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船(1/2)

    我崇拜一切交通工具,崇拜一切自己能动而且能负载着人运动的东西。

    直到一九五八年,在我"出了事情"以后,在我已经发表过几个短篇并完成了一个长篇以后,在我已经早就是共青团的干部并有十年以上的革命"经验"以后,我曾经梦想从此改行到火车上做列车员。

    我觉得列车员的工作是神奇的工作。他总是不停,他半夜也在奔跑。每一个车站都和前一个车站不一样,而更新的车站,更新颖的城市和乡村在前面等着他。当睡眼惺忪的旅客摇来晃去的时候,当我国的绝大多数城乡居民酣睡沉沉的时候,当检车工用大小头敲了一遍车轮和车轴以后,他--列车员,是清醒的列车的守卫者,他在暗夜中观察着山峦、河谷、道路、桥梁,观察着头顶上的星。一颗星离他越来越远了,另一颗星却正向他眨眼,迎接他的靠拢。

    最主要的是他拥有比你我大几倍、几十倍、几百几千倍的空间和距离,也就有那么多倍的生活。不是至今仍然有人一辈子不出自己的村,一辈子不肯、不敢、死乞白赖地不离开自己呆着的那个城市市区吗?对于别人是远在天边的、不可思议的、令人发憷或是吃惊的那些地名,对于列车员来说,不就像是他家的房前屋后吗?

    至于船,截止到八十年代,真正的船还只出现在我的梦里,爱唱的歌曲里,儿时的稚气的画里。

    从前当我少年时,

    鬓发未白气力壮,

    朝思暮想去航海,

    越过重洋漂大海,

    但海风使我忧,

    波浪使我愁。

    啊……

    我多恼故乡其水流溅溅。

    我不知道这是一首谁作曲、谁作词、谁翻译的歌。这歌词显然翻译得古老而且生硬,但这首歌曾经使我多么感动啊。

    解放初期我看过一部描写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长篇小说《动荡的十年》,小说结尾是改造了十年的主人公在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又蓦然心动了……这证明,他需要改造的东西还多着呢。

    多有趣,这证明,这首歌确是有力量的呢。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劳作课的作业是叠一只纸船,我叠了又叠,越想叠好就越叠不好。那船就像江南的小木船,两边各有一个篷子,为了遮雨。不知是不是鲁迅先生描写过的乌篷船。我终于没有完成我的纸船,我急出了眼泪,眼巴巴看着同学们一个个以自制的船只乘风破浪地出航,而我却造不出一只船来。

    仿佛后来有一位长辈送给过我一艘高级的玩具船。船身是金属做的,漆着彩漆,用火柴把船的"发动机"点着,船就能够航行啦。

    我端来一大瓦盆水,我的兴奋的心情如哥伦布将要驶往新大陆或麦哲伦将要开航绕地球一周。"发动机"终于点着了,突突突的响声持续了五秒钟,船"航行"了五厘米,噗的一响,机器坏了,从此,它便成了一艘失去了动力、不能动、连打转也不能的死船。哥伦布与麦哲伦的伟大的梦破灭了。

    后来船就不见了,锈了?坏了?扔了?丢了?我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