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月亮背面(1/2)

    变形记:

    伍敏姿与曾子佳是大学同学。

    毕业后两人同时找到优差,成为都会中数十万名自力更生的年轻时代女性一分子。

    她俩合租一间公寓,相处极佳,情同姐妹。

    二人均愿为生活奋斗,荣辱心强,性情十分接近。

    只有一个分别。

    敏姿十分爱美,而子佳只爱三分。

    敏姿愿意为了一双漂亮的高跟鞋而挤得脚指又红又疼,而子佳则情愿穿舒适的平跟鞋。

    敏姿笑子佳:“你走路似鸭子。”

    子佳反驳:“总比受刑罚好。”

    她们从不交换衣服穿,虽然二人一般穿三十八号,但式样距离太大,敏姿的衣服都是小腰身,裙子长度在膝头以上,但是子佳喜欢宽袍大袖。

    敏姿笑,“你的衣服松垮垮,旧了干脆当睡衣。”

    子佳也笑,“你的裙子过了时可让给七八岁女童穿,反正长短适合。”

    这并没损害友谊。

    她们自有许多共同优点:像钱银上绝不拖欠,还有,非常爱洁净,朋友不多,洁身自爱等等。

    不过生活总有意外。

    一日,子佳正在开会,秘书敲门进来。

    “曾小姐,有要紧事,警方找你。”

    子佳立刻退出会议,去听电话。

    “曾小姐,你认识伍敏姿否?”

    “是好朋友。”

    “她遇上交通意外,此刻在马利医院急症室,你愿意为她办理有关手续吗?”

    “我马上来,她情况如何?”

    “普通。”

    “没有危险?”

    “没有,脸上缝了数针而已。”

    啊,不幸中大幸。

    子佳立刻赶到医院。

    敏姿清醒,无精打采躺在病床上。

    子佳连忙上去握住她手,“觉得怎么样?”

    “子佳,替我转到私家医院去。”

    “立刻替你办。”

    敏姿开的是一辆欧洲跑车,外型极之标致,可是速度太快,子佳一直担心,果然,意外发生了。

    敏姿非常沮丧,“我的脸……”

    子佳轻责:“你应当庆幸你的小命得以保留。”

    她的左眼角与嘴角都缝了针,红肿丑陋。

    护土叫子佳去办手续,子佳顺带替敏姿转到私家医院,忙了一个下午,在敏姿的坚持下,又请来了美容矫形医生。

    医生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一看,立刻笑说:“伍小姐,别担心,小事耳。”

    子佳问:“可以恢复旧观吗?”

    “旧观?可以做得美若天仙。”

    语气这样油滑,子佳忍不住笑出来。

    但敏姿非常认真,“我要你替我做得平滑无瑕,医生,我还没有结婚呢。”

    医生一叠声说没问题。

    他走了以后,子佳挪揄敏姿:“还没结婚?亏你说得出口。”

    敏姿手中拿着镜子一直照,脸色灰败。

    子佳不忍,“现在矫容技术十分高明,你大可放心。”

    敏姿不语。

    “况且,你我才华盖世,腹有诗书气自华,外表即使打个折扣,也胜过那些庸脂俗粉百倍。”

    敏姿忽然哭了。

    子佳起了疑、心,“敏姿,有什么事,尽管提出来讨论,别搁心里。”

    敏姿颓然倒床上,“那天,李承辉也在车里。”李是她的亲密男友。

    “他可有损伤?”子佳吃一惊。

    “他无事,他敷药后自行出院。”

    “他怎么没来看你?”

    “我们已经分手。”

    “什么?”子佳不以为然,“分了手也还是朋友,在这种要紧关头,怎可一切撒手不理,太没有义气!”

    “算了,他误会我故意撞车要他的命。”

    子佳冷笑连连,“他把自己想得太美了。”

    “子佳,我心情很坏。”

    “我明白,到底走了两年。”

    敏姿长长叹息,闭上双目,大滴泪水落枕头上。

    再过两日,报告出来,身体无恙,敏姿出院。

    她随即赴整容医生处重新缝针,美容医生针脚较细,又懂得用特效药,伤口不日可恢复平滑。

    换了是子佳,也会去修理一下,到底还年轻,况且,出来做事,讲的是声色艺,缺一不可,虽然一身好本领,一张脸似夜叉,也会吓坏客户。

    子佳亲自陪着敏姿去医务所。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只需要一小时零十分钟。

    子佳带了本小说坐在候诊所看,才读了一半,看护已扶着敏姿出来。

    子佳放下书本端详她,觉得突兀,“你只是在眼角受伤,为何两眼都缝针?”

    看护笑着代答:“伍小姐顺便美容双目。”

    子佳”听,大奇,“敏姿,你认为自己不够美?”

    敏姿不语,架上墨镜。

    子佳驾车送她回家休息,“趁这机会好好休息,假期过后又是一条好汉。”

    半晌敏姿才说:“子佳,我想转一份工作。”

    子佳一怔,连忙忠告:“不要在失意时作任何巨大的改变。”

    谁知敏姿不悦地说:“我没有失意,你凭什么说我失意?”

    子佳啼笑皆非,“那么,考虑周详才作决定。”

    “这我懂。”

    接着敏姿双目拆了线消了肿,子佳只觉她看上去有点像西洋美女,她又去换了发式,外型起了相当大的变化,朋友有点议论纷纷。

    子佳代敏姿平息谣言:“伤口非经美容医生处理不可,她偏偏伤在眼角。”

    可是,连子佳都疑惑,众友好会相信吗?

    对外型一丝不放松的敏姿走了极端,她用更多时间来打扮修饰。

    作为朋友,子佳支持敏姿。

    失去男友,又遇上车祸,敏姿心理状况有点不稳,要给她时间,要耐心等待。

    稍后敏姿还是转了份工作,加了薪水,失去年资,子佳觉得是得不偿失,不过敏姿急急要转变环境,亦情有可原,她不想再听到同事问起李承辉。

    失恋对女性一贯的打击比较大。

    新同事称伍敏姿为“那个美女”。

    子佳看着敏姿笑道:“瞧你,多失败,早知,净做个美女还不简单,何用寒窗载,身经百战。”

    谁知敏姿沮丧地答:“你讲得对,你我是用错精神时间了。”

    到了这个地步,子佳认为是非劝不可了。

    “敏姿,你怎么可以连基本的价值观都更改了呢,区区一个李承辉值得你推翻苦打下来的基础吗?”

    伍敏姿只是苦笑。

    “即使你俩仍在一起,你也不会即时下嫁,敏姿,天下似李承辉那样的男子车载斗量。”

    敏姿不语。

    “再抑郁下去,可要看心理医生了。”

    “子佳,我真失败。”

    “失恋不等于失败,敏姿,失恋只是失恋,终究你会找到更好的。”

    “几时?”

    “快了。”

    只能这样安慰着敏姿,她渐渐陷入自怜,这是失恋最坏的一个阶段。

    本来不好动的子佳忽然创作了许多活动,逼着敏姿四处散心。

    一日下班,本来已经走到停车场,忽然想起敏姿爱吃巧克力蛋糕,便绕路去买。

    在店里等包装找钱之际,听见有人叫她。

    子佳抬起头,看到的却是那英俊小生李承辉。

    子佳、心中有气,冷冷盯他一眼。

    李承辉讪讪与子全打招呼:“子佳,好久不见,听说你又升职了。”

    子佳似个孩子般赌气,“与你何干!”

    李承辉说:“大家是朋友嘛。”

    “我以为你从此打算失踪。”

    李承辉低声下气,“我同敏姿,实在不便藕断丝连。”

    子佳一听此言,恶向胆边生,刚欲发作,忽见一妙龄女子进来唤人:“承辉,为何那么久?”

    李承辉忙道:“可俪,我替你介绍,这是我好朋友曾子佳。”

    子佳呆住了。

    那个叫可俪的女孩子亮丽动人,一派温婉,大眼睛,高鼻梁,小鸟依人般绕住李承辉手臂。

    电光火石之间,子佳明白了。

    敏姿去整形,原来就是想把五官改成可俪那样。

    子佳深深悲哀,一时只能直视,没有反应。

    打过招呼,李承辉带着新女友离去。

    子佳悲愤莫名。

    敏姿如此伤害自己,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一件事。

    那日她提着甜品回家,发觉敏姿正在照镜子。

    子佳冷冷地说:“照够没有?镜子要爆炸了。”

    敏姿转过头来,子佳惊呼一声。

    “你的鼻梁怎么了?”

    敏姿鼻梁又青又肿,但是声音倒还镇定,“垫高了半公分。”

    子佳呻吟一声,斟杯拔兰地出来,一口而尽,“敏姿,我们需好好谈一谈。”

    敏姿语气居然十分愉快,“瘀青退了我就是新人了。”

    子佳长叹一声。

    “长周末一过,即可上班。”

    子佳放下酒杯,“下次做什么,胸、腿、臀?真没想到你那么自卑,那么不喜欢原来的自己。”

    “子佳,美容医生不是光为我一人服务。”

    “我并非古老石山,敏姿,过三十年,大家皮肉松了,为人为己,我带队去整,

    可是现在你是干什么呢?你想变谁?”子佳声泪俱下。

    敏姿放下镜子,低头不语。

    过一会儿,子佳才说:“适才我在街见到李承辉。”

    敏姿仍不响。

    “他同一个叫可俪的女孩子在一起。”

    敏姿抬起头,“她真漂亮是不是?”非常气馁。

    子佳诚恳地答:“我不会说她丑,那不公道,她的外型的确可爱,但是拿我同一比,我却不觉得自己逊色,我勤力工作,成绩有目共睹,我经济独立,自立门户,我与那种少女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敏姿,你明白吗?”

    敏姿看着子佳。

    她忽然握住子佳的手。

    “我才不要做她,”子佳说下去:“她也可能不要做我,各人有各人的路,天生我才,我们该做我们最擅长的工作,何必吃力不讨好去模仿他人?”

    敏姿睁大了双眼。

    “敏姿,别浪费时间了,生活得更好才是最佳报复,相信我,损失在他,不在你。”

    “我的鼻子───”

    子佳摊摊手,“已经做了,还有什么办法?高处不胜寒。”

    伍敏姿是个聪明人,她决定自深渊里走出来,不过栽进去容易,爬出来难,是要费一点劲的。

    一日下班她同子佳说:“阿佳,公司派我去三藩市。”

    “还等什么?”

    “阿佳,人家会不会说我自我放逐?”

    “叫他们也逐一逐好了,办得到吗?况且,你管别人说什么呢,别人又不会替你付水电房租。”

    “这里房租我照付。”

    “敏姿,你回来之际也该找个新地方了,两个人住得多挤。”

    “啊,撵走我。”

    “讲得不错。”子佳笑嘻嘻。

    “我知道,”敏姿叫出来,“你找到人了。”

    子佳仍然笑,“看你,面孔做得似洋人,果然,要到番邦去了。”

    “他是谁?”

    “十划还没有一撇呢,有眉目时才告诉你。”

    “子佳,”敏姿感慨,“你做人真有计划。”

    子佳笑答:“我是比你藏奸。”

    过了一个星期,子佳把好友送到飞机场。

    两人紧紧拥抱,不愿分开,约好每星期日早上九时正由子佳拨电话到三藩市。

    这一去,可是要”年呢。

    长话短说,三百六十五日就此飞逝,敏姿在电话中说:“子佳,你真是信人,五十多个礼拜天,你永还有电话到。”

    子佳悻悻然,“可是起码有二十次以上我只能问候府上的电话录音机。”

    敏姿陪笑,“我下星期要回来了。”

    “那多好,我们慢慢算帐。”

    “子佳,我回来两星期又要走。”

    “什么?”

    “公司与我续约─年。”

    “那也好,不过我真想念你。”

    “我也是。”

    “废话少说,你升了没有?”

    “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商议升职事宜。”

    “好极了。”

    “还有一件意外。”敏姿笑。

    弊!“我知道,你在美国把尊头给换了。”

    “去你的乌鸦嘴!”

    “还有啥子好事?”

    “我会带一个人回来。”

    子佳自心里笑出来,“呵好极了好极了。”这比升官发财还中听。

    她把电话挂上。

    男朋友李广文在一旁:“敏姿要回来了?”

    “是,届时介绍你认识。”

    自二人约会变了四人约会。

    敏姿的男友陈博通住父母家,敏姿仍住子佳处,二人挑灯夜谈。

    “会不会结婚?”

    子佳笑,“十年后差不多,我喜欢现状。”

    敏姿说:“我却希望结婚。”

    “陈某怎么说?”

    “我与他都准备好?”

    “恭喜恭喜。”

    子佳忍不住拿陈广博同李承辉比。

    “在外国长大受教育的人胸襟不一样。”

    “大学很器重他,与他在一起,人们连带也尊重我,我是大大沾光了。”

    “你自己也不差呀,敏姿,堂堂旧金山分公司总经理。”

    敏姿微笑,“熬过去了。”

    大家都没提到李承腊三个字,可是都知道指的是什么事同什么人。

    子佳凝视敏姿,“眼睛鼻子在发风落雨之时有无红肿疼痛?”

    “不要开玩笑!”

    “陈博通君喜欢你的高鼻梁吗?”

    “他比较欣赏我的个性。”

    “那么,你老板升你,是因为你的大眼睛吗?”

    “我的顶头上司双眼如两条线。”

    子佳拍手大笑,“瞧,白受皮肉之苦。”

    “喂,你有完没完,尽挖苦老友。”

    “说完了。”

    敏姿叹口气,“你觉得我蠢吧。”

    “爱美不算蠢,为了一个不懂得欣赏你的人而觉得自己不美,那才叫蠢。”

    敏姿叹口气,“子佳,你思想好通。”

    “旁观者清耳,轮到自己,说不定糊涂到顶。”

    “这也是清的一部分。”

    “这样捧我,可是有事叫我做?”

    “伴娘你做不做?”

    “唏,证婚人还差不多。”

    “那么,一言为定吧。”

    子佳没敢问敏姿彼时是否真的那么爱李承辉,也许她只是克服不了那种被遗弃的痛心感觉。

    现在创伤应该已成过去。

    社交圈子那么窄,相信李承辉也会知道伍敏姿生活得很好。

    事实上,子佳几乎可以肯定,李承辉所有朋友中,以伍敏姿最出色。

    子佳也有在街上碰到旧男友的时候,真吓一跳,不但胖,且一副疲懒相,子佳免麻烦,连忙过马路走到对街去。

    故此子佳很努力修饰,兼勤奋工作,那么,与旧时人狭路相逢,免人家尴尬,好让人家想:噫,曾子佳越来越精神,真不枉相识一场。

    子佳相信日在一善。

    办完事,聚完旧,敏姿偕伴侣回去了。

    子佳说:“敏姿我真的想念你。”

    “我也是。”

    三个月后,敏姿拨电话回来,“子佳,我下个月结婚,你来不来证婚?”

    子佳连忙告假,几乎没插翅飞过去,免坐长途飞机之苦。

    敏姿穿象牙白缎子套装,戴一顶俗称药丸盒的帽子,罩一层面纱。

    手中握一束小小栀子花,那香味沁入心脾。

    结婚了,真好,夫婿陈君与她十分相配。

    “没想到这么快。”

    “我怀孕啦,”敏姿毫不讳言,“故此速速成婚。”

    子佳一听,羡慕得妒忌起来,“凭什么上天把最好的都给你。”

    敏姿挤挤眼,“有些是我自己争取的,譬如说,这双大眼睛。”

    子佳笑得弯腰。

    “九个月后我再来看你,多多保重。”

    “你放心,博通妈妈还算年轻,她会过来帮忙。”

    呵,都安排好了,不再冒失冲动。

    回家后,子佳也有几天想结婚想得不得了。

    幸亏公事忙得发昏,又出差到雪梨去了一趟,才把那念头搁到脑后。

    知道敏姿不回来了,她把公寓大肆装修,打通两间房间,客厅换了玻璃墙。

    每星期仍与敏姿通电话。

    “你那边的人怎么样了?”

    “一贯醉生梦死,好得不得了,美极了,你呢?”

    “最近觉得有点重,进入第三阶段了,午夜梦回,觉得前尘往事,像一场梦似,此刻的生活至踏实不过。”

    “陈博通有福气,你看你,既顾家,又有事业,这样妻子何处寻。”

    “你真的那样想?”

    “我是你老友,当然捧你场。”

    敏姿笑了。

    三个月后,她顺利养下一个女儿。

    子佳百忙中抽出三日过去看她。

    陈伯母新任祖母,眉开眼笑,抱着幼婴给子佳阿姨观赏。

    子佳非常关、心敏姿,“你好吗,我的天,你胖成这样,有无一百公斤?”

    “实不相瞒,几乎有七十公斤。”

    “可怕,如何承担后果?”

    敏姿看看四周围,见丈夫与婆婆都不在,才说:“不妨,听说有抽脂肪美容术,用一技小型吸尘机那样的管子,把脂肪抽出来,一劳永逸。”

    “对对对,”子佳说:“是有这种新技术,而且还可以把抽出的脂肪堆填到有需要的部位,从此生命没有缺憾。”

    “咦,你为什么那样起劲?”

    子住笑答:“我认为那是本世纪一大发明。”

    “你想做?”

    “我考虑,不过先得去打探一下,激光医近视眼是否可行,我对我那八百度近视实在厌倦。”

    “我以为你反对整形。”

    “你一直误会我的意思,我反对你为李某人折腾自己。”

    “呵对,李某人,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这是真话,“我不关心。”这也是真话。

    敏姿看着子佳,“这么些年了,你一道那么真。”

    子佳握住敏姿的手,“是,我也很为这个骄傲。”

    子佳觉得她可以忘记每星期打电话给敏姿了。

    她见过李某人,一次在一个商场的自动电梯里,他上去,她下来,擦身而过,咫尺天涯。

    他仍然英俊硕健,向子佳挥手,隔一日,他致电子佳公司,想同子佳喝茶。

    子佳应允了他。

    在咖啡座上,李承辉问:“敏姿好吗?”

    子佳手袋里刚好有一帧敏姿偕女小宝的近照,便取出给李承辉过目。

    李承辉接过看了一怔,脱口说:“这是谁?”

    轮到子佳发呆。

    他不认得她了。

    也难怪,敏姿的眼睛鼻子全变了样,体重增加二十公斤不止,一脸满足幸福,已经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她现在是陈太太,小宝母亲。

    “你不知她是谁?”

    “不,我不认识这位太太。”

    “呵,那是我表姐。”

    “对,我适才问,敏姿好吗?”

    “好得不得了,”子佳答:“事实上不能再好,好得你可以完全忘记她。”

    李承辉似乎有点惆怅,“那我放心了。”他放心了?他有什么不放心?

    “你呢,那个叫可俪的女孩子呢?”

    “呵,她到外国升学去了,我现在另外有朋友。”

    “那,你在花丛中再游览游览吧。”子佳呵呵笑。

    李承辉似乎已无当年之勇,低头沉思片刻,再说些别的,也就散会。

    子佳那晚想,虽然李承辉仍是老样子,但相信敏姿即使面对面看到他,一样不会认识他。

    分手:

    令淑那日照常上班,表面上一点异样都不露出来。

    开会的时候,表现正常,且有能力指出某同事的谬误,获得上司的赞赏。

    连她自己都觉得五月十四日星期五不过是另外一夭。

    可是令淑、心中知道,这是王日良结婚的日子。

    王日良是谁?他曾是令淑的未婚夫,半年前与她解除婚约,旋即另娶。

    令淑在报上看到那段结婚启事。

    对方是一个女演员,他俩在拍摄一则广告时结识。

    会后令淑一个人走进办公室,掩上门。

    秘书问:“陈小姐,可要我给你买些什么吃的?”

    令淑疲倦的声音答:“我趁午饭时间在沙发上休息一下,没事别叫我。”

    她和衣躺在沙发上。

    轻轻叹口气,令淑说:“我愿付出一切代价,换取今日婚礼上新娘的身分。”

    她闭上酸涩的双目。

    忽尔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令淑,那个新娘,不做也罢。”

    令淑苦笑,“我实在深爱日良。”

    “他不爱你。”

    令淑太息,“即使如此,我有信心做一个好妻子。”

    令淑听到一阵讪笑,啊,连她自己都忍不住讥笑她了。

    令淑终于落下泪来。

    她在三年前认识日良,那时,他以有限的资本开设了一间小小广告公司,身兼七职,忙得日夜不分,令淑就是欣赏他干劲冲天。

    日良窜起得极快,三年后,他已是行内楚翘,行家这样说:“电视上凡是精彩的广告全由王日良摄制。”

    正当令淑为他骄傲之际,他对她转为冷淡。

    令淑企图追寻蛛丝马迹,唯一的痕迹不过是日良一天说过的一番话:“女演员真是奇怪的一种人,她们不一定比一般女子漂亮,可是懂得摆姿势,永远把最好一面示人,待人接物也另有一功,可能是剧本看熟了,完全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讨人喜欢。”

    再过几个月,他建议解除婚约。

    回忆到这里,令淑热泪盈眶。

    令淑一言不发,深怕招至更大的侮辱,她记得她说:“大家冷静一下也好。”

    王日良看着她,“令淑,这次你这样大方,我会记得。”

    令淑满以为他过一两个月会来道歉讲和,可是王日良人影都不见。

    令淑去探访王伯母,希望得到一点消息。

    那伯母非常幽默,一只手搭在令淑肩上,一边笑眯眯,说道:“令淑,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陈令淑是何等样人物,立刻微笑道:“伯母说得对,我特来向你道别。”

    然后,她就在报上看到那则结婚启事。

    令淑又叹息。

    忽然,她觉得眼皮异常沉重,茫茫然竟睡着了。

    悠悠闲堕入梦乡,令淑觉得无比舒畅,一辈子不醒来也罢,乐得摆脱劳苦重担。

    在梦中她走过鸟语花香的一个公园,只听见同学说:“考试了,大考毕业,即各散东西,好不舍得。”

    考试?令淑怔怔地,谁说要大考了?她一点也未准备,该死,若毕不了业,如何有脸见爹娘?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同学们推她进试场。

    试卷发下来,令淑一看,一字不懂,正旁徨想哭,忽尔有人叫她:“令淑,令淑。”

    “谁?”

    “日良。”

    令淑一抬头,看到日良的笑脸,她立刻放下心来,噫,管它考试及不及格,日良会救她。

    “日良,真好,你来了,你终于回心转意了。”

    “令淑,快跟我走。”

    “到什么地方去?”

    “令淑,你真胡涂,今天我们结婚,你忘了?”

    令淑一想,“嗳,可不是,今日我们结婚,快快快。”

    日良笑,“车子在外头等,到酒店房间换了礼服马上赴教堂行礼。”

    令淑只觉称、心如意,欢畅之至,有不枉此生的感觉。

    她立刻撇下试场一切,跟着王日良走。

    日良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觉得快乐、满足、安全。

    她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别的要求。

    礼服用象牙白的山东丝制成,非常漂亮,王日良亲自替令淑整理花冠,然后他俩坐车子往教堂出发。

    途中日良说:“我保证我们会白头偕老。”

    婚礼简单隆重,由牧师证婚,一对新人签字后礼成,接受亲友祝贺。

    他们出发去度蜜月。

    王日良至懂得生活情趣,他挑了大堡礁作为度假地点,教令淑徒手潜水。

    令淑浸在清澈水中,缓缓在鱼台旁潜泳,快活似神仙,她不住同自己说:“我真幸运,我真幸运。”

    那样快乐的日子都会过去。

    新婚夫妻旋即回到家中。

    一开门,令淑看到日良的母亲坐在客厅,一脸虚假的笑容。

    令淑一震。

    她知道她不喜欢她。

    可是,自此他们是一家人了。

    她与日良商量了许久才离去。

    日良问令淑:“你为什么不高兴?你要学习与我家人相处。”

    “没有,”令淑回答:“我只是想起一句话。”

    “什么话?”

    “不知谁同我说过,命中无时莫强求。”

    日良哈哈大笑,“那一定是你老板同你说的。”

    “日良,我有事要告诉你。”

    “请说。”

    “日良,我怀孕了。”令淑满心欢喜。

    “那就在家里育婴吧。”

    “可是公司里──”

    “还挂住工作?你考试都没及格,他们不会升你。”

    真是的,令淑怔怔地想,她已自动弃权。

    孩子出生之后,令淑了心一意联同保母照顾幼儿。

    日良忙得不得了,时常深夜才回来,令淑累极熟睡在婴儿房,根本无暇与丈夫打交道。

    她安慰自己,孩子稍大,一切自会改变,陈令淑,你已得到你所要的一切,夫复何求。

    一日,令淑抱幼儿在露台观景,日良母亲忽然到访,令淑连忙招呼,“请坐喝茶。”

    她满脸笑容,“孙女儿这么大了。”

    令淑握着婴儿小小拳头,“是,七个月了。”

    “日良的事,你知道吗?”

    “什么事?”

    “他同著名女演员温珊珊在一起,据说打算离婚。”

    “谁打算离婚?”

    “日良打算同你离婚。”

    令淑一呆,缓缓垂下头来,“呵,我自问可以养活自己同孩子。”

    “令淑,你考试没及格,也没有工作,你住在何处,何以为生?”

    令淑愣住了。

    “令淑,听我一句话,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令淑一下子如堕下悬崖,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她大叫“日良救我”,可是这次王日良再也没有出现,她双臂紧紧抱住婴儿,痛哭失声。

    令淑在这个时候惊醒,只见红日炎炎,是个大白天,公司电话铃声此起彼落,同事们已午膳返来。

    她问秘书:“我睡了很久?”

    “不,咖啡还没凉呢。”

    令淑连忙拿起咖啡喝一口,定定神。

    没想到她无端端做了一个白日梦。

    令淑怔怔坐在写字台前。

    不不不,她早已考试及格,以一级荣誉在伦大英国文学系毕业,她有一份好职业,上头非常欣赏她,平均一年多便升她一级,前途无限。

    她还没有孩子,即使有,她也有足够能力照顾幼儿。

    不不不,她不是梦中的她。

    现实生活中的她或许并不十分快乐,却强壮得多。

    她住在自置楼宇中,那座公寓背山面海,十分舒适,自三年前购进以后,已涨价一倍半以上。

    她的生活非常稳定健康,事实上,除却感情有点不如意,她稳如泰山。

    “陈小姐,你没有事吧。”

    “定连秘书都发觉她有点呆。

    “没事,我刚才打盹,做了一个梦。”

    “是吗,那必然是个好梦,陈小姐,你一直在笑。”

    令淑连忙伸手去摸嘴角,好梦,怎么可能,那是一个可怕的噩梦。

    不不不,又似乎是好梦,在梦中,她同王日良结婚,得偿如愿,可是,她牺牲太多,得不偿失。

    下午的事特别多,上司进来,好像有话同她说,见她一手拿着电话讲公事,另一手批阅文件,知难而退。

    她做完手头上工夫,即时到上司房中,“找我?”

    “你没事吧?”

    令淑问:“缘何问?”

    “你的未婚夫今日结婚。”

    “谁把这种是非告诉你?”

    “总之有人。”

    “我们分手有一段时间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正确的态度─。”

    “谢谢你关心。”

    令淑的口气有点讽刺。

    那日拖到七时才下班。

    令淑一个人走到日本馆子去喝清酒,吃鱼生。

    整间馆子只她一个人,一个师傅专程服侍她,照呼周到,她付了慷慨的小帐。

    看,多好,要穿什么穿什么,爱吃什么吃什么,四分一世纪之前,女性做得到这样独立吗?

    陈令淑争取到的,岂止一点点自由。

    那夜,她看电视醒悟到深夜。

    真的同王日良结了婚,往后的生活,其实可以推测。

    两个人都那么年轻,对事业都有野心,能放多少时间在家中,实是疑问。

    令淑不是不喜欢孩子,可是叫她本人在现阶段牺牲那么多时间去侍候一个幼儿,似乎不合经济原则,她是不会考虑在三五年内怀孕的。

    所以她可以预言王伯母不会喜欢她。

    也许,王伯母会比较喜欢那位女演员吧。

    令淑笑了。

    她没有再做那个梦,她不让自己那么放肆,要做梦,做些比较励志的,上进的梦。

    不,她没有忘记王日良,她把往事收在心底一只大柜的抽屉里,关上,等闲不再去惊动它。

    那个秋天,令淑又升级了。

    她忽忽忙忙去名店挑晚装,因为同事们要为她开庆祝会。

    售货员替她着急,“陈小姐,这种衣服你要平时物色定当了,有事便可即刻穿。”

    “咄,几万块一件衣服挂在柜里报销?我才不会那么笨,待穿时经已过时。”

    “陈小姐真精明!”

    “别挪揄我了,有什么黑色的经穿的又不露肉的,快快介绍,我只得廿分钟。”

    都会中只要付得起价钱,要什么有什么。

    刚在配耳环,令淑听见有人叫她。

    令淑抬起头来。

    那真是一张信心十足,神采飞扬的消脸,自早上九时做到下午五时,一点也没有褪色。

    令淑把一只大水钻耳环夹到耳朵上,看清楚了来人,原来是王日良。

    “呵,”她说:“好吗,你气色甚佳。”

    王日良把双手插在裤袋里,微笑道:“你也是。”

    令淑耸耸肩。

    “耳环真好看。”

    “谢谢。”

    日良转向售货员,“小姐,跆我也来一副,我的秘书生日。”

    “黛西还在做吗?”

    “没有她怎么行。”

    令淑笑笑。

    日良忽然告诉她:“我把公司卖了。”

    令淑一怔,“为什么?”

    随即觉得自己真笨,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等钱用。

    在这个都会,一切是为着私人利益。

    王日良接过耳环,同售货员说:“陈小姐挑什么,也挂我的帐好了。”

    “不不不”令淑急急拒绝。

    王日良不以为然,“令淑,何必客气,你付得起有余,人家不会误会的。”

    令淑只得又耸耸肩。

    “改天吃茶。”

    他转身离去,却又转身,“令淑,我并没有结婚。”

    令淑倒是意外了,扬起一条眉毛,“啊。”

    “婚礼取消了。”他笑笑离去。

    售货员这时问:“就这件吧。”

    “嗳,好。”

    “由王先生付款?”

    “不用,怎么好意思。”

    “自然,陈小姐。”

    令淑忽然说:“他好似不如往日潇洒了。”

    “但王先生从来都是智慧型。”

    令淑笑出声,智慧,是吗?他有智慧,那陈令淑岂非经已得道?

    不不,以往地太过高估他了。

    令淑就穿着新衣走进庆祝会。

    婚礼取消了,但令淑并没有跟着娱乐版新闻追。

    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在庆祝会里逗留到深夜。

    回到家淋过浴就睡了。

    早上起来才把那件晚服仔细挂好。

    印象中他们已经儿孙满堂了,怎么还没有结婚。

    回到公司,令淑向一个可靠的熟朋友打探消息。

    “他原来没结婚?”

    “最后决定同居。”

    “那是很落后的一种男女关系。”

    “各适其适啦。”

    “做得那么好的公司怎么舍得卖?”

    “套一笔现,再另起炉灶。”

    “合同上没有规定不准王日良在若干期限内设新公司?”

    “总有办法。”

    令淑到此时也不得不说:“各适其适。”

    “你呢,令淑,有无考虑自己做老板?”

    “我喜欢打工,打工轻松点。”

    “年薪过二百万了吧。”

    “有你说的一半已经很好。”

    对方咕咕地笑,然后挂了电话。

    倘若公司是陈令淑所有,她就不卖。

    她的好处是永还不等钱用。

    不知王日良有何急用。

    那天下午,老板对她说:“令淑,此事非你去伦敦不可。”

    “我已厌倦飞机信差生涯。”

    “看,令淑,此事”

    “叫小王去,还有,小刘小林小赵,人家不知多爱乘飞机。”

    “你去不去?”

    淫威,这便叫做淫威。

    只开一个会,便得花四十小时在飞机上。

    “你去同他们说,这个方式在中国人社会行不通,我们风俗习惯不一样,一意孤行,有损公司声誉。”

    令淑免为其难,选晚班飞机,一上去便睡。

    半夜醒了,看见身旁的乘客正在吃,她不理,转头苦睡,舱务员轻轻叫她,“陈小姐,陈小姐”,她不应,待睡够了,隔壁还是在吃。

    令淑要了一杯水,怔怔看向窗外,只见曙光初露,自飞机小小窗户透出来。

    天亮了。

    这叫她想起她第一次乘飞机的情况来。

    也是到英国,不过去读书,一个女孩子单身上路,坐在经济客位,十分旁徨,什么都不懂,邻座一个男生不小心把一杯汽水泼在她裤子上,淋湿了,整个行程湿漉漉,没齿难忘。

    令淑感慨,当中十年,就这样飞逝。

    在黎明或在黄昏,脑海里统统浮现着不愉快的记忆。

    她在想,该怎么措词?“总裁大人,我特来忠告……”说不定人家一生气,斩了来使。

    邻座正在吃日式粗拉面,津津有味。

    怎么吃得下,真正人各有志。

    舱务员又过来了,笑容可掬,“陈小姐你醒了,有位王先生想同你说几句话。”

    令淑转过头去,这才发觉王日良坐在前方第二排座位上。

    今日在飞机上遇见熟人已不算巧合,常事耳,但真想不到会是王日良。

    令淑向他点点头。

    他身边有空位,示意令淑坐过去。

    令淑才不会那么笨,她假装不会意,闭上双目养神。

    飞机很快到了,令淑取过随身行李下飞机排队出关。

    她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在关口,他们俩排在同一条线上。

    令淑持加拿大护照,坦然无惧地就过去了。

    王日良大概还需轮候一段时间。

    总公司有车来接她,眼看她一踏上车子就会失去王日良踪影,他却追了上来。

    “载我一程可好?计程车不好叫。”

    是,计程车司机罢工。

    令淑让他上车。

    车子向市区驶去,王日良同司机说:“凯盛顿。”

    令淑微笑,“老好英格兰。”

    王日良看着她,“看样子你好像已经忘记我。”

    “忘记你?怎么会。”

    “你恨我吗?”

    令淑不由得笑了,“那可是很费劲的一回事呢。”

    “那么,你此刻有什么感想?”

    “过去的事就算了。”

    “你有对象吗?”

    “急什么,慢慢挑。”

    王日良觉得他像在墙外同她说话。

    “这次来是公干吧。”

    “是。”

    “能够聚一聚吗?”

    “我一小时后往市中心总公司开会,今日黄昏就乘飞机回去,约有两小时空档,我想去邦街买几件衣服,时间紧凑,对不起。”

    “这是惩罚我吗?情愿逛时装店?”

    “唏,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云裳对女性的重要性?多失败。”

    “令淑,贵总公司的海外代表约翰凯萨克是我大学里同班同学,彼时天天抄我功课。”

    令淑一听,马上说:“好!你帮我,事成后一起吃茶。”

    她变了,有利可图,立刻拐弯。

    王日良说:“没问题,我欠你这个人倩。”

    令淑挪揄,“那我可是出路遇贵人了。”

    他们在市区分手。

    到了酒店,令淑真想倒床上睡它十多小时。

    可是司机一小时后会来接她,她不得不淋浴化妆更衣,一边灌黑咖啡。

    到了总公司,那年轻英俊的英国人亲自在会议室门口等她,笑容满脸,轻轻道:“原来陈小姐是王的未婚妻,为什么不早说,万事好商量。”

    令淑也不敢怠慢,施尽浑身解数,力陈利弊,那组洋人洋妇共四人,商议半晌,终于由凯萨克作结案陈词:“分公司的事,还是交返给分公司作决策吧,我负责向上头交待。”

    令淑松口气。

    散会后凯萨克对她说:“王在楼下电梯大堂等你。”

    令淑与他握手道别,“有空来玩。”

    “一定。”

    王日良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

    他俩缓缓散步。

    令淑看见海德公园大闸,“进去坐坐。”

    日良终于问她:“我俩还有复合的希望吗?”

    “我想没有。”

    王日良不语,“你对我失望?”

    “不,相信你也看得到,我俩在一起,其实前途不高不远。”

    日良不语。

    “我的要求不一样了,”令淑讲得很明白,“我的能力也不同,结不结婚不是问题,同谁结婚才是关键,我满足现状,这大半年,我成长得很快。”

    “我看得出。”

    “伯母好吗?”

    “她常常提起你。”

    “真的?”

    “她说我同你在一起时比较顾家,说你从不阻挠我资助弟妹。”

    令淑笑,“原来我还有这个好处。”

    王日良搔搔头。

    令淑安慰他,“好的女孩子是很多的,你一定找得到贤妻。”

    日良看她一眼,“没想到你也会那么虚伪。”

    令浙大笑,“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上路了。”

    “你不问我几时回去?”

    “对,你何时回去?”

    “我会在伦敦逗留一年。”

    “呵,那多好,”令淑根本不关心详情细节,“祝你前程似锦。”

    他俩结束了谈话。

    在酒店附近的时装店,令淑还是买到了她想要的时装。

    奇怪,她一点也不想结婚这件事了,并且,对于王日良滞留英国,有种轻松的感觉,她怕回去后还需见他。

    黑店:

    翟纪如坐在店堂里,正在看”盘帐,全神贯注,忽然听得门铃叮一声,知道有客人进来了。

    助手依莲去喝下午茶,翟纪如亲自招呼客人。

    人客是个年轻男子,约廿二三岁,高大英俊,外型像小说或是电影里的男主角,白衬衫,卡其裤,已不知道多好看潇洒。

    翟纪如诧异了。

    她这一间是意大利名牌珠宝店,以精美手工著名,一件首饰比人家五件还贵,不是普通人会得欣赏:珠宝只要石头大,镶工哪里值钱!所有一般上来的,均是熟客。

    这是谁?

    不过翟纪如做生意的手法是,无论生张熟李,无论光顾若干,都是人客,都值得尊重。

    店堂并无陈列品,货物均需自夹万取出。

    翟纪如对那年轻人笑笑,“请问想看些什么?”

    她请他坐。

    那梭朗大男孩忽然□觼??来,“指环。”他说。

    翟纪如尽量把语气放轻,“请问,是怎么样的指环,镶不镶宝石?”

    “呃,两样都看看吧。”

    “请稍等。”

    翟纪如亲自取出六七枚精致戒指,放在丝绒盘上,给那年轻人过目。

    年轻人看过标价,有点不安。

    翟纪如给他时间。

    他叹一口气,“有没有便宜一点的?”

    翟纪如怕伤害他的自尊心,很小心地问:“便宜到什么地步?”

    年轻人答:“坦白告诉你,我口袋里只有七千块。”

    翟纪如轻声答:“没有,我们没有那种货色。”

    “呵。”年轻人失望了。

    翟纪如也不好过,如果她是小说中的人物,也许会发出慈悲之心,把一枚价值七万元的指环硬是当七千元售予年轻人,但是不,她是真人,她不能做蚀本生意,故她不出声。

    那年轻人站起来,“谢谢你招呼。”

    “不要客气,有空再来参观。”

    那年轻人笑笑,露出雪白牙齿。

    他推开珠宝店的门走了。

    刚巧助手依莲回来,“那是谁?”

    “人客。”

    “买什么?”

    “想买指环给女友。”

    “成交否?”

    “嫌贵。”

    依莲坐下来,“哗,像小说情节,我要是有那样的男朋友,情愿不要戒指。”

    “真的?”

    “真的。”依莲肯定,“有几个客人戴着珠宝会从此欢天喜地?快乐是一种心态,珠宝只能锦上添花,你要是根本上不快乐,珠宝不能帮你。”

    “谢谢你,依莲,别把这理论公布于世,否则我们要吃西北风。?

    “他是那么英俊。”

    “最难得是有一股书卷气。”

    “我年轻时好像从来末曾遇见过那样好的男孩子。”

    “算了吧你。”

    接著有两位太太结伴进来,依莲忙着招呼,一个要看手镯,另一位女儿要嫁人,前来办嫁粉,想必是七位数字的生意了。

    那日打烊之前,翟纪如点了点存货,发觉店里最便宜的指环,售价二万三千元。

    翟纪如关了店门,有喝杯咖啡的习惯。

    她独身,不忙回家。

    约了朋友在附近咖啡室一聚,聊聊天,交换行情,不亦乐乎。

    过了几天,翟纪如与一位专栏作者约会。

    “听说黎晶在你那里订了一对戒指?”

    “不,是一对耳环。”

    “为什么要订,现货不好吗?”

    “她不喜蓝宝石,改红宝石当然要等。”

    “价值多少?”

    “你们对数目字最有兴趣。”

    “好奇嘛,说来听。”

    “不贵,五十几万。”

    “是自己付款的吧?”

    “黎晶大红大紫,是本市首席女演员,盖盖之数,何用他人代劳。”

    “你最帮人客。”

    “当然,米饭班主,不帮帮谁。”

    “我也想来挑件首饰。”

    “恭候大驾光临。”

    “有无折扣?”

    “尽量优待。”

    双方都笑了。

    正在此际,翟纪如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那个年轻人,依然白衬衫,卡其裤,不用名牌,已经神清气朗。

    这一回,他身边有个女郎。

    那是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呵,什么叫做非池中物,请来看看,只见她五官秀丽,高佻身段,看上去宛如芭比洋娃娃那么完美,众人都忍不住回头张望。

    二人姿态亲昵,分明是密友。

    戒指,是想买给她的吧。

    “你在看谁?”

    翟纪如示意。

    “呵,原来是朱碧珊,真是青春貌美是不是。”

    “谁是朱碧珊?”

    “宇宙唱片公司正在捧的歌星。”

    “红了没有?”

    “快了。”

    那么,霍纪如想,他大概也快要失去她了。

    她怎么知道?

    这是都会森林的律例,见多了,错不了。

    “你认识她?”

    翟纪如摇摇头,“那男孩子是谁?”

    “众多追求者之一吧。”

    说得好,翟纪如点点头。

    那年轻人从头到尾没看见珠宝店的女主人。

    当然也没有前来打招呼。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转瞬间一年过去,珠宝店生意略有增长,做得不错。

    一天下午,门铃一响,一个女客走进店来。

    翟纪如看见那张秀丽的面孔,不禁一怔,她认得她,她是朱碧珊。

    这个时候,朱小姐已经是街知巷闻的名人了,当然还不算大红大紫,但肯定前途无限。

    依莲上前招呼。

    在半小时内,朱小姐挑了只钻表、一条项链、一对手镯,以及一只胸针。

    她站起来,“稍后会有人来付帐。”

    她懂得规矩,没有即时取货。

    依莲送客人出门。

    说也奇怪,不到十五分钟,便有一中年男子进来,“我听说朱小姐挑了些首饰。”

    依莲出示首饰。

    那男子气定神闲地看了一眼,“怎么没有戒指?”

    “朱小姐没选指环。”

    “她戴五号,有现货吗?”

    “有。”

    依莲取出一盘指环。

    那中年男子顺手取过一枚红宝石指环,“这就很好,一共多少?”

    依莲把总数算出来。

    中年男士开出一张支票,“朱小姐明天会来取。”

    依莲恭送他离去。

    然后问老板:“支票会兑现吗?”

    翟纪如到底见多识广,淡淡说:“银行是他开的,你说兑不兑现?”

    依莲吐吐舌头。

    翟纪如笑,“这个月咱们的佣金不错啦。”

    那个年轻人呢?朱碧珊已经把那年轻人丢腿后了吧。

    他连一只戒指也买不起。

    可是他有情意。

    那就要看当事人的价值观如何了。

    像翟纪如,她就认为难得有情人。

    在这个遍地黄金的大都会里,要什么有什么,年入千万,视作等闲,但是何处觅知己?

    少女不知珍惜,宁爱玻璃珠子。

    当下翟纪如拎起一串项链,笑着问依莲:“像不像假的?”

    “假的才不敢做得那么大。”

    两个人都笑了。

    朱碧珊隔了几天才来取货,她根本不急,支票也早已兑现,翟纪如笑道:“有空再来看。”

    朱碧珊回眸一笑,无限天真可爱,把珠宝往大背包里一塞,轻松地离去。

    大都会中充满机会。

    总不能入宝山而空手回。

    天天都忙。

    当然希望生意好,客人消费能力一天比一天高。

    自该年之后,朱碧珊几乎年年都来光顾。

    她衣着越来越光鲜,挑选得也好,名贵、时髦,配她个人风格。

    依莲说:“最难得是嘴角、水远含笑,高深莫测,你以为她少年得志,会得骄傲,可是不。”

    送她首饰的人,却年年不同。

    翟纪如紧守秘密,不允透露一言半语。

    一日翻杂志,看到朱碧珊彩照。

    依莲说:“看,我们的耳环。”

    翟纪如取过端详。

    果然,美丽的她戴着副大珍珠配金叶子耳环。

    “噫,这不是林某人送给他太太的吗?”

    依莲掩着嘴笑。

    翟纪如也笑了。

    欢场哪里有真爱。

    只见图片说明这样写:“这副耳环由家母送出”……

    翟纪如说:“戴得很好看。”

    这是真的,配珠灰色晚装,不加其他装饰。

    正在看,一位蒋太太进店来,一眼瞥到照片,顺口评日:“真厉害是不是,上个月我到温哥华,她与我同一班飞机,也搭头等呢,一打探,据说是前去置业,在英吉利湾买了一层阁楼,还有,大学附近一幢两万尺地独立洋房,这是中型商号一辈子的利钿了,你说人家是否经营得法。”

    翟纪如不敢有任何反应。

    蒋太太感慨万千,“男人要是搭上这种女子,只得不断捐输,直至气绝为止。”

    依莲忍着笑。

    “我来看看有什么新货,我有个外甥女大学毕业,想送件东西给她。”

    蒋太太走了之后,翟纪如说:“如今城里每一人,都是幽默大师。”

    不幽默行吗。

    依莲问:“除出卖同买,没有其他关系了吗。”

    “有,可是我们开着这样的黑店,一则牵涉到巨额金钱,二则货色充满虚荣,当然激发了人性不甚美观一面。”

    依莲说:“司空见惯。”

    “是,看惯了众生相。”

    三年过去了。

    翟纪如越做越成功,最受欢迎的是小件头但晚上也可以戴出去的项链及胸针,许多职业妇女自己掏腰包来入货。

    翟纪如通常给她们打个折扣。

    她们心里怎么想,是情愿自己购买,抑或希望男性伴侣赠送?

    翟纪如本人则无所谓,这同买衣服鞋袜一样,有人送,她欣然接受,否则,自己来。

    说到她,连洋房汽车都是个人节蓄,更何妨是其他。

    一日下午,又是喝下午茶的时分,有客人按铃。

    对,最近治安不大好,珠宝店门已经锁上。

    翟纪如抬头一看,不禁呆住,是那个年轻人。

    他已换上西装,可是仍然同从前一般英俊,三四年光景,他已成熟不少,笑容十分开朗。

    翟纪如开门给他。

    他问候:“好吗?”

    “托赖,还过得去,你好吗?”

    “你还记得我?”

    “当然,敞店记得每一位客人。”

    “可是,我并没有光顾什么。”

    “不要紧,进得门来,都是人客。”

    他坐下来,“是翟小姐吧。”

    “贵姓?”

    年轻人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翟纪如一看,他叫张若翰,此刻是银河广告公司的主管。

    翟纪如甚感安慰,几年下来,小伙子干得不错,今日的张若翰,已非吴下阿蒙。

    “请问想看什么?”

    他只是笑,“你说呢,我想送些纪念品给女友。”

    送珠宝最好,她不会掷还。

    翟纪如从不小觎人,“有无主意?”

    “我喜欢一副金叶子珠耳环。”

    “呵,那副,那只有一对,已出售,天然珠子直径有十毫米,十分难得,要订的话,不知何年何月才找得到,我给你看红宝石的好吗,同样款式。”

    他看过了,却不喜欢。

    “翟小姐,替我订珍珠。”

    翟纪如无奈,“好,我替你落订单。”

    “订金多少?”

    “不忙,有消息再说。”

    “谢谢你,翟小姐。”

    “不客气,有空带朋友来参观。”

    翟纪如把他送出去。

    年轻人也看到旧女友那副耳环吗,他尚未能忘情于她吗,可是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上的人了。

    依莲看了订单,不由得问:“谁,谁订这副耳环?”

    “一个人。”

    “当然是人。”

    “所以说是一个人。”

    依莲笑,“又是秘密。”

    正在聊天,翟纪如眼快,去开门给客人。

    无巧不成话,那人是朱碧珊。

    呵,珠宝店好比一座舞台,人人前来演出。

    朱碧珊架着墨镜,一言不发。

    依莲斟杯热茶给她。

    翟纪如不知她今日想买些什么。

    等半晌她才开口。

    “翟小姐,我有个要求,希望你答应,即使不允,也不要笑我。”

    “朱小姐,大家是熟人,尽管说。”

    倒庭年轻,她需踌躇半晌才说:“我想把贵店的珠宝拿来套现。”

    翟纪如暗地一惊。

    她等钱用。

    朱碧珊自动透露:“最近,我输了一点。”

    翟纪如不想追究原因,她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但是决不能劝,也不能问为什么。

    于是翟纪如坦白地答:“既然戴过,已属旧货。”

    朱碧珊爽快得很,“我明白。”

    “我们只能四折收回若干货色。”

    谁知朱碧珊不加思索,“好极了。”

    自大手袋中取出一个包包,哗一声放在橱台上,“你请点算,我且去喝茶,转头再来。”

    她推开店门出去。

    翟纪如看到自己宝号的名贵首饰被人当烂铜烂铁那样办,不禁心痛。

    “哗,”依莲更刺激,“怎么可以这样,翟小姐,此例一开,岂非麻烦。”

    “别担心,这样的客人万中无一。”翟纪如连忙安慰依莲,“我不替她收回,她拿到别的地方去贱卖,我们不必见人了。”

    “我的天,真是恶客。”

    “可不是。”

    累累珠宝中,赫然躺着那副大珠子耳环。

    翟纪如连忙先将它取出来,小心翼翼检查。

    幸亏一点损伤也没有,只是黄金部分有点氧化,需要抹干净。

    一共十二件,依莲仔细点算清楚。

    翟纪如写了张私人支票,又以她私人名义,开出帐单,由她向朱碧珊收买珠宝,一一列清。

    这花去她大半小时。

    谁知朱碧珊回来了,一看支票,满意得不得了,拥抱了霍纪如一下,大笔一挥,签了名,就高高兴兴的走了。

    依莲无限唏嘘,“一点也不留恋。”

    翟纪如微笑。

    因得来全不费功夫嘛。

    若果在结婚十周年才得到其中一枚戒指,那才知道珍惜。

    “这批珠宝怎么办?”

    “留着自用。”

    “啊。”

    “多年来我翟纪如卖花姑娘插竹叶,如今不甘名媛之后,也拥有若干名牌首饰了。”

    “翟小姐真客气。”

    她把那副耳环亲自抹干净,放到锦盒里收好。

    过一个星期,她拨电话给年轻人。

    “张先生,有一位客人,先些时候在我们这里买了副耳环,可是稍后发觉女伴不喜欢,退了货,你若不介意,可以来看看,那就不用无限期等下去了。”

    “同我要的一模一样?”

    “就是我们用来拍照登广告那一副。”

    “我下了班来。”

    “张先生,如果方便,不妨请女伴来试戴。”

    张若翰笑,“好,我看看她有没有空。”

    翟纪如搁下电话,松一口气。

    她终于替那年轻人找到他要的东西。

    能帮人实践愿望,真是开心。

    五时多,年轻人结伴前来。

    翟纪如见了,喝声采。

    那女孩子清纯可爱,比朱碧珊还要漂亮。

    朱碧珊美则美矣,毫无露魂,这个少女双目宝光流动,甚富感情。

    “翟小姐,我女友曾绮文。”

    “曾小姐请坐。”

    她亲自取出那副耳环。

    谁知曾小姐一看,嗤一声笑出来。

    翟纪如扬起一条眉毛。

    曾小姐解释:“太夸张了,戴起来会像卡门,不,它不适合我。”

    翟纪如反而眉开眼笑,“那么,曾小姐需要些什么?”

    “嗯,我只想要一只小小戒指作为纪念。”

    “有有有,我们有的是那样的指环,依莲,劳驾你取出给曾小姐看。”

    依莲心中大奇,老板对付光顾百万的人客,还没有这样热诚呢。

    曾小姐挑半晌,拣中一只整圈镶玫瑰钻的永恒戒指。

    她举起手来,翟纪如赞道:“非常好看。”

    那年轻人说:“绮文,再挑些其他配件。”

    “不,够了。”

    依莲大吃一惊,她在珠宝店里工作那么久,从没听谁说过“够了”这两个字。

    “够了?”年轻人问。

    “够了。”他女伴答。

    “翟小姐,我们下次再来。”

    “欢迎之至。”

    年轻人付过帐,偕女友欢欢喜喜离去。

    翟纪如转头同依莲说:“他找到了,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芳草一多,我们只怕要吃西北风。”

    “那一对看上去宛如金童玉女。”

    “我希望他们过两年结婚,然后到这里来置首饰。”

    打烊了。

    第二天一早,收拾珠宝,翟纪如把那副耳环戴上照镜子,“卡门?”她自言自语。

    有客人轻轻敲门。

    翟纪如抬起头,见是名打扮妖冶的女郎,早上十点多,还穿着昨夜的晚装,莫非一夜未归?

    翟纪如替她开门。

    那女郎指着耳环,“我一定要这一副耳环!”差些要伸手来剥。

    翟纪如连忙脱下放在她手中。

    这才是一等一的好顾客,对珠宝有狂热,非占为己有不可。

    女郎吸进一口气,“多少钱?”

    翟纪如咪咪笑,“这位小姐,你且先坐下,慢慢看仔细了,才谈价钱。”

    那女郎笑了。

    她丢下名牌手袋,坐好把耳环戴起,左顾右盼,乐不可支。

    依莲连忙过来侍候。

    翟纪如轻轻叹口气,回到后堂去。

    又有多日的帐要算了,她坐下取出计算机。

    半晌客人离去。

    她问依莲,“可有成交?”

    “买了三副耳环,付现金。”

    真没想到小小晚装手袋里可以装那么多钞票。

    “有没有关照她那副珠子是退货?”

    依莲笑道:“唷,瞧我这记性,忘了提她。”

    “你用什么价钱卖出去?”

    “我给她打了九五折。”

    “不可有下次。”

    “讲明是黑店,无所谓啦。”

    翟纪如无奈,“店才不黑,黑的是人心。”

    呼召:

    延芳终于不得不去看心理医生。

    不然的话,她想,真的会发神经。

    医生姓蒋,年轻英俊,有一把温柔而肯定的声音,叫人舒服。

    “怎么一回事,章小姐,请你慢慢说。”

    “我睡不好。”

    “都会人怎可能睡得好。”

    “是,环境太差太嘈。”

    “你要原谅自己,放松一点,别再追求完美,那么,也许可以一夜睡到天亮。”

    “你一言道尽我的毛病,医生。”

    医生笑,“谢谢你。”

    延芳说下去:“不但睡不好,一旦瞌上眼,又乱做梦。”

    医生嗯地一声,果然有梦,心理科医生最擅长解梦,且看看这位章小姐做些什么梦。

    “你记得梦境吗?”

    “记得!我简直会背,次次都是一样的梦。”

    “啊?”医生的兴趣来了,“请说。”

    “好不容易睡着,却听见有人叫我,一直叫,一直叫,叫得我不由得不起来。”

    医生面色开始凝重,“叫你什么,章延芳?”

    “不,他们没有叫我名字。”

    “他们?多过一人?”

    “是,总共有五个人。”

    “你怎么知道是五个人不是六个人?”医生大奇。

    “请听我说下去。”

    “请。”

    “他们不住地呼召我,叫我去,叫我出现,我在办公室忙了一整天,已累得贼死,根本不想动,只欲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上班呢,可是他们一直叫,奇怪,也不是叫我章延芳,反正我知道他们要找的是我。”

    医生颔首,“白天太累太紧张了。”

    “我总是苦苦挣扎,不肯就范。”

    “几时开始的事?”

    “上半年,升职之后。”

    医生说:“压力太大?”

    延芳抹抹汗,“说得好。”

    “什么都要付出代价。”医生微笑。

    延芳答:“谁说不是。”

    “为什么是五个人?”

    “上星期,他们叫我,我终于跟着声音走过去看一个究竟。”

    “你的意思是,章小姐,你的意识跟了过去。”

    “那当然,我的身体还躺在床上想好好睡到天亮呢。”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那个地方像是很远,又似十分近,我飘飘然随着声音走,忽然之间觉得好笑,噫!这不是灵魂出窍吗?”

    医生听到这里,一怔,寒毛竖起来。

    呼召,有人不住呼召章延芳的精魂出现。

    有人召灵。

    “说时迟,那时快,我已到了一间很大的房间,房中央放着一张圆桌,有五个人坐在桌子前,手握手,围成一个圈,医生,我看见就好笑,医生,这分明是一个召灵会。”

    医生蓦然抬头,“你不怕?”

    延芳笑,“我只觉困扰,不是害怕,他们找错人了,我是活人,我有名有姓有职业有驾驶执照,我可不是野鬼游魂。”

    “后来怎么样?”

    “真是一个怪梦!”

    “可不是,一叫,我就醒了,累得不像话。”

    “五个人,有男有女?”

    “三男二女。”

    “你可认识他们?”

    “他们垂着头,看不清楚。”

    医生试探地问:“依你看,这梦是怎么一回事?”

    章延芳叹口气,“我觉得我应该放大假,那五个人像煞敝公司董事局人马。”

    医生笑起来,这么乐观开朗,应该没事。

    “是,你的确应该放假。”

    “到哪里去好呢?”

    “你喜欢城市还是乡间?”

    “无所谓,只要能走开就好。”

    “有亲密的男朋友吗?”

    “还没有。”

    医生的书桌上刚好放着一座地球仪,延芳将之一转,手指随便一指,一边笑道:“千万别指到津巴布韦上。”

    没有,她的食指,不偏不倚,指在三藩市。

    延芳只得笑。

    她父母就在旧金山,顺带去看看老人家也好。

    蒋医生说:“放完大假,再来找我。”

    “是医生。”

    章延芳觉得与医生讲明白后心里舒服得多。

    她立刻向公司告假。

    说也奇怪,一连大半个月,都没有再做那个梦。

    晚上睡得稳,白天更精神奕奕,算一算,延芳受这个怪梦打扰,已有五个多月。

    她收拾很简便的行李就出门了。

    到了三藩市,叫一辆计程车就往家里驶去,父母见了她,喜出望外,廷芳将公事抛在脑后,─直向每亲要这个吃要那个玩,恢复童真。

    “延芳,回来同爸妈住,陪陪我们。”

    “北美洲工作环境比较差。”

    “你志在发财?”

    “不,我想证明自己。”

    章太太恼曰:“我最讨厌这句话,什么叫做证明自己?把护照取出看清楚不就是了。”

    延芳只得陪笑。

    只听得父亲劝道:“你识相点,再噜嗦,也许女儿以后就不来了。”

    延芳连忙说:“怎么会,妈妈才不唠叨。”

    那天晚上,满以为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谁知道,又做那个梦了。

    憩睡中,延芳听见有人叫她。

    这一次,声音近很多。

    延芳听见的是,“过来,过来,我们唤召你,过来。”

    延芳忍不住斥责:“鬼叫什么?人家要睡觉。”

    “岑玉琴,岑玉琴,我们呼召你。”

    延芳一听,笑出来,“我不是说你们弄错了人?可见不差,我不叫岑玉琴。”

    可是对方却不理,一直叫:“岑玉琴,前来与我们说话?”

    延芳不耐烦,“好,就跟你们讲个明白。”

    “岑玉琴──”

    延芳大喝一声,“来了。”

    像上一次一样,她飘飘然来到一幢房子面前,这次,说也奇怪,她清晰地看到门牌上写着八三四号。

    噫,房子对开,是蔚蓝的金门湾。

    他们把她召到旧金山来了。

    转瞬间,延芳已来到那间大厅。

    圆桌。

    他们还在召灵,延芳真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这时,延芳已经站在他们身边,索性看个仔细。

    五个人,三男二女,两位女士已有五六十岁年纪,比延芳的母亲年长,三位男士比较年轻。

    其中一位先生是领导,只听得他说:“岑玉琴,你来了吗?我感觉到你在我们身边。”

    延芳踏前一步,“是,我来了。”

    继而打量这间房间。

    只见布置雅致大方,家具与摆设名贵考究,一只卡地亚水晶钟的时针分针均指在十二点,延芳记得她上床时是十一时半。

    这家人为什么召她前来?

    “叫我何事?”

    那位男士说:“你母亲渴望听到你的声音。”

    延芳至此不得不坦白:“我上次已经说过,我不认得你们,我的名字叫章延芳,家母叫宋思莹,今年才四十六岁,你们可否承认错误?”

    那位男士沉默了。

    这时,其中一位女士忽然轻轻饮泣。

    她银发如丝,身裁瘦小,穿着黑衫,看样子非常伤心。

    延芳不由得恻然。

    她问道:“岑玉琴怎么了?”

    那位男土答:“岑玉琴于十八岁那年交通失事身亡。”

    “啊,多么可惜。”

    “她母亲思念她。”

    “那是一定的。”

    “与你母亲说话,岑玉琴。”

    “我不是岑玉琴!喂,你们到底搞什么鬼?”

    荒谬!

    像上次一样,廷芳预备退出房间。

    可是,那位女士忍不住叫:“玉琴,玉琴,不要怪妈妈,原谅妈妈。”

    延芳动了慈悲之心,“玉琴是你女儿,玉琴怎么会怪你,那纯粹是一宗意外罢了。”

    那五个人听到延芳那么说,大大松了口气。

    另一位女客说:“岑太太,你该放心了,这三十多年我看你受尽了折磨,唉,现在玉琴亲口同你说不怪你,你可放心了。”

    岑太太抬起头,声音颤抖,“玉琴,你好吗?”

    延芳决定好人做到底,“我很好,你请放心。”

    “为什么到现在才应召前来见我?”

    延芳只得胡乱找个答案,“我已再世为人。”

    众人又呵一声地叫起来。

    延芳说:“我要走了,你们多多保重,”忽然想起来,“对了,不要再叫我了,这是很伤元气的一回事,对我无益。”

    岑太太含泪说:“对,对。”

    “再见。”

    岑太太不住颔首。

    延芳看清楚了她的面孔,那曾是秀丽的五官此刻紧紧皱在一起,延芳不禁抚摸她的手。

    她觉得了,“玉琴!”

    “保重身体。”

    延芳转身,离开那间大厅。

    她醒了,红日炎炎,已是上午八时半。

    第一件事便是掀开被褥去找母亲。

    “妈!”延芳紧紧抱住她。

    “神经病,还不去梳洗?”

    幸亏母亲还年轻,“妈,我决定一年来看你们两次。”

    “我希望你搬回来住。”

    “我郑重考虑。”

    她随即出门,驾着小车子,驶到山坡那一边去。

    梦境如此清晰,延芳想去找那户人家。

    门牌八三四号。

    对着金门桥。

    这样的街道应该不多。

    但是因不知街名,一找也就个多小时。

    延芳找得口渴,见到小贩骑着摩托车上来卖果汁,便要了一小瓶,喝起来。

    猛然一抬头,便看到八三四号,浅蓝色与白色的墙壁,对牢蔚蓝的金门湾。

    找到了。

    真奇怪,她明明不是岑玉琴,却不住受到呼召,老远跑了来旧金山,梦中魂离肉身,去到八三四号,与岑的家人见面。

    延芳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

    她把车子停好,前去敲门。

    门打开了,延芳一眼便认得那是昨晚两位女士之一,但不是岑太太。

    “请问是岑家吗?我找岑太太,我姓章,叫章延芳。”

    对方见是妙龄女子,又是同胞,便请她进去。

    整个梦获得印证,会客室与延芳梦中所见一模一样,那只水晶钟的时针与分针指在十二时正,不过这次是中午。

    窗帘已被拉开,日光透进来,延芳觉得无比熟悉,她挑了张椅子坐下来。

    “我去唤岑太太。”那位女士走开。

    延芳举目四处浏览,忽尔听见“呵”地一声,她目光落在一瘦削的年轻人身上。

    啊,他便是带头呼唤她那人。

    延芳看着地,他也看着延芳。

    终于,两人不约而同地问:“你是谁?”

    那年轻人取出卡片给延芳,延芳一看,呆住,卡片上写的是“曾立人,哥伦比亚大学灵学教授。”

    延芳说:“你猜我是谁?”

    他毫不犹疑地说:“你回来了。”

    “不,”延芳说:“我不胜其扰,前来查探究竟,快告诉我,岑玉琴到底是什么人?”

    曾立人立刻到书架上取过一幅照片递给延芳。

    照片上是一个秀丽的少女,穿着六○年代的服饰。

    “汽车失事?”

    “也有人说是殉情自杀。”

    “什么?太笨了。”

    “她母亲反对她同一个男孩子在一起,分手后,那男孩子被征入伍,在海防阵亡,随后就发生了这件意外。”

    “正如你说,纯是意外罢了。”

    “岑太太不能释然。”

    “可怜的母亲。”

    “我半年前应邀前来呼召你,这位小姐,我怀疑你前生是岑玉琴。”

    “胡说,我是我,岑玉琴是岑玉琴。”

    “那么,”曾立人目光焖焖,十分兴奋,“你如何会应召来到这里?”

    延芳怒道:“因为我的脑电波刚好接收到你发出的讯息。”

    “不会那么巧。”

    “指纹也有相同的机会!”

    这时,忽然有人问:“谁,谁找我?”

    是岑太太出来了。

    两个年轻人只得暂时停止争执。

    延芳站起来,“岑太太,我是章延芳。”

    岑太太今日精神略好,白发梳理过,又换上套珠灰色洋服,看上去较为年轻。

    她看到的延芳背着光,五官不十分清楚,可是像煞一个人,她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玉琴!你怎么来了?”

    可见像,像得不得了。

    廷芳温言答:“我不是玉琴,我是延芳。”

    她前去握住岑太太的手。

    “你认得玉琴?”

    “家母是玉琴的同学。”

    “呵我忘了,我忘了,如果玉琴在生,该是中年人了,唉,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延芳坐下来,陪岑太太喝茶。

    岑太太说:“两家该多些来往才是。”

    延芳答:“是,是。”

    可是延芳对这间房子有说不出的亲切感,一定是因为梦中常来的缘故。

    延芳在三十分钟后告辞:“岑太太,我有空再来。”

    “下次再来。”

    岑太太送她到门口。

    “保重身体。”她忍不住补一句。

    那位灵学专家却不放过她,“章小姐,我送你。”

    路上延芳椰撤他,“曾先生,岑家不需要你了。”

    “我从未遭遇过这样的个案!”

    “什么个案?”

    “灵魂先来,然后,肉身跟着出现。”

    “因为我是一个活人,曾先生,我不是游魂。”

    “然则,你相信游魂?”

    “曾先生,我不肯定,但我也不否定,我态度开放。”

    “章小姐,让我们去喝一杯咖啡。”

    “不!”

    “为什么?”

    “夫子说:敬鬼神而远之。”

    曾立人笑了,“你才是那只鬼魂,我,我不过担任俗称灵媒的角色。”

    延芳无奈,“好,一杯咖啡。”

    她亦想知道更多。

    他们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曾立人开门见山,“章小姐,我想请你协助我做一项实验。”

    延芳立刻摇头,“对不起,我不是白老鼠。”

    “我们可以帮助你回忆前世之事。”

    延芳一直摇头,“我今生活得很好,我不理过去,我只看将来。”

    曾立人失望,“你一点好奇心也没有?”

    延芳笑笑,“不比你那么强烈。”

    “抑或,你怕?”改用激将法。

    延芳丝毫不受影响,“谁不怕死亡。”

    “玉琴是个感情冲动的女子,你比她稳重成熟。”

    “这样说就不公平,我年纪比她大,她没有机会发展她性格较好的一面。”

    “你同情她。”

    “那自然,但无论如何,她这样不懂得珍惜生命,却不值得原谅。”

    “你说是意外。”

    “意外亦可避免。”

    “讲得好。”

    “你看她母亲是多么伤心,三十余甲来生活阴暗。”

    “母亲,也似乎应该给予子女较宽自由。”

    “那个时候的母亲不懂得那样想,不比今日,”延芳不禁觉得幸运,“家母非常尊重我及爱护我。”

    “看到你快乐的今生,我觉得宽慰。”

    延芳啼笑皆非,“别太坚持你的理论,我始终认为我不是岑玉琴,这件事不过是巧合。”

    曾立人不置可否,“你若改变主意,请与我联络。”

    “我过几日就要回去了。”

    “祝你凡事顺利。”

    “谢谢。”

    延芳回到家,她母亲午睡刚醒。

    延芳说:“妈,以后几天,一定在家陪你。”

    章太太感喟,“小时候老是缠住妈妈不放,寸步难移,讨厌得不得了,你外婆说,不要烦,一下子就长大高飞,再也见不到了,果然如此。”

    “你为什么放我走?”

    “不放,行吗,再说,我霸住你干什么,时间乐得自己享受。”

    延芳又紧紧拥抱母亲。

    “我替你去做点心。”

    延芳躺在沙发上,忽然之间累得无以复加,眼皮都睁不开来。

    她心中嘀咕,别又是那灵学专家在远距离作法吧。

    她睡着了。

    开头没有知觉,稍后发觉自己在一片无边无涯的草地上,草地葱青可爱,修剪得十分整齐。

    延芳大奇,脱口问:“这是什么地方?”

    谁知有人答:“这是时间荒原。”

    延芳笑,“这并不是荒原。”

    “是,它是荒原,天老地荒的荒。”

    “你是谁?”延芳讶异。

    “你不认得我?看仔细点。”

    一个少女自延芳身后转出来。

    秀丽五官,苗条身型,延芳一见,便颔首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岑玉琴。”

    “是,是我。”

    延芳忍不住问:“这些日子,你在何处?”

    岑玉琴笑而不答。

    延芳又说:“你母亲非常想念你。”

    “我不能前去见她,所以我托你代我安慰她。”

    “你托我?”

    “是,我还得向你道谢呢。”

    “我近半年来晚晚都睡不好……”

    “对不起,”玉琴真正歉疚。

    “算了,助人为快乐之本。”况且,她终于搞清楚,她不是岑玉琴。

    “为何选我?”

    “你有灵感,你可以接收到讯息。”

    延芳点头,“我也这么想。”

    “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

    “慢着,”延芳叫住她,“当年……纯是一宗意外,是吗?”

    玉琴回过头来,“是,是意外。”

    “你并不责怪母亲?”

    “不,我怎么会怪她。”

    延芳笑,“我也这么想。”

    接着,玉琴向她摆摆手,离去。

    “延芳,延芳,起来吃些炒年糕。”

    延芳睁开眼睛。

    她已离开了时间的荒原,可是,现实世界,何尝不是受时间大神控制。

    假期过后,延芳回到工作岗位。

    她再也没有做梦,她睡得很好,事实上,两只闹钟有时都不能把她叫醒。

    意延芳不是不惆怅的。

    一日有空,她跑到蒋医生处诉苦。

    “本来我还以为会梦见**彩中奖号码。”

    医生只是笑。

    “现在睡得昏沉,一点知觉也无。”

    “那么,才够精神做事呀。”

    “是,我明年又要升级了。”

    “恭喜恭喜。”

    “医生,召灵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医生还来不及回答,廷芳又问:“还有,你相信灵魂出窍这件事吗?”

    医生咳嗽一声。

    “抑或,一切都是梦境,巧合之下,使人相信有鬼神之说?”

    蒋医生笑,他都来不及发表意见。

    延芳又说:“我爱家母,我这才发觉,孝顺父母至要紧一点是好好生活,努力上进。”

    医生点头,“完全正确。”

    延芳看看表,“时间到了。”

    “有人呼召你?”

    “啊是,法术无边的董事局正在开召灵大会。”

    盼望:

    李云照在飞机场见到姐姐清词,一把握住了手,只觉姐姐脸色灰败,厚厚的粉完全遮盖不住憔悴。

    她连忙说:“不致于这样吧,姐夫不是太好了吗?”

    清词没有回答。

    她帮妹妹拎起行李,走向停车场。

    “我替你订了酒店。”

    “慢着,我为什么要住外头?”

    清词终于忍不住,“我们现在很窘,你看见这种情况会不舒服。”

    “我更要实地观察,在电话里你老是不肯说清楚,妈妈非常不放心,特地派我来弄个明白,她叫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再不行,把你接到旧金山,一起过活,她怕你受委屈。”

    清词见娘家的人如此关心她,不禁吁出一口气。

    “来,”云照说:“上你家去。”

    清词只得把小车子往家里驶去。

    云照一路说:“一年多没回来,只觉这个都市的环境更糟更吵,真亏你们住得那么高兴。”

    清词不出声,她不知该如何答辩。

    “姐夫到底怎么样了?”

    清词想了好”会儿,才回答:“他仍是一个病人。”

    “我听说他已康复。”

    “不是完全恢复正常,你见了他,仔细观察,便会明白。”

    云照无言。

    家里有一个病人需要长期服侍许是世上最具压力的事。

    到逵清词的寓所,时间是下午三时正。

    门打开了,云照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露台上看风景。

    那是她的姐夫王旭之。

    感觉有点怪异,这是上班钟数,所有的男士都应该在办公室里才对,清词都需特地告了假去接云照,由此可知,王旭之并未痊愈。

    他闻声转过头来,气色却十分之好,看上去,清词反而比他更像个病人。

    “云照,你来了,请坐请坐。”

    满面笑容,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云照、心中稍安,老佣人斟出一杯香茗,云照喝一口,只觉一切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她看了姐姐一眼。

    清词无语。

    王旭之打量云照,“大学生活如何?建筑系里多的是英俊男生,云照,你忙得不可开交吧,哈哈哈。”

    云照呆住了。

    她毕了业已经三年,早已挂牌做专业人士,这件事王旭之是知道的,可是此刻他却完全忘记,这叫云照吃惊。

    她蓦然看向清词,只见姐姐黯然低下头。

    云照明白了。

    姐姐说得对,王旭之仍是个病人,他现在颠三倒四,似健忘,像失亿,大概需要专人廿四小时照顾。

    王旭之见云照没有反应,有点焦急,“我说得不对吗?你是念建筑系的,我不会记错。”

    云照拍拍他肩膊,“全对。”

    王旭之这才恢复笑容,“我还记得你爱吃鸭汁云吞,你姐姐已吩咐佣人做了一大窝。”

    清词到这个时候才开口,“旭之,你该服药了。”

    旭之万分不愿意地站起来,说声失陪,进书房去。

    云照问:“什么药?”

    “每到下午,他会十分急躁,摔东西发脾气,服了镇静药,睡一觉,时间容易

    过。”

    “我的天,日日如此?”云照变色。

    清词颔首。

    “以后呢,以后会不会有进展?”

    “没人知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一种遗传脑病,他脑血管壁比常人薄,破裂后引起局部失忆,有人日后会得适应过来,有人永远不能再过正常生活。”

    “他的家人有无给你支持?”

    清词摇头,“病发后,他大哥只来过一次。”

    “谁付医院帐单?”

    “那还难不倒我。”清词忽然微笑。

    “这是宗旨问题。”

    “旭之也还有点节蓄。”

    “他这样子已持续多久了?”

    “六个多月。”

    “你为什么不早说?”

    “怕叫你们担心。”

    “我们一直对你的婚姻状况不放心。”

    清词无言,点起一支香烟。

    云照用手拨拨烟雾,“你太落后了,人家忙着戒烟,你却抽起烟来。”

    “很舒服很写意,你也应该试试。”

    “皮肤都会坏掉。”

    清词按熄了烟,“我顾不得那些了。”

    云照忽然笑起来。

    “笑什么?”清词十分罕纳。

    “他现在可天天在家了。”

    一清词当然明白妹妹说些什么,坦然答:“是,再也无处可去。”

    “完全属于你。”云照语气讽刺。

    清词一点也不介意,“可不是,给我盼到了,天天回来陪我,晚晚在家睡觉,可惜王旭之已不是原先那个王旭之。”.

    云照叹口气,“清词,你真不幸。”

    清词惨笑,“所以,抽支烟,不为过吧。”

    “他从来没有带过快乐给你。”

    “你说得对。”

    “你为何同这个人结婚?”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云照站起来,“我累了,我到客房休息。”

    清词独自在卧室卸了粒。

    然后到书房去看王旭之。

    他正在翻画册,见到妻子,笑道:“你来看梦奈的荷花池二画百多幅,简直是行货。”

    清词想一想,“或许他喜欢这个题材。”

    “才怪,开头不过是给人家挂在客厅里作装饰的货色,日久画出功力来,才被捧为艺术。”

    “那是很独特的见解。”

    王旭之打个呵欠,“清词,明天我们去探望爸妈。”

    清词不语。

    “没有空?我们约另一天。”

    “旭之,你父母逝世已有五年了。”

    “什么?”王旭之大吃一惊,愣在那里,不由得怔怔落下泪来,“去世了,怎么我一点也不记得?”

    “当年你在伦敦读硕士,赶回来奔丧,刚办完你父亲那笔,母亲跟着心脏病发。”

    “原来他们已经不在人世间了。”王旭之震惊不已。

    “旭之,上个星期我不是跟你解释过?”

    王旭之抹去眼泪。

    “旭之,人年纪大了总会息劳归主,别难过。”

    王旭之握住她的手,“清词,你不会离开我吧。”

    清词无奈地笑,“我也不知道老天几时召我归去。”

    王旭之把脸埋在妻子手中。

    清词听到一声咳嗽。

    是云照站在门口。

    清词抬起头,“请进来。”

    云照一脸复杂的神情,“姐夫,你休息吧,我同姐姐谈谈。”

    旭之忽然笑,“不如出去喝茶,替我带块雪昔蛋糕回来。”

    云照不由得说:“姐夫几时爱吃甜点?从前都不喜欢。”

    旭之霍地站起来,“从前从前,你们就爱说从前,我出去走走。”

    “旭之,你服了药,不便驾车。”清词拉住他。

    王旭之一手甩开妻子的手,“别管我。”赌气地抢出房。

    清词追到客厅,却发觉他已倒在沙发上,他睡着了。

    云照一言不发,双手抱胸前。

    清词松口气,坐在一角。

    过一会儿云照斩钉截铁地说:“你得同他离婚。”

    “这岂非乘人之危?”

    “清词,病发之前王旭之早已向你提出分手,你也考虑答应,这件事亲友全知情,你又何必到今天才来捱义气,这样子你怎么过一辈子?王旭之好比低能儿,他应当到疗养院去生活。”

    清词不忍,侧着头,眼睛看别处。

    “跟我返三藩市,清词,你大好前途,何必毁在这个人身上?他生前根本未珍惜过你一日!”

    “生前?云照,他还活着。”

    云照摇头,“你也说过,他已不是王旭之。”

    清词叹口气。

    云照返回客房?关上门。

    那一夜,清词总算睡得不错。

    清晨,王旭之起来摔东西,把云照惊醒,抢出房间,只见姐姐像哄小孩一样,轻声安慰病人:“别吵,还早着呢,整间屋子都给你闹醒了,云照在这里,多不好意思。”

    王旭之静下来,回到房间去。

    云照只觉心寒。

    换了是她,绝对只有一个选择:一走了之。

    倘若他对她好,又作别论,普通朋友在患难之时亦应互相照顾,但是像王旭之这样的丈夫,则弃之可也,毫不足惜。

    他是那种叫外头女人打电话到家来的男人。

    云照为此同他开过火。

    “我姐姐较弱,你应该适可而止。”

    “云照,妹妹,那只是我的下属,有急事,逼不得已,电话找到我家来。”

    “我不管是你上司下属,你若再进一步精神虐待我姐姐,当心我对你不客气。”

    云照记得王旭之笑了,“云照,你别得寸进尺,这是我的家事,你姐姐若十分不满,大可开了门走,我不会勉强地。”

    这番话之后,云照恨恶王旭之,又怪姐姐不争气,故年余不通音讯。

    直至她接到母亲通知,说是王旭之进了医院,云照仍然无动于衷。

    “谁,谁在医院里?”

    “王旭之,他做脑部手术。”

    “呵他,谁理他,清词没事吧。”

    “他有事清词也甩不了难,他有什么不妥清词即是他的寡妇。”母亲咕哝。

    “才怪,”云照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像他那种人……”

    那一两个月,清词常与母亲通电话。

    终于母亲同云照说:“你有没有假期,回去看看姐姐,王旭之出了院,可是她言词闪烁,不知有何难言之隐,这段婚姻她单方面已尽至大努力,不必理会人家怎么说,告诉她,母亲的家永远欢迎她。”

    云照是那样动身的。

    他只能逗留三天。

    当下她同清词说:“妈说娘家即系你家。”

    “我真幸运。”

    云照说:“可不是,像湘表姐,结婚,她母亲反对得路人皆知,离婚,她母亲又认为是奇耻大辱,四处哭诉,湘表姐无家可归。”

    清词笑,“自己争气即可,湘表姐在温哥华的家光是地皮已有半亩,不必劳驾娘家了。”

    “可是她同我说,她母亲那样对她,她深感寂寞。”

    “那当然,我们比她福气。”

    “姐,随我回去吧。”

    “明日我陪他去覆诊,”清词顾左有言他,“医生会让他试一只新药,这段时期,他难免浮燥,他努力想回忆,但是能力做不到,所以.……”

    云照看着清词,“他有无可能再工作?”

    清词苦笑,“你说呢?”

    “你何必背他一辈子?”

    清词不语。

    云照忽然笑了,“你还爱他?”

    清词看着窗外。

    “这是天下最滑稽之事,你仍爱他?”

    清词倦了,她不想向世人交待心事,即使那是她的妹妹。

    一转身,看见王旭之穿戴整齐了站在她们面前,“来,”他笑道:“我请客,我们去吃早餐。”

    云照鼻子忽然发酸。

    若干年前,王旭之在追求清词的时候,也曾带着云照一起吃喝玩乐。

    她看一看姐姐,“等一等,让我换件衣裳。”

    一行三人出门去,由清词开车。

    王旭之坐在后座,完全不像病人,絮絮闲话家常,“云照你看你姐姐开这辆车多神气,以前她没信心,老不肯开车,现在天天驾车上班,还日理万机呢,公司全交给她了,营业额也并无下降,云照,你说,谁没有谁不行呢,我看开了,乐得在家做老太爷。”

    清词微微笑。

    云照忽然明白了。

    清词不是完全没有乐趣的。

    在该刹那,王旭之像煞当初新婚时的王旭之,那正是清词一生人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王旭之说下去:“我创业,她守业,不知多好。”

    云照不由得回头笑,“姐姐本来就能干。”

    没想到王旭之会认错,“是我没给她发挥的机会吧,是我不对,现在我已全无记忆,不得不叫她挑大梁,我连公司同什么人有联络都不记得了。”

    清词说:“待你好些便回公司来,我一一同你说。”

    王旭之十分无奈,“也只得这样罢了。”

    说到这里,他又郁郁不乐,清词便与他说些笑话解闷。

    到达咖啡室,他又较为振作,“好久没出来了。”

    那是银行区众多行政人员吃早点的热门地方,清词频频与人颔首招呼。

    云照还没问,王旭之已经问:“那穿黑西装的是谁?大白天不适宜穿黑,你说是不是。”

    云照笑了,以前王旭之猪朋狗友实在太多,此刻全无记忆,要多妙便多妙。

    云照这时轻轻问姐姐:“那个混身火红的女人是谁?为何不住朝我们使眼色?”

    清词不语。

    云照忽然明白了。

    这艳女,是王旭之从前的外遇之一吧。

    过了一会儿,只见她实在按捺不住,站起来,朝她们一桌走过来。

    云照冷笑”声,她一向佩服这种胆色,人家是合法夫妻,此女却意欲将人妻一笔勾倒,前来生事,云照决定看这场好戏。

    只见红衣艳女走近,略为踌躇,轻轻说:“旭之,你出院了,身体怎么样?”

    王旭之见是女性,本能地有礼地站起来,十分客气,却茫然问道:“阁下是──”

    那女郎震惊:“旭之,我是邹紫琚。”

    王旭之一脸问号,求助地看向妻子。

    清词连忙说:“邹小姐是大通洋行副总经理,是我们最大客户之一。”

    王旭之如释重负,“邹小姐,以后当去拜会。”

    云照忍不住咧开嘴,落井下石:“邹小姐,我姐夫记性不大好,他不记得你了。”

    清词白妹妹一眼。

    那位邹小姐神色复杂之至,可是也不得不知难而退,走开两步,终于又回头,再问:“旭之,你不记得我?”

    王旭之十分尴尬,“你是大通的邹小姐,不是吗?”

    那女郎立刻急急回到自己的座位去。

    土旭之对清词说:“这女人真怪,快回去查查公司是否欠她钱。”

    清词笑了。

    呵云照更进一步了解,姐姐为何尚未离开王旭之,她虽然辛劳担忧,但是她有个盼望。

    比起从前,那反而是好得多了。

    从前她的感情生活经已死亡。

    那红衣女很快就跟着同伴离去。

    王旭之犹自问清词:“她是谁?”

    清词不置可否,“有些人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出了名,旁人非认得他不可。

    他们痛快地吃了一顿早餐。

    王旭之又说:“云照,我们去游泳。”

    节目多箩箩,且都要清词陪伴。

    “先到会所下一盘棋,”王旭之说:“休息过后,再行下水礼。”

    “我没泳衣。”

    “咄,即刻去买不就行了。”

    “车尾箱有。”

    王旭之又说:“那款式云照未必喜欢。”

    “姐夫真懂我心思。”

    “哈哈哈,毕业了赚了钱可要好好孝敬姐夫。”

    他的记忆始终只得三成。

    到百货公司选衣物之际云照问姐姐:“那邹小姐是什么人?”

    清词叹口气,“曾经一度,她在外宣扬是王旭之的未婚妻。”

    云照瞠目,“王旭之未曾离婚,何来未婚妻?”

    “我也不知道邹小姐的如意算盘如何打响。”清词苦笑。

    “嚣张!目无皇法!”

    清词笑笑,“旭之病发后她来看过他,他硬是不记得她,刚才是第三次了。”

    “活报应。”

    “是呀,又得出去看看谁的丈夫适合做她的未婚夫了。”

    “姐夫就是打算为她同你离婚?”

    “也不是,我们之间已冰冻三尺。”

    那边王旭之叫:“清词,你在何处?”

    清词叹口气,“在这个时候离开他,太无道义,他似孩子,需要照顾。”

    云照说:“这件泳衣不错,走吧。”

    清词跳进泳池,与王旭之并肩游出去。

    云照看着他俩,不知接地,有点替他们高兴,迷失了那么久,终于又回到起点。

    现在他把整副事业与家产交给妻子,他倚靠信赖她,他总算做了一个标准丈夫。

    清词看看时间,“我还得回公司看看。”

    王旭之立刻说:“我们下次再玩。”

    处处以妻子为重,这也是前所未有的。

    云照独自在公寓内陪王旭之。

    他服了药,正打算午睡,电话铃响了。

    他抬起头对云照说:“你听一听,若是找我,说我睡了。”

    云照取起听筒:“王公馆。”

    “我找王旭之。”

    云照顿时恶向胆边生,一听就知道声音属于红衣女,马上答:“他休息,不听电话,你是谁?”

    那女子好不凶悍,反问道:“你又是谁?”

    云照决定与她开一次玩笑,“我是他的新未婚妻。”把电话挂断,然后把插头拉出。

    王宅自有别的电话可用,想那女子也不知道新号码。

    云照替清词出了一口气。

    书房内电话响。

    是清词问:“旭之好吗?”

    个多小时不见,已经牵挂,她真的仍然爱他。

    的确难得。

    “在看杂志。”

    “你瞧,”清词说:“现在他在家里我在外,他等我电话等我下班。”

    “恭喜你翻了身,苦尽甘来。”

    “为什么我老觉得你在讽刺我?”

    “你太多心了。”

    那个晚上清词回来,问妹妹:“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等王旭之健康恢复后一定走。”

    “为什么?”

    “我要的是丈夫,不是病人。”

    清词不响,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一口,吁出来。

    “不过,这是你的生活,由你来选择,我后天回去,你自己多多珍重。”

    王旭之这时出来,“谁,谁后天回去?”

    云照转过头去,“我。”

    “唉呀,云照,暑假起码放三个月,这么赶又到什么地方去?此处没了你十分凄清,多住几天陪陪你姐姐多好。”语气十分诚恳。

    云照笑笑,“来,姐夫,我同你下盘棋。”

    “好好好。”

    清词说:“我去卸妆。”

    棋下到一半,云照忽然轻轻说:“王旭之,其实你并无忘记那邹小姐,是不是?”

    王旭之说:“当心你的车。”

    云照笑。

    王旭之轻轻答:“你猜对了,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你也不是真不记得我已经毕业。”

    “讲得对。”

    “公司里的事,却是真的不想理了。”

    “正确。”

    “换句话说,你把病况装得比较严重,为什么?”

    “我吃你的炮。”

    “我的棋艺一向不如你。”

    “经过这次大病,我看透了人生,我想重新开始。”

    “没想到清词如此爱你吧。”

    “是,她伟大的情操感动了我。”

    “王旭之,你因祸得福。”

    “我也认为如此。”

    “不过你总得逐步康复,否则清词压力太大,日渐憔悴。”

    “这几天我已经好多了。”

    “看得出来。”

    二人相视而笑。

    清词出来,“说些什么?那么好笑。”

    云照答:“姐夫乱下一通。”

    王旭之间:“是否马行田,士行日?”

    清词说:“我来跟你复一遍。”

    云照让座给姐姐。

    她退回客房。

    一次意外叫王旭之良心发现,回心转意。

    为着自救,他确有洗心革面,间接也成全了清词。

    他俩大抵可以白头偕老。

    云照躺到床上,松口气,这次回家,她对母亲总算有个交待,不负所托。

    大家都可以为清词放心。

    审判:

    丘培贞失恋。

    她一言不发,照常生活,可是不到一个月,人就瘦下来,一张脸,只看到双大眼睛。

    同事永颜见了,十分难过,但是知道她脖子硬,也不敢讲什么。

    一日,在茶水间,培贞对永颜说:“不知怎地,最近一直掉头发,大把大把落将下来,地上头发比头上多。”

    永颜笑,“受了压力会掉头发。”

    培贞也苦笑,“这份没出息的工作做了也几年,有什么压力?”

    永颜心里说,培贞,得罪你我也要讲真话了,于是轻轻道:“培贞,虽然你装作无事人一样,我也知道你不好过,到底与王志添走了三年,其实我很愿意听你倾诉,不过如果你不想对朋友讲太多,去看看、心理医生也是好的。”

    培贞面孔僵住了。

    永颜叹口气,“失恋乃兵家常事耳,你何必视作奇耻大辱。”

    培贞缓缓喝口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培贞,这是李医生的卡片,诊所就在本厦十三楼,有空,同他谈谈,对你有帮助。”

    过许久培贞才说:“我没事。”

    转过头来,才发觉永颜早已离去,可是桌子上放着一张卡片。

    培贞忽然感觉到同事的关怀,静静落下泪来。

    她一直没有哭过,真的,正如永颜所说,失恋乃常事耳,不必哭哭啼啼,世上不知有几多大事惨事正在发生,个人恩怨,算得什么。

    可是终于为身世悲哀了。

    那日下午,她再三考虑后,拨电话到李子峰医务所约了时间。

    心里好像已经好过得多。

    下了班,没地方去,吃过点心,便到心理医生处报到。

    真没想到李子笔原来是女医生。

    李医生笑着迎出来,“你愿意躺下吗?”

    培贞笑道:“相信我,医生,我超过愿意。”

    她躺下来,医务所灯光柔和,布置雅致,十分舒适。

    “有什么事吗?”医生问。

    “我大量掉头发。”

    “呵。”

    “大概是受了失恋的压力。”

    “愿意说一说过程吗?”

    “太普通了,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是医生,我愿意聆听所有个案。”

    “我扪三年前在大学夜间部认识,当时大家都在念公司秘书课程。”

    “他叫什么名字?外型好不好?”

    “他叫王志添,长得聪明俊朗。”

    医生不语,放了一只轻音乐唱片,医务所的气氛立刻喜悦起来,培贞忍不住伸个懒腰。

    “我十分爱他。”她轻轻说。

    “他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小一岁,”培贞答:“半年后,我建议由我供他入日间大学,他成绩十分好,格于家境,才不得不白天工作。”

    “他愿意吗?”医生扬起一道眉毛。

    “他立刻接受了,今年六月毕业。”

    “一毕业就与你分手?”

    “可以这么说。”

    医生吁出一口气,“很有决心。”

    “是,他是那样一个人。”

    “他此刻在哪里?”

    “同一位千金小姐结了婚,旋即齐齐赴多伦多去主持岳父的一间建筑公司。”

    “老故事。”

    “可不是。”

    医生说:“只能抱怨运气不好。”

    “可不是,没仇报。”

    “你不会有事,你很坚强,尚能维持一定的幽默感。”

    “我一直失眠。”培贞抱怨。

    “那属于正常。”医生微笑。

    “我几时可以恢复正常生活?”

    “三年,四年,也许五年。”

    “那么久?”培贞大吃一惊。

    “也许三五个月,每个人不一样,你付出比较多,需时会久一点。”医生说得轻描淡写。

    “噫,”培贞惊呼:“人的平均寿命约为七十岁,我为王志添就付出十年八载?太不值得了。”

    医生笑,“所以你要速速忘记他,否则更不值得。”

    讲得太好了。

    培贞叹口气,“他竟那样对我。”

    “的确过份。”

    “医生,做了这种亏心事,理应受到审判。”

    “呵,你想把他带到法庭?”

    “是,”培贞说:“可以给他一个辩护律师,看他对陪审团怎么说。”

    医生极表兴趣,“你有把握打赢官司?”

    “医生,你说呢?”

    “我也认为你必胜。”

    培贞吁出”口气,心里舒服不少。

    真感激永颜,她看到她的需要。

    医生问:“你愿意下次继续吗?”

    “我喜欢这里,我会同看护约下次时间。”

    培贞走出医务所,才发觉天已经黑了。

    她驾着小房车回家去。

    开启信箱二封信落出来,象牙白信封比普通信封略大,十分隆重,信封左上角压着英文字样,光线暗看不清楚。

    培贞忽忽入屋,开亮了灯。

    这才发觉信由多伦多寄来,左上角的字样是王志添先生夫人,北约橡树街七三七号。

    他寄什么来?

    信封拆开,是一张汇票,加币十五万元正。

    除此之外,并无片言只字。

    呵,是把三年学费偿还她。

    培贞双手簌簌抖起来。

    是想以这笔区区款项把整笔感情帐勾销。

    培贞有把汇票撕掉的冲动,可是接着她愁苦地想,这是她应该得的款项,有了这笔钱,她可以把它当首期买一幢小公寓自住。

    为什么不接受?这根本是她的钱,三年以来作了错误投资,这是赔偿,她理应收下,这种关口,争什么闲气?

    即使去到法庭,法官也会判她得直。

    培贞又怔怔落下泪来。

    她叹口气,无可奈何地和衣倒在床上。

    一定是累到极点,她睡着了。

    做梦也劳碌,一直走一直走,在走廊里向前走,然后,她看到两道门,她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

    培贞伸手推开那两扇门,听到里面有嗡嗡人声。

    门里是一个大堂,一排排座位,最前端有张高背椅,高高在上,坐着一个戴白色假发穿黑袍的中年男子──咦,他是一个法官!

    这么说来,这是一所法庭。

    培贞张大了嘴巴,她到法庭来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座法庭同真的一样。

    她站在法庭中央,只听得一名书记叫道:“原告丘培贞到。”

    培贞吓一跳,原告?她是原告,那么,被告是谁?

    一转头,发觉身后一排排座位上已坐满了旁听者,左边一列陪审员也来了。

    培贞发钦,只看到双方律师各就各位,被告席上,赫然是王志添!

    一时间培贞杲住,不知是幻是真。

    王志添这时刚好抬起头来,目光与她接触。

    培贞看到的是极之复杂的眼神,厌憎、愤怒、后悔及惊煌均有,独独没有感情。

    也难怪,已经公堂相见,还有什么感情可言。

    真好,真痛快,可以把负心人拉到法庭来讨回公道。

    “开庭!”

    “被告王志添接受原告丘培贞盘问。”

    “我?”培贞吓一跳。

    她的律师催促她:“上去,照理直说,控诉他,去呀,别怕。”

    丘培贞缓缓吸进一口气。

    她一步一步走向前,看着王志添。

    他还是那么英俊,剑眉星目,像煞培贞第一次在课室看到他模样。

    真没想到有一日会当众审他。

    培贞刚想开口,眼泪已经忍不住汨汨流下。

    旁听席上当场议论纷纷。

    培贞用手帕抹干眼泪,不知说什么才好,现在被告就坐在她面前,听她指控,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了呢?

    自他离去之后,她不是翻翻覆覆问过自己千百次,错在什么地方吗,终于,培贞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问:“王志添,我错在哪里?”

    志添抬起头,培贞这时才发觉他有点憔悴,他回答:“培贞,你没有错。”

    “没错,为何离开我?”

    “培贞,这不是错与对的问题,我俩的感情已告一段落。”

    “就那么简单?”

    “不错,就那么简单。”

    这次,连陪审员都发出惊叹之声。

    即使在法庭上,王志添仍然不肯屈服。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太好了,我很感激你,你样样为我设想周到,你是我的恩人,因此我一日比一日敬畏你,我不敢逆你意思,也不想在任何事上与你争辩,见了你,我连忙把头低下,像小学生见了训导主任,这种关系已经继续太久,我觉得痛苦多于快乐,只想结束它。”

    培贞吃惊,“可是,我对你好,是完全无条件的。”

    王志添听了这话,忽然仰起头,惨笑起来,“你的条件,就是要拥有我。”

    “不,”培贞嚷:“这是不对的,你误会了,你贪新志旧,贪慕虚荣,见到更好的,立刻丢弃旧人,然后捏造借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王志添,我只不过是你一块踏脚板!”

    旁听者哗然,法官大力敲惊堂木。

    培贞怒不可歇,指着王志添说:“我要求赔偿!”

    就在这时候,闹钟响了。

    培贞在模糊中醒来,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是何钟数,只觉头痛口渴,一看时间,已经早上七时。

    不管她愿不愿意,一天又开始了。

    回到办公室,培贞才有时间想起昨日的梦。

    她抽空到银行,把那张巨额涯票存进去,在梦中,她要求赔偿在现实世界里,她果然如愿以偿,从此以后,她与王志添没有任何关系,一刀两断。

    比起人家人财两空,地丘培贞不算太差了。

    永颜过来找她说话。

    她坦白告诉永颜:“王老添把学费加倍还了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