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飞车女郎(2/2)

大声问:“什么事,什么车?”

    各人都向我下注目礼。

    我顾不得这许多,方寸大乱地嚷:“是什么车?男人还是女人?”

    那司机皱眉说:“车子撞得变一堆废铁,谁看得出那团肉酱是男是女?”

    众人纷纷说肉酸。我的心几乎没自胸腔中跳出来,巴不得上前去看个一清二楚。

    我几乎是哽咽着问:“是不是一辆黑色的狄杜玛苏?是不是?”

    我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放心,不会是我。”

    我猛地转过头去,张大了咀合不拢来,“你——”

    那小妞居然站在我身后.正在嚼口香糖,有一下没一下的,冷冷地斜眼看着我。

    她怎么会神出鬼没地跟在我身后?

    谁会猜想得到她会在这种时间出现?

    我随即咳嗽一声,冷静下来,淡淡的看她一眼,我并不知道自己装得好不好,我问:“你又知道我在问你!”

    她哼一声,“除我外,谁又开狄社玛苏?”

    我怔住,不出声。

    “我的技术那么差?会撞车?”她又哼一声。

    “你最好当心点。”我心平气和的说。

    我不是见到她了吗?终于见到她了,只要见到她,一切得到满足,我还跟她生什么气?

    她撇撇嘴,扁扁的面孔异常吸引,我呆视她。可能我与这个女孩子已发生特殊的感情,会不会这样子?

    我问她:“你今天开什么车?”

    “我最近一直开福士。”她说。

    “啊?”我看看身后,停着一辆黑色的簇新福士,真意外。我说:“这种车子现在已经不出厂,你从什么地方买来?”

    她仰仰头,不答。

    我存心讨好她:“去游泳?”

    她又看我一眼,说:“好人家女儿不与陌生男人搭讪,我再没教养,受过一次教训以后,也会学乖。”

    我沉默一会儿.我终于说:“‘对不起。”

    她有点意外,但仍然冷冷的说:“啊,你不必道歉。”

    “不。是需要道歉。”我很愿意说这句话,我找她找这么久,为的也是说这句话。

    我的心落了地。

    前面的车子并没有移动的迹象。给我们和解的好机会。我设法逗她说话。

    我说:“我是那种有四个角的人,不够圆滑,你知道,有得罪你的地方—一”

    “何必先踞后恭?”她嘲讪我。

    “畏季子多金也。”我笑答。

    “这些车又不是我的,你怕我多金干吗?这是我哥哥的车子。”她说。

    “呵,原来如此。”我说。

    她回到自己的福士车里面去,关上车门,紧闭着嘴,一语不发。

    我怕她这次走掉以后,又再碰不到她,但又不敢开口问她要地址要电话,态度如此来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岂不吓死地。我的手冒着冷汗,忽然之间灵光一现,我伸手掏我的卡片给她。

    她看着我,像是不了解我这个平凡的手势。

    “我的卡片。”我厚着面皮说。

    “我要你的卡片干什么?”这小妞,她真的不肯放过我。

    我嬉皮笑脸的说:“或者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她的脸绷得象铁山似的。“光天白日之下,请你不要调戏良家妇女。”

    前面的车子已开始移动,我只好把卡片夹在她的水拨上,作一个投降的手势,“小姐,请你多多包涵。”

    后面的车子催我开车,我只好把车子开动。过不久我看到那不撞翻的跑车,残骸已被拖了出来,惨不忍睹,我在倒后镜看看后面的那位小姐,她一有机会就越我的车而去。

    匆忙间水拔上的卡片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否被风吹掉还是她收了起来,我没有怀太大的希望。

    感情这件事永远不能攻守,它爱来就来,爱去就去,咱们老是措手不及,手忙脚乱。我才说着最讨厌便是她那种女孩子,现在爱上的也就是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人,勇于努力承认事实。我并不想追究自己是什么时候对这个亡命女飞车手开始产生男女感情,事实上也是无从研究,不必浪费时间。

    以后每天办公,我都幻想会听到她的电话,这种幻想在十天之后破灭,她不会对我有兴趣。她的男朋友应该是那种穿皮夹克开二千CC摩托车的人,头发剪得象洛史超活,笑起来象地狱天使。

    她怎么会对公务员发生兴趣,开玩笑。

    我问女秘书:“我是否四方?你看不看得见我的四只角?”我用两只手的食指与拇指装成一个四方形。

    女秘书瞪我一眼。她当我中了邪风。

    她永远不会明白。当然,我也没有希望她会明白。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我没精打彩地接听。

    “喂!”那边说。

    “谁?”谁会这么没有礼貌?

    “谁?还有谁?你随街每天派卡片叫人家打电话给你的吗?”

    我惊喜交集,“你!”我说。

    “是我,还有谁?”

    “有事吗?我天天有空,有事你尽管提出来。”

    见我热心得这样子,她也忍不住笑了。

    我把电话筒捏得紧紧的,象抓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紧张得要命,满手是汗。百忙当中我心中怜惜自己:天啊,政府高官爱上了女流氓。

    她说;“当然有事找你,有胆子出来,没胆子拉倒。”

    我呻吟一声。“什么赴汤蹈火的事?”

    “出来斗车。”

    我勇敢的维持自己的原则:“我不赞成开快车。”

    “大家开福士,再快也快不到什么地方去。”

    “你的狄社玛苏呢?”我好奇。

    她没好气,“没收了。”

    “恭喜。”

    “喂!我不跟你废话,你到底出不出来?”

    “出来,当然出来。我们喝咖啡?”

    “谁跟你喝咖啡?”她说“在浅水湾道口见面,今天六时正。”说完便掉了电话。

    至少她想见我。

    哈哈哈。我顿时混身轻松起来。批起文件都格外有劲。

    六点钟。我想,这个女孩子是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的,不然她一辈子看我不起。我要想法子给她留下印象。我不需要出街买皮夹克换上靴子,或是染头发学吹口哨,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时间从来没有过得这么快,一下子下了班。我开着那部九年车缓缓到浅水湾路,她比我早,叉着腰在那里喝罐头啤酒。

    她不见得真的流氓到这种程度,她是故意做给我看的,我知道,只不过为了证实那一次我对她的侮辱,她现在“报答”我的“知遇之恩”。

    我叹口气。

    我把车停下来说;“如果真的要有型有款,喝完之后把酒罐子捏扁扔到地下,‘铛’的一声。”

    她果然伸手把罐子出力捏得歪歪曲曲,然后扔在地下,一脸嘲弄的笑,看着我。

    “维持城市整洁。”我说。

    “开车吧,赛到底,着谁赢。”她说。

    “你不会是我对手。”我说。

    “咱们骑驴着唱本,走着瞧。”她不屑地。

    我很镇静:“你会后悔的。”

    “上车吧!”她很不耐烦。

    我们一起上车。她不是我的对手,我已告诉过她。

    两辆福士一齐出发,她抢我先,我丝毫不急,我不想作口述赛车报告员,反正长话短说,我表演最高度技术,危险及惊险兼有之,但是做得比她潇洒漂亮得多。

    开快车?我没有告诉这妞,我在未做“四方人”之前,是一个职业赛手五年之久,这一番她是孔夫子面前卖文章,长江面前卖水,鲁班门前弄大斧,大水冲到龙王庙——怪不得我。

    我一直领先到达南湾,停好车,转头,才看见她赶到。我怕她恼羞成怒,刚才一显身手,实在是不得已的孤注一掷。

    她下车,瞪着我,象是吓着了,半晌作不得声,可是胸口起伏很厉害,喘着气。

    我说:“我不赞成开快车,”我撩起衬衫袖子,“看到没有,这里缝了三十针。”

    她看着我左手臂上的针痕,瞠目结舌。

    我温和的说:“以前我得过大赛车冠军,银杯还在家中。”

    她的目光又落在我脸上。

    我说:“现在你知道了,明天六点钟,我在写字楼等你,我等到你六点一刻,迟者自误,我们去喝咖啡。”

    然后我不待她回答,坐进车子,发动引擎,便开车走了。

    回到家狂吞镇静剂,整个人飘飘欲仙,着实镇静了一整个晚上。

    她会到我写字楼来?抑或不会?我照照镜子,耸耸肩,我不认为我具有那样的吸引力,征服那种女孩子要有惊人的耐力。

    钟上的时针慢慢走过去,一格一格,我呆看着钟,并没有办公,我对我的老板致最大的歉意,恋爱中的男女(不管是单恋、双恋、失恋、狂恋、热恋、哀恋),都应扣百分之四十薪水。他们不可能有心思工作。

    时针到六点正的时候我头皮渐渐发麻,整个人在半瘫痪状态,我早已吩咐好女秘书我不接听任何电话,我在等待我的小流氓。

    六点十分的时候,我办公室的门轻轻的被人叩了两下。我叹口气,这不会是她,她如果要来,一定穿着长靴子,把大门“碰”地一脚踢开,一定是这样。

    这样轻轻敲门的是我女秘书。

    我提高声音说:“进来。”

    何人进来。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她?

    我不由自主的站起来,因为她是一个淑女,穿着法兰绒裙子与外套,一件桃色毛衣,长发梳成那种流行古典的式样,插着一只美丽的梳子。

    她是那么秀气美丽。两手放在背后,微微地笑,一副愿赌服输的样子,可是笑容中还有一两分调皮。

    她站着四周打量一番。“很漂亮的办公室。”

    我连忙说:“请坐请坐。”

    “不是说去喝咖啡吗?”她转身问。

    “是呀。”我说:“你要现在去,还是坐一会儿?”

    她笑笑,“随便。”

    我的女秘书进来,看见她,马上一呆,女秘书从来不知道我有女朋友。我马上咳嗽一声,在她拿进来的文件上匆匆签上名字,女秘书留恋地看她数眼,然后推开门出去了。

    她微笑问我:“我们还没自我介绍过,是不是?”

    “我姓宋,叫宋家明,你知道,卡片上有的。”我说。

    “我知道。”她还是笑,双手一直放背后。

    “你呢?喂!轮到你把姓名告诉我了。”我说。

    “我叫玫瑰,我姓黄,黄玫瑰。”

    我取过外套。我的心完全在它应该在的地方,舒舒服服。我对玫瑰说:“还等什么?再等天就黑了,走吧。”

    “是。”她笑。

    “别笑得这么调皮。我完全知道你的心里想些什么。”我警告她。

    “我没开车来。”她说:“我那辆福士都被充公了。

    “活该!”我说。

    她把手自然地伸进我的臂弯,她说:“我有种感觉,你会永远对我这么凶。”她看着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