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过客(1/2)

    A君B君C君:

    我出生不久母亲已经去世,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但是姑母告诉我她是个美女,而且她用妮娜莉兹香水Lair

    Du

    Temps,这件事给我的印象至深,所以我从小用妮娜莉兹的一切产品。

    我知道我没有母亲美,她的照片不多,但已足够证明一切。不过女孩子年轻的时候,裙下总有若干臣子,「不腻」是不大可能的了,谁还跟谁一辈子,追求的人总是有的,看电影、吃饭、喝茶、逛街、游泳。除非真长得难看,否则每个女孩子总经过这一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

    男人像女人一样,有几千几百种。大约可把他们分为两类:有风度与没有风度的。没有风度的男人最讨厌,请女孩子喝一杯咖啡便想要她们的灵魂,连我这么「聪明伶俐」的人也碰到过这种事。

    才上个月罢了,有人自加拿大回来,自说自话摸上门来,我在上班,他设法叫管理人员打开铁闸,让他在我信箱留张字条,上面为着:「我住某某家,请即联络留下你的新电话。」

    他以为他是查理士亲王。

    我才把电话号码换掉,花好几百元,怕就怕这种无聊话来烦。

    基于礼貌,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还是跟他通了一次电话,吃一次午餐,很客气地道别。这是一个净长四肢不长脑袋的家伙,一年前约会过数次,连名字都几乎不记得,再见更没有味道。

    谁知他一连两夜未按门铃,要上来我公寓。我隔着铁门跟他解释,我们没什么好说的,并且也不方便邀请他进屋,以后如果他要按铃,请他预约。

    他不听,在门外像只科学怪人似的蠢笑:「我想进来看看你公寓的装修,嘻嘻嘻!」

    我顿时无名火起三千丈,厉声说:「你要是再按一次铃,我就打九九九报警。」

    他在铁门那头忽然生了气、仿佛我没请他进门,没敬他茶水,没服侍他上床,没放热水让他洗完澡才走,是不给他面子,是看他不起,他忽然被羞辱了,因此破口大骂我,用的是英语粗话。

    我笑,我说:「是你老母教你的吧?」把门关上。

    过了三天,他居然还打电话到我写字楼来烦:「——看,我想道歉——」

    我打断他,「就此算了,好不好?」把电话挂上。

    真是下流。

    现在女人看男人的观点不同了,吃软饭也不是坏人,只要对方心甘情愿.为什么不呢,道德水准已有改变,但是像那个蠢货……

    当然也有具风度的男孩子,像郑家两兄弟,哥哥与弟弟都一表人材,学识是没话讲的。哥哥是建筑师,尝集中国历年邮票。弟弟是牙医,爱刻图章,两个都三十刚出头,两个人对我都有意思。他们是含蓄的、可爱的、有资格的。

    我把科学怪人的故事说给他们听,他们有点担心。大郑说:「你一个人住,要当心点。」

    我无可奈何的说:「有什么办法?他要拿硫酸对付我,我也没折。J

    小郑说:「这年头男人的质素越来越差。我记得在念书的时候,连约会女同学都不敢,那时经济欠佳,心理上也没有成熟得可以负担感情,白白辜负别人,于心有愧,现在这些男人,下一顿的饭还不知道在那里,就想去敲女孩子的门,摆明揩油,太不尊重女性,一点诚意都没有。」

    我问:「怎么会有这种男人?」

    大郑放下烟斗,耸耸肩,「很难说:家庭环境影响,个人性格高下,教育程度——研究优生学的人应当知道。」

    我问:「换了是你们,你们怎么办?」

    小郑笑:「我?我根本不会把自己陷在那种困境中,追求是最不能勉强的事,别说是硬闯别人的公寓,人家推搪我一次我已经要钻地洞了。」

    「我从来没有推过你,是不是,小郑?」我笑问:「你送来的糖果花束我永远照单全收。」

    小郑笑,「我们自小看你长大,交情不同。」

    「谁看谁长大?真不要脸。」我推他一下。

    大郑说:「我这辈子没骂过女人打过女人。男人怎么可以动女人?打反而好点,至少有那个交情,骂算是什么?下次再有这种事发生,报警,叫律师告他。」

    我不以为然,「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人家会怎么想?这女人若不是招蜂引蝶,人家也不敢看轻她。」

    小郑不以为然,「女孩子一怕事、二要面子,难怪那些狂蜂浪蝶要得其所哉。」

    我说:「做女人原是有很多不便之处。」我有点闷闷不乐,

    「别不高兴,」小郑说:「你那些香皂用完没有?替你添新的。」

    小郑一直送妮娜莉兹的香皂给我,大郑则负责我的时思糖果。

    我说「肥皂还有,糖吃光了。」

    大郑马上说:「我马上去买。」

    「你们两个人为什么对我好?」我问:「快从实招来,到底有什么企图。快说。」

    他们两兄弟笑。

    好是好,但一向不谈「儿女」之私,令我摸不着头脑。所以说天下真没十全十美的事。有这么理想的两个单身男人,偏偏都把我当妹子,我也顺理成章地当他们兄弟。

    到了周末,小郑照例打电话来,「我们去吃日本菜,有间新开的据说做得很好。」

    「太贵了。」我说。

    「别替咱们省好不好?」他笑,「我八点钟来接你。」

    八点钟上来的只有他一个人。

    「大郑呢?」我问。

    「没叫他。」他说。

    「为什么不叫?」我问。

    「这也是我单独见你的时候了。」他说。

    我的心一动。

    到达日本馆子,我们喝的米酒比吃的鱼生多。

    我知道小郑有话要说,故此很沉默。平常他们两个只喝啤酒的。

    他喝了很久,把杯子拿起又放下,话就在喉咙,但是出不了口。

    终于他咳嗽一声,把颈子上的丝领带解松,开口道:「你知道,我们看着你长大的——」

    「我知道,这话你每天都得说十次。我打断他。正题,我要知道正题是什么。

    「你觉得大郑这人怎么样?好不好?」他问。

    「好,当然好。」我诧异,「我最喜欢他了。」

    他沉默一会儿,「你喜欢就行。你可知道,他也很喜欢你?」

    我啼笑皆非。「我当然知道你们喜欢我。」

    「不不,不是朋友间的感情。」小郑说:「我哥哥一直在心里爱你。」

    「爱我?」我重复,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没想到他们略有表示,是示爱,太严重了。「我不明白。」我说。

    「哥哥今年三十二岁,应该成家立业。如果我记得不错,你肖狗,今年廿二岁,他大你十年,刚好。」

    「你干吗?」我笑出来,「你的口气像媒人,小郑。」

    「不,」他的手按在我手上,忽然很冲动,「你好好听我细说,大哥是个好人,他能照顾你,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头,几时捱得到老?不如早点嫁人。」说着他眼睛红了。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样知心的话,我也落下泪来。

    「最要紧人品大家都清楚,」小郑赶紧喝一口酒,「以后大哥约你,我就不夹在你们当中了。」

    「我不知道,小郑,我们一直像兄妹——」

    「听我的话,别辜负大哥一片好意。」他一直握着我的手。

    他有点醉,我看得出来。心中十分罕纳,小郑很少有失态的时候。

    我连连点头。

    大郑自己不敢说的话叫他弟弟来说,弄得我很尴尬。以前大家见面和和气气的,现在可拘谨得多。可是我不能一辈子待大郑小郑如兄弟,兄弟娶了嫂子,妹妹也会被冷落,再纯洁的男女感情,终局也演变成夫妻。

    那日我开车送小郑回家,他已喝得不能开车。

    大郑下楼接他,问我:「怎么了?」诧异得很。

    我微笑说:「他醉了。」

    我在街灯下打量大郑:适中的个子,稳重的性格,端正的五官,左看右看,没有缺点,我忽然涨红了脸,不错他是个理想的丈夫,但爱情是另外一件事——虹彩呢,火花呢?我转头回家去。

    我还渴望轰轰烈烈的恋爱。不错,里里外外我一直靠自己一双手照应,长久没个借力的人,既辛酸又疲倦,嫁给大郑,一切问题可以得到完满解决。衣食住行以及其他,经济上精神上,他都会对我呵护备至,这样的暖房伸着双手等我,的确是一股强大的诱惑力。我心中已愿意了一半。

    ——但爱情的幻彩——真是唯一的遗憾。

    以后看到大郑该怎么做?我在他跟前撤惯赖,说惯笑,难道以后也这么不成?

    罕纳了一个星期,第二个周末轮到大郑打电话来!「去吃日本菜好不好?」

    又是日本菜。

    「好。」我说。

    照平时我早就反对,可是现在我得温柔一点,仍然忍不住反问一句:「为什么选日本馆子?」

    「那里静一点,我有话想说。」

    什么话?

    求婚?

    我的心狂跳。

    「八点钟我等你。」他说。

    不知道为什么,大郑虽然是个可敬可爱的好人,我都不想跟他结婚。他总像个大哥,以前没证实,关系尚有点可商榷的暧昧,小郑一说他爱我,我只觉得尴尬。

    如果他带着戒指来,我只好推他。不知我那太极功夫可到家。

    我到那家日本馆子,大郑已经在那里等我,我看到他一表人材的样子,想想如果错过了他这么好的机会,以后也许一辈子都遇不到,但现在时间不对,我没有结婚的心理准备。

    我在他对面坐下来。「大郑。」我说:「有话跟我讲.」

    「是。」他说:「你先坐下。」

    他叫了一桌菜,我样样吃一点。

    大郑也跟他弟弟一样,净喝闷酒,不出声说话。

    我问:「你怎么?有心事?」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叹口气。

    他这么理智的一个人,难道还有想不通的事?

    他说:「你最近有没有见小郑?」

    「有,上星期我不是送他回家?还是你开的门。」

    「呵是,那一夜。」大郑说:「那一夜他直叫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我真给弄胡涂了。

    「是,说出很多醉话,我才知道他的心思。」

    「他有什么心思?」我觉得事态严重。

    大郑说:「老老实实,你觉得小郑如何?」

    我的天!我简直要哭出来,又轮到大郑来问这一套。

    我尖着声音说:「你们俩都是好人,我都喜欢,你们一直是我的好兄弟,够了没有?」

    大郑愕然,「你怎么了?」

    「你想说什么?想代小郑向我求婚是不是?疯了,哥哥为弟弟求婚,弟弟代哥哥求婚,你们自己就不会发言?我不明白,而且我不是皮球,被你们兄弟踢来踢去,我又不想这么快结婚,好的女孩子那么多,简直满街跑,赶快推荐另外一个吧,我受不了啦。」

    一顿乱嚷,把大郑的酒意唤醒。

    他说:「你——」

    我说:「你们兄弟俩,哥哥爱弟弟,弟弟爱哥哥,可是为什么把我牵涉在内?我的滋味可不好受,你们俩以后别再约我出来了。看样子男人都有毛病。」

    我站起来要走。

    大郑大惊失色地拉着我,「你别走,我的话还没说完。」

    「你的话是没说完,但是我也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大郑,我不想听下去,让我走。」

    「你生气?」他问。

    我没生气,我只是悲哀。他们兄弟俩都是好人,只是想错了一件事,他们认为我是小孩子,随时随地可以跟一个男人结婚,分明不尊重我。

    那夜回家,我哭了一场,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碰到理想的对象。

    我不是不喜欢大郑与小郑,给我一点时间来培养感情,谁也不知道结局会怎么样,但现在一切来得太不自然,我忽然产生抗拒感,将他们两个人都关在门外。

    一个月不见大郑与小郑,生活寂寞枯燥。从这里可以看出他们两个人对我的重要。

    现在下班我自己去挤公路车,回到家中无所事事,从这里摸到那里,看电视新闻,按摩面部,熨衣裳,吸尘,总没有一件正经事可做。

    几次三番我拿起电话想找二郑,终于没这么做。是我拒绝他们的爱情,是我抢白他们,如今我做得太绝,下不了台。

    一日下雨,倾盆大雨,打着伞也像白打,裙子下截才出门已经淋湿,不晓得如何才能挣扎到码头去乘船,在这个时候,一辆熟悉的白色车子缓缓在我身边停住,我一看车牌,正是熟悉的,我百感交集,小郑把车开来了。

    他把车窗摇下:「十元过海!十元过海!」他笑道。

    「小郑!」

    他推开车子门,「快上来呀。」

    我跳上车子,收伞,忍不住揽住他脖子,「小郑!」我的眼泪流出来。

    「喂,要撞车了,别把这么多艳福加诸我身上好不好?」

    他那种若无其事的大方使我更惭愧,我抹眼泪。

    他把车子驶过隧道。

    「你累不累?最近工作如何?要不要回家换件衣服再出去吃顿饭?」

    我不能回答,一直流泪,心中都非常高兴。

    「我买了新唱片,是卡拉扬指挥的柏林交响乐奏玛拉作品,借给你如何?」

    「好。」

    「一个多月不见,有没有发横财?升职?恋爱?」

    「没有。」

    他的驾驶技术一直那么流丽,坐他的车子真是舒服。

    「你哥哥呢?好吗?」我问。

    「我们搬开住了。」他说。

    「为什么?」我吃惊。

    「两兄弟年纪那么大还住一堆,人家会以为我们有毛病,」他向我挤挤眼睛,「还是搬开住好一点。」

    「这也好。」我勉强表示同意,其实心中带歉意——是否因为我的缘故?

    「我的小公寓还不错,几时来看看。」小郑说。

    「在什么地区?主色是什么?面积多大?」我问。

    「比你那里略小,你都不知道,香港的公寓越来越小,简直像小人国,房间进去连转弯的地方都没有,家具都得选特小号那种。」

    我被他说得笑出来。

    「但大郑住的地方妙,他有钱,房子租在石澳,背山面海,这家伙真会享受。」

    「现在还是由钟点女工做冢事?」

    「自然。」

    「晚餐怎么吃?」我问。

    「我已做三文治,沦落了。」小郑摇头摆脑地,只有比往日更活泼。

    「哥哥习惯一个人住吗?」我又问。

    「他又不怕黑不怕鬼不怕老鼠蟑螂的,当然喜欢一个人住。」小郑说。

    「你呢?」我笑出来。

    「我?我只怕女孩子不睬我。」他也笑。

    「你的女朋友还会少吗?只要吹一下口哨,起码十辆旅行车装满女人驶到你面前。」

    「真有这种事?」小郑问:「让我们试试看。你吹得响还是由我来?」

    「真去你的!」

    到家门他说:「我给你一小时另三十分钟,你换好衣服等我们来接你。」

    「大郑也来?」我大喜过望。

    「是。」

    「真好!」我拍手。

    「傻妞!你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笨妹,是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我忘了。

    他已经把车子驶走,一路向我招着手。

    我竟忘记自己的生日。

    我回家把自己浸在浴缸里、舒舒服服洗一个澡,把化妆品取出来往脸上涂妥,选件自认为最好看的裙子穿上。小郑算得没错,刚刚需时九十分钟。

    他与大郑同时来接门铃,递上礼物,有鲜花有糖。我把花插在瓶子里,深深一嗅,将糖含在嘴中。

    「谢谢,谢谢。」我说。

    偷偷看大郑一眼,他也似乎已经忘记我们之间不愉快之事。我放下心来,有时候记性坏点是很好的。

    大郑笑说:「还有一件礼物,是我们合送的。」

    「什么?」还是两住一体式。

    小郑递上一只小盒子。戒子!我心一跳,不会吧?我连忙打开盒子,却是一副钻石耳环,每粒有四十分大小,正是我一直想买而买不起的。

    我欢呼,马上戴上,左顾右盼地照镜子。

    二郑叹曰:「女孩子就是女孩子,」

    我们去吃法国菜。

    吃到一半,邻座过来一位客人,跟二郑打招呼。

    小郑跟我介绍:「这是咱们同学老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老刘并不老,跟他们差不多年纪,有一个很动人恳切的笑容,眼睛极之慧黠。

    大郑说:「老刘,坐下喝杯酒,今天我们兄弟俩在此庆祝小姐生日。」

    老刘也不客气,坐下干掉一杯,然后回他自己的座位。

    这次生日,最有意思的便是能与二郑重修旧好。

    小郑依旧来接我上下班,我跟他说,我在学车,不久便不用麻烦他了。

    他问:「你还记得有个人叫老刘?」

    「哪个老刘?几百个人叫老刘。

    「生日那天,跟你干杯的老刘。」

    「哦,那个,什么事?」

    「他呀——」小郑看我一眼。

    这小子,又跟我吞吞吐吐的了,他每逢这样我就心跳,不晓得他又想公布什么惊人新闻。

    「他问我们要你的电话号码。」

    「与虎谋皮。」我笑。

    「没这么严重,我说先要徵求你同意。他又问你是否我们其中一位的女朋友,我说不是。」

    我想起「老」刘那个笑容,不响。

    「不响就是不反对。」小郑耸耸肩,「我明天把号码告诉他好了。」

    「谁说的?」我微弱地抗议。

    「自古闺女都这样的坏习惯:不反对等于默许。」

    我只好笑。

    小郑说:「老刘这光棍——」他恨恨地。

    结果老刘马上打电话给我。

    「喂,他们叫我光棍,其实他们两人何曾不是光棍,嘿!」

    我大笑。

    男女间的事最难说,忽然之间我有那种感觉,老刘或者会是那个人。

    二郑与我实在混得太熟,迹近兄弟姊妹,感情再也无法发展下去。

    老刘约我看电影。第一次约会去看电影最好,不必说太多的话,随后又有话题,讲戏文也可以讲半日。

    老刘不是空手来的。他带来一小瓶香水妮娜莉兹的。

    我非常惊奇,市面上著名的香水牌子不知道凡几,他怎么偏偏会选妮娜莉兹?

    「郑氏兄弟告诉你,我用这个香水?」我问。

    「嘿,郑氏兄弟巴不得放飞箭射死我,他们还会向我提供消息?」老刘笑,「我觉得你适合用这种香水。」

    「你只见过我一眼。」

    「已经足够。」他说。

    我叹口气,「我们不必去看电影了。」我想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话题。

    我们的感情进展得很快。不到一个月,我暗示小郑不用来接送我上下班。

    他很气,「另外有人护花?哼!」

    「你应该高兴,这种水深火热的工作有人承担了去。」

    「老刘有什么好?」

    我一笑,「他是你们的同学,你应该知道。」

    「靠张油嘴。」小郑忿忿不平。

    「他是不是好人?」我问。

    「谁也没杀过人放过火。」小郑说。

    这已经足够。

    我说:「小郑,你与你哥哥都是好人——」

    「得了,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像写信到妇女杂志去问信箱主持人:A君与B君都对我好,我应该选谁?结果A君与B君都落了单,半途杀出个C君,是不是?」

    我沉默。

    「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问:「小郑,我们还是老朋友?」

    「当然,」他叹口气,「一切都是注定的。」

    「对不起。」

    「没关系,只要你快乐,只要你得到最好的待遇,一切都不是问题。」

    「有空找我们。」我说。

    「我省得。」小郑说的酸溜溜地,「只怕你没空。」

    我有点不好意思?老觉得我利用了他们两兄弟。男女之间根本没有友情,过去这几年里他们付出的一切,都不是对一个普通朋友那么简单,我从他们那里取了这么多,却没有一点付出,在别人眼中,我是个值得妒忌的女人吧,很聪明很会得利用机会。

    做女人方便之处是可以随意说一句:「我一向把你当哥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而且「男人还愁没有老婆」,更加理直气壮起来。

    可是老刘对我实在很好,他说:「你把郑氏所送的东西全部退回去,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们不能再欠别人的情。」

    于是我把历年来的礼物全翻出来,东西还真不少,装满一个大纸箱,什么都有,包括衣服、唱片、书本、小件家具、饰物,我把生日礼物那副耳环都取出来。

    我说:「这样子把东西退回去,真好像翻脸无情似的。」

    「你不舍得?」

    「人家会伤心的。」我说。

    「你还管人家伤不伤心?」老刘白我一眼。

    「我们还是朋友。」我抗议。

    「什么朋友!」他笑。

    一切东西还是被送回去了。

    这结束了我与郑氏兄弟的好事,我正式与老刘开始我们的恋爱生活。

    人的前途根本是很难逆料的

    我与老刘偶然也有见到大郑与小郑,我并不好意思问他们有否找到女朋友,因为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们很客气的交谈——

    「好吗?」

    「好。」

    就这样渐渐疏远。他们受的伤他们得自己治疗,谁也帮不了他们,特别是我,我已是老刘的女朋友。

    垂死天鹅:

    我见到张心仪的时候,她已经病得很厉害了,她患有一种罕有的坏血病,无药可治,然而她很乐观,常常微笑,有一种好脾气的忧郁,并不像一个在等死的人,她仍然在一间设计公司工作,每天去三个小时。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有一头柔软的、丝一般的长发,垂在背后,缚一只黑蝴蝶结,非常清爽,一张鹅蛋脸洁白美丽,体质很弱,但更显得她十二分清秀。

    心仪不是平常女孩子,她不会活到结婚生子,她今年十八岁,已超过医生估计她的时日两年。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第七次入院治疗,我是她的主治医生。

    我进病房时,她穿一套浅蓝色的纤维丝体育服,一双球鞋,坐在那里看画报。

    我以为她是病人的亲戚。

    我问护士:「张心仪在什么地方?病人岂可以走开?」

    她马上站起来,问我:「医生找我?」

    「你是病人?」

    「正是。」她微笑。

    「你怎么不躺着?」我温和地打量她。

    「精神还好,不想躺。」

    我也不忍呵责她,她身有重病,而且长得很漂亮,这么悲剧性的一个女孩子,每个人都有同情心,我看她一眼,「你要准备一连串的治疗。」

    她轻轻叹一口气。

    「怎么叹气?」

    她抬头看向远处,「治不治都一样。」

    她说得很正确,因此我不出声。

    她又微笑,「这叫做尽人事。」

    治疗过程很痛苦,药物反应强烈,我不想细说。

    不到半个月,她的微笑已经吸引了我,她的幽默感,她的开朗,都使我心痛得不能自己,她出院那日,我亲自驾车送她回家。

    她说:「如果你有女朋友,她一定会不高兴——你有没有女朋友?」

    「有。」我答。

    「如果我有时间,一定跟她争个你死我活。」她向我挤挤眼。

    我心中牵动,强自欢笑。

    「我在想,」我说:「我那女友会不会是你的到手。」

    「自然不是,」她微笑说:「我有信心能把她打垮,我只是没有时间。」

    我默然。

    「梁医生,」她说:「请上来坐。」她到家了。

    我替她挽着行李上楼,她掏出锁匙。

    她说:「我母亲死于同样症候,父亲在船上做事,我一个人住这里,房子是父亲以前买下来的。」

    「没人照顾你?」我问。

    「我不需要,你是医生,你知道我这个病是不会突然暴毙的——」她像谈话家常似的,「白血球越来越多,急急吞噬体内红血球,再过一阵子,就不能输血,因而一命归西。」

    我忍不住说:「心仪,请你不要开玩笑。」

    她掏出锁匙开门,「这不是玩笑,我读过病情报告,爱克来瑞坏血病人的结局的确如此。」

    「也不用常常提着。」

    「呵,医生,真没想到你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她说:「请进来稍坐。」

    我与她进屋,屋子收拾得非常洁净,小而舒适、光亮,是个谈天休息听音乐的好地方。

    我替她放下行李,她去煮咖啡。

    一会儿香喷喷的咖啡端出来,还有甜饼,我很高兴,一坐就不肯走。

    心仪有种温柔,她对世界没有抱怨,但看得出十分留恋,无可奈何之下,神色便露出不舍得的柔情,这是任何普通人没有的,虽然我们也不知道,明天是否会来临。

    她对我说:「看到这里林林种种的洋娃娃没有?都是爸爸出海时在各国替我带回来的,他总当我是小孩子。」

    我取起一个穿西班牙舞裙子的娃娃,那条裙子金碧辉煌,缀着一层层黑色的蕾丝,豪华瑰丽之处,不下一条真裙子。

    「真美,」我赞道,「你爸爸一定非常爱你。」

    「你看这个,我喜欢这一个。」

    她递过来另一只娃娃。

    那是一只小丑打扮的洋娃娃,白色的脸,黑色缎帽子,大眼睛下画有一滴将滴未滴的眼泪,身上穿黑色缎衣,戴白色手套。

    「怎么样?」心仪问:「是否很凄艳?」

    「我不喜欢,太悲伤了,那只芭蕾舞女不错。」

    心仪说:「你不懂欣赏。」

    我笑,「你怎么看低我。」放下洋娃娃。

    她不好意思地笑。

    「心仪,」我说:「我要走了,我想下星期再来看你,跟你约定一个时间好不好?」

    「还要吃药?」她意外的问。

    「不,我只是来看看你。」为了避免大着痕迹,我又故意说:「既然你一个人住,额外给你一点照顾也是应该的。」

    「谢谢你,医生。」

    告辞的时候,我犹疑一下,「你今天晚上做什么?」

    「看书。」她答。

    「很好。」我放下名片,「如果想找人聊天,打电话找我。」

    我终于走了。

    女朋友兰心在家等我,做了一锅好汤,我们快要结婚,因此也不避小节嫌疑,她趋上前来吻我脸颊,观察我一下,「你有心事。」她马上说。

    「你真是个贤妻,倘若我说,这心事是为了一个女孩子,你是否会生气?」

    「女病人?」

    「又被你猜到了。」我叹口气。

    「怎么样的女病人?可是美丽动人的?」

    我喝着汤,「是,患了绝症。」

    「像篇小说。」

    「可是天下确是有患绝症的人的,」我看兰心一眼,「你别滑稽。」

    「你为她难过?」兰心坐在我对面。

    「是。」我用手托着头,「我们迟早都要死的,但活到老年寿终正寝,便是完成了一个循环,没有遗憾,像她那样年纪小小——」

    「就像一朵花,还没开放,便枯谢了,是不是?」

    「你的语气无疑是带着讽刺,但却形容得很对。」我看兰心一眼。

    兰心叹一口气,「你们男人的同情心总是太过份,看见一个女孩子皮肤略白,头发长长,便惊为天人。」

    「或者你有兴趣认识张心仪。」我说。

    「我不会干涉丈夫的工作。」她有深意的说。

    我希望我对心仪的感情也只限于工作。

    我们躺在地毯上听音乐。

    兰心说过我不适宜做医生,因为我感情太丰富,当时我反辩说,至少可以胜任接生,那是最喜悦的一件事,可是我始终没有修妇科。

    兰心老说医生太太不好效,丈夫的爱心大部份分了给病人,病人永远排在第一位。

    她说:「现在你有十天假期,我警告你,要是你不陪我,我就跟你反脸。」

    她说得是这样认真,我心中多层心事。

    开头那三天,我几乎廿四小时跟兰心在一起。兰心是一个成熟的女孩子,独立能干,很多事不用我费心,她待我很好,爱我欣赏我,而且尊重我个人的自由。作为一个妻子,她是无瑕可击的。

    所以为了爱她,我并不想得罪她。

    星期三,我跟兰心说,我要去看张心仪,问她是否要同去。

    她笑说:「我去来作甚?你自己当心也就是了,小心别看她看得眼珠子也掉出来。」

    于是我在兰心那里得到半天假。

    到了心仪那里,我深深感动,她一早就准备好许多食物等待我,而且她父亲也自船上回来了,诚厚地招呼我。

    张先生是个粗犷的人,在船上任大副,不知怎有心仪这么清秀的女儿,但他本人坦白可爱,是个值得交朋友的人。

    「梁医生,真多谢你照顾小女……」说着他眼睛就红了。

    心仪说:「爸爸最婆婆妈妈。」

    没一会儿老张跟我说:「我约了个朋友在外头,我出去应酬一下立刻回来,梁医生你千万不要走,我们一道吃顿饭。」

    「我也约了朋友。」我连忙说。

    「不要紧,叫他一齐来。」老张走了。

    心仪问:「你女朋友肯来吗?」

    「兰心不是那种小家于气的女子,她当然肯来。」

    心仪说:「我的指甲开始泛起白斑,头发脱落得很多,看情形拖不了多久了。」

    我拿起她的手指来看,不出声,心如刀割。

    她说:「妈妈去世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我凝视她的眼睛。

    「坦白的说,医生,我心中很害怕,但避不过的事情,多想无益。」

    「不要再上班了,」我冲口而出,「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去,让我陪你去走走。」

    「多谢你,梁医生,」她摇摇头,「每个人都有忙的事情,不必为我改变你生活的程序,每天都有上千成万的人死去,生命微不足道。」

    「我愿意与你作伴。」

    她但笑不答,我握着她的手不放。

    她略为尴尬,缩了一缩手,我搭讪地说:「我打个电话。」

    兰心不肯来,我告诉她,即使她不来,我也要晚饭后才可以回家。

    她显然是恼怒了,不出声,然后急急道:「你回来我再跟你详细地说。」挂了电话。

    心仪很敏感,马上问:「怎么了?」

    「她与朋友出去吃饭,」我说:「没关系。」

    我与兰心之间有充分的了解,我才不怕得罪她。

    张老先生不久便回来了,带着许多熟食,我们三个人在小小的厨房里忙得团团转,不久便端出五六个丰富的菜式,这样子吃一顿饭虽然辛苦点,但别有风味。

    趁心仪洗碗的时候,张伯对我说:「她……不会好了吧。」

    我不出声。

    张伯叹口气,「跟她母亲一样的病,」他说:「我虽然是个组人,但也略有节储,本来可以让她进大学……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的头越垂越低。

    「梁医生,你跟她比较谈得来,我知道你是个忙人,假如你可以陪伴她这一段时候——」

    「义不容辞。」我马上说。

    「梁医生,谢谢你——」他感激的说。

    「爸爸,你跟梁医生说些什么?」心仪着急,「你别乱说话好不好?」

    张伯翻翻眼睛,「我又不是要梁医生娶你,你急什么?」

    「爸!」她要过来跟她爸拚命。

    我哈哈大笑。

    那夜回家,已经十一点。

    兰心躺在我沙发上,在看小说。

    我推她一下,「还在生气?」

    她淡淡说:「气什么?气一个将死的病人?」

    我不知如何作答。

    「不过一个男人不能有两个心。」她含蓄的说。

    心仪与兰心。

    「她是将死的人,」我道:「你说得对,一切徵象都已露了出来,照诊断她活不到一个月。」

    她放下书,「梁君,我告诉你,爱情是狭义的,我容不得许多这样的一个月,请你原谅。」

    来了。

    「兰心,实不相瞒,明天我恐怕还要向你请假。」

    她脸都黄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说好这十天假期全属我的。」来了。

    「兰心,这是我额外的请求……」

    「我把你以后所有的假期全还给你好不好?」她瞪起眼,撑着腰,「你安乐了?开心了?」

    「兰心,你何苦如此。」

    「好人难与病人斗,活人难与死人斗,我让她!」兰心跳起束,「我避她风头。」

    「兰心,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了?你好比一个泼妇。」我睁大眼睛。

    「我要走了。」

    「我送你。」

    「不必。」

    「兰心,你生气管生气,我们是什么关系?总不能因这种小事否定我。」

    她放下手袋。

    「你吃醋了是不是?心中不开心?让我送你回家,你冷静一下,想清楚我的处境,你便会原谅我。」

    她低下头,仿佛有点回心转意。

    我拍拍她肩膀,开车送她回家。我对兰心并没有太多的歉意。我心中预算着第二天带心仪到郊外走走。

    心仪像只快乐的小鸟,看见我不住雀跃,我把她载到海滨,在沙滩上向海洋扔石子。还没有到中午,她已显得疲倦,呼吸急促,红血球载氧,她体内白血球过多,体内几乎永恒性地缺氧,很快就支持不住。

    我陪她在角落的帆布椅坐下,打开太阳伞。

    她说:「世界这么美丽,我真不舍得呢。」说话的时候眼睛远远看着碧蓝的天空,拳头握得很紧,神情是痛苦的,不过尽量地控制着。

    我的手臂搭在她肩膀上。

    「以前觉得早死也无大碍,或许能见到妈妈,但最近发觉活着这么好,亲人的笑容,朋友的关怀……甚至是花束、鸟鸣,都带来许多欢悦,梁医生,我是一个将死的人,我何必隐瞒自己,我想我的观点改变,是因为我爱上了你。」

    我一震。

    她的声音最自然平静不过,真真实实,我把脸埋在她双手当中。

    「梁医生,我以前并没有恋爱过,我并没有时间与机会,我一见你,便对你有特别的好感,我猜想,女病人爱上温柔的男医生,并不稀奇吧?在你来说,也许是平常事呢。」她语气中有点羞涩,「你来陪伴我,那自然是因为怜悯我的缘故……」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心仪。」我不想她再说下去。

    一个少女向我献出她纯洁的感情,不管我是否能够接受她的感情,都算得是全世界最美丽动人的事,但在今日这样的情况下,一切成了最大的悲剧。

    「风大了,」我说:「我们回去。」

    到了家,她又杷感情压抑得好好,她跟我说及身后事,清清楚楚,显然计划更久:洋娃娃赠孤儿院,书籍送到小学图书馆,杂物分配给各位朋友等等。

    我听得心如刀割,但什么都不能做,大自然的定律谁能违反呢?

    我陪她在屋内看图书到晚饭时间,帮她煮了一锅粥,我的手艺是不错的,心仪边吃边赞,又开心起来,啊,这个勇敢的小女子。

    与心仪在一起,没有世事的烦恼,不必为发财升职担忧,没有排挤倾轧这样卑鄙的事:……因为她活不长了,我陪着她,连带也不必为将来作打算。

    而其实,其实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可以预知自己的将来,我们上午不知下午的事,偏偏却还要兢兢业业,因为明天也许我们还要活下去。

    人生的真谛到底在哪里?以前与友人辩驳,我也可以振振有辞地说上一大篇,但真的接触到这个问题,她就在我身边,我反而哑口无辞了。

    吃完晚饭,我向心仪告辞。

    「明天——」我说:「明天我再来。」

    从她那里出来,我走到兰心处,我需要有个人听我细诉我心中的抑郁。

    兰心为了我,也告假在家,正在看小说。见到我,只淡淡说:「是你?」

    「我明天——」

    「还是要告假是不是?」她早已知道,不愧近十年的感情了。

    不知恁地,因此我有一种凄然的安慰与开心。

    「是。」

    她凝视我,「你没有爱上她吧?」

    「我们健康的人,」我说:「恋爱要讲究很多条件,伴侣的职业是否高贵,容貌是否秀丽,出身是否正常,过去历史要洁净……许多许多千丝万缕的事绕在一起,于是我们说:「我们恋爱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至目前,兰心,我尚是一个正常健康的人,我活在世俗的社会中,不不,兰心,我没有爱上她,但我不否认我喜欢她。」

    兰心凝视我,「但是她爱上了你?」

    「她懂得什么叫爱?爱情是要经过无数考验,以时间来证明的一种长期抗战,她对我有好感,但因生命已走到极限,所以为恋爱而恋爱了,我是最近的对象,她选了我,你明白吗,兰心,你说她可怜不可怜,是否要同情她?」

    兰心叹口气。

    「我爱的是你。我们都市人需要健康的爱情,能够白头偕老,子孙满堂的,实实惠惠的爱情,你不以为我会为心仪舍弃你吧?」

    「你在骗她?」

    「我没在骗她。」我抬起头,「况且在这世界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一切都是幻觉,只有粉红色温暖的婴儿,拥在怀中,是真真实实的。」

    兰心与我紧紧相拥。

    我说:「譬如说买一只洋娃娃给孩子,讨她欢心,这也是骗吗?」

    「你去陪她吧。」兰心哽咽的说。

    我买了鲜花礼物上门去,自觉有点像两头蛇。

    心仪脸色很坏,她说她想呕吐,胸口作闷。

    我建议她入院作检查,看样子她已经不行了。

    她不肯。

    「乖一点。」

    「今夜,今夜我入院,」她说:「白天你答应陪我的。」

    「你支持得住?」

    她微笑:「我还有什么损失呢?」

    她说得很对。

    我与她决定再玩一天。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问:「都依你。」

    「我想在公园中静坐,然后晚上去吃烛光晚餐。」她说。

    「你必需应允我,中午回来睡一觉。」

    「梁医生,别太残忍,我就快要永久长眠,何苦逼我睡午觉?」

    「是。」我说。

    我们宁静的走到公园,我陪她缓缓散步,香港的公园并不宽广,但是在非假日的下午,也显得青葱美丽,阳光很好,我与她坐着闲谈。

    她问我:「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长眠。」

    「还会醒来吗?」她问。

    我答不出来。

    「如果象睡公主那样,」她停了一停,「当然,那是没有可能的。」她的大眼睛变得空洞。

    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额角沁出汗珠。

    我不出声,我知道她非常吃力。

    「肚子饿了没有?」我问。

    「不吃就饿,吃下去又像要吐出来。」

    「肠胃不好。」我说。

    「会不会将来要在喉咙开一个洞通管子?」她微笑问。

    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的指甲已经发篮,我默然心痛。

    我们去买了三文治,我拿着盛牛奶的纸杯,喂她喝。

    她说:「我记得我母亲,她临死时抱着我哭,说她不舍得我。」

    我点点头。

    「她本来可以再生了两个孩子,但自从她知道得了这个病,便不肯再生养,没想到这一切都是遗传的。」

    我想改变题材。「我小时候向往成为一个消防员,你知道孩子们的幻想——在火焰中救出尖叫救命的妇孺,甚至是小狗小猫。」

    「嗯。」她闭上眼睛。

    「心仪?」

    「嗯。」她说。

    「我们回去吧。」

    「好的。」她摇摇晃晃站起来。

    我扶紧着她。我并没有开车把她送回家,我把她送到医院去。

    看样子我们的烛光晚餐要被逼取消了。

    心仪在医院病房躺下,没有抗议,她已经习惯了,我一直陪伴她。

    护士小姐问我:「如何?」

    「完了。」我低下头。

    「她会怎么样?」护士小姐问。

    「昏迷,靠各种仪器维持生命直到最后那一刻。」我简单的说。

    「她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

    「上帝是公平的,所有人的结局都一样。」我说。

    我看见兰心向我走来。

    我意外的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我找你呢,家人说你在医院——她怎么了?」

    我的眼睛红了,「不行了,本来答应与她吃晚饭的。」

    「有没有痛苦?」

    「医药倡明,痛苦是不会过份……」我别转了头。

    「我都说过,那么多医生,数你心肠最软。」兰心拍着我的肩膊。

    心仪于十天后去世。

    她父亲把一只洋娃娃交在我手中。

    是那只小丑人形,黑缎的帽子,苍白的面孔,脸上一颗眼泪。

    我把洋娃娃紧紧握手中。

    「她说谢谢你。」张老先生说。

    我说我知道。

    他含着泪走了。

    兰心陪看我,我们把那只洋娃娃放在书屋当眼的地方。

    我的假期已经完毕,我们并没有做些什么,但我却认为这是我最有意义的假期。

    兰心对我说:「我始终不知道她长得如何,想必是十分美丽。」

    「你会有机会见到她。」我说。

    「那么可爱的女孩子,应当住在天堂里,直到永远永远。」兰心说。

    我宽慰,「我知道你不会见怪她。」

    兰心不太好意思地笑。

    不久我们便结婚了,婚礼很热闹,亲友都到齐了,是一个秋天的上午,阳光普照,天略有凉意,兰心在白色纱旗袍外被一件白狐狸披肩,美得不可形容,我们是幸福的,不饥、不寒,身体健康,又有真诚相爱的伴侣。

    我们的烦恼不足道,我们应当庆幸上帝对我们的恩宠。

    但在我们心中,有一个女孩子长存,她的不幸与美丽,更使我们懂得珍惜我们现有的一切。

    电话:

    我搬进离群道七号三楼的时候是七月十四日。炎夏。

    七月十四日是法国独立纪念。

    在巴黎凯旋门下飘着红蓝白三色的国旗。

    但这是香港。

    七月十四日是一个炎热的日子。

    我没有什么行李,只有几箱衣服。夏天的菲奥露昔与古莱芝,冬天的皮草与呢绒。我做人的哲学是:你不让我穿,那不行。

    房东太太约三十馀岁,她站在影树下等我,她有很好的笑容。

    「呀,」她摊开手,「张小姐。」

    「你好?」我说:「我搬来了。」

    「我替你洗干净冰箱,买些水果放进去,希望你喜欢,在街市我看见石榴与新鲜莲蓬,忍不住替你买一点。」

    「谢谢你。」我把箱子自车子行李箱取出来。

    房东太太说:「这是你的车?一辆美丽的车。」

    「它是一辆‘摩根’,值一个金矿。」我说。

    「看得出。」

    我与她把衣箱抬进屋子。

    这是一层好公寓,柚木地板一长条一长条,老式的家具,老式的中国地毯,一只红木框子的钟,「当当」地敲三下,金鱼在露台的大水缸里「哺哺」地吸气。

    竹帘低垂,外边树上小鸟在唱。

    「我爱这个地方。」我说。

    「我很高兴你喜欢。」房东太太笑。

    我坐在老式绿绒沙发上。真觉得太平,这像是张爱玲小说中女主角居住的地方。

    绿绒有点旧,坐椅上压得光光的,但十分干净。

    「真是整洁。」

    「是的,以前住的那双老夫妻非常爱清洁。」房东太太说。

    「他们搬到哪儿去了?」我问。

    「女儿把他们接去加拿大。」

    「呵。」我说:「原来如此。」

    「电话在这里。」房东太太说:「登记的名字是我们的,你可以用,也可以再申请,你们年轻女孩子喜欢半夜说长气电话。」她笑。

    电话是老式黑色的,静静地搁在红木茶几上。

    「行啦。」我说。

    「睡房里有一束花。」她又笑,「不成敬意。」

    「谢谢,谢谢。」我写了张支票,递上去。

    她接过支票,「有什么事情,尽管通知我。」

    「知道。」

    然后她走了。

    厨房应有尽有,我烧开水,做茶,打开冰箱,拿出石榴,切作两半,坐在客厅中,一粒粒剥出来吃。

    石榴对我来说,是神秘而美艳的。你看过希腊神话吗,有没有听过大地之母的故事?她有一个独女叫宝赛翩,一日春游,宝赛翩给冥王普路图瞧见,冥王把她强抢到地狱,要立她为后。地母震怒,使大地五谷不生。天神宙斯令普路图释放宝赛翩,地母下去接女儿,嘱女儿什么也不可吃。但是宝赛翩经不起冥王苦劝,吃了三粒石榴子,从此以后做了冥后,一年之内只获得六个月回到地上,因此大地只有春夏两季,有植物生长。

    石榴子。

    我把子吐在水晶烟灰缸中,这间屋子什么都有。租金并不便宜。原本我想住「茱丽亚」那种近海滩的房子,但是收入可耻,租不起,所以只好租这一层公寓,我觉得也很过得去。

    整个下午我花在整理衣服上。把裙子一件件挂起来,把毛衣摺好,藏好璋脑。

    觉得累已是下午四五点,太阳下山,把窗外的影树顶照得火红。

    我倒下床。

    床是那种有铜柱的,被单床褥全套见全,租这层公寓跟租别的不同,这像是在外国,房东把一切都准备妥当,我只需要躺下来睡。

    当我醒来时,电话铃已响了很久。

    叮铃铃,叮铃铃。

    我看表。我腕上戴着一只十八K金劳力士蚝式表,永远不脱下来,洗澡游泳都戴着它,时间是十一点一刻。

    我本不想接电话。夜了,我并没有亲友。

    但是电话在客厅中不住清脆地响。

    叮铃铃,叮铃铃。

    十分的逼切与渴望。

    终于我赤脚走出去。

    拿起话筒,我「喂?」

    「哦,吵醒了你。」一个男人的声音。

    「没关系。」我想问他是谁。

    但是他先问:「你是否又赤着脚来接电话?」他笑了两声,笑声是极温和的。

    我喜欢他的声音,但是我很疑心。

    我问:「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梅丽恩——」

    「我不是梅丽恩,」我松口气,显然是拨错号码,「你打错了。」

    「可是你那边是二九一七四三五,离群道七号三楼。」

    「是的。但是梅丽恩搬走了,这是新住客。」

    那边沉默一会儿。

    我想把电话挂断。

    但是他又说话,「梅丽恩,你还生气?」他的声音既诚恳又温和,「这是家明呀。」

    我笑,「看,家明,梅丽恩不再住在这里,以后你别再打了。」

    我挂断电话。

    一切都是神秘而奇艳的,我叹口气。

    没心肝的女孩子搬了家,没把新电话号码告诉痴心的旧男友。

    我把拖鞋找出来,刚穿上,电话铃又响了。

    叮铃铃,叮铃铃。

    我接过,「喂。」

    「梅丽恩。」

    「我不是梅丽恩。」我也很温和的说:「她搬走了。请不要打这个号码。」

    「但是梅丽恩,我不可能认错你的声音。」

    「对不起,我的确不是梅丽恩。」我说:「再见,好好的睡。」我再次挂断电话。

    我到厨房,做了罐头汤吃。

    我时常吃罐头汤,我最喜欢的是老英伦周打蚬汤。

    我把买回来的杂志摊开看。

    电话又响了。我有点不耐烦,决定把这个叫家明的人教训几句——这里没有梅丽恩。

    我拿起电话——「这里没有梅丽恩。」我决绝的说。

    「是张小姐吗?是房东太太!」

    「是是。」我很难为情。

    「我想看看一切是否安好。」

    「很好很好。」我说:「谢谢。」

    「喜欢那些花吗?」

    「花?花?」我说:「在睡房里?我没看见。」

    「呵对不起,是在书房中,我说错了,」她笑,「你没进书房吧?这公寓的房间是大一点。」

    「我会去看的,谢谢。」

    「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她说。

    「一定。」我想到找梅丽恩的电话,但是什么也没提。总不能有人打错电话也向房东投诉。

    「那么再见,张小姐。」

    「再见。」我说。

    喝完罐头汤,我到书房。看见一小束「谷中百合」。很美。

    早上起床忙着漱洗上班,完全忘了电话的事。

    我把「摩根」开去上班,觉得很愉快的寂寞。

    父亲去世时剩给我一些钱,我用三分之一来买这辆车,我喜欢这样。

    下班后我淋浴,穿一件黑色与金色的日本睡袍吃莲蓬。

    到不起,我不知道莲蓬有什么故事,希腊神话中也——有!犹里苦斯的船「雅歌」回航时,飘流十八年,他会碰到一群食莲蓬者,哈哈哈!

    我独自为我的「博学多才」笑起来,莲子的清香……

    电话响起来。

    我不经意地接过,「喂?」

    「在吃新鲜莲子?」又是那声音。

    我有点吃惊,他好像可以透视我的行动。

    我说:「我不是梅丽恩。」

    他轻笑,「OK,你不是梅丽恩,但是你可以与我谈话吗?」

    「你叫家明?」我疑惑的问。

    「是。」他轻轻的答。

    「你想说什么?」

    「随便什么,下了班一个人很寂寞。你坐在沙发上看出窗口,竹帘外是那些影树,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为什么喜欢影树,说一说好吗?」

    我诧异之极,「你曾经来过这里,是不是?」

    「当然。」他又笑,仍然很蔼然,「来,告诉我。」

    「我喜欢影树是因为——」我觉得荒谬,「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影树?」

    「别忘了我是家明呀,」他说:「讲下去。」

    我叹一口气,我也很寂寞,不然不会跟陌生人在电话中说话。「我告诉你吧,当我极小极小的时候,我在嘉道理官小念书,每个星期六,白牌车不来接,爸爸自中环赶下来带我回家。放学是十二点半,爸爸到是一点半,整整一小时我坐在校园里等,极之畏羞,不肯与其他高班同学说话,独自呆在石凳上。校园中有数株影树,适逢初秋,黄色碎叶如下雨般纷纷不住落下,落下,落得我一头一身,我是那时候爱上影树的,十岁。」

    「但是后来你也喜欢影树的花。」他叹息,「为什么?」

    「是呀。」我又吃惊,「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我害怕起来,「你是谁?我不说了,对不起,我要挂电话。」

    「好,睡好一点,再见。」他并不勉强。

    但是我足足奇怪了一夜。

    第二天下班,房东太太介绍锺点女工来。

    我问房东太太:「以前有一个叫梅丽恩的女孩子住这里吗?」

    房东太太摇摇头,「没有,只有陈家在这里住了近廿年。陈家的女儿并不叫梅丽,而且人家早十年便到加拿大去了。」

    「他们的亲戚……」我问:「没有?」

    房东太太摇摇头,「没有。」

    「朋友?」

    「不可能,」她笑,「我与陈家很熟,有什么事吗?」

    我终于说:「有一个男人打电话来找梅丽恩。」

    「呵,搭错线。」她不经意。

    「不不,」我说:「不是搭错线。」

    「那是什么?」她抬起眼。

    「陈家有没有一个叫家明的人?」我又问。

    「没有,」房东太太几乎不耐烦起来,「他们一家两口,很少与人来往。」

    「哦,我明白,对不起。」

    「没关系。」她的笑容又恢复。

    交待完事情也告辞。

    那夜九点钟,电话叮铃铃的响起来。

    我拿起听筒。

    「你快点卷起帘子,今夜的月亮很美,看到没有?」

    是他。

    「你是谁?」

    「家明。」他答:「你不知道?认不出?下次我不会这么自信,我一定先报上名字。快看月亮将圆未圆,只差那么一圈,最动人。」

    我不由自主地问:「今天初几?」

    「十三。」

    「哦。」我连忙拉起帘子。一弯圆月,只差一线就十全十美,就像人生。

    我回到沙发,「看到了。」我兴奋的说。

    「好,我们明天再谈。」他说。

    「好,再见。」

    老天,我居然把他当一个朋友了。

    而事实上我们真的成为朋友。他在早上从来不骚扰我,下班之后,临睡之前,他习惯与我聊天。我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我喜欢他的声音。

    日子过去,每天与这个陌生人相谈似乎成了习惯。

    有一夜他打电话来,情绪仿佛低落。

    「你一定还记得这首歌吧!」他说:「我放给你听。」

    是他开唱机的声音,然后是一首中国的民歌,抑扬地传到我耳朵中:「……挑一挑白米下柳州嗳,姐呀姐呀下柳州嗳奇呀吃哩呀。……」

    他在一边解释,「这个青年爱上了柳州某户的三小姐,日日夜夜思念她——

    歌继续下去:「只有那三姐她梳得巧嗳姐奇呀哈哩呀,梳一个狮子滚绣球嗳,姐呀姐呀滚绣球爱哥呀哈哩呀……」

    他问:「当然你记得这歌。记得吗?」

    「不记得。」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歌实在很动人很特别,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是我第一次听。」

    「你怎能忘记呢,梅丽恩?」他非常失望。

    「家明,」我婉转的说:「我一向不是梅丽恩,你是知道的,我们谈话经已三个月,影树叶子几乎已经落光,你还不弄清楚?我不是梅丽恩,我姓张,请不要将莉碧嘉的影子加在我身上。」

    他沉默很久。

    我于心不忍,我说:「我相信她是个很动人的女子,叫人念念不忘的人总是动人的。家明,我有一个请求,你觉得我们能否见一个面?」

    「但是我们不经已见过了吗?」

    「最近很久没有见过。」我只好顺着他意思说:「你能出来吗?」

    「我不想出来。」他说:「对不起。」

    「你别闹情绪,」我没有办法,「我们明天再说。」

    我把电话的事从头到尾说给房东太太听。

    她诧异得说不出来。她说:「张小姐,你竟会跟他说那么久的话!你应该立刻报警才是。」

    「但他是那么和善。」我说。

    「张小姐,这人八成心理上有病,他一直把你当梅丽恩——谁是梅丽恩呢?你想想,那该有多危险。」房东太太毓心得不得了。

    「没有关系,我极信他。」我确是相信他。

    「而且居然你还约他见面,张小姐,你太大胆,你千万不能去!他约你也不要去,而且他连你的地址也晓得,你进出千万要当心!依我说:最好把电话拆掉,你呢?」她非常担心。

    我合理的说:「照说的确应该把电话换个号码。」

    房东太太吁出一口气,「明天就叫电话公司来,张小姐,你再申请过号码,虽然略不方便点,也是值得的,你是单身女人,一人在此,如果有什么事,我可担当不起,张小姐,你想是不是?」

    我点点头。

    我很为她的热诚感动。

    虽然我们通了那么久的电话,但我与家明毕竟是陌生人。

    那一夜我跟他说:「家明,我要把这个电话号码换掉,以后你不能再打电话来,家明,对不起,我们这样子是不正常的。」

    「我们是朋友!」他着急,「你不相信我?」

    「我们见见面好吗?」我再次要求,「见了你我会相信你。」

    「唉,你们总是要见到才肯相信。」他说。

    「请你让我看看你,不然这样子讲电话,是非常困惑的。」

    「我明白。」他说:「但是——」

    「明天六点锺在漆咸道的小公园好吗?我会坐在那里等你,穿白色衣服。你一定要来。」

    「为什么一定要见我?」他问:「你不是很了解我吗?我们不是很谈得来?这些日子,你对我的背境已经很熟悉,为什么你后悔了?」

    「家明,不管你长得怎样,我不会嫌你,我们、永远是朋友,我不是那种女孩子,我那白色武士时代早已过去了,你放心。」

    「我原以为你与他们有分别……」

    「怕什么呢,家明,明天晚上六点。」

    「梅丽恩……」

    「家明,」我温柔的说:「你见过我就明白了,我不是梅丽恩,我叫张芝儿。」

    他不响。

    我再三叮嘱:「明天六点。」

    我并不认为他会去。但是我希望他会去。

    长相如何有什么重要?不见得他一定像圣母院的驼子。怕什么?

    我坐在小公园里竽。等了很久,孩子们在游乐场嬉戏,翘翘板一上一下,秋千荡得很高。我坐着等。

    我在想,如果从此以后电话不来了,我将会如何是好。我已经太习惯听他的声音,每夜电话「叮铃铃」的响起来,给我多少的喜悦。

    我与他说过多少的话——

    「你是念科学的吗?」

    「是,我念高温物理。」

    「在哪间学校?」

    「最好的,在MIT。」他笑,「最好的。」

    「在香港找一份工作不容易。」

    「梅丽恩,」他更正我的观点。「念书不是为了找一份更好的工作,而是使你的生活更丰富。」

    「呵。」

    「你做什么工作?」

    「我在一家酒店工作,每天迎送客人,很乏味。」

    「至少你令他们快乐,是不是?使人快乐总是好的。」

    「谢谢你。」我问:「我们可以见面吗?」

    「在希腊神话中,邱比德与赛姬只在黑夜中碰头,她从没见过他的模样,一日赛姬误信人言,持烛台去看邱比德的脸,烛油滴在邱比德脸上,你知道后果如何?」

    我笑,「邱比德惊醒飞走了,怛是我不是赛姬,我不怕。」

    我坐在公园中,他没有来。

    我失去他了,因为我的愚昧,我失去了他。

    我独自寂寞地回家,今晚可没有人会问:「书房中的谷中百合开得美吗?」

    我活该。我伤心地做了罐头汤,一个人坐着喝。寂寞,活该寂寞,谁叫我不相信他?

    电话不再响了。

    第二天我下班,看见房东太太在。她说:「电话公司的人来过了,他们换妥电话号码,以后你不用担心,再也不会有人来骚扰你。」

    「不会?」我呆呆的,「是。以后都不会再打来了。」

    「不要怕,这里很安全,」房东太太安慰我,「你放心,我也嘱咐过邻居,有什么事多关照你。」

    「我明白。」我说:「谢谢你。」

    「张小姐,在香港你只一个人,生活很寂寞吧?如果你不介意,我有几个年纪轻的亲戚,常常在一起玩,你也可以来加入他们,你不嫌弃的话——」她看着我的反应。

    「我工作很忙,而且不定时。」

    「呵,没关系,将来再说吧。」她极之和蔼,「张小姐,你出入当心点。」

    「自然。」我说:「我不会有事的。」

    他的胆子是那么小,他不敢见我。

    以后电话不响了。号码已经改过,他不会知道。

    有时候半夜惊醒,是隔壁的电话,一模一样的叮铃铃,叮铃铃。逼切恳求,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但是没有人接听,粗心的主人外出未返,对方终于疲乏地搁下电话,铃声却在黑暗中激起回音。

    我叹口气。

    我不会比梅丽恩更好,梅丽恩搬家,没告诉他搬到哪里,我继而改了号码,也没把新号码告诉他。

    他真是一个奇怪而神秘的人。

    他并不是拨错号码,他来过这里。那么是房东太太在撒谎,她知道家明与梅丽恩,只是她不说罢了,她瞒我。

    但是我不能逼她说出她不愿说的故事。反正现在一切一切都已过去。

    没到几天,我淋了一场雨,回来感冒,病了。

    躺在床上,头重似一千斤,我喝着果汁,情绪非常低落,一连三天,热度不退,想到酒店里未完成的工作,心急如焚。

    单身的人最怕病。就算锺点女工来一会儿也是好的,至少我可以听到一点人的声音。

    第四天我打算去办公,但是我的腿发软,只好再躺在床上。我想念家明与他的电话。

    他有什么恶意呢?打电话来说几句,令我快乐与振作,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要听信房东太太的话?当然,她是善意的,但是她不知道我的需要,她也不懂得家明是如何的一个人。她是局外人。

    只有我才知道家明。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秘密,我不应把他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我绝望的想:好了,以后他的声音再也不会出现。

    或者我可以要求电话公司把那个号码要回来。我颓然想:病快好吧,病好了回到工作岗位我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十一点三刻,我迷迷茫茫坐在床沿,看着一本费兹哲罗的小说。

    电话铃响起来。

    响了五下。

    我赤脚奔出去,心跳得很厉害。

    我知道是不可能的,他不再知道新的号码。

    但是我还是快乐且绝望的拿起话筒。

    我静默了一会儿,那边先说话。

    「你病了?」

    是他!是他是他!

    尽管事情太诡秘太超乎自然,我不介意,我兴奋的说:「家明!我想通了,小王子说的,最重要的东西,往往是瞧不见的。」

    他轻笑,「你的病要当心,一个人住,健康是良伴。」

    我没有问,没有问他怎么找到新号码,没有问他怎么知道我生了病。一切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又有说话的对象,他回来了。

    「我很想念你.家明,」我由衷的说:「你不再生气吧?」

    「不生气。我永远不生气。」

    「我是芝儿。我说:「你要记得。」

    「是,芝儿,我一定记得。明天再与你说话,今夜好好的睡,明白吗?」

    「嗯,我会听话。」我快乐的放下电话。

    早上精神爽利地上班,工作进度很高。

    下班回家又撞到房东太太,她有点不安。

    「张小姐,」她说:「病好了?」

    「是。」我说:「完全好了。」

    「我替你买了枇杷,新上市的。」她说:「搁在冰箱里。」

    「你对我太好。」我愉快地说:「谢谢。」

    「张小姐,」她犹疑的说:「张小姐,我不该瞒着你,关于这间老房子,是一个传说的,我索性说给你听,如果你要搬出去,我不反对。」她恳切地看着我,「以前我没说给你知道,是我的错。」

    我只迟疑了一刻,我愉快地反问:「什么传说?我喜欢这里,我住得很高兴,我不要听任何传说,真的。」我转过头来,看着她,「我不相信这些。」

    她犹疑,「但是张小姐——」

    「我不介意。」我温和的说:「这次你可以放心。」

    我为什么要管这里的传说?

    我为自己做一杯冰冻蜜糖薄荷茶,躺在藤椅上。拿两个垫子塞在背下,舒舒服服伸展双腿。

    我喜欢这间屋子,也喜欢夜间的电话铃声。

    我知道我不寂寞,每夜有人陪我说话。

    我理什么传说?我只等电话铃响。

    明星:

    放学回来,我问妈妈:「好几天不见阿玲了,真去做明星了吗?」我想了很久该不该问这个问题,终于还是问了。

    她说:「是的,出城去了,住亲戚家里。」

    我有点羡慕。前几个月,有一队人来拍戏,说我们乡下这边风景好,有一排树,就选中了这里,一拍就拍了三、四个礼拜,据说叫「外景」,谁不挤去看呢?我放了学也去看热闹,阿玲早已辍了学,虽然家务等着她要做,她也去。

    就因为她长得好看,那导演,一个女人,就问她愿不愿意做明星。本来阿玲有点怕羞,可是那个导演是女人,胖胖的,非常美丽,又和蔼可亲,我见她点了点头,于是这一点头,事情竟然变真了。阿玲没有父母,只剩兄嫂,不知怎么,好像签了合同,过了没多久,就不见她的影子——真做明星去了。

    阿玲跟我说不上要好,但是大家也是个朋友,有时候一块儿去看场电影,租个画报看,一起说说话。我比她大一岁,我十六岁。

    「做明星大概是很好的。」我说。

    妈妈一边煮饭一边说:「有好也有不好,好多女明星自杀。」她摇摇头。

    我说:「隔壁十七号阿婶也是自杀的,哪里没自杀的人,要自杀,住乡下也自杀。」

    妈妈笑了,「对于阿玲,大概是好的,你看她长得多美,我们乡下没有那么白的皮肤,不知怎地,她就又白又嫩,天天晒也晒不黑,一双眼睛灵活得那么好看,我就忖:好多女明星也比不上她呢。」

    「听说明星赚好多钱?」我问。

    「她现在一出去,就赚六百块了,你想想,她哥嫂又嫌她,她又没有上学,耽在家里,还不知道到几时呢,现在倒好,出去了,找口饭吃,不强过在家受气?」

    是的,我也觉得很对。

    我问妈妈:「妈,假如有人也看中了我,叫我去做明星,你赞成吗?」

    妈妈笑着白我一眼,「你?你没有那资格!家里也不多你一个人!你爸说,初中毕业后,就送你去婶母那里,考高中呢。」

    「是,妈妈。」

    后来就没听见阿玲的消息了,一点也没有。

    别人也渐渐都把这件事忘了,只有我,因为自小与她玩的,故此记得她。

    初中毕业之后,婶母把我接到她家里住,我暂时离开了乡下自己的家,要待放假才能回去,同时考了高中。我的年龄比一般高中生大了一、二年,但是我知道用功,拚命的追功课,开头是很辛苦,因为乡间的中学,怎么说,程度上也差一点,半年之后,就追上了。

    城里有城里的好处,婶母待我如亲骨肉,她又没有孩子,我是个幸福的乡下女孩子,现在也变了一半城市人了。有时候很想念在乡下星夜捉蟋蟀的情趣。

    有一天婶母买了一本电影画报看,我瞧封面上那个女孩子好面熟,尤其是那双眼睛,水汪汪,不晓得在哪里见过的。我就拿了过来细看。

    我翻阅里页的文字,说她是某电影公司力捧的新星,名字叫金玲儿,样子也就像一只可爱玲珑的金玲儿云云。我猛地想起来,这不会是阿玲吧?

    我拿着照片横看竖看,越看越像,尤其是那双眼睛,但是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她脸上多了许多化妆品,梳着最新的发型,穿了新时髦的衣服,人也胖了,总而言之,除了那双眼睛,简直没有根据说她是阿玲。

    婶母笑:「女孩子都喜欢看这种画报。」

    我笑。

    然后文字上说她喜欢文艺小说,弹琴,插花,跳芭蕾舞,因为醉心艺术,与父母闹了意见,才争取得自由,参加了电影工作。

    我放下了画报。这不是阿玲,我弄错了。

    阿玲才不懂弹琴跳舞,我们只会爬山采野花,就算到今天,叫我看文艺小说,我也不爱,我温习功课还来不及呢。弄错了,这不是阿玲。

    但是这个叫金玲儿的女明星,可真的冒出来了,到处都是她的照片,顾盼生姿,活色生香的照片,她的电影受欢迎,她的名字随时可以在报纸上找到。

    待我放假回家,妈妈跟我说起:「阿玲这一趟没白去。」

    「没白去哪里啊?」我问。

    「做明星呀。」妈妈递过来一张报纸:「这就是她!」

    「哟!」我一看说:「我早就有点怀疑!没想到真是她,怎么样子都变了?」

    「黄毛丫头十八变,你也变了呢,在婶母家半年——现在不爬树了吧?」妈妈笑。

    我不服气:「你怎么知道这是她?」

    「她兄嫂说的,据说他们也快搬去城住了,阿玲接他们出去的。」妈妈说。

    「真是她?可是形容得一点也不像!」我抱怨,「阿玲并不十分识字,哪里会看文艺小说呢?」

    「唉,那是骗人的,她现在是‘玉女明星’,总不能说她以前天天挑菜上街市卖呀,你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我说:「英雄莫论出身。」

    妈妈不响。

    我说:「快倒是快,才一年呢,我不过是高中一刚考完,她就成了大明星了,妈,将来我就算是中学毕了业,也不过找份四五百元月薪的工作,再也及不上她的,她真是万幸,居然有这么一天。」

    妈妈说:「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也不用羡慕她也不用嫉妒她,念书有什么不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这次轮到我不出声了。报纸上的金玲儿穿着纱衣,正在为不知道什么商行剪彩。她还是笑的如此甜美。变是变了,那双眼睛还是活脱脱阿玲的眼睛。

    在自己家渡暑假,我觉得寂寞,往年的小朋友忽然都长大了,我尤其是想念阿玲,我们是决不会有聚在一起的机会了。

    阿玲的兄嫂非常得意,那气焰简直是叫人受不了的。

    「——不要紧,我们会向阿玲取了票子来请你们看戏。」

    「阿玲现在收入三五千块一个月,不成问题。」

    「都自己人一样,一定要照顾你们,只是别说出去,阿玲是在乡下大的。」

    现在阿玲是亲妹子了,我老记得三五年前有一夜,阿玲坐在门口哭,问她什么都不肯说,原来家里自来水喉坏了,她嫂子逼着她去挑水,她双肩捱得又红又烂又起泡,吃不了苦,在那里哭呢。还是妈妈跟她敷的药。

    阿玲的嫂子是个又粗又胖的女人,然而粗重的功夫都留与阿玲做。阿玲倒贵人自有大量,自己刚站稳,就来接她的兄嫂也享福去,一点不念旧恶。

    妈妈说:「气什么呢?我们虽然都是乡下人,却都不跟这一对一般见识。」

    我是看着阿玲兄嫂搬走的,他们丢下家私杂物,一概不要了,只带随身一个小箱子,里面几件衣服,那嫂子得意地说:「阿玲说什么都预备好了——冰箱、七彩电视、地毯、唉呀,什么都有呀!」她脸上的肥肉颤抖着,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这并不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们俩。

    后来我回到了学校,仍然做着我的功课,金玲儿是更红了,短短两年间她像水银遇热似的直线上升,我忍不住,下课买了张票子,去看了她一部电影。

    那是一部很糟糕的电影,里面有色情有暴力,金玲儿演一个误入歧途的女孩子。她演得很好,整套片子惨不忍睹,只有她是好的。

    她有一个暴露镜头——被坏人撕烂了衣服,虽然双手马上往胸前一掩,但是观众还是很关心,嘘声口哨声大作。

    她很美。

    比以前更美了。

    散场出来,我觉得她很有前途,年轻貌美,演戏又放,只可惜她并不是宣传中所说的,是某书院的高材生。

    婶母谈论她说:「听说是你们乡下出来的,你该见过她,乡下又不大。」

    「很难说,」我说:「乡下虽小,女孩子却多。」

    「那么大概是书院女学生——女学生也很多。」

    报上说有好几位「公子」在追求她。但凡老子有几个小钱,又不学好的,皆可称「公子」,好的男人还去碰女明星不成。他想,他家里也不想。

    其中一个倒是好笑,照片拍出来,黑黑实实的,五短身裁,站在她身边,刚到耳根,大概很有钞票,有钞票就行了。她去做女明星,不就为了钞票?既然得了这么一个天赐良机,不顺手捞点也对不起良心。

    很难说,穿过那样的绫罗绸缎,难道还能穿我们的布衣,尤其这布衣还是件校服。

    我对阿玲的态度是矛盾的,有时候很替她高兴,有时候替她不值,更多时候,我想:那时候大家都说我与她长得相像,姊妹似的,若果那女导演挑中我而不是她,我今日又如何?也像她一样吗?

    这都是多馀的,我想阿玲早已把我忘得影儿都没有了,不但我,连乡下怕都整个忘了。

    金玲儿,或是金玲儿是乡下一种会鸣的小虫子,叫得很好听的,我们去捉这虫子的时候,常常追着鸣声,拨开长草,见到它了,就轻轻掩过去,将手一合,放在预先准备的纱袋里,拿回家去玩。

    她还记得吗?我看她满头珠翠的样子。

    如果她依然留在乡下,兄嫂就把她嫁掉了,省得在家吃米饭。不过是洗衣、挑水、煮饭、看孩子。人的命运是不可想像,难以预测的。

    婶母认得一位太太,那位太太有个亲戚是在电影公司做事的,一天下午没事,她们说去参观片场,拉了我也去。我本来不想去,一大堆功课要做。她们却硬拖我去,「看明星去!看明星去!」我忽然之间觉得明星的身份跟动物园的猢狲差不多,随时可以被人用手指指点点看的。

    于是我也去了。

    片场很好玩,什么都是假的。

    到了一间片场,一个女孩子坐在椅子上休息,喝着茶,爱理人不理人的,脸上挂个敷衍的笑,那位太太就说:「那就是当红的金玲儿了!」仿佛见到了什么活宝贝?

    我一呆,细看起来。这是阿玲吗?连照片也不像了,真人很瘦小,不比电影里高大神气,且脸容憔悴,老厚的粉,都还遮不住眼底的黑圈。怎么会呢,她比我还小一岁,才十八呢。

    难怪有人怨女明星瞒年龄,也许她们没有瞒年龄,也许她们只是长得老气。

    那位太太拿了纸笔叫她签名,她签了,猛地一抬头,见到了我,笑道:「小妹妹,不要怕,我也替你签。」

    我笑了,叫我小妹妹?我忍不住说:「阿玲,忘了我?」

    大概我的声音未改,她听了呆住一下,低下头细细一想,我怕得罪了她,正怪自己嘴快,忽然她抬起头来,一脸的喜悦,那双大眼睛又闪出光彩来,「是你呀!」她拉住了我手。

    「是呀,两三年不见,怎么我倒成了你小妹妹了?」我笑。她居然没忘记我。

    「唉,你怎么在这里?」她拉住我手不放,「乡下各人可好?七姨、阿牛、珠珠他们都好吧?场记,给我端几张椅子来!汽水!」

    那几个太太见我居然是金玲儿大明星的老相好,都呆住了,乐得坐下来憩一憩,喝个汽水。

    「你好呀,阿玲,做了大明星了。」

    她笑了一笑,「你哪里知道这些事。你怎么了?」

    「我高中还差一年,跟婶母住,父母仍在乡间。」

    「你才好呢!」她叹道:「读书最最好。」

    「拍戏?」我问:「很忙吧?」

    「是呀,拍来拍去这种腔调。」她说:「没味道。」

    「兄嫂好不好?」我问。

    「好,十分好。」她又欲言而止,「其实我不是不想去找你们,只是没空,真的没空,大部份时间是受公司控制的,太难了。」

    「不过你做了明星,倒叫大家都沾了光了。」我说。

    「开什么玩笑!」她用笔写了一个号码给我,「这是我电话,你有空来找我,我们再细细的谈,你别以为做了明星就不是人了,照样是人呢!」

    「金小姐!」有一个男人走过来说:「该你了。」

    她站起来说:「记得找我,轮到我拍戏去了。」

    我点点头。

    她走到那边,马上有强烈的灯光射住她,一个大汉给了她一巴掌,她便熟练的掩着脸,呜呜的哭起来,导演说不好,重拍,又不好,又重拍。

    她演戏的人没累,我们看的都看累了。

    几位太太说:「走吧,热死了,」

    「是呀,」她们说:「原来不过是这么一回事,真人没戏上的好看,有点老老的了。」

    婶母说:「你怎么认识她的?」看着我。

    「原来真是我们乡下的,我没把她认出来,她倒把我认出来了。」我只好说。

    「嗄?乡下人……?」

    大家议论纷纷的离开了片场。

    片场很好玩,什么都是假的。

    回到了家,婶母正颜的对我说:「你既然识这女明星,可别与她们接近,她们都不是好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来惹你,你千万别去睬她!不然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就糊涂了,你是小孩子,不明白,婶母为你好,我们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人!」

    我不响,过了很久,我问:「那为什么婶母今天又去看明星呢?」

    「看?看看有什么关系?她们生下来就是给人看的,不好看她们还赚钱?看看不要紧,可是千万别接近,知道了没有?」

    「知道。」我答。

    这大概就是一般人对于明星的看法。

    我把阿玲的电话号码抄了下来。这是她好意,表示没有相忘,据说明星的电话是很少给人的,怕影迷去吵闹,可是我不是影迷啊,她待我客气,不过是情面上头大家一块儿长大,一块儿玩大的,难道我还真打电话去给她不成?没这个道理!

    一搁下来就忘了。因为见过了她,觉得她还是个普通人,故此对她的印象也淡了下来。

    接着是我的会考,我紧张得不得了,日夜都捧着书,唯恐不及格,结果考下来,放了榜,成绩优异,我是乐得直跳,再接再励,又考上了师范,一家子就放下了心,欢天喜地似的。

    那个暑假是我最轻松的暑假,回了家,单是吃吃睡睡。在乡间踏脚踏车。

    妈妈告诉我,「阿玲的兄嫂搬回来了,狼狈得不得了!据说阿玲对他们爱骂就骂,耽不下去了。」

    我一呆,「阿玲不是这样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接他们出去。」

    「找也这么说。但是报上说阿玲跟电影公司闹意气,她被冷藏了。」

    我笑,「人又不是猪肉牛肉,如何冷藏?」

    「不给她拍戏。」

    「这可怎么办?」我呆住了。

    「是呀,她也真傻,穷不与富斗,靠什么人吃饭,得向什么人低头,红得快了,就昏了头了,以为什么都来得,结果就害了自己。」

    「没关系,他们快得很,一下子又从冰箱里拿出来了。」

    「希望如此。」

    阿玲在冰箱里拿出来以后,是一年后的事了。她跟另外一家公司签了约,虽然还在拍戏,那声威就不如以前了。她现在既非新人,又非老牌,半新不旧的一个女明星,人们渐渐对她冷淡起来。

    她嫂子在老家天天咒骂她,「婊子长,婊子短」的,这女人神经有点毛病。亲骨肉,有什么不对,过一阵子也罢了,何苦这样,她说阿玲的钱都是陪男人睡觉睡来的。她说是她亲眼见的,假不了。

    我觉得这才是本事哪!等闲的女人哪里办得到!这年头人各有志,笑贫不笑娼,只要有办法——人都得活下去呀,有什么好笑的。生活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整理衣物,搬到师范学院的宿舍去,可巧就看到了阿玲多月前给我的电话。

    我想了一想,拨了过去,听的人说:「金小姐不在家,出去了,是哪一位?」

    不巧。

    我说:「没什么事,改天我再打来,谢谢你。」

    后来觉得她幸亏不在,否则又得客套一番,她不见得可以对我呕心泣血的诉苦,也许她没有什么苦。也许每个女明星,每个女人都有苦经。

    她还年轻,她是不愁生活的,不用替她担心。倒是我们小市民,物价一天涨似一天,维持生活水准,才叫人担心呢。在师范学院里我认得了一大堆新朋友,都是志同道合的年青人,很不愁寂寞,日子过得飞快,嘻嘻哈哈的,考试的时候紧张一阵子,过后又松下来,大伙儿吃皈喝茶,有时候旅行,经过家,我就作东,把大家都拉进老屋去休息,吃点心。

    我不是明星,我不必伪装我不是乡下人。

    做乡下人有什么不好?,顶别致呢。

    在学校里认得了一位男同学,很用功,人品家庭都很好,他向我努力的追求着,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追求,而是含蓄,在意的,我一向都没留意,直到别的同学提醒了我,我才注意到他,结果我觉得他实在很好,不到一年,就订了婚了。

    我的生命是一条直线,很顺利,有时候觉得太顺利了,很不相信自己有这种运气。

    毕业出来,大家找到了同一间中学教书,生活安定,我们想节蓄一年,便结婚。

    阿玲也结婚了。

    对象是一个开纱厂的男人,很有一点钱财,她结婚那件婚纱据说值好几万,看上去的确富丽堂皇的样子,但是她还是那么瘦。脸上憔悴之容不减,他们俩跪在神父面前,交换戒子,一双新人彷佛没有什么笑容。

    她找到归宿了。

    婚后她将息影。她宣布。

    其实她始终没有成为一个大红大紫的女明星。就差那么一步,那个时候,她假如不与电影公司闹别扭,一直在原来的公司拍下去,她会成为真正的明星。

    现在也好啦,做其少奶奶。

    电影画报把她的新居拍照登出来,真美仑美奂,应有尽有,什么水晶吊灯啦,银子的茶具啦,满房名贵地毯啦,欧州运来的家具啦,一张床是心型的。我觉得绝是绝了,也真够俗的。

    看来人一进了电影圈,大概是离不了做戏的,他们忘了,于是做人也就与做戏一样,这屋子跟那一日我们瞧过的电影布景有什么不同?

    不过只要嫁了,就好了。从此以后,她做戏只做给一个人看,再也不必抛头露面了。

    正当我们在筹备婚礼的时侯,报上又登出消息:金玲儿复出!

    我吃一惊。凡女明星复出,那情形,简直就等于大告而不妙,即使结婚息影前是个十二分红的人,复出只剩三分光彩,况且阿玲——

    唉,怎么一回事?

    这是多么不聪明的一回事。

    我是老式思想的女人,阿玲当初嫁人,可供选择的对象,一定比我们多,既然结了婚,丈夫又供养得不错,有什么大不了的气事,忍一下也就过去了,何必复出呢?一复出,家庭就破碎了。

    有一个做明星的朋友倒好,不必通信打电话,单看报纸就知道新闻消息了。

    我们结婚以后,她拍了两部戏,以后一点消息也没有了,那两郡戏生意不好,反应冷淡,大概是没有人看的关系。

    以后报上真的没有了「金玲儿」的消息。

    跟着上来的是什么「王燕子」啦,「陈梅香」啦,就独没有了金玲儿三个字。

    但愿她已经回到丈夫身边去了。

    我算了一算。那一年在乡下,她在乡间看拍外景,被导演看中,是十五岁。我今年廿五,她不过廿四而已。廿四岁在代们来说,还正年轻,然而对一个女明星来讲,却是夕阳无限好了,多少年纪轻的,十五六岁,当年的金玲儿在威胁着前一辈,巴不得把她们挤走,那更年轻的可以轧上来占一个位子。

    阿玲今年怎么了?

    这九年对她来说,不是个短日子吧?对我来说,却晃眼而过,我早说过,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

    好久好久之后,我们在一家著名的吃茶店吃茶,看见了阿玲。她一个人占着张大台子,一个人,穿着很合时的衣服,化着很浓的妆。但我认得她,因为她那双眼睛,始终还带着当年的灵气。她还是美丽的。

    我忍不住,跟丈夫说:「我过去见一见那边的女朋友。」

    我走过去说:「阿玲。」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我,「是你,你好吗?你现在干么?」

    「我?」我微笑:「我在教书,我结婚了,那边是我的丈夫。」我指一指。

    她看一看,点点头。

    「你呢?阿玲?」

    「我离婚了。」她点上一枝香烟,「不离还等几时!」

    我吃一惊。「那你现在——」

    「现在很好。钱是最要紧的,我还有几年的时光可以赚钱。你是正经人,」她又握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你是不会明白的。」

    「你不拍戏了?」

    「不拍了,也没有人要看我的了。」她说。

    「你——」

    「有时候想想,真后悔那一年出来城里当明星!不然在家再吃兄嫂几年打,也嫁掉了,自己一头家,苦是苦点,却养儿育女,过一辈子。」

    「别这么说,大家都羡慕你呢。」我劝慰她。

    她低头,「这九年来,我碰见过些什么人,遇见些什么事,是说不尽的。我过的日子,不是人过的日子。」她低着头。

    不是人过的日子?她手上的钻戒依旧闪闪生光,她身上那套最新的法国时装恐怕便是我一月的薪酬。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不出声。

    有一个胖胖黑黑的男人走过来了,摇摇晃晃的拉开椅子坐下来。我连忙站起来,说:「阿玲,改天见,我有你电话,你还住原处?」她点了点头。我不待介绍,就逃走了。

    丈夫奇怪问:「你怎么会认得这种女人的?」

    「小时候的同乡。」

    「这种女人,一眼看就知道不是正经人,」他的脸挂下来,教训我说:「你可不能跟这种女人来往,会被她们带坏的,明白吗?」

    我笑了,那种口气,就与当年婶母训我的一模一样。

    他话没说完,我远远看着阿玲跟那个黑胖胖的男人站起来,一道离去了。

    不是人过的日子……

    丈夫说:「你自己看看,你天真,以为生活就这么简单,以后我不许你与这种人来往。」他紧张得不得了。

    可是她们也是人呢。

    我温柔的说:「我们该走了,时间不早了。」

    于是我们离开了那个地方。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阿玲。以后打电话去她家,都说没这个人,搬了。再也找不到她了。

    事隔十年,我仍记得我们出去捕金玲儿的情形,穿唐装衫裤,赤脚,笑。

    阿玲没有自杀,她活着,照自己的法子活着。

    不是每一个女明星都自杀的。

    怨偶:

    我看着她抽烟,然后我问:「做妓女的滋味是怎么样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反问:「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在银行做事。」我答。

    她再反问:「你数钞票时的滋味如何?」

    「麻木。」我说。

    「我也是麻木。职业,这是我的职业。」

    「可是你的职业——」

    「见不得人?」她笑,「是不是?」

    我默认。

    「习惯问题而已。」她说:「习惯就没事。」

    「这种事怎么会习惯?」我好奇。

    「为什么不能?不是我说,你们那些银行里工作的女职员难道又不与大班偷鸡摸狗的?」她撇撇嘴。

    我哑口无言。

    「但你们觉得很正常,是不是,并且觉得她们有办法——,有人撑腰到底不同,是不是?」

    「是。」我承认。

    她冷笑,「这些女孩子真笨,卖的是同一样东西,得不到同一样的报酬,至少我不必清晨七点半起床挤公路车到了写字楼才抛媚眼,我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到公寓来一手交货一手取钱。」

    我说:「你的言语很有道理,不像一般妓女。」

    「妓女与银行职员一样,分各种各样的,」她说:「女秘书有女秘书的款,经理又有经理的架势。」

    我忍不住笑起来。

    她侧头看一看我。

    「你呢,你为什么出来寻欢?」她问我。

    「失恋,」我坦白的说:「心情苦闷。」

    「失敬失敬,原来是位纯情小生。」她笑。

    她起床穿衣服。

    我说,「你来到公寓,并不知道客人是谁,怎么可能马上——」

    「这是我们职业上的秘密。」她仍然笑。

    「可是你长得这么漂亮——」我说。

    「不漂亮如何赚这种钱?」她扣好衣服纽扣。

    「你还结婚吗?」我问。

    「当然结——」她转过身子来看牢我,「你打算写一篇论文?」

    我抱歉,「对不起,我只是好奇,你看上去是一个好女孩子。」

    「谁说我不是?」她又笑。

    我说:「做这行很危险。」

    「放心,我不是一天接廿多次客人的。」她说:「有熟人介绍才做。」她拉开门:「再见。」

    「再见。」

    「有需要再找我。」她眨眨眼睛。

    我在她关上门之后起床。

    我觉得肮脏,而且同样寂寞。

    我出门,开动车子。

    她有很好的皮肤,明亮的眼睛,甜蜜的笑容,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当时我也很冲动,可是不知为什么,事后就觉得不对劲。

    一进门她便说:「请先付钱、港币五百,小账可以在事后付。」

    我把钱给她,她熟练地放好,然后脱衣服。

    因为她意外地漂亮,我看着非常不顺眼。

    我是个幼稚的男人,不知为什么,上床我就对她发生了感情。

    我觉得她不应是妓女。

    很明显地她是一个知识份子,从她优雅的服饰,机智的谈吐,我知道她是懂得辨别是非的人,因此她显得格外堕落,我显得特别下流。

    回到家中,我用药水肥皂洗身,洗了又洗,把皮肤擦得发红。

    我不该做这件事——

    那天下班的时候我没有即刻走,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海景,欧阳问我:「怎么?心情不好?」

    我不出声。

    「介绍你到一个地方去散散心。九龙塘爱侣公寓,找莉莉小姐,五百元,服务好的话,小费随意。」

    我没有给小费。

    此刻想起来,五百元真是值得的,她不但有美丽的皮肤,连手指足趾都干净、纤细。

    我心目中的妓女,多数应该胖而且黑,面目姣好也应是乡土风味,穿廉价的内衣裤,那么嫖客才能嫖得名正言顺,付钱时特别爽快。

    但是这个莉莉,她穿雪白的薄胸罩,皮肤晒得蜜糖色,一把直直的乌发,雪白牙齿……我觉得人的自尊在那一刹那摧毁到零。

    第二天上班,欧阳问我:「昨天**否?」他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地。

    为了避免留下一生一世的话柄,我说:「我没去。」

    他失望的说:「啊?没去?」走开了。

    我很厌憎,不知莉莉是否有陪他睡过。

    有什么关系?我想,那不过是一个妓女,干我什么事?

    那夜回家,我又额外小心地淋浴。

    我并没有染上任何性病。

    一个月后,我的心情稍微平静,决定忘却我的初恋情人,并且参加社交活动。

    我想每个人都失过恋,不见得每个人都要自暴自弃的出去酒醉灯迷地乌揽。我一定要清醒,我一定要表现得更好,我不能令亲者痛仇者快。

    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我不能像一个女郎般名正言顺地为爱情哀伤。我一定要忘记。

    忘记一切。

    渐渐我忘了我失恋的故事。可是我不能忘记那个妓女。理由很简单: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子。

    我对她的印象至深。

    一日父母亲要宴生意上的客人,叫我去陪。我痛恨陪客。姐姐最能干,她一次向爸说:「爹爹,你干吗不到东方舞厅去找几位小姐,别省这个钱。」

    气得爸爸差点将她的名字在遗嘱内剔除。

    后来自然没事。可是提起陪客,大家都视为畏途。

    畏途管长途,去还是得去。

    最好的拔兰地开出来,豪华的菜式一道道上,客人差不多来齐,众人谈笑风生。

    我低声跟姊姊说:「这里一桌人,都是开着平治与劳斯莱斯来的。昨夜我看一套新闻片,却有越南难民因争水喝掉在海中的记录片。我很难过。」

    「你算了吧。」姊姊笑,「再多愁善感,快成为林黛玉了。」我反问:「难道你没有感触?」

    「感触?什么感触?」姐姐叹口气,「我们能够做什么?」

    一对迟到的客人走进来,父亲起身欢迎。我看到那个女客,呆住。

    姊姊说:「——能做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我张大嘴,动弹不得。

    我看见了莉莉!

    化了灰我都能够把她认出来,我知道错不了,这的确是莉莉……

    她的眼光一时没落在我身上,我放肆地打量看她。

    她穿着真丝的浅色衣裙,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手上拿织金的晚装手袋。

    父亲介绍说:「鲍先生,鲍太太。」

    「久仰久仰」之声一时此上彼落。

    父亲把在座客人的名字一个个念出来,轮到我的时候,我特地站起欠一欠身。

    父亲说:「犬子维廉——」

    我注意她的表情,可是她一点也没有变色,随意点点头,嘴角带个讽刺的笑容。

    这个笑容曾经与我共渡一个「良夜」,我怎么可能忘得了。

    姐姐低声说:「你益发进步了,乡下人似的瞪着女客,疯了吗?」

    经过一顿饭时间的观察,我发誓鲍太太便是莉莉。莉莉便是鲍太太。

    可是一个阔太太如何变成妓女,其中的关键我不能明白。

    鲍太太不多说话,我注意鲍先生,他显然是个年少得志的贵公子,二世祖,很英俊,也很嚣张,欠缺一份气质。

    他们夫妻俩感情并不好,两人很淡漠,鲍太太并没有搭讪,也不向丈夫看一眼,自顾自缓缓地喝着拔兰地。

    散席后告别也是一项非常繁复的手续。

    鲍氏夫妻有司机来接,开的是一辆黑色宾利。

    我看着他们上了车、问父亲:「他们结婚多久?」

    「三年多吧,那时接过帖于,请你去,你又不去,现在又问。」爸不耐烦。

    「三年多?她真是他的妻子?」我追问。

    妈妈笑道:「问得真有趣,人家结婚时新闻照全香港的报纸杂志都登出来,那还错得了?」

    真可笑,那么我花五百元叫来的妓女是谁?

    我找到鲍宅的电话,声明找鲍太太。

    女佣人答我:「鲍太太到香港集古斋看画去了。」

    我马上请假开车到集古斋。

    她站在店里。

    一件小小的白棉T恤,一条洗得发白的嘉纹克连牛仔裤,她站在那里看一幅齐白石的花卉。

    我像着了魔似的走向前。

    「鲍太太。」我叫她。

    她马上抬起头来,看见我,脸上带个歉意的微笑,仿佛不认得我,随后又好像有点记忆,因此犹豫起来,神色阴晴不定。

    「你不记得我?」我问。

    她收起了齐白石,跟店伙伴说:「略减一点吧。」

    店员说:「鲍太太,你是老顾主,有什么好说的?打个九折吧。」陪着笑。

    她点点头,然后转问我,「自然,你是周先生的公子,叫维廉是不是?」

    「不,我不是指大前天的宴会,我是指三个月前在爱侣公寓,记得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否认。

    「当然你是知道的。」我说。

    她微笑,「我真的不知道,请你原谅,你找我就是为这个?」

    我呆呆的看着她,自己也糊涂起来。

    在阳光下,她的笑容只带嘲弄,不带一丝暖味。

    我很心虚,我没有认错人,我知道我没有认错人,但是我无法证明莉莉就是她。

    她客气的说:「对不起,失陪。我还有好几幅画要看。」

    我赌气说:「我等你,我请你喝下午茶。」

    她说:「我下午没有空,另有约会。」

    「那不行,我一定要跟你说话。」我蛮不讲理的说。

    「我没有空。」她说。

    我们僵持良久。

    我恳求她:「我知道你是莉莉,你不方便承认,我明白。而我贸贸然来找你,也不应该,可是我一直不能忘记你,我自己也不能理解——你懂吗?」

    「我不懂,周少爷。到不起,我实在没有空了。」

    我没有办法,于是只好转头走。

    那天晚上,我到爱侣公寓去找莉莉。

    我紧张地等候,手中冒着冷汗。

    莉莉终于来了。

    但不是我见过的莉莉。我愕然。

    「你是——」我说。

    「五百元。」她说。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说。

    「我就是莉莉。」妓女说。

    「我上次见的不是你,」我说:「那个人是谁?」

    「我怎么知道?或者因为你不是熟客,侍应生找了别的女人来也说不定。」她耸耸肩。

    「有没有办法找到那个女子?」我问。

    「先生!」她不耐烦,「如果你不满意,请付车费一百。」

    我给她一百元。她把钞票放进手袋,便转身走了。

    莉莉在什么地方?

    我追问公寓的侍应生,不得要领,他们一口咬定刚才那个便是莉莉。

    我一点法子都没有,只能回家。

    我一直告诉自己: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她的亲友,我甚至不认识她。

    但是我放不下她。

    不不,不是好奇心,我只是放不下她。

    父亲跟我说:「鲍先生请吃饭,我想叫你去也是白叫。」

    我连忙跳起来说:「我去!谁说我不去?」

    父亲投来不置信的一眼,「你肯去?」

    我跟父亲到宴会。

    可是我失望。鲍太太并没有出现,鲍先生独自做主人,我有种感觉,他们两夫妻的感情恐怕已在破裂边缘了。

    我故意与鲍先生攀谈。

    我问:「鲍太太没来?」

    「她没有空,去参加弹词班了。」他悻悻然,「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明白她,女人真是奇怪。」

    「鲍太太,雅兴好得很呀。」我说。

    「如果要安慰自己的话,可以这么说。」他苦笑,「历年来她花在古董瓷器上的钱,真够瞧的。」

    我点点头,「鲍太太有点冷若冰霜。」

    「整个人是冰箱里取出来的,」他忍不住笑出来,「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相信我,小伙子,三思而后行,千万别往婚姻这个圈套里钻,自由多几年,同乐而不为。」

    「如果找到一个理想的女郎……」我说。

    他说:「我不会这么想。」他摇头,「婚后的女人都会变的。」

    我说:「那你是怎么结婚的?」

    「你必需承认鲍太太是个美丽的女子。」他说。

    「是。」我衷心的说。

    「那是主要的原因。」他说。

    然后他似乎不再愿意提起鲍太太。我只好作罢。

    那夜鲍先生喝醉,我把他扶上车。

    父亲说:「维廉,你送鲍先生一程,他没用司机。」

    「好。」我说。

    「他住落阳道一号。」父亲说。

    我把车开往落阳道一号。鲍先生在车上呕吐。

    到了他家,我按铃。

    女佣人出来应门。

    我说:「鲍先生在车里喝醉了。」

    女佣人连忙找人去抬他。我把车交还给司机。

    鲍太太这时衣着整齐的出来,可是却一直向外走,看都不看鲍先生。

    我急道:「你去哪里?我才把你丈夫送回来。」

    她转头,冷冷的看着我,半晌说:「是你。」

    两个男佣人扶着鲍先生入屋,他已不省人事。

    我问:「你不去看看他?」

    她冷冷说:「有什么好看?他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发呆。

    她说:「对了,你开车陪我出去喝一杯酒吧。」

    「我?」我愕然。

    「不是你老说要跟我喝茶?」她反问。

    我跟着她走,车子驶在公路上,我与她都非常沉默。

    已经不必多说了,我知道她是莉莉。她也知道我知道她是莉莉。

    我把车子驶到郊外停下。她抽烟。

    我说:「你还年轻,如果婚姻生活令你不愉快,你可以离婚。」

    她说:「对你来说,这个世界是简单的——相爱便结婚,不爱便分手,照说一点烦恼也不应该有了。」

    我问:「你有什么烦恼?是为钱吗?」

    「自然。」她说:「至少我要把应得的赡养费要回来。」

    「如果一点快乐也没有,要钱来干什么呢?你与鲍先生之间,连最起码人与人之间的关怀都没有,却还维持着夫妻关系,你不觉得好笑?」

    她仰起头吐出一口烟,「我当然觉得好笑。」

    「你是一个美丽优雅的女子,何必把自己困死在一个死胡同里。」我替她惋惜。

    她微笑,「你还年轻,你不懂。」

    「或者我是不懂,」我说:「请问你是怎么在爱侣公寓出现的?你总不会告诉我说是要寻外快吧。」

    「我心中发闷,每当他出去喝酒作乐,我便客串妓女。」她忽然笑了,笑声冷酷尖锐,「我的生活跟妓女有什么不一样呢?大家还不是为了生活?」

    我在那一刹间非常伤心,我把头伏在驾驶盘上,闭上眼睛,问她:「那五百元,你拿来作什么用?」

    她答:「混在其他的钞票中,一起花掉了。」

    「为什么糟塌自己?为了报复?」我问。

    「是。」

    「挑什么样的客人?多数像我这样的?年轻、没有经验,略为幼稚的男人?」

    「是。」她说:「全说对了。」

    「我不明白你的心理,人必需要自爱。」

    她转过头去。「有时我也觉得寂寞,为了证明自己遗是一个女人……」

    「这是我所听过最坏的籍口。你可以找一个情人、男朋友,都比……」我说:「我送你回去。」

    「你自己一个人住?」她侧过头来看看我。

    「我已经决定送你回去。」我说。

    她不再讲话。

    车子驶回落阳道,跑了一大半,我忽然改变心意,掉头向自己的家驶去。

    我转头看鲍太太,她嘴角带一个嘲讽的笑容。

    我轻声说:「你不必往爱侣公寓证明你女性的魅力,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她不出声。

    到家我跟她说:「你在我书房里睡,别打扰我,我明天一早要开会。」

    我洗完澡倒在床上,立刻睡熟了,可是不停的做着各式各样的梦,梦见自己去开门让鲍太太进房,梦见父亲责骂,甚至梦见与莉莉结婚。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闹钟响个不停。

    我松出一口气,很高兴没有做出不应该做的事。我起床开门,第一件便是找莉莉。

    她已经穿戴整齐,早餐端放在桌子上,她一边吃一边在看报纸。

    「早。」她说。仿佛已在我家中住了半辈子。

    早上不施脂粉,她看上去分外端庄。

    我坐下来,「如果我有资格追求你…:.」

    「你要我这种残花败柳来干什么?」她不以为然地笑,「你将来要娶一个冰清玉洁的妻子。」

    我夷然说:「最好是一个十八岁的处女,婚后随得我去花天酒地,她乖乖的坐在家中为我父母添孙子,是不是?」

    她笑,「来,吃早餐。」

    「昨夜睡得好不好?」我问她。

    r我根本没睡。」她说。

    「啊?」我抬起头来。

    「我想了一夜,决定离婚。」她低下头搅拌杯中的咖啡,「这一阵子我做人像降魂似的,不知道干什么,拖下去恐怕累自己。我今天回去就答应他离婚,反正他外头早已有人,让他高兴一下也好,君子成人之美。」她苦笑。

    「鲍先生在外头有个什么人?」我问。

    「一个很简单的女人,」她说:「可是这一切从今天开始,已与我没有关系了。」

    我淋浴,换好衣裳,由她送我去上班。

    到了办公大厦,她让我下车,然后道谢。

    「说我?」我茫然,「为什么?」

    「是的,谢你,因为你挽回了我的自尊。」她把车开走。

    那一日上班,我心思不属,心中不停的问自己……如果经济允许,我会追求莉莉?

    她是个任性的女人,胆子大,条件够,身边又有点钱,好的时候那是没话说,一但翻起脸来,她有足够的条件义无反顾。

    照理说,娶这样的太太实难控制,不是明智之举,俗云齐大非偶,难保她什么时候发起脾气来,又跑去公寓客串妓女。

    我第一次看到鲍先生的烦恼。玫瑰有柔轻芬芳的花瓣,也有尖棘剌人。鲍先生恐怕不如一般人想像中的那么风流快活。

    不久我便听见父亲说:「现在年轻的一代真厉害,无情无义,鲍先生与鲍太太离婚了。」

    母亲吃惊,「太快了,仿佛昨天才喝他们的喜酒。」

    「可不是,当初费那么大的劲,花那么多的钱,我们吃下去的菜还没消化,他们就离了婚。」父亲说。

    「现在女人太能干,不懂忍声吞气,也没有这种必要,不合则离,倒也是好事,我最不喜欢看到夫妻在外人面前吵吵闹闹。」母亲说:「我是没办法,在你们周家做足卅年老佣人,能飞的自然早飞了。」

    我说:「做夫妻本是艺术,结婚之前总得想清楚,爱情才是唯一的基础。」

    母亲说:「你听听儿子的话,好像很想得开。」

    鲍氏夫妇离了婚。「社交界」顿然引为话柄。

    听说鲍先生自律师处出来,对鲍太太说:「你放心,我不与你计较,自然有人收拾你。」

    鲍太太冷冷的回答:「什么人收拾我,什么人X我,isnoneofyourf-kingbusiness。」

    这句名言马上传为佳话。

    我觉得鲍先生这人也很奇怪,嘴巴怎么如此琐碎,无端端跟女人都能吵一架,反正已经离了婚,万事休,从此阳关道、独木桥,嘴头上还占什么便宜,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什么委曲咬紧牙关渡过,就算与女人吵架赢了口角,又是那门子的好汉英雄。

    我约了鲍太太吃饭。

    我问:「你的真名字叫莉莉吗?」

    她摇摇头笑,「我没有英文名字。」

    我不响。

    她抽着烟说:「我离了婚了。」

    「是,我有听说。」我说,「关系这样的坏,离掉的好。」

    「唔。」她说:「既然不贪图他什么,离开真痛快。」

    「将来打算如河?」我问。

    「到外国去走走。」她说:「也许反朴归真,读几年书。」

    「会再结婚吗?」我问。

    「不知道。大概不会。人与人之间走得那么近,很危险,尤其是两个可以独立的人,容易分手,离婚很伤神。」她说:「除非男的靠老婆,或是女的靠男方供养,否则一下子就闹翻了。」

    我问:「是怎么开头的?」

    「不知道,过去的事算数,何必到处说?我当然帮着自己骂臭鲍某人,这种一面之词说来无味,听的人更没兴趣,不如不提。」她说:「当踏着一脚狗屎算了,做人总有不如意的时候。」

    我听着点点头。

    过很久她问:「你呢,你不是失恋吗?」

    「早忘了。」我说:「迟早会忘记的,时间治疗一切伤痕。」

    「嗯。」她说。

    后来她到了欧洲去了。

    而我,我也找到新的女朋友。

    我现在喜欢普通一点的女孩,年纪要非常轻,最好我是她第一个男朋友,学识不必太好,中文大学或是师范学校的学生最适合。

    我已变得跟所有的男人一样因循。

    一日未下班,我站在窗前看风景,欧阳跟我说:「怎么又站着闷?」

    我说:「别又是推荐我去爱侣公寓吧?」

    欧阳腼腆的笑,「喂!别说得我仿佛是个扯皮条的好不好?」

    我想:开头都是爱侣,然后结婚,百年好合……结果都成了怨偶,吵打骂,不共戴天之仇,咬牙切齿的走向法庭。

    我不会这样。

    将来我结婚,静静的结。如果离婚,也静静的离,我的世界很小,只容得下两个人。

    过客:

    据说我很小的时候,便会得向好看的女人献殷勤。

    有一次阿姨受了点委曲,到我们家来坐着哭,因她长得美,我居然到房间去找了一条新手帕给她,叫她不要伤心。那年我才三岁。这件事是十分传为美谈的。

    后来长大了,不知道怎么,老是没女朋友,亲戚们都笑:“小时了了,人未必佳。”倒是哥哥,女朋友一大堆,走马灯似的换,去年终于换定了,跟大嫂结了婚,婚后生活是非常愉快的。

    而我呢,却始终在“未必佳”的阶段里。

    大嫂有时侯都笑说:“阿雷,我介绍几个女孩子你认识,好不好?”我都拒绝了。女朋友只要好,不要多。

    等到订大学最后一年,还没有固定的女朋友,举家大急,非常约为我恨,我心里而想:幸亏我是个男孩子,否则多么的尴尬。

    我还是一个人进,一个人仕的打着网球:游着泳。

    忽然有一天,大哥有事要找我”一直吩咐佣人,说啡二少爷到他公司去一趟。我跟大哥是很要好的,一时间也猜不出他有什么事,于是就赶着去了。

    看到了他,他在他私人办公厅里,脸色有点沉重。

    他这个人是嘻嘻哈哈的,天生的乐观派,如今这样面色,恐怕有点严重。

    我问:“大哥,什么事?”他笑了一笑,“没什么,阿雷,你坐下来,我有事要叫你做。”我着他一眼,“不是什么赴汤蹈火,两胁插刀的事吧p。”“不不,阿雷,。你看见这一包东西没有?”他推推写字怡上面的一包东西。

    那是一句礼物,打着漂亮的蝴蝶结。

    “什么?送定时炸弹呀?”我问。

    他苦笑,“不是,是一件首饰,麻烦你替我送到金宫酒店二百号去。”“啊,”我很惊异:“送东西,何必差我?”,“这,…:真是除了你。,我不知道差谁去,而且你去了之后,千万也别向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你嫂。明白了吗,阿雷?”。

    子大削呆别的看引他,这大哥,是不是忽然之间发了神经了,放着司机、佣人,他底下的后生都不用,忽然郑重其事的把我叫来,吩咐我这些。

    我眨眨眼。然而到底他是我兄弟,我忽然之间明白了。

    我拿起了那一小包东西,放在口袋里。,问:“现在马上去?大哥”他着看表,非常的不安,说:“是,谢谢你。”“不用谢。”我说:“我去,送完了,打电话给你。”“阿雷”“什么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他追上来说。

    “得了。”我安慰他,“你放心,我是你兄弟。”我开了车到古金宫酒店。下午三点半,非常炎热的一个下午。这必然是一个很重要的女人吧?很少看到大哥有这么紧张的表情,至少这女人曾经一度,对他来说,是非同小可的,我倒要看看。

    我自己找到了二百号,站在地毯走廊上,我蔽了蔽房门。

    没人应。于是我再蔽了敲门。

    里面说:“进来。”当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推门进去。三点半,下午。房间哀的窗滚拉得相当密,光线非常的舒服,是套房,地下放满了大包小包,却是新真的衣服鞋袜,我拣了一张打定视的沙发,生了下来。我把大哥的那盒礼物摸出来,拿在手里。

    女主人呢?

    她在门畔出现了,白色的一制短袍子,头发挽在脑后,我看不清楚它的脸,因为看不清楚、所以更加想看。

    她先问:“是家霆?”彷佛不信任,又问一次,“家建?”我站起来,让她看清楚,其实我与大哥有什么像呢?大概是她太想他了。我有点难过。

    “家霆,你怎么不说话?”她还是问。

    我说:“我不是家建,我是他弟弟。”。

    “啊。”她啊了一盘,也没有多大的失望,。她走过来,笑着坐下”“难怪呢,真像,我看看,好像是,好像又不是,真有点儿做梦似的。”。

    给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彷佛是做梦似的,房间哀凉凉的:把我的汗一下子吸得干干净净。

    “小弟喝什么?”她问我。

    小弟?我几时晚了小弟了?我还不至于那么小好不好?。

    “不喝了。大哥特地叫我送这个来。”我把盒子沉过去。

    她接过去,“真是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

    她当着我面打开了,盒子里是一只宝石胸针,离这么辽,还闪闪生光的。

    大哥倒是好情意,遂这么名亡的东西,难怪说不注大嫂晓得。我默默的坐着。

    她把胸针拿出来,扣在衣服上,问:“好不好看?”玫吓一跳,那是块手指甲大小的绿宝石,四周钉满了钻石,是只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式样的别针,的确好看。

    。

    我点点头。

    这叫大嫂见了,一定要跳几天。

    她问:“听说家霆结婚了?”声音也很自然。

    “是的,去年……一年多了。”我算着日子。

    “他--快乐吗?”“很快乐的样子。”“有孩子吗?”“没有,就快了。”我说。

    她沉默了下来。然后我觉得我应该要走了,。我站起来告辞。她送我到门口。我转头着见她的脸,是这么出乎意料的年轻,一双眼睛真是黑白分明,她是谁呢?我从不晓得大哥有这么一个女朋友。

    “谢谢你。”她说。

    “不客气。”“请你告诉家霆好吗?谢谢他的礼物。我只是路过,没有其他的意思。”她说。

    我叉点点头,“…:他很……记得你的。”我想起大哥沉重的表情。“他只是有点不方便,他叫我来,我是他弟弟,也一样的。”我说。

    “我明白。”她说。

    “再见。”我说。

    她一直送我到电梯口。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皮肤像奶油一样。我乘电梯到大堂,呼出一口气,找到了电话,打到大哥约写字楼去。

    电话才向了一声就有人来接,大哥好像一直等这个电话似的。

    “大哥,送到了。”“她--说什么?”大哥问。

    “她说谢谢你,她只是路过,没有其他的意思。”“她这么说?”“是的。”。

    “啊。”大哥彷佛也松了一口气,“谢谢你,阿雷。”。

    “不客气,大哥。你放心,我会替你守密的。”我挂上了电话,坐到咖啡厅去,叫了一杯啤酒。

    人与人的感情,是很难说的吧?连大哥远碰到这么一个难题。不过它是路过的,她说:“叫大哥不要担心。”我这一杯啤酒喝了很久,喝完了,回家。没想到大嫂也在,正与母亲说话呢,我吓一跳,非常的心虚,一张脸就慢慢的红起来。

    大嫂诧异的说:“阿雷怎么了?见了我都脸红,你还找女朋友不找?”、我不响,回到自己房间,淋浴,换衣服,躺在床上看书。耳没彷佛老是听见那个女孩子在问:“家霆吗?家霆白二每一个身,居然睡着了。

    睡醒的时候,刚好大哥来接阿嫂,我就没起床”我不大想见大哥,也怕他不好意思。

    大哥走了之后,我起床吃了点东西,看看时间,还早着,又没地方可去,忽然之间我心里就起了一个念头,反正就是没做好,也不见得有人会笑我。

    我拿起电话,可是找谁呢?我又不晓得她叫什么名字。可是还是拨了电话号码,接到二百号房去了。听电话的正是她。我听见她的坚音,心里面很有一种展汤的感兑。

    我说:“是我。”她怔一怔,马上问:“是家霆吗?”我温和的说:“是家雷,家霆的弟弟。”“啊,小弟。”她笑了。

    我讪讪的问:“今天晚上不打算出去吗?”“……一直没有出去。”“如果我请你出来,你会出来吗?”我又问。

    她彷佛是一怔,“你打算请我出来吗?”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它的一种口滑,我说:。“是的。”“去哪里呢?”我是老老实实的答:“我不外是请你吃一顿饭,然后去跳舞。你有什么意见没有?”“没有。你打算来接我?”她问。

    我倒没想到她会那么爽快。很是舆习,所以马上说:“当然啊,马上来接你。”“过十五分钟你到,好不好?我换件衣服就行。”“好的,好的。”电话在那一头轻轻的被搁下了。

    我在这一边是满身满头的汗。

    我呆了一会儿。是家霆吗?她一开口就问,彷佛是一只影子,一只小巧的影子。某一段时期--总有一段时间吧?这几个字一定是大哥所熟悉的,他一拨电话,或是一出现,她一定会问:是家霆吗?

    然而……后来发生了一些什么呢?后来为什么大哥娶了大嫂?为什么现在又派我送去一个宝石胸针。

    告诉家霆,我只是路过,没有其他的意思。她说的。

    我匆匆的换了套衣服,就开着车去了。

    晚上的金宫酒店是非常热闹的。就在这酒店里,可以吃饭跳舞的地方是非常多的。

    我到了她房间门口,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一天来了两次。

    还没敲门,门就开了。

    她站在门口,说:“我听见了脚步声。”我讪讪的走进去,房间里开着灯,大包小包都收拾好了。我在原来生过的沙发生了下来。

    她徵笑着,是一种温和的笑。她已经换了衣服,还是白色的,一种薄料子缝的裙子,她坐在我对面,像是有话要说。

    我耐心的等着她。

    她说:“我们以前没见过呢,不过是应该没见的,我与家霆,是在星加坡认识的。”我想起来了,三年前,大哥因公事出差,曾经在星加坡停留过一段时候。

    “后来……他回去了。”她说。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唉,真的,还没告诉你,你叫我阿七好了。”“那是你的名字吗?”我说:“多奇怪的名字啊。”“我的真名字叫荷官。”我很有兴趣,“真好听,是不是七月里生出来的,所以有荷花呢?”她笑了,她说:“怎么你间得跟家霆一模一样啊:”我也笑笑,不响。我们兄弟俩,不见得真的这么像吧。

    我问:“你要见他吗?我去叫他出来。”“不不,”她赶快摇手,“我不想见他。”我倒又犹疑起来。可是她又口口声声的记着他。

    阿七说:“我真的只是路过,可是被他打听到了,因此叫你送来了礼物,实在是很不敢当的。

    你肚子饿了没有?我们该去吃点东西了吧?”她站起来。

    我问:“你莒嗽去哪里?”“就在这酒店里有一家很好的中菜馆,我在电梯里听两位外国老太太赞不绝口,我们去试一试好不好?”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