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船(2/2)

    终于,我也记不清究竟这儿时的伟大航行的悲哀故事是实有其事,还是出自自己的虚构了。写小说的人也是报应,老是虚构一个一个的故事去赚取(就不说是"骗取"了吧)读者的眼泪与笑容,最后,说不定糊里糊涂地自己虚构起自己的事来了。

    到建国以后,到我"出事情"以前,我的船是北海与什刹海的小游艇。我和我所"领导"的共青团员们常常在那里过团日,划船。我觉得我划船的技术很不错,可以转硬弯,可以两手同时划,两手交错划,可以两只桨划一个方向,也可以划相反方向。

    去过南方的同志讥笑北海的游船是"瓜皮小艇",我听了很不服气。瓜皮小艇又怎么样呢,我们想着全中国,想着世界革命。

    我的歌声飞过海洋,

    爱人啊你别悲伤,

    国家派我们到大海上,

    要掀起惊天风浪。

    这是一首苏联歌,共青团员们爱唱的。我们不再唱"海风使我忧,波浪使我愁"了,我们是将要掀起惊天巨浪的一代。

    后来瓜皮小艇翻了船,果然只不过是瓜皮小艇。后来我来到了瀚海。沙漠之船的称号也是有的,那是指骆驼。新中国的瀚海里不仅有骆驼,也有牛车、马车、火车、汽车。不仅火车是可以连夜移动的,在新疆,汽车也有时连夜开,开到午夜两点半钟,司机累极了,便跳下汽车,躺在沙石戈壁上,摊开四肢,睡到天发亮,再开。当然,那是夏天。我乘过这样的车,如船在瀚海上漂游。

    直到八十年代,我才和海上的、河上的,也包括陆上的(车)和天上的(飞机)船们结下了不解之缘。那时候,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条大船,已经行驶在新的广阔得多也平稳坦荡得多的航道上了。

    最难忘的是南海之旅,救生艇、运输艇、炮艇、猎潜艇和鱼雷快艇,我们和海军同志一起站立在指挥台上,高唱着刘邦的《大风歌》,劈开紫缎一样闪闪发光的南海海面,在海鸥和飞鱼的包围之中,在迎风招展的八一军旗的感召之下,环绕着南海与西沙诸岛,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航行。晕船要什么紧?呕吐要什么紧?大风大浪四十五度摇荡要什么紧?那才是爱国男儿的滚烫的生命之船,热血之船,乘风破浪的必胜之船。人站在这样的船上,全中国装在这样的船上的人的心里。

    晚一点了么?在我将近五十岁的时候,我开始懂得了不像梦幻中的船那样脆弱、不像公园里的船那样旖旎和小巧、不像沙漠里的船那样拙笨和缓慢的另外一种船,巨大、坚强、英勇,踏长风、奔大海,勇敢而又沉着地前进。

    而今天,是在长江的航船上。雨后初晴,春意如酒,桃红柳绿,阡陌纵横,鸥鸟飞翔,清风振荡。船上平稳、舒适、安详,这是一首成熟了的江轮进行曲。老船工告诉我,他在江轮上做工已经四十五年。

    但发动机是不敢懈怠的,发动机一刻不停地、激动地、细听起来有时甚至是愤怒地工作着,掌船的人又是那么谨慎而老练,他们带动着全船向前。

    198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