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给奥尔嘉的信(2/2)

存在,借助于此,人们意识到他的失败。

    虽然信仰采取人的心情、状态、爱或其他心理特性等不同的形式,但它显然比这些要走得更远把人带到诸如责任感面前——这两种东西总是联系在一起,带到某种即超出事物的存在之外又处于事物之中的东西面前:它是它们的“绝对的地平线”.作为原创者、意义的承担者和给予者原创者,这个地平线,远远不是一种冷冰冰的、抽象的天文学和形而上的份额,而是提升人、人性和历史的最重要的力量的源泉。也许可以这样表述:如果人是存在的普遍奇迹中一个集中和反复的体现,那么所有可见的表达其源头在于,将人和存在的奇迹最初和和唯一地拴在一起的东西,即人信仰这种奇迹的意义。可以肯定,这是一种“全权委托的信仰”,是在意义的活生生的经验和它的未知性之间无休止的张力,这种张力赋予人的全部行为之所以为人的行为真正内涵。

    在上封信中,我提到了我可能尊重的圈子在某种程度上“变窄”.事后,我又感到这种概括可能引起误解;我该说的是这个圈子变得越来越清晰了,因为我有了判断这些事情的更精确的尺度。

    还有一件现实的事情:1979年5月或4月的某天,他们拿走了我的驾驶执照半年之久;这时间已经够长的了,我发现有必要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就住在劳改所,当我回去时,他们必须还我的执照(在这之前,无疑他们想让我再考一次)。如果拿不回执照又不告诉他们我在什么地方,存在的危险是他们会宣称它已经无效和作废——然后我又不得不进驾校重学!我不知道驾照此刻在楚特诺瓦还是在布拉格的交通办公室;细节我记不起来了。你最好帮我找一找。

    吻你,瓦塞克

    (

    1981年2月13日

    )“把自己看得太重和大声谈论自己,都不是我的习惯。”

    亲爱的奥尔嘉:

    你看,我有点过高地估计你的来信了:又是两个礼拜没有接到任何信件。直到昨天,我收到你的明信片,得知你已经得到了(寄去的)教科书的收据和你想要知道带哪一种维生素给我。我想哪种都行(当然必须是原装的)。还有,你不必带剃须刀了,我手头的已经足够用了。你在明信片中提到的我敲鼓的那张快照是令人怀念的,因为那是在我被捕前三个小时照的。

    我甚至在表达自己时也并不很擅长。从上一封信起,我开始写我自己,但它也许会晚收到一个礼拜,和我后天才写的第68封一起收到,因为我写得并不顺。当然我会接着写下去,尽管这肯定并非愉快。如此反倒提供了一个不坏的起点:来谈谈我对此反感的起因。

    首先和最重要的,把自己看得太重和大声谈论自己,都不是我的天性和习惯。这里主要的障碍也许是我天性羞怯(以后适当的机会我会谈到)。对于“当众脱衣”的反感是我终止写诗转向写剧本的一个因素,在戏剧中作者的本人的个性可以埋藏得最深,他只是通过别人的嘴巴来说话,因此他的作品尽可能达到客观化。当试图回忆起我谈论自己的(我的心思、我的问题)辰光,我能想的出来的仅仅是和可爱的女士多喝了几杯的时候(或凑在她们的耳朵旁边絮絮叨叨,总之是不为你所批准的时刻);而且这种谈话通常带有讽刺挖苦和卖弄玄虚在内,因为我知道对方明白我的意思。但是我从监狱里写自己便没有了这种语境,也不可能拥有这种口吻,所以我必须不仅消除我的羞怯,还要破除一向反感把自身弄得小心谨慎和庄重严肃的念头,以及一向回避的那种愚蠢的说教。(我有时觉得自己像那个写惨不忍睹的专栏的莎莉。)

    去写一个具体的人——尤其是写自己——并指望写下来的东西具有某种真实性,不仅需要摆脱各种各样的禁忌,还要求有特殊的技巧。问题在于,想要精确和详尽地描述一个人几乎是难以想象的。只是非常相对地,可以将一个人转换成一种缩略的或夸张的书面形式,同时付出巨大的过分简化的代价。这并不是说,在某些情况下——比如在文学中——这种过分简化不会产生一个奇迹:它能重新创造一个“比真实还要真实”的世界,即正是因其简化,通常在“未简化”时无望地掩埋在其深处的现象的“意义”领域才浮现到表面。选择适当的缩略途径,经由简化去真正地澄清而不是遮蔽某个人有意义的方面,尤其如果谈论的是作者本人,的确需要三倍的技巧。(当一个人观察自身时,怎么可能做到正好是客观的而抵制主观的自我评价?去写一个我们知之甚少的人要容易得多!)我不认为在这方面自己具有特别的天赋,如果有的话,也是在非常有限的意义上。更简单地说,心理或性格的刻划都不是我身为作家的强项。

    当然,一个人可以十分容易地通过他所经历的事情和与他有关的情境来描述他自己,这样做虽然间接,但是也许更真实,然而我的情况不是这样,我必须将问题普遍化,而不取自我性格化之途。(顺便地说,最好的文学性格来自一个特殊情境中的背景和行为,充满悖论地,这产生了比生活更丰富的虚构形象,比概念描绘所能达到的远为生动。)

    在我结束这番关于为什么我不情愿谈论自己之前,至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提起:我已经两次将我自己写给你(并没有都寄出),而每次我都意识到一件事:正如海森堡的研究表明,物理学中的粒子间的关系,随着它们成为观察的对象从而产生性质的改变,故而尽管我们力图做到最大程度的精确,但仅仅因为我们去描绘,让它们进入视野,它们便难以察觉但不可避免地发生转变。正如一种特性以某种特殊的方式被公之于众,便不是它原先的样子那样,一个具有某种品性的个人在这个品性被谈论之后,也不再是同一个人。这种转变的结果是多种多样的,最常见的是把自己更加合理化。当一个人描绘他自己,似乎不仅仅是在说他如何如何,而且还会将事情描述成从一开始就是如何自觉(很可能他当时宣称的事情恰好相反),显然这仅仅是他希望自己是成为的那样。当一个人向世界宣称他的观点,他事实上是想让别人同他一样接受这观点(或者反过来,是想挑起别人起来反驳。)换句话说,在描绘自己时,一个人已经以某种方式将自己合理化。意识到这个可恶的事实,当然不会调动人们去做的热情。

    纸上还剩下一点地方,我还想对我的信做一点简短的说明:尽管存在许多复杂性和麻烦,我仍然不想放弃每周给你写4页纸的习惯。(我有很好的理由这样去做;有些事情是这样的:人们虽然没有必要这样去做,只是想这么做,尽管它们使生活复杂化了而不是简单化。在这种环境下,放弃这种事情总不太好,因为这很可能是无法察觉的一个崩溃的开始,它将导致比如不看报纸、一天不刷两遍牙或不去在乎扣子是不是还在衣服上,知道对任何事情都感到无所谓。)当然,也许有几周我什么也没给你写——那也许是因为我想适当地休息一下,或因为在那种时刻没有什么特别要写的。因此如果你持续收不到我的信,别担心——正和我好长时间收不到你的信不担心一样。

    吻你,瓦塞克

    (

    1981年2月15日

    )现在“我的各种不同的心情,初步可以概括为八种坏心情,七种好心情。”

    亲爱的奥尔嘉:

    前天,我写完了延迟的第67封信,那几乎都在解释为什么我不喜欢谈论自己的原因,以及这种做法背后隐藏的陷阱。有了这样的铺垫之后,我今天跃跃欲试。我现在想要写我自己,即此时此刻在监狱中呈现的我自己。如果我将坚持下去,它也许是一系列的信件。当然,我知道我也许会在任何时间,因为任何理由,放弃我的解说转向别的事情,或者把这件事干脆搁置一边。不管怎样,早晚我都要回到写自己上来的;在这个环境中,这是一个令人或远或近地要围着它打转的圆心。

    我想开出一个清单,来描述我在此的各种心情,在这之前我要汇报我基本的身体状况,可以理解,它很容易对心情产生影响。……

    现在谈我的心情。我列了一张清单,它大致可以覆盖我的不同的心情,初步可以概括为八种坏心情,七种好心情(这个数字也许随情况而变)。我是从坏心情还是好心情开始写?从坏的吧,这样我的清单可以向着一个积极的方向展开,并达到一个幸福的结尾。当然,这封信也不会太悒郁愁闷,我将从自己非常乐意的一种坏心情谈起。

    1、这是一种忧郁的状态。它可以是外部环境造成的,或者偶然的、不期而至的。然而,通常它是由外部环境造成的——主要是一种文化的经验,尤其是由电影和电视带来的。在电影和电视中,你可以看见大自然、树木、草地、色彩、熙熙攘攘的城市、穿着普通服装的和蔼可亲的人们,美好的环境和美好的事物。简言之,“从外面”看到的生活。(它是否确切地代表了生活的基本方面是另外一回事,事实是,它包含了不同于这里的生活的所有外在标志)——你会被这些东西弄得有些又疼又痒……他微笑着受其吸引和被带走,被每一个最傻的事物所感动——然后放映厅的灯亮了我们排着队离开,突然——在一个短暂的消遣之后,一种非同寻常的力量和尖锐的强调语势将我带回到现实中来,接着又一次我理解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正是在此刻,忧郁向我袭来——混合着为美好事物而喜悦而悲哀,它们竟相距如此遥远。它包含了一点——不会更多——感伤、自我怜悯,一点(或许很多)荒谬感,一种巨大的难以扭转的失落感(尽管在这里也是一个人生活的题中应有之义),然而还有一种与这种失落感的古怪的、协调的和解。这种自我怜悯的心思是一种自我中心的状态,但是它包含着一种温柔的哀婉动人的自我埋没感:对你来说美好的事物虽然不可企及,但至少别人还是可以经历它们,于是你感到高兴。这有点古怪:某些东西在某处存在着,有人经验着它们,这便是一种快乐、令人欢欣和振奋的源泉,尽管这和你没有关系。说到底,这也许是一种消极的破坏性的状态(这就是我把它归之于我的“坏心情”的原因),但是,这里也存在着某些古怪的令人愉悦的东西,某种类似万灵节上鲜花的香味。

    (下次再谈其他的心情。)

    问候所有的亲密朋友,他们当中,今天我特别提到奥特卡——如她那样同时即忠诚又勇敢的女性并不多见,我很高兴有机会认识她。

    吻你,瓦塞克

    (

    1981年2月22日

    )“我的第二种坏心情是一种紧张、恐惧和焦虑的状态。”

    亲爱的奥尔嘉:……

    现在继续审视我的心情:2、我的第二种坏心情是一种紧张、恐惧和焦虑的状态。更早些时候,这种心情比较常见,现在相对少了。它开始于一种不安全及朦朦胧胧的危险的感情——越模糊、心情越坏。当然,早先自由时我已经非常习惯于这种心情,但是那时我感到受威胁的是另外完全不同的东西。通常的情况是那种不安全感……令我感到不安的是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但又感觉到某个不知道的东西正悬在我头上或在我背后酝酿着。这使得我神经紧张和注意力分散;我想象出各种灾难,但无法确知任何事情,进行明智有效的思考。这种心理上的不确定逐渐发展成为对潜在的未知的威胁的恐惧,即不能对此有所准备,又不能承受,甚至不能再做一点不合适的事情让情况变得更糟。有时这种恐惧可能变成一种普遍的存在性焦虑。这种心情典型的状况是,比较起来我并不那么害怕客观上要落到我头上的东西,而是担心我不能对此作出恰如其分的反映。我更害怕不得不由我自己来做决定而不是别人。在这点上,它非常像怯场,而我一向容易怯场。在开幕之前、学校考试、和公共场合的露面,我总是感到很紧张,担心自己是否有能力满足别人的期待。但是一旦等到事情超出了我所能控制度的范围,我不再对其施加或好或坏的影响,我反而平静下来,不管等待我的是怎样一个悲惨的结局。这种心情通常由一些毫无意义的琐事和十足的妄想所引发——我不想描绘——它们可以让我沉溺其中,尽管理性的依据完全站在相反的一边。这种心情可能在它刚出现的时候便突然消失;任何表面的理由都可能将它驱逐,整个调转过来(通常伴随着欣快的释放感)。正如我说过的,相对来说现在我较少具有这种心情,部分地因为我学会了自我控制,部分地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变得适应我的新环境了。我了解这种心情“运动”规律(至少了解一点),我学会了预测某些事情,结果它便不再是一个如此神秘莫测的来源,不像从前那样无法估量和无法确定了。然而,尽管它很少出现,这种心情仍然在我的审视范围之内,比较起来,它有着更为广阔的复杂性。我曾偶然发现,有人因为我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而感到惊讶,他们不可能从来认同这样的事实,即我的行为从来没有透露出胆怯所带来的具体后果。

    3、我的另外一个坏心情是这种神经紧张的对立面——一种缄默和冷淡状态,处于这种心情中,我对任何事情无动于衷,没有什么能让我感到惊奇、不安、愤怒和激发我。一切与我无关,我把自己放到在一种冷漠的盔甲中,忽然感到自己像是

    170磅

    的面团,没有任何人类反应和对人类事务毫无兴趣。这种心情的萌芽阶段,毋宁说是某种健康的东西,一种自卫和自我保护的机制:如果一个人不得不以同样的强度持续地注意、经历、和参与每一件事,他将很快会发疯或者被一些偶然无谓的事情所淹没。显然这里存在一种心理装置,当人过分紧张的时刻它会自动地拉闸来保护你。更确切地说,你必须(知道)在什么时候付出充分的有责任感的关注,什么时候全部投入其中,而在另外的时刻,只要当一个留心的观察者就行了,或者相反,最好干脆置之不理。我将我的冷淡置于它的限度之内,即当你的精神因持续的努力弄得精疲力竭和需要一个简单的休息时,将它作为一种临时性的反应。然而,如果我没有时时意识到这种冷漠在我的性格中留下的烙印,事情就更严重了。我相信,冷漠和放弃是人类跌入虚无的最严重的形式,(我曾经有一封信谈过这个主题,但出于某个原因没有寄出;等某些合适的时候我会再回到这上面来)。我希望这种堕落不要威胁到我,因此我可以将自己偶然的冷漠看作无非是神经系统的一种休息方式,在某些环境中,这也许是不可忽却缺的。

    像往常一样,我强烈地渴望你的探访,吻你,向所有亲密的朋友问好,今天还要给卡米拉和苏珊娜一个特别的亲人般的吻。

    你的瓦塞克

    (崔卫平

    译

    )