她坐在一角看我们下淇,出乎意料之外的沉默。我向她点点头,她紧闭着嘴唇,表情非常炽热,烧伤别人之前,她自己先挠焦了。天气这么凉,她却还穿一件雪白麻纱的短袖衣裙,双腿大胆美妙地展馆着。

    她真漂亮。

    收了棋子我向她招呼,“小莉。”

    她要不睬我,却又舍不得,“我姊姊说你不喜欢我。”实是小孩子,没头没脑的这么一句话。

    我说:“她错了,我当然喜欢你。”

    “你不爱我:”她大胆的说。

    “也不对,某一方面来说,我是爱你的。你这么可爱,”我碰碰她脸蛋,“谁能不爱你?然而污-田不是夫妇之爱,情人之爱,你明白吧?”

    她笑了,“宋大哥真是科学家,说话清清楚楚,一点不含糊,叫人气地无从气起。”

    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你宋大哥是个老头子了。”

    她侧头看我,“你怎么看也不老,一会儿碰见个好看的姊姊,就不肯提“老”字了。”

    “来,我们啡你姊夫做咖啡。”我说。

    那夜小莉喝完咖啡就走了。

    小方一直对我说,叫我下次有空得预先通知他,他好替我找对象,我唯唯诺诺的答应他。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故事,偶然是会得发生的,我一点不觉得迫憾。

    小莉,她过一阵子就忘记我了。那时侯我约频频上街时间不够,钱也不够,总不能畅快的玩,当然也没有送过她香水。那一天与小莉在一起,我像是得到了补忙,我一定是老了。现在大家先后同学都回到家来,以后见面的机会是极多的。见到的人往往不是心中想的人。我与频频分手的时候,她是一个少女,现在的频频是中年妇人,我只觉得她风姿好,但却有一种陌生。

    没有多久我们有个同学会“可以挽眷同往,我想到小方可以带着美丽的妻子去炫耀,不禁发出会心微笑,我没有件,随便找个小姐已经来不及,小方建议我带他的小姨去,但是她年纪太小,要她一整个晚上装大人是不公平的,也未必装得好。

    于是我开车去接小方两夫妻一起。同学会开在大酒店的饭呜里,好几百块一张票,毕业后嫌不到钱的同学并没有到。人情世态便是这个样子的。

    女侍递上鸡尾酒、小点心,于是我们人各一杯在手,作其高级绅士淑女状,我很后悔没有把小莉带来,她一定忍不住有许多批评,引人发噱。

    没多久频频也来了,我们男士们都站起来,她带着女儿,丈夫没有到。我见到她倒也罢了,只是点点头,看见她的女儿倒是一怔,这小女孩子长得与她母亲一模一样,她很晓得她长得美,非常的骄傲,身上的衣裙与小莉昨日穿的一种式样,原来现在流行这个样子。

    我见到她完全像见到当年的张频频,她是自负的,飘逸的,与众不同,即使还是个孩子,已经有那种架子,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她是混血儿,皮肤特别的白,头发却漆黑,一点也没有半中不西的感觉。一切中年妇女都向她看过去,她很自然的坐着,矜持地微笑,这不是活脱脱的频频吗?母女竟像到这种地步。

    宴会举行得非常热闹,我忽然寂寞起来。我常常会在最热闹的场合想回家,静静躲在书房里,幽暗的灯光,手中拿一本精采的书,刚泡的新茶。这个才是我的天地,我混在这种大场面里,不但不适应,而且头痛。这点小莉是不懂得的。幸亏没邀请小莉,否则老同学着在眼中,还以为我临老人花丛,多么难堪。

    还没来得及吃饭,那边就来了一个年轻男孩子,穿一套非常时髦的西装,他低头与频频两母女不知说些什么,只见她们微微的笑,然后那女儿就跟他走了,年青的人,年青的心。

    我转过头跟小方说:“你替我介绍一个女朋友吧,”我微笑,“学问与样子都要好的,如果两者不能兼美,学问要好一点,请你快快进行,功德无量。”

    小方向我说:“那你必需要停止怀念过去,做人是从这一天这一刻开始的,一切过去的事不要去想它。”

    “是。”我微笑,“一定。”

    小方说:“好,我替你留意,我晓得你喜欢什么型的。”

    吃完饭散会,我正想替频频叫车,她的丈夫来接她了,一个高大漂亮的外国人,非常有教实礼貌的向我们打着招呼,然后笑咪咪的把妻子接进车子里去。

    我还是送小方他们回家。

    “喝咖啡?”他问。

    “不喝了,再见。”

    小方说:“回家好好的睡,告诉你,张频频可不知道你怀念她。”

    我点点头。

    可是我不停的想,如果当年我能够与她结婚,我们俩的女儿也那么大了。

    第二天醒来,伸个懒腰,到客厅去找报纸,看见小莉坐在客厅里,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我吃笃的说:“你怎么曾往这里?你是怎么进来的?你不用读书?”

    她鼓气地看着我,“今天星期天:你佣人让我进来的。”

    “女佣人呢?”我问。

    “买菜去啦,我等了你好些钟头。”她说。

    “对不起,我去换衣服,马上出来。”

    我软口气,这个小孩子,怎么这么大胆,独自找到单身汉的家来,如果我坏一点,她不是完蛋?我自浴室出来,她正在为我铺床。我请她到书房坐。

    她说:“昨天有个好地方去,你没请我,嫌我小。”

    “你不能去的,都是老头子老太太。”我笑说。

    “你这个人!”她自我一眼,“老是念念不忘廿年前的女朋友,人家女儿都快有资格结婚了,你怎么这样丢脸?还叫我姊夫介绍女朋友,我有什么不好?你看不上我?”

    我吃惊,“你怎么都晓得?你姊夫把我出卖了。”

    “我有什么不好?”她低声的问。

    “你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那不是我的错,我愿意学习,我愿意了。”

    “那多不公平,小莉,你应该找与你年纪相若的男孩子,金童玉女似的。我看看你,简直有自卑感呢。你非常的可爱,小莉,真的,我很感激。”

    “认识你之后,我再世不喜欢那些男孩子了,”她取过我的茶杯喝一口,“他们自私,没有气派,没有学识,不够大方,满脑子就想打女孩子主意,好占点便宜,出去吹牛,表示他吃得开,我不喜欢他们。”小莉居然三言两语就把男人的通病说得一干二净。我问:“我实有那么好?”“是的,”她那么温柔,“在我眼中,宋大哥,你真的很好。”“也许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会碰见比我好十倍的男人。”我劝告她。“会吗?有再好的,我也不稀罕。”小莉说。“你这个人|”我说:“真的拿你没办法。”“你把我当人?”她又厉害起来,“只怕你一直把我当小狗小猫呢,看不起我。”我十分的屈服,只好留她在家中吃饭,饭后接一个电话,是小方打来的。“抱歉抱歉,家明,我那小姨果然在你那里?太离谱了,叫她来听电话,我叫她马上回家。”我说:“何必呢,让她坐一会儿好了。”方太太按着说:“宋先生呀?对不起,我妹妹还小,她有什么过份的地方,你包涵一点。”“没有没有,放心好了。”我说。“不过……”方太太忽然说:“女孩子长得太快,成熟得也太快。”她挂上电话。这后面两句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我转过头看小莉,她正在收拾桌子,一本正经的样子,一

    下子就与我的女佣混熟了。她?还乳臭未干哪,可能吗?我不要背个老色狼的罪名。我不否认跟她

    在一起十分愉快,但是……我自己先笑,这种事任它自由发展好了。

    我故意不问她要不要出去定是,但是小莉一改常态,她非常欣赏我这房子把每一样装修都

    细作研究、又把我的书也参观了,坐了近数小时,一点也不问,把我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女人真是,千变万化的,连小莉都是。

    结果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与她出去散步。

    小莉出言惊人:“我喜欢散步,可是找吏喜欢劳斯莱斯,最理想的男朋友,是一个买得起劳斯莱斯,又懂得散步情趣的人。”

    她是这么坦白,又这么实际,十分的难能可贵,头脑清楚,可是她才十八岁。张频频是因为同

    样的原因而放弃我的吗?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很多的洋人。人没有钱是不能活的,天天散步,到后来

    一定会疲倦的。

    小莉挽着我的手臂,她说:“请你考虑我做你的女朋友。”

    我笑了,“你不怕难为情?女孩子不应该说这种话。”

    “为什么不能说?”小莉奄怪的问:“有话要说出来,闷在心头,谁又是谁肚子里的蛔虫?谁又是谁的知己?我不是傻子,绝对不吃哑吧亏,有什么话我是不怕直讲的。”

    我看着她年轻的脸,她的眼珠子像玻璃一般清晰,她的心像一片明镜,这个可实的年龄,等地到我这种岁数,会不会也暮气沉沉?各人的性格不一样,看样子她决不是那种人。小莉有的是勇气。

    “怎么样?”她调皮的向我挟眼,“您老多想想,孝忠孝忠再回答我,我有的是时间,等你三五载的。”

    我拍拍她的手。

    “你也该把那八百多年前的女朋友给忘了。”她说:”“以后晚上睡不着,你可以想我,我可以送你一张照片,好让你放在床头,怎么样?”

    我还是笑。

    “明天我三点钟放学,打电话给我?叫我出来?我喜欢吃施榭巧克力,你可以买一大盒送我。”她都笑了。

    “你这小鬼:”

    “怎么样?”她笑不可抑,“打不打电话?你说你说:”

    我完全被她感染,忽然之间说:“好,我明天约你。”也许这正是我开始活在今天的时候了,谁说不是呢?

    |完|

    爱情之死:

    我醒来是因为钟点女工开始在客厅用吸尘机。

    我用手揉揉眼睛,整个额头是酸痛的。电视又开始操作,昨夜忘记关吧。

    一切都不重要。

    我赤脚走到厨房去取牛奶喝,坐在万脚椅子上想。

    我能做什么呢。

    我一定会跟俊东离婚。不离也没有用,他要离开我,他已三天没回来了。我必须要接受一个事实,他已经不再爱我。

    我取过镇静剂吞一枚,我的一日又开始沉闷。

    我不想住在这间房子里,回忆太多,但是我不能回到父母家去,我根本是从那个地方逃出来的,狭小的厅房,简陋的家具,老父喉咙呛咳,然后进洗手间吐痰,一只破旧的无线电永远开在那里叫,关掉无线电开电视,下午二点着到半夜雨点。

    世界是那么悲惨,人生是那么悲惨,并不是老人的错,是……社会的错。

    不,我不会回去与他们住。

    所以前天晚上俊东与我摊牌,我说:“你搬出去吧,我不走。”我没有地方可走。

    所以做搬了出去。

    我的头很痛,连忙拿过两粒阿司匹林吞下:

    不知道牛奶是几时喝光的。我写好一张杂物单,拨电话到附近的铺子叫他们把东西送来。

    女佣问:“太太。这花不要了?”

    瓶子里是焦黑的玫瑰,早谢掉。“是,扔掉吧。”我便是昨日的玫瑰。

    我必须要挺起胸膛来做人,我还有一份职业,还不太老,谁知道,或者还可以再嫁一次。

    但是最痛苦的是我仍然爱俊东。

    被迫离开一个人像是涯一刀,开头只是诧异惊骇,血泊泊的自伤口冒出来,还不知道痛,等到魂魄定下来,那才痛入心脾。

    我茫然的想,怎么办呢。

    电话铃叫,我的手正按在话筒上,拿起来听。

    妈妈的声音:“阿囱呀,你千万不能离婚……”

    我马上放下话筒。

    她在劝告我,彷佛我不知道。她永远帮不了我,她永远只在旁边摇旗吶喊;我做什么她反对什么。我不介意她没有能力,但是我十分厌恶她不能让我自生自灭。

    我叹一口气。哭要一个人躲着哭,笑呢全世界陪你笑。

    电话铃又向。

    “喂。”

    “囱囱?”那边间。

    “是。”

    “我是表姐。”

    “哈啰。”

    “怎么,我可以来看你吗?”

    “有这个必要吗?离婚在今日很普通。”我说。

    “不过是日常探访而已,别多心。”她问:“你一直在家吗?”“在,你可以来。不过下午我要出去一下。”

    “我明白,我不会逗留太久。你喜欢吃什么?”

    “吃不下。”我挂电话。

    女佣一下一下的抹地蜡。有节奏,缓慢地。

    我忽然看到我们刚搬进来的情形。

    匆匆的买家具,换窗帘,漆墙壁。如今,如今这个家散开来了。

    我滚熨的眼泪忍不住流下,心痛如绞,留下腰来。

    怎么能够想象他可以如此的撇下我,说变就变了。

    我们在这间屋子里曾经享受过多少快乐,怎么样两人赶着下班,出租车停在红灯前都会咒诅。因为想早三分钟回来见对方的面。

    满以为我们会相爱到白头。

    我茫然的揩干眼泪。

    门铃响起来,女仍去开门,是表姐到。她穿得很整齐,大热天还是一套套的实丝,浅色衣服配棕色皮肤。

    我的头痛似乎止一点,燃起一枝烟,问她:“你们家的游艇已经出过海了吧?”

    “唔,”她应道:“你的气色倒还好,你母亲担心得什么似的。”

    “她专门担心小事,衣服穿足没有,出门帑锁匙没有,担心并不见得会造福人团。”我平静的说:“表姐,你真幸福,你母亲才四十多岁。”

    “四十九。你母亲呢?”她问:“快七十吧?”

    “是的。”我低下头。

    “别太担心,失去一个男人又不是世界末日,他不见得是你生活的全部,慢慢就会好的。”她安慰我。

    “表姐,你不会明白的。”我摇头。

    “我不明白?”她问:“我自已前年才离婚。”

    我走到沙发上坐下。

    “你知道今日阳光有多好吗?”她问。

    “与我无关。”我说。

    “俊东不值得你这样,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又不是长了三只眼睛。”

    我点点头,“是,我知道。”

    “今天星期六,要是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去喝下午茶,我们到沙田酒店去。喂,记得吗?当年我们在碧瑶跳完舞,大家出发到沙田喝夜咖啡。”

    我用手抓着头,微笑了。“是,那时侯艾莲黎特初在沙田唱,记得吗?杜丽莎还恐怕是个孩子呢,她父亲有乐队在那儿。”

    “约会我们的男孩子质素都是不壤的,”她笑,“都有车:后来大家都到外国念书去了。”

    “你们去了,”我说:“我没有。”我打个呵欠。

    “星期天,我们出去定是吧。”她央求我。

    “我吃过镇静剂,不能走动,我想睡一觉,女佣换好床铺我就睡。”我说:“你自己去。”

    “因因,你才起的床。”她说:“怎么又睡。”

    “是的,梦里日月长,我喜欢睡。”我说:“对不起。”

    她耸耸肩,“我不想勉强你,那我先走。”

    我送地出门。

    女佣说:“太太,我都做好了,杂货店送来的东西全放好,我后天再来。”

    “好好,”我说:“走吧。”

    关上门。统统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那情形跟小学时留堂差不多,全走了,独个儿羞耻又愤辱地留下来,对着黑板,恨不得上去扼死老师。

    我能扼死俊东吗?杀人是要填命的,而且我不恨他,他这样做总有他一己的理由,至少他是快乐的,他与他的情人。

    我记得我是如何认识俊东的。

    十九岁那年,在跑马地上班,午膳后无聊,逛街,女同事都钻到化妆品店、时装店,我喜欢附近一间车行,他们代理林行基尼与玛萨拉蒂。我常常啃一只苹果,立在车窗门口看,一站站好久。

    当时模特儿徐姿很红,她开一部玛萨拉蒂“苗拉”型,玫瑰红的。有钱要会花,不花有什么用。她叫人羡慕。

    十九岁的世界充补希望,总有一个玛萨拉蒂王子来故我出堡垒吧。谁还希罕白马黑马,真是的。

    可是出现的只是俊东。

    他说说:“我开不起林宝基尼,我只有一辆福土威根。”

    他廿四,刚自香港大学出来,念建筑,在政府做事,我觉得他很有趣很可爱,可是没想到会跟他结婚。

    他说:“每次我开车回家吃饭,总看到一个女孩站在那间车行前面。全神页注地吃一个苹果,白衬衫白裙子。一日复一日,如果我看不到她,茫然若失,所以设法勾搭她。”

    他买了一小束蓝色康乃馨,走上来,递给我,他说:“我开不起林宝基尼,我只有一辆福土威根。”

    我最后嫁了他。

    我们走了两年,结婚三年,今年我廿四岁多一点。

    我们有这层房子,他父亲送的结婚礼物,银行有数万元现款,是储蓄。手上小小的方钦是他母亲送的纪念品。

    我自己的父母什么也没送,有,一大堆牢骚。

    我告诉母亲:何莉莉也不是平白成功的,莉莉是何妈妈的女儿。婚后我几乎正式脱离自己的家,毫无损失。

    我与俊东没有孩子。

    大概半年前他们告诉我,俊东有女朋友。

    下班他开始迟回家,我坐在沙发上等他,一等好几个钟头。我想过吵架,不外只有一个后果:使他更有理由不回家。我也想过出去找别的朋友,我约会过几个男人。

    他们都乏味,即使在愤怒下我想把自己送出去,也做不到与这种人躺在床上。

    一个男孩子带我上他的公寓,遂样装修介绍,冷气机多少钱,壁橱很名实,饭桌在哪里买,五百多呎的地方,很俗很普通的家具,彷佛已是他毕生的心血成就,彷佛谁能觉得在那个小厨房煮二一餐的机会,便算一种殊荣,我顿时倒足胃口。

    还是登样入家出来的孩子呢,美国大学毕业生。俊东胜过这些人多多,难怪结过婚还如此吃香。然后我与一个中年男人出去,他有妻子,恐怕妻子不了解他的缘故,常在外头喝酒,很温文和蔼。大概是苦出身,一双手很粗,十个指甲有点霉灰,这还不要紧。他戴一只手表,劳力士金蚝,表带却是香港做来充的。我最讨厌这样,要省全部省下,要不就别省那条原装金表带,俊东有一只这种表,嫌重,把它串在皮带上当挂表。

    什么都是俊东。

    谁都不及俊东。

    我根本提不起兴趣跟别人出去。

    还有这位年轻的医生,介绍认识之后,却没有约会,偶而见面,一直很礼貌地微笑,瞧,又一次证明当年俊东对我的感情非同小可的,至少他得鼓起勇气来逼我说话。

    如今有资格的男人太少。

    是呀,俊东不算什么:但这个世界-一切都比较性的,我拿谁来比俊东都比不上。

    是星期六呢。搬出去后他住在哪里?跟谁共渡良宵?我悯怅地明白我们之间已经完毕。法文中的FINIS,结束。

    把双人床换了单人床。瞌睡前的喋喋再也没有人听。我的生命也随着枯萎。

    我必须要勇敢地面对现实,天天上班不动声色,回家对着电视喝酒吃药,流泪沉思,我不限俊东,我只是刻骨铭心地想念他,希望他在身边。

    他不会知道,永不。

    我拉开被子睡觉,不是不后悔没跟表姐去喝茶的,有什么关系呢,出去走走,抬头看天空,我们大家只活那么一剎那,转眼成空,转眼天明。

    扭开无线电。

    是那首旧歌“绿袖子。”

    “可叹我爱汝亏欠我

    如此拋弃我太无礼

    而我爱汝如此良久

    欢娱因汝作我伴”

    这歌是莎士比亚时期的,起码四百多年。

    我现在的时间忽然多了一倍不止,微小的事情都叫我想完一次又一次。

    我拿起安眠药瓶子服食两粒。他们说就是这样致命的,睡不着多吃两粒,再睡不着又多吃两粒,然后再也醒不过来。

    我不想死,真的,也不会死。

    这该死的头痛,阿司匹林在什么地方。

    终于限期到临,他前夜回来,很镇静的,他说:“我要办离婚。”

    我抬起头,也非常镇静的问:“为什么?”

    “我不再爱你了。”他说。

    “呵,”我记得我说:“多谢你,换了别人,未必会这么坦白,他们总把一干个一万个罪名加诸

    对方身上,以便证实他们不是负心人。”

    “我很抱歉。”他说。

    我点点头。我说:“我想为免使你痛苦为难,最好是你搬出去,你搬出去吧,我不走。”

    “我想这是对的,”他说:“屋子送你,不是补偿,只是……:让你方便点,寻房子好难。”

    他使搬了出去。

    我自床下来,胃一定有毛病,想吐。床上铺着簇新的床单,不可以弄得一团糟,我挣扎到洗手

    间,伏在洗脸盘上,一张口,吐出来的是血。

    我惊骇地看着四溅的血液,老天,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是一阵昏眩。

    我需要帮助,俊东。血自胃间喉头涌出,我闭不上口。

    我爬到电话处,拿起听筒,打到他公司,希望他还在那儿。

    它的秘书来听实话,我说:“我是他太太,我病了,我……”

    一定是那时侯失去的知觉。

    我在医院中醒来。

    俊东坐在我身边。

    我看着他的险。心痛。但不能有任何虚弱的表示。

    我说:“我不是自杀,我……”

    他转过头来,打断我:“是胃出血。酒,过量的阿司匹林,尚有安眠药。”他用这种平和但没有情感的声音。

    他对我的爱已经死了,我的眼泪流出来,但是强忍下去。

    我说:“你来的时候,一定像看到个吸血肛尸。”我甚至挤出一个微笑。

    他说:“你失去知觉一天两夜,现在已是星期一早晨。为什么不当心身体?大家都不好过。你母亲呼天抢地的来看过你。”我非常惭愧,母亲一直丢我的脸,大大小小的事情。我尽量平静的说:“我不是故意的。”他隔会儿问:“你为什么不与我吵架?”我虚弱的问:“你觉得有必要吗?”“数我的不是好了,骂我,打我。”“那会使你心安理得?”“你偏偏不让我心安理得,是不是?”他激我。“我还是不会跟你吵架的。”我说:“我爱你。”“没有用。”他说:“我不再爱你。”“我知道。”我着看墙上的钟,“你可以走了,我想你应该很忙。”“出院的时候我来接你。”“没有必要。我能够走路。谢谢你,俊东,给你麻烦不好意思。”他什么也没说。然后走了。护士来为我打针。她说。“那是件男朋友吗?他对你很好,担心得不得了。”

    我转过头就哭,眼泪大滴大滴流下。

    我出院时他来接我,带来屋子的锁匙还我。

    他说:“你几时方便,我们到律师处去签字分居。还有,房子转名到你户下。”

    “是。”我说。

    他凝视我,“你好象很驯服,为什么这样和平?”

    “如果我跳上跳下,大吵一顿,把热水瓶往你头上摔,你还是要与我离婚的,我还是省下精力好一点。”

    他问:“你不恨我?”

    “不,我仍爱你。”

    “你不会报复?”

    我看他一眼,“为什么要报复?有什么好处?”

    “无论你多么乖,我还是不会再爱你,你不如大闹一顿,出一口气”

    “谢谢你的忠告,我没有气要出。”

    “我不相信。”他摇头。

    “我并没有要你相信,”我说:“你不相信也没有关系。”

    “当心身体,医生为你输过三磅血,以后严禁阿司匹林,记住。”

    “谢谢。”

    他发作,“你不要这么礼貌好不好?”他咆吼,“你为什么不可以像其它妇人一样地哭叫?”

    我愕然看住他。当一个男人不再爱它的女人,她哭闹是错,静默也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辽是错。

    我闭上嘴巴。

    他送我到门口。“我不进来了。”他说。

    我说:“明天下午雨点,我们到律师处去。”

    他说:“好。”

    他开走小小的福土威根。

    钟点女工又在收拾屋子。

    我放下锁匙说:“抹灰要当心仔细,一切都要干净。”

    一切像没发生过般。

    打电话回公司,俊东已代我告五天的假。俊东做事永远是妥当可靠的。

    表姐说:“至少他把屋子留给你,你有地方可住,无后顾之忧。”

    对。好过要我回去对着七十岁的一双父母,两人除破坏没有其它能力,中气倒还十足,努力批评这个批评那个。

    俊东还是替我着想的,有比他更壤的男人。

    表姐轻描淡写地说:“总比我那个好……袖手好闲,每帧饭要喝啤酒,我付账还不够,他说别的女人整个钱包都交给他的,那副德性,要我养他哪,说他几句,干脆不回来睡,结果离掉了,真痛快,现在想起来还是愉快的,也许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事。”她畅快的笑。

    我微笑问:“可是又怎么结的婚呢?”,

    “我妈逼的,”表姐埋怨,“那年十七岁,懂得屁,老妈不了解,尚个天翻地里,于是索性下嫁,若老妈拿我怎么样!”

    我笑,“结果谁也没死。”

    “是呀,就是痛快。”表姐也笑,那人以为小妞骗到手,怎么也飞不掉……大概现在午夜梦回,还是很后悔的。

    我抬起头,“可是我还是爱俊东的。”

    表姐忽然之间住了笑,表情空洞,随即低下头来。

    “我不后悔嫁他。”我说:“他曾经非常爱我,那很重要你知道。至少曾经一度有人爱过我……很重要。”

    以后我就寂寞下来了。

    我们签妥分居书。他谢我予他的方便,我静默的离开他。

    他母亲来探访我,颇有歉意,非常好的老太太。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我与他们一家发生连系,我用心地招呼她,茶与点心,茶与同情。

    同情有什么用呢?

    我害怕回去听父母半夜的咳声。老人们,他们全邀往晚上咳嗽。老人真是可怕。

    所以我情愿一个人住在这层回忆多多的房子里。

    一切布置维持从前的样子,我不是等他回来,有什么必要换装修?改变屋子不等于可以改变我内心世界。

    我觉得日子变得空虚,不再有前途。

    日复一日,我看到工作成功的女性,婚姻成功的女性,益发觉得自己像芥子。

    我到跑马地那间车行去站着,发觉他们已经转卖本田车。太迟,一切已面目全非。

    我咬一口手中的苹果,苦涩地想,时光一去不复回,再也不是十九岁。

    车行的经理笑着迎出来。“小姐,进来看看吗?”

    我缓缓摇头。

    五年多前,差不多的季节,几乎一样的地点,俊东向我搭讪成功,他选择我做他的妻子,五年之后,他又去选别人。

    有一次喝茶,我看见俊东,他与一个女孩子同行。我看着他们进来。她并不太年轻,皮肤很好,腿很长,衣饰非常入时。

    俊东还是那么吸引,白色毛巾T恤,帆布色松身长裤,一双球鞋,金手表仍然松松地挂在皮带上,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仍然叫我心痛得滴血,我呆呆的注视他,目光再也不肯离开。

    他们与朋友坐下来谈笑风生,她坐得他很近,几乎寸步不离,还为他在冰茶里加糖浆。然后俊东转头看到我,我很自然的微笑一下,避开他目光:为免使他尴尬,马上把十元钞票放在桌子上,拉起表姐走。

    表姐说:“为什底我们走?应该是他们走!”

    我只是微笑,为什么还争这种意气?

    但是一转头,看见俊东站在表姐身后,我呆住了。

    他温柔的问我:“走了?”

    我手足无措,点点头,“是。”

    他问:“怎么不与男朋友吃茶?”关心得像老朋友。

    “我没有男朋友。”

    “为什么没有?”

    我想一想:“我不能同比你差的人出去。”

    他低一低头,马上笑了。

    电梯来到,门打开。

    他说:“再见。”

    我也说:“再见。”

    我与表姐进电梯,电梯门合拢。

    我的眼泪心平气和地倘下,心如刀割。我用手帕默默揩干眼泪,走出电梯。

    表姐说:“没想到今日天气这么好。”

    我抬头。可不是。俊东下午也许会出海滑水,他滑水滑得很好,也教会了我,我不是不感激他的。

    我会对他说:“你对我的爱,彷佛像阳光照入我的生命中一般。”

    一连串的约会,一连串的欢笑。生命展开新的一页。

    表姐问:“你干什么微笑?有什么好笑的?”

    我答不出来。

    她喃喃的道:“这么快,这么快就有新的人,男人真是容易,是不是?太容易。”

    我说:“表姐,我很久没有开车了,让我做司机,我们到浅水湾去看影树。”

    “OK。”

    我驾驶很壤,但是终于挣扎到浅水湾。

    喝红茶的时候表姐说:“人生还是快乐的,看这些男男女女,多么愉快。”

    俊东在教别人滑水吧。那幸运的女孩。

    “风景这么好,我们的生命还有很长一截,路的确是弩曲一点,但有什么关系?我们终于会到达罗马。”

    我忽然记得拜伦有一首诗,最后两句是这样的:

    “lf

    l

    should

    see

    thee:after

    long

    year,

    How

    should

    I

    agreet

    three,with

    silence

    and

    tears。”

    如我会见到你,事隔多年,

    我如何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我抬起头,回答表姐:“是的,我明白。你看影树的花,爆炸性的震荡感,毫无委曲,激辣辣地开在树顶,那种盛况那种灿烂,这种颜色这种数量,都像强烈的爱情,死而无憾。”

    我与俊东的爱情,虽死而无憾。

    (完)

    姑姑的男朋友:

    姑姑打电话来叫我到伦敦去,我只好请两天假,连同一个周末,一共四日,到伦敦去陪她。麦伦一定要吵着陪我下去,这使我很气,两年了,我与他在一起足足有两年了,他始终似防贼似的防我,天地良心,自从与他在一起之后,我一眼也没有瞧过别的男人,他却还把我盯得紧紧的,丝毫不放松,我实在有点吃不消。

    于是我狠狠的拒绝了他。像什么话呢?一个大男人,放着多少正经事不做,却跟着女朋友跑进跑出。我把姑姑的电报给他看了,叫他好好的留在剑桥。

    我一个人开车下去的。是的,我听他的话,不准超车,只许开六十哩,不准让人搭顺风车,若好了路线,他噜嘀得像个老太婆。

    我一向认为爱是一种眉梢眼角的默契,麦伦的毛病是他说得太多,做得太少。不过这些年来,我也只有他一个男朋友。反正找男朋友之难,也不用说了,简直不足为外人道。

    到了伦敦,姑姑住在丽池,姑姑一向是这样的,什么都要第一流。她也嫌一点钱,但是她对生活的享受要求很高,里华得犹如亿万富翁。

    她不装穷,她也不充阔,她的口头禅是“嫌了不花,留给谁?送真贴小白脸不成?”所以她拚命的赚,拚命的花,我一向佩服她这种末日将至的派头。可是末日对姑姑来说,还很远呢,虽然三十多岁了,看上去,永远只像十**岁,不骗你,即使在阳光底下,也不过是脸色苍白一点,脸上没有皱纹。她有她的秘方。

    这次她来英国,又是为了什么?

    我打了电话上她房间,她很高兴,命令我马上到。

    我乘电梯上去,她在等我,衣着非常的整齐,黑发束在脑后,身上是最新的意大利真丝衬衫与长裤,黑底子士都是深红翠绿的大花。她的皮肤雪白,益发显得透明一般。

    见了她我只好笑。我刚去了摩洛哥回来,晒得像炭似黑,牛仔裤,短头发,谁还想到我们是两姑侄呢?差太远了。

    我笑着与她拥抱一下,她吻了我的额角,用她那流利的法文问:“你怎么了,弄得叫化子似的,叫你妈妈担心死了,看上去顶累的样子。”

    我说:“姑姑,你知道我只会三五句法文,饶了我吧。”

    “没出息,学了十多年,还是那三句。”

    我笑。“你好吗?来做什么?这么远的飞机,坐死人,飞机到了,人也完了。”

    “我是跟一个朋友来的,”她说:“他要做点生意,我反正有空,来看看你。”

    “我正忙功课呢,没有几天空。”我说。

    她倒了一杯茶给我喝。

    姑姑始终没有结婚。好几次大家都以为她要嫁了,到头来还是一笔勾销,很有一种失望。一家子都希望她快点嫁,急了廿年,现在也渐渐淡忘了。

    所以我问:“谁是你的男朋友?”

    她笑,“等会儿我们一块吃午饭,你可以见到他。”

    “去哪里吃?”我问。

    “你要去哪里?”她反问。

    “去哪里?我怎么知道?我们不过是买一句炸鱼薯条,一罐可口可乐,到公园去找张椅子坐下,吃完了起身走,如此罢了,已经是大餐了。”我笑。

    “就这么办。”她说。

    我不置信地看着她叫

    然后她的男朋友来了,我抬头,很有一种笃讶的感觉,他是一个中年男人。一个非常漂亮的男人,与姑姑是十二分配对的,他的动作与姿态有种说不出的雍容大方,自然美观,他是那种把康斯丹顿当大力表戴的人。

    呀唉,我想,这一次姑姑可找到她的对象了吧。

    我利用着我的年少无知,傻傻的瞪着这个男人。

    姑姑笑:“小四,见过张叔叔。”

    我只笑了一笑,仍然无赖似的盘在沙发上。

    他也向我笑一笑,拉起姑姑的手,“肚子饿了吗?”

    姑姑说:“吃过早点了,小四说咱们买了东西到公园坐着吃,你看如何?”

    他笑,“多么奇怪的孩子。你说好就好吧,我现去打几个电话,十二点钟过来,一会儿见。”

    他开了门走,临走向我点点头。

    我待他关上门就说:“多么漂亮的一个男人,连腰身还是细细的呢。比下去了,一些年纪轻,见不得大场面的男孩子全给比下去了。”

    姑姑笑,“但凡男人,若实在年轻,也还有可爱的地方,至少他们是可以原谅的,过了廿一岁,没上四十岁,这一段岁数最可怕。”

    我问:“你没与他睡一间房间?”

    姑姑说:“为什么?我最痛恨早上起来,看见一个男人蹲在厕所上,然后洗脸刷牙,我疯了?

    这些年来我不结婚,就是为了逃避这种丑态,难道偶然到英国来走一次,还得受这种痛苦?”

    我看她一眼,“你来英国八百多次了,彷佛百来不厌似的,真叫人不明白。”

    “你呢?与谁同住?”姑姑问。

    “一个人住!”我不屑的说:“谁养得起我?我干吗要跟谁住?我是最最老派的,同居我不干,结婚,谁出得起价钱,我就嫁谁,根本婚姻就是那么一回事。”

    “看着!这是什么论调,这是廿一岁女孩子说的话吗?”姑姑取笑我。我往她床上一躺,累死了。开了近四小时的车,人眼金睛的,我打算睡一觉。没想到躺了一会儿,竟然真睡着了。

    姑姑的男朋友很准时到,他穿黑毛衣,黑裤子,黑外套,皮鞋却是灰色的。姑姑取出了她的皮大衣,我自床上跳起来,披上尼龙茄克。

    姑姑横我一眼,“你妈不是买了好几件登样的大衣给你?那件银狐的,连我看了都羡慕,你偏偏走到哪里都装个嬉皮样!”

    我跟她男朋友说:“你别看我这姑姑,看上去很大方,可是也非常喜砍教训人,你当心了。”

    姑姑说:“这小鬼,没上没下的。”

    我们一齐外出。英国的春和秋是分不清的。除了落叶,一地的落叶,我们选了植物园,圈子一进门就是一莲蓬的凤尾草与三色董,都是最贱的花草,因栽培得好,很有一种仙意。

    我们在湖边坐下来,张叔叔还真买了热狗、牛奶、冰淇淋、糖果。我吃了起来。姑姑没有动,她的胃注定是要吃西瓜燕窝的。倒是张叔叔,他不介意,陪着我吃了起来。

    湖对岸的杨柳,一蓬一蓬的落下来,英国的景色是千篇一律的,我觉得寂寞,说要回去了。姑姑是巴不得我有此一说,于是大伙儿打道回府。

    姑姑在哈劳买了几件衣服,往床上一例,她说她不舒服,叫医生来看,果然有点发热,医生放下药,就走了。姑姑吹不得风,见不得阳光,但是她精神却还好,靠在床上跟我聊天。

    她说:“其实说上来没人相信,我像你这年纪,比你还疯,到底那个时候还封建一点,我是不理的,骑马露营游泳,什么都来,她们都叫我疯子。现在……不行了。适才坐在湖边,勾起许多前尘往事,当年有个心爱的男孩子,也陪我这么坐过,多少年前的事了,一下子涌了土来。做人是不能想的,多想无益。”

    “不如结婚吧,养个孩子,整天为他喂奶洗屁股,一晃眼就三十年。”我说。

    姑姑笑了。

    晚上姑姑与张叔叔有个约会,因她不能去,她叫我代她,我穿了她的衣服,略为小了一点,也无所谓,而且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搽了一层油,姑姑的晚服是白色的,露着背,衬得我的背更加像巧克力似的,好,今夜我丢脸是丢定了。

    张叔叔把他的车子开出来,他们这种有气派的人,旅行先要把车子运了过来的,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看样子非富则贵,姑姑嫁了他也好,姑姑是不能嫁穷人的。

    那个宴会里全都是所谓上流人物,洋人占大多数,那种英文,是捏着鼻子说出来的,听了使人吃不消,中国人也有,又拚命的充洋,我坐在那里吃饭,吃得如坐针毡,不是说我应付不来,而是应付得太吃力,累都累死了。

    饭后还要跳舞,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但凡有老甲鱼来讲我跳舞,我都说头痛——-谁高兴与老头子们拥拥抱抱的?终于张叔叔抽空过来与我聊天。

    我说:“你们天天来这种地方,不怕闷死?”

    他笑笑,“我们都老了。”我抗议:“没有他们老。”

    “也差不多了。带了你出来,你瞧这些人多么妒忌,大概非常佩服我有办法,骗了一个小孩子来玩,且又是一个美丽的小孩子。”他还是微笑。

    我?美丽?我张大了嘴巴。我过重了十四磅,没有化妆,没有礼貌,没有珠宝,我?

    张叔叔端详我一会儿:“现在我明白了,青春是什么。”

    我笑,“再过九个月,我都廿一岁了。”

    他笑,“你姑姑跟你很像吧?”

    “其实姑姑是很波希米亚的,你没有看出来?”

    张叔叔又笑,“我怎么不知道?她的波希米亚,跟她的化妆一样,是一种装饰,她是再布尔乔亚没有的了,即使穿一件掠皮茄克,还是要略脏了才肯穿出去,太新的不好看。”他淡淡的说。

    我有点气,“姑姑不是这样的,你如果早几年认得她……反正她不是一个造作的人。”

    “你不要紧张,我怎么敢得罪她?”他向我欠欠腰,“女人要是不造作一点,也不是女人了。”

    要是别人说这种话,我一定听不进去,可是他的语气是非常温和的,他有一种成熟男人的温找,很容易接近的。我仍然毫无风度美态可言的坐在他身边。

    我说:“我姑姑是一个很好的女人,你可以娶她,你结了婚没有?可以离婚。”

    “我早已离婚了。”他说。

    “哦。”我说:“那更没有问题了,你有没有想过要跟她结婚?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我看过了,也只有你配得起,你可以孝忠一下。”

    他微笑,“我一定考忠,多承你看得起我。”

    我自他一眼,“我发觉你说话没有诚意。”

    “来,小四,我们跳个舞,跳完舞就回家。”

    我跟他下舞池,老实说,跳这种舞简直要我的命,什么狐步、华尔滋,我是一窍不通的,只好跟他一步步的走,只希望没踩到他脚趾。

    他跳舞跳得很好。男人到他这个年龄,如果有钱有势,一定是很可爱的,年轻时的轻挑与不负责任全部不见了,现在是体贴与了解。

    我说:“如果你娶了我姑姑,我可以叫你姑丈。”我实在想姑姑嫁个人,长年地吊儿郎当算什么?大大小小的事又乏人照顾,表面上看来好,静下来的时候,那痛苦也只有她一个人晓得。

    张叔叔答我:“结婚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他停了一停,“你们小孩子看来,真是简单得很,其实两个人共同生活……”

    “告诉你,错过这机会,打亮了灯笼没处寻去。”我无意地一脚踏了上去,“对不起。”

    他还是微笑,“你有男朋友吗?”

    我想到麦伦。他也算吗?人家的男朋友出钱出力,他独出一张嘴,整天听他说话都烦死了,所以我摇摇头,反正把麦伦抬出来,也不过是惹笑。

    “没有?一定有的。”张叔叔像看穿了我的心事。

    “马马虎虎,算不得数的,暂时叫他陪陪,找到更好的他就完蛋,那决不是可以过一辈子的人,有时见得多了都烦,不过差他做做小事情,还是方便的。”

    张叔叔笑,“看现在的女孩子有多坏!”

    “坏?实际才真,你以为世上人都像我姑姑?我们这一代,打定了主意,非得好好的替女人出一口气才罢。”

    他笑了,忽然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我不出声。在这个时候,那首音乐也就完了。

    他说:“我们走吧。”

    他替我穿好了大衣,扶着我离去。找到了车子,又替我拉开车门。我心想,这种待遇,也只有在中年人身上可以享受得到。年纪轻的男人一味只晓得霸占拥有,最好不花半点气力便把女人弄到

    床上去。男女是不能平等的;男女平等,女人便糟糕了。

    在车子里,我嗅着他身上剃须水的味道,十分的陶醉,有这么一个姑丈,走出去,一定够面子,有味道。我承认我是一个不成熟的人,幼稚而虚荣。

    到了酒店,他把我送到姑姑房门口,说:“一会儿我就过来。”他回自己房去了。

    我推门进去,姑姑依然靠在床上看小说,见到我回来,笑问:“好玩吗?”

    我答:“玩是一点也不好玩,不过张叔叔实在是个很可爱的男人,我想做他太太一定是不错的。”

    姑姑冷笑,“说你小,是不错,越可爱的男人,越不能做丈夫,这一点你也不明白?”

    “是不错,可是总不能特地嫁个苗头呀!”“这年头,苗头也靠不住!”“那怎么办?”我反问。“不要嫁。”姑姑说。

    “他实在是不错的呢。”

    “那自然,”姑姑笑道:“他还不至于引诱良家少女。”

    我不以为然。我觉得张是可以做丈夫的。我把姑姑的衣服换下挂好,穿回自己的毛衣长裤,坐在地上看画报。

    姑姑忽然说:“你想我们能结婚吗?”

    “当然可以!|”

    姑姑摇摇头,“不可能。我或者会结婚,对象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你想想,他是一个身经百战的人,我又有多少往事,两个人凑在一起,他不说话,我都知道他想什么,根本一点好奇与神秘都没有,也根本不需要矫情做作,我们是现炒现卖的。”

    “那也好,干脆点。”我说。

    “好是好,可是恋爱不是这样的吧?男人没问题,我们女人,有个毛病,到了八十岁,还是想恋爱,想想真恐怖,心都寒了起来。”姑姑笑了。但是那笑里一点笑意也没有。

    我不出声,我比姑姑开心,因为我还有时间可以浪费,目前我是不担心的。

    但是我觉得姑姑如果放胆子把真心拿出来,情形会两样,现在两个人像捉迷藏,弄到几时去呢?这是他们成人的游戏。我不懂。

    没多久张叔叔便过来了,他带上来一束花。姑姑仍然装着很高兴的样子,又埋怨着她的病,说了很多好听、不着边际、客气的话。

    张叔叔坐在沙发上微笑。我看着电视。

    然后他说:“明天要是好一点了,我们去骑马。”

    姑姑说:“最多不过是可以上街喝杯茶罢了,骑马怎么骑得动?你找小四吧,她什么都行,马球她都行。”

    张叔叔转头问我,“真的?”他有点诧异。

    “你们不见我肩膀有多宽?我已经练得像女泰山了。”我说。

    他们都笑。张叔叔边笑没摇头。

    姑姑说:“明天你们去吧。”

    我说:“姑姑,你怎么搞的?走到那里病到那里,你让把身体调养好才是啊。”

    “我已经在吃苦了,你还来埋怨我!”姑姑笑。

    “你来陪我看电视如何?”我问:猛然想起,“喂,你们鬼鬼祟祟,是不是有要累的话要说?我回避一下如何?”

    姑姑连忙说:“没的事——-”

    我已经跳起来拉开门走了。

    到街上吸了口新鲜空气,一路散着步。有两个男人在酒吧门口拥吻,我眼角带过,便走得远远的。一个叫化子躺在地上,再躺一个月就该冻死了。一个妓女站在路灯下,她们专拣路灯站,彷佛是一种默契,妓女永远看得出是妓女。色情书店这么晚还没有关门。小食档都是中国人开的。

    谁说伦敦不寂寞呢?与香港一般的寂寞。我踢起一块石子,因为人根本是寂寞的。

    仰起头,一个好月亮,是十五,是十六?外国人不讲究这些,外国人从不咏月亮。

    且不管以前怎么样,姑姑是应该结婚的,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即使我,也还是要结婚的。

    我走得很远很远,等到我觉得危险的时候,人笨钟在敲一点钟。

    我叫了街车回去。

    张叔叔在酒店大堂内破步,一脸焦急,见到我,他跳起来——-“你这孩子:真正急死人了!再不回来,要叫警察了,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多危险?”

    我笑笑。

    他把我拥在怀里,“快上楼去见你姑姑!”

    姑姑说:“下次不准了!”

    张叔叔看着我笑,“小孩子就这样,永远猜不透他们下一分钟会做些什么事出来,虽然提心吊胆,可是也很刺激。”

    姑姑看了他一眼,很深长的说:“自然不比咱们,年纪大了,翻不出花样来。”

    张叔叔有点尴尬,但是他淡淡的说:“你太多心了。”

    姑姑一笑就没再说下去。

    他们并不快乐吧,两个人都善于伪装。大人就是这样,好好的事,简单不过的事,一定要弄得很复杂不可。我不明白。这次我是不该来的,夹在他们两个人当中,但是又的确是姑姑叫我来的。

    当夜我与姑姑睡了,我没有说话,好让她多休息一下。

    第二天一早,张叔叔真的近来问我们要不要骑马。我便牵了张叔叔的马,还没骑过这么高的马呢,我略为一夹腿,马便奔了出去,那种速度比起开快车,又是一番滋味,风打在脸上火辣辣的,又夹着雨丝,跑道的呢松而且换,一股泥土芳香。

    做人要做有钱人,特地来英国骑马,多棒。

    下马时张叔叔扶我,我一身汗,他连忙把大衣披在我身上,防我着凉。

    我笑,“浑身臭了。”

    姑姑说:“可证你出了风头,到处有人问这东方小妞是谁呢。”她笑着。

    “有没有伯爵亲王问起?”我也笑。

    “今晚我们一起吃饭。”姑姑说:“你去买一套衣服,叫张叔叔陪你。”

    姑姑为什么一直叫张叔叔陪我?她为什么要装得不在乎?

    我转头看张。

    “我们这就去,”他很爽快的答应了,“你呢?”他问姑姑。

    “我到古董店去一下子。”她说。

    “好,中午见。”张叔叔说。

    姑姑叫了车子走了。

    我与张叔叔到李琴街看衣服,一迭闲谈着。这些时装店都有模特儿穿出来看的。我一身臭,但是只要身边有钱,就可以吧?

    我与张叔叔坐在沙发上,说着话。

    “……是的,我们家是这个样子,女孩子什么都学,姑姑也是。现在她变了,不活泼,不过再活泼人家也会笑她,做女人是很难的……这件白的不错,要这件吧,再看下去不得了,太贵。什么?这件红的也要?”我笑了。

    结果买了两件。

    回到旅馆,姑姑并没有回来。

    我淋了一个浴,用了姑姑的“哉”香水,用一条大毛巾里在身上,躺在床上休息。

    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姑姑,应了一声,却不知道是张叔叔。我马上说:“对不起,你坐一下,我换件衣服。”我把刚才真的衣服拿到浴室里,换上了他挑的那件红的。

    他待我再出去的时候就一直道歉。

    我笑说:“真不要紧。”

    姑姑还是没回来,他请我到酒店下面去吃茶,我就去了,。心里感觉得出来,我不是笨人,他对我很好,而且把我当一个女人,没把我当一个孩子。我没有意思要抢姑姑的男朋友,男人都是一样的。我还年轻,要什么没有?所以找与他客客气气的。

    照说他是一个理想的对象,不过他对年轻的女孩子不含有诚意,顶多把我们当小猫小狗,他这样的男人,只有姑姑才罩得住。

    我微笑着,他想怎样呢?

    喝茶喝到一半,他取出一只花纸包的盒子,递给我。

    哦,遂我礼?我的笑意更浓了,男人都是一样的,再出色也还只是男人。

    他很大方的说:“你快廿一岁了,这算是我的见面礼,也是你的生日礼物,你看看喜不喜欢。”

    还用若对晚辈的口气,他真是一个不错的男人。

    我把盒子打开了,是一只白金项圈,刚刚扣住脖子的那一种,半月型,红若小钻石,非常漂亮,穿什么衣服都用得上,挑一件饰物都这么棒,不愧是老手。

    我说:“太好看了。现在就可以戴。”

    他很高兴,帮我戴上,我对镜子照了一照,由衷的说:“谢谢你。”

    “客气作什么?”他说:“有什么比一个女孩子的笑更漂亮的呢?”

    我只好笑了。他说话没有一点点漏洞。

    姑姑回来后,看到也说漂亮,她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而且她说什么也不会为一个男人吃侄女儿的酷,当夜我换了那件白色衣服,跟他们出去吃饭,很愉快。

    吃完饭我说要开夜车回剑桥,假期满了。姑姑不反对,张叔叔颇有留我的意思,但是我决定要走,他也没法子,很有点悯怅。

    我问姑姑:“他是真留我还是假留我?”

    姑姑说:“他犯不着假,他是真喜欢你。”

    “喜欢我什么?”我笑问。“我有什么好?”

    “青春,你去照照镜子,你那种活力逼人而来,他到底是个中年人了,难免有种迟暮的感觉,见了你,自然开心,想借你的生命力一用,男人都是这样,你明白了?”

    “你既然这么了解他,可以跟他结婚。”

    姑姑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太了解男人了。”

    “那么你几时再带多几个男朋友来,好叫我收收名贵的见面礼?”我问。

    我们姑侄俩笑倒在床上。

    我开车走了。回到剑桥,自然还是见着麦伦,做着功课,过着平常的日子。

    姑姑是后我三天走的。

    她并没有嫁给张,张大概是地无数男朋友中的一个,她大概也是张无数女朋友中的一个。姑姑以后来信都没有再提起他。

    不过那只白金碎钻项圈:却天天戴在我的脖子上,很令同学侧目的。我顶喜欢张,他是一个有风度的男人,他有他的好处。我有时侯奇怪他是否有再婚,娶得又是什么样的女人。

    至于姑姑,因为太了解男人的缘故,所以始终没有嫁。

    (完)

    女学生:

    她是我的学生,所以我不能约会她,不能与她说话,不能对她笑,我只可以待她如一个学生。

    这样的压抑,我觉得很困难,因为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而我只是一个男人。可是这是学校里的规则,教授不得与女学生有任何不适当的行为,我不能害她,我最多去了工作不干,她的学业却很重要。

    事情是这朴的,我因读书读得早,甘五岁半拿的博士,再做了一年研究院工作,不过是快廿七岁。因为亲戚有孩子来读寄宿学校,请我照顾,我乐得在这里找一份工作,算是拿个经验,将来找正式的工作,比较容易,碰巧这间小大学请低级讲师,我便来应征,没想到居然录取了,年薪是低得不能再低,但坦白的说,我并不在乎,仍然住若父母买的房子,开着我的小跑车上学。

    这间小大学只分开几个系罢了,但凡是小大学,那些科目都是千奇百怪的,既不实际又没有用,不外是室内装修,服装设计这一类,学费高,订起来轻松,凡是家里有几个钱的孩子们,都进来胡闹几年,拿张文凭。大学里女生多过男生。

    我教建筑。室内装修多多少少牵连到一点建筑上的问题,我那土木工程的博士就如此糟塌了,说起来,真有种杀鸡用了牛刀的感觉。

    我是大学里唯一的中国讲师,那些外国的女学生是很大胆的,对中国男人大表兴致,常常借故问东问西,我讲课,她们一手拿着笔,一手托着腮,蓝蓝绿绿的眼珠瞪着我,我转到东,她们跟到东,我转到西,她们的目光跟到西,又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我有种被她们目光强奸了的感觉,实在受不了。

    我有时侯跟妹妹发牢骚,妹妹常常提醒我“人必自侮,然后人悔之”。“你别穿牛仔裤,别举止轻挑,别跟人家挤眉弄眼,我不相信那些女学生会把你吃掉!”她骂我。

    唉呀,我的天。我日日穿套西装,一条领带,头发也剪短了。皮鞋只穿黑色的,简直像老僧人定一般,她还这么取笑我,叫我做人难。

    妹夫说:“你别讲,洋女孩子很放肆的,不好怪家明,他又长得秀气,不能怪他的女学生动

    我回到校务处,便打听她的名字。果然是念时装设计的,那位女老师说:“苏?是的,中国人,可是在伦敦出生的呢,她成绩好极了,去年自缝一件衣服,拿去参展,把皇家美术学院的学生打垮了,不得了,你们中国人,跑到哪里都这么出色,连个小女孩子都这样。”

    苏几岁?

    “今年是她最后一年,也廿一岁了。”女教师说下去,“中国人真有本事,就说你吧,多少人一定以为你是大学生,谁知道比我还高两级!”她一脸的雀斑都挤出了笑意,还拋来一个媚眼。

    我的妈,真受不了,我逃命似的逃开了。

    我跟妹妹说起,妹妹又教训我:“你算了吧,小哥哥,女学生是不能碰的,情愿去勾搭人家老婆。英国人最要面子好看,你去了工作事小,影响名声事大。”

    我愤然说:“没有这种道理,她并不是我一系的!”

    “可是校方怕你偏袒她,考试时把题目通知她,你难道不明白?”

    我很失望。

    妹妹说:“算了,这种出风头的女孩子,男朋友不晓得多少,人家未必看得上你,你去冒这种险做什么?男人就是这点贱,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好,终究等到了,不过如此!”

    我喃喃的说:“这里这么多中国女孩子,也只数她最出色!”

    妹夫说:“你偏见罢了,照我说,那边师范学院,有几个是很不错的。”

    妹妹怪叫起来,“你又知道了,什么地方的女人好看,什么地方的女人值多少钱!你替我闭上你的嘴吧!”

    当然我没有跑去自我介绍,这种事是不能做的。不过在同一间学校,又是小学校,难免有见面的机会。

    在图书馆就见过好几次,她总是在埋头苦写,忙得不亦乐乎,偶而抬起头来,见到我,便向我笑一笑,那种笑是非常礼貌的,非常敷衍的,换句话说,她并没有把我看在眼内。

    她笑的时候,一副牙齿,雪白。

    英国这么阴沉的天气,居然培养出这么一个如太阳如星星般明朗的人物来,当真不容易。我在每一个地方都可以看到她的影子。

    她喜欢打“克里盖”球,常常拿着一枝棒,在草地上奔来奔去,输了便又跳又叫,骂同学。

    我默默的看着她。廿一岁,也不过是小我几年而已,如果她不是我的学生,我一定会追求她,现在只好暂时按下再说。等得她毕业了,或是我的合同终止了,我们的新关系才可以开始。

    人与人是很奇怪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看中了她,我真的不明白。正如妹夫说,这么多的中国女孩子……其实也差不多全见过了,只有她是我喜欢的。

    她没有固定的男朋友,但是跟在她长头发,牛仔裤身后跑的男孩子,却不知道有多少个,本校的,隔壁学校的,放学时候,都跑来等地。由此可见欣赏她的人很多,不止我一个,我是个轧热闹的人。

    像她这样,居然还有时间做功课,而且做得这么好,真的超乎想象,令人不置信。

    这样子过了半个学期,正当我教书数得烦闷的时候,你别说,迎道来了,推也推不掉,我的机会到了。

    妹妹叫我到她家去吃饭,我去了,我照例一到她那边,便先进厨房,有什么好吃的便牟什么吃,这次世不例外。正在拿了一块中国火腿切片,预备过粥。便听见有人在客肤说话,是刚来的客人?是位女的,跟妹妹说得起劲呢,我也不在意口

    后来妹妹说:“小哥哥,你出来一下好不好?”

    我应着:“来了。”

    走到客厅一看就呆住了,那皮肤那黑发那眼睛,不是她是谁?

    我呆呆的问:“咦,你到我们家来干吗?”

    妹妹说:“神经病,她怎么不来得?她是我

    我说:“怎么是你的学生?明明是我的学生虽然我不教她,可是她也是我的学生啊!”

    妹妹恍然大悟,“我的天,原来是她啊:”

    苏看了我半晌,说:“你彷佛是我们学校的你念哪一科?”

    妹妹大笑起来。

    匮是一塌糊涂,我是讲师,她拿我当同学,半个学期下来,正眼都不瞧我,我是妄身未明。而妹妹呢,也真绝,替她补习中文,连她念什么大学也不知道。我呢,更妙,她一星期来三次,我常常进出妹妹的家,但不知道是她。结果还是碰在一堆了。多谢这小城,到底中国人不多,迟早会撞见的。

    这里不是学校,我顿时轻松起来,

    苏说:“我听人家说你是设计系的,以为你念哪一科的,没想到你是讲师,失敬失敬。”她的姿态定是非常娇憨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答好,只能喝着咖啡。生!”

    苏说:“我本来在一位叔叔那里补中文,可是那位叔叔回香港去了,把我推荐给张姊姊,张姊姊见我还肯学,就收了我,我来了没几次,已经得益非浅了。”

    原来如此,难怪我一直没见过她,原来是刚来的。

    我问:“对中文有兴趣?”

    妹妹说:“听听好笑不好笑?苏小姐的中文比你好呢,人家论语孟子不知道多熟!人家是很好学的,在外国这么久,念的是洋书,可是中丈也不差劲,从不缺课的。”

    苏把手直摇,“哪里,别听张姊姊的。”

    “你例说,”妹妹不服气,“你现在看什么书?”

    苏不好意思的答:“儒林外史。”

    妹妹很得意:“是不是?再过一阵子,我也没资格教她了。”

    苏急了,“你们两个都是我老师,我做学生的,哪里敢吭声呢?由得你们取笑罢了。”

    我只是看着她,觉得它是一幅风景。

    当日因为她要上课,我吃了点心,便先走了,不便妨碍她。本来想要送她,被妹妹一个眼色阻止了。

    我这个妹妹是台大中文系的,中文很有点底子,教出来的学生,也不含错到哪里去。

    晚上妹妹来了个电话,说:“原来是她呀,我倒没想到,现在倒成了近水楼台最方便是你。我原说她不错,一点没有俗气,也不做作,由此可知咱们兄妹俩英雄之见略相同,是她终究是你

    学生,我勘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不然真替中国同胞闹笑话。”

    我苦笑,“看场电影也不准吗?”

    “不可以,你何必待我来警告你?你是博士,难道没有理智?”妹妹问。

    博士也是人。

    “那么她几时来补习,我也来。”我问。

    “更不可以了。”她说:“苏是很用功的:最近还练书法,你来了,她怎么专心,你不是好老师,我还不想误人子弟,喂,你别像个馋嘴猫好不好?约束约束。”“好好好:”我说:“听你的:”

    我当然只好听她的。

    或是听这个世界上许多不成文的条例。

    不过自从那次见面以后,再在学校见到她,她跟我打起招呼来,就热烈得多了,有时侯老远在走廊见面,她就微笑起来。她那模样,有点像高更笔下的犬溪地女郎,只不过细巧得多,那种美丽,是一样的。

    她是大学里的明星学生。

    教授们多多少少的说起她——-“真丢脸,偌大一堆学生,最高分数却被一个中国小女孩得了去,我们这后一代,简直一点希望都没有!”

    “苏很美。几时叫她到摄影间去拍些照片,宣传一下我们学校这一科。”

    “她的精力是无穷尽的。”

    盯着她的男同学,那精力也是无穷毒的。他们又不必预存颜面。可喜的是,苏对他们都客客气气,维持着良好的同学关系:一点也不轻眺。

    就在放圣诞假前,我在公司女装部里买礼物给妹妹,碰见了她。她见到了我很觑期的笑,与平常的作风不一样,忽然之间文静得很。

    我问:“买礼物?”简直是废话,问了也等于白问。

    她点点头,“买给老师,张姐姐。”

    “哦,”我说:“何必这么客气。”

    “应该的。你呢?”她迟疑一下问:“买给女朋友吗?”

    “没有,哪里有女朋友,看看有什么好东西,买给妹妹。她一向想要一只意大利皮包,我看并没有漂亮的。”

    她忽然展开一个极美的微笑,她说:“不是在这里真的,这里没有,要不要我带你去?”

    “求之不得呢。”我说。

    她陪我到另外一间公司去,天气很冷,我们两个人都把手放到口袋里,两个人都没有讲话。我在等的时刻终于来了,多少日子以来,我老是希望可以单独与她在一起,不是在课室里,不是在图书馆里,但是今天终于得到了这一个机会,却完全不是那回事,完全不是。

    心中很有种异样的感觉。

    人的情感是不能拖的,谈恋爱要打铁趁热,不然拖到她毕业,才上门去,就变成兄妹感情了。可是现在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在一个圣诞节,各自买礼物。她难道没有一个陪她的人?也许她也在想,怎么我也没有一个相陪的人?

    我买到了我要买的皮包,虽然贵一点,想妹妹一定喜欢的,多年来的婚姻生活使妹妹成为一个比较容易满足的女人,她少女时的锐气止于说笑话。

    我问苏:“真谢谢你,你有空吗?”

    “有。”她微笑,“我是常常空的,功课并不紧。”

    我是一个多心的人,我认为这样是很明显的一个暗示。我邀请她去吃一杯茶。她马上答应了。在圣诞的时候,到处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但是我们找到一间大酒店:人少。

    英国人是很注重吃茶的,她受英国人的影响很深吧。我们静静的坐着,我原来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忽然一句也不想说,而且很满足于这样的沉默。

    她只是微笑的坐着,收敛着在学校里的活泼,那皮肤温暖的颜色,似乎是不褪的,她是永远温暖的。在异国碰到这样的一个中国女郎,就算静静的对坐,我也是满意的。

    她陆陆续续跟我说了一些事:“……毕了业便回去了,在英国住了廿一年,回到家长住,不知是什么滋味,人还没老,已经体会到落叶归根的意思了。今年圣诞,与同学一起去奥大利,本来是去瑞士好,但瑞士已经被游客去俗了。奥大利,有些人走马看花,去廿多值小时便可以写游记发表意见呢,我不知道。”她笑了。

    有一样是可以肯定的,她不是那种浅薄的土生女。她家里很有一点钱,可是没有更多的钱送她到瑞士去念书,她父母很有点见解,可是她的能力有限,未能在剑桥牛津读一些出名的科目,换句话说,她的才能七十分,人材九十分。

    她还是一个突出的女孩子。

    我这样分析她,恐怕是不公平的,我呢?我自己又值若干分?在她眼里,我是一个年轻的话师,多多少少占着优势,学生总是有点尊敬老师的,即使在外国,也还是如此。

    吃完了茶,我开车送她回家,到了她家口,我郑重地再道谢,并且说:“假期后再见。”那意思是,这一次的越界已是非常的事,以后我们可不能这样,我们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

    她仍然微笑着,那微笑有一种深奥,我急急忙忙的开车子走了。

    后来我送礼物到妹妹那里说起这件事。

    妹妹诧异:“她倒没跟我说过,既然出去了,也就开心一点,两个人默默对坐——-什么意思?流行这样吗?人家大胆,你们古典,倒是别出心裁得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我找了个埋由,我说:“我一定是很喜欢她的,一(日一)真喜欢一个人,那态度就会不自然,举止说话都拘谨起来,从这样想来,我是喜欢它的。”

    妹妹想了很久,问我,“你是真喜欢她吗?”

    我也想了很久,“我想是的。”

    她干脆地说:“那么就把工作辞掉好了,找工作还不容易?女朋友难觅。”

    “是的,可是我签了两年约合同,如果要终止,要陪三个月的薪水。”

    妹妹笑,“算了,你那两百镑一个月的薪水,扣掉各式各样的税,连吃饭还不够,赔就赔好了。”

    我也笑着。

    可是辞掉了工作,那女孩子一定觉得很奇怪吧,她一竟会有这样的魅力。而且辞掉工作,她不一定会感动得接受我的感情。

    多年来的生活与教育使我变成一个很理智的人,我的确是喜欢她的,然而还没有到那个地步。我没有辞职的意思。圣诞后,我们仍然在学校里见着面。

    妹妹对我十分鄙视,她说:“男人呀,能够免费塌点便宜,是千情万愿的,叫他们出点力气,马上杀头似的了。”

    我不飨。

    她马上转向丈夫,问道:“是不是?是不是?”

    这种问题怎么答得出呢?

    我看妹妹是说得对的。

    过了没多久,苏大概到巴黎去了。她们那一组学生,常常往欧洲跑,去参观时装,这样的读肤,的确轻松快乐,可是忽然之间,在固书馆又看见她,我是十分吃惊的,我呆呆的看住她。

    “你没去巴黎?”我忍不住问。

    “谁说我去了巴黎,”她笑容满脸的问。

    “你们不是都去了吗?”我说:“我打听过了。”

    “你真的打听过了吗?”她还是笑。

    我忽然之间,脸就红了。

    “是呀,她们去了,但是我没有去,她们是政府飞机票,我要自费,我不服气,我不是没那个钱,而是气不过,我也拿英国护照,为什么为难我?结果弄了半天,准我免费,又道歉,可是我呀,偏偏不去了!又不是没去过,挤着起哄干什么?”

    我微笑,,“可是你留下来做什么呢?”

    “温习。”她耸耸肩。

    “那也好的,等她们回来,都不及格。”

    “嘿,我们这学校,还有谁不及格的?糊孙来读,都及格了,这种第九流学校”我巴不得离了这里,转别科念去。”她很气愤。

    “可是你已经念了三年了。”我诧异的说:“那时间不是都浪费了吗?”

    “那也不见得,多多少少学了点东西。不过我也很后悔,当时年轻,不知道订书的好处,单想出风头,挑这些读,现在知道了,当然不舒服。”

    我点点头,“不过别的科目也未必有你想象中的好呢。”

    “是呀,”她说:“事情完全不是这样的。我自十六七岁开始,就向往住阁楼,那种尖顶,大大的窗口,有白鹄飞来飞去的。谁晓得实搬进阁楼去了,完全不是那回事,又冷又脏又灰,但凡有阁楼的房子,都是做做破破的,怎么会呢?”

    她把头伏在手臂上,整个上身靠在图书馆的抬子上。

    我还是微笑着。

    人长大了,少不免会发现,呀,世界与想象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我们用国语交谈着。没想到她的国语这么好,讲得这么准。我们谈了这么久,坐在旁边的洋女生已经咕咕的笑起来了。

    笑什么?笑我们的态度不像老师学生?

    我只好站起来,夹着我的书,对苏说:“我还有课呢,对不起。”

    她连忙站起来,说:“对不起,我妨碍了你。”

    我向她笑笑。这么好的女孩子。

    两个星期以后,发生了件意外的事,有一家厂需要我这样的人,在报纸上登了偌大的广告,我去应征了,讲明跟一间大学签有合同,却料不到那家厂居然愿意替我向校方还债,便我雀跃不已。

    可是厂方要派我到南非去,我没有法子,只好去请教我那宝贝妹妹。

    她是非常善于利用成语的,马上说:“唉:男儿志在四方,南非有什么不好?去去去!”

    “只不过半年罢了,那边有一项工程完了,我又调回英国来了,很快的,这里的房子也不用退,事事你替我照顾一下,我去去就来。”

    “来呀,回来以后,那师生恋也可以告一段落了,可以正正式式光明正大的一起出去了。”

    我但笑不语。

    “而且薪水也涨了一倍有余,可以组织小家庭了。”妹妹又加油又加醋的说。

    我向校方正式辞了职。

    那天晚上,妹妹把苏请了来,我们高高与兴的吃了一吨晚饭。我觉得无比的自由,谈得很开心。苏听说我去非洲,说一定要我带点好玩的东西回来,我答应她一个缩小了的人头。妹妹先怪叫起来。,

    我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收拾行李,去得很忽忙。

    我没有机会再见到苏。我想来日方长,我回来的时候,她还没毕业,不用忙。

    到了约翰尼斯堡,我水土不服,好好的病了一伤,一条命几乎去了半条,病中还得撑起来到工地去察看,因此病拖得更长。

    妹妹还来信笑问是否相思病。

    我也收到了苏的卡片信件,都是非常礼貌的。

    那一项简单的工程足足做了九个月。厂方放我回英国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

    见惯了相当多的黑人,一日一再回到白人国度,感觉上是两样的。妹妹来接飞机,不以为然,她说:“约翰尼斯堡根本是白人地方。”

    跟她吵是没有用的。

    晚饭时候,不见苏,我问起了她。

    妹妹很惊异,“你还记得她?”她问。

    我怎么不记得?早几个星期,她还问起我答应她的人头呢,我也把归期告诉她了。她难道又没跟妹妹提起?也难怪她,妹妹嘴快,守不住秘密。

    妹夫说:“她早不来了,订了婚了。”

    “什么?”我是很震惊的。

    “是的,”妹妹说:“订了婚了。”

    “几时的事?”

    “最近的事,才两三个礼拜。”妹妹答。

    苏可没告诉我。

    我的震惊是难以形容的。

    妹妹进房间,拿了一张照片出来,是彩色的,苏与一个貌不惊人的男人在一起拍的,那男人给我的感觉就是有点睡龈相,皮肤太黑了,据说家中非常有钱,是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华侨,此刻苏随了末婚夫回老家去,走了十几天。

    “怎么发生的?”我喃喃的问。

    “谁知。”妹妹耸耸肩,“忽然就走了。”

    竟没有等我。也许我该说明,叫她等我,也许她会拒绝我,但也许她会答应下来。我太含糊了,觉得她与我是有一种默契的,不用多说话的:却不料她一点也没有领会我的忘思,我回来了,却已经迟了。

    她不再是我的学生,但却已经太退了。

    她订了婚,而且离开了这里。

    当然这不过是一段淡淡的感情,决不是刻骨铭心的,虽然如此,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橱怅,彷佛是差不多已经得到的东西,曾经有一个时间,是那么近,然后一切都失去了。

    我没说什么。

    反正回来之后,也够疲倦的,休息了三天,又回到厂里去工作。在厂里我是一帆风顺的,没有什么好说的。

    过了很多很多年,我又见到了苏。

    恐怕有六七年了。在英国,我又见到苏。

    她老了。女人老起来是这么的快,廿十一岁的少女与廿七八岁的少妇简直是两码事。

    她的皮肤仍然是那种特别的颜色,然而有一肤油浮在上面,一种擦不掉的油,整个人胖了,胖了好几号,若不是妹妹指给我看,我几乎认不出是她,只有一双眼睛,仍然是黑自分明的。

    我呆呆的想,这便是我曾经一度,喜欢过的人吗?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妻问我:“谁?”

    我转过头来。“是我以前的一个女学生。”我淡然的说。

    我没有说谎,她的确是我的学生。

    妻说:“怎么看上去比你还老?”

    妹妹说:“以前很漂亮的。”

    妻怀疑的问:“你怎么知道?”她问妹妹。

    “因为她也是我的女学生。”妹妹说。

    我不响,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完)

    白色武士:

    自从父亲得急病去世之后,我的心情坏得不堪。

    我原以为人除了老死之外,就是癌症死,还有堕飞机死。一点点小病,怕什么?

    可是父亲就是偏偏自小病至沉荷,他去世那一夜,我还不相信,从家赶到医院,我推他的手臂膀:“爹,爹,醒醒。”

    护士告诉我他不会再醒,我瞪着他老久,哭不出来,因为我不相信。

    最后我回家,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母亲在壮年痛失良伴,顿时萎顿下来,一切大事由我作主,我只有一个出了嫁的姊姊,也是个没绑蟹,既得做家务,还要带两个七岁三岁的孩子。

    安排父亲下葬之后,我已经筋疲力尽,这才发觉钱不够用。

    坐在姊夫面前,我简直无颜以对。

    沉吟半晌,我才开口:“我想陪妈妈附近旅行一次,如果实在不能,那么她一个人跟旅行团也是可以的,屋子要粉刷,略换几件家具,沈医生那里欠下的账,我倒已经向公司借妥了,下个月发

    薪水时开始扣。”

    姊夫说:“这封妈妈来说,无疑是重要的,出去走走散心,我们很实成,二妹,你也不必向公司借薪水,免得人家以为我们一点周转的余地都没有。”他扬声,“妈咪!”

    姊姊应声出来,手中拿着一本存折一个图章。

    “三妹。”姊姊坐在我旁边,“这是我们的储蓄,你拿去,妈妈喜欢什么,你就做什么,可惜我们能力有限。”

    我打开存折一看,里面写着两万多元。我很感动。暂时应急用是足够了。

    姊夫站起来,“我去淋浴,你们姊妹先谈谈。”

    他走开。

    我说:“姊姊,谢谢你们。”

    “唉。”姊姊搔搔头皮,“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早晓得,嫁个富翁,省掉多少麻烦。”她苦笑。

    “姊夫是个最好的丈夫。”我说。

    “是,可是碰到紧要关头,你看,我们结婚八年,只得这一点储蓄:真笑掉别人大牙。”

    “姊姊,把这些钱拿去旅行,真不好孟思。”

    “这是非常时期,二妹,看开一点。”姊姊拍拍我臂膀,“我不能常常去陪妈妈,你多多开导她。”

    我点点头。

    “打算到什么地方去?”姊姊问。

    我低下头。“我想让妈妈一个人去。”我说:“省一点。”

    “你还是陪陪她吧,她一个人怎么到处走?心情那么坏。”

    “那么到附近走走。”我说:“去东京吧。”

    “嗯。”姊姊看看浴室,走进房间,一会儿又走出来,把一只小包塞在我手中。

    “是什么?”我问。

    “一只钻戒,你拿着,有什么事拿去变卖。”“姊姊,我们怎么到这种地步了?又卖又借。”我忽然哭起来。“二妹,好了,好了,快把戒子收好。”姊姊忙安慰我。“不是你的结婚戒子吧?”我擦眼泪。

    “不不,是多年之前,有储蓄的时候买的,你收下来。”她替我放进手袋里。“我要走了。”我想回家好好哭一场。“让你姊夫送你回去。”“不用,”。我说:“我自己叫车回去。”“记住,换新式的家具,使妈妈尽量忘记过去。”姊夫自浴问出来:“二妹,不多坐一会儿?”我点点头。门铃在这个时候叫起来。“谁?”我问。姊夫笑,“啊,是我一个同学,来早了,我们约好去吃饭的,顺便送你回家。”

    他去开门,一个年轻男人走进来。姊夫介绍一个名字,我胡乱的点点头,坐在一边不出声。

    姊夫取过外套,“走吧,二妹。怎么了?刚才还在说旅行的事,又烦恼?”

    我抬头,“没有,姊夫,我们走吧。”

    姊夫的那个同学开车送我们。一辆小小的日本车。

    到家门我握住姊夫的手,“谢谢你们。”

    “好好的陪妈妈。”姊夫说:“二妹,凡事看开点。”

    “再见。”我说。

    我办好手续,陪妈妈到东京去了一次,我们亲光许多风景,玩得还算畅快。我知道妈妈的心思,她不想令我们失望,故此故意装得很起劲。

    但是回来之后,她身体大不如前,我下班后用很多时间来陪她,与她说话散心。

    妈妈说的话非常令人心酸。她会说:“我看我也就快去了,跟着你爹爹走,什么也不用想。”

    或者:“我只是不放心你,二妹,你连男朋友都没有,人家都出双入对的,你却孤零零,还要眼养母亲。”

    其实事情哪儿有这么坏,一个人悲观起来,不可救药。我的意思是,我才廿二岁:一个大学毕业生总不见得会饿死,怕什么?

    姊姊打电话来说:“有没有把戒子拿到珠实店去问问?”

    “问来干什么?我说什么也不会卖掉它。”

    “才一卡拉大小,卖也卖不了多少钱,你去问问价钱,听说钻石涨了,我买的时候约五千元。”

    我笑,“不会是全美。”

    “可是也没斑没疤的。”她抗议。

    “好了好了,我替你拿去问。”

    “对了,张家豪问起你。这才是我要说的话。”

    我愕然。“张家豪?张家里是谁?他问起我干什么?”

    “家豪是那天送你回家的男人,你姊夫的同学,你忘了?”

    “我从来没记得过他。”我不以为然。

    “听着:明天我们一起去吃饭”

    “我心情不好。”我说:“那里都不去!”

    “听着,二妹,妈妈最担心你,地想你快点嫁出去,你老不出来“那怎么行?简直是不考,至少你该找个男朋友约会。让她老怀大慰。”

    “别这么好笑可以吗?我实不想出来。”

    我留在家中。谁知道张家里是什么人。

    星期五下班,我走进一间首饰店,装作很不在乎,说是要重钰一只戒子。然后闲闲地问:“你看这钻石能值多少?”这一切都是为了姐姐。”

    “我们得问张先生。”伙计眉开眼笑,“你等一等。”

    那位张先生出来了,笑容可鞠,看见我,一怔,吏笑容满脸。“柳小姐。”他叫我。

    “你认得我?”我问。

    “我是你姊夫的同学。”他说:“记得吗?我叫张家豪。”

    “但是我姊夫又不是订珠实鉴定的。”我看他一眼,想起这名字。

    他笑,“这是我家的珠实店,我下班就在这里学习学习。”

    逢商必奸。油腔。

    我把针戒给他看。

    他研究了一下。“没有黑点没有裂痕,面积很好,但是色泽差点,嫌黄了,你不觉得?并且底部不够深,所以光头反折土来,形成一个圆圈,你仔细看看,如果没有这两个缺点,值一万,可是现在也占六七千。”

    他说得如此专业化,我只好点点头。

    “是重贴吗?喜欢什么款式?”他问。

    我看他一眼,长得倒是斯斯文文的,怎么口气如此油滑,活脱脱是个小商人。他到底是念什么科目?

    我吱吱唔唔。

    “那么先洗干净吧,好不好?这款式远新。”他真会奉承。

    我点点头,“不过戒子放在你这里……”

    “放心好了。洗干净后我送到你姐夫那里。”他说。

    “谢谢。”我心想,七八千块,倒也不是小故目呢,可以顶两三个月的开销了。

    “我送你吧,柳小姐,现在这时问不好叫车。”我说:“不用,张先生,不客气,不好意思麻烦你。”

    “我坚持。”他并不与我多客气。

    这倒是很可爱的,如今实是诚意送普通女友回家的男人还实不多。男人们的算盘越打越精。

    我对他的印象略为改观。

    路上很塞车,幸仍小日本车有冷气。我有心事,我们现在住的地方略嫌大一点,有三间房间。父亲去世之后,书房可以取消,我与母亲睡一间房,该去租个小单位,可省即省。

    张家豪与我说话,我竟没有听见。

    “什么?”我问他,“……什么?”

    “听说你最近去东京度了假!”

    “呵,是,玩了两个星期。”我说。

    “是第一次去吗?”

    “是。”我说:“陪妈妈去。”

    “香港生活太繁忙,调剂一下也是好的。”

    客套话,说二千年也不到正题,真累。我叹口气,有男朋友实是好,他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也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但是从生到熟这一段时间,实是尴尬,或许我应该有较大的耐心。

    我侧头看张一眼,没想到他也刚刚在看我,我只好大方地一笑,避开他目光。他反而脸红了,我倒又觉得他是“可造”之材。

    送我到家,我下车,道谢,向他摆摆手。

    妈妈问:“怎么迟回家?是有约会吗?”

    “没有,妈妈。”正经事那极多,我还去约会?

    “你别老忙搬家换家具好不好?”她急,“你也要为自己设想。”

    “我的时间还很多呢。”我说。

    “时间?你以为你有大把时间?一回头已是百年身。”妈妈几乎是恐吓地,“青春一去不复回。”

    我觉得寂寞。妈妈也并不明白我,找个人陪吃饭陪看电影,就是那么简单吗?我希望有个人愿意帮助我,教导我,对我负实任,爱护我。

    这才是白色武士呢。我舒适地想。

    姊姊说:“白色武士?”嘿嘿的冷笑,“廿多岁的人还在思念白色武士,这一代的女人真是迟发迟熟!”

    “心理变态,自己早婚,什么也没得到,就不让别人有点幻想。”我说。

    “家豪是很不错的一个男孩子,”姊姊说:“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人也算难得了,面貌端正,学识不错,家境也过得去。”

    “但是他缺乏气质。”我说:“有很多医生律师缺乏气质,非常肤俗!”

    “穷画家穷书生的气质最好?是不是?”姐姐很讽刺。

    “也不一定,气质这样东西很难说,书生不一定有气质,那是与生俱来的。”

    “真玄,那么说,张家豪是一点气质也没有?你这么不喜欢他。”

    “不见得。”我说:“他很不错,只不过他不是我那杯茶。”

    “你看你,彷佛人家追定了你!”姊姊说:“我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心血呢。”

    我到房间去陪孩子们玩“大富翁”游戏,谁叫姊姊花心血了?过没多久,我听到姊夫开门回来,彷佛还有客人一起来。我置之不理,我们在房中改玩飞行棋。

    后来孩子们嚷口渴,我到厨房倒冰水,听见张的声音,不由得停了停脚。

    他在那里说:“不不不,我怎么敢呢,不是的不是的。”

    我心里想,奇怪,什么不敢?赖得个一干二净,又不是叫他去赴汤蹈火,他这么怕干什么?

    不由得住了脚听个分明。

    只听得大姊又说:“家豪,你跟咱们二妹年纪学识都相配,有何不可?为何直说不是?”

    我气得要命,岂有此理,大姊念念不忘的要把我推销出去,居然出这种手法。

    我气得几乎没昏过去,心想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做老姑婆,就陪着妈妈一站子,也胜过受这种气。

    刚想出声,只听那小子又答道:“不不,不,大嫂,”我虽然看不见他那鬼样儿,也知道他一定是把头摇得似鼓浪槌子似的。这不要脸的小子!他说:“你们家二小姐养尊处优惯了的,我……我是……我们家寒酸得很,配不起。”

    这不要脸的小子,竟在这种地方推搪,怎么见得我实尊处优?他见过我喝参汤?还是看过我穿貂皮?这混小子!

    他说下去,“唉,二小姐功不功去外国旅行,又喜欢珠实,唉,那次我送她回家,她话也不跟我多说一句,唉。”这小子拚命的叹声唉气,“我看我是没有机会了,所以大嫂也别再安排什么机会了,我认栽了。”

    大姐说:“你误会了,家豪,我妹妹不是这样的女孩子,这里另外有原因……”

    有什么好解释的?我还稀罕这王八呎!我顿时咳嗽一站,使他们的话说不下去。

    我冷笑一声现身,“姊姊,我要走了,咦,”故意向张某人看去,“张先生,真巧,你也在,你多坐会儿,我先走一步,姐姐,你来替我开门,对不起。”

    姊姊怀疑地走过来,看着我。

    我压低声音:“姊姊,你要是再把我当大出血的货色,我马上登报与你脱离关系。”

    我拉开门就走。

    怒气勃勃走了整条街,凉风吹在身上,才发觉连外套都漏在姊姊家,没带出来。

    我在路边的长鹅坐下来,不禁失笑。气,为什么竟会气成这个样子?有肤自然香,我怕什么不相干的人嫌我?把他的话当放屁不就行了?

    我一向都不是不大方的人。

    是否因为我很重视他对我的看法?

    我——-重视这个人?

    我暗暗吃惊,不可能把?我重视他?我对他有好感?

    他可不是我心目中的哈子白色武士。门儿都没有,嘿,好笑。

    我站起来叫车于回家。

    妈妈很奇怪,“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妈妈,有事问你。”

    “好,问吧!”

    “妈妈,老实说一句,我们现在的处境不大好吧?”

    “不算好。”妈妈说:“怎么,又不高兴了?”

    “妈妈,是不是我应该找一个男朋友?”

    “是。当然是!”老妈以为我转性了。

    “而这个男朋友必须可以转变我目前的环境?”我咄咄发问。

    “不不,”妈妈更正我,“不是环境。是心境。”

    “环境?心境?”我不明白。

    妈妈慈祥的说:“孩子,爱人只要能改变你的心境,令你快乐,已经足够,何必要改变你的环境?环境很差吗?再差也不会令你逼着卖身葬父吧?”

    她着着我。呵智能的妈妈。

    “是是。”我点头。

    “所以,如果有那么一个男孩子可以把你的心境带到另一个更好地方,去吧。”妈妈说。

    “妈妈,你简直是个诗人。”我拥抱她。

    她笑,“怎么?妈妈还没有老吧。”

    “没有没有,妈妈,你简直太可爱。”

    “你真的需要一个男朋友来调剂一下精神,不然的话净工作工作工作,闲来又愁眉苦脸的担心

    事,钻牛角尖,一下子就老了。”

    我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我本想钓个金龟婿来解决问题的。”

    “金龟婿也是指多方面的,”妈妈说:“有些人心目中的金龟婿是指财富物资的,你爸爸何尝不

    是我的金龟婿,”妈妈眼睛红了,“但是他可没钱,我们也不短吃的穿的,他对我这么好……我们一直很幸福。,”

    我有点恍然大悟。

    我低声说:“妈妈,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了。”

    我回房坐下。呵我的高塔是寂寞,我的魔龙是**,我的白色武士不过是一个平凡温文的男孩

    千,咒语只要一点点诚意就可以解除。

    如此一想,顿时悠然。电话铃一响,妈妈就去接。我问:“谁呀?”“找你。”我去听。“哪一位?”“张家豪。”那边说。“啊,找是二小姐,”我微笑,忍不住加一句:“养尊处优的二小姐。”“这——-”他尴尬得要死。我不忍心,况且被妈妈指点迷津后,已经明白过来。“怎么样?有何实干?”我笑问。“大嫂已经跟我解释过,我明白了,原来你不是那样的人。”“不是怎样的人呀?”我故意调侃他。“对不起对不起。”“不用客气。”我发觉自己很淘气。“我是专程道歉,真的,算我没看清楚你。”他非常急。牛脾气,这上下都道了两百次的歉,连我都心软了。

    “你刚才好生气,是该生气的。”

    “真的没关系:”我说:“我气十分钟就没事,对,做朋友,老老实实的好,有什么话,讲明出,大家好放心。”

    “是是。”

    我们俩同时静默三十秒。

    心中有异样的感觉。

    他忽然问:“你今晚有事吗?”

    “有。”我说:“本来是有的。”

    “呵,约会?”他失望中升起一丝希望,因为听到“本来”这两个字。

    “是,本来我打算钢妈妈洗厨房的,现在……如果有更好的地方要去,这……只好对不起老妈了。”

    他很高兴,“我跟伯母道歉。”

    我们约好了在门口等。

    他仍然开着那辆小小日本车来,匆匆忙忙。你知道,他看起来那种忠厚,傻呼呼的劲,此刻都令我会心微笑。奇怪,我的环境一点都没改变,住的还是这幢房子,做的还是这份工作,但是忽然之间我的忧虑像减轻许多,我的烦恼没那么接近。才上午与下午,心情差好远呵。“这里!”我扬扬手。

    我舒出一口气。

    “先上车来。”他开车门。

    “哪里去?”我问。

    “我不知道?”他搔搔头,“通常该往哪里去?”

    我笑。

    他问:“看戏?喝咖啡?兜风?跳舞?”

    我笑得前仰后合。

    “不不,”我说:“不要这么做作,我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好久没上山顶了,”他坦白的说:“好想抽空上山顶去溜溜。”

    “好,陪你去。”

    到山顶,我们停好车,看夜景。

    “呵,对了,你那只戒指洗干净,我替你带来了,”他自口袋掏出丝绒盒子。

    “我姊姊没跟你说吗?”我诧异地问:“这是她的东西,交给我应急用的,幸亏没用着。”

    “唉,真没想到,”他自怨自艾,“你心情不好,还以为你傲慢。”

    我说:“一点点小误会,别老提着。”

    “说得也是。我反正带丁出来,你就收着吧。”

    “好,谢谢。”我把盒子打开。

    隔壁一对洋人老夫妇,显然是游客模样,连忙道:“快,快,快叫她戴上,趁她没后悔之前——-快。”挤眉弄眼的,倚老卖老。

    他们以为张家豪在这当儿掏出戒子,是向我求婚啦,也难怪他们误会,如此花前月下,我俩虽然言之过早,也颇有陶醉感。

    我脸是红了,仍然大方的接下去,“噢。我后悔?”我把戒指套在手指上,“我等足三十五年才有个傻蛋向我求婚,恐怕后悔的不是我呢。”

    那对老夫妇大笑着走开。

    我耸耸肩,顺着灯光看看手上的戒指。

    我说:“真亮,闪闪生光呢,谢谢。”

    张家豪也一直的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简直好得很。

    约会数次,我跟姊姊说:“他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但是每次跟他在一起,清淡恬和舒服得很。”

    “你还要怎么样?”姊姊瞪眼。

    “恋爱呀。”我抗议。

    “你以为恋爱是怎么样的?痴儿,你以为恋爱真的合天上出现虹彩、天女散花、仙子开路、,武士穿着白色盔甲、骑着白马:挑着金冠与玻璃鞋来迎接你?”

    我连忙摇手,“不敢不敢。”

    “早就说过你了,甘多岁的人还做梦呢。”

    我软口气,“想象也不可以吗?”

    “张家豪不错吧?”“他是不错。”我承认。“人家好自卑呢,你姊夫亲口介绍,你却连人家的姓名都没记住。”“都是八百多年前的事了。”我哼歌。“看你,心情多好。”“是呀,”我又承认,“父亲去世后,我还没这么愉快过呢。”“妈妈呢?”“妈妈也高兴多了。”妈妈对家里很不错,见他来,总是做多一点菜,又陪他说说笑,完了总还叫我们下楼去散散步。还不是为我。她希望我轻松点,因为父亲去世后我的注意力太集中在妈妈身上,她想我放松一下。

    这天家里又来了,硬是要开车把我们一家送到浅水湾玩,大家喧嚷半晌,结果连妈妈都去了,还有大姊姊夫,两个小孩,挤都挤不下。

    妈妈笑道:“真不好意思,假期把人家的儿子骗到我们家来。”

    家豪傻呼呼的说:“大家朋友,伯母不要这么说。”

    我心想:这人?就是他?简直比只牛还直肚直肠。

    隔几天我又到他珠实店去观察他,只见他哈腰筠背,一副“奸”加油格局。咦,居然还是两面人呢。我难堪得要死,这人?我的白色武士?

    我说:“他付账小费还是付得大多,老土。又不懂得穿瑞士巴利鞋。念的不过是经济,又不是名校出身,长得又不好看,幸亏高高大大。”

    姊姊瞄着我,冷笑,哼嘿连声。“妈,你听听看。”

    “我早听出来了。”妈笑咪咪的说。

    我不服气,“听出来什么?”

    “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妈妈说。

    “啐!”我说。

    可是奇怪,他偏偏把我们一家上下逗得那么愉快,怕真来个武士加觉术师,也不过如此。

    渐渐的,家豪越来越顺眼,他在我们家生根落地,事事他都有关照有帮助,出心出力,大家都喜爱他,他最大的优点是善良、诚恳,说一句是一句、老实、忠厚:简直不能相信香港还有这么样的年轻人。

    没到过年我就发觉我之认识家豪,实在是我最最幸运的事,尤其是在那种心境恶劣的关头。

    我记得我跟他笑着说:“暧,家豪,原来我差点走了宝呢。”

    家里期期艾艾的说:“我……在店里拿了一只戒指出来。”

    我一时没领悟过来。“什么?”

    “我们再到山顶去好吗?上次有人误会我问你求婚,这次……”他先僵了,“我不会说!我不会说!”

    我看着他,他脸上涨得通红,说说先嚷起来,一头的汗,使人既好气又好笑,怪心痛的。

    我替他印掉汗。“好,我们上山顶去。”我挽起他的手臂。唉,我的白色武士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