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飞车女郎(1/2)

    全文:

    每天下班,我总到浅水湾去游泳,风雨不改。我有一辆小小的六九年的福士,别看轻它,九年来一手车,到如今性能良好。我在浅水湾道遇见这个飞车手。

    或是正确地,遇见他的车。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样子开车的人。他非常熟悉这条路,毫无疑问,弯角没到他已经转钛,否则以他那速度,看到弯角才转弯,车子早已摔下万丈深渊。

    他开得这么快,这么熟练。这么咄咄逼人,这么威风,这么亡命,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技术一流。

    当他那部式样古怪的跑车逼近我老爷车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一个亡命之徒。

    他戴着一个黑色的头盔,远看像“星球大战”的大奸臣坏蛋DARTH

    VADER,令人透不过气来。我不明白怎么有人开跑车也戴头盔——准备随时失事?抑或车子速度太高,怕那阵强风迎面扑来?

    还是让我说明当时的情形吧。他的车子要超我的车,我不是不想让他,只是我前面也有一辆跑车挡着路,那辆跑车不肯让,两个霸王夹得我无法动弹,只得叫苦连天。

    然后最可怕的事发生了,就在双黄线的转角,他忽然连绵不绝的接着喇叭,不顾对面的来车,以闪电的速度连过两辆车,只差一、两秒的时间,就会撞上对面的大货车,大货车努力煞车,大声响号,他的车在那一刹那冲过,胜利地奔腾飞驰咆吼而去,留下我们一大堆车在那里捏汗叫骂。

    我形容得不好。他表演的简直是死亡游戏。

    是以后面的交通警察立刻追上去,两部白色的机器脚踏车呼啸而过。

    其他的司机喃喃咒骂:“他奶奶的,自己以为会飞!”

    —一“迟早撞死,求仁得仁。”

    “妈的,害其他的人,为什么不盖条私家路满足一番?去他妈的!”

    我很沉默。

    这人是一个好车手,计算时间无懈可击,只是总有一次会出错吧。总有一次。而这种事,一次已经太多。

    在我眼中看来,逞一时之威风是不值得的。年龄、生活经验、脾性,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当我的车子经过浅水湾十七号那座漂亮的别墅时,我看到那辆古怪的跑车被交通警察截停在路边。我原来不是一个多事的人,但我车子经过的时候,事主刚巧把头盔摘下来,我只看到一头漆黑的秀发瀑布般洒下。一个女人!

    我的心莫明其妙的一跳。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司机是个“她”。

    一个女人把车开成这样!我慢慢把车停下来,想看看她的脸——她美丽吗?只有美人才有资格这么放肆。交通警察正在询问她,我偷偷的一看。噢是,她的确是一个美女,最夺目的是她的皮肤,雪雪白白的皮肤,一张略为扁平但稚气的脸,她很年轻,嘴唇翘翘.有种倔强。

    警察在抄她的牌,她并不见得在乎,反而很平静,我把车子再驶近数尺,看到她的跑车牌子:“狄杜玛苏’。因是黑色的,显得额外邪气。

    警察办完事把摩托车驶开,我鬼鬼祟祟的想跟着走,她忽然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瞪着我。我也看着她。她真的有一张秀丽的脸,我简直不相信刚才那亡命之徒就是她。

    我缓缓的转动驾驶盘。

    “喂,你!”她沉着的叫我:“把车停下来。”

    我吓一跳,只好把车停下。

    我硬着头皮问:“我?什么事?”

    她很冷静的问:“刚才你为什么不让我?”

    我心中有气:“小姐,双黄线,超车犯规,而且我前面又有车挡住。”

    “你们这些人,活该搭公路车。”她说。

    “小姐,这条路并不是为你一个人盖的。”

    她盯着我半晌,然后说:“你可以走了。”

    “是,陛下。”我讽刺她。

    她又转过头来,睁大眼睛,倒是一双碧清的妙目,“你敢与我赛车?”

    我失笑,“小姐,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饭,你看看我这辆车,是否像可以跟人比赛的格局?”

    “是歌者,不是歌。”她说。

    “那么我们换车试试。”我微笑,我不想与一个坏脾气的女孩子斗嘴。

    “为什么不?驶到南湾,看是谁快。”她说。

    与她拚命,不,我不干。

    “怎么?”她嘲讽地问:“不敢?”

    “是,”我还是微笑。“我是不敢。再见,小姐。”我还打算年年来浅水湾游泳呢。

    她把黑色的头盔戴上,钻进矮矮的跑车,发动引擎。

    我大声说:“开车小心,小姐。生命是最最宝贵的!”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反正我把车子先开出去,不到几码,她的车像UFO似的超过我,一下子转几个弯,把我抛得影踪全无。

    被宠坏的富家千金,我想。

    以后每天下班,我还是进浅水湾游泳,她的车总是遇见我,鬼魂似的随在我后面,紧紧的钉着,我慢她也慢,我快她也快,反正就是跟我开玩笑,在一段路后她腻了,就呼啸我而过。

    简直是侮辱,仗势欺人。

    这路又不是她的。

    为此我曾经想避开她到石澳去游泳,后来又心有不甘。干吗要怕她,一部de

    TOMASO欺压一辆福士,什么好议。

    当然,她只是个廿二三岁的女子,她不是好议。好男不与女斗,日子久了,她自然会疲倦的,我自顾我行规步矩地开车,看着好了,最后吃亏的还是她们自己。哼。

    过两日,她自我身后赶上,开的竟是开蓬的PANTHER,好小子,换了车啦,她与我并排地竞驰,把我直挤往山边。我实气了,大声叫嚷。

    “别以为开篷车神气!”我叫;“伊沙多拉邓肯便是丝巾卷入开篷车轮绞死的!”

    这是事实,我并不是咒诅她。

    她除脱头盔,向我装鬼脸。我被她气得——

    然后她逼停我的车,大家在避车处对死。

    “小姐!”我说:“你太过份!”

    她伏在驾驶盘上,看着我笑。“这些日子来,你是我唯一的乐趣。”

    “我并不是耍猴戏的!”我严厉地,“当心我把你告到宫里去。”

    “告我什么?”她调皮的问。

    “亡命开车,危及他人生命。”

    “啧啧啧。”她摇摇头。

    “你到底干吗存心与我过不去?”我问。

    “我喜欢你,”她挤挤眼,“你这个四方人,每个角是九十度的直角,这样做人不会闷死?”

    “总比开车撞死好。”我臭骂她,“你这种不负责任的人,快让开。我有正经事办。”

    “哟!发小孩脾气了,生起气来真可爱的呢!”她笑盈盈地调戏我。

    光天白日之下—一“你胆敢对政府高官无礼!”我说。

    “你在政府任职,我知道,新闻官是不是?”她还是笑,“你有什么正经事,去浅水湾游泳罢了。喂,人家说白天压抑过度,晚上会变熊,是不是真的?做政府工,一直得作道貌岸然状—一”

    我气炸了肺。“闭嘴!”我咆吼声。

    她住了嘴,瞪着我。

    “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女孩子!”我厉声责备她,“一点教养都没有!不知耻!快让开,我没有空与你胡混,要找,找你的同类去!”

    相信我,我一辈子没有这么凶的骂过人,我实在被她惹火了才下此策。她照单全收的听在耳里,然后一声不响的开动车子,走了。

    我被山风一吹,醒觉一半。如此飞来艳福,别人羡慕还来不及,乘机搭讪,说不定晚间就可以跳舞宵夜去,但我却如此硬着心肠推掉她。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子。

    这么露骨。女人要有女人的含蓄。女人要有一种暧昧的姿态——明明知道男人说谎也不会拆穿,而男人也知道她知道男人在说谎,如此一种疑幻疑真的感觉,是女人最大的魁力。

    而这个女孩子却不懂这一套,天真得可耻,讨厌得很。我不吃她那一套。目前的女孩子太大胆大大胆。

    我开车到浅水湾,浸到清凉的海水里,不知为什么,今天却没有往日开心,心中恍然若失。为什么?

    是为了那种叫菲菲叫淇淇叫莉莉的女孩子?不可能。像我这么洁身自爱的男人。嘿。

    当夜我辗转反侧。一个君子人应在任何压力之下都不会对一个女人无礼。我不是君

    子人。

    第二日我没有看到她的跑车。

    我来回兜了两次都看不见奇奇怪怪的跑车,只好索然无味的游一会儿泳,越游越乏味,只觉得自己有点十三点,独个儿一游便游三年。以前倒是不觉得,现在生活中闯入涟漪,又不同了。

    第三日我开车进浅水湾道,再出来,不见她。

    第四天,进去出来.又不见她。两日我都没有游泳。

    我只想向她道歉。没有其他的事,我只想向她道歉。

    但是如果她避开我,不再到这条路上来,我往哪儿去找她?人海茫茫哪。

    她知道我在政府任职—一这也不是稀罕的事,我的车子前窗贴着政府停车场的许可证。她是聪明人。

    浅水湾道变得很乏味。没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开着怪异彩奇的跑车逼我挤向山边……

    浅水湾道变得如此乏味。

    但我每日还是开车进去,不再是游泳,而是为去碰她。

    有一次我看到一辆黑色的费拉里狄若在我前面,忙追上去,你可以猜想到一辆福士追一辆狄若的情境,真是可笑过笑话。我闪着高灯响着喇叭,那辆狄若忍无可忍,停了下来。

    我探头出去一看,是一个年轻人。

    那洋人倒是不生气,他笑问:“什么事?”随即用手娘娘腔地摸摸头发,他左耳戴着一只金耳环,我马上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出一身冷汗。

    “没事,”我说;“没事。”我结结巴巴地,“认错人了,对不起,对不起。”

    “随便什么时候.”他温柔地说:“不必道歉,你是受欢迎的。”我把车于来个急转弯,逃走。等到出市区,才嘘出一口气。

    但是那个飞车女郎在哪里?我能否在报上登一段广告:“寻找浅水湾道飞车女郎……”

    我只想对她说“对不起”。

    说完之后我以后再也不想进浅水湾。

    我的确是个四方人,每个角都是九十度的直角,不会转弯,到如今还迷信张爱玲时代的女孩子,穿旗袍,滚金边有盘花钮子,旗袍角软柔地揩着小腿肚,流着横爱司头,双手叠在膝上,坐在花梨木椅子上—一如今什么年代了,难怪同事们说我要做一辈子的王老五。

    我的意思是,人家女孩子不过跟我开个玩笑,我何必太认真,“作之君”、“作之师”般的教训她不够教养,还臭骂她。

    是,她该被好好教训一顿,因为开快车实在危险——那也自有她的父母和长男或情

    人等等与她接近的人负责,说什么也轮不到我发表意见。

    我天天到浅水湾道去兜她,再也没见到她。

    有一日我的车才开到路口,便排长龙。

    前面出来的司机与熟人打招呼,说:“撞车,一地的血,这种亡命之徒,拿生命开玩笑,活该!”

    我的心几乎从口腔中跳出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