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给奥尔嘉的信(1/2)

    [译者前言]从来没有体验到哈维尔如此地绝望和感伤。这次监禁(从1979年10月开始)让他觉得非常无望。看得出来,他反复在考虑和自我怀疑:为什么他来到了这个地方?非来这里不可吗?而且似乎出路遥遥无期。把人逼到了这一步,他便不得不从另外一个非同寻常的角度,来思考自己行为的全部意义,因为种种现实的利益及其破碎的景象,已经不足以提供为什么这样去做的充分解释。他讨论了责任、信仰、人的“自身同一性”(identity)等问题,他看到了遥远的、唯有此才成为我们存在维度的“地平线”(horizon

    );将自己和一个更广大的“存在的秩序”(order

    of Being)联系起来,使得他最终免遭虚无的伤害,没有将自己陷入进一步的破碎和怨恨之中,保持了自己心智上、人格上的完备和完整。换句话说,他恰如其分地接受了只有在绝望中才被赋予的礼物,找到了与绝望相匹配的那种尊严。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这么一份礼物的,即不是人人都善于绝望的。

    (1980年2月24日)“有点反常、有点分心、有点疏忽、有点魂不守舍”

    亲爱的奥尔嘉:

    星期天下午就要过去了,我仍然甩不掉这种探监之后的古怪心情。一次又一次地,我回忆着你们所说的每一件事,我为所有的好消息感到欢欣,但同时,我的欢欣中又弥漫着一种飘忽不定的沮丧和紧张在内。我不能说我处于压抑之中——心情基本上是好的——只是有点反常、有点分心、有点疏忽和魂不守舍。我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于你们的,当你们突然来到这里,给我带来另外一个世界(那是你们的我曾经也生活在其中)的一些片断,这是一件非同寻常的大事件,它令人振奋、令人鼓舞,但是也令人不安和烦躁。我必须习惯于这种现象。想来有意思,这次经验如此不同于你在鲁津监狱的来访,那时我正处于待审期。在那里我也与日常世界隔绝,但与这次身陷其中的世界差别有着强烈的不同;这里更像临时住在一个“无世界”之中,一个真空。这种对比是如此尖锐。

    就探访本身而言,可以理解,尽管有点局促不安和头绪混乱,我想还是成功的,我感到出人意料的高兴。我没想到一个小时内我们说了那么多的话,尤其是没想到有那么多的好消息。我注意到了你们俩说的每一件事情,现在我正把它们又细细重温。当然,我很高兴我的剧本正在上演,而且是这么好的剧院;我高兴于朋友们思念我们;看到你生气勃勃,甚至力图去换房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都令我高兴。但主要的是所有的事情都一如既往,这令人放心;总之,你,普泽克和所有的朋友还是那样,正如我对你们所了解的。忠诚和经久不变是我最看重的品格,我要说,随着岁月的流逝,我越来越看重这些。这并不是热衷现状的保守,而是尊重人的一致性和持续性。无论如何,我的剧本都围绕这种一致性和持续性的崩溃打转,这绝非偶然。

    几个钟头之前我们互相见面并在一起交谈,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是奇怪的,现在想起来几乎不可理解。这是真实的吗?我想是的。一个人总是会产生惊奇。

    谢谢你们的来访——再次请代我问候每一个人。

    你的瓦塞克

    (

    1981年1月2日

    —6日)“一个人的秘密是他的责任感的秘密”

    亲爱的奥尔嘉:……

    新年之际,人们习惯于回顾刚刚过去的一年中他们所经历的事情;正如我现在,也在想我在过去的一年中所想过的事情……

    人的“自身同一性”(identity)问题居于我所思考的人类事务的中心。我用“自身同一性”这个词,并不是我相信它能解释有关人的存在的任何秘密;当我开始写剧本时及至后来我都在用这个词,因为它帮助了我梳理最吸引我的这个主题:人类“自身同一性的危机”.所有我的剧本事实上都是这个题目的不同形式,即人与他自身关系的解体,和失去任何一种给予人的存在一种意义秩序、一种持续性和其独特框架的东西。

    与此同时,正如你在我的信中已经注意到的,在我的沉思中,有关人的责任感这个概念的重要性也发展出来。越来越清晰地,它作为所有自身同一性产生的基本点而出现,经由它自身同一性而确立或消亡;它是自身同一性的基础、根源、重心所在,是它的结构原理或中轴,类似于那决定其水准和尺度的“理念”.它是将所有东西凝固在一起的水泥砂浆,当这个东西脱落,自身同一性也开始不可避免地破碎和崩溃。(这就是我为什么给你写到一个人的秘密就是他的责任感的秘密的原因。)

    换句话说,有关人自身同一性的水准给我提供了一个有利的视点,人类存在的各种问题都可以从中得到测量,而责任感的问题则成为打开自性问题的一把钥匙。当然它并没有解释这个秘密,只是把这个问题带到更加“狭窄”或更加特殊的领域。

    但是,究竟什么是人的责任感呢?它和什么东西相联系?归根结底,它是一种联系,因而便假设存在着这样两级:一个有责任感的人和他为之负责的某人或某事。

    现代人,由于不信上帝和不把责任理解为与上帝的联系,对这个问题有着许多不同程度具体的回答。对一些人来说,责任感意味着和其他人、和社会的一种联系,他们在教育、社会秩序和文化传统、自我保存的本能、有关潜意识的推测——或者相反,在爱和牺牲等人的不同的心理潜能中寻求其根源(以不同程度的强调)。对另外一些人来说,责任感只是良心的事,是我们这种物种生理机制的一部分(某种情况像弗洛伊德的“超我”.)对其他人来说,它完全是对神灵恐惧的时代留下的妄想。

    责任感当然是所有这些东西,进一步说,它们是责任感的一些特殊的表达形式,或者描述它的不同途径。但是,这是否已经足够?这些答案是否真的回答了问题?

    我相信没有。至少我不满意于这些答案,我不认为它们触及了问题的核心。关于责任感,我们从中知道的和一个原子模型提供的有关物质的本质、或一个速度计告诉我们有关运动的本质并无二异。

    然而,我的观点不仅仅停留在一种看法上面:它直接根源于我“对世界的体验”,即来源于我作为一个真实的人在以往若干年内形成的经验。所有像科学描绘世界(更准确地说,用科学重构世界)那样,把责任感放在一个特殊的区域,从而漠视这个神秘的事物,都直接违反那种经验的本质。对我来说,这样的尝试是自我欺骗和懒惰,无异于在人的自身同一性危机方面的“意识形态”的表现形式。:人们通过把问题推向专家的办公室而放弃他的人性。

    对我来说,各式实证主义解释致命的错误在于把人类责任感——和对待任何其他东西一样——缩减为一种与相对的、短暂的东西的联系并把它定义为另外一种相对、短暂和有限性的东西(例如,一个公民与法律条文或者潜意识“超我”的联系。)然而,这样的理解在其本质上掩盖了并且必然掩盖了最重要的东西:在我看来,它是如此显而易见:此时我们拥有的不是两个相对物之间的互相联系,而是相对物与“非相对物”之间的联系,有限与“无限”的联系,存在总体和一个具体的存在物之间的联系。责任感经常被表述为我们周围或内在于我们的的某种东西的联系,然而我们作为一种“相对物”,形成与我们之间的的联系——我们唯一的真正的对照,是使得我们经验到自己的相对性的那种东西,即相正式于一个无所不在、绝对的地平线,它作为“最终的证明”存在于每一事物的背后和在每一事物之上,给每一事物提供一个框架、维度和背景,并最终给出每一事物的相对性。这个极度抽象和极度想象性的地平线同时也是十分具体的,通过所有我们在相对世界中的部分经验,它作为一个经久不变的当下的限制性因素,并且事实上作为最不可避免地触及我们的一个维度,我们今天和每天都在经历着它。

    换句话来说,作为一种能力、决心,一个人完全、绝对地在所有情况下承担自己的意识到了的义务(也就是说,作为自由的唯一真正的创造者),人的责任感,正是把人确立为一个个人面对宇宙的那种力量,作为存在的一个奇迹。只有这样,一方面,一个人才能得到确定,并把意义注入他对于世界的依赖上;另一方面,他才把自己作为一个自主的和独立的人和这个世界区分开来,用自己的双脚立于天地之间。我想说,这种责任感对于一个人就像一把刀子。我们用它来于总体存在中刻划出无与伦比自我的形象;它也是一支笔,我们用它来书写存在的历史中每一个新诞生生命的记录。

    简言之,对我来说,正和没有空间便不可能有物质存在(反之亦然)一样,没有永恒的地平线的存在便不可能有短暂的人类的存在,后者正是借助于此和从中发展出来,不管他是否知道这点,这种联系是永恒的。同时,处于这个背景之上,人类存在的每个瞬间也在某个意义上成为永恒的——不止是作为一个生命的最终的想象,而且成为它实际上所是的,换言之,它自身的主体。我知道这又扯出一个全新的话题。

    总之,你不能简单地从字面上来理解这些及其他类似的沉思;它们仅仅试图捕获从我的感情和内在的思想过程中浮现出来的东西;有时我用这样的形式来体现,换个时候我会用其他完全不同的形式。我不是哲学家,也不具备建构一个复杂概念体系的野心;谁要是这样理解,他将会很快发现我始终在自相矛盾,我留下了许多有待解释或每次解释都不一样的东西。

    现在谈一些我的外部存在的事情:我没惹麻烦度过了这个假期,新年不是一个开心的时刻;现在我们必须回到日常生活,我很好并已在工作了。

    亲吻你信中提到的每一个人喜欢我的人;特别亲亲安杜尔卡。

    我想你,是你的瓦塞克

    (

    1981年1月17日

    )“真正的信仰是某种远为深刻和神秘的东西,它肯定不依赖于一时一地的现实”,以及人们在其中暂时的成功或失败。

    亲爱的奥尔嘉:

    作为新年贺词,我给你写的最重要的事情是不要失去信仰和希望。正如我曾经答应过的,我愿意简短地回到这个主题上来。

    首先,当我说到信仰和希望的时候,我想的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乐观主义,因此而相信“一切都会好的”.我不拥有这样的信念,并认为这是一种危险的幻觉——当人们普遍这样表达时。我不知道“每一件事”将结果如何,因此我就不能不承认这种可能性:每件事——至少大多数事情——或许会变得更坏。然而信仰,并不依赖于预测可能性的结果。人们可以想象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相信一切事情会变得很好,而一个有信仰的人却认为一切将变坏。在这里,我所理解的乐观主义不是简单的积极向上和生气勃勃,而意味着它的对立面:我曾经遇见过许多热情澎湃的人,当他们觉得事情即将有起色时,他们尽头十足,而一旦遇上了反对的意见——通常还在刚开始——就突然变得十分怀疑起来。他们的怀疑主义(通常体现为灾难的景象)如同他们先前的兴高采烈一样情绪化、肤浅和主观任意,仅仅是一枚钱币的两面。简言之,需要幻想才能活下去,这并不是力量的体现,而是虚弱的表现,人们期待的只能是实际生活的结果。

    真正的信仰是某种远为深刻和神秘的东西,它肯定不依赖于一个特定时刻的现实。也正是从这个立场看来,只有对信仰有着深刻理解的人才会看到现实的真相(毋宁说,朝向现实及其现象敞开),而不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扭曲它们,因为他如此去做没有个人的、情绪化的理由。显然,说这样一个人没有信仰是不确实的:他没有任何必要努力去寻找现实的底部——因为这种尝试,也许比其他人——更需要信仰,如果没有信仰更加不可思议。而没有信仰的人只是尽可能减少痛苦和舒适地活着,对其余一切事情都麻木不仁。他所宣称的现实通常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服务于他自己的生活“概念”——换句话说,仅仅适合于他本人。他不会不带偏见地朝向现实所有的维度敞开。

    但是,这种真正的信仰到底是什么?它从什么地方来,什么是它所要坚持的和所导向的?当然,我没有一个详尽无遗的答案,因此仅仅试图指出两个显而易见的事情。这里指的信仰通常采取具体的形式,即“信仰某个东西”,但是“某个东西”又不是一个确凿的事实,即不是某些偶像的形式,相反,是对那种不是动摇信仰便是要求偶像的迅速更替的做法的挑战。真正的信仰是原发性的、根本性的和抽象的,它领先于它的对象(如果有的话)。换言之,信仰赋予它的对象以生命而不是相反。(自然也存在相反的、互相作用的倾向,但这总是其次的,是主导因素所引起的一种反应。)这是真正的信仰与乐观主义的热情之间的区别之一:它并不从特定的现实或假定中汲取力量,如果依赖于此,在失掉了这种依赖之后便如同刺破了的气球一样垂头丧气。真正的信仰不是由某个惑人的对象引起的迷狂状态,而是一种复杂的“精神状态”,一种深刻的“存在的维度”,一种你要么有、要么没有的内在引导——如果有的话,可以将你的整体存在提升到更高的存在的高度。与此同时,人们如何看待自己的信仰,在何种程度上是否意识到它的存在,这都不重要;唯一要紧的是它所承担的意义的深刻性,你如何渴望它,它如何蛰伏于你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和你全部行为的深处。我所说的包括个人存在的意义和“意义整体”(它作为个人存在的意义的唯一和终极的源泉),这种东西超越了时间、空间和人类的功利主义(或相对主义)的计算。(因为只有依据永恒的、绝对的“存在的记忆”,人们所做的好事才能得到真正的解释。)并且,正像这种意义超越了与此相对的现实世界,对这种意义的信仰也就超越了所有相对的功利主义,从而可以完全独立于事情结果如何的考虑:从信仰的立场看来,每件事情——甚至是结局不好的事情——都有其自身得到认可的晦暗的意义。没有这种有关意义的假定和对于它的追求,无聊的经验——意义的缺失——将是不可想象的。(这就是称之为荒诞艺术比任何其他东西都包含了信仰在内,它是一声绝望的喊叫;当艺术失掉了与信仰的联系时就变成了商业艺术。)在任何信仰的情况下,由于它是对意义的承担,总会遇到虚无的经验这个自然的对立面;它们互相联系,事实上,人类生活就是我们的灵魂在这两种力量之间摇摆的一场持续的斗争。如果虚无赢了,冲突的张力消失,人们屈服于麻木不仁,信仰和意义便作为一种背景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