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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教育制度与教育思想(1/2)

    严格言之,可谓中国自古无宗教。佛教传入,其事在后。故在中国文化体系中,教育所占之地位及其责任,乃特别重大。

    任何一国家一民族,必有其自己一套教育,乃能使其民众忠于邦国,而亦能乐群相处,不相离散。中国民族绵延五千载,日以扩大繁昌,亦赖于此。

    最近百年来,西化东渐。新教育兴起,自小学以至大学,设科分系,其制度及其内容,莫非效法欧美。在知识技能方面,择善多师,事无不可。但若以教育为立国大本,为善群要道,则必渊源自己历史传统,针对自己当前需要,善自创制。非可为邯郸之学步。纵谓中国旧有,已不切时代,亦当识其来历,善为变通,斟酌改进,以求惬适。万不当于自己固有,懵焉不知。谓可一刀两断,崭地更新。此在凡百措施,皆所不能,而教育尤然。

    本文乃在三年前,为政治大学教育研究所作连续演讲,由何君福田笔录讲辞,藏之匮箧,迄未整理。兹就何君笔录,摘要成篇,先制度,后思想,虽简率已甚,亦聊备关心当前教育问题者作参考。

    一

    中国文化绵历五干年。皇古难考。兹述中国教育制度,姑从西周开始。因西周已有《诗》《书》可考,决非无证不信。然距今亦已三千年。此三千年来,即教育制度一项,亦已递有变革。当即就其变革,略为分期,自西周迄孔子为第一期。此期亦已占四五百年之久。书阙有间,仅能粗枝大叶,叙述一概要。

    《小戴礼·王制篇》有云:“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此即言当时之学校。辟雍者,辟借作璧字,言其为一圆形。雍字当作廱。邕乃四方有水,土在其中。广是高屋之形,即指学校建筑,四面环水。此一建筑,乃在水中央。此乃当时天子所辖中央政府下之学校,犹今所谓国立大学也。

    《诗·大雅·文王有声》有曰:“镐京辟雍,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皇王蒸哉。”《白虎通·德论》谓:“辟雍所以行礼乐,宣教化。”此见学校在当时,为政治一辅助机构。四方诸侯来朝中央,在此有一套礼乐施行。然亦见当时对学校之重视。《三辅黄图》有曰:“周文王辟雍,在长安西北四十里。”是至汉代,文王辟雍遗址尚在。是中国之国立大学,远当在今三千年以前。

    泮宫者,泮是半圆形之水。《诗·鲁颂·泮水》,又称泮宫,是为当时诸侯有泮宫之证。此为封建时代诸侯国中之大学,即如今之地方大学。国立大学,四面环水。地方大学,只三面环水。在形制上,表示了中央与地方尊卑之分。此后历代,全国各省县,均有孔子庙。庙旁有明伦堂,堂前有泮水,即承古代泮宫遗制。清代秀才入学,即称入泮。辟雍、泮宫两名,在中国沿用,亦已历三千年勿替。

    古代学校,除辟雍、泮宫外,尚有庠序。孟子曰:“修庠序之教。庠者养也,序者射也。”古代壮丁必习射。荷矢负弓,乃男子丈夫必习之业。习射亦所以培德。射属艺,而必有礼。习射亦兼以习礼。孔子以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为教。《小戴礼·射义篇》:“孔子射于矍相之圃,观者如堵墙。”此证孔子之善射。《诗毛传》:“水旋邱如璧曰辟雍,以节观者。”盖辟雍乃古之学校,古人在此习射,斯亦学礼之一端。水环其外,所以节观者,使不漫入也。泮宫则诸侯乡射之宫。东西门以南通水,北则无之。以示别于天子。而古代学校以习射为主。换言之,武事重于文事,亦由此可知。

    庠者养也。古者天子有养老之礼,亦于辟雍、泮宫行之。行养老礼,必饮酒奏乐。《诗·大雅·灵台》篇:“虚业维枞,贲鼓杂镛,于论鼓钟,于乐辟雍。”《鲁颂·泮水》篇:“思乐泮水,薄采其茆,鲁侯戾止,在泮饮酒。既饮旨酒,永锡难老。顺彼长道,屈此群丑。”解者谓诸侯在泮宫行饮酒礼,延老纳言,因以谋事。则养老之体,亦政事之一端。

    古者学校又称瞽宗,瞽乃盲者。盲人习乐为师,如春秋时有师旷、师襄。师襄亦孔子所从学。《灵台》之诗又曰:“于论鼓钟,于乐辟雍,鼍鼓逢之,矇瞍奏公。”矇瞍即瞽者。奏乐必歌,所歌则以今所传之《诗经》三百首为主。诗中所咏,皆与政治有甚深关系,而亦具有甚深之教育意义寓其中。

    古者政治上别有其他大礼节,亦多在学校行之。《鲁颂·泮水》篇又曰:“翩彼飞鸮,集于泮水。憬彼淮夷,来献其琛。”此乃在学校接受外夷贡献之礼。又曰:“明明鲁侯,克明其德。既作泮宫,淮夷攸服。矫矫虎臣,在泮献馘。淑问如皋陶,在泮献囚。”是又在学校行献馘献囚之礼。馘者,杀敌割其一耳。囚者战俘。古者在学校习射,出兵则受成于学。及其返,则释奠于学。凯旋之礼,亦于学校行之。

    然则古代学校之于政事,乃密切相关。《白虎通》所谓“行礼乐,宣教化”,此乃政治上之莫大任务。下至汉儒,尚能恳切言之。

    今当再说“学校”二字。孟子有曰:“修庠序学校之教。”此因战国时,古代学校之制已破坏,故孟子主欲兴修。以训诂言之,学者,效也。孟子又曰:“校者,教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可见西周教育制度之规模,已远有渊源。孟子言三代共有学,其说决非虚造。又观《左传》有“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之事。其时孔子已生,郑国乡间尚有学校,故乡人集于其中以议国事。因学校乃公共建筑,而传统上学校本亦与政治密切相连。至其称校,因校字有考校比校之义。学中习射习歌,亦必时有考校可知。以后此校字多用在军事上,而当时学校,尤与军事有深切关系,亦据此校字而可知。

    二

    以上叙述了西周乃至春秋时代之学校概况,其次要谈到孔子以下及于战国,其间约有三百年时期。此一时期,在教育上乃有一特殊情况,亦可谓乃是一有教育而无学校之时期。亦可谓教育乃自学校中解放而归入于私家友朋集合之时期。因周室东迁,中央政府早不为社会民众所重视,列国间卿大夫渐渐有不悦学之现象,地方学校亦逐步废了。于是学校与教育,遂逐渐归入到平民社会中去。

    孔子崛兴,以一平民,而把以前相传的贵族教育开始转移到平民社会来,开出此下平民讲学之风。后世称孔子为“至圣先师”。孔子在中国教育史上,实亦可称为开天辟地旋乾转坤一伟人。因以前教育,都限制在政治圈中。以后教育,乃脱离政治圈转入社会而自为发展。然中国此下教育,仍与政治有密切关系,此乃中国历史文化大传统所在。治中国教育思想与教育制度者,于此一节,乃尤当注意。

    孔子弟子共有七十余人,来自四方。或自鲁,或自卫,或自齐,或自宋,或自陈,或自吴,此已自北方黄河流域,跨过淮水,南及长江流域。因此孔子设教,在当时,实是国际性的,不限于一国一地。

    孔子的学生,有父子同来受教的,有贵族,有平民。有的很穷,有的很阔。亦有些不是好出身,不务好行业,但经孔子教育,都变为学成行尊,出类拔萃,显于当时,传于后世的一批人物。中国古代社会之大变动,不得不谓自孔子教育有以启之。

    孔子以礼、乐、射、御、书、数为教,当时称之曰六艺。凡此六艺,都是当时贵族阶级日常事务中所必需历练的几项才干。故贵族之疏远层,及民间俊秀,必先习此六艺,乃能在贵族圈中服务。当时称之谓儒。儒乃是当时社会一行业。孔子自己身通六艺,其弟子除娴习当时例行的六艺外,或通政事,或擅理财,或长军旅,或娴外交。要之,均可成为政治人物,供当时政治上之实际应用。但更重要的,孔子乃在此种种政治界实用艺能之上,发挥出一番大道理。此一番大道理,私之可以修身齐家,公则可以治国平天下。并亦永为中国后世所信守而遵行。于是在儒的一新职业之中,加进儒的一新理想。自有孔子,而中国教育内容遂超出于政治事业之上之外,而成为社会人生文化一切行为主要有理想的一项目,而孔子因亦被称为至圣先师。

    但孔子当时传教,实没有一学校。后人称之为开门授徒私家讲学,其像样的创始,实始于孔子。《庄子·渔父篇》有云:“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唐人钱起诗:“更怜弟子宜春服,花里寻师到杏坛。”杏坛只是一栽有杏花的高地,既非学校,亦无教室。想是孔子春日郊游,偶尔到此。实则只是在家设教而已。又孔子在宋遇难,亦与其弟子习礼大树之下。可见孔子随处不怠行教,幕天席地,则莫非设教之所。行游坐息,亦莫非设教之缘。人生不忘教学,教学即是人生。孔门之教,宜即可代替世界任何一大宗教而有余。故中国教育,实亦可谓是一种宗教事业。

    孔子以下有墨子,其徒三百人,其数量已远超孔子之上。孔子之出,一车两马,俭不中礼。又与其弟子饿于陈、蔡之间。墨子则千里徒行,至于裂裳裹足。孔墨皆以平民讲学,在当时,乃是一种非官方给养的自由职业,宜其生活贫薄有如此。但其震烁一世,影响于后代者实甚大。

    再下到孟子,则已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传食诸侯。生活情况较之孔墨,已甚阔绰。而阔绰过孟子的,时尚多有。即如齐之稷下先生,受齐威、宣、湣王历代供养,皆赐上大夫之禄,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既不预政事之烦,专以招揽弟子,讲学著书,称先生者逾七十人。朋徒群集,数百千人。此时则教育事业已远超在政治事业之上。但亦是得政治上崇重供养而来。即隐沦不显如庄周,亦有弟子相随。从容于论学著书,此亦决非仅藉于漆园之微薪。当时教育界持论多反现实政治,而同时政治界则尽量崇重此辈讲学之人,此层亦当为研究中国历史文化传统者所应注意。

    当时私家讲学,不仅成一学术集团,同时亦是一经济集团。孔子曾说:“自行束脩以上,未尝无诲。”束脩只是一条干肉,用作贽见之礼。后代弟子敬师学费,仍称束脩,或称薪水,皆是极为微薄之意。抑且不仅弟子于师有敬礼,师之于弟子,亦有通财相助之谊。颜渊死,其父颜路欲请孔子之车以为之椁。此而决非无端请乞。如孔子周游,诸弟子相从,亦皆食于孔子,可见师弟子本常通财。孔子虽不从颜路之请,但孔门弟子,终为颜渊集资厚葬。至墨子赒养其弟子之事,更屡见不鲜。故墨子门下,不仅是一经济集团,同时亦是一劳工集团。通力共产,后代之有帮会,其事远从墨家集团来。至孟子时,从者数百人,皆食于其师可知。如此则私家讲学,同时岂不即成为私家养徒。一自由讲学者,同时又是一自由养徒者,其势震撼上层贵族阶层,乃始有齐威、宣以来稷下之制。而如孟尝、信陵、平原、春申四公子养士,其实亦是慕效当时讲学大师之养其门徒。直至楚、汉之际,天下大乱,叔孙通投汉高祖,随身尚带有一辈学生。若非由叔孙通给养,何能枵腹相从。此亦是古代中国社会一特有现象。

    又且当时大师讲学,必兼著书,著书必用竹帛。即就经济条件言,亦不易易。又当时著书,亦多集体为之,又有累世为之者。如《论语》一书,即由孔子弟子及其再传弟子等集体记录编纂,直到战国中期后始成书。《墨子》书中如《天志》、《尚同》、《兼爱》等,各分上、中、下三篇,乃由墨家三派分别撰述。又有《墨经》等益后出。《庄子》有内篇、外篇、杂篇,非出庄子一人之手,亦非庄子弟子一时所成。犹必有再传三传者加入,如《论语》、《墨子》之例。《孟子》七篇亦与其弟子万章、公孙丑之徒讨论集成。然则先秦之讲学团体,同时亦即是著作团体。吕不韦在秦得意,招天下宾客,合撰《吕氏春秋》,此亦时代风气。集体著作,乃当时常事,今乃绝不能尽知当时各书各篇各自撰著者之姓名。是则当时一学术团体,既不为利,亦不为名,乃共同宣扬一思想与理论为主。此亦中国古代社会,为此后历史文化传统开先河者一特殊现象,值得我们注意。

    又当时著书,流传极速。一家成书,各家同睹,故相互间多争辩驳难。但此时一书籍流传,全赖誊钞,事亦不易。诸子中晚出如荀子,最为博通古今群籍,又广自著书。其门下,如韩国公子韩非,楚国书吏李斯,亦各远道奔凑。苟子最为齐国稷下先生之晚辈,而在彼时,曾屡次高踞稷下先生之首座。彼亦遍游列国,行踪极广,想其朋徒相随,当亦如孔、墨、孟子之例,由彼给养。是则其经济凭藉,决亦非薄,故能在当时,有此大气魄之讲学著书与游行之规模。同时有邹衍,其为当时所宠显尊礼,则似当更甚于荀卿。又当时诸子所著书,皆能审慎保存而久传。秦灭六国,汉继灭秦,兵祸连结,民生无宁日,亘百年之久。然迄于汉世,诸子百家言皆获存全,即观《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所收书中可见。此又岂民间私人一手一足之烈所能然。

    近人艳称战国,认为百家争鸣,可征当时思想之自由。此乃徒拾一时口头禅,宁能捉摸到当年之真史实。自孔子以平民私人讲学,百家踵兴,朋徒群集。虽各无专设的一所学校,却各有一私家结合的学团。本于相互共同之思想学术,激起相互共同之实行活力。我们今日不徒当探讨其学说内容,更应注意其经济实况及生活真情。惟其社会上有此种新集体之风起云涌,才能与当时正趋没落之贵族阶级接步代起,而开创出秦汉以下士、农、工、商之四民新社会。此乃中国历史上一绝大变动,绝大创造,皆由战国百家掌握其转捩之枢机。所谓百家,乃如同司马迁《史记》鲁、卫、齐、晋之称为世家,而实是一无组织之大集团,而亦称之曰家。决非一夫妇子女之家。其称曰诸子,亦借用古代贵族阶级分爵公、侯、伯、子,男之子。此辈虽系平民,乃亦约略相当于封建之贵族。贵族拥有土地,有土斯有众。此辈则拥有学术思想,亦拥有信受此学术思想之一批门徒,而形成一种共同精神,附随而有一种共同生活,亦约略仿佛于同时一小诸侯,惟无封土而已。故时人遂称之曰诸子百家。又称此等士日游士,因其非土著不安居。但若热心富贵,如公孙衍,张仪,则孟子鄙之曰妾妇。所以当时的平民自由讲学,乃得与封建贵族为代兴,而亦并无贵族平民阶级斗争之迹象,此又岂近人以西方人眼光治中国史者之所能知。

    就此当知,当时诸大师仅为学术思想行教化,而不为私生活私奉养作打算之精神,既已大堪佩仰。而风气感召,全社会上下,尊师崇道,慕效恐后,此已不能与西周以下由政府规定出一套制度,建立起一些学校,来推行教育事业者相提并论。在此一时期,乃是由社会下层酝酿出一番风气,而并无一种制度可言。然而下层社会风气之影响力,则实远超在上层政治制度之上。

    故凡属政治上具有一种真实性之制度,则必从社会风气酝酿而出。否则有名无实,有此制度,无此风尚,空制度决不能与真风尚相敌。故在当时,虽无特定制度可言,而亦可谓之是一种未成制度之制度。

    以上略述中国教育制度之第二期,此下当述第三期,为秦汉时代之教育制度。秦代享国未久,当以两汉为主。

    三

    西周以下之教育,乃是一种官立教育,同时亦是一种贵族教育。从孔子以下,虽无教育制度,但有教育精神,其时乃是社会私家教育时代,亦可称为乃一种纯粹的社会教育或平民教育。秦代统一,似乎又想把当时社会私人教育的新风气新运动收归政府,由政府来办理,此乃一种微带有复古倾向之开始,其时乃有博士官之设置。博士官虽受政府禄养,但不负实际政治责任,只备顾问,供参议,而同时得收纳弟子,仍不失其为一学者传播学术之身份。此种制度,渊源于战国时代齐之稷下先生。齐国稷下先生七十人,秦博士官员额亦七十。此因孔子拥有七十弟子,故齐王秦帝亦定此数为员额。则当时政府仍为尊重学术尊重学者,而非如近人所谓只要巩固其私人之政权,而始设立此制度。

    博士官汉初沿袭不废,待到汉武帝,又来了一次大改变。在秦始皇时,曾因博士官中有主张复行封建的,于是加以一番澄清,严禁以古非今,凡博士治古史的,几乎全都罢黜。汉武帝则一反秦旧,把凡治战国百家言的博士都废了,只立五经博士,讲求五经则是讲求古代史实的。又秦始皇焚书禁以古非今,主法后王,乃荀卿所主张。汉武帝表彰五经,主法先生,乃孟子所主张。孟、荀皆孔门儒家,而主张各异。又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恶。主性善乃中国传统文化一特点,主性恶近似西方。故孟、荀相比,孟当较胜。后世常同称孔孟,而荀卿则被遗弃。故秦汉之博士制,诚亦中国历史上一大变。

    秦代得天下,只二十余年,周代绵延了八百多年。专站在政治立场上,是秦代不足法,故必上研古经籍,这是当时一般人意见。其次,武帝又建立太学,五经博士在太学中正式任教,太学生又称博士弟子,如是乃恢复了西周官立教育之旧传统,但已非贵族教育,仍是平民教育,只由政府特立学校来推行。

    西汉教育制度之重要性,乃以育才与选贤双轨并进。换言之,乃是教育制度与选举制度之配合行使。由地方学即郡国学申送十八岁以上青年入太学,受业一年,经考试,以甲乙等分发。甲等得在宫廷充皇帝侍卫,乙等回归本乡作吏。为吏有成绩,重得选举入充皇宫侍卫,再由侍卫分派到中央及地方政府担任各职。

    此一制度,形成了此下汉代政府较之以前历史上所有之旧政府,崭现了一独特之新面相。凡属政府成员,皆须太学出身,或是由太学生服务地方政府为吏之双重资格为出身。此等人,皆经政府之教育与选择。每一成员,既通经术,亦称文学,又擅吏事,汉人谓之“通经致用”。纵位极承相,亦不例外,必备此资历。故汉代自武帝以下之政府,乃备受后世之崇重。后代政府,亦莫能自外于汉代之规模,而别创一新格。总之是受教育的始能任官职,教育地位,乃显在政治之上了。

    博士于五经,有兼通、有专精。但虽兼通,亦必以专经任教。惟一经亦可有几派说法,经太学博士与朝廷公卿会合审查决定。所以到宣帝以后,五经共设有十四博士,即太学**有十四个讲座,此外不再添列。

    所难者则在考试,须定一客观标准。故每一太学生,必申明其自己乃依据某一讲座之说法而作答。汉人谓之家法。五经共分十四家,每一经之章句训诂,必遵从某一师之家法,以为考试之答案,乃能及格。其实所谓师傅家法,皆为便于考试,在学术上,其高下是非,则仍待讨论,非有定案。

    但太学在此后已成为利禄之途,来者日众。其先博士弟子只五十人,渐增至一百人,两百人,一千人。有人说孔子弟子三千,太学生名额遂亦增至三千人。此已在西汉之末年。下及东汉晚期,太学生乃增至三万人。试问十四位讲座,如何能教三万名学生。太学至此,逐渐变质,失却了开始重视教育之用意。

    而且既定家法,则重墨守,陈陈相因,无发明,无创辟。私人聪明反而窒塞了。于是官学遂又不受人重视,真心求学的,重又转归到社会私学去。私学即是排拒在博士讲座之外的。或是在博士家派之外,自有**的。或是在博士家法之中,有所融会贯通的。既非十四家法,即为太学所不容,于是只在民间设教,当时谓之开门授徒。太学博士所讲,以其为当时所通行,称为今文经学。民间所授,以其非为当时所通行,乃称为古文经学。古文经学无家法,可兼通,可博采。此亦都在东汉之世,私学乃又代官学而崛起。

    其间最值一述者有郑玄,山东高密人,曾造太学,又自向私学从师,游学遍全国。以东方无足问者,乃西入关,因涿郡卢植介绍,投马融门下。马融门徒四百余人,升堂受业者五十余生。玄在门下,仅得高业弟子转授。三年,不获见融一面。某日,融会诸生考论图纬,闻玄善算,召见于楼上。玄因得备问所疑,既毕,辞归。融喟然曰:“郑生去,吾道东矣。”玄不仕在乡,弟子自远方至者数千。曾途遇黄巾数万人,见者皆拜。并相约不敢入县境。孔融、袁绍亦对玄备致敬礼。

    就历史言,无数百年不败之政治,亦无数百年不坏之制度。西周以下辟雍泮官等制度,今已无可详说,秦汉两代博士制度之演变,经学上今古文双方之异同得失,余已有专书详述。惟郑玄以在野学者之身,当朝廷提倡数百年经学达于堕地将尽之际,玄之为学,不专治一经,更不一专师一家,能囊括汇通,成一大结集。此下十四博士家法师传,尽归散失,惟郑玄最晚出,而使经学传统不坠重光。其功绩实为两汉经生四百年来所未有。可见教育事业,主要在师道。师道所贵,主要在为师者之人格与学问。振衰起弊,承先启后,其能发挥绝大功能者,则多在师不在学校,又每在野不在朝,抑且在乱不在治。如郑玄之在两汉,即可为一例。故其人在中国教育史上,尤为后代所重视。

    郑玄稍前,有一郭泰亦当附说。郭泰亦当时一太学生。其时太学生数万人麇集京都,博士倚席不讲。又值朝政黑暗,激起太学清议,成为当时政治上一难对付之力量。而郭泰是太学生中之翘楚。同时又有符融,亦太学生,师事少府李膺。膺乃当时名公卿,但见融,必绝他宾客,听其言论,为之捧手叹息。郭泰家贫,从其姊夫借五千钱,远出从师。并日而食,衣不蔽形。及来太学,时人莫识。融介之于膺,时膺为河南尹,待以师友之礼。后泰归乡里,衣冠诸儒,送至河上,车数千辆。泰惟与膺同舟而济。众宾望之,视若神仙。时汉政已污浊不堪,太学亦有名无实。但公卿中有贤如李膺,太学生中有英特奇伟如符融、郭泰。其故事着之史籍,长供后人玩赏。虽无救于汉室之覆灭,但中国文化之内蕴,与夫其社会精力之充盛,可知此下尚有无穷生命,决不随一时朝政而俱潜。

    郭泰可称为当时一极崇高之社会教育家,党锢事起,闭门教授,弟子以千数。经其识拔奖诱者,或值幼童,或在里肆,或事刍牧,或役邮驿,或从事屠沽,或出身卒伍。而其终皆成英彦,凡六十余人。尚有不少故事,见于史籍。后代史家评郭泰,谓虽墨翟、孟轲不能远过。时有孟昭,尚在童年,谓泰曰:“经师易遇,人师难遭,愿在左右,供给洒扫。”泰许之。夜中令作粥,进而呵之。三进三呵,昭不变容。泰乃与友善,卒成妙士。如此之类,不能备述。泰又自著一书,专论取士本末,惜遭乱丧亡。如郭泰,诚可谓在中国教育史上为师道树立一标格。今若目马融为经师,郭泰为人师,而郑玄则两者兼备,故益为后人所推重。

    由此言之,论教育事业,注重制度,更该注重人物。制度可以坏而复修,人物则不可坏。制度可以随时而变,人物则自有一不可变之典型。有了制度无人物,制度是空的假的。有了人物无制度,可以随时创立制度,亦可有不成制度之制度出现。战国与东汉晚季,皆是无制度而有人物之时代。虽则人物不同,却有在文化传统下同一典型之存在。近人好言战国,忽视东汉,亦可谓终是一偏之见,应加纠正。

    以上是叙述了秦汉大一统四百年之教育制度,当属中国教育史上教育制度演变之第三期。以下当续述三国、两晋、南北朝中国六百年来分崩时期之教育制度。

    四

    教育制度建立在上,而社会风气则鼓荡在下。西周公立教育制度破坏了,幸有战国先秦社会风气之在下鼓荡,因而重开出两汉公立教育制度之兴建。但东汉以下,政治解体,急切不能再统一,在此一时期之教育制度,当分两项叙述,一曰门第教育,又一曰寺院教育。

    士族大门第之兴起,在东汉末年,已奠其根基。此下中央政府如弈棋之更置,而门第则自有传统,继绳不绝。外面战乱祸变相寻,内部则富贵安逸自如。社会重心,文化命脉,在下不在上,一皆寄托于此。逮及隋唐统一,时代开新,此辈大门第依然存在,而且有继续向荣之势。此决非无故而然。近人好言当时门第,乃古代封建贵族之变相复兴。其实一种势力之获得存在而维持,必有其内在一番生命力。而当时门第之内在生命力,则正在门第中之教育。

    门第惟重教育,故曰家法、家范、家教、家风。一切法范风教,均以家为中心。其事主持于贤父兄,赓飏于贤子弟。其时则庄老清谈,已为门第中人所竟尚。以此长为后世诟病。但庄老清谈,已实际融为当时门第中人生活之一部分,而非支持门第一力量。不论郊游饮宴,乃至婚姻喜庆,都成为清谈之场合。宾朋毕集,觞酌流连,便有人提出一论题,或在正面加以主张发挥,或在反面施以驳辨疑难。此亦人生哲理中之一番提撕与陶冶,由教育转成为游戏。在游戏中却具教育意义。此亦可谓乃人生一最高艺术化。其实中国儒家之“儒”字,即含有艺术意义。故亦可谓人生艺术即人生道德,人生道德即人生艺术。此乃中国文化一最高大特征。则中国士族之成为门第,亦有其甚深涵义,所当特加讨论者。

    要保持门第,故对外面事变处以冷静消极态度,此乃处乱世一权宜办法。又当时门第于清谈外,又重各种文学与各种艺术之修养。在此两方面,亦均有优异表现。虽不足在此大时代中培养出奋斗精神,但当时之门第,有如荒漠中一绿洲,洪流中一清渊。恬退宁静,虽于事功无建树,亦复小以保身,大以保家。庄老道家义,在当时可谓亦已运用得恰到好处了。

    更有一层,为后人所忽略者,乃当时门第中之礼教。此则承袭儒家传统,亦是经学传统。当时门第乃能切实遵守,并因宜发挥,主要尤在丧服一端。此乃古人宗法与孝道之遗传,配合在当时门第实际情况下,斟酌恰当,发明合宜,其在此一方面之成绩,乃远非两汉经学所能逮。雷次宗因善讲丧服,当时举以与郑玄并尊。唐代杜佑《通典》,备载其时一切丧服上之研究,成为在经学中礼学一部分最复杂难整理之一项史料,此乃当时支持门第一重要中心,而为研讨当时社会史者所必知。其作用更在老庄清谈及各种文学艺术之上。若如近人眼光,只论当时门第所占之政治地位,及其经济情形,以为如此即可把握到当时门第存在与持续之所以然,则终不免为浅识无当之尤。当知研究此者为学术,奉行此者为风气。而所以蔚成此一代之学术与风气者,则主要在教育。此则当时门第在教育上亦必有其一套不成制度之制度亦可知。

    其次当及当时之寺院教育。佛教东来,非有大批僧人随至。换言之,其来入中国者乃教义,非教徒。教义之宏阐,教法之流布,此皆属中国僧人事。其时不断有高僧大德络续出现。尤着者,在北方有道安,南方有慧远。其人虽属方外,其教虽本佛义,然论其人物典型,则俨然一代大师,与先秦儒墨,乃至两汉经师,面目虽非,精神则一。道安身遭乱世,山栖木食,潜遁讲学。徒众相随,四百余人。播迁流离,备历艰苦。后为朱序所拘,乃分张徒众,各随所之。临路诸长德,皆被诲约。惟慧远不蒙一言。远跪曰:“独无训勖,惧非人例。”安曰:“如汝岂复相忧。”远遂与弟子数十人,渡江行化。习凿齿在襄阳见道安,与谢安书有曰:“来此见释道安,师徒肃肃自相尊敬,洋洋济济,乃吾由来所未见。”慧远在庐山,僧人之秀群集,庐山见称为道德所居。相传其立白莲社,立誓入社者百二十三人,多方内名贤。此事真伪难定。要之,远公匡阜风教,广被南疆,并深溉后世,则断无可疑。而其先后僧人,播扬佛法,较之前世墨、孟、马、郑之往迹,衡其艰巨,决无逊让。苟非大德,则妙法莫宣。而非有教育之功,则高德名僧,亦无缘接迹而起。

    又其时高僧,皆通方内之学。习凿齿称道安,内外群书,略皆遍睹。慧远讲丧服经,雷次宗、宗炳等并执卷承旨。又如梁刘勰依沙门僧祐,与居处积十余年,其为《文心雕龙》,博涉群经百家之集,亦其寺居肄力所及。当时寺院教育,亦必自有一套不成制度之制度。试读《高僧传》,籀其各人之行历,自可钩稽出一大概。故当时人物,不在门第,即归寺院。其背后各有一种教育力量致其如此。而两者间,实亦一气相通。寺院即得门第之护持,而门第中人,亦多信崇佛教,或出家为僧。如刘彦和,则非门第中人,其成学乃受寺院影响,事亦易知。

    今若以其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