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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教育制度与教育思想(2/2)

第与僧寺,拟之欧洲中古时期,以门第比彼之封建贵族,以僧寺比彼之耶教教会,则有两端显著相异。一则在中国,虽南北分裂,亦尚各有统一政府。二则远自西周以下,春秋战国秦汉相承,一千几百年来之文化传统,书籍文物,种种皆在。故此六百年来之学术与人物,除却新加进一种佛教教义外,实仍一线相承,既非中断,亦非特起。虽有小异,无害大同。即佛门中人,亦各有以往文化传统之血脉灌注,精神流渍。并非专信外来宗教,与中国自己传统敌对排拒,不相融贯。此亦大可注意之一端。

    上面述说三国、两晋、南北朝六百年中之教育,当为中国教育制度史上演变之第四期,此下隋唐统一盛运重开,则转入为第五期。

    五

    隋唐统一盛运再兴,于是汉代公立教育制度亦随之复起。唐初太宗时,高丽、百济、新罗、高昌、吐蕃,都派留学生来中国,太学生多至八千余人。又有书、算、律各门专科,学制似较汉代更为进步。

    但汉制须先进太学,再经选举,而唐代则教育考试分途发展。太学出身与进士之公开竞选属于两事,把考试来代替了汉代之选举。学校出身其事易,公开竞选其事难。社会群情,都看重进士,不看重太学生。当时中央政府地位虽高,而国家公立教育,则未有大振作。抑且唐代还有门第教育与寺院教育之存在。就教育言,则未见有大胜于魏晋南北朝之世。

    唐代考试重诗赋,其事亦未可厚非。考试本是一种智力测验,短短一首诗,其中有学问,有抱负,有寄托,有感想,不仅智力高下,即其学问人品,亦可于此窥见。若作策问或经义,题材内容,先已有了限制,未易出奇制胜。而且陈陈相因,易于揣摩抄袭,不如诗题,层出不穷,无可准备。而应考者却得借题发挥,各尽其趣,于拘束中见才思。

    唐代终于把进士考试来渐渐替代了门第势力。社会孤寒之士,亦得平地拔起,厕身仕宦,使仕途不再为门第所垄断。而寒士应考前,则常赴寺院中读书。乃有如王播饭后钟故事。相传播客扬州某寺,随僧斋餐。僧伽厌怠,乃斋罢击钟,播作诗有“惭愧阇黎饭后钟”之句。后播显达,出镇扬州,访旧游,其所题诗,已受碧纱笼之。或传段文昌事与此相类。其他此等事,亦复屡见。

    故可谓唐代仅有考试取才,而无学校养才。养才仍赖于寺院与门第。寺院所养不为世用,门第出身,比数渐不如进士之多。而进士又仅尚诗赋,不免实学渐衰,流于轻薄。唐晚季,昭宗时,郑綮以为歇后诗得相位。彼自谓纵使天下人皆不识字,相位亦不及于我。制诏既下曰:“笑杀天下人。”又曰:“歇后郑五作相,事可知矣。”或问綮,相国近有诗否,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此处那得之。”此亦可谓有自知之明。然国家岂得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人来掌理治平。其时则已若政府社会举世无才,有才则只在寺院中作禅宗祖师去。

    唐末有书院教育,此事乃门第教育之残波余影。门第没落,子弟向学,无共学之人。乃于宅旁建书院,藏书其中,延纳后秀之来者,可为子弟作师友。又为避世乱,常择名山胜地建书院,则受寺院影响。而书院之盛,则待宋代。故言中国教育史,有唐一代,实有腰虚中弱之象,此亦不可不知。

    六

    宋代特矫唐弊,公私教育皆特盛。其先则自社会私家教育开始。如范仲淹、胡瑗、孙复,皆先在寺庙中成学,再复从事于社会下层之私家讲学事业。范仲淹继戚同文在睢阳书院,孙复在泰山书院,而以胡瑗在苏州湖州书院讲学为尤着。其在湖州,分设经义、治事两斋,俨如今大学之文理分院制度。经义斋培植通才,治事斋指导专长。一时人才纷出。朝廷诏下苏湖取其法为太学制度,并召瑗为教授。宋代之国立太学,乃采用社会下层教育成轨,此亦难得。

    当时所谓书院,亦渐由私立变为公立。宋初有四大书院,皆不由政府创建,其后乃如僧寺,亦受政府赐额。又如范仲淹在睢阳书院讲学,乃由晏殊延聘,胡瑗在苏湖书院讲学二十余年,乃由范仲淹、滕宗谅延聘,地方有贤长官,始得延聘名师,书院乃得美誉,学者竟集。一时闻风继起,州县皆兴学。然在神宗元丰时,天下诸路州府学官,凡得五十三员,可谓寥落已甚。盖书院之主要条件仍在师资人选。惟其注重师资,于是有制度亦等于无制度。因良师不常有,未可必得。若为师者非其人,则学者裹足不至。即有至者,学校风声亦不佳。故每宁缺毋滥,空有建筑,不成学校,地方教育终于时兴时辍。

    宋代太学,在神宗时立三舍法。始入学为外舍,定额七百人。升内舍,员三百。内舍升上舍,员百人。月考优等,以次升舍。略如近代学校有年级制。然太学既由政府官办,政污则学敝,三舍制备受诟议。要之,在中国教育史上,官办教育亦终不为人重视。

    故宋代政府,虽刻意兴学,而当时教育势力,则终以私人讲学为盛。但其时门第,仅有吕、范两家,已在社会无势力。理学家崛起,乃与寺院僧侣争取教育权。其先如二程在伊洛,横渠在关中,风气初开,聚徒不盛。然彼等之讲学故事及讲学精神,则大堪与战国诸子媲美。要之是私家自由的,不受政治影响,亦不为门第与寺院所拘束。下及南宋,如朱子、象山,讲学始盛,蔚成一时风气。即地方长官兴建书院,亦必奉祀社会先贤,亦如寺院必奉祖师佛像。而尤以濂溪、二程三人,几于为大多数书院所奉祀。

    书院又称精舍,精舍之名,其先起于东汉儒家之私门授徒。其后僧侣所居亦称精舍,最后理学家讲学又用此名。可见中国中古以来之社会教育,乃由儒佛两家迭兴迭衰,即此精舍一名,亦可透露其中之消息。而中国教育,实际即以代宗教教育之任务,亦由此可见。

    在当时,复有一事值得注意者,乃为皇帝宫中之经筵讲官制。王室教育,远自秦始皇帝使赵高教少子胡亥,汉高祖使叔孙通教太子孝惠帝,即已开始注意。此下贾谊力主太子教育之当郑重,实为汉代崇奖儒学启其机运。因重教育,则必重儒术。景帝武帝皆有师,而武帝师王臧,乃儒生。武帝尊儒,乃受其幼学影响。贾谊、董仲舒皆为王子师。而东汉明、章二帝在宫中为太子时之尊师向学,尤传为历史嘉话。但宋代则帝王亦从师,乃有经筵讲官之设置。经筵一名,亦始佛门,但宋代则有侍讲侍读诸臣为天子讲学之称。王荆公为侍讲,曰:“臣所讲是道,帝王当尊道,不当立而讲,帝王坐而听。”神宗依之,许其坐讲。及程伊川为讲官,亦争坐讲,哲宗亦许之。厥后明、清两代,皆有经筵进讲。以及历史上东宫教育太子之制度,皆值注意。

    元代蒙古入主,中国文化传统只在政治上受屈,在社会上则依然维持。而许衡为国子师,所教蒙古族人侍御贵近子弟,后皆为重臣。此亦可谓乃受中国传统教育制度之影响。而书院尤遍布全国,较之南宋时代更增。虽未必各处常有名贤主讲,然一时名贤,则借书院为躲藏,中国文化命脉,实赖以传递。故明初开国,朝廷文风,转较汉宋远胜,惟唐初乃差堪相拟耳。

    七

    明太祖未定天下,即在婺州开郡学。及即帝位,诏天下郡县皆立学。府设教授一,训导四。州设学正一,训导三。县设教谕一,训导二。生员自二十人至四十人。据一时统计,全国府、州、衙、所,共得教官四千一百余员,较之北宋元丰时学官,几多近百倍。则明初注意兴学不可谓不力。

    地方生员升至国学,初称国子学,后称国子监。监生分赴诸司先习吏事,称历事监生。亦有遣外任者。在学十余年,始得出身。洪武二十六年,曾尽擢国子生六十四人为布政按察两使及其他高级官职,出身远优于汉之太学。又必生员入学始得应举,则学校与考试两制度,亦复融合为一,此皆明制之优于前代者。即在此后,明代南北监,常简大学士尚书侍郎为司成。一时名儒为国立大学校长者,项背相望。昼则与学员会馔同堂,夜则灯火彻旦。不乏成材之士出于其间。明代国力,与汉唐相抗衡,人才辈出,亦与政府重视教育之意有关系。

    然由政府办学,学校兴衰,终视政治之隆污而判。故明代之教育制度,虽可称道,而教育功效则终有限,此孟子所谓“徒法不能以自行”也。

    又明代政府中,拥有大批学人,可以不负实际行政之职位,此亦兼寓有一种教育意义在内。进士及第,一甲得入翰林,二甲三甲得选为庶吉士。因其未更事,俾先观政,同时进学。此一制度,论其渊源,实颇似于秦汉时代之有博士官。翰林犹如博士,庶吉士近似博士弟子。回翔政府,储才养望。此制为清代所沿袭。论其制度,有张有弛。论其作用,有显有晦。论其意义,在政治集团之内而别有一种养贤储才之机构与组织,此则大值重视。汉代政府之此项措施,乃受战国诸子在野讲学之影响。明代政府此项措施,则受宋、元儒在野讲学之影响。唐、宋两代之政府中,亦有与汉、明大同小异相类似之措施。此见中国政治重视学术与教育之传统精神,乃无时或已。此乃中国政治史上一大特点,所当大书特书,以供后人作参考。

    惟由政府来提倡学术,培植教育,其最高意义总不免偏重于政治。此已不能满足在野学术界之理想要求。而且中国传统政治,学校选举两途并重。学校在造贤,选举在拔贤。而学校与选举之两者,均不免要以考试为标准。考试制度之在中国,递有变迁,而终于不胜其流弊。唐代以诗赋取士,其弊已如上述。明代以经义取士,其变为八股,流弊更甚。于是民间讲学,仍必与朝廷提倡相对立。

    明代民间讲学,虽远承宋、元,下至武宗时代王学特起而大盛。阳明政务在身,而兼亦从事讲学。其所至,学徒群集。倡为惜阴会,欲使学者时自集会,讲论研究。及其身后,流风益甚。各地社会,自有组织。其大弟子,年有定时,分赴各地。一面藉此集会,交换心得、讨论新见。一面集合群众,公开演讲。称为讲会,亦称会讲。此与朱、陆书院讲学有不同。一则讲会近似一学会,学者同志藉以互相切磋。一则讲会以宣传普及为务,更近一种社会教育。循而久之,以普及代替了提高与深入。故此种讲会,虽曾一时风起云涌,而亦滋流弊,终于不可久。

    最后乃有东林书院出现。此一书院之规制,更近似一学会。学者常川集合,轮流主讲,重在自相切磋。而所讲亦涉及当时之政治。逮此一学会遍及全国,更复在京师有分会,乃引起政治大波,直至明室覆灭,党祸始告结束。

    下至清代,政府公立学校,无论在中央,在地方,其在传统上,均已名存实亡。无一定之宗旨以为规则,以为号召。在野学者,风气亦变,无复宋、元、明三代讲学之风。而书院制度,则仍禅续不绝。主持书院者称山长,其时书院多数已在城市,不似以前多如僧寺之占有山林名胜,而山长之名,仍可推究其遗蜕之迹。书院有窗课,仅是学者作文送山长评阅。薄有膏火,如近代之有奖学金。其时书院之主要贡献,乃在藏书与刻书。如广州学海堂有清经解,江阴南著书院有续经解。其从事校对者,则如今之有工读生。

    然书院在当时,仍有其影响。如朱次琦为广州学海堂都讲,复讲学礼山,康有为曾从学。章炳麟在杭州诂经精舍从学于俞樾,吴稚晖亦是南菁书院之学生。

    讲中国旧教育制度,应到此为结束。清末废科举,兴学校,为近代中国推行新政一大要项。前代所传各地书院遗址,几乎全改为新式学校。如作者本乡无锡之东林书院,其先改为东林小学,后则改为县立第二高等小学,东林之名,亦不复存。是则唐末以来一千年之书院,其最后命运实不如一僧寺。尚多保留遗址,并迭有兴修。书院本与僧寺为代兴,今则几乎渺无踪影可供人作凭吊。惟香港沦为英国殖民地,除香港大学外,一切学校,初均沿用书院名称。礼失而求之野,此亦其一例矣。

    八

    今再综合上述加以回顾,中国历代政府,西周不论,两汉以下,几乎无不注意国家公立教育之建树。然惟两汉太学最为持久,并有成绩。明代国子监已不能相比。其他如唐、宋两代,虽亦曾尽力提倡,而国立教育之被重视,实仅昙花之一现。外此率皆有名无实,未见绩效。在中国教育史上,其真实具影响力者,多在社会私家讲学之一途。战国诸子乃及宋、元、明三代之理学,声光最显,绩效亦大。即魏、晋、南北朝以至隋、唐时代之门第与佛门寺院教育,亦不能谓无贡献,此其一。

    而且公私教育,常成对立之势。若论中文化渊源,先有周公,后有孔子,此两人厥功最伟。然周公在上,先秦所谓官学,由其创始。孔子在下,先秦百家私学,承其轨辙。两汉太学,以六艺为教,此则作于周公,传之孔子,故汉人并尊周、孔,公私融会,而周公当尤在孔子之上。故《论语》仅列于小学,五经始得立博士,入大学。是即官尊于私之意,直至唐代犹然。自宋以下,周、孔乃改称孔、孟,又以《四书》上驾五经。元、明、清三代取士,均先《四书》,后五经,是为私家学上驾王官学一确切之明证。此其二。

    中国人常称政统与道统。尊政统则主以政治领导学术,尊道统则主以学术领导政治。自东汉之衰,以政治领导学术之信心破毁无存。下及南北朝之宋代,其时国立太学,分玄、史、文、儒四学,玄居最先,儒列最后,则周、孔经学已屈在老庄道家言之下。此实已见道统尊于政统之意向,盖其时视老庄为得道统之正,而周、孔则似居政统之列。唐代兼崇道佛,佛教东来,本有沙门不拜王者之说。唐代帝王则奉僧侣为国师,帝王转拜沙门。太学所讲虽是儒学,然儒属政,佛属道,儒不如佛,已成一时公见。唐人考试,本分经义与诗赋两项,然明经出身远不如进士。进士考诗赋,则时人之视诗文学亦犹占儒学之上。唐人又崇老子,与汉人不同。汉人崇黄老,其着眼点在政治。魏、晋以下崇老庄玄学,其着眼点不在政治,纯在玄学论道,其价值乃超出儒家周、孔经学崇政之上。唐人承此意而来。是则此一时期已成为道统高出政统之时期。道、释出世法被视为乃道统所在。周、孔经学,乃入世法,仅当领导政治,不能为人生作领导。故其时僧人道士皆得称师,而儒家转不敢自称师。韩愈在太学掌教,则仅是一学官。乃为《师说》,挺身以师道自任,曰:“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然韩愈亦仅为一古文师。其自称:“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斯则韩愈亦未脱当时人重视《文选》之意见,乃提倡古文,仍欲导人由文入道。又为《原道篇》,竭论道在周、孔,不在老、释。此论乃上承旧传,下开宋、元理学之先声。要之,唐人群认老、释始是道,文、儒则皆出其下。考试以文为准,学校以儒为教,此则皆在政统一边,而政统则居道统下。故韩愈之论,实际终不得大行于世。此其三。

    宋代理学家兴起,乃重尊孔、孟为道统。老、释不言政事,政统屈居道统下,相互间事可无争。孔、孟论道亦兼论政。果将以学术领导政治,则两者间终不免有争。北宋曾禁洛学,南宋亦禁朱学。阳明在明代,亦屡受政府压制。而东林则在政府间掀起大争端。清代压抑学人更甚,学者竞逃入故纸堆中,其治经仅为考古,不敢侵议政事。然而道统高出政统已成社会公见,清廷亦无奈之何。末子在南宋,亲受伪学之禁。而在清代,则备受朝廷崇奉。学者乃以训诂、考据反朱,其意端在反朝廷科举之功令。以历史大趋势言,在野讲学,其势力常超过政府所提倡,而政府亦不得不屈意以从。先秦诸子尤其著例。两汉博士今文经学,终为民间古文经学所替代。唐代考试重文选,韩、柳古文运动,亦崛起代之。清廷以理学家《四书》义取士,终不敌在野之汉学。此皆其荦荦大者。然则就中国文化史言,学术教育命脉,常在下,不在上,此其四。

    惟中国历史传统,虽上下皆知重教育,乃从未有坚稳之学校基础。大率言之,尤其在社会之下层,除却地方乡里小学外,可称为有师长,有学徒,而可无学校。学徒亦多属成年人。主要乃在有大师之讲学。有其师,则四方学徒响应雾集。主要在获得一项为学方针,归而自学。师道殒落,则学亦中绝。此其五。

    以上罗举数项特征,若问其所以然,则在此等特征之背后,正可见中国民族性,中国文化传统,乃及中国历史大趋势,具有一番精神力量,有以使然。其间自不能无长短得失。然今日从事新教育者,则于此诸项,不能不知,庶可释回增美,使当前之新教育,不至与自己国家民族文化传统历史大趋势脱节,或甚至于违背乖离,此则今日从事教育事业者,所当共同勉力以赴。

    九

    今再续述教育思想。全部中国思想史,亦可谓即是一部教育思想史。至少一切思想之主脑,或重心,或其出发点与归宿点,则必然在教育。中国一切教育思想,又可一言蔽之,曰:“在教人如何作人”,即所谓做人的道理。如儒、如墨、如道,何尝不是都讲的做人道理。即从政做官,亦只是做人道理中之一枝一节。因此中国人看学术则必然在政治之上。亦绝不看重如西方般纯思想之思想,而必求思想与行为之相辅并进,与相得益彰。一切思想,必从人生实际行为中产生,亦必从人生实际行为中证实与发挥,最后亦必以实际人生为归宿。故中国传统思想,则必带有教育成分。中国一思想家,同时必是一教育家。中国人看重一思想家,不仅是看重其思想与著作,同时必看重其人,看重其实际人生中之一切行为。故凡属一大思想家,则必然同时成为一大师。后人读其书,必知师其人。此所谓能自得师,尚友古人。若把其思想从实际人生中抽离,即不成为思想。

    此不仅儒家为然,即墨家道家亦无不然。孔子在教人作一儒,墨翟在教人作一墨,庄周老聃在教人作一道,更要在以身作则。其他如陈仲子、许行,莫不皆然。其人之全部生活,即其人之全部思想之真实表现,与其真实发挥。故各家相异不仅在思想上,更要乃在其实际做人上。故在中国,乃素无思想家一名称,仅称为一家派之大师。今人乃群目孔子老子诸人为思想家,若将思想与实际人生分离,则已失却其为学立说之主要精神之所在。若又称此诸人为哲学家,则相离更远。于是中国思想上一种最重大的教育精神,乃黯晦而不彰。

    故在中国思想之后面,必有一番全部的活人生在内。如欲研究中国思想,不仅当把此思想家之为人即其真实人生加进,又必把学者自己人生加进,乃始可以有真体会,真认识。如孔子言仁,今人群认为是孔子思想之最要中心。然孔子告颜子则曰:“克已复礼为仁”,此乃一种人生实际行为之指导,非如今人所谓乃是哲学上一特殊名词特殊观念之界说。换言之,此乃孔子教颜子如何学做一仁人,而非指导颜子在仁的观念或仁的哲学上如何作思考与研究。颜渊请问其目,孔子告之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此是教以行,非是教以知。有真行乃使有真知。非如一番哲学,可由逻辑辨证种种思考方法推演而得。道不远人,为人之道,即各在其当人之身。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此道即近在颜子身上。孔子之教颜子,只教其即以己身自治其身。力行有得,境界自到。此乃孔门之所谓道。孔子答其他弟子问仁,亦如此例。一部《论语》,全要如此读。开首即云:“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学而时习,即应是读者己身之道。只要身体力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今乃只用孔子思想体系哲学观点等新名词新目标来研读《论语》,把读者自身搁放一边,则孔子精神,岂所易得。至少是隔了一层厚膜,难于通透。要之,《论语》一书,竟体是一种教育思想。读其书,当如听孔子之耳提面命,乃为真切。

    读《墨子》,便该知墨子如何教人兼爱。读《老子》,自该知老子如何教人慈,教人俭,教人不敢为天下先。当求自己如何来学得此三宝。读《孟子》,便该懂得如何动心忍性。读《庄子》,便该懂得如何以逍遥游的胸襟来处人间世。此等皆是诸家之所谓“道”,莫不有一番人生实际工夫,亦莫不有一番教育精神寄放在内。故读者亦须把自身放入,乃可由此有得。苟有得,其自身即为一得道之人,乃可本其所得转以教人。师道从人道中来,师道不熄,人道亦不熄。中国传统文化之所以能悠久广大,日常日新,所系在此。今人自好以新观念衡评旧传统,于是孔、墨、老、庄皆成为如西方般一思想家与哲学家,而今天的我们则自有另一套教育上的新思想与新方法来领导后进。如此则中国三四千年来之文化积业,岂不将随而消失不复持续。此是一大问题,值得我们之警惕与研讨。

    先秦诸子外,试举隋、唐禅宗,宋、明理学为例。相传达摩东来,只是面壁。一日,一僧慧可去看达摩,问如何得心安。达摩说:“将心来,与汝安。”慧可言下有悟,遂开此下数百年之禅宗。西来佛教之天下,一转而成为中国禅宗之天下。其实达摩之教,亦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慧可反身一问己心,因而大彻大悟。此一番现前真实教训,正与中国传统教育精神有合。在佛门中禅宗大行,决非无故而然。此下禅宗祖师们,都只是一言半句,教人摸不到边际,而终于使人悟得大道。纵说禅道仍是旨在出世,与儒、墨、道诸家之道有不同,但其具有同一教育精神与教育方法,则无大相异。

    宋、明理学家,虽是力斥禅学,但双方之教育精神与教育方法,亦显见有极相似处。程明道、伊川兄弟,幼年从游于周濂溪,濂溪教以“寻孔、颜乐处”,只此五字,便下开伊洛理学门户。明道尝言:“自闻濂溪语,当夜吟风弄月而归,有吾与点也之意。”此亦似一种禅机。人生真理,本是俯拾即是,反身便见。由此体入,自可有无限转进。

    一〇

    本于上述,若我们用此一眼光来看中国全部思想史,可见其上下古今,自有一大条贯。此一条贯,即是教育。教育与宗教不同。宗教固亦在教人作人,但宗教先重起信,教育则重开悟。信在外面,悟在己心。教人作人,亦分内外两面。知识技能在外,心情德性在内。做人条件,内部的心情德性,更重要过外面的知识技能。孔子以六艺设教,但所重更在教仁、教恕,教乐、教不愠。风月在外面,吟弄则须在自己心情上。外面尽有好风月,己心不能吟弄,即不归入人生境界。《大学》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身、家、国、天下,皆是实际人生,但皆在外面。格、致、诚、正在内面,更实际。修、齐、治、平,须种种知识技能,但无内面一番心情,则外面种种知识技能皆将运用不得其所。小学教洒扫应对,是外面事。但亦要从外面事情透悟到内面心情上。小学是由外以入内,大学则由内以及外。内圣外王,本末精粗,一以贯之。中国人教育思想之后面,乃有一套人生大真理存在,此处不拟深入细讲。

    但不妨略一粗说。教育重在教人,但尤重在教其人之能自得师。最高的教育理想,不专在教其人之所不知不能,更要乃在教其人之本所知本所能。外面别人所教,乃是我自己内部心情德性上所本有本能。如是则教者固可贵,而受教者亦同等可贵。教者与受教者,自始即在人生同一水平上,同一境界中。此是中国教育思想上最主要纲领。此种所谓教,则只是一种指点,又称点化。孟子曰:“如时雨化之”。一经时雨之降,那泥土中本所自有之肥料养分,便自化了。朱公掞见明道于汝州,归谓人曰:“某在春风中坐了一月”。花草万木,本各有生,经春风吹拂,生意便蓬勃。此番生意,则只在花草万木之本身。在春风中坐,只是说在己心中不断有生机生意。中国人称教育,常曰“春风化雨”,所要讲究者,亦即春风化雨中之此身。

    故《中庸》乃特地提出一“育”字,曰“万物育焉”,又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又提出一“化”字曰:“小德川流,大德敦化”。一切人事皆须有外面之教,而人生之内在则必须有育。故《易》曰:“果行育德”。天地功能则曰“化育”。化则由外向内,育则由内向外。育即是一种内在生命之各自成长。只在外面加以一启发,加以一方便。故又曰“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培育人类内在生命之成长,乃用百年长时期作一单位来计算,不如树木之短期十年可冀。中国教育大理想在此,文化大精神亦在此。

    一一

    由此连带引申,可以说中国教育特所注重,乃一种全人教育。所谓全人教育,乃指其人之内在全部生命言。贯彻此内在全部生命而为之中心作主宰者,乃其人之心情德性。因此中国教育,比较上常忽视了一种偏才教育。人各有才,因才成学,各有其用,但不免各有其偏,不能相通。其相通处,乃在其人本身之外,而不限在其人本身之内。自外面人事言,虽亦相通。自内部人生言,则一切知识才艺,固是各不相通。故孔门四科,德行为首,言语、政事、文学皆其次。因人生相通惟在其德行上。言语、政事、文学皆属人事方面,则各自分别,不易相通。故孔子虽以六艺教,而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其教人终以道德为重,才艺为轻,显然可见。其告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子夏长文学,终是落在一偏,故孔子勉其自务于广大。樊迟请学稼,又欲学为圃,孔子称之曰小人。因其亦是志于一偏。凡属知识技艺,则终必偏至。惟人之所以为人,为其全生命之主宰与中心,属于心情德性方面者,则贵于得大全,贵于能相通,尤为人类所以贵有教育之最大宗本所在。孔子此一教育宗旨,后世莫能违。成为中国教育史一上一大趋向。

    孔子又说:“有教无类”。古今中外所有教育,皆可各别分类。孔子以前有贵族教育,魏、晋、南北朝、隋、唐有门第教育与寺院教育,此皆有类可分。有类斯有囿,先自加一圈子,把范围缩小了,不能遍及全人群,又不能遍及人之全生命。又如各种专门性的知识技能,在汉、唐时代,亦有律法、天算、礼乐、医药、书画,各种专门教育,古者谓之畴人畴官。畴即是类。各以专业,或父子相传,或师弟子相授,成为世袭,此谓畴人之学,皆各以其学备世用,然与各人内在生命成长之教育有不同。中国人乃向不以之与全人教育相等视。专门教育惟以教事,全人教育乃以教人。所谓畴人,乃是人各因其所学而分畴分类,则不惟道术将为天下裂,而人自相别为类,亦已四分而五裂。此决非人类教育最高理想所在,亦可知。

    其他如宗教,虽亦是教人,非教事。然信佛,便不能信道。同教中又各分宗派,相互生活各有隔阂。惟堪出世,不堪为人世大公之教。今日世界各宗教,岂不便是把世界人类分裂一好例。近代有国民教育,则是教人以一种狭义的国家民族观,亦将把人类各自分歧。又称公民教育,乃教导其各为一国家之公民而止。在**下,则惟有阶级教育,所教必限于无产阶级。又有职业教育,此乃一种市场教育。乃生活所需,非生命所在。凡此种种,皆是有类之教。其教有类,乃使人各分类。此等教育,虽各应一时一地之需,然终将为全人类横添障壁。

    孔子教育理想,则是一种人的教育,全人的教育,可包括上列诸项教育在内,而必超出此诸项教育之上。孔子教育宗旨,乃为全人类,为全人类中每一人之全生命。一部《论语》,无国别,无民族别,无老无幼,无各业专家,无各宗教信徒,皆可阅读研寻,从此能自得师而完成其生命之全体。亦使人类生命获得融凝,相与合成一大生命。中国人奉孔子为至圣先师,此中实有一番大真理。中国文化之可贵乃在此。

    今日世界棣通,文化交流,各种教育制度,日新月异,纷歧杂出。中国原所自有之教育思想与教育制度,其将一切弃置,不理不问乎?其将仅为治史者钩沉稽古,作为一套博闻之资乎?其亦可以通其意而求其变,去腐生新,以参加进现代潮流,而重获其发扬光大之机乎?特略述梗概,以供国人之参考。

    (一九六八年四月政治大学教育研究所讲演一九七〇年摘要成篇载《中华文化复兴月刊》三卷四、五两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